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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纳兰传奇人生_西风独自凉

_7 朴月(现代)
见到玉格格,婉君委婉说明来意;只道她十分惦念“蓉姊姊”,不知是否能由玉格格设法挈带入宫一见。
“格格,我和容若成亲,蓉姊姊送的凤钗,都戴了两年了,可还没道声谢呢。”
玉格格笑道:
“你到这会儿才想起?我还以为你们纳兰家把蓉姊姊忘了呢。”
婉君无法解释其中的微妙;并不是忘,倒是有意避忌。真的,忘了佩蓉,谈何容易?至少,容若不会忘,她也无法忘。
把话题转回来,她问:
“格格看,能不能呢?听说,宫里规矩严,进了宫,家里人就见不到的。”
“皇后、妃嫔,要见当然难些,特别的情况下,还是能见到的。至于蓉姊姊,根本就是特别的人物嘛,皇上让宫里的人喊她‘谢大家’呢;让我跟太皇太后回一下,照论,没什么不能的;太皇太后以前就说了,她不在后妃之列,又不比宫女;不然,上回怎能回纳兰家避痘?”
借着‘谢大家’的话题,婉君有心探问,玉格格无心泄露,婉君才知道,皇上的确对佩蓉是一见倾心,甚至说出“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话来。
“换了别人,早不知怎么了。偏蓉姊姊只说:‘民女不屑杨妃美色误国,皇上圣明之君,岂可自比天宝玄宗?’皇上脸色都变了,反而赞她不愧良师,足以德化后宫,从此不称‘谢姑娘’,改称‘谢大家’了。”
“还是格格有福气,能常和这么神仙样的蓉姊姊在一块儿。记得蓉姊姊住珊瑚阁的时候,格格和我,常和蓉姊姊一处顽笑,那时多快活!这会儿,见个面儿都难。蓉姊姊这一向都好吗?”
玉格格道:
“人还是不要长大才好!当时,倒没想到你成了容若的媳妇儿。说起蓉姊姊好不好,你不问,也不觉得,这一问,可真不知她算不算‘好’;就像你说的,神仙样的人,说好嘛,不见她多快活,说不好,也说不出有那点不好来,就是淡淡的,和谁都好,可谁也摸不透她的心。”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高梧湿月冷无声(5)
婉君暗自点头;这位玉格格,可不比先前没心没眼儿了,形容佩蓉的这番话,真恍如直见佩蓉其人。假作若无其事的套问:
“算起来,蓉姊姊十九了吧?我,十六岁和容若成亲的。格格,明年此时,怕不是蒙古王爷的福晋了?古人倒有话,说是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如今,谁是那样的?你比她小,太皇太后都指了婚了,怎么,就没人记挂她的终身大事?”
玉格格听提起她的婚事,也羞得低了头。半晌,才笑道:
“真是做了两年媳妇儿了,说起成亲,不羞不臊的!蓉姊姊的事,你说反了,从太皇太后起,就没人不记挂,只是,她自己倒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全不理会人间事。太皇太后提过,她表示不乐意,再加上,也真是太皇太后说的,这世上到那儿找配得上她的?不就搁下了?”
婉君心中叹息;能配得上的,天下也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偏又软硬生生拆散了,到如今,更何处找能令佩蓉看得上的?
玉格格亢爽热心,不多日,就有了回话,订了日子带婉君入宫。婉君这才向容若说明。容若大觉意外,更是感激:
“婉君,你对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我是夫妻,你的忧、喜,也是我的忧、喜,容若,只要你快活,为你做什么,我都甘心乐意的。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你传书递简,你有什么要和蓉姊姊说的,就写了交给我吧!”
容若独自到了珊瑚阁,愁思辗转,望著溶溶月影,在回廊间徘徊;平日,像积了万语千言,希望能传达给佩蓉,如今,机会来了,他却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幽忆?话相思?诉情衷?他如今真正挂虑的,却是佩蓉对皇上的态度和反应。
他写了一阕词,和一颗红豆,一起放在一个锦囊里,郑重托付给了婉君。
见到婉君,佩蓉惊喜而感伤,婉君,有点小妇人的模样了,她对婉君的性情,是深知的,不能不为容若喜,不能不为自己悲;婉君比她平凡,但,比她幸福。她的丰神容貌,才华品格,样样为人赞赏,她,又何尝不孤芳自赏?但,也因此注定了红颜薄命,把绝世才华,绝世姿容,埋葬在这宫禁的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中!
在婉君眼中,佩蓉比以前更不似人间女儿了,好像人世间事,全不该和她有牵连。乍见,也不过眼中闪过刹那间的火花,旋即,又回复了古井幽潭般的凝止平静。但,那一刹的火花,也足以让婉君领会她心灵的悸动了;那火花,婉君是熟悉的,在容若眼中;容若尽管平日也不乏言笑晏晏,逸兴遄飞的时候,但眼眸深处,也有一泓凝止的古井幽潭,只有提到佩蓉时,才有着悸动。
那种悸动,常使婉君为之心碎,那种揉和着痛苦、温柔,无悔的深情,能拥有,该可以今生无憾了!
这是怎样的造化弄人呵!佩蓉得到了容若的心,她得到容若的人,而人生,岂是可以将人与心一分为二,各自圆满的?于是,他们各自都拥有了一部分,却都只是残缺!
而佩蓉的悸动,却更使她不忍;容若,毕竟还有骨肉之亲,室家之乐,友朋之情,佩蓉呢?在这寂寞宫禁中,她,有什么?“谢大家”的尊荣,真能弥补她那青春年华所本当拥有的一切吗?
她恨不能拥住佩蓉大哭,哭出她和佩蓉相异又共有的幽怨和委曲,但……她只能喊一声,带着哽咽:
“蓉姊姊。”
“大嫂子。”
佩蓉却是连哽咽都压抑住了。“大嫂子”!婉君心中更酸,她宁可佩蓉像以前,喊她“婉妹妹”,或“大妹妹”,在她了解了容若的心情之后,她在心中,把自己和佩蓉设想为蛾皇、女英,设想为姊妹,无论如何,她不该是佩蓉的“大嫂子”。
而她,也有所警惕,在宫中,唯有“大嫂子”,才能避免一切对容若不利的嫌疑。皇上不也说吗:中表至亲不啻手足!她不敢想,已对佩蓉动情的皇上,万一对这一段情有所察觉……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高梧湿月冷无声(6)
她敏锐地做了适切的反应,笑道:
“谢谢姊姊赐赠的凤钗。婆婆、锡三嫂子、和我跟容若,都常惦记姊姊,这回,多谢玉格格成全,才能当面致谢呢!”
这是姑嫂闲话家常的语气了,话题,便在家常中进行。她袖中的锦囊,却始终没有机会协议。当着玉格格和宫女,她不敢轻举妄动。
幸而,不久拂云出现了,向前请“容大奶奶”安,她藉着扶起拂云,把袖中锦囊塞到拂云手中,一边却掏出两个手绢包的珠花,笑道:
“小小的玩意,你和邀月一人一朵,戴着玩儿吧。”
拂云立时谢了赏,也明白,明的赏赐是给她的,暗的,却另有玄机。
送走了婉君,佩蓉惘然,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又似悲,又似喜。拂云趋前伺候,道:
“姑娘乏了吧?可要歇歇。”
她点点头,进入内室,这里,是只有拂云、邀月可以进出的地方,也是佩蓉为自己保留的一方浮土。
才在床边坐下,拂云呈上了锦囊,低声道:
“容大奶奶偷偷塞给我的……”
佩蓉打开丝绳,抖落了一颗红豆,和一个方胜。
方胜!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方胜的形式,和钿盒中的一样,已足使她震惊,而最令她惊讶的是:竟由婉君传递!婉君,这小小的少妇,具有的是怎样的襟怀和胆识!
颤抖着纤指,打开方胜,她一下成了木雕泥塑的偶像。拂云急了,顾不得规矩,拾起落在床边的花笺,只见是一阕词: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竚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拂云不能甚解,只意会到,必是刺心的话,否则,不会使一向庄矜自持的姑娘,变成这样。
佩蓉一时真觉得肝肠寸断,这一阕“宫词”意味太浓的词,竟疑她有盼望皇上“临幸”之心!“梦承恩”!容若难道不知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使古井生波,寒灰再热?
而就另一方面想,容若的惊恐疑惧,又何曾不是源于他一片深情?她固然贞心如铁,皇上:……
那一双神采奕奕,透着威严的眸子中,她未尝不感觉到其中燃烧的炽热。尤其近来,皇上对考察六公主的功课,格外的热心了,频频驾降储秀宫,用时而温柔,时而炽热的眸光,向她投注。她以不苟言笑的端凝去冷却那份炽热,以垂目低眉的庄矜去固拒那份温柔。
皇上是失望的,显然并未退却,她有时也害怕,她不怕皇上震怒;若真一怒赐令自尽,她也可以从容赴死,她怕的是皇上那无人能违抗的皇皇诏旨。她不敢想,那时,她将何以自处。
“梦承恩”?她梦的,不是“承恩”,是容若那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叹低吟的新词:
曲栏干畔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百折千回中,她只想一件事:如何向容若表白这一片心迹?
当容若再轮值时,拂云忽然到来,手中捧一着一个镶金白玉盘,盘中累累,是鲜红晶莹的樱桃。
不理会容若乍然见到她的诧异激动,她冷冷地道:
“容大奶奶前来探望,匆忙间未及回礼,谢大家命我送这一碟鲜果来,聊表寸心。”
说完,便翩然而去。
望着那一碟樱桃,鲜红而浑圆,容若咀嚼着拂云的话,“聊表寸心”,寸心……
他感极而泣,领悟了其中深意;这鲜红浑圆,盛放在玉碟中的樱桃,代表的是佩蓉玉臂上的宫砂!她在向他重申当日旧盟,她仍固守着这一份旧盟!
当婉君在“珊瑚阁”读到容若的新词时,明白了容若脸上重现笑容的来由,那是一阕加了小题的“临江仙”,题目是“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高梧湿月冷无声(7)
容若的心情,不多时,又陷入了苦恼。正当荷花盛开的夏月,宫中耳语,盛传皇上有意册立一位地位仅次中宫皇后的皇贵妃,而对象是“储秀宫”的“那位”。
皇上频频驾临储秀宫,早已不是新闻了,容若随侍前往的次数,也不止三五回。
皇上殷殷垂询六公主的学习情形,赏赉不断,无非博取美人欢心。容若耳闻目睹,对皇上用心岂能不知?只是有苦难言,随驾莅储秀宫,对他真如苦刑。而,在不值宿,又闻知皇上驾至储秀宫时,更因不知景况,而心如刺搅。偶然能避开别人目光,四目交投,也只能自她眸光中,读着她的幽怨,和深情款款。这成为他苦恼中的唯一安慰。
皇帝,也陷入感情的苦恼中。佩蓉进宫三年,他却因为西南军务紧急,终日忧勤。偶尔召六公主垂询一下课业,也不过表示关心,不使娇蛮的六公主感觉受冷落而已,从未想过“公主师”是何等模样。虽也耳闻公主师才色双绝,后宫本是佳丽地,又岂会因此而关心?直到前一年,太皇太后圣寿节,宫中演戏庆寿,六公主拉了佩蓉随侍观剧,才邂逅相逢了这位“女塾师”。
连每每自矜不为后宫美色动心,勤政修德的皇帝也惊艳了,脱口而出“六宫粉黛无颜色”,岂料伊人不但不因此惊喜,反而正色驳斥。那就不仅姿容绝世了,才华、德行、胆识,都令人为之动容。
而在后来有心的观察中,更被她那如雪中梅花,冰姿傲骨两无伦的清贵气宇,淡雅丰神所吸引。
如果佩蓉也如后宫妃嫔、宫女,对他一味迎奉邀宠,也许他还不致于念念不忘,偏偏佩蓉生就淡泊心性,又兼诗书培育,清旷高洁,虽贵为天下主,也难得礼节之外的青睐。在佩蓉是一心已有所属,天下男子,任他是谁,也视若无睹。在皇帝,却是愈不可得,愈不甘心,而且,不肯以“圣旨”达到目的;他要的,已不仅是这个“人”,更是那颗近乎冰封雪锁的心。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伊人芳心,总有回暖的一天,而在“两情相悦”下,行礼册封,这才能使他真正感觉称心如意。
“纳兰侍卫!朕并非一味好色之君,谢大家实在才貌双绝,容德兼备,足以正朕之德,谏睽之失。怎奈一片冰心,不为所动。”
多情的皇帝,长吟着“诗经”“关睢”:
“……参差荇莱,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容若面对者对他信任、爱重,却又造成他和佩蓉鸳梦成空的皇上,已不知如何安顿自己的心情,偏偏这不知情的皇上,因着他和佩蓉中表至亲,坦诚无隐的剖示着对佩蓉的倾慕,甚至向他求计:
“莫非朕有甚失德之处,为谢大家所鄙……纳兰侍卫,唐代太宗以魏征为镜,朕恐有失德之处,而不自知,若有所见,不妨明言。”
“皇上英武圣明……”
容若躬身,感叹万端,只怨造化弄人,一致于此!他敬爱皇上的英明,同情皇上的痴情,可是,皇上痴情恋慕的,偏偏是佩蓉……他的佩蓉!
宫闱之间,本是猜疑最多的地方,佩蓉纤弱敏锐的心,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痛苦,自从皇上频频光降储秀宫,她便失去了原先超然的地位,甚至成了莫名或羡、或嫉的对象。
她本来只愿心止如水的生活下去,然而,无端风雨骤来……她强自撑持,却明显的消瘦了、憔悴了,几乎弱不胜衣,却更动人爱怜。
憔悴的,不仅是她,容若更是情思辗转,忐忑难安,尤其,宫监传出后宫已有长风起于蘋末的迹象,他忧心忡忡,只能发为词章,写他的忧惧,写他和皇上间,那难以言宣的微妙关系。
在陪侍皇上鸳莅储秀宫时,他藉着目语传达,在瓶花间,留下了他的方胜。
佩蓉在皇上起驾后,立即取得了方胜,是词,不止一阕,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满宫花
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高梧湿月冷无声(8)
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佩蓉流着泪,也噙着笑……
词是尖锐的,甚至是残忍的,但,佩蓉没有激动,没有怨恨;她知道,容若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出这样的句子,他忧惧:“芙蓉莲子待分明,休向暗中磨折”;他悲愤:“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她确知了一点:在容若心中,她始终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想起那古老凄艳的故事:
战国,宋大夫韩凭,妻何氏,绝色,为宋康王所慕,乃下韩凭入狱。韩凭在狱中接到何氏传书,言从死之志,于是韩凭自杀。其妻暗腐衣服,与康王登高台,趁康王不备,纵身投下,康王抓住她的衣服,衣裂人坠,留遗书于带,求合葬。康王恼怒,故意将二人分隔而葬,遥遥相望。也许是精诚感动天地吧,一夜之间,梓木生于二坟,根交于下,枝连于上,有二鸟如鸳鸯,凄于枝上,交颈比翼,且暮悲鸣……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是他的妻子!她想起那年七夕……那一天,他表白衷素,她芳心暗许……
何必花烛?何必洞房?只要他和她两颗心认定了那密约深盟。
“容若!你怕什么,担心什么?”
“芙蓉莲子待分明”?容若怕“露冷莲房坠粉红”吗?她卷起袖子,那白皙玉臂上,宫砂殷然如血。
不必再担心什么了,她将保留着芙蓉般的纯净,归向……寂灭。
就着烛火、她焚去了所有方胜;她不必留,那些字句,已镂在她心头……
太皇太后为后宫的传言,也深为困扰,她认为与其这样情况暧昧不明,引得揣测不安,不如干脆册封,纳入后宫,或让佩蓉出宫,断绝臆测。她无法了解,一向果决的皇帝,何以如此拿不起,放不下。便温和暗示:
“明年春天,六格格得招额驸了;谢姑娘这‘公主师’没个名分,便不能留在宫里。皇帝要有什么打算,可得早日决定!”
康熙有了决定;在明春,六格格大婚前,不管佩蓉态度如何,都要册封了!
此事还在酝酿,储秀宫中传出谢大家病倒的消息。而且,有愈加沉重之势。
“红颜薄命!”
同样的四个字,有的出以惋惜,有的出以感叹,也有的,幸灾乐祸。
佩蓉自知今生与容若已无团圆之望;皇上册立之志已坚,即便退一万步,她出了宫,为了避免皇上猜赚;为容若招灾惹祸,她也不可能嫁到纳兰家了,唯有古佛青灯,了此一生。一念至此,了无生意,本来纤弱的身体,何堪负荷排山倒海而来的断伤?不旬日间,便已病骨支离。
心病本已难医,何况她生趣已失,见粒而呕,药石难进。
康熙心痛如捣。到佩蓉病至垂危时,偏偏太皇太后为恐皇帝太过伤心失仪,以不合礼制为由,禁止皇帝再往储秀宫。咫尺之隔,便如千山万水。
容若虽然身在大内,后宫却是除非扈从,也难越雷池一步的。康熙自己陷身情波苦海中,对容若忧苦之情,归之于手足情深,君臣相对咨嗟;康熙一腔苦楚,还可以向容若渲泻,容若自己,心如刀割,却有苦难言,只有愁颜相对。
初更了,半弦寒月,挂在檐角。伴着手执书卷,却显然心神不属的皇帝;想必,皇上一颗心,也和自己一样,都飞到储秀宫,伊人病榻前了吧?
太医,都表示力难回天了,在点滴宫漏中,佩蓉的生命,是否也正流逝?
“玉格格到!”
忽然,御书房外的太监回报。不待皇帝传旨,玉格格已闯了进来,顾不得见驾,迳对容若道:
“跟我走!”
皇帝长身而起,容若脸色骤然惨白;几乎同时: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高梧湿月冷无声(9)
“玉格格……”
话未说完,王格格泪流满面,先对着容若,道:
“蓉姊姊,她……”
一顿,一双泪眼转向皇帝:
“皇上!容若是她的亲人,这最后……连个送终的亲人都没有么?”
皇帝无力地跌回御座,挥手:
“快去……”
储秀宫中,鸦没鹊静,宫女、太监,还有闻讯而来的妃嫔,都在外间,有的拭泪,有的叹息,六格格也到了,哭得泪人儿一般。
玉格格领着神情木然的容若,一言不发,走进内室,摒退了室中宫女,道:
“你们兄妹一场,有什么话,说吧。”
说罢,当门而立;分明话是说给外厢的人听的,人,是为了守护容若和佩蓉这一对薄命情侣。
佩蓉瘦得已不盈一握,眸子依然清澈如水,却失去了往日神采,褪色的唇,透着惨白,颤动着,唤出低微的一声:
“容若!”
容若在床边跪下,泪如断线:
“蓉儿!”
一丝浅浅的笑!浮到佩蓉嘴角:
“今世无缘……待来生……再结……”
伸出枯瘦的手臂,轻抚着泣不可仰的容若:
“守宫犹护星星……为你……死而无憾……你……为纳兰家,要……珍重……”
“蓉儿……”
容若握住她的手;那曾柔滑如玉的素手,如今,却枯瘦如柴。
“善待婉君……玉格格……”
“玉格格!”
容若哽咽低喊,玉格格快步来到床前,流泪喊:
“蓉姊姊……”
佩蓉吃力地喘着,脸上却带著平静的微笑:
“谢谢你……”
乌云,吞没了寒月,梧桐叶上,飘落秋雨萧萧。
储秀宫中,悲声大作……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共君此夜须沉醉(1)
“物是人非……纳兰侍卫,你还因谊属至亲,能与她临终面诀,朕贵为天子……唉!”
皇帝重临储秀宫,已是佩蓉人世旬日之后了。玉格格代奏了谢大家临终遗愿:归葬江南。皇帝苦于佩蓉在宫中没有名位,不能尽哀,本拟追封为贵妃,却为通达的太皇太后所阻:
“像谢姑娘这样的品貌,本非凡间所应有,只怕是神仙小谪,下凡历劫来的,合该不染凡尘,玉洁来,冰清去,就是帝王家,也留她不住。追封贵妃,只怕也违她本心,反招猜嫌。皇帝爱惜她,就成全她一世清白贞烈吧!”
亲颁懿旨,赐祭赐葬,责成纳兰家派人护送灵柩,归葬亡母墓侧。
一几一案间,依稀玉人倩影犹自翩然,昔容笑貌更萦心系念,而玉貌朱颜,已归黄泉……君臣两人,怀着同样的凄怆,凭吊低回,容若心情,尤其复杂。
他在佩蓉初逝之时,几乎痛不欲生,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婉君百般慰藉,终难解他眉上愁结。他终日枯坐珊瑚阁,就泪研墨,却写不成篇。
当玉格格蓦然站在他面前时,他为之一惊;更惊讶的,是玉格格身边端立垂目的,是一灰衣女尼。
“拂云……”
女尼合十稽首,庄容道:
“拂云随主而去,贫尼了因。”
自宽大僧袍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交到容若手中:
“谢大家临终嘱咐,盒归原主,钗赠故人,贫尼了此托付,尘缘亦了,施主保重!”
说罢,转身而去。容若张口欲唤,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玉格格叹道:
“容若,随她去吧。你看看东西。”
那是一方泥金绣帕小包,容若把绣帕展开,只见包的是那螺钿香盒,和一支点翠凤钗,和当日赠送婉君的,恰是一对。玉格格双目含泪,道:
“直到蓉姊姊病重,那一天,无意间看见这个钿盒;她昏沉睡着,手巾还紧握不放。才明白,原来……容若,你记得吧?有一次比武,这个钿盒掉到草地上,我看了喜欢,跟你要,你说这是你最心爱的,装着你的心,不肯给……素来,我要你什么,你从没有拒绝过。”
容若记起了往事,玉格格在草地上拾起钿盒,随手打开,看见盒中红豆,缠着向他要。平日一些物事,玉格格要,他无不慷慨应允,省得麻烦。只有这个钿盒和盒中红豆,是他心爱的,便不肯给。被玉格格逼急了,是说过:”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你也要么?”玉格格到底是女孩儿,闻他此言,立时罢了手。
“格格……”
“容若!夜闯御书房,带你与她相诀,我……以此补过。我真的不知情……”
玉格格拭去了眼泪,恳挚地说:
“蓉姊姊进宫,虽是令尊荐的,毕竟,我也在不知情中,无心促成。”
“格格!”
容若痛苦又感激:
“错不在你!即便佩蓉不入宫,我阿玛,也会用别的办法拆散我们的。对格格仗义,我们,只有感激。”
玉格格沉然了一下,神色渐平,语气转为庄穆:
“可怜蓉姊姊,宫禁三年,替她想想,真是饱受折磨,度日如年。一片心,不能说,也不敢说。尤其,皇上倾慕之后。表面上,公主师,何等荣耀,皇上垂爱,何等恩宠,谁知她心中的苦楚?容若!她隐忍至死,只深惧皇上若是知情,因嫉生恨,会害了你,害了纳兰家!你要体贴她这一片苦心,振作起来,万勿启皇上疑窦。”
她抬起头,逼视着容若,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可没有妹妹死了,哥哥以身相殉的事!”
容若,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身冷汗。玉格格是肺腑之言,他,不能消沉,为了佩蓉,为了纳兰家!
独坐到二更后,他终于一叹而起,唤小厮打灯笼,回到桑榆墅。
桑榆墅中,他与婉君的内院,门额上题着“鸳鸯社”,是严荪友的戏笔。他目触三字,心中一痛,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为佩蓉,还是为婉君。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共君此夜须沉醉(2)
婉君已卸了妆,闻报,惊喜迎出。他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步入内室。只见丫头碧梧,忙着收拾床前的铺盖;只因婉君素来胆小娇怯,一人不敢晚上独居空室,因此,每当他值宿,或因故不归宿,便由碧梧在床前打地铺陪伴。
见此,歉疚之情更深,长长一叹:
“岂知,多情却是薄幸根!”
婉君无言地凝视着他,久久,久久,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容若,我们知你新近事繁,好久也没有欢聚畅叙,兼以你入值时多,倒像疏远了。前日健庵告诉我们,‘通志堂经解’刊成,这是学界一大喜讯,特设一席,为你道贺。”
容若收到严荪友具名的柬帖时,一时不解其故,到达了,严荪友才解释。容若心中抱歉而感激,自己一味陷溺,入值之时,不能不强颜欢笑,居家之际,情味萧索,百事无心,不免冷落良朋。而他们,却如此关切体贴,为自己设辞开解。
“荪友,幸得健庵先生亲自督工,才得如期刊出,说来,我真惭愧……”
姜西溟打断他的话:
“别说这些,倒真生分了似的,我可不爱听。只不知你的经解序,何以倒未同时刊成?”
“只完成半数,还有半数,未曾撰妥,只好一并保留了。”
“总要加紧才好,有些事,因循日久,常就不能贯彻始终了。为学也是一样,总贵在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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