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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纳兰传奇人生_西风独自凉

_12 朴月(现代)
“看!那儿就是青坟了!”
向导遥指向西方苍茫黄沙小的一抹苍翠。
他早听说,塞外一片黄沙白草,唯有昭君墓上草色独青。昭君,该以命屋贮之的汉宫绝色,万里投荒,嫁与不堪匹配的匈奴单于为关氏,那一腔无以抒发的幽怨与深情,只能寄托在如杜鹃啼血的琵琶弦声中,那坟上独青的草色,想也是芳魂不泯的精诚所致吧!
以他一介七尺昂藏,犹不耐塞外荒寒呵!昭君以一弱女子,是什么力量,让她义无反顾的承担这关乎天下安危的重责大任?
或许,是“情”字吧?那误尽苍生,也令人九死无悔的情,像幽邃深山中的夕照,像棉密悠长的秋雨,无止无尽的深情……
他想起了佩蓉,想起了婉君,也想起了官氏和他的“小妞妞”。下意识地回头向南天,铺在眼前的是无尽黄沙滚滚,黄云漠漠……
道路更艰险了,时序愈近岁暮,塞外更是天寒地冻,登山涉水,行路极为艰难。重裘裹身,犹觉寒冽的容若,对以往读到的戍卒悲歌,就有了更深的体会和同情。
晚上,帐幕中空气像部凝冻住了,连熊熊炉火,都失去了应有的温暖。靠近炉火,他呵手取炉上茶吊子中融化的雪水研墨。砚,是抄手形的,右侧刻着”天有日,人有心,蕺山砚,泪涔涔”十二个字,是他的珍藏之一。
他在羊皮纸上,细细画下了梭龙部族分布的情形,和附近地理形势;这是他此行任务的重点。
画完,仔细藏好,随手取了一本《花间集》灯下讽诵。
一个人,掀开帐幕进来。
“容若,还没睡?”
“经岩叔,您也没睡。”
容若站起肃客;经岩,是他父执辈,故以“叔”称之。
“冷得受不了,铺盖里一点暖和气都没有,听见你这边有响动,找你喝几口酒,喝了才好睡。”
寒夜漫漫,有酒共饮,有人对叙,未尝不是乐事,容若欣然烫酒款客。
“真没想到有这种冷法,好像牙都结冰了。”
西风独自凉 第三部分 万里西风瀚海沙(4)
灌下一大口热酒,经岩笑着说。
“可不是?不到边关来,真不知何谓‘苦寒’,方才,我到帐外?看到月亮,冷白冷白的,像一点生气都没有。”
“你还不错,左手雕弓,右争书史,说真的,看你写字作诗,不相信你能骑射;看你跨刀扈骂,又不相信你能属文,难怪皇上人前人后的夸你。这十年,你真长进不少。就我以前见到的你,真不敢相信你能吃这种苦,耐这等劳!”
容若叹道:
“想起儿时行径,真至今汗颜!此起我们平日在北京的日子,这自然是苦了,但总是克日可缔。想到长年戍边的士卒,才不知他们怎么熬!”
“说的是!这才到梭龙,再往乌龙江去……好了,这烧刀子还真有点用,我睡去了,你也睡吧,明天还得趱路呢!”
翻过与安岭,越过乌龙江,避开罗刹骑兵,他轻骑简从抵达雅克萨城,勘明了形势,甚至把行军布阵的路线都计划好了,何处扎营,如何奇袭。他的主张是擒贼擒王,与其跟打虎儿、梭龙纠缠,不如直接攻罗刹。攻下雅克萨,便可立威,诸羌自然不敢犯境。否则,大军在雪原和当地土著追逐,事倍功半不说,反予罗刹可乘之机,造成腹背受敌。
再者,梭龙、打虎儿,与大清夙来亦有渊源,纵使敉平一时,终不能终年屯兵驻防,以防再叛;他实在也不希望再增兵戍边,再添思妇劳人了。也不能尽逐诺羌,不许他们安身立命;情势基本上不可改,虽然慑服于一时,终难期久远,徒然结仇,得不偿失,不如釜底抽薪,才是根本之计。
召见了睽隔四个月的容若,皇帝看他满脸的风霜,不问亦知此行的辛苦,温语慰勉有加,立即擢升为二等侍卫。及至看到一卷卷详尽的形势图,数千言沿途文字记录,和他拟的破敌计划,不由脱口赞道:
“容若,你此行之功,可比当年博望侯、定远侯了。尤其存心仁厚,以个梭龙诸羌性命,更令朕心喜,这等功劳、苦劳,朕便破格拔擢,料也无人能加议论。”
随即再晋一级,升为一等侍卫,官居三品,不仅官氏封为淑人,婉君亦追赠淑人了。
对这种荣宠,容若不是不感激,却未必由衷欣喜;这距离他自己的心性,似乎愈来愈远了……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雁贴寒云次第飞(1)
纳兰府大张盛宴,为了容若连擢二级,锦上添花。
贺客盈门,使夙不喜无谓应酬,尤其讨厌软熟之辈的容若,无处可逃。
也是凑巧,他出塞前,擅画人物的禹之鼎随严荪友来,他正读赵松雪自写照持有感,便央禹之鼎仿赵松雪衣冠,为他画了一幅小照。后来,禹之鼎听说他出塞去了,又为他画了一幅“楞伽出塞图”;因为,他曾以楞伽山人为别号。正巧,今天送了来。加衔太子太傅的明珠,更是高兴,不由分说,便命人挂起,供贺客鉴赏品评。
二图衣冠,正巧是一文一武,那些趋奉的贺客啧啧称叹之余,纷纷恭维:
“明太傅,令郎公子,莫非是周公瑾后身?如此文武兼资,日后只怕富贵荣华还在太傅之上呢。”
“这叫‘有跨灶之子’呀!”
一位语音才落,另一位又接了口:
“周公瑾赤壁破曹兵,固然见于史籍,可未见过他有甚著述流传,这文才,只有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可堪比拟吧?”
“哎,容若公子以词名世,应拟之秦少游才对!”
“周公瑾何尝出塞,还是班定远差似。”
七嘴八舌,明珠闻之,口中谦逊,心中喜不自胜。容若则暗自皱眉,只觉庸俗之辈,言过其实,甚是逆耳。
若不是因恩师徐健庵在座,他早忍不住拂袖而去了。
却听素来为他所敬服的徐健庵道:
“容若,我倒觉得你像一个人。”
“是那位?”
“王逸少!”
逸少,是晋代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字,虽是“王谢子弟”,却矫然于功名富贵之外,操履识见,冠于群伦,却不与王氏诸郎一般趋俗媚世,营群结党。虽识见过人,终不见用于世。后世唯以“右军书法”著称。
而这一位以“袒腹东床”传为佳话的王逸少,操履之高洁,识见之卓越,为人之洒脱,和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翰墨风流,正是容若倾折神往的。
徐健庵以他比逸少,使他不仅惊喜,更是感激了。
万寿节,举国欢腾的日子,皇帝依例接受百官朝贺后,退回禁苑,把容若传到南书房,当著选为内廷供奉的翰林耆宿,笑道:
“赏你一件特别的东西!”
自随侍太监手中,取过一卷卷轴,亲自赐给容若。容若依例谢了恩,接过来。却听皇上笑道:
“何不打开看看?”
容若遵旨展开,原来是一首七律—唐朝贾至的《早朝》诗,这一首诗,在当时便极为有名,岑参、王维、杜甫等名家,都有和诗。
诗,犹在其次,令容若及诸词臣惊愕的是:这卷“早朝”诗,出于康熙御笔!这份荣宠,可不比平时过年赐的御笔“福”字了,那些字,一则是依粉本描摹,二则是否御笔,只有天晓得;也许根本是交给小太监描的。只是出自皇帝颁赐,受者便明知不是御笔,也只能当御笔供奉,反正主要是个体面,谁深究其他?
而皇上选了这首诗,又御笔亲书,选在万寿节颁赐,意义就非同小可了。朝中立时盛传:容若不会长久在侍卫行列中了,皇上以“早朝”诗赐之,明白显示,将要重用容若,付以政事。
政事未付,出入扈从,却更频繁了,不管是出巡或避暑,容若总在扈从之列,几乎无役不与!恩遇如此,容若只有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勉力尽忠职守,连在酷热严寒之际,也不敢乞休沐,唯恐辜负一番知遇。这番勤慎,看在康熙眼中,更加爱重。
悠闲岁月,更难得了。癸亥年间,徐乾学迁了翰林院侍讲,朱竹垞入直南书房,严荪友、秦留仙又充“平定三逆方略”的纂修官,几乎没一人闲暇。西溟居丧未归,梁汾又到了闽中,药亭也返南海故乡去了。在别人眼中,煊赫一时的容若,却有著无比的寂寞寥落。
官氏又生了一子,名叫福尔敦,全心在幼子身上,无暇及他。他入值归来,两岁的妞妞,就成了他的影子。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雁贴寒云次第飞(2)
凉风昨夜至,枕簟已瑟瑟,小女笑吹灯,床头捉蟋蟀。
他含笑写下稚女的娇憨;也唯有小妞妞,能排解他的寥落情怀。
甲子开春,朝中就有了传言:皇帝计画南巡,至江南察看关乎千万百姓身家性命的海塘。
时间,订在九月。
江南!容若悸动了,他自幼向慕的地方;他朋友们的故乡……佩蓉埋骨的所在……
偷闲读宋词,便有慧编一本词选,目前,能与他共同从事的人,只有一个梁药亭了,他写信邀梁药亭北上:
“……处此雀喧鸦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信才寄出,药亭未到,令他惊喜意外的是:顾梁汾来了!
话不完的衷肠,诉不尽的契阔。梁汾听说他可能在暮秋扈从南巡,沉吟了一下,道:
“一直没跟你说;你若不是扈从到江南,说了也只徒乱人意;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梦芙的父亲,你的姑父:谢寒羽!”
容若惊愕而茫然了:
“他要见我……”
梁汾叹息:
“他膝下唯有梦芙一女,梦芙……他心中,视你为婿!自闽北行,路经杭州,他说,这是他唯一未了尘缘。我也是听说皇上将南巡的消息,才特意北上,当面交代;这些,信上不好写。”
梁汾以风义著称,又岂是偶然?
“我一定去拜见他,梁汾,你知道,我从未忘过佩蓉。”
他顿了一下;
“前几天,珊瑚阁夜读,回忆佩蓉初来……如今,十一年了,真是不堪回首!那时,朝夕相处,两无嫌猜……填了一阕[采桑子],我拿给你看。”
一幅兰笺上,写着: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梁汾读罢,半晌无言,拿起另一幅花笺,道
“我和一阕吧!”
写下:
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宇,睡损鸳鸯,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埸。
南巡,行程订了,去程由济南南下,到高邮、金山、苏州;然后北返,经无锡、江宁、曲阜、兖州回京。
没有杭州!已经到苏州了,距杭州已不远了啊!何以圣驾竟过门不入?
容若百思莫解,只决定,到了苏州,再禀明皇上,往杭州探亲;谢寒羽是他的姑父啊!皇上一向通情达理,万无不允的。
即使到九月暮秋了,江南景色依然如画,山川之秀丽清奇,实非北方可比,建筑、园林的精致,更令人叹为观止。一路行来,他诗囊中,又添了不少佳叶。
抵达苏州,陪侍宸游两日后,他正准备禀告皇上,往杭州探亲,却不意,皇上召见,摒人密语。
“容若!此次南行,及苏州而止,未能往杭州去,实是朕平生一大憾事!”
容若茫然;既然以此为憾,冈何不去呢?皇上彷佛看出他的疑惑,苦笑:
“太皇太后懿旨:不许赴杭。容若,朕虽为天子,慈命亦不能违呀!”
皇上黯然一叹:
“太皇太后洞悉朕意;若到杭州,朕必然会到谢大家墓前一祭,太皇太后以为此举失礼失仪,万万不可,故有此严命!”
容若这才恍然!多情天子,竟是如自己一般,至今犹未忘情于佩蓉!他不禁同情皇上了,比起自己,皇上岂不是更痴、更苦?自己与佩蓉,毕竟是两情相悦;密誓深盟,
而皇上,却是枉抛一片痴心呀!
容若却不能明说什么,只能道:
“太皇太后懿旨,也是一番苦心。”
“正是!”
皇上摇摇头:
“若非……朕本有意微服前往,只是,一来阳奉阴违,岂是表率?再则,恐伤太皇太后之心,朕心不安。容若!”
皇上双目泪光隐隐: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雁贴寒云次第飞(3)
“你是朕唯一可托此心的人!朕暂驻苏州,你为联到杭州走一趟,谢大家与你中表,你代朕前往致祭,于情于理都最合宜。你……”
自袖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函:
“替朕将朕这一片心,烧化在她墓前!”
容若只能接过,恭谨应:
“是!”
皇上平息了一下起伏的心情,问道:
“谢大家家中尚有何人?”
“唯有老父。”
“居何官职?”
“已辞官归隐,潜心佛理,不预外务。”
“如此,朕欲加恩,也无恩可加了。”
叹息一声,挥手道:
“去吧!朕驻苏州,等你回来!”
十月小阳春,江南真阳和如春,景色怡人。容若却失去了赏玩的兴致,怀中藏着的密函,常烙得他的心隐隐作痛;他达成了访姑父,祭佩蓉的愿望,达成经过,却如此离奇,离奇得令他啼笑皆非。
依照梁汾告诉他的地址,他找到了谢家。
强捺忐忑,举手扣环,出来应门的是一位中年管家。容若说明身份:
“请禀主人,自北京来的内侄,纳兰成容若来拜!”
“是侄少爷!”
管家忙引他入了大厅,道:
“我去请老爷,侄少爷请宽坐。”
不多时,寒羽未至,一位少妇先出来了,容若还未看清,她早屈膝请安,口中称:
“邀月请容大爷安!”
邀月!容若一时激动,顾不得身份,向前扶起;可不是邀月!当时在珊瑚阁,娇憨秩气,双鬟垂肩的邀月!
“邀月……”
扶住邀月的肩,他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两行热泪,却遏不住奔流而下。
佩蓉逝后,拂云削了发,邀月随柩南归,自那一别;他屈指细数,八年了啊!
未及诉别后,中年管家来报:
“老爷到。”
容若忙拭去泪,只见一位清癯老者,跨入厅来。容若知是姑父了,向前跪下:
“侄儿容若,叩见姑父。”
忍不住又双目迸泪。寒羽弯身扶起,神色间,有些微澜,却还算安详:
“孩子,起来吧。”
待容若起身,他端详了半晌,叹道:
“这等人品!难怪西溟、梁汾读不绝口,难怪蓉儿‘之死矢靡他’。”
“姑父,是容若害了蓉妹妹!”
寒羽摇头一叹:
“是她前生未修,福薄缘悭。你大概也听说她名梦芙,小名佩蓉的缘由,这一梦,当时不解,如今才知缘故。想是她前生情缘纠缠未解,以致如此。”
相对叹息,不胜唏嘘。寒羽问:
“你扈从圣驾,圣驾未到杭州,你可是告假来的?”
容若觉得不宜告知实情,再添老人困扰,便唯唯称是。寒羽欣慰点头:
“果然至情人!不枉蓉儿一片深情。如此,你也不能多留,今日尚早,不如你先去看看蓉儿,晚上住宿一宵。我陪你去。”
佩蓉葬于谢氏坟茔,亡母之侧。由于懿旨赐葬,修得十分考究,连带谢夫人之墓也重修过了。四周种了梅花、梨花,苍松、翠柏,并假山亭榭,清幽中,颇见雅致。
依礼,容若先向姑妈致祭,然后到了佩蓉墓前。
寒羽见他然立垂泪,藉词道:
“我老了,往亭子里歇歇,你……唉!”
容若恍如未闻,目光凝注那一坯土,万恨千愁,全兜上了心头。
佩蓉!就这样一坯土,埋葬了花容月貌,吞噬了轻颦浅笑,分判了天上人间!成了永难跨越的阻隔。
花样年华,锦样才情,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她怎会触阿玛之怒,送入宫禁,受尽心灵的煎熬磨折?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她何至于宁愿一死,也不愿受皇上册封?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呵!她怎会冷冷清清地,在这西湖畔埋香瘗玉!
他曾几度往佛寺为她诵经,以忏前情,恨不能就此削去三千烦恼丝。如今,虽然有发,就心境而言,也似寒灰了,只是,活着;在大限未至前,为活着而活着。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雁贴寒云次第飞(4)
晚上,谢寒羽把他安置在佩蓉未到北京前的闺房中。他有着感激涕零的心情;诚如梁汾所说,姑父是视他为婿的,否则,绝不会如此。
邀月告诉他,这房间的摆设,都是旧观。只是常掸尘打扫,而未移动。衾枕,平时用布单蒙盖,以防尘土。平时,谢寒羽绝不许任何人妄动室中一纸一线。
“这是姑娘走之后,第一次点灯。”
邀月为他点上灯后,说罢,便退了出去。
灯影,涂染着四壁,室中陈设,与珊瑚阁约略相彷佛,只空落些,想是佩蓉北行时,带走了。
枕帐衾褥,质地花样,不见富贵,唯觉素雅,正是佩蓉的风格。几案婷婷,点缀着一盆黄菊。笔架、文房,一一罗列。妆台上,冷黛残脂,绿黯红褪的乾在犀盒里;绣架上,一幅轻纱,盖着未完工的泥金绣件……
推窗望去,窗外有竹,槛外庭间有一株梨树,正和珊瑚阁不谋而合。往年花朝月夜,梨花如雪时,佩蓉徜徉花下的楚楚风致,又仿佛在眼前。
更鼓沉沉,容若拥着昔日佩蓉的香衾,情思辗转,直到近三更,才朦胧睡去……
“容若!”
耳畔依稀有人低唤,他蓦然回首,帐前绰绰约约的身影,不是佩蓉,却是谁?隔着纱帐,缥缈如仙。
“蓉儿!”
他欲向前,佩蓉纤影飘然,在月色如银,梨花似雪的花园中,失去了踪影。
“蓉儿!”
他高声呼唤,却在呼唤中醒了过来。那有如银月色,那有似雪梨花,那有……佩蓉……
等了八年,佩蓉人梦了,这梦,却又短暂如此,飘忽如此,迷离如此……
他不肯相信,他和佩蓉缘悭到一梦也难,他宁可相信,他和她,只是一时阻隔,终将完聚。
他竭力摹想适才梦中佩蓉的容颜,她,怎么瘦了,憔悴了?她是瘦,是憔悴呀!他忆起她临终的病骨支离……
披衣起身,他在案前,和泪写出了沉埋已久的椎心之痛;为了判别不是悼亡妻,他标上题目:代悼亡。不是代人之作,是无异悼亡之意;词牌,选了[沁园春]。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盒,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翦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回到苏州复了命,皇帝启驾无锡。
无锡,严荪友、秦留仙、顾梁汾,都是无锡人呐!他对无锡,便油生一种特殊的亲切。
到了无锡,不到惠山品茗,便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惠山泉,被茶圣陆羽品题为“天下第二泉”,石上刻着赵孟頫“天下第二泉”五个字。
惠山名胜甚多,像以明代“竹垆诗画卷”闻名的听松庵;白石坞下的漪澜堂;山阳的贯华阁。容若都是久慕其名,这番才能有缘一游的。到了贯华阁,应工人之邀,为题“贯华阁”额,主人大喜,为他画了一幅画像,一并珍藏于贯华阁中。
“品名泉于萧寺,歌鸟语于花溪,昔人所云:茂林修竹,清流急湍者,向于图牒见之,今日耳目亲之矣……金阊锡岭,兰蝇可通,侍绛帐于昆岗,结芳邻于吾子,平生师友,尽在是邦,左挹洪厓,右拍浮丘,此仆平生之夙愿,昔梦所常依者也……倘异日者,脱履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然而,不敢必也,悠悠之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在给梁汾的信中,他尽吐心愫;如有可能,他真愿意终老江南了。
抵达江宁,驻驿将军署,故江宁织造曹玺之子曹寅,也是风雅俊逸的人物,比容若小四岁,与容若一见如故,倾心相交,谈起江南景物,如数家珍。
曹寅,字子清,出身正白旗汉军包衣,也是八旗子弟中的秀异人才。织造,官位不低,包衣,身份却不高,曹家的声望,完全因康熙念旧;因幼时曹家宫中当差,照顾过他起居,亲政之后便外放江宁织造,才得如此。就曹寅心底,多少总有身份低微的自卑,而容若,以正黄旗贵胄,又是御前一等侍卫,而且才名已动江南,却毫无骄矜之色,诚意结纳,怎不使曹寅衷心倾服。
西风独自凉 第四部分 雁贴寒云次第飞(5)
康熙看到他二人一见如故,也是欢喜,连道:
“你们都好文,好好亲近才是!”
曹寅领着容若到织造署庭园中游赏;此时,他父亲曹玺已卒于任上,由桑格瓜代。但庭园建于曹玺任内,对曹寅格外亲切。他指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楝树,道:
“这是先父手植的,先父极为喜爱,所以筑一亭于其间,题为‘楝亭’,我也以此为号,以表孺慕。”
容若道:
“孝思不匮,令人可敬。”
“先父在日,也钦仰侍中诗文,承侍中不弃下交,子清才敢有不情之请;”
曹寅恳切说道,指着楝亭:
“为楝亭题词一阕?以为永念!”
容若颔首,略一吟哦,笑道:
“满江红吧!”
曹寅大喜,立令僮仆捧上文房,容若提笔便写:
藉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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