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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黄昏txt

_4 德龄公主(美)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所说的这些,不过,为什么这些教士不留在自己国家,帮助他们自己的老百姓呢?”
我心想,要是说得太多,对自己显然没什么好处。但是,我希望太后知道,对于有些传教士来说,他们在中国的日子是他们一生最恐怖的一段时期。就在不久前,1892年6月,有两个传教士在汉口附近的武穴被杀,教堂也被暴徒焚毁。当时,我父亲受总督张之洞的委派,负责调查这一事件。经过了种种困难,才抓到三个凶手,依照大清刑律,判决他们在站笼里站死。官府还给了被杀传教士的家属一笔赔偿金,才算了事。1893年,扬子江边靠近宜昌的麻城天主教堂被毁。暴徒说,他们看到教堂里有许多中国盲童被挖去了眼睛,关在教堂里做苦工。宜昌知府也说确有其事,于是我父亲就提议把盲童带到衙门里来当面询问。知府是个极其阴险刻毒的人,并且极端仇视洋人。他召来盲童,先给了他们许多好吃的,然后教他们说的确是传教士挖去了他们的眼睛。但是第二天孩子们被带到衙门里的时候,都说传教士待他们非常和善,给他们房子、食物和衣服。他们说,早在成为天主教徒之前,他们的眼睛就瞎了,还说知府如何教他们说谎。他们恳求送他们回教堂的学校,他们在那里非常快活。太后说:
“他们帮助穷人解除困苦,这固然很好,就像那以己之肉身饲饿鸟的我佛如来。不过他们要是让中国人自己做主,由他们信自己的教,这样我就赞成了。你知道拳乱是怎么闹起来的吗?这就要怪中国的洋教徒了。他们对待义和团的人很恶劣,义和团于是就要报仇。麻烦就在于草民无知,他们闹得太过火了,又想藉此机会发点财,于是在北京城里到处放火,只要能抢到钱,不管是谁的房子,就一把火烧了。中国的洋教徒是些最坏的人。他们劫掠穷苦的乡下人,抢田霸地,横行乡里。而那些传教士还护着他们,为的是自己可以从中分一杯羹。不管哪一个中国洋教徒,若犯了法被带到官府的衙门里,他们跪都不跪,也不服从中国的法律,根本不把官府里的人放在眼里。这些传教士则尽一切所能保护他,也不管他是对是错,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一定要官府放了才肯罢休。你还记得光绪廿四年,你父亲所定下的在教案发生时如何对待传教士的规矩吗?我知道平民百姓中有不少人信了洋教,他们是一些遭际不幸的人,我不相信有哪个上等人会是洋教徒。”太后说到这里,向周围看看,低声道:“康有为曾经想叫皇帝入教,但只要我还活着,谁也别想信教。我也承认在有些方面,外国人的确值得钦佩。像他们的海军、陆军和机械师,都比我们强。要说到文化,我看毫无疑问要数中国第一。我也晓得,有很多人相信,朝廷和义和团是串通一气的,但这并不是事实。我们刚一察觉到暴乱,就颁布了几条谕令,马上派兵镇压,然而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我当时决意不离宫。我一个老太太,是死是活,早已不在乎,但端王和澜公劝我马上就走。他们还建议我伪装成别人出去,这叫我很生气,就拒绝了他们。回銮以后,有人告诉我:外面传说我离宫的时候,穿了宫中一个老妈子的衣服,坐了一辆破骡车,而那老妈子则穿了我的衣服,坐在我的轿子里。我奇怪是谁编的这些故事。人人都信以为真,并且很快就叫京城里的外国人都知道了。
“还是说说拳乱的事吧。那时候,我受到了奴才们怎样恶劣的对待啊。没一个人愿跟我走,在我还根本没打算出京的时候,很多人就逃得不见踪影。那些留下来的,也不做事,站在一旁等着看热闹。我决意要问问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跟我走,就对他们说:‘你们愿意同去的就跟我走,不愿意的就离开我好了。’让我大感惊讶的是,站在那儿听我说话的人寥寥无几,只有17个太监、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叫寿珠的宫女。他们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跟着我。我一共有三千太监,几乎全跑了,我要查点都来不及。有些恶劣的家伙甚至敢在我面前无礼,把我贵重的花瓶扔在石板地上,摔得粉碎。他们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法责罚他们,因为我们正要动身离宫。我大哭,祷告祖宗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每个人都陪着我一同跪下祷告。家人中唯一和我同走的只有皇后。我的一个近亲,平时我很喜欢她,对她有求必应,这次居然也不愿意跟着我。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走,她寻思那些洋兵准会把每一个逃出宫的人抓住、杀掉。
“离开北京大约七天之后,我派了一个太监回去看看还有谁留在宫里。她问那个太监,是否有洋兵追我们?我是否已经被杀?不久之后,日本兵占了她的房子,把她赶了出来。她想,无论如何这回只有死路一条了;又一想,我既然没死,没准她还可以赶上,和我们一起走。我搞不懂他们如何能跑得那样快。一天傍晚,我们正寄宿在一幢乡下人的小屋里,她和她的丈夫(一位好好先生)走了进来。她说她如何想念我,时时刻刻担忧着我是否平安。一边说一边哭。我不想听她说些什么,明白告诉她,她所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信。打那以后她就不再来了。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日子,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坐进轿子,直到天黑随便找个村子落脚。我相信你会同情我,像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要遭这样的罪。
“皇帝自始至终都是坐骡车,皇后也是。一路上我不停地祷告,求祖宗保佑,可皇帝却一路沉默,从不开口。一天,忽然下起了雨,雨下得那样大,几个轿夫逃走了,骡子又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几匹。天不是很热,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着。五个小太监也跑了。事情是这样的:头天夜里,他们去找那位已经相当尽心尽责的县令,要这要那。县令跪在地上,恳求他们不要大声嚷嚷,并答应一切照办。我听了十分生气。眼下这样的处境,对于地方上的供给,我们应该知足,怎能苛求。于是我责罚了那几个太监,他们竟跑掉了。
“花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总算到了西安。这时候我是如何疲乏和劳累,简直没法说,加之忧心如焚,我一下子病倒了,一病就是三个月。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会忘记这些。
“光绪廿八年初,我们回到北京。当我看见自己的宫殿,又是一番伤心。唉,全变了!大量值钱的古物器皿不是被偷便是被毁。西苑的贵重物品被一扫而空。那个我每天都要烧香敬拜的白玉观音被人砍断了手指。几个洋人还坐在我的御座上照了相。在西安的那会儿,我就像是个被发配充军的。虽然巡抚衙门已经为我们做好了准备,但那房子陈旧潮湿,不利于健康。皇帝也病了。要讲清楚每一样事情,怕是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我寻思,所有的苦头这回算是尝够了。不过还有最后一桩最糟糕的,以后再对你讲吧。我希望你能够了解全部真相。
“现在,还是回到康格夫人请求私人会见这件事情上来。我认为,必定什么特别的事情。希望她不会提什么要求,我最不愿意当面拒绝人家。你能不能猜测一下到底她会要些什么?”我告诉太后,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事情,况且,康格夫人自己是个熟知中国礼节的人,我不认为她会有什么要求。太后说: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康格夫人总要带上一位传教士做她的翻译。现在有了你母亲和你们姊妹俩,总是可以了。外人做这事我总不太放心,况且,她的中国话我也听得不是很明白。有时候,我倒是愿意见外交使节的夫人,但不愿见教会里的人,有机会我就会阻止他们来。”
第二天早晨,庆亲王对太后说,美国海军少将伊文思夫妇及随员要来朝见。美国公使请求过两次,昨天所说的康格夫人请求私人会见,其实是他给弄错了。
正式的早朝结束之后,太后笑着说:“我昨天可不是说过么,请求一次朝见总是要有个理由的。我倒很愿意见见这位美国海军少将和他的夫人。”她转过身,对我们说:“务必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房间换个样子,免得叫他们看出我平日里生活的样子。”我们都回答:“喳。”但心里却很清楚,要把宫里整个地换一副样子,实在是一件困难的工作。
预定会见那天的头天晚上,我们先把每扇窗户上的粉红丝帘取下,换上天蓝色的(这是太后最讨厌的颜色)。然后把椅子上的坐垫也换上这种颜色。正当我们监督太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另外几个太监搬了一个大箱子进来,箱子里全是钟。这时,太后也走了进来,吩咐我们移走所有的白色和绿色玉佛,同时把另外几件玉器也拿走有,因为这些都是神圣的东西,不要叫外国人看见了。于是我们在原先放玉佛玉器的地方,放上那些钟。我们还拿走了三副绣花门帘,换上了普通的蓝锻帘子。这三副门帘也很神圣,旧的金缎底子上绣着五百罗汉,是道光皇帝曾用过的东西。太后相信,把这帘子挂在门上,可以防止恶鬼进她的房间。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要负责记住所有东西的位置,以便会见结束后恢复原状。我们安排好了她房间的每一样家具。梳妆台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即便是偶然进宫的大臣们的妻子。所以我们把它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锁了起来。又把她床上粉红色的被褥都换上蓝色的。她房里的家俱和床上的雕花,都是檀木做的,这些檀木在做成器物之前,都先放到不同的庙里去洁净过,自然也不能让洋人看见。然而我们没法取下床上的这些雕花,就只好用绣帘遮盖起来。就在我们忙活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后又走进来对我们说,不用急着收拾她的卧室,因为明天的会见只有罗伯利·伊文思将军和他的随员,他们不会拜访内宫。伊文思夫人和其他几位太太,要到后天才来。她说现在重要的是先去看看大殿是否收拾停当。又说:“把我们这里唯一的地毯放到大殿里去。虽然怎么说我也不喜欢地毯,但也没有办法。”
所有活都干完了,太后便关照我们后天会见女客时该穿什么衣服。她对我说:
“明天你不必到大殿里去,那里都是些男人。我打算到外务部去叫个翻译,我不想你和这么多的陌生男人说话。这是我们满族的规矩所不许的。这些人都是外人,他们回美国后,没准逢人便要议论你的相貌怎样。”
与此同时,太后又命人把她的御黄袍拿出来预备明天穿,因为要会见的是些外国绅士,她说这种场合应该穿官服。这袍子是用黄缎子做的,上面绣着金龙,穿的时候还要戴上一串由108颗珍珠所做成的朝珠。太后说:“我不喜欢穿这件官服,它一点也不好看,不过明天恐怕不得不穿。”又对我们每个人说:“你们明天就不必穿什么特别的衣服了。”
第二天早晨,太后起得很早,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忙。我感觉到,好像每逢到有朝见,我们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总有一些事情会出错,惹太后生气。她说:
“我希望让人家看起来和蔼亲切,可是这些人总要惹我生气。我知道美国将军回去后,一定要和他们的人说起我,我可不想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为了梳头,她花了两个小时,那会儿己经比她往常早朝的时间迟了许多,于是她建议把早朝推迟到美国人走了以后再进行。太后穿上御黄袍,在镜子前照了照,对我说,她不喜欢这衣服,问我外国人会不会知道这是官服。
“我穿黄颜色的衣服太难看,”太后对我说,“穿上这身官服,结果弄得我的脸和这袍子的颜色倒是一样的了。”我对她说,这不过是私人会见,如果太后不喜欢黄袍,就穿别的衣服也没有关系。她似乎很高兴,我却担心自己的建议是不是恰当,但我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也顾不得这些。太后命人拿来各式不同的衣服,最后见她选了一件绣满“寿”字的淡绿色缎袍,上面镶满宝石和珍珠。她试了试,说这件很适合,就吩咐我到珠宝房去拿来与此相配的头花。在她头饰的一边戴着寿字,另一边则是一只蝙蝠(蝙蝠在中国象征着“福”)。自然,她的鞋子、手帕及其他东西也都绣着类似的花样。
穿戴好了以后,太后笑着说:“这个样子看上去还差不多。现在,我们最好是到大殿去等他们吧,在他们来之前我们还可以先玩一会儿骰子。”又对我们大家说:“朝见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呆在屏风后面。你们在那里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可不希望他们看见你们。”
太监在桌上铺好了地图,我们准备开始玩骰子。这时候,一个职位很高的太监走了进来,跪倒磕头,说:“美国将军已经到了宫门口,同来的还有美国公使,总共有十一二个人。”
太后笑着对我说:“我还以为这回来的只有公使和将军,顶多再有一两个随员。其余的会是些什么人呢?不过也没关系,我横竖不过是接见罢了。”
我们伺候着太后登上宝座,替她整理好衣服,并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她要说的话。然后我们就跟皇后一起躲到了屏风的后面。大殿里非常安静,鸦雀无声,因此我们可以听得见来访者踩在院子里石板地面上的脚步声。我们从屏风后面向外窥望,见到几位王爷正登上阶陛,引领着这些人进殿。
将军和公使走了进来,并排站着,向太后鞠了三个躬,皇上也坐在御座上,在太后左边。他的御座很小,和一张普通椅子差不太多。太后致了简短的欢迎词,他们就从大殿的一侧走上殿陛,跟皇上握了握手,然后从另一侧下去。庆亲王带了他们到另外的宫里设宴款待,会见就算结束了。非常简单,也很正规。
会见结束后太后对我们说,她听见了我们在屏风后面笑,并说洋人怕是要议论的,她不喜欢这样。我告诉太后那个笑的人并不是我。太后说:“下回我会见男宾的时候,你们都不必到大殿来。当然,早朝见的是自己人,那又不同。”
这天下午太后没回寝宫。她说她要等这些人走了以后,并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两小时之后,庆亲王来了,报告说他们已用过午膳,他们这一次见到太后非常高兴,现在已经走了。这里我要解释一下,美国将军来的时候走的是宫殿的左门。中门只供太后出入使用,唯一的例外是外国使节递交国书时,可以走中门。所以将军离开的时候走的也是左门。太后问庆亲王,有没有带他们到宫里各处去看看,他们看过以后说了些什么,是否高兴。过后便对庆亲王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为明天夫人们的进见作些必要的准备。”
这天晚上,太后对我们说:“明天你们必须穿一样的装束,穿上你们最漂亮的衣服。进宫的这些外国女士,以后怕是不会再见到我们。要是这回不把我们所有的显示给她们,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她吩咐我们每个人都穿浅蓝色的衣服,包括皇后和瑾妃。又对我说:“如果她们问起谁是瑾妃,你可以告诉她们;如果不问,就不必向她们介绍。我不得不小心点,宫里的这些人并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我怕她们举止失当,惹外国人笑话。”接着又对大家说:“太太们进宫,我总是要赏赐些礼物给她们。但这回赏不赏,我还没拿定主意,因为上次朝见时什么也没赏。”又对我说:“你可先准备几件玉器,放在漂亮的盒子里,以备不时之需。我没吩咐你就不要拿出来,需要的话我会管你要。”最后说:“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们都可以去歇息了。”大家都向她请了晚安。我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天早晨,一切准备停当,没出什么乱子。我们都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修饰,太后看了很满意,对我说:
“你脸上的胭脂总是搽得不够,人家没准要拿你当寡妇呢。嘴唇上也要多搽些胭脂,这是规矩。我这会儿不需要你,赶快回去补补妆。”于是我回到房里,把自己打扮得和其他人一样。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再回到太后房里的时候,她对我说:
“现在这个样子很好。你要是觉得脂粉太贵,我会给你买一些。”说完这些,太后笑了起来。她总爱打趣我。
这时候太后已经梳洗完毕。一个女官送来许多衣服让太后选择。她说今天要穿淡蓝色。可是挑了二三十件,没有一件觉得合适,便吩咐女官再多拿些来。最后总算选定了一件上面绣了一百只蝴蝶的蓝袍子,外面再套了件紫色马甲,同样绣满蝴蝶。袍子的下端缀着珍珠穗子。她戴了很多珍珠,其中一颗差不多有鸡蛋大小,是太后最喜欢的,只有特别的场合才戴。头饰两边各缀着一只玉瑚蝶。手镯和戒指全都设计成蝴蝶的形状,事实上每样东西都是与袍子相配的。在漂亮的珠宝饰物当中,她总要夹戴几朵鲜花。白茉莉是她最喜欢的。皇后和女官们,没有太后的特别恩准,是不许戴鲜花的。我们可以戴珍珠翡翠,以及诸如此类,但鲜花则是太后的专利。太后说我们太年轻,若戴了,怕是糟蹋了鲜花。
太后穿戴好了以后,我们一起进入大殿。她吩咐叫人带上她的纸牌,她想玩会儿牌。太后玩纸牌的时候就一直在和我们说话,她叫我们对待洋太太们一定要温文有礼,要带她们到各处看看。她说:
“现在没什么要紧了,处处都换了样子。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每件东西换个样子又如何呢?她们没准会想,这儿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待会儿她们要是问你什么事情,就告诉他们,这儿原先并不是这个样子,每次会见客人就要彻底换一次,正好可以给她们一点惊奇。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们,否则她们根本不会知道,那我们不就白忙活了。”
这是一次是私人性质的会见,太后用不着坐她的大宝座,就坐在了大殿左侧的小一些的御座上,每天早上她就是坐在那儿接见大臣的,皇上在一旁站着。一个太监(和昨天是同一个)进来禀报:客人已到宫门口,一共九位。太后派几个女官到院子里去迎接,将她们引进大殿。我站在太后御座的右边,正好可以看到她们登陛而上。太后低声问我:“哪一位是伊文思夫人?”我从未见过夫人,只好回答不知道。当到她们走近了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位夫人和康格夫人同行,推测必是伊文思夫人,并告诉了太后。当她们走到近前,太后说:“那位传教士的夫人又和康格夫人同来了。每次她总要同来,想必是喜欢见我。我要告诉她见到她我总是很高兴,看她是否懂得我的意思。”
康格夫人和太后握了手,并向太后介绍了伊文思夫人和其他几位美国官员的夫人。我注视着太后,看到她态度温和亲切,笑容可掬,较之平日,简直判若两人。她说,见到她们非常高兴。并吩咐太监给夫人们端来椅子,另外的太监则送来了茶。太后问伊文思夫人,是否喜欢中国?对北京的感觉怎样?来中国多久了?打算呆多长时间?眼下暂住何处?对太后的问题,我早已了然于心,知道她要问些什么。康格夫人让她的翻译告诉太后,说自己很长时间没见太后,并问太后圣体安康。太后对我说:
“你告诉康格夫人,就说我身体很好,见到她我很高兴,但很遗憾不能经常安排这样的会见,不然的话就能常见面了。”等我翻译完了,太后接着说:“大格格(太后的干女儿,恭王的女儿)将陪她们去用午膳。”会见就算结束了。
午膳设在养云轩,这儿专门用作宴会厅或休息处。所有御前女官都入了席,太后、皇后和瑾妃自然是不参与的。为了布置好餐桌,花掉了我两个钟头。太后说应该用白色的外国桌布,那样看上去比较干净。园丁(也是太监)在餐桌上摆了鲜花。餐桌上的座位是太后指定的。她说:“伊文思夫人是主宾。虽然康格夫人是美国公使的夫人,但她在北京常住,算是自家人,所以伊文思夫人应当坐首席。”又告诉我,其他人则按照等级依次入座就行了。大格格和洵贵人(太后的侄女,皇后的妹妹)是主人,她们相对而坐。我们摆上了金质菜单托盘,还有装满杏仁和西瓜子的小金盘;其余的餐具都是银质的,包括筷子。太后还吩咐,外国的刀叉也应该预备好。全部是满式菜肴,共有24种,不包括水果蜜饯。太后指示我们,要用最好的香槟酒招待,她说:“我知道外国女子都会喝酒。”
我想,在这些女官当中,恐怕只有我真正高兴接待这些夫人。因为每逢这种场合,太后教训起她们来,更是极严,喋喋不休地要求她们应该有怎样怎样的礼仪举止。所以一提到会见外国人,她们就一肚子不乐意。我们正在吃的时候,一个太监走进来,对我说太后正在她的寝宫里等着,要我们午餐结束后,就带夫人们到她那里去。
我们用完午餐,来到太后的寝宫。她正在等我们,见我们进来,就站起身,叫我问伊文思夫人,饭菜是否吃得惯,还有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类的客套话(这也是中国人的规矩,在招待客人时,他们总是尽量贬低自己的菜肴)。又说,她很愿意让伊文思夫人看看她的私人房间,这样或许可以对我们的生活习惯有个大致的印象。于是她领着夫人们去了她的卧室,请伊文思夫人和康格夫人坐下。照例,太监随即送来了茶。太后请伊文思夫人在北京多住些日子,可以到各处的寺庙看看。她说:
“我们的国家虽然很古老,却不像美国有那么多华美的建筑。我猜想,对于中国的每样事情,你一定都觉新奇。我现在岁数大了,否则一定要到世界各地去走走。我在书上倒是读到过不少外国的情形,可到底是百闻不如一见。但话也不好说死,以后说不定有可能出去走走呢。但是我不敢离开自己的国家,我怕回来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了。这里的每样事情都要靠我。我们的皇帝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太后转过身,吩咐我们领着夫人们到宫里的各处去看看,包括著名的龙王庙。龙王庙建在昆明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康格夫人说还有些事情要请示太后,然后叫过那位传教士夫人。在康格夫人对传教士夫人说话的时候,太后开始有些不耐烦,因为她急于想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于是就转过身问我。对我来说,要同时听清太后和康格夫人她们两边的说话,则很困难。我唯一听得清楚的是“画像”这两个字,其余的意思则只能推测了。正在我打算冒险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太后时,传教士夫人说:
“康格夫人这次来,有一项专门的目的,就是请求太后恩准,让一位美国女画家卡尔小姐来替太后画像,送到圣路易斯博览会上去,好让美国人民能够荣幸地瞻仰太后的懿容。”卡尔小姐是F.卡尔先生的妹妹,卡尔先生担任芝罘海关专员好多年了。
太后的表情似乎很惊讶。因为这位女士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在仔细地听,所以她不愿意说自己没听懂。于是就转过身,看着我—这是预先约好的,意思是叫我解释给她听。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康格夫人就叫她的传教士朋友将刚才的请求重复一遍,怕太后万一没有听明白。这时候太后对我说:
“这位太太讲的话我听不大懂,我想,或许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于是我就详细地解释给太后听,不过我知道太后不会懂得画像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因为到目前为止,太后还不曾给自己照过一张相。
我得解释一下,在中国只有人死了才画像,这样,既是对死者的一个纪念,后代子孙也可以借此祭祀先人。我注意到,等太后终于弄清楚了这个请求的时候,似乎有些惊愕。我不希望让太后在外国人面前表现得无知,就拉拉她的衣袖,说呆会儿再向她详细解释。太后说:“现在就给我稍稍解释一下。”她这话是用满洲话讲的,与汉语普通话有所不同,客人不可能听懂。于是我也用满洲话跟她解释了一通。太后明白了这意思后,就对康格夫人的好意表示了感谢,允诺以后再给她答复。她对我说:
“你告诉康格夫人,任何事情我都不能一个人做决定,这她大概是知道的。凡有重要的事情,在做决定之前我都要和大臣们商量。我必须处处小心,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叫百姓指责。我也不能不遵守祖宗留下的规矩。”此时,我看出太后似乎不愿意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总管走进来跪倒磕头,向太后报告:船已备好,夫人们可以登船游览了。总管这时候进来报告,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女官的暗示,意思是太后对继续谈话不感兴趣,希望能把话题岔开。我必须解释一下,每当有会见外国人的场合,都要分派一个女官负责注意观察太后,一旦觉察到某个话题使她感到反感或厌倦,这位女官就必须向太监作出暗示,太监就进来禀报某些事情,这样可以用一种礼貌的方式中断谈话。
太后觉得等到她们游览回来,恐怕太晚,于是先行向夫人们道了别,这样她们就可以安心地去欣赏各处的景色。
夫人们于是就坐了太后的龙舟,渡湖去游庙。庙建在一个小岛上,岛的中央有一个天然的洞穴,据说从没有人进去过。太后相信民间的传说,说这洞是龙王爷的龙宫—这也正是“龙王庙”这个名字的由来。
第13章 太后的肖像
更新时间:2005-2-1 10:16:00
字数:13561
在庙里逛了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回了宫,夫人们向我们道了别,乘了宫里的轿子到宫门口,再换上她们自己的轿子。我仍旧像平时一样,回去向太后报告:客人说了些什么话,对于我们的招待是否满意,以及诸如此类。太后说:
“我喜欢伊文思夫人,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依我看,她的言谈举止和我所见过的那些美国女子全然不同。我喜欢会见温雅有礼的人。”讲到画像的事,太后说:“我奇怪康格夫人怎么忽然起了这个念头。现在你可以好好跟我解释一下,画肖像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画像的时候每天要坐几个小时,她听了很惊讶,说恐怕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她问我坐着的时候要做些什么事?我解释说,只要简单地摆个姿势,并且始终用同一种姿势坐着就行。太后说:“那等到像画成了,我怕是也变成老太婆了。”
我告诉她,我在巴黎的时候,曾画过一张肖像,也是卡尔小姐画的。太后一听,马上叫我把画像拿来让她瞧瞧,好让她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于是我立刻吩咐站在旁边的一个太监到我家里去把画像拿来。太后说:
“我搞不懂为什么画像的时候我一定要坐在那儿,能不能叫人替我?”我向她解释,她们要画的是太后的像,不是别人的像,所以必须太后亲自坐在那儿。她于是问我,是不是每次都要穿同样的衣服,戴同样的首饰。我告诉她正是这样。太后便解释,在中国,画师对他要画的对象只需要看一次,看完之后即刻就动手画,要不了一会儿就画好了。这恐怕是外国最好的画师也做不到的吧。我自然又要向她解释外国的肖像画和中国画有什么不同,并对她说,只要她看过肖像画,就能看出它们的不同,同时也会明白:为什么要坐那么长的时间。她说:
“我不知道这位女画家是怎样的人,她会说中国话吗?”我说我很熟悉卡尔小姐,她是位优雅迷人的女士,可惜不会说中国话。
太后问:“既然她哥哥在中国的税关做事这么多年,她怎么也不会说中国话?”我就告诉她,卡尔小姐离开中国的时间太久,事实上她在中国呆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是在欧洲和美国度过的。太后说:
“我其实倒愿意她不会说中国话。只是,如果答应她来画像的话,这期间就不得不让一个外国人留在宫里。宫里的许多事情,我不希望让外人知道,可也保不住我们的人不会在闲谈时对她说起这些。”我告诉她,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卡尔小姐根本不会说中国话,而宫里除了我母亲、我妹妹和我,又没人懂外语。太后说:
“事情也很难说,只怕在宫里住不了多久,她们之间就很快彼此熟悉了。”她接着说:“那么,画这么一幅肖像要多长时间呢?”我对她说,这要看太后是否能经常坐下来画,以及每次能坐多长时间。我不想告诉她具体需要多长时间,因为我担心那样的话,她会不耐烦,于是我对她说,等卡尔小姐来了,我会叮嘱她加快进度,尽早完成。太后说:
“对于怎样才能婉转地谢绝康格夫人的要求,我感到很是为难。实在只好对她说(正像你知道的):我要和大臣们商量商量。这样我就有时间细加考量。现在,既然你很了解这位女画家,并相信她的到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那就让她来吧。我会让庆亲王把这个答复告诉康格夫人。而现在我们要商量商量先该做些什么,留一个外国女人住在宫里总归不大好。通常我总是在颐和园里度夏的,和紫禁城离得那么远,总不好让她大老远的每天来回跑吧。那么,把她安顿在哪儿合适呢?还得有个人始终盯着她。这事很不好办,我也不知道怎样处置才好。你愿意替我看着她吗?你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在白天的时候使宫里没一个人有机会和她讲话吗?但晚上谁去盯着她呢?”太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了很长时间,最后笑着说:
“有了,我们可以把她软禁起来,当然不能让她自己知道。这就全要靠你母亲、你妹妹和你帮我处理此事。你们每个人都要极小心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至于我自己,自然也会小心。我这就叫人去把醇亲王(光绪皇帝的父亲)的花园给收拾一下,就让卡尔小姐住在那儿。”
这座花园离太后的宫殿很近,大约十分钟的车程,是颐和园外边一个独立的地方。太后又继续说:
“好了,以后每天早上你就和她同来,晚上陪她同去。我看,这办法最安全,又不难办到。你要格外留心她和别人传递信息。不过这样一来,你就要承担许多额外的工作。但你知道,我对这事有多么在乎,为的是免得今后惹出许多是非来。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给我盯着点,就是不要让卡尔小姐有机会和皇上说话。你知道,我这样说是因为皇上生性内向,怕他说出让卡尔小姐感到不快的话来。我打算另外再派四个太监专门在我坐着画像的时候伺候,需要什么,可以由他们呈递上。”然后她又说:
“我注意到,那会儿你拉我的衣袖的时候,康格夫人在注视着你。也不晓得她会怎么想。不过无论怎样,你都不必在意这事。她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好了。本来嘛,只要我懂得你的意思就行了,康格夫人懂不懂没关系。”我说,没准康格夫人会认为我打算建议太后拒绝她的请求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后说,“要不是你熟悉这位画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事。我倒不是在乎画像不画像,而是担心弄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来。”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康格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她请求我无论如何不要鼓动太后拒绝卡尔小姐。我把信翻译给太后听,她听了很生气,说:
“谁也没有权利用这样的口气给你写信。她怎敢暗示说你讲了反对卡尔小姐的话呢?这倒被我昨天的话不幸而言中了。你回信的时候想怎样写就怎样写,就用她对待你的方式回复她,或者,更厉害点,你就告诉她,在我们国家,任何女官都不允许试图影响太后,另外告诉她,你还不至于这样卑鄙,会暗地里使坏。如果你不愿意这样说,那就只说卡尔小姐是你的私人朋友,你从来就没想过要说任何对她不利的话。”
我照平常的方式回复了康格夫人,尽量做到合乎外交礼仪。
这天,整整一个下午,太后除了画像的事,其他的什么都没谈。最后她说:“我希望康格夫人不要派那位传教士女士来宫里给卡尔小姐做伴,如果她那样我就要拒绝画像了。”
第一天早晨,太监从我家里拿来了我的肖像画。还没等我拿给太后看,宫里的其他人早已先睹为快。有的说很像我,有的说画得很糟糕。我报告太后:画像已经拿来了,她叫我马上拿到她的寝宫里去。太后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还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完了突然大笑了起来,说:
“这画真是古怪的很,看上去好像是用油彩画的嘛(我心想:这当然,它本来就是一幅油画)。这样粗的活儿,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不过倒还真是出奇地像,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中国画家怕是没人能画出这样栩栩如生的表情。这画上你穿的衣服多么古怪,手臂和脖子怎么都露在外面呢?我听说外国女人穿的衣服没有袖子,也没有衣领,却没料到会这样难看,就像你这上面所穿的。我想不通,你怎么可以穿这个呢。我料想,你穿成这个样子一定会觉得很难为情。不要再穿这种衣服了,这样子已经够吓人的了。真好笑,这也算是文明吗?这种衣服是在特别场合才穿呢,还是随便什么时候都穿?甚至有男人在的时候也穿么?”
我向她解释,这就是女士们平常穿的晚礼服,宴会、舞会、招待会,等等场合,都可以穿的。太后笑了起来,惊呼道:
“越说越不成体统了。在外国,好像每样事情都在倒退嘛。我们这儿女人在男人前面,就连手腕都是不准露的,外国人这方面的观念倒好像完全不同了。皇上总要讲革新,如果‘新’就是这个样子,我看还是旧些好。你跟我说说,你看待外国习俗的观点现在是不是有所改变?你觉得我们的是不是更好些?”看到太后有这样的偏见,我只好回答:“是。”太后又把画像检视了一遍,说:
“为什么你的脸上一面被画成白的,而另一面却是黑的?这不自然,你的脸并不是黑的。而且你的脖子有一半也被画成了黑的。这是为什么?”我向她解释,这不过是阴影的缘故。画家只是照着从她的角度所看到的样子画出来罢了。
“你认为这位画家女士会不会把我也画成这样?这画是要拿到美国去的,我可不希望美国人认为我的脸一半白一半黑。”我不敢告诉她真相,说她的画像很可能和我的一样,于是只好向她承诺,我会关照卡尔小姐,一定照太后的意思画。她又问我,知不知道卡尔小姐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我告诉太后,卡尔小姐现在还在上海,不过康格夫人已经写信给她,让她尽快来京,以便作些必要的准备。
一周以后,我收到了卡尔小姐的来信,通知我她即将抵京,并说她非常高兴太后能够恩准她来为太后画像。我把信翻译给太后听,太后说:
“我很高兴你了解这位女士,这样更方便些。没准我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卡尔小姐,但又不希望让康格夫人知道(那样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好像我是个很难伺候的人)。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现在,这位女士既然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就由你来转告她,也就不会显得唐突。我要再说一遍,她如果不是你的朋友,我根本就不会同意她来这儿。因为这事完全违背我们的习俗。”
闰五月的初三,庆亲王来向太后禀报,卡尔小姐已经到了北京,暂住在康格夫人那儿,想要知道太后什么时候方便,可以开始画像。太后说:“明天再答复她,我先得翻翻皇历,我可不想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开始画像。”
第二天早朝之后,太后拿过她的皇历,翻了许久,说:
“照皇历上的说法,下一个黄道吉日大约要到十天之后。”说着把皇历递给我,叫我自己看。最后选定了闰五月廿日开始画像,说那是个最吉利的日子。接着太后又翻起了皇历,这回为的是要选一个吉利的时辰,最终定在晚上七点。这使我感到很为难,因为那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于是我尽可能详细地向她解释,说卡尔小姐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辰画像。太后说:“对了,我们这里有电灯,电灯光总该够亮的吧。”
于是,我不得不又向她解释,人工光线的效果到底不如白天的自然光好。而且,我敢肯定卡尔小姐不会同意在电灯光下画画,所以很希望太后改个时辰。太后说:“真是麻烦。我在任何光线下都可以画画,她应该同样能做到。”
经过反复的讨论,最后选定了闰五月廿日上午十时,卡尔小姐正式开始给太后画像。到这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那天太监到我家里去拿肖像画的时候,顺便把我在巴黎照的几张相片也拿来了,但我决定不给太后看,怕她万一见了这个,要用照相来代替画像,岂不是前功尽弃,因为照相更快,可以免去她坐着摆姿势的麻烦。
然而,第二天早晨,太后经过我屋前的走廊,忽然停下,走进了我的房间,环视四周,似乎想看看我的房间收拾得是否干净、整齐。这是她头一回到我的房里来,我当然很紧张,因为她极少光临女官的房间。我不能让她老站着,但又不便请她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因为照中国的规矩,皇帝和皇后,只能坐他们自己特殊的椅子,这把椅子总是由到哪儿都跟着他们的随从带着的。我正要命人去搬太后的椅子来,她阻止了我,并说就坐我房里的椅子,正好可以给我带点福气。
太后在房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了下来,一位太监送来了茶,我接过茶,亲手捧到太后面前。这自然也是宫里的礼节,表示一种敬意。
喝完茶,太后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查视每一样东西,连抽屉和首饰盒都打开了,看我是否摆放得妥帖。忽然她瞥见房间的一个角落,惊呼:“那边桌子上的图片是什么?”说着,便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刚一拿起,就惊奇地叫了起来:
“怎么,这些都是你的相片,可比你那张画像要好很多,也更像你本人。先前为什么不给我看?”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她见我被她的问题弄得很是窘迫,就马上换了个话题。她常常这样,当发现我们一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时,就转移话题。但过后还会旧问重提,指望我们这下子能径直回答。
看了一会儿照片(顺便说一句,我穿的都是欧式服装),太后说:“这些照片确实比你的画像好很多。虽说如此,但我应允了的事,是不会翻悔的。不过,要是我再照几张相,总不会对画像有什么妨碍吧。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让一个普普通通的照相师傅到我的宫里来。因此照相的事也就不太可能了。”
于是我母亲对太后说,如果太后真的很想照几张相的话,我的一个哥哥倒是曾经研究过一段时期的摄影术,他应该能够做这些事情。
我要解释一下,那会儿我的哥哥和弟弟都在宫里做事,一个管着颐和园所有的电设施,另一个管着太后的私人汽艇。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满族官员的子弟,都必须在宫中服务两三年。他们很自由,可以在宫里四处走动,每天都能见到太后。太后对这些年轻人一直很慈爱,常常用母亲般的口吻和他们聊天。这些小伙子每天一大早就进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再回去,任何人不许在宫里过夜。
太后听了母亲说的这些,很是惊讶,问,为何从来没人告诉她我哥哥会照相?我母亲说,从来没想到过太后要照相,自己当然更不敢冒昧地向太后提议此事。太后笑着说:
“任何你们喜欢的事可以提议,只要是新奇有趣的,我都愿意试试,特别是这种外人不会知晓的事情。”太后马上差人叫来我哥哥,对他说:
“我听说你是个摄影师,现在我这儿有些活儿要你来做。”我哥哥连忙跪下。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太后发布口谕,任何人都必须跪下听旨,连皇上也不例外。但女官却可以免却这层麻烦,因为女官要给太后当差,时刻不离左右,太后又总是不停地对她们说话,因此她谕令女官可以不跪,免得浪费许多时间。
太后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可以来给她拍照,必须什么样的天气。我哥哥说,他今夜就回城里,拿来照相机,随太后的意愿,什么时候照都可以拍,天气的好坏对工作没什么影响。于是太后决定第二天早晨就拍。她说:
“首先要照一张我早晨去上朝时坐在轿子里的,然后你可以再照一些别的。”她又问我哥哥,要坐多久才能照好?当听到只要几秒钟就足够了的时候,她很是惊讶。又问,照完以后多久可以看到相片?我哥哥答道,如果是早晨照的,当天下午就能看到。太后听了很高兴,说急着想看看这一切是怎么做的。她告诉我哥哥,他可以选择宫里的任何一间房子用做他工作的地方,并吩咐一个太监帮他做些必要的准备。
第二天,天气很不错。八点钟的时候,我哥哥已带了几架照相机在院子里等候。太后走进院子,仔细察看了每一架照相机,说:“多奇怪,这玩意儿怎么就能把人的相给照下来呢?”
在听了关于照相方法的详细解释之后,她命令一个太监站到照相机的前面,好让她通过聚焦屏,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一瞧之下,太后惊呼道:
“为什么你的头是朝下的?你到底是用头站着还是用脚站着?”我们又向她解释,照好了以后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对于观察的结果,太后很满意,说这东西很了不起。最后,太后又叫我站到照相机前,她想从镜头里看看我的样子。然后,她又和我换了个位置,想知道我能否通过镜头看出她在做什么。她在照相机前挥了挥手,我告诉了她,她很高兴。
然后,太后走进轿子,叫轿夫抬着往前走。在太后经过照相机前的时候,我哥哥给她拍下了一张。轿子走过去之后,太后从轿里转过身,问我哥哥:“你照了没有?”我哥哥回答已照过了,太后说:
“为什么不预先跟我打声招呼?我刚才的样子太严肃了。下次照的时候先要让我知道,我会尽可能显得高兴些。”
我知道太后非常高兴。早朝的时候,我在屏风后面,注意到太后似乎急于要结束早朝,为的是可以多照几张相。这次特殊的早朝只用了20分钟就结束了,这是很少见的。
等大臣们都走了后,我们从屏风后面出来。太后说:“走吧,这会儿天气正好,再去照几张相。”
她走到大殿前的院子里,我哥哥已经在那里架好了照相机,很快就拍好一张。她说她要照几张坐在御座上、样子就像正在听朝的像。
只用了几分钟,我们就把院子布置好了。屏风放在御座后面,踏脚也摆好了,她吩咐一个女官去拿几件衣服来让她挑选。与此同时,我则去拿了几样她喜欢的首饰。她吩咐把她前两次见伊文思夫妇时所穿的两套衣服,以及所戴的两套首饰一齐拿来。每身行头各照一张,这样就照了两张。接下来,她又照了一张穿平常衣服的,没有任何刺绣。照完后,太后吩咐我哥哥将已经照好的赶快拿去洗,因为她急着要看看是什么样子。她忽然对我哥哥说:“等一等,我要去看看你是怎么弄的。”
当然,事先我没考虑到要向她解释冲洗照片的过程,以及暗房等等。现在她既然想了解这些,我就尽我所知道的向她介绍整个操作经过。太后说:“没啥关系,我反正要去看看这个暗房,是怎样的房子也不打紧。”于是我们全都进了暗房,看我哥哥冲洗他的相片。我们搬来一把椅子,这样太后可以坐着。太后对我哥哥说:“你就当我不在这里,像平常一样只管做自己的事吧。”
她看了一会,当看到底片上的图像很快显出来了的时候,她非常高兴。我哥哥把底片举到红色的灯光下,使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太后说:
“看上去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能看得出这是我自己,但我的脸和手为什么都是黑色的呢?”我们跟她解释,当印到纸时,黑点就成了白点,白点反倒变成黑点了。她说:
“哦,是这样。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这对我来说,倒真是件新奇的事,只希望我的画像也能像这样就好了。”接着又对我哥哥说:“在我午睡醒来之前,先不要弄好,我还要看呢。”
三点半的时候,太后起了床,没花多少时间就穿好了衣服(这可不是平日的习惯),径直就去了我哥哥哪儿。我哥哥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让太后看他怎样洗印相片。
时值夏季,又正是下午四点左右,艳阳高照,光线充足。太后看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看到一张张相片慢慢显影,她十分高兴。在细细检视那些照片的时候,她手里一直拿着最开始洗出的第一张,等到回头再看手里的这张时,发现完全黑成一片。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呼:
“怎么变黑了?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我们向她解释,照片印出来后还要洗,否则暴露在强光下就会变黑,就像刚才一样。太后说:“倒是有趣得很,还要费这许多手脚。”
相片印好后,我哥哥就把它浸在一种化学药水里,最后再用清水漂洗。这回太后看到图像已经很清晰了,便更加惊异,喊道:“多神奇!全都活灵活现。”
全部工作结束之后,太后把所有照片都拿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她的龙椅上,一张一张地长时间盯着看。甚至拿过自己的镜子,比较照片上和镜子里的自己是否一样。
这些时候我哥哥一直站在院子里,等候太后进一步的指示。太后忽然想起此事,说:
“糟糕,我竟全然忘了你哥哥,这可怜的家伙一定还在等我的吩咐。你去告诉他—不,还是我亲自去吧。他已经忙活一整天了,我去对他说点什么,好让他高兴高兴。”太后吩咐我哥哥,每张照片洗印十张,所有的照相机先都留在宫里,明天还要继续拍照。
接下来的十天,一直阴雨连绵,这使得太后很是着急。因为在天气放晴之前,是不可能再照相了。太后想就在大殿里照几张,但室内太暗,高处的窗户又全都用厚纸糊着,只有底下的窗户能透些光进来。我哥哥试了几次,没能照出一张好点的相片。
下雨的这些日子,我们搬到了西苑,因为皇上要去地坛祭天。这是每年这时候都要举行的仪式,并且每年的行程也大致相同。今年由于下雨,太后吩咐沿着昆明湖的西岸坐船去。在皇上的陪侍下,太后上了船,向西直门的方向进发,到达最后一座桥的时候,我们就上了岸。轿子已经等候在那里,于是我们乘轿到了西苑门口。在那里,我们再登舟渡湖,约有一英里的路程。船行湖上,太后看到湖里的荷花开得正盛,说:
“我们在这儿至少要呆三天。我希望这几天天气能好起来,我要坐在敞篷船里,在湖面照几张相。我还有个好主意,我要扮做观音照一张,叫两个太监扮做我的侍者。所需的法袍是以前做的,我偶尔也穿穿。碰到叫我生气或烦心的事,我就扮成观音,这样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像自己就是观音了。这对我大有好处,因为这会让我记着自己应该显出慈悲为怀的样子。有了一张这个样子的照片,我就可以经常看看,记得自己应该怎样。”
到达太后行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虽然地面仍有些泥泞,我们还是步行去了太后的卧室。太后有个怪脾气,就是很愿意在雨天出行,并且还要步行。如果雨不是特别大,她连伞都不愿意用。太监总是帮我们带着伞,但太后如果不用,我们当然也不能用。所有事情都是如此。太后要走路,我们就得跟着走;太后要坐轿子,我们也不得不钻进轿子。唯一地例外,就是当太后走得累了,就有她的黄缎椅子伺候,而我们则必须站着,在太后面前是不准坐的。比起紫禁城的宫殿,太后更喜欢她西苑的行宫。这里环境优美,就连太后的脾气也跟着好了许多。
这天太后叫我们早些休息,因为走了这么远的路,大家都很累了。还说,明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她打算照几张相。
然而,天气到底还是让太后失望了。接下来连续三天都在下雨,这使我们不得不在此多呆几天。最后一天,天气放晴,我们照了几张相,就回了颐和园。
回到颐和园的第二天,太后说,我们最好为接待卡尔小姐做些必要的准备。她吩咐李总管谕知所有的太监:不准和卡尔小姐说话,万不得已的场合,简单地致礼即可。我们这些御前女官也得到了同样的命令。还有一条:当着卡尔小姐的面,我们不能和太后说话。皇上也得到了类似的命令。太后还命人把醇亲王的花园准备好。接着,又对我们说:
“我把照顾卡尔小姐的责任托付给你们仨,也已命外务部为她提供膳食方面的安排。唯一让我发愁的是:我们这儿没有西餐,怕卡尔小姐吃不习惯。”于是,她叫我们把家里的洋气炉带到醇亲王的宫邸,万一卡尔小姐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又说:“我知道这回要让你们受累了,早上要带她进宫,晚上又要陪她回去,而且还要整天看着她。但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太在意,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过了一会,太后又笑着说:
“瞧我有多自私,叫你们把家里的东西拿到那儿去,可让裕庚在家里怎么办呢?我看,最好还是让裕庚也搬过来和你们同住吧,乡下空气好,对他的身体有好处。”我们赶快叩头谢恩,因为这是特别的恩典,先前从没人被允许住在醇亲王的宫邸。我们都非常高兴,我可以每天见到父亲了。这之前我们只能一个月请一次假去看他。
第二天,太后派我们去醇亲王的宫邸,为卡尔小姐的暂住做些必要的安排。
醇亲王的宫邸是个很华丽的住所。一幢幢小的寓所完全分开,没有按照惯例连成一个大的整体。花园里有一方小湖,秀丽迷人的小径绕湖蜿蜒前伸,极像太后的颐和园,当然,比起颐和园来,要小很多。我们选择了其中一幢小别墅,给卡尔小姐在逗留期间使用,同时尽可能精心收拾,让她住得更舒适。我们自己,则住进了卡尔小姐旁边的一幢房子,为的是可以随时照应,同时又能更好地监视她。这天晚上我们回了颐和园,向太后报告我们所做的一切。太后说:“我希望你们多加小心,还不要让她看出你们在监视她。”她似乎很在乎这个,在卡尔小姐到来之前的这几天里,一直再三叮嘱。
卡尔来的前一天,一切都准备妥帖,太后看了十分满意,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她早早地让我们退下,因为她想休息,为的是明天早上看上去气色更好。
当早晨来临的时候,我们草草地结束了各项事务,就连每日例行的早朝也是如此,为的是准备迎接卡尔小姐到来。
正当我像平日一样站在屏风后面的时候,一个太监过来告诉我:康格夫人、卡尔小姐和另一位夫人已经到了,现正在侍应室。这时候早朝也快要结束了。李总管走进来,报告太后:外国夫人们已经到了,正在另外的屋里等候。太后对我们说:
“我想我应该到院子里去,在那儿接见她们。”毫无疑问,所有的私人会见,太后总是在大殿里接见客人。然而卡尔小姐不比普通的客人,所以太后认为不必拘泥于通常的外交礼节。
我们正沿着殿前的台阶往下走的时候,看见夫人们正在进院子的大门。我把卡尔小姐指给太后看,并注意到太后敏锐地打量了一眼卡尔小姐。我们走到了院子里,康格夫人走上前向太后致意,并介绍了卡尔小姐。太后对卡尔小姐的第一印象很好。因为卡尔小姐正在友善地微笑,而太后又最喜欢看到友善的微笑,于是压低声音对我说:
“她好像是个很和气的人。”我告诉她我很高兴她这样想,我一直在担心卡尔小姐会给太后留下怎样的印象。太后注视着我和卡尔小姐互致问候,我能看出她很满意。太后后来告诉我,她注意到卡尔小姐对于和我的这次重逢显得很高兴,她说:“我认为我们很容易应付她。”
太后向自己寝宫走去,我们大家都跟在她后面。卡尔小姐对我说她自己带了画布来。画布大约有六英尺长,四英尺宽。这之前我已告诉过卡尔小姐,太后不愿意画很小的肖像,要画就画个真人大小的。太后看了画布,很是失望,她认为画布还不够大。我们替卡尔小姐摆好了桌子,太后请卡尔小姐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我知道,卡尔小姐要想选一个好位置,大是难事。因为窗户开得都太低,只有微弱的光线靠近地面透进来。最后卡尔小姐把画布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太后请康格夫人和另几位客人稍坐一会儿,她要去换件衣服。我跟着她走进了卧室。太后第一句话就问我卡尔小姐到底多大年纪,她说她实在猜不出,因为卡尔小姐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来,告诉太后,卡尔小姐天生就是白头发。太后说她倒是常常见到外国女人一头金发,却从未见过白头发的,除非是老太太。又说:“我看卡尔小姐倒是个优雅细致的人,希望她能为我画张好像。”
太后转过身,吩咐一个女官去拿件黄袍来。虽然她不喜欢黄颜色,但她觉得在画像上还是黄颜色最适宜。女官拿来了好几件,太后从中挑选了一件,上面绣着紫藤。鞋子和手帕也都是这种花样。又戴一条蓝色的丝围巾,上面绣着“寿”字,每个寿字中央缀着一颗珍珠。手上戴一对玉手镯和玉护指。另外,她的头饰一边戴玉蝴蝶、垂着缨穗子,另一边和平时一样,戴着鲜花。这一回太后打扮得确实好看。
太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卡尔小姐已准备好了一切,看见太后这身打扮,惊呼:“太后这身穿戴多漂亮啊!”我将卡尔小姐的评论翻译出来,太后听了很高兴。
太后在自己的宝座上坐下来,摆好了姿势,体态轻松从容,一只手放在衬垫上。卡尔小姐说:“这个姿势很好,很自然。请不要动了。”我把卡尔小姐所说的告诉了太后。太后就问我是不是真的很好,如果不好,她就换个姿势。我对她说,她现在这个姿势高贵庄重,很好。她又问皇后和其他女官,她们全都回答,好得不能再好。我看得出来,其实她们根本就没看,她们的兴趣全都集中到了卡尔小姐的工作上。
卡尔小姐开始画轮廓的时候,每个人都张口结舌地看着,因为她们从未见过有谁画得如此轻松自然。皇后低声对我说:“虽然我不懂画像,但我还是看得出,她是个优秀的画家。她从未见过我们的服装和头饰,却画得这样准确。设想叫一个中国画家来画外国女士,真不知要弄成怎样的一团糟。”
轮廓画好后,太后很高兴,对于卡尔小姐画得如此生动准确很是惊讶。我解释现在还只是一个素描稿,等她开始用油彩描绘,看起来就更不一样了。太后叫我问问卡尔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并说她整天都很忙,每天只能有几分钟的时间坐下来让她画。然后,我们就陪卡尔小姐和康格夫人去用午膳。吃过午饭,我们都陪着太后去听戏。
康格夫人走后,我请卡尔小姐到我的房间去休息。刚刚回房,太后就差了个太监来,叫我到她的卧室去一趟。
太后说:“我不希望她在我午睡的时间来画像,这个时候她也可以稍事休息。等我一起床,你就可以带她来。我很高兴这画像看起来比我预想的要好。”于是我把太后的意思转告了卡尔小姐,并说如果她愿意,等太后午睡过后,还可以再画一小会儿。卡尔小姐毫无倦意,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她想立即继续工作。我当然不想在她来的头一天说得太多,免得搅乱了她的心思,所以就没有说这是太后的谕旨,谁也不能违抗。于是只好费尽心机地让她放弃马上继续工作的念头,而又不至于太冒犯她。
太监来为太后的晚餐布置餐桌,于是我领着卡尔小姐走出了屋子,来到走廊下。皇后和卡尔小姐谈得很是投机,我从中充当翻译。谈了一会儿,一位太监来报告,说太后膳毕,我们可以进去用餐了。一进屋我就大吃一惊,那儿已经摆好了椅子,这真是破天荒,以前我们大家从来都是站着吃饭的(除了太后)。皇后也很惊讶,问我是否知情。我说,多半是因为卡尔小姐在场的缘故吧。皇后叫我最好还是去问问太后,没有她老人家的吩咐,我们谁也不敢坐。太后轻声对我说:
“我不想让卡尔小姐认为我们是些野蛮人,用这种方式对待皇后和女官,她自然不晓得这是宫里的礼节,那样就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你们全都就坐着吃吧,不要跑过来谢我,要做得自然,就好像你们从来都是坐着吃的。”
太后洗漱完毕,来到我们的桌旁。自然,我们大家都站了起来。太后让我问问卡尔小姐:这样的菜肴她是否爱吃?卡尔小姐说很爱吃,甚至超过她平常吃的西餐。太后听了,松了一口气,显得很高兴。
吃过晚饭,我叫卡尔小姐向太后告辞。我们先向太后和皇后请了晚安,再与女官们道了别。然后,我们领着卡尔小姐去醇亲王的宫邸。乘马车大约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带她看了她的卧室,就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领着卡尔小姐进宫,到宫里的时候正在上早朝。卡尔小姐是个外国人,自然不能进大殿,于是我们就到大殿后院的走廊里等候早朝结束。这样一来,我自然也就不能像平日一样去听早朝了。这对我不免有些扫兴,因为我无法知道大殿里所发生事情。除此之外,我在宫里的这段时期,有一个自己的目标,就是努力使太后对西方的风俗和文明发生兴趣。我相信,太后一旦对这些事情有了兴趣,势必会极大地扩大她的眼界,并把我们谈话的主题提交给大臣们讨论。比如说,我曾把在法国所拍到的海军检阅的照片给太后看,给太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希望在中国也能来一次同样的展示。太后就此事和大臣们商量,可他们却拿出一贯的遁词,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由此可见,太后即使想要提出革新的主张,她一个人也不能完全做主,大臣们总会敷衍搪塞。
从我在宫里这段时间的经历看来,人人怕提新事物,担心那样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太后走出大殿的时候,卡尔小姐上前吻了太后的手。太后大吃一惊,不过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后来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后问我卡尔小姐为何要那样做,因为这不是中国礼节。但她马上想到,这应该是外国的礼节,所以什么也没说。
太后步行回了自己的宫殿,换上画像的衣服。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太后摆好姿势,坐了大约十分钟,对我说她很累,不能再坐了,叫我问问卡尔小姐,好不好下次再画。我说卡尔小姐要在宫里住些日子,耽搁一天也没关系。虽然我知道卡尔小姐不免有些失望,但我只能尽可能地迁就太后,否则就可能前功尽弃。卡尔小姐说太后要是想休息,她可以先画屏风和宝座,过会儿太后如果愿意可以再摆姿势。太后听了很高兴,说睡过午觉后她尽量再来坐会儿。
太后吩咐,叫每天12点把卡尔的午饭安排在我的房里,我母亲、妹妹和我则陪着她。宫里的晚餐通常在六点钟开始。卡尔小姐也被安排在那个时辰与皇后、女官们同吃,自然还是在太后吃完以后。太后还吩咐预备香槟或者卡尔小姐喜欢的其他什么酒,她说,她知道外国女人在用餐的时候总是要喝点酒。没人知道她这种观念从何而来,我肯定太后一定是听信了别人的误传。但此刻如果当面纠正她,肯定不是个好主意。她非常反感别人指出她的错误,只能等另外合适的时候再顺便提到这个话题。
下午,卡尔小姐去休息之后,太后把我叫了去,又问我那些老一套的问题,比如“卡尔小姐说了些什么”啦,诸如此类。她似乎最想知道卡尔小姐对她有怎样的看法。我告诉她,卡尔小姐说她非常漂亮,看上去非常年轻。她说:“哦,是吗?卡尔小姐对你当然只好这样说。”我向她保证,卡尔小姐的这番评论并不是在我问她的情形下说出的,而是她主动跟我说的,当时她显得很坦诚,完全没有恭维的意思。
太后忽然说:“我在想,卡尔小姐既然能画屏风和宝座,一定也能画我的衣服和首饰,这样就不用我老是去摆姿势了。”我告诉她,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没人能让那些衣服首饰表现出穿在身上的样子。使我惊讶的是,她竟回答:
“好极了,这很容易办到,你穿了我的行头去替我不就得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告诉太后:或许卡尔小姐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我希望以这个借口来使自己脱身。然而,太后却认为:卡尔小姐没有理由不赞成,因为等到了画面孔的时候,她还是会自己来摆姿势。于是,我不得不尽可能婉转让卡尔小姐接受这个安排。
最后的安排是这样的:只要太后觉得很累而不愿坐的时候,我就穿戴上她的衣着头饰去代替她。太后的肖像就是这样画成的,其间,只有不多的几次是太后亲自摆的姿势,为的是让卡尔小姐画她的面部表情,而我,则必须每天上午坐两个小时,下午再坐两个小时,直到肖像完工。
第14章 皇上的生日
更新时间:2005-2-1 10:16:00
字数:9998
父亲四个月假期届满,六月初一这天他接受了太后的召见。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但仍为风湿病所困扰。尤其是当他登上大殿的阶陛时,就更为明显,太后于是吩咐两个太监去搀扶他。
首先,父亲要叩谢太后对我们姐妹的慈恩,照例,他摘下顶戴,跪倒在地,将头在地面上磕得嘭嘭作响。这套仪式,一直是任何官员在接受圣上特恩时,都要尽力表演一番的。
叩谢毕,他戴上顶戴,仍旧跪在御座前。太后接着询问了他在巴黎生活的情形,时不时地对他的忠君尽职赞扬两句。见他这样跪着,似乎很是吃力,便命太监拿来一个垫子给他垫在膝下。这又是极大的恩典,因为这样的垫子,平常只有军机大臣,才可以使用。
太后告诉父亲,说她不打算再派他出国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另一方面,她希望我和我妹妹能留在宫里,如果再派我父亲到外国去,则势必要带着我们姐妹同行。她说她很高兴,因为我们虽然离开中国这么多年,还能这样熟知满清的规矩礼仪。我父亲回说,这是因为他一直很注意遵照本国礼俗来教育我们的缘故。
这时,太后问皇上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皇上就问我父亲是否会讲法语,当听说我父亲不会时,他似乎很惊讶。我父亲向他解释,这是因为他没时间学,而且对于学外语,他这个年纪怕是也太老了。
皇上又问法国对中国的感情如何。父亲回说,一直以来都很友好,不过自庚子拳乱之后,使臣的位置是越来越不好坐了。太后说,那不过是一次不幸的事件,所幸现在一切都已圆满解决了。她又叮嘱我父亲好生养病,尽快好起来。朝见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太后说我父亲打自法国回来以后,看上去老了许多,须得悉心调养,诸事看得轻些才好。她对刚才父亲向她叩谢圣恩感到很满意。
眼下,宫里正在忙着筹备庆贺皇上的诞辰,时间是这个月的廿八日。真正的日期其实是六月廿六日,但这一天恰好是先帝的忌日,自然不能举行任何庆典,所以就改在廿八日。官方庆典将持续七天,包括此前的三天和之后的四天。在此期间,官员们一律身着朝服,各业一律休息。这一年是皇上32岁生辰,所以庆典并不十分盛大,因为只有逢十年整寿(比如20岁、30岁等等)才可以举行大典。虽说如此,但也足以扰动百业了。这七天期间,往常的早朝一概停止。只有太后一人例外,庆典期间不必穿特别的礼服,也不会在庆典上扮演重要角色。这回没有大肆铺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后还活着。依照满清习俗,她应该居于皇帝之前,事实上,她才是国家真正的统治者,皇帝反倒在其次。皇上当然也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当太后谕令筹备庆祝事宜时,他总是推说这种零碎生日,又不是整寿,完全不必铺张,最后才极不情愿地同意庆贺一下。为了尊重旧俗,皇上这样的举动自然是合乎礼仪的,但这个寿辰毕竟是国家认可的庆祝日,大家要热闹一番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在这段时期内,画像的工作也停了下来。
廿五日一大早,皇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上面绣着金龙,外罩枣红色的外套。自然,作为皇上,他的顶戴上不是通常的纽扣,而是一粒很大的珠子。也只有皇帝才能这样。他和平日一样,先到太后的宫里请了圣安,然后再到庙里,在祖宗的神位前磕头祭拜。仪式结束后,皇上再回到太后的宫里,又磕了一通响头。所有的中国人,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先人的尊崇和敬畏,也就是在生日这天向先人们大磕其头。这之后皇上来到大殿,升上御座,在那儿接受百官的拜贺。这种典礼常常成为一种很有趣的娱乐活动,看到文武百官在地上参差不齐、此起彼落地拜倒一片,真是妙趣横生。就连皇上自己,观赏了这样非凡的奇观,也忍俊不禁,不觉失笑。
典礼上使用的乐器,也值得一提。最主要的一种,用硬木制成,平底,圆顶,径约三英尺,高约三英尺,中空。一根同样材料制成的长棒,用作鼓锤。有人专司此职,用尽全力锤击鼓面,这种声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皇帝升座的时候,常擂此鼓,以正视听。除此之外,还有—个老虎,尺寸与真的老虎相仿,也是用硬木制成的,背部有24片木鳞,置于大院。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敲击,司之者只需刮擦背部的鳞片,便发出一种类似无数爆竹同时炸响的声音。这两种乐器的声音贯穿典礼的始终,经久不息,震耳欲聋。典礼举行期间,有一赞礼官时常高呼口令,比如跪下、鞠躬、起立、磕头等等,但在这嘈杂的声音中,要想听清楚他一个字,也绝无可能。另一种乐器,是由一个木制框架编排而成,高约8英尺,宽约3英尺,3根木栅横跨木架,木栅上悬挂着12个纯金的铃铛。当用木棒敲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颇似洋琴,当然要高得多。这个架子被置于大殿的右侧。左侧也放着一架与此类似的乐器,只不过铃铛是白玉所雕成的。它产生的音乐倒是清新悦耳。
礼毕,皇上便回自己的宫里去了。这回该轮到皇后、嫔妃以及众女官一干人等,向他磕头拜寿。磕完头,皇后又率领所有女官,跪在皇上面前,向他进献上一柄如意。这是一种笏板,有的用纯玉做成,有的则是木制而中间嵌玉。如意是一种吉祥之物,把它送人,意味着能给人带来幸福和兴旺。这回的仪式,从头至尾伴随着丝竹之音,非常悦耳动听。
接下来,该轮到太监们向皇上磕头拜寿了,他们照样也要向皇上表示庆贺,只不过不奏乐而已。太监们行过礼,紧接着又是宫女们,这样,拜寿的仪式才算结束。皇上再次来到太后的宫里,跪在太后的面前,磕头谢恩。完了以后,太后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去听戏。到了戏院,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了太后所赏赐的蜜饯,这自然也是规矩。没多久,太后就回宫午睡去了,庆典就算全部结束。
庆典结束两天之后,七月就开始了。七月七又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传说天上有牛郎、织女两颗星,分别是农业和纺织的保护神,二人原本是夫妻。一次口角之争导致了命定的结果,他们分居了,银河将他们彼此隔开。但每年的七月初七,他们被允许见一次面,传说是喜鹊为他们在银河上架了一座桥,使他们得以相会。
这个节日的纪念仪式有点特别。几个盛满了水的铜盆,被放置在院子里,阳光能够完全照着它们。太后拿过一些很小的松针,投入各个盆中。漂浮在水面上的松针,便在盆底投下一个影子。依据针叶的位置不同,影子的形状也就参差各异,据说以此可以测定一个人的运气和前程。另外,太后还要焚香祭拜上面提到的两位神仙。
对于太后来说,这是最悲伤的一个月份,因为这个月的十七正是咸丰皇帝(她的丈夫)的忌日,而每年的的七月十五又正是一个纪念死者的节日。
这天一大早,全宫人马就移师西苑,预备祭祀。中国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仍留在现世。于是,在死者的忌日,人们就要焚烧纸钱,他们相信,死去的亡灵将因这些冥币而受益。这天太后召来数百名和尚,超度那些无人祭奠的孤魂。夜里,太后领着全体女官泛舟湖上,放漂荷花灯,灯的中央插着点亮的蜡烛,灯影浮动,波光粼粼,冀望这一年死去的亡灵能循着这水光灯影,来接受生者对他们的祝福。太后吩咐我们也点亮蜡烛,把荷花灯放到水面上,并说亡灵将因此而感恩。有些太监告诉太后,说他们果真见到了亡灵。对于这些声言,许多人坚信不疑。太后自己虽然从未看过什么,但她说这实在是因为她的地位过于显贵,连鬼魂都怕她的缘故。她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多加留意,一旦看见什么,就马上告诉她。自然,我们什么也没有见到,而许多女官却吓得不敢睁开眼睛,担心真的看见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
这段时期,太后的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已故的咸丰皇帝的身上,整天愁绪满怀,郁郁寡欢。我们所有的人都倍加小心,生怕惹她生气。她更加爱挑剔、易发怒,对谁都不说话,终日独自饮泣,不能自已。我有些不懂,为什么咸丰皇帝死了这么多年,太后还要如此悲痛不已。七月整整一个月中,所有女官都不准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我们大家穿的不是深蓝就是浅蓝,太后自己则一直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就连手帕也是黑色的。通常每月朔望要开演的戏院,在七月也一概关张。没有音乐,每件事情都在庄严肃穆中默默进行。事实上,整个宫廷都笼罩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七月十七的早晨,太后来到先帝的神位前,跪在那儿哀哭良久。为了显示对先帝的尊敬,宫中斋戒三天。这是我进宫的头一年,眼下的情势让我很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在刚刚结束欢乐和喧闹之后。我自然也很为太后感到难过,因为我能看出她的悲伤完全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那时,我是太后所喜欢的人,在这些悲痛的日子里,她常常留我在她的身边做伴。一天,皇后对我说:“太后很依恋你,这些日子你最好多陪陪她。”我照她说的去做了,老实说这不是一件愉快的差使。当太后开始哀泣时,我也跟着她哭。而当她看见我也哭的时候,就马上制止,叫我不要哭。她说我太年轻,不能哭,因为我至今还没尝到过悲痛的真正滋味。这期间她常常跟我谈到她自己。有一次,她对我说:
“你晓得么,打从我小的时候开始,我这辈子就一直很苦。我从父母那儿没有得到过丝毫快乐,因为我不讨人喜欢。我妹妹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我,则常常不被理睬。我刚进宫的那会儿,很多人嫉妒我,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认为我长得好看。但比起漂亮,我更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我接受了挑战,并且赢了她们。我进宫以后,先帝很宠爱我,对其他人几乎不看一眼。很幸运,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使我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然而我倒霉的日子也从此开始了。咸丰十一年,先帝忽然病倒了。加之洋兵又攻进了北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我们于是避到了热河。当时发生的这些事情,大家自然都很熟悉。那会儿我还年轻,跟着一个病危的丈夫,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东宫的侄子是一个觊觎大位的险恶之人,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他不是皇室直系。我不希望再有谁去经历我那时候的危难。当皇帝进入最后的弥留之际,几乎不省人事。我领了太子来到他的身边,问他后嗣将如何决定。他没有回答,然而事情紧迫,我急中生智,对他说:‘你儿子在这里。’听到这话,他随即睁开眼睛,说:‘自然是他继承大统。’此事一定,我这才放了心。这句话几乎是先帝最后的遗言,不久他就归天了。如今,虽说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想起他弥留时的情形,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会儿我寻思先帝虽然走了,但毕竟还有同治可以依靠,以后的日子总该会好起来。然而不幸的是他竟在不到20岁的时候就死了。打这以后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同治死后我受到人们关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幸福都结束了。东太后又给我制造了许多的麻烦,我发现很难和她友好相处。不管怎样,她到底在五年之后也死了。光绪皇帝被带到我这儿的时候,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体弱多病,几乎不会走路。他的父母似乎不敢给他吃任何东西。你应该知道他父亲就是醇亲王,他的母亲就是我妹妹,他几乎就如同我的儿子一般。事实上,我也一直把他视为己出,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心力,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有副好身体。除此以外,正像你所知道的,我还有许多其他的烦恼,但如今说也无益。总之是没有一件事是我所希望的样子,事事叫我失望。”说到这里她再次哀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
“好像每个人都认为,因为我是太后,所以必定非常快乐,但为什么我对你讲的这些却全然不是这样呢。其实还远远不止这些,比这更糟的事我都经历过。事情一旦出了差错,我总是那个最该死的家伙。有些时候,御史甚至敢指责我。然而我总算还是个达观的人,一些小事也就不去计较,否则的话我早就进坟墓了。想想看,这些人多么小心眼。在炎热的夏天,我搬到颐和园,他们也要反对,我这样做又没有伤害到谁,那么多大事小事他们不管,偏偏要管这事。虽然你进宫的时间不长,但你也能看得出:什么事我都不能单独作主,都是由大臣们互相商量好了,再上折子给我,而只要不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我从不拒绝他们。”
哀悼亡灵的日期届满,我们又回到了颐和园,卡尔小姐继续给太后画像。太后对此显然已经有些厌倦,因为有一天她曾问我这事何时才能完成。太后担心冬天到来之前画像还不能完成,到那时候我们就要回紫禁城了,她说,在那儿画像恐怕不太方便,而且会带来很多麻烦。我就告诉她这事容易安排,太后不必为此事烦心。
在我为太后摆了几天姿势之后,太后问我卡尔小姐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并说她要是有意见的话,我可以告知她这是太后的谕旨,对此我们是不敢有任何微词的。那样的话,卡尔小姐那儿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然而,真正的麻烦其实来自太监,他们对太后关于“对卡尔小姐要以礼相待”的指令毫不在意。当然卡尔小姐并没有觉察到这点。为了使他们表现得更好一点,我威胁说要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报告给太后,这样一来倒是能见效一时,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又故态复萌了。
八月初,太后总要亲自参加菊花的移载,这也是太后所喜爱的花。所以太后每天都要领着我们到湖的西岸,帮着我们一起剪取幼枝,然后插到花盆里。我对此很是惊讶,因为它们没有根,只有茎和蕾,但太后向我保证:插下的这些幼枝很快就会长成好看的花。每天我们都去给那些花浇水,直到它们生出芽根。如果不巧碰到下大雨,太后就会吩咐几个太监仔细地用席子盖好,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大雨所摧折。这是太后的一大嗜好,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她上心,如果必要的话,就连每日例行的午睡也可以放弃,为的是亲自侍弄这些花。她还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照看她的果园,园子里,种植着苹果树、梨树,以及诸如此类。我还注意到了另外的一点,那就是:等到春夏一过,太后就变得阴郁易怒,整天愁眉苦脸,而冬天则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她最恨寒冷的天气。
八月的一天,太后偶染微恙,为头痛所苦。这是我头一回见太后生病。虽然如此,这天早晨她还是照常起床、上朝,但午饭却没有吃,并很快躺回了床上。几个太医被召来了,他们轮流为太后把脉。这根本就是一项仪式:太医跪在床边,太后伸出她的手臂,搁在一个专为此种用途而制作的小枕头上。诊毕,每个太医都写下一张处方,但他们开出的方子各不相同。我们把这些方子递呈给太后,太后从中挑出她认为最好的一剂,取药煎汤,先由两位老妈子和太医本人当面尝过,太后再放心地服下。
这些日子下了不少雨,天气非常炎热,一年的这个季节里,气候又总是很潮湿,于是,苍蝇便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如果说有哪种东西最让太后厌恶的话,那它必定就是苍蝇了。每到夏天,苍蝇总是很多,但没有今年的如此叫人讨厌。五花八门的驱蝇手段全都使上了,每个门口有一位太监把守,各人手持一柄拂尘,严阵以待。
在宫里,蚊子们倒是没给我们制造过什么麻烦,事实上,打从我进宫以来,还从未见到过一只蚊子。但这些苍蝇的确是最可恨的东西,不管我们怎样防范,到头来总能在房间里找到它们的身影。一旦飞临在太后身上,她就会尖声喊叫。而万一要是降落在吃的东西上,太后就会命人将它们全部倒掉。这种情形往往要弄坏她一整天的胃口,并使她的脾气变得更加糟糕。只要她看见有—只苍蝇在她的近处,就会吩咐当时恰好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去抓住那个该死的苍蝇。我自己就常常接受这样的指派,但我也跟太后一样憎恶那些苍蝇,它们是如此肮脏,只要你抓住它,就会把你的手也弄脏。
生病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后一直闷闷不乐,太医们终日在旁伺候着。她吃了很多不同种类的药,而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末了终于发起烧来。太后最怕发烧,我们不得不整日整夜地陪着她,就连吃饭也需得瞅准几分钟的空闲才能离开。太后的另一个怪癖,就是生病的时候憎恶任何香味靠近她,虽然在她健康的时候简直嗜之如命。对于鲜花,也是如此。她的神经也变得十分脆弱,由于白天无法入睡,时间对她来说就显得非常缓慢。为了打发这冗长乏味的时光,她就谕令一个有些文化的太监,在白天的时候为她读书,所读的多是中国古代的历史、诗歌和其他的杂七杂八。太监给她读书的时候,我们则不得不站在床边,轮流为她按摩双腿,这使得她稍稍显得平静。相同的节目一直持续到她痊愈为止—大约十天之后。
一天,太后问我:“发烧的时候,外国医生通常会给病人吃些什么药?我听说他们会让你吃各式各样的药丸。这样做必定相当危险,因为你不知道它们是用些什么东西做的。中药全都是用植物的根茎做成的,而且不管怎样我总能查出我应该吃什么药,因为我这儿有本书专门解释哪种药治哪种病。我还听说外国医生常常要对病人动刀子,而我们治同样的病却只需用草药。李莲英告诉我,说有一个小太监手腕上生了个疖子,有人劝他上医院。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个弄法,外国医生用刀割开了疖子,把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叫我奇怪的是,我听说那小太监过了两天竟然好了。”接着她又说:
“一年前,有几个外国夫人到宫里来,见我咳嗽得厉害,就给我一些黑色药丸,叫我吞下。我当面不好拒绝,于是只好接过药丸,说呆会儿再吃。然而我到底没敢吃,扔掉了。”我自然只好回答说自己对医学懂得不多,但她回答说,她曾见我在不舒服的时候服用外国药。又说:
“我当然也知道,在京里有许多人是相信外国药的,就连我的亲戚中也有几位是支持外国医生的。他们设法不让我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不管怎样,他们吃那种东西,是自己找死,没我什么事。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病的时候我不派太医去看他们的缘故。”
太后从病中完全恢复之后,常常用大量的时间去游湖,有时候坐敞篷船,有时候坐小汽艇,乐此不疲。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总是坚持要划到湖的西边去,这里的湖水很浅,小汽艇总是搁浅,这似乎让太后很开心,她只是喜欢汽艇底部陷入泥潭的那种感觉。此时,敞篷船便靠过来,我们弃艇登船,转到最近的山顶上,观看太监们费尽力气从泥潭中拖出汽艇。这也是太后的一宗怪脾气,视别人的烦恼困苦为一种赏心乐事。太监们对她的心思摸得极透,逮着机会,便做一些他们认为能让太后发笑的事。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太后也总是远眺他们的表演,但一旦产生严重后果,或者不小心造成什么意外,太后就要严令责罚。如此说来,上述为取悦太后而做的这些事,也颇不容易。
太后的另一种怪癖,就是好追问。举个例子吧:正如我前面所讲过的,太后有个规矩,用膳之前要吃点甜食,吃完之后,剩下的往往分赐给御前女官们。有时候我们实在太忙,顾不上去吃,太后很快就会发觉。有一天,太后用完膳,她走过来,想透过窗户看看我们在干什么,一眼瞧见几个太监正在吃她赏给我们的甜食。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将她的甜食再拿回来,大家都以为她还想吃点。我知道肯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她看了看剩下的甜食,发现所剩无几,便问:是谁吃了这么多?然而没人回答—我们都吓得不敢做声。我思索片刻,觉得最好是告诉她实话,因为我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于是便对她说,我们实在太忙,全然忘了那些甜食,几个太监正好过来,便擅自吃了,而且他们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很高兴太后给了我这样一个告发这些太监的机会。太后说,如果她打算让太监们吃甜食,自会另行赏赐,她一片好心赏赐给我们这些甜食,却不曾想我们并不领情,反倒让太监给吃了。又转身对我说:“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实话,其实我自己也已看到了。”她命令将这几个太监每人罚薪三月,以为惩戒。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太监们决不会在乎这个,他们自有别的法子挣到比这多得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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