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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

_4 聆花雪 (现代)
  戚如南原是在一旁吩咐各处管事打点喜宴之事,此时看到事发,心知大事不好,忙上前来道:“婶娘这玩笑话可真够唬人的,咱们现下可算知道婶娘如何关心咱们长房了,这新嫂子的名分,爹和娘定会好生依着规矩来的。眼下这正是大伯和新嫂子的大喜,这礼才行了一半……不是也让新嫂子为难?咱们是诗礼传家,规矩不可废,都是一家人,自是应该明白才是。”
  陶夫人不屑地一笑,道:“是一家人这话没错。正是因为是一家人,我才看不过去这样嫡庶不分的龌龊事!你们胡乱让韦家姑娘跟安大爷拜堂成亲,才是对姑娘最大的为难!”
  纵然苗夫人再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亦难掩目内的愠忿之意。她瞪向陶夫人,正欲说话,容迎初瞟她一眼,赶在她前头哀声道:“都是迎初不好,好好儿地在这里说什么姐姐妹妹的,让人笑话。婶婶您快不要再为难老爷他们了,我不过是白比韦姑娘早过门几个月,府里称我一声大奶奶,原也不过是门面之礼,娘说得对,以我的出身,哪里当得起这样的抬举!”
  这时唐姨娘一副急切心疼的模样,站起来扬声道:“迎初你再不要妄自菲薄,在义娘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女儿,也是马家的好女儿!我可舍不得让你受这等委屈!”
  容迎初眼泛泪光,哽咽道:“有义娘的这句话,迎初受再多委屈,也不算什么。”
  柯老太太连连咳嗽了起来,秦妈妈等人忙不迭地送茶递水。
  柯怀远眼看好好的一场拜堂礼竟生了此等变故,在场的众多宾客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眼下被看足了笑话,心下怒意顿生,飞快地瞪了苗夫人一眼道:“吉时不容错过,先让弘安和韦姑娘行过礼,其余之事我们稍后私下再议。”
  然而气氛仍如凝胶般僵持不下,赞礼者面带尴尬地左右察言观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默然立在原处没有动静的韦宛秋,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往前走了一步,华美裙袂上的晶石在她的步子之下亮开一道绚丽多彩的光辉。
  “老爷,夫人,请容秋儿说一句话吧。”韦宛秋的声音自喜帕下传出,温婉而柔和,如是繁闹聒噪之中的一声清悦莺鸣,“秋儿刚才曾听初姐姐说的话,知道初姐姐是比秋儿早过门几个月,伺候大爷在先。如此说来,秋儿确是该唤她一声姐姐的,这并没有错。老爷和夫人对秋儿多有顾及,既是生怕误了吉时,那便不要再延误了,便请姐姐坐下,受了妹妹的拜礼吧。”
  她一席话既出,在场诸人均为之意外,不由面面相觑起来。唯有容迎初益发面沉若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不见庐山真面目的韦氏千金看。
  韦宛秋并没有听到苗夫人命人安排容迎初上座,便又依依转过身,向着柯弘安柔声道:“大爷,为免误了时辰,就让秋儿向姐姐行见礼吧。”
  柯弘安在这唇枪舌剑两不相让的要紧关头,竟犹自耷拉着脑袋,半眯双目昏昏欲睡,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这韦宛秋冷不丁地跟他说话,他闻声受惊似的打了个激灵,脑袋晃了一晃,方缓缓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望向韦宛秋,嘟囔道:“要见就见吧。”
  容迎初静静注视着韦宛秋,只听对方极知大体地和声道:“请初姐姐上座。”
  苗夫人自韦宛秋出言之时起,心中的念头已急转了数遍,最后终究是落定成为心头的笃定。此时听到韦宛秋的话,她板着的面孔稍稍松了一下,扬手命人为容迎初请了座。
  如此,容迎初便在一众家人及宾客面前,堂而皇之地受了韦宛秋的拜礼。在这处心积虑争来的礼遇面前,容迎初只是沉默,面无表情地看着韦氏的一言一行。只因她隐隐地有种感觉,如若这韦氏不情不愿,或是委屈抗拒,均属意料中事,也是正常的。可如今她竟然主动让步,那反倒让人看不清她的底,不知道她究竟是当真贤淑大方如斯,还是另有后着。
  
第六章 得偿所愿
  韦宛秋大大方方地向容迎初行过见礼后,苗夫人向赞礼者递了一个眼色,赞礼者忙扬声道:“夫妻对拜,跪。升,拜!升,拜!升,拜……”
  一通三跪、九叩首、六升拜过后,这场拜堂吉仪总算在风波中磕磕碰碰地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赞礼者最后高声唱道:“礼毕,送入洞房!”
  随即有四名小丫鬟捧着龙凤花烛在前方导行,柯弘安手执彩球绸带为韦宛秋引路前往新房。仪式毕后,戚如南连忙上前请诸位宾客移步昌荣南厅用喜宴。
  苗夫人心里对韦宛秋刚才向容氏行见礼尚有点介怀,趁此时众人不觉,她快步跟上韦宛秋,看了前面已有一段距离的柯弘安一眼,悄声对韦宛秋道:“秋儿,你受委屈了。”
  韦宛秋听到她的声音,脚步略有停滞,手上优雅地拂了一下绣碧霞云纹的攒金丝双层广绫广袖,微微侧首道:“夫人不必担忧。”艳红的喜帕下,她的言语轻浅如柔和的晨风,“宛秋并不争这一时。”
  那边厢,昌荣南厅内宴开十席。容迎初食不知味,只是略拈一点罢了,不时抬头留心唐姨娘和陶夫人的容神行举,心内越发沉重起来。正如陶夫人所言,苗夫人并未马上安排韦氏对族中长辈论亲疏、辈分依序跪拜见面,当中必是另有蹊跷。只不知她内里究竟有何盘算,今日势必要向其讨一个答案。
  宴席酒过三巡之后,唐姨娘向容迎初轻轻颔首,容迎初会意,与她一同起来往柯怀远和苗夫人所在的主家席走去。
  苗夫人扭头看到她们二人趋近,已知来者不善,只看在唐姨娘的情面上不得不站起身,含笑相迎。
  容迎初开口道:“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苗夫人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番,淡淡地拒绝:“我和老爷是主人家,要留在宴席上招呼客人,你有什么话,容后再说吧。”
  容迎初不以为意,声音放轻了,语意却透着坚定:“有些事有些话只宜当下说清,若娘觉得此时不便,那迎初只能和义娘在此处把话问个明白。刚才大爷和妹妹的拜堂吉仪上已多有失礼,若娘不介意再给在座宾客多添笑柄,那迎初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柯怀远亦听清了她的话,一张国字脸板得僵直,目光不豫地落在苗夫人身上,冷声道:“让弘昕和如南在这儿照应着客人,我们到内堂去说话。”
  苗夫人轻轻咬了咬牙,冷冷地瞪了容迎初一眼,无奈丈夫已发了话,只得与她们一同往内堂而去。四人落座后,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厅堂之内,一时静寂得让人心生翳闷。
  柯怀远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此间的静默,问容迎初道:“你究竟有何话想说?”
  容迎初和唐姨娘相视了一眼,唐姨娘开口道:“今儿本是安大爷的大喜之日,于情于理,我家迎初原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的。刚才在大爷拜堂的时候,咱们有何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和夫人莫要怪罪。”说过了场面话,她顿了一顿,方入正题,“可咱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迎初不惜顶着不贤失德的恶名,也要在此时弄清嫡庶的名分,可见迎初在这当中曾经受过多少委屈!你们可知道,迎初在我们面前只会说夫人待她如何宽厚恩恤,从来不跟我提一句她在名分上吃的亏。我得知此事,也是因为有一次看迎初眼睛红红的,细细追问之下,方知道她背地里哭过了多少回,就是因为夫人执意要为大爷娶新媳妇的事!娶新媳妇也就罢了,可为何明明迎初进门在先,却要屈降为小?”她一副痛心模样,“如此贤惠孝顺的媳妇儿,也是在大爷病重的时候尽过心力的,怎么就说降就降了呢?迎初虽非我的亲女,可却比亲女还要懂事乖巧,叫我怎么能眼看她受这等屈辱!”
  容迎初在一旁面带愁容地听着,泪水自眼角无声地滑落,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苗夫人沉静地注视着唐姨娘,没有马上回应。只听柯怀远道:“此事当中的是非曲直还需细加厘清,我们柯家也断断不能出停妻再娶这样有辱家声之事。”他看向妻子的眼光愈加不满,“此事于柯家、韦家和马家都有莫大的牵连,还望夫人尽早处理妥当。”
  苗夫人心知丈夫必是怪罪自己,一时也并不慌张,不瘟不火道:“老爷说得是,此事事关三家的面子,我必定会好生处理的。只不过刚才唐姨娘有一句话我觉得有欠妥当,既然迎初也想要一个说法,那趁着老爷在此,我就把话说清了,好让你们分清个中孰是孰非。”
  容迎初垂下眼帘,哽声道:“迎初等这个说法已经等了许久,如今娘总算是愿意告诉迎初了,我洗耳恭听。”
  苗夫人淡淡一笑,道:“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唐姨娘刚才所说的,你在大爷病重之时曾尽过心力是没错,这一点不消唐姨娘说,咱们家上下也是铭记于心的。只看此事,柯家也断不会亏待了你。只是有一层,唐姨娘说得也不对,我们并非有意要将你贬降。你是进门在先也没错,可你还记得吗?我曾经与你细说当日迎你进门的礼数,一无托媒,二无过六礼,三无拜祠堂,四无记族谱。这四无,已经足以证明你并非柯家循着娶正室的礼数过门的。换言之,你就压根儿不是柯家正经的长房长媳,也从来没有人给过你正室的名分。我只不知,为何你会以为自己就是大爷的元配夫人呢?”
  容迎初早想到她会搬出这些缘由来不承认自己,遂也不直接反驳她,只向柯怀远道:“老爷,娘确实在先前就对迎初说了这些话,可迎初当日是冲喜进的门,并非寻常的结亲。当日大爷病重垂危,老太太为了不错过冲喜的吉日,便省却了许多定亲的繁文缛节,但我想冒昧问老爷一句,难道老太太亲自择定的媳妇,竟形同是无媒苟合吗?大爷命悬一线之时,只有先完了礼为大爷冲喜,没有替迎初安排拜祠堂入族谱,难道也算是迎初的不是吗?”
  柯怀远耐着性子听着,她搬出了老太太之意,又着意说出没有替她安排诸般礼数的理由,当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一时焦头烂额,心中暗怪妻子处事不周,面上只是强自平静道:“此事应另加细议,不可妄下定论。”
  唐姨娘语意急切道:“柯大人,请您莫怪小妇人见识浅薄,不知进退。此事细细算来,迎初过柯家门四月,这名分一事也拖延了四月了,今日安大爷更娶进了新媳妇,这对咱们迎初委实是大大的不公!我纵然并非迎初的亲娘,只因为心疼她,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求大人在今日无论如何也给迎初一个交代吧!”
  苗夫人看到丈夫微有动容,不觉心下一沉,目光冷冷地落定在唐姨娘身上,道:“唐姨娘这般关怀我们迎初,当真难能可贵。只是不知马大人和郭夫人可知今日姨娘前来?他们可知道姨娘这些主张?郭夫人系出江南诗礼大家,在规矩礼数方面可是我们这些夫人中的佼佼者,倘若今日郭夫人在此,想必也不至如此吧?所以我还是奉劝姨娘,不管有什么主意,还是先问准马大人和郭夫人为上,说不定他们想得要更周全更合规矩一些呢?”
  这几句话下来,唐姨娘的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苗氏的话句句暗示她只不过是个姨娘侧室,与当日在马家时的情景一样,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心下不禁怒意横生,遂冷笑道:“不劳夫人提点,这些个分寸在我手里拿捏着,都是经过了我家老爷和夫人之意的。迎初是我们马家的义小姐,就是我们的女儿,她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就是迎初为一时风平浪静隐忍了,咱马家也不能受这样的羞辱。”
  柯怀远闻言,神色益发凝重,思忖片刻后道:“此事到如今的地步,并非三言两语能解决。还请唐夫人和迎初先行回避一下,待我与内子细细商议过后,再给你们一个交代,如何?”
  唐姨娘毕竟是外客,柯大老爷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继续进逼。容迎初却在此时款款地站起身,不卑不亢道:“老爷自是需要思量的余地。但请恕迎初无礼,至于这名分一事,迎初苦等数月,辗转难耐,实在是无法再平心静气。如此,求老爷和太太,无论如何请在今日给迎初一个交代,可好?”
  柯怀远正要答应,苗夫人便道:“你再不能平心静气,规矩也全不顾了吗?岂容你如此跟老爷说话?今日大爷成亲大喜,老爷不仅要照应客人,晌午以后还要和几位同僚商议公务,哪里就能为你这点微末小事耽搁了?”
  容迎初微微一笑,道:“迎初愚昧,只胡乱猜度老爷既然要容后再议,必是因着事关重大。若真只是小事,何必如此慎重,何不当即回应迎初?”
  这时,周元家的在门外恭声道:“老爷、太太,老太太来了,让我问一下老爷她现下方不方便进来说话?”
  室内四人听到柯老太太竟然要进来说话,均为之纳罕,纷纷站了起来,柯怀远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出门外,亲自开了门对周元家的道:“快请老太太进来!”
  柯老太太由秦妈妈等人扶着站在门外,听到大儿子的声音后,方缓步走上前来,淡淡扫视了大儿子和儿媳一眼,道:“迎初在里面吗?”
  夫妻二人听到老太太第一句话竟是问迎初,不由心里别有揣测。柯怀远道:“正是和迎初还有马家唐夫人在内堂议事。”
  柯老太太点了点头,往内堂里走去。容迎初候在门边,看到老祖宗进来,忙上前扶了,唐姨娘也在一旁欠身问好。
  柯老太太就着容迎初的手在主位上落座,一边慢慢道:“你们在商议何事?我这老婆子说来就来,可是打扰你们了?”
  苗夫人暗暗垂一垂嘴角,转头吩咐周元家的去倒茶,只装作没听到老太太的话。容迎初和唐姨娘都不便答话,柯怀远只得上前道:“母亲哪里的话,何来打扰之说?”他犹豫了一下,方道,“只怪儿子处事不周,今日韦家姑娘过门,迎初这边的名分之事……还有待商榷……”
  柯老太太身子软软地倚在椅靠上,抬眼看向儿子和一直不正眼看自己的儿媳,道:“那敢情好,我进来寻你们,也是为了这个事儿。”
  容迎初颇觉意外地注视着面沉如水的老祖宗,不知为何,心内的紧张逐渐退却,莫名地感觉心安,这一份心安,竟也隐隐地透着一股熟悉,仿佛是在某时某地曾经有过。
  苗夫人听得柯老太太的话,不禁怔了一怔,只一言不发地看着老祖宗。柯老太太也不看她,只望着容迎初,面上带着几分深沉。
  她的耳际不由回荡起早前对孙儿所说的话:“弘安,你可仔细想清了?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吗?要知道,一旦真这么做了,牵连可就大了,再不是咱们府内自己的事儿。再有一层,你媳妇迎初这边,可曾替她想过?”
  孙儿的语意透着几许不忍:“我何曾不替她着想?我知道她这些日子所受的苦,也知道她上下奔忙为的哪般。可我筹谋以久,放弃的话,就会功亏一篑。一切已是势在必行,可我也不想让她受委屈。所以……”他郑重而恳切地请求道,“弘安唯有请祖母出手相助,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帮她一把,保住她的名分。”
  柯老太太忆及此处,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举目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四人,道:“你们关上门在这里谈,可曾想过今儿个才过门的韦家姑娘?无论给迎初定下的是什么名分,都与韦家姑娘有莫大的关系,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要顾全一下韦将军的面子吗?”
  柯怀远汗颜,忙道:“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都是儿子考虑不周。”
  柯老太太不带一丝感情地瞥了苗夫人一眼,道:“不怪你。你一大老爷们儿,镇日里公务缠身,哪顾得上这后宅里的琐琐碎碎?”她停了一停,继续道,“此事不能咱们自己商量了算。怀远,你立即命人到韦将军府上去,把韦将军请到咱们府里来,我自会亲自与他讲个明白。”
  苗夫人闻言,脸色整个儿全变了,转头去看丈夫,却听柯怀远忙不迭地答应道:“是,儿子这就命人去请韦将军过府。”如此一来,她的神色更是僵冷,连声音都带着不安的生硬,“老爷且慢!请容我说一句话。”
  柯怀远正想说什么,柯老太太便道:“事已至此,还要生出多少有辱家声的丑事?这原是在与韦家联姻之前便该厘清的事儿,偏偏拖延到如今,究竟是谁人之过?”
  老祖宗仍在病中,说话中气并不足。饶是如此,语意中的威严却丝毫不减,听得人心生畏怯。苗夫人沉一沉气,鼓足勇气道:“请老太太明鉴,为媳并非有意拖延,只是在与韦家定亲之时,韦将军已经明言他家的姑娘必为正室。为媳只是想提醒老太太,若要与韦将军商议,请多多顾及韦将军的颜面,莫使两家伤了和气。”
  柯老太太干笑一声,道:“事到如今,你才怕两家伤了和气吗?罢了,不劳你提醒,我让韦将军来,自有我的道理。怀远,不要耽搁了,快去吧。”
  看到苗夫人犹带不甘的神情,容迎初和唐姨娘相视一笑。可毕竟对柯老太太的意图不甚明了,心头难免仍有点戚戚然,容迎初只能借着伺候老太太喝茶汤分散一点心内的惴然。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韦将军韦英终于到达柯府。柯老太太对容迎初道:“你先带唐夫人到外厅去用膳,我这边要跟韦将军细细商议,待谈出了结果,自会找你进来给你交代。”
  一时容迎初和唐姨娘二人便在忐忑中退出了内堂,眼看着韦英和柯怀远一同进入了里间。
  正自惶惶之际,唐姨娘慰抚地握住了她的手,道:“迎初,章太君是个明白人,一切有她做主,你只管静心等候吧。”
  静心等候,亦是她此时唯一可以为之的了。
  外间宴席觥筹交错,新郎官柯弘安举着酒杯在席间穿梭往来,似乎是全然不知内堂处,柯家与韦家的那场至为关键的密议商谈。
  容迎初远远地注视着他已然有些醉意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那艳红如霞的喜袍映衬下,他的音容笑貌都带着几分粉墨登场般的伪装,如同做戏,脸上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分笑容,都无懈可击。
  思及此,不由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迎娶韦氏,本就是他自身之意,又何来勉强做戏之说?
  需要在此处苦心孤诣演尽好戏的人,从来只有她一人而已。
  胡思乱想之间,益发觉得时光如凝胶般过得尤其缓慢,不由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不知何时从繁闹扰攘之中抽出身来,悄然到她身侧。她心思烦乱,又连饮了数杯,头脑间不觉沉沉,只托着腮垂首定神,未觉身边那抹无声而至的身影。
  “在这个时候也能醉倒,可是因着胸有成竹?”他的声音轻轻荡在她的耳畔。她猛醒似的回过神来,抬头正好迎上他饶有兴味的目光,她一惊之下不禁往后退开,他却一手拉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当心不要摔了。”
  他手心中带点汗湿的温热,这样突如其来地沾腻在自己的肌肤之上,竟有一种奇异的触感。她任由他抓紧自己的手,低低道:“相公大喜之日,亦是迎初名分既定之时,迎初当然不敢松懈。”
  他轻轻一笑,静静凝视她半晌,方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走开。
  容迎初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昌荣正厅侧门处传来一阵人声动静,转头看去,却是柯怀远和苗夫人陪同着韦英一行走出。她见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颤巍巍地自座上站起,难掩紧张地看向柯怀远。
  这三人中,韦英的面上只一派平静,看不到任何端倪,反倒是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神色各异,尤其是看到容迎初后,苗夫人的眼光一下冷厉得慑人,犹如积聚了万般的憎厌与怨怼。
  柯怀远接触到容迎初急切的眼光,不禁看了苗夫人一眼,苗夫人纵有十分的不愿,却只得上前对她道:“老太太让你进去说话。”
  容迎初装作不曾发现苗夫人的不豫,维持着得体的礼数谢过了她和柯怀远,便施施然往内堂走去。
  柯老太太自送走了客人后,便让秦妈妈伺候着侧躺在南窗下的炕上。容迎初进来后,她也并不马上答理,只捧了一碗鸭肉粥吃了,用清茶漱过口后,方朝容迎初招一招手,示意她在炕沿上坐了,缓声道:“孩子,走到今日这一步,当真是很不容易,是吗?”
  容迎初两眼微有潮热,道:“托老太太的福,纵然举步维艰,可为了那个结果,再多的苦也值得。”
  柯老太太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道:“要是我告诉你,刚才我对韦将军说,日后会寻个理由将你休弃,让你下堂,你可还会觉得受苦是值得的,你可会怨恨我这个老婆子?”
  容迎初微微错愕,旋即又冷静下来,道:“迎初还记得老太太当日说过,若想在这府里活下来,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如果迎初如此费尽心思也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那便是不配得到老太太的怜惜,要撵要休,全凭老太太一句话罢了。”
  柯老太太笑得浅淡,言辞清晰道:“迎初,今日我便会让你以正室的名分入柯家族谱。”
  这句梦寐以求许久的话,从老太太口中轻描淡写地道出,一瞬间她竟有如身置梦中的错觉。容迎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然道:“老太太您是说……”
  柯老太太看着她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笑道:“你一向处变不惊,何以等到定局了,反倒失了方寸了?”又道,“你从此便是我正正经经的嫡孙媳妇,你是堂堂正正的柯家长房长媳!”
  容迎初只觉头脑间一阵热潮,情不自禁就站起了身,“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太太跟前,颤声道:“承蒙老太太不弃,还了迎初这个等待已久的公道!”
  秦妈妈得了柯老太太的示意,忙上前去扶起容迎初。柯老太太道:“你先别谢我,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虽让你暂时居了正室之名,可我也确确实实有对韦将军说,日后必要寻了由头把你休弃,让他家的姑娘成为正室。这样一来,往后的日子与过去又不一样了——韦家姑娘自然是不能屈居妾室,她以平妻的名分进门,是与你平起平坐的。她的出身摆在那儿,只消揪着你一点错处,你的正室之位便会不保。所以,你不仅要学着管你房里的这些人,还得学着伺候相公。”她益显得语重心长,“迎初,这段时日我冷眼看着你如何争名分、夺地位,没错,你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可是,你却忘记了至为重要的一点,你忘记了你作为妻子的重任。”
  容迎初眉头深锁,凝神听着老祖宗的话,及至听到最后一句时,她面露愧疚之色,正想开口说话,老祖宗却摆了一下手,兀自道:“为妻最最要紧的事,并非争这朝夕的长短,而是能不能够为家族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我答应了韦将军,倘若韦氏先于你怀上柯家的血脉,我必会以你无所出为由,给你出妻书,让韦氏成为真正的嫡夫人。迎初,你的路还长着呢。”
  虽已经是入冬时节,但这室内不透风动,炕内又燃着火龙,容迎初脑门上竟微微地渗出了薄汗,只不知是闷出来的,还是震慑过后的压力所致。她心下明白当中的要害,也知道老祖宗这番话是推心置腹。
  这场争斗,表面上赢的人是她,事实上,不过只是开端而已。
  容迎初垂眉敛目道:“老太太为保迎初,已然费尽心思,迎初感激不尽。迎初过往所为多有偏颇,老太太不予怪罪已是对迎初的莫大宽容。日后我必会谨记老太太今日之教诲,悉心伺候相公……”她面上微微泛起一抹嫣红,“为柯家继后香灯。”
  柯老太太颔首,脸上浮起了倦意,道:“好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我是乏透了,这喜宴我便不再出来了。迎初,你如今身为弘安的嫡妻,他娶平妻的大喜你得多给照应着些,多显你做大的心胸和风范。”
  容迎初目内蕴了一缕了然,微笑道:“迎初必定谨遵老太太教诲。”
  接下来便送了老祖宗出昌荣正厅,再度返回到宴席中时,便有柯怀远的近身管事王洪过来请她到偏厅去。
  柯怀远早已依照母亲的嘱咐将族中的长辈请到了昌荣偏厅内,容迎初到达之时,厅中除了一众柯家的主事人及族内的长辈外,柯弘安及韦宛秋也已在此间等候进行“拜见礼”。
  所谓“拜见礼”,便是一对新人在婚仪过后,对长辈论亲疏、辈分依序跪拜见面,称“见大小”。柯怀远更将族长请了过来,意在于此时将容迎初和韦宛秋二人依了名分记入族谱。
  容迎初在过门之时,并没有向长辈们行“拜见礼”,因此柯怀远便命她先上前行拜礼,也是要昭示族中,她容氏从此便是安大爷的正室大夫人。
  她拜过后,依次方到韦宛秋。
  容迎初退到一旁留心着韦氏的行举。名分一事既定,这对于出身金贵的韦氏,不啻于变卦和莫大的耻辱,可只见她此时举止娴雅地向长辈们行礼奉茶,声声温婉地称呼问好,不似有半点不悦之意,一时竟让人有点捉摸不定,不知内里深浅。
  该是已在新房中挑去了“盖头篷”,韦宛秋已不是喜帕覆面,换了一顶联珠赤金冠,金冠两侧镶碧玉并蒂莲花,齐齐垂下的珍珠珊瑚流苏掩住了面庞,明珠莹光流转之间,隐约可见其娇丽多艳的芙蓉玉面。可窥见那明媚的容姿,但却捕捉不到分毫容神,一应端倪,仿佛都掩藏在她不见波澜的得体礼数之下。
  是安于本分,抑或深藏不露?
  “拜见礼”过后,众人再移步府中祠堂,由族长主持入族谱之礼。
  待到族长亲书了容迎初的名字在族谱之上时,她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柯老太太的警醒之言,心下不由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往相公柯弘安看去,不料却一下碰上了对方的目光——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注目于她,向来涣散无神的俊眸内,竟透出一股意味深长的深邃来。她不意会与他四目相投,有一瞬的慌乱,心如鹿撞般跳个不停。
  一应繁缛的礼节过后,由数名丫鬟、媳妇前来送韦宛秋回新房,容迎初则和柯弘安一起返回昌荣大厅继续与宴。
  如此喜宴直到晚上戌时方席散。柯弘安喝得酩酊大醉,由夏风和紫文一众近身扶着返回万熙苑中,容迎初跟在后面一路同行,心中思量良久,方上前去对紫文道:“大爷醉成这副模样,马上就送进南院新房去的话,只怕会让新妹妹多费心照料了。不如这样,我随你们一同过去伺候,先让大爷在南院外厅歇一会儿,好歹过一点酒气,再送入洞房。”
  紫文看向已然身居正室之位的容迎初,态度更比往日添了几分尊敬,点头道:“大奶奶说得是,我们就照大奶奶吩咐的办。”
  容迎初转头对秋白道:“你先回去吩咐小厨房,让他们备了醒酒汤,马上送到南院来。”
  秋白领了命,加快了脚步先行回去。
  到得万熙苑南院,夏风扶了柯弘安躺在精绣团福缎锦软垫的紫檀长榻上,紫文端来热水,容迎初坐在榻沿亲自用毛巾为他敷脸。
  韦宛秋的陪嫁分别有两名大丫鬟、两名管事妈妈、四名小丫鬟、四名粗使小厮。此时她的管事妈妈周妈妈闻得外间的动静,挑了帘子出来一看,神色微微有变,走上前来道:“原来是大爷回来了吗?有劳大奶奶了。这儿风大,还是让我们把大爷扶进内堂去歇息吧?”
  容迎初不慌不忙地为柯弘安擦脸,道:“不急于这一时。”眼角余光注意到周妈妈闻言后沉下的脸色,浅浅一笑后又道,“我已命人为大爷送来醒酒汤,待我伺候大爷喝下醒酒汤后,再去见新妹妹不迟。
  周妈妈早已得悉有关这位容氏的若干是非,本来看她的眼光是带着轻蔑的,可她毕竟已成为正室大奶奶,面上也不敢太过失了礼数,只道:“难为大奶奶费心了!不过我家小姐心细如尘,早已想到大爷会因喜极而贪杯,酒意攻心,所以早就吩咐了我们准备青梅羹解酒,只等大爷回来伺候他喝下,便可解酒气。”
  周妈妈话音刚落,秋白已然率了手捧红木托盘的小丫鬟进来,一边道:“大奶奶,醒酒汤来了。”一边走到容迎初身旁,从托盘上取过碗盅。容迎初便不再答理周妈妈,自顾从秋白手中接下碗盅,细致地小啜了一口试温热,方用小银勺舀了喂到柯弘安嘴边。
  周妈妈见状,心下气恼不已,又不能发作,只阴着脸立在原地。韦宛秋的贴身大丫鬟丹烟从内堂出来,看到大爷竟躺倒在外厅中由着大奶奶喂茶汤,不由怔了一怔,对周妈妈道:“小姐让我出来看看,妈妈怎的还不命人把大爷扶进去。”
  容迎初不是没有听到丹烟的话,只一派从容地照顾着柯弘安,眼神儿悄悄地飘向秋白和紫文。
  周妈妈撇一撇嘴,道:“依规矩原是该把大爷送进新房里才是,可不知大奶奶为何竟不顾礼数,偏生不让我们把大爷扶走。”
  秋白上前一步,笑吟吟地对周妈妈道:“这位妈妈今日才随了新奶奶进府,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是。这府里自有府里的规矩,这院子里也有院子里的规矩。我家大奶奶是这院子的女主人,也是新奶奶的姐姐,做姐姐的生怕妹妹过门第一天就受累,所以才会不辞辛劳地过来代新奶奶伺候大爷。如此一片苦心,在妈妈眼里竟落了不是吗?还口口声声说规矩礼数?妈妈懂得什么叫规矩礼数?非议主子就是你们眼中的规矩礼数吗?”
  周妈妈和丹烟二人闻言,都变了脸色。她们在将军府中都是一等一的管事身份,自家小姐更是老爷的掌上明珠,整个将军府的下人莫不以她们为尊,何曾受过这般对待?丹烟咬一咬牙,道:“姑娘此言未免过重,今夜原是我家小姐与大爷的洞房花烛夜,大爷醉倒也该由我们伺候的,断没有受累之说。”她眼睛看向容迎初,道,“大奶奶,时候已经不早了,大爷也喝过醒酒汤了,不如还是让我们把大爷扶进去吧?”
  容迎初仍是不言不语。紫文想了一想,板着脸开口道:“你们当真是不识好人心!大爷醉了,大奶奶亲自把大爷送过来,如今不过就是想伺候好大爷,让爷舒坦一些再去见新奶奶罢了!你们倒好,编排出这一堆话来,知道咱们大爷最怕吵闹吗?你们都围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周妈妈和丹烟气得脸色发白,二人不再说话,一同返回了内堂。
  容迎初看到柯弘安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脸颊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想是醉意下去了不少,方站起身来对紫文道:“大爷快要醒了,我和秋白先回去,你留下伺候。”眼光揣测地望向内堂的方向,再道,“我会让人把大爷惯用的夜交藤安神药枕送过来,你仔细着,一定要让大爷在这里歇息得舒舒服服。”
  紫文心领神会,道:“大奶奶只管放心。”
  返回至东院时,亦绿和静枫已经为容迎初备下了沐浴的热水,崔妈妈又送进来一篮子的合欢花瓣,笑着对容迎初道:“奶奶,我听三奶奶房里的新之姑娘说,用这合欢花瓣泡浴,可令肌肤更润滑细嫩,又有安神的作用。大奶奶劳累了一天,此时用最合适不过。”
  容迎初由着雅琴和香卉替自己宽衣,淡淡回应崔妈妈:“有劳妈妈了。”秋白上前来接过崔妈妈手中的篮子,将花瓣撒在浴盘中,清芬馥郁的合欢花香在热雾中袅袅散发开来,充盈一室。
  容迎初整个儿浸泡在香气四溢的热水中,便命崔妈妈领了静枫等人退出房外,独留了秋白在旁伺候。
  她随手拈了一枚花瓣在掌中,摇曳的灯火之下,嫣红的花瓣犹显水润娇嫩。她幽幽道:“这样好的花朵儿,过去怎舍得用来泡浴呢?”
  秋白讥诮一笑,道:“不是舍不得用,是过去她们‘舍不得’拿出来给奶奶用而已。”她手势轻柔地为主子揉洗青丝,脸上绽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语调中满是吐气扬眉的愉悦,“奶奶,今日看到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唤你大奶奶,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就像梦到一件大好的事,等醒过来后发现这件好事是真的一样!有点生怕不是真实的,却又明明白白是真实的……哎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容迎初不禁莞尔:“丫头,高兴归高兴,可别乐极了便忘形才是。”温暖的热水浸润出无比的舒适,她垂首看那荡漾的花水光影,道,“不要忘了,我虽成了真正的大奶奶,可那边院子里的也是一位奶奶,这日子可再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秋白道:“这位新奶奶,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身边那些陪嫁的却是趾高气扬的样子。要是个只会耍脾气的千金小姐,那是从此不得安宁了。”
  容迎初面沉如水,一手抚下臂膀上的花瓣,道:“我倒希望她只是个胸无心机的刁蛮小姐。可今日在昌荣大厅里,我当众要她向我行见礼,后来又生了变卦,让她堂堂将军千金屈居我之下做小,她竟然没有半点不悦。她真能如此平静接受?能有这样宽广的心胸,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正是因为看不透,才要提防。”
  秋白想了想,道:“奶奶让紫文今夜留在那边伺候,不知新奶奶会怎么想。”
  容迎初将几枚花瓣揉碎在手心里,冷笑道:“她既然要表现出她的大方贤淑,我就只管试试看,她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翌日卯时刚过,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紫文便过来请安了。
  容迎初心中有事,亦是早早便醒来,听到紫文的声音,忙让请了进来。紫文来到她跟前,第一句话便是:“大爷五更时分便返回了正院歇息。”
  容迎初心下莫名地一阵放松,感觉有几许快意和宽心。她拉了紫文在自己身旁坐下,道:“快给我细说说,昨夜是怎样的境况?”
  紫文低低一笑,道:“昨夜奶奶走后,大爷仍是迷迷糊糊的,那位便让人出来把大爷扶了进去。我不放心大爷,便也在后面跟着。起始她们说我不宜进新奶奶的新房,我说,‘大爷过去曾得过重病,每晚临睡前都要我帮他推拿身上的经络穴道通气血,不然他不仅睡不安稳,明日醒来还会浑身不适。如果为此要请大夫进来,便会惊动老爷太太,届时要是上面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唬得她们一屋子人谁也不敢说话,可那是新奶奶和大爷的洞房花烛夜,我就是在场忙里忙外的,她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尴尬的是她们罢了。”
  容迎初在听她说要替大爷“推拿身上”时,便已经忍俊不禁了,待她说完,更觉好笑,不由奇道:“大爷当真要每夜推拿吗?”
  紫文“嗐”了一声,捂嘴笑道:“大奶奶您还真留心这个呢!”她眼角眉梢间泛起一抹妖娆,凑近容迎初耳边轻道,“半真半假……不知何时兴起了,就嚷嚷着要……奶奶日后便会知道了……”
  容迎初羞得耳根子都红了,轻推了她一下,啐道:“小蹄子,白问你一句,没的又来招我!”她止住了笑,又拉了紫文一下,道,“咱们先把正事说了。你昨夜大剌剌地在她屋里进进出出,她也没吭一声吗?”
  紫文边回忆边道:“奶奶您让崔妈妈把大爷的药枕送来后,我更是理直气壮了。那位并没有怎么说话,倒是身旁伺候的那几个凡事都抢在前面。我记得清楚,其中有一个名唤书双的大丫鬟,说话行事的派头比主子还像主子,那一屋子陪嫁的仿佛都在看她的脸色行事。她冲我颐指气使,我并不答理她,只回她说我是大爷和大奶奶房里的人,只听令行事,其余一概与我无关。那位估摸着是想息事宁人,也就让那书双退到一旁,由着我帮大爷枕上药枕。”
  容迎初低头思忖片刻,道:“依你看来,你觉着这新奶奶是真的息事宁人,还是另有打算?”
  紫文并没有往深里想,不以为然道:“我看她性子和软,连几个下人都看不住,由着那书双在那里拿乔作大的。哪个主子会这样一声也不吭?要是换作大奶奶您,断断也容不了我这样吧?”
  容迎初微微一笑,也不再跟紫文细说,只问道:“那大爷何以会五更便走了?新奶奶没把大爷留住吗?”
  紫文笑里带点嘲讽,道:“大爷开始是迷迷糊糊的,眼看着要醒了,却没醒,仍旧睡过去了。我后来是退了出去,可我是知道的,大爷这样一睡,不到五更天是不会醒了。果不出我所料,大爷一直睡到寅时三刻才醒,在那里净了脸,喝了一碗青梅羹,便说头疼得厉害,要回正院歇息了。”
  容迎初眉心舒了一舒,浅浅笑着,轻声道:“新妹妹过门的第一天便形同独守空房,可真是天大的委屈。”
  紫文道:“可不是么,我料定她日后只会对奶奶言听计从的,以她这性子,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容迎初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正想让紫文回去伺候柯弘安,却发现紫文神色犹豫,欲言又止,遂问道:“还有何事?”
  紫文抿一抿唇,抬眼看着她,道:“不知奶奶还记得当日答应紫文的事吗?”
  容迎初不由了然,微笑颔首,道:“莫不敢忘。我成事之日,便是抬姑娘为姨娘之日。”她拍一拍紫文的手背,“姑娘是个聪明人,自会明白我们自此便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还有很多仰仗姑娘之处,也希望姑娘心里一直有我这个姐姐。”
  紫文心头大石落下,满心欢喜,忙不迭朝容迎初欠身道:“这个自然!能有幸成为奶奶的妹妹,是我的福气!”
  容迎初扶了一下她的臂膀,意味深长道:“你我都希望自己有幸享福,可这份福气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如今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咱们姐妹要能同气连枝,这日后的路想必会好走许多。”
  紫文道:“奶奶只管放心,在这院子里面,除了大爷,我只听命于奶奶。旁的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她要敢让奶奶为难,我必不会让她好过。”
  容迎初笑得安心,答应紫文在这几日内给落实她的名分后,便让紫文回正院去了。
  待得秋白进来,容迎初边对镜篦着发丝,一边道:“现下可是卯时三刻了?依规矩,这新妇可该是上门来请安的时候了。”
  秋白会意一笑,道:“确是如此。既然她不懂规矩,那奶奶便派了秋白过去给她立立规矩吧?”
  容迎初放下篦子,好整以暇道:“崔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府中的规矩她最清楚,你和她一块过去。”
  “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白和崔妈妈一起走进了南院的仪门,因过去曾在这儿居住过,可算是十分熟悉了,便径直穿过回廊,绕过穿堂,来到了主院的门前。
  守在门前的是随韦氏陪嫁过来的两个小丫鬟柳儿和翠儿,看到来人,问道:“你们是何人?怎的进来也不报门房一声?”
  秋白还没有说话,崔妈妈便上前厉声道:“看在你们头一天进府,我也就不教训你们不懂规矩了。我们是大奶奶房里执事的妈妈和大姑娘,奉了大奶奶之命过来见你们奶奶,按理原该你们奶奶过去才是,如今竟让大奶奶派人过来请,已是有违礼数!你们还敢拦在前面?”
  柳儿和翠儿年纪都不大,经事也少,乍看到崔妈妈这副阵仗,不觉都慌了神,也不敢再拦,由着她们进去了。
  秋白暗自好笑。她是知道主子用意的,那韦氏总摆出一副识大体的贤淑模样,当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试问她堂堂名门千金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她是真的软怯懦弱至此,还是伪装成性,这需要想办法去做个试验,挑战一下她的底线,看她是不是真的这么能沉得住气!
  论谋算机关,她是半点也比不上自家主子,可若论欺负人的办法,她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一路走到内院的小天井里,临内堂一侧的四扇雕花长窗敞开着。秋白和崔妈妈经过长窗走向大门时,不经意地转头望向窗内,看到内里一名身着粉蓝色亮缎家常长衣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身侧伺候的是昨夜见过的周妈妈、丹烟,并另一个妈妈和一个背着身子的丫鬟共四人。
  那矮板榻上的必是韦宛秋无疑,这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场面,但秋白的目光却从不经意逐渐变为了疑惑,再从疑惑变为意外,紧接着便是无比的惊异。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也顾不上叫停崔妈妈了,只怔怔地瞪着榻上的韦宛秋。
  毫无疑问,韦氏非常讲究保养之法,身旁那丹烟手捧一个白玉小盘,内里是用新鲜花瓣淘澄后慢火蒸出的花汁;周妈妈则捧着盥沐用的铜盆;另一名看不到面目的大丫鬟则在一旁专注地调匀着青瓷小碗里的物事;再有一位妈妈则跪坐在韦氏跟前举着小靶镜。
  韦宛秋那纤长如春葱的玉指在自己的面上细细揉动,让秋白觉得异样的,便是这纤纤玉指下那有规则有讲究的洗脸手法!
  秋白隐约地被勾起了一点回忆,那是前世去美容院做护理时,美容师教给自己的洗脸手法:“用手指腹在额头、脸颊等处轻柔打圈按摩,鼻头、下巴、额头这些容易生成黑头的地方,酌情多按摩一会儿……”
  韦宛秋涂着艳红丹蔻的玉指有条不紊地在脸颊上打圈,似是绽放的一朵朵亮丽的红晕,平平常常的一套按摩手法,在她这样白嫩秀美的一双手下,显得尤其赏心悦目。
  这样一位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娇贵人儿,如何会懂得她前世时代的美容方法?
  “秋白?”崔妈妈终于发现了她没有跟上来,不由奇怪她怎的就愣在那儿了。
  秋白这才回过神来,眼光仍是没能从韦宛秋脸庞处移开,如果这确实并非这个时代的洗脸方法,那么……韦氏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
  她心中疑虑万千,暗自揣测着随崔妈妈一起走进了内堂,绕过屏风走到韦宛秋所在的室内。
  崔妈妈礼数倒是行得十足:“见过奶奶!奶奶万福!”她直起了身子后,眼睛扫过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韦氏陪嫁,一边道,“大奶奶这一大早就惦记着新奶奶不知有什么缺的,新屋子新床铺的不知住得惯不惯,早早就遣了老奴和秋白姑娘过来瞧瞧有什么要照应着的。不知原来奶奶已经起了,怎的过了请安的时辰也不到东院去见个礼,没得让大奶奶担心。”
  韦宛秋正闭着眼睛净脸,听到崔妈妈她们进来了,忙让周妈妈伺候着用水洗脸,也就没顾上答话。她身旁那背对着来人的大丫鬟此时回过身来,一张容长脸清秀中又带着几分冷淡的倔气,开口道:“没看到我们小姐正在梳洗吗?”
  秋白仍旧探究地留心着韦宛秋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帮着说话的意思,崔妈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只得自行回道:“老奴不敢扰了奶奶,只是大奶奶惦记着奶奶,还请奶奶日后依着晨省的时辰到大奶奶院子里去便好。”
  那大丫鬟冷笑了一声,道:“我家小姐心里敬着奶奶,自然会过去向奶奶请安。敢情还要上赶着求人家去向她请安不成?”
  崔妈妈脸色一沉,便听韦宛秋的声音清悦地传来:“书双,不得无礼。妈妈过来相请,也是出于好心。”她一边放下西洋毛巾,一边道,“晨起养护,是我在家里遗下的习惯,一时误了请安的时辰,是我的不是。”她说着,朝丹烟扬了一下手,丹烟忙捧了白玉小盘上前,拿起一管软毛檀木小刷,蘸了浓稠的花汁小心地涂在她的脸颊上。她仰着脸轻轻道:“烦请妈妈回去向姐姐道一声,我马上就会过去向姐姐见礼,请姐姐不要见怪。”
  秋白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一幕,愈加觉得难以置信。丹烟帮韦氏脸上涂花汁的做法,分明就和美容院里做面膜护理时的一模一样!难道这些养护肌肤的方式在古代就有了吗?还是这韦氏的来历成疑?
  她暗自觉得不可思议,疑问在心里转了又转,只不敢这么快下定论,遂上前道:“秋白见过奶奶,奶奶安好。”
  韦宛秋闻声,微微侧过头,道:“秋白?可是大奶奶身边的大姑娘?”
  秋白注视着她,道:“奶奶聪颖,正是奴婢。”她眼珠子一转,道,“奶奶这养护的法子还真是别致,从来净脸都是用清水盥洗过便算了,顶多就往水里放一点花瓣,完全比不上奶奶这样的做法。不知这当中可是有什么名堂?”
  这时丹烟已然把花汁全数涂抹完毕,书双拿过青瓷小碗来到主子跟前。韦宛秋轻轻一笑,伸手接了一下青瓷小碗,让秋白看到了碗中莹白的露汁,道:“这是用珍珠磨研成粉,匀了露水,兑上蜂蜜做成的调养方子。刚才先涂的是桃花和杏花的花浆,这两个方子都用过一遍,可令肌肤白里透红,柔柔嫩嫩的,甚是好看。”
  秋白极力想从她的言语里发现一点端倪,却始终不得要领,这样的保养法子,古代就有,能证明什么呢?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这当中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崔妈妈听秋白冷不丁地跟韦氏讨起什么养护的方子,已觉不耐,此时又听她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奶奶洗脸的法子很是独特。秋白斗胆,很想跟奶奶学了这法子,回去让我家奶奶也试一试呢。”不由更觉没谱,遂道:“秋白姑娘,大奶奶还等着咱们回去呢,还是不要打扰奶奶了。”
  秋白只想证实心中的猜想,哪里肯依,便道:“妈妈先回去也一样。”目光殷切地看着韦宛秋,再次恳求道,“奶奶,能不能教一教秋白?”
  韦宛秋一张脸上敷着层层考究的滋养方子,半眯着眼睛享受,慢慢道:“教是能教,可姑娘看我现下可不便行动,还是等下一趟我亲自去教姐姐吧?”
  秋白心有不甘地咬一咬牙,心知也不能太过急切,以免惹对方生疑,只得讷讷道:“如此甚好,多谢奶奶了。”
  崔妈妈原一心想着要在容迎初面前显一次管事妈妈的得力,不承想这秋白在韦氏面前像全失了分寸,半点也不抬着自己,不觉讪讪地,便也就和秋白一起告退了出来。
  秋白走在崔妈妈后面,听到韦宛秋吩咐丹烟道:“等下就要去东院,今日便不做面部的按摩了,晌午再做吧……”
  秋白回头看了丹烟一眼,只见她一副平静模样,恭声应了。想必是经过了长久的调教,对这些本不应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方式习以为常了。
  没有十足的证据,可她的第六感正在强烈地告诉她,韦宛秋十有八九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就是意外收获吗?她本来不过是想享受一下欺负人的快感。
  如果韦宛秋也是穿越而来,那么,她算是找着同乡了?可这个同乡,却是自家主子的对头!
  关键在于,对方善恶不明。
  一路走来,秋白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对崔妈妈的问话亦是充耳不闻,不理不睬,惹得崔妈妈白眼连连。
  返回东院后,秋白也顾不上让崔妈妈说话,一把拉了容迎初进内堂,道:“奶奶,大事不好了!”
  容迎初看着她满是惊惶的脸,道:“你这是怎么了?少有这样大失方寸的,人家崔妈妈话都没说完呢。”
  秋白敛一敛神色,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是得慌,感觉有点不太妙。”她思来想去,还是说出了口,“我怀疑,那韦氏跟我一样,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容迎初皱一皱眉,不解道:“你是说韦氏跟你是同一个地方来的?怎么会呢?她可是三步不出闺门的将军千金,自小一直住在京城。”
  秋白使劲地摇头,道:“我是说,她和我一样,都不是自己。”越发觉得自己解释不清了,只好道,“反正你相信我吧,她不是这里的人,咱们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成。”
  容迎初半信半疑的,想一想后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秋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调里有无限幽怨:“真是同人不同命,我‘穿’成了丫鬟,她却是个小姐,这算是哪门子的天理!”
  容迎初忍俊不禁,敲了一下她的脑门,道:“什么丫鬟小姐的,你倒来叹命运不公了?还是怪我这个做主子的让你受委屈了?”
  秋白抚着脑门,撅嘴喃喃道:“白天不懂夜的黑,你哪里知道我的苦。”
  正说着,崔妈妈在门外道:“大奶奶,新奶奶过来给您请安了。”
  容迎初和秋白闻声,相视了一眼,也不再多说,一起往外厅走去。
  
第七章 无意苦争春
  到得外厅,便见韦宛秋正亭亭立于厅中,身后侍立着她的两个大丫鬟丹烟和书双。
  昨日韦宛秋一身凤冠霞帔,喜帕掩面,唯显富贵大喜之气派,今日她虽作了家常打扮,却仍然是满身金贵高雅。只见她上着玫瑰紫千瓣菊纹对襟广袖长裳,下面是长长曳地的金丝线绣着双蝶图案的罗裙,腰间用春蚕丝线绣成的片片娇嫩的海棠花瓣,更添雅致。
  容迎初今日穿的是桃红色琵琶襟短袄并秋香色曲裾如意长裙,在韦宛秋跟前,倒稍显朴素简洁。她款步走到主位之上,眼光淡然地落定在韦宛秋身上。
  过去曾听相公称赞韦氏有着沉鱼落雁的绝色之姿,昨日一直没能睹其芳容,现下对方就这样纤纤袅袅地立在跟前,只看那一身打扮便已经觉得赏心悦目了,又听她声音柔柔婉婉地道:“妹妹请安来迟了,还望姐姐莫要见怪。”俏生生的无比动听。她头挽反绾髻,戴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髻边插一支点翠凤形金簪,五串翠金流苏簌簌垂在鬓旁。光洁的额上贴一朵碧玉花钿,耳上的红宝石耳坠摇曳生光,益衬得一张芙蓉玉面眉如翠羽、明眸善睐。果然是瑰姿艳逸的美人坯子。
  容迎初暗暗打量着她,心下惊艳之余微有一丝不自在,面上只平静道:“妹妹言重了,你初为新妇,不知道这些规矩也不妨事,日后谨守着便是。”
  韦宛秋似乎并未在意她话语中的教训意味,粲然一笑,道:“难得姐姐宽宏大量不与妹妹计较,真是妹妹的福气。”
  容迎初径自在主位上落座,也并不请韦宛秋坐下,淡淡道:“我与不与你计较有什么要紧,凡事还该你自己心里有数才好,若事事都要旁人提醒,那才叫不像话。”
  这句话已算是极为不客气了,可韦宛秋却掩唇而笑,眉眼如花,梨涡浅浅,“姐姐说得极是在理呢!刚才秋白姑娘和崔妈妈过来提醒妹妹,妹妹才知道误了晨省的时辰,瞧妹妹这该有多糊涂啊!”
  容迎初和秋白交换了一下眼色,这韦氏,还真是刀枪不入了。
  容迎初转过念头,面上泛起一抹微笑,对韦宛秋道:“妹妹这气色看来还不错,我原还担心昨夜有劳妹妹伺候大爷,妹妹会疲惫不堪。想必大爷昨夜是睡得极为安稳了,没怎么劳烦妹妹呢。”
  她此话一出,便见书双目光如炬地瞪了过来,丹烟则面带忿色,反倒是韦宛秋仍旧巧笑倩兮,盈盈道:“姐姐心系妹妹,妹妹真有点受宠若惊。大爷昨夜醉得厉害,多亏了紫文前后打点,不然妹妹还真的要手忙脚乱的。”
  容迎初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来回逡巡,却捕捉不到半点破绽。人说做戏,伪装得了面目,却伪装不了心。但她连眼神都是这般的清澈简单,难不成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吗?还是她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然而连秋白都说她来历可疑,有此可能吗?
  当下只不动声色,转头吩咐道:“秋白,去给奶奶看座上茶吧……”她话音未落,书双便上前来道:“我还道大奶奶会是个明白人,可没想也是个不知避讳的。奶奶的婢女名字冲了咱们小姐的闺名,也不说及早改一下!”
  容迎初已经从紫文口中听说韦氏身边的书双甚是拿大,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只含了一缕浅笑,自顾对韦宛秋道:“妹妹,多亏了你的丫头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咱们秋白的名字与你的闺名重字了。不过我寻思着,秋白这名字是我娘起的,毕竟也叫了这么多年了,要一下子改过来,我倒还真是不习惯。妹妹是个宽厚人,想必也不会在这微末小节上计较,是吗?”
  韦宛秋拢一拢手臂上的碧霞罗海棠薄雾纱,依依道:“名字之事本只是小事一桩,任凭姐姐做主便是了。只不过这府里还有没有家人与主子的名字冲撞的?依他们的例,要改还是不改?”
  秋白没等容迎初说话,便扬声道:“重名真的那么要紧吗?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你姓韦,他也姓韦;我叫秋,她也叫秋。要是今日不是我与你重名,而是我家奶奶与你重名,难不成你也要我家奶奶改名不成?让你改名,你愿意吗?既然你都不愿意,为何还要在这上面较真儿?不累吗?”
  容迎初知道秋白一向行事稳重,鲜有如今日这般针锋相对的,想来是明白自己的用意,要刺探韦氏的底线了。于是也没有阻止,只冷笑着看向韦宛秋。
  韦宛秋听了秋白这番话,只垂了垂眼帘,没有当即回应。她身后的书双冷眼瞪着秋白道:“什么你啊我的,有你这样对主子讲话的吗?这就是东院里的规矩吗?”
  秋白干笑一声,道:“在东院里当然是依着咱们奶奶的规矩。刚才你家主子已经说了,重名不过是小事,任凭咱们奶奶做主,哪容得你在这里僭越叫嚣?”她没留给书双说话的余地,只盯着韦宛秋道,“只想听新奶奶一句,是不是该依着大奶奶的主意,不再提重名的事?”
  韦宛秋目内有不易察觉的隐怒一闪而过,面上依旧是嫣然带笑,和声道:“姑娘刚才说的也很有道理,论理确是如此。既然姐姐觉得没有必要替姑娘改名字,那我以后也就不提了。”
  秋白感觉像是重锤打在棉花上一样,完全没有打击的快感,只觉得怎么使劲也是不得要领、不中要害一样,莫名地就是让人感到挫败。
  容迎初心中有数,也不打算再纠缠下去,遂客气道:“说了半天的话,妹妹也该累了,要么坐下喝口茶歇息一下,在这里与我一同用早饭如何?”
  韦宛秋推说还要去苗夫人处请安,便告辞离去了。
  秋白看着她的窈窕背影在大门处消失后,方对容迎初低低道:“现在算是明白奶奶的感受了,倒宁愿她什么都放在脸上,还好掌握一些。如今这样,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容迎初笑了一笑,道:“来日方长。做戏也只能是一时,不能一世,总会有露出真面目的时候。”言罢,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便道,“你帮我算算看,咱们院子里的下人定例可是有缺?”
  秋白道:“还是奶奶心思澄明,我正想跟奶奶说这事呢!按着府里的定例,大奶奶院子里最起码该有一个管事妈妈、四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并六个粗使丫头和四个小厮,如今奶奶身边只有我和紫文两个大丫鬟,静枫、亦绿、香卉、雅琴这四个小丫鬟。还有天儿、小柏、如凡、许才、来福儿五个粗使丫头和小厮。虽说紫文会把正院的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几个叫过来帮衬着做事,但那几个毕竟是大爷院里的定例,不算在奶奶这里。所以,奶奶还缺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五个粗使丫头和小厮。”
  容迎初问道:“你过去南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边给配了几个下人?”
  秋白细细回忆了一下,道:“具体有几个人,我倒记不真切了,只知道她房里伺候的都是她陪嫁的那两个妈妈和两个大丫鬟,另外有几个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模样的都在外厅打扫整理,我认得其中两个是新买回来的亦柳和宛香,想来已经给韦氏配足下人了。”
  容迎初点了点头,心下略一思忖,道:“我这就到锦和苑去,让三弟妹为我找了人牙子来,从外头再买几个丫头、小厮进来。”
  秋白忙道:“今非昔比,哪里就能劳烦大奶奶上门去找三奶奶了?让秋白过去说一声就好!”
  容迎初站起身,微笑着摇头道:“现在还不是端架子装腔作势的时候。三弟妹不比别人,我以往是怎么对她,如今也该怎样对她—— 我不过是落实了一个名分而已,她才是半个当家的人。”
  到得锦和苑,她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身份显贵后,各人嘴脸的不同。她才至大门前,里内值守的婆子媳妇就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大奶奶安好”,殷切地代为引路。
  早有小丫头先一步进去通传了,还没到正厅,戚如南便已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上前拉住容迎初的手,道:“嫂子下次若有事找如南,只管派丫头过来言语一声,我过去便行!”
  容迎初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臂膀,道:“是该找一天请你到我院子里来的,我要备下些好吃的,邀你过来说说话才好!”
  妯娌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内厅,待丫头们上来奉过茶后,容迎初方缓缓道:“我过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心里担心宛秋妹妹院子里可会有什么缺的,不知配给她的下人可是按着定例齐全了?让她屈居平妻之位,已是委屈了,若再有什么照应不周的,就更说不过去了。”
  戚如南心里明白,婆婆自打昨天为容氏定下名分后,便没有露出过一丝笑颜。从喜宴散后到现在,婆婆都在华央苑没有出来过,依着平日总是要把她叫过去商议府里大大小小之事的,如今这样,想来意绪是非常不好了。婆婆不快,她心内也戚戚然的,生怕再出什么娄子惹婆婆生气,这阵子都得小心行事了。这时听容迎初这样问,只道:“娘在小嫂子过门之前,便已经让我安排了下人到她名下去,所以昨日她进门,她院子里的人就是足够的,大嫂你不用担心。”
  容迎初安心一笑,道:“弟妹行事向来是最最妥帖的,如此我就放心了。”她垂下眼帘,仍旧笑着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对弟妹有话直说了。按说我院子里的人也够使唤了,原也不必再添什么人白增加些用度,不过我搬到东院后,要多用心去照顾大爷,院子里许多事都顾不上了。要是不添些人,又生怕会事事做得不圆满,让人笑话。”
  戚如南知道了她的用意,遂道:“嫂子不必说了,你院子里的下人定例原便不足的,都怪我,早就该替你补上的,一直疏忽了。这样吧,我这就让人挑了伶俐的往你院子里送,你再从中挑选,可好?”
  容迎初却轻轻地摇一摇头,道:“真该多谢弟妹这般贴心,可为嫂却想请求弟妹另替我寻了人牙子来,从外面买人进来补足便可。”她露出几分难言之色来,犹豫片刻后,方又道,“这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我是怎么过门的,和三弟妹大不一样,我总怕会不听使唤,没的怄气。”
  戚如南了然,道:“哪里就有人敢对大嫂不敬?不过为了大嫂安心,外头买便外头买吧。要真有不听使唤的,你只管来告诉我。”
  容迎初起身连连拜谢,接着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方才离开锦和苑。
  回到万熙苑后,她嘱咐秋白道:“我让三弟妹从外面买人进来,不要府里的这些老人,这些天若送人过来让我挑选,你帮着留心看有没有府中的人。”
  秋白连忙答应了。容迎初坐下拿起茶盅,道:“帮我去把崔妈妈和紫文叫过来,得让她们帮忙留心才成。”
  秋白依言去了,不多久又回来,却是只身一人,她神色凝重道:“奶奶,事情有点古怪。崔妈妈和紫文都不在,听亦绿说,你到锦和苑去后不久,大太太房里的巧凝便过来把崔妈妈和紫文二人都叫走了。”
  容迎初放下茶盅,抬眼看她:“有这种事?”
  秋白点了点头,道:“亦绿刚才悄悄告诉我,那巧凝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执事大丫鬟,性子倒颇为和善,鲜有会自持是大太太的人而苛待旁人。今日她过来时,却板着脸,也不理会她们,冷冷地说让崔妈妈和紫文到华央苑去,与以往大有不同,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唬得她们心神不宁的。”
  容迎初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到外面去候着,看崔妈妈和紫文何时回来,向她们打听一下内里究竟。”
  秋白正要去时,容迎初又叫住了她,问道:“这些事是亦绿告诉你的?”
  “是。我去正院找紫文没找着,再回来叫崔妈妈,也没看到人,其他人都没说什么,亦绿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告诉了我这些。”
  容迎初记忆中的亦绿向来胆小怕事、人云亦云的,不承想竟有这么一节,不由有点上了心,亦不再说什么,自让秋白出去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秋白方才和紫文一同进来。紫文一看到容迎初,面上微微地显出一丝不自在,讷讷道:“奶奶找我有事么?”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容迎初有意留心,一下听出了当中的异样—— 之前还殷勤如斯,何以如今会这般勉强又生分?她不动声色,指一指跟前的椅子,道:“不忙,姑娘先坐下吧。”
  紫文却站在原地犹豫着,秋白见状道:“姑娘即便是有什么难处,也该跟咱们奶奶道明一声才是,说不定奶奶能替姑娘拿一拿主意。”
  紫文兀自迟疑,看了容迎初一眼,慢慢道:“我要是心里没有奶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我方才也跟秋白说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还是安分些为上。”
  容迎初听这话说得越发古怪了,遂道:“在我眼里,姑娘何时不安分了?我拿姑娘当家人看待,姑娘要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只管告诉我。”
  紫文思忖片刻,眼中带一点警醒意味地望向容迎初,道:“有些事恕我不能明言。不过,我还是该提醒奶奶一句,我这个没眼色的小瞧韦奶奶了,她并非我们看的那样软弱好欺……奶奶您日后可要当心。”
  容迎初不意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心头一紧,站起身追问道:“大太太把你们叫去,可是为了韦氏?崔妈妈呢?她还没回来吗?”
  秋白略一踌躇,道:“崔妈妈和紫文姑娘一同回来的,不过……我刚才去请她们时,崔妈妈说还有事忙,所以就没跟过来……”
  容迎初知道这当中必有蹊跷,只静静地看着紫文,道:“姑娘要是不方便细说内情,能不能只回答我一个问题?大太太可是替韦氏出头了?”
  紫文轻轻咬一咬牙,无声地点头。
  容迎初一手扶在桌沿上,深吸一口气道:“我晓得了。多谢姑娘在这个当口还来给我提醒。但请姑娘放心,你一心向着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紫文本也担心容迎初答应自己的还能不能做到,此时听她这样说,心下稍稍安定了些。正要离去之际,便见崔妈妈神色不安地走了进来,对容迎初道:“奶奶,大太太房里来人,说大太太请奶奶过去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大太太说让秋白姑娘也一起过去。”
  容迎初和秋白、紫文二人都交换了一下眼神,方沉默着和秋白一起走出了内堂,往华央苑而去。
  到达华央苑后,巧凝出来得体地向容迎初行了一礼,悠悠笑道:“容大奶奶来了?大太太在里面等了许久,容大奶奶快随我进去吧。”
  容迎初听得她这声称呼,心下暗自狐疑。过去府里人们都称她为安大奶奶,如今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竟改口称她容大奶奶,想必是以姓氏来区分她与韦氏,可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在这府里,她与韦氏是绝对的平起平坐。
  当下只一声不响,随在巧凝身后往内厅走去。
  才走到回廊上,尚未到达门前,便听到从内里传来苗夫人充满慈爱的赞赏之声:“秋儿你当真是心灵手巧,打的这个手炉络子,这葱绿柳黄的配色甚是好看!你给你三弟妹的这方蝴蝶赏花的帕子是难得的双面绣,也很好。”
  “娘不嫌宛秋手艺拙劣便好。这手炉的络子,原是想着娘终日操心府中之事,多的是来回奔忙的时候,这天寒地冻的,娘自要保重身体。要是把这手炉子络上,正好隔了一层,揣在怀里取暖,也就不怕烫得过了。”她的声音无论何时何地,都自有一股婉约的柔软,甜甜的像要渗进人的心里去,“三弟妹这帕子用的是色织提花织锦,因为宛秋不自量想要绣出双面绣,所以只选了这寻常的蝴蝶花样,以确保能成样,当真是在娘和三弟妹面前献丑了。”
  容迎初便在她这软糯糯的话语声中缓步走进内厅,但见厅内设一透雕蝙蝠护屏矮足短榻,榻旁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苗夫人便歪在榻上,手枕在小几上拿着几件绣品在细细赏看。两旁椅子上的正是韦宛秋和戚如南二位。在旁伺候的是周元家的并几个媳妇丫鬟,韦宛秋的大丫鬟书双也在其中。
  戚如南看到容迎初进来,忙起身道:“大嫂来了!”
  苗夫人和韦宛秋听到戚如南的唤声,方抬起头来,眼光落在容迎初身上。韦宛秋亦款款站起来,婉声道:“姐姐来得正好,我也为姐姐准备了一份见面礼,姐姐快过来看看吧。”
  容迎初并没有马上答理她,径自率了秋白向苗夫人问好,又向戚如南微笑了一下示意,方往前走来。
  韦宛秋拿起小几上的一个桃红色的同心结络子,递到容迎初跟前,微笑道:“这是宛秋特地为姐姐打的络子,只望与姐姐姐妹同心。妹妹也必会以姐姐为典范,做一个贤淑同德的媳妇,伺候相公。”
  容迎初目光淡淡地从她手中的络子上掠过,并不接手,只道:“娘把我叫过来,只怕是有很要紧的事吧?待我先听过娘的示下,再与妹妹闲话不迟。”
  韦宛秋似也不在意,明媚地一笑,便走到一旁。
  苗夫人抚一抚鬓角,眼睛冷冷地看向容迎初,道:“你这个做姐姐的气量怎恁地狭小?秋儿待你可谓敬重又敬重,你也不知体恤怜惜一下?”
  容迎初垂首道:“妹妹的心意,我早已经心领了,迎初万事以娘为先,只想及早听到娘的教诲。”
  苗夫人稍稍坐直了身子,语气中更添了几分严厉:“我指的是何事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她凌厉的目光从容迎初和秋白二人身上扫过,“秋儿虽算是你妹妹,可她也是正正经经的主子,在这府里的地位与你是不相上下的!你竟然和你身边的丫头一起折辱秋儿,亏秋儿还句句称赞你贤淑仁厚,你当得起贤淑仁厚这四个字吗?”
  苗夫人忽然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让人猝不及防。秋白闻言,禁不住心头发紧,微微皱起了眉头。只听容迎初波澜不惊地静声道:“恕迎初愚昧,一时不解娘话中之意。迎初自妹妹进府以来,一直悉心照应,当真不知究竟何时曾和秋白折辱妹妹。”
  韦宛秋施施然在苗夫人榻沿坐下,金丝线绣双蝶的曳地裙优美地散开一地,犹如盛开的花朵。她取了美人拳,倾身向前轻巧地为苗夫人敲着小腿处,赔着小心道:“娘,姐姐自有她的分寸,秋白姑娘虽与宛秋重了名,可这并不打紧,宛秋半点也不在意,求娘不要怪罪于姐姐。”
  秋白这时抬起了头,目光如两道利箭般直直盯着韦宛秋,怪不得她一直隐忍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原来是想都累积在一块向苗夫人告状!先是拿紫文和崔妈妈开刀,现在接着就是对付主子和自己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手段比之她亲自发难,可要阴险得多!
  容迎初心下暗自有所掂量,先没有说话,只听苗夫人道:“秋儿,我知道你懂事,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下人就是下人,断断不能和主子重名、冲撞主子。迎初,秋白是你的人,你说说吧,该怎么办。”
  戚如南在旁看到容迎初沉默着没有说话,生怕她心里不好受,便打圆场道:“秋白姑娘的名字毕竟是从前就有的,想必大嫂也不是有意,如今这么巧冲了小嫂的闺名,那大嫂回去自然会斟酌改了的对吗?娘,咱们不是说要去戏台那里看看他们搭的台子怎么样了?现下也是时候了。”
  苗夫人瞪了戚如南一眼,道:“戏台子什么时候去看都成,不急在这一时。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你大嫂子知道什么叫规矩!”她眼中泛起一丝冷嘲,又道,“我也派人去请弘安了,等你们相公过来以后,再让他来拿个主意,究竟此事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容迎初冷笑了一声,道:“早上时我已经和妹妹商量过要不要替秋白改名字,妹妹好宽广的心胸,直说不用,任由我做主,怎的如今又闹到娘跟前来了?妹妹既然唤我一声姐姐,那妹妹的事也就是咱们房里的事,我作为大姊无论如何都不会委屈了妹妹,直说罢了。”
  秋白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道:“大奶奶说的是,奶奶今晨还告诉我们说,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都要改名字那还了得,大奶奶和我都当了真,不知原来奶奶心里是在意的。”
  在场之人听到容氏和秋白所说,句句都指是韦氏自己不要秋白改名字。韦宛秋亦没有分辩,只垂下了眼帘,抿紧唇没有做声。
  苗夫人看了韦宛秋一眼,正想说话,一直静静侍立在旁的书双这时走上前来,开口道:“大奶奶此言差矣。今晨是奴婢提起秋白名字冲了咱们小姐之事,大奶奶怎么对咱们小姐说话的,我在旁听得真真切切,秋白又是怎么冒犯我家小姐的,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家小姐从来没有说过不让秋白改名字,是大奶奶故意轻慢我家小姐,不依规矩办!”
  韦宛秋眼光飘到书双身上,低声道:“你下去,在太太面前不得无礼。”
  苗夫人却一扬手,道:“让她说下去!我倒想听听,做姐姐的人,怎么在妹妹过门的第一天便纵容着下人欺辱妹妹!”
  书双面上泛起一抹得意之色,道:“大奶奶纵然一开始不知道秋白的名字犯了我家小姐的讳,可奴婢已经出言提醒,大奶奶还是没有要为秋白改名的意思,还说这只是小事一桩,让我家小姐不必较真儿。这秋白更是不知礼数,张口闭口说什么同姓同名比比皆是,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就是别处有跟咱们小姐同名的人,可那也是别处,秋白是这府里的下人,也就是咱们小姐的下人,自然应该避着小姐的讳!”
  这书双口齿极为伶俐,言语中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冲着容迎初和秋白而来,韦宛秋则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容迎初在这当口却不觉失笑,道:“姑娘这张嘴巴好生厉害!强词夺理?敢问谁在强词、谁在夺理呢?你家小姐?如今她已经是咱们府里的奶奶,姑娘既然这么通礼数知规矩,怎的还唤她为小姐?莫非眼里根本就没把这里的规矩当回事?既然如此,何必在大太太跟前大放厥词?”
  书双张嘴正欲反驳,容迎初眼风顿时凌厉起来,斥道:“主子说话的时候岂容你小小奴仆放肆?你家奶奶一句话都没说,你倒句句抢在前头?既然你刚才说秋白算是韦妹妹的下人,那你也是我的下人,你既然不懂这府里的规矩,我自应替韦妹妹好好教导你才是!”
  书双气得两腮通红,韦宛秋这时轻轻地向她递了一个眼色,她面上微有一丝窘迫,接着便沉默了下来。
  秋白暗暗咬一咬牙,走到容迎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大奶奶,此次事端皆因秋白而起,既然韦奶奶这般在意,为免大奶奶为难,求大奶奶替秋白改了名字吧!”
  容迎初还不及回应秋白,便听周元家的进来道:“大太太,安大爷来了。”
  苗夫人轻轻颔首,便又软软地歪在了榻上。
  容迎初和韦宛秋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面向内堂大门,果见一身蓝狐滚边墨色裘袍的柯弘安悠悠然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先看向了容迎初,容迎初正好与他对上了眼光,不知是否错了眼,竟似从他眼中察觉出一丝温情来,心中微微一动。
  韦宛秋亭亭伫立在原处,如一株高雅清艳的水仙花,连神色也是带着恍如隔世的迷蒙,一双妙目如不见底的深潭,幽幽埋藏着无数心事。
  柯弘安慢条斯理地来到苗夫人跟前,草草行了见礼,道:“娘把我叫来,又是为的哪般?这回又是谁犯了事?”
  苗夫人胳膊撑在石青金钱蟒引枕上,道:“你倒是知道,又是你房里的人犯事了。既然知道,怎么平日不多加管教?这秋儿才过门第一天呢,便受这样的委屈了,这事你究竟晓不晓得?”
  柯弘安自顾在椅上坐下了,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韦宛秋,道:“我娘子体恤我,从来不让我费心伤神,房里的事她自会做主打点,我无须过问太多。”
  他的话甫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容迎初诧异地望着一脸散漫的他,甚至就要以为自己误解他的话意了—— 他口中的娘子,会是指自己吗?
  苗夫人怔了一怔,旋即定下神来,道:“按理也合该如此,房里有一个贤惠识大体的夫人打点着,确是能让你省不少心。只不过如果这个人不知分寸,偏生惹出事端来让你烦心,那就不得不花点心思管教了。”她顿一顿,又道,“她丫鬟的名字冲了秋儿的讳,犯了规矩,嘴上还得理不饶人的,这事可大可小,弘安,你来拿主意吧。”
  秋白仍旧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道:“太太错怪我家奶奶了,奶奶并没有得理不饶人,只是韦奶奶说了不在意在前,我家奶奶刚才已经说了既然韦奶奶心里是过不去,那绝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的。改了秋白的名字不过是闲话一句,平白惊扰了太太和大爷,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韦宛秋螓首半侧,睨了秋白一眼,面沉如水。
  容迎初静静道:“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不是,太太要怪罪迎初也不是没有道理。此事任凭相公定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柯弘安交抱起双臂,好整以暇道:“又要我定夺吗?我一用神脑袋便疼得要命,娘就不要为难我了。如此可好,我把此事交由我娘子定夺,让她来拿主意,她觉得要改名字便改名字,她觉得不必改便不必改,从此谁也不能再提了?”
  苗夫人脸色一变,倏地从榻上坐直身子,道:“怎可如此……”
  韦宛秋双手袖在玫瑰紫千瓣菊纹的广袖中,端然而立,冷眼注视着柯弘安和容迎初二人,由始至终都是静默无声。
  柯弘安打断苗夫人道:“娘刚才已经有言在先,此事由我来拿主意,可是听凭我决定之意?既然让我决定,那我已经有了决定。”
  苗夫人面上阴晴不定,目光凛冽如刀锋般瞪向柯弘安。
  柯弘安熟视无睹,微笑着看向容迎初,道:“娘子,你的主意便是我的主意,你只消告诉我们,秋白这名字要不要改便成。”
  容迎初心底惊讶得无以复加,又暗暗有种受宠若惊的感受,伴随着一丝莫名的情愫缠绕于心,带着不真实的温暖感觉。她回了相公一个会心的笑意,道:“多谢相公信任。奴家愚见,秋白的名字不必改。此秋非彼秋,韦妹妹若还是介意,那我以后就少让秋白到你跟前来便是。韦妹妹,你意下如何?”
  韦宛秋将一切意绪掩藏在温柔的笑容背后,道:“既然相公说了一切听从姐姐的意思,那妹妹别无他话。”
  容迎初亦含笑,垂下眼帘道:“难得妹妹如此通情达理,姐姐甚为欣慰。”
  戚如南旁观着这一幕,心下顿时别有滋味,眼看婆婆的脸色越发难看,她连忙上前道:“娘,我突然想起我过来时刘镇家的说要找您回话,不知是何事?不如让大伯和两位嫂子先回去吧。”
  苗夫人面色阴沉地注视着柯弘安,沉默半晌,方缓缓道:“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柯弘安干笑了一声,径自起身,率先往门外走去。容迎初扶起秋白,亦随在柯弘安身后离开。
  韦宛秋安之若素地向苗夫人告了辞,方与书双一同返回万熙苑。
  踏进南院的大门,韦宛秋款款地往里间走去。丹烟和周妈妈、刘妈妈几人迎将出来,看到自家主子神色不对,个个顿时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出言问一句,只是无声地替主子更衣、上茶。
  待众人都忙停当后,韦宛秋方轻声道:“你们都出去,书双留下。”
  书双眉心一跳,只静静立在原地。周妈妈和丹烟等人均垂目敛目地退了出去。
  韦宛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书双,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书双不敢直视主子的眼睛,低头一动不动,心不自觉地跳得厉害—— 竟心悸至此,皆因主子的无声,正正是威慑所在。
  韦宛秋已经站定在她跟前,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一张绝美的面孔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看不出喜怒。
  书双更觉惶恐,张口正想说话,韦宛秋冷不丁地一扬手,劈头盖脸地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又狠又快,没有半点留情。书双吃痛得惊叫一声,整个儿摔倒在地,眼花缭乱的余光间,只看到主子那苏绣月华色的锦缎广袖轻飘飘如云霞飞扬。
  “谁让你讲话了?”韦宛秋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跟前,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谁让你自作聪明了?枪打出头鸟,你干吗非要笨得去做这只出头鸟?你以为这里还是将军府,凭你凶就可以打遍天下?”
  书双半边脸被打得红肿,嘴角迸裂,鲜血渗流,她匍匐在主子脚下,颤声道:“奴婢只是看不惯她们欺人太甚!小姐是千金贵体,以平妻之名留下,已是莫大委屈,岂能由着她们作践?”
  韦宛秋低头看自己用凤仙花染就的鲜红丹蔻,缓声道:“所以我才说你是自作聪明,你以为你这算是表忠心吗?容氏自然是不能放过,可我本就不屑跟她争,杀人可以不见血,我并不想玷污了自己的手—— 借刀杀人,你懂不懂?”
  书双浑身瑟瑟发抖,道:“奴婢知道错了!”停了一停,仍忍不住继续道,“奴婢知道小姐向来心思缜密,可是……小姐分明是将军的掌上明珠,何以将军会忍心将小姐下嫁到柯家来受闲气……”
  韦宛秋缓缓坐下,半倚在紫檀木小圆桌上,眼里不带一丝感情地盯着地上的书双,眼前忽而泛起一片迷茫,内里仿佛都是过往的零碎的记忆。
  将军父亲的声音透过记忆回荡在耳边:“柯家的苗夫人今日传来话,只说柯家安大爷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只等爹的那件事成了,便会与你一起随爹退守至青州边境。秋儿,爹最后问你一次,安大爷身边已经有了一位夫人,虽然苗夫人说那位只是姨娘的名分,可终究还是未成婚前有了房中人。爹虽然希望你将来的夫君愿意记入韦家族谱,随爹一同远迁,那样韦家方不会有绝后之虞,可事关秋儿的终身,如果你不愿意,爹再为你另觅佳婿便是。”
  她听父亲提起“安大爷”三字,脑中立时浮现出柯家大老爷寿宴当晚,前来向父亲问好敬酒的那名年轻男子。
  犹记当晚,她在觥筹交错的喧闹之中抬起头来,看到他与父亲碰杯,洒脱地一饮而尽,她整个儿便定在了那一瞬间。
  险些便以为自己身置梦中,险些便以为是前世的纠缠没完没了,延续至今生,只为向她追讨她所欠下的债。
  为何,竟然是他?
  前世之时,他在昏暗的壁灯下抱紧她的身躯,一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丝,在她耳边低浅地道出最为残酷的话语:“我不能答应你什么,因为我答应她在先。”还是那样温柔的声音,犹如甜蜜的呢喃,却极尽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心。
  “这么说来,你已经选择好了?”她推开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既然你只要她,为何又来招惹我!”
  他笑得讥诮:“求你明白何谓男欢女爱、逢场作戏,不要一副我欠你许多的样子,一切不过是你情我愿。”
  冰凉彻骨的绝望痛击在她心间,令她撕心裂肺般的痛不欲生。
  你分明承诺了一定会给予我想要的,既然你做不到,我也不会让她得到。
  下意识的驱使,她一手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狠狠地刺进他的腹中—— 血腥的红潮汹涌而至。她就那样失神地立在原地许久许久,方于凄绝中跪倒下来,拿起地上染着他的血的水果刀划破了手腕—— 渐次陷入昏迷之时,她胸臆间的痛与恨仍旧连绵不息,曾那样渴望自己不要再醒来、不要再记得。
  直至重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已然再世为人。
  所有一切都是新,只有她的灵魂,仍旧背负着旧有的包袱。
  重获新生了五年之余,已然彻底适应了陌生的年代和身份,以为自己就此与前世再无牵扯,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过往的阴影,以为早已忘记。
  可在华光十色的灯笼光影之下,为何他的脸庞竟然熟悉如斯,那样硬生生撞进了她以为失落了的记忆之中,让她在这一刹那知晓,她仍旧是无法放下。
  柯家大爷柯弘安,他与他何其相似。
  眼角眉梢,音容笑貌,连一垂眸一转首都带着几近相同的神韵。
  她茫茫然凝视了他良久,只是他目不斜视,丝毫没有看她一眼的意思,自顾地与父亲你一言我一语,融洽而投契。
  仔细地看清,其实也并不是十足的相似,前世的他眼光总是游离而闪烁,而今生的他只觉笃定而深沉。他们的面相,亦有着各自的差别。可不知为何,远远地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他,那样的莫名而没有道理,连她亦觉得荒唐。
  以至于父亲问及自己的意愿,她方会幽幽地回答:“如果他愿意跟随我们离家远迁,那女儿愿意下嫁,至于他的夫人……女儿自有盘算,没有人可以伤害女儿。”
  韦将军深深地注视着女儿,道:“秋儿,此次当真是委屈你了。我和安大爷……曾不止一次碰面,他愿意答应我,也是因为对我有所求。若他胆敢亏待你,我也绝不会让他如愿。”
  然而男人的承诺往往不堪一击。
  成亲礼上容氏咄咄逼人,非要分清先后大小。她心知苗夫人必有后着,倘若由着容氏纠缠下去恐怕后患无穷,何不先让一步,待成定局后也就由不得这姓容的胡搅蛮缠了。
  可是她的让步却昭示着阴影的再次逼近,父亲不知私下与柯家达成了什么协议,竟然愿意暂且放过,让心爱的女儿屈尊成为柯家的平妻。成亲当日不宜与娘家人相见,父亲便让人捎了信进来,信上书:顾全大局,小不忍则乱大谋。
  乱大谋?何尝不是呢。
  柯家大老爷能给父亲的,自然是比维护她这个女儿的终身幸福来得重要。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男人也不见得光明磊落,能让人一眼看穿。这几个男人心里各有盘算,有如一盘扑朔迷离的棋局,一步紧追一步。他们各有自己必要保全的东西。
  唯独不会有她的位置。
  父亲总说她自五年前一场大病过后,便性情大变了,再不像以前那般吵吵闹闹的不成体统,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因为她的安静里更多地透着一股阴郁的寒气,让人心生不安。
  前世是从小忍到大忍,忍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地冲他尖叫:“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最后只得玉石俱焚。
  今生还是要忍,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韦宛秋阴冷一笑,道:“这时说受委屈还早呢,今日的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她目光冷厉地盯着地上的书双,“你给我仔细着,今后我让你说话便说话,让你闭嘴便闭嘴,多一分也不要做,你若再坏我的事,可就不是这一巴掌的事了!”
  书双身子颤抖得如筛糠,连连磕头道:“奴婢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柯弘安与容迎初是一先一后回到万熙苑中。
  容迎初和秋白走在一起,远远看到柯弘安来到正院门前,却不进去,又转过身踱到了东院门前。
  容迎初见状,心下暗暗纳罕,平一平心绪向柯弘安走近,微笑道:“相公怎么不回正院去歇息?”
  柯弘安懒懒地抱起双臂,与她并肩走进东院,看似不经意地道:“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我今晚就留在你院子里吧。”
  容迎初再度愣了愣神,怀疑地看了看这用意不明的相公,又回头看了一眼秋白,秋白也觉得奇怪,便开口问道:“大爷是说,今晚在东院里用晚膳吗?”
  柯弘安面上含着一缕值得玩味的笑容,道:“明知故问么?我都说了留下了,管我是用晚膳还是过夜呢!”
  容迎初一惊,他态度的转变一时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半晌也没能接过话来。
  秋白亦觉始料未及,随即便坏坏地笑了。早就看出来这大爷对奶奶是有心的,愣是等到今天才捅破窗户纸,也算掩藏得深了。话说回来,这小夫妻俩可真够折腾的,到今天才凑到一块去,这大爷动作也太慢了点!
  迟迟疑疑间便进了内室,容迎初仍是有点怔怔的,看着柯弘安大模大样地在长榻上躺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便成了:“你又要睡了吗?”
  秋白知趣地没有跟进来,此时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柯弘安双臂枕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她道:“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吃就是睡?”
  容迎初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被他看出了一直以来腹诽他的心思。他也知道自己除了吃就是睡,倒算有自知之明。
  柯弘安端详着她,那专注的目光就像是在欣赏一样稀世珍品般,嘴上轻轻道:“其实你这个羞羞怯怯的模样,倒比要强的时候好看。”
  容迎初听清了他的话,脸上更是火烧似的发烫。她定一定神,走到他身旁,道:“相公如果要歇息,还是盖上毯子吧,着凉了可要招起病根子了。”
  柯弘安笑道:“还真当我只晓得睡吗?”他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在榻沿边上坐下。这个动作以及这个相对的场面,与那一夜何其相似,但他的眼光以及神色,却又与那夜大相径庭。而她的身份,亦不再是等待家族认可名分的可怜人。
  他把她的手攥紧在掌心中,如握的是一件他梦寐以求的宝物。
  梦寐以求,何尝不是如此呢?
  容迎初感觉到他手心中的炽热,有点热得似要渗进她的肌肤,十指连心,这份不可名状的情愫,正在不知不觉间游进了她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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