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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

聆花雪 (现代)
宅斗之玉面玲珑(出书版完结)
作者:聆花雪
(亿万读者公推宅斗小说之冠冕,宅斗崛起的扛鼎之作。超越宫斗细腻的女人斗法大戏)
编辑推荐
  ★中国宅斗小说之冠,宫斗后时代细腻到极致的女人斗法大戏。
  ★男人的阴谋,女人的诡计,祖宗的家训,门阀的斗争——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玲珑局中,前世今生,牵扯不断的爱恨纠缠。
  ★绝不拖泥带水的狠辣心计,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内容简介
  家境没落、身份卑微的容迎初以冲喜媳妇儿的身份嫁入钟鸣鼎食的豪门柯府。她虽有大奶奶之名却无权柄之实,而这看似平和的深宅大院,却有多股势力各怀鬼胎机关算尽。
  好在容迎初心思玲珑剔透,又有神秘丫鬟秋白相助,不仅渐渐站稳脚跟,也跟丈夫越走越近。这时,另一位身份更加神秘的穿越女却要嫁入府中抢夺容迎初大奶奶的名分,自此,一场不见刀枪的战火,就这样在这堆金积玉的繁华地里烧了起来。
上册
第一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辰时淡薄的日光洒落于柯府万熙苑的回廊下,万熙苑的管事妈妈崔妈妈一手拢在怀中,站在数个小丫鬟跟前,抬眼冷冷横了左前方的厢房一眼,问道:“她起了?”
  其中一个小丫鬟挑眉道:“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了些,秋白这大早的就去给她拿热水去了。”
  另一个小丫鬟低笑道:“我听见秋白原是使唤静枫拿热水去的,静枫竟一声也不应,掉头就走了。”
  崔妈妈闻言,眉梢间也泛起了笑意,道:“使唤你们?你们可仔细着,我们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大太太给安大爷的,我们的正经主子是大太太和安大爷。那容氏,前一月安大爷还病的时候,大太太吩咐我们按着大奶奶的礼数待她,如今安大爷早好了,我瞅着大太太的意思,是不想留了,我们日常只管伺候好安大爷,旁的一概与咱们无干。”
  那个唤静枫的小丫鬟脸上有点得意,道:“如此说来,她在这里的时日也不长了。”
  崔妈妈道:“当初安大爷重病缠身总不见好,老太太亲自到灵若寺去为他打平安醮,正好碰上寺里的男女先儿,说是大爷命里注定有这疾病,此病非药石可治,只消选了八字相融的姑娘嫁与大爷,冲一冲大爷身上的晦气,自能不药而愈。也合该这容氏有幸从咱们府里走一遭,偏生她家爹娘愿把女儿送到府里来,八字正好也相融,老太太便做主让容氏过了门。”
  崔妈妈冷笑了一声,又道:“不承想容氏过门后大爷的病越发重了,眼瞅着要不好,那时老太太就传出话来,愿意给容氏大奶奶的名分,不管大爷日后如何,只想她一直在府里为大爷守着福。那容氏想必也是巴望着从此留在府里享那大奶奶的福,自是应承了。如今大爷是快要好全了,老太太虽没有说什么,可大太太是个明白人,那容氏家祖上虽说曾有几百亩田地,可早就被她那破落户的爹给败光了,如今她爹不过就是个佃户,这等出身,如何当得了咱们府里的大奶奶?咱们每日敬她一声‘大奶奶’,她也不掂量掂量,就她那点福气,消受得起么?”
  她们围作一团絮絮叨叨地说着,秋白捧着盛放洗漱物事的红漆托盘从后头走过,淡淡扫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前方主子的厢房而去。
  亦绿看到秋白,不由压低声音道:“可是被她听去了?”
  崔妈妈轻哼一声,道:“听去便听去。当日容氏进门,合府上下都知道,她别说是嫁妆,就是身上那一身行头,都是老太太掏体己给她置办的,更别说那价值多少的聘礼了。带着个陪嫁丫头就过门了,谁不知道,她不过就是老太太为了添大爷的福买进府里的,日后去了这大奶奶的名分,跟你我是一样的人,这陪嫁的,就是丫头的丫头罢了!”
  秋白进了厢房,看到自家主子容迎初已然换上了七成新的莲青色隐芙蓉纹对襟长袄,此时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拿了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丝。
  秋白走上前去,将托盘放在榻旁的小几上,便听容迎初缓声道:“才刚听到你唤静枫去打水,眼下又是你自个儿端了进来,可是她们又不听使唤了?”
  秋白看了主子一眼,道:“奶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个事儿该是一样不差地落进奶奶眼里了。”
  容迎初没有丝毫的不安与愤怨,看到秋白正要动手伺候自己梳洗,只静声道:“且慢。”她放下了篦子道:“我问你,咱们进这府里来有多长时日了?”
  秋白道:“到今日正好两个月了。”
  容迎初含笑道:“秋白,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最最难得的,是你始终没有向我露出一丝着急来。我一直觉着你是个沉得住气的,果然不负我所望。”
  秋白抬起头,道:“哪里就不着急呢,我眼看这境况,心里就跟火烧似的,只是看奶奶还像往常一样,可是不想多生事端被人拿住把柄?”
  容迎初低低一笑,道:“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都是大太太给的,前一个月大爷不好的时候,她们对我虽说不上尽心尽力,可也顾着礼数。最近越发轻贱起来,这大门大户的规矩岂同儿戏,若非得了上面的意思,这些人也不敢欺到明面上。”
  秋白咬一咬牙,道:“说穿了这就是过河拆桥!奶奶,这……”容迎初扬一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你到外面给崔妈妈传个话,只说是大奶奶请她和静枫、亦绿、香卉、雅琴进来。”秋白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听命去了。
  片刻,崔妈妈和静枫、亦绿、香卉、雅琴一行五人便随在秋白身后进了厢房中,秋白看她们没有行礼的意思,便开口道:“大奶奶,崔妈妈她们到了。”
  崔妈妈心里并不情愿,勉强欠一欠身道:“不知大奶奶有何吩咐?”
  柯府的院里人均是按着主子的身份定例分配的,容迎初本应是长房长媳的名分,院里该是有一个管事妈妈、四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六个粗使丫头、四个小厮,可容迎初虽然有着大奶奶的名分,却并非柯家循着娶长媳的礼数进入柯府,所以身边只得陪嫁的秋白一个大丫鬟,以及静枫、亦绿、香卉、雅琴这四个小丫鬟。另外的四五个粗使丫头和小厮常常被崔妈妈支使去办别的事,总也不在秋白的使唤范围内。
  容迎初和和气气地对崔妈妈道:“妈妈今日迟迟没有进屋里来伺候,想必是忙着为我打点早饭吧?我就想告诉妈妈一声今日不必张罗了,大爷让我去他房中一同用早饭,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妈妈就让她们几个过来替我梳洗便是。”
  崔妈妈有点意想不到,只一言不发立在原地。身后的静枫撇了撇嘴,扭过头不理不睬;亦绿心中有点胆怯,不敢明着与容氏过不去,但看身边的姐妹都没有动作,便迟疑着没上前;香卉窃笑,只等着看众人如何为难容氏;雅琴左顾右盼,不知崔妈妈和静枫如何应对,等下附和便是。
  秋白见状心中有气,正想说话,容迎初便道:“大爷长时间服药,胃口总不见好,平日里早饭是不吃的,大太太为此一直忧心大爷的身子骨会受不住,今日难得想吃,让我过去伺候,若误了时辰,大爷怪罪起来,我总不能跟大爷说是丫头们不给我梳洗耽误了,可只秋白一人张罗怕也是来不及了。妈妈,您行事一向最妥当,您说待要如何呢?”
  容氏明摆着就是要跟她们立规矩了,一口一个大爷、大太太,谁不知道大太太并不待见这容氏?可她说的都是摆在台面上的理儿,作为下人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崔妈妈心里明白,容氏话说在了前头,她们再要寻什么推托的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与其真闹到大爷跟前,不如还是顺了这容氏一回,以后有的是机会让她知道厉害。
  崔妈妈转过头吩咐道:“静枫,你们外头的活计先放一放,好生伺候大奶奶梳洗去。”静枫眼中的不屑益浓,抿着唇走上前去,亦绿等三人均跟在后头。
  秋白示意亦绿把沐盆捧到容迎初跟前,静枫、雅琴和香卉三人袖手站在一侧,一副待命的样子,却又没有动手的意思。
  容迎初并不以为忤,伸手向面盆中蘸一蘸手,脸色一沉,抬头冷眼扫视了跟前四个小丫鬟一圈,四人正自纳闷,容迎初倏地一手将亦绿手中的面盆拨倒,满满一盆热水洒湿了一旁的秋白半身,“砰”的一声,面盆摔在地上响得震耳。
  众人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唬得心直跳,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容迎初厉声冲秋白斥道:“小蹄子我待你客气三分你倒上起脸来了!我要热水净脸你竟试也不试便拿上来,你瞧我手烫得发红!我看你是娘家人,平日里待你宽厚,合着你就越发轻狂起来了!也不看看如今是在何处,我是何等身份,你是何等身份?你以前没规矩如今也没规矩么?你口里喊我这声大奶奶你心里可是真的敬着我?敬上的规矩你懂么?”说着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崔妈妈,继续道,“妈妈平日怎么教你规矩的你全忘了么?什么样的人就该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做什么样的事,做什么样的事就该守着什么样的规矩!我在这府里的时日虽不算长,可也知道大太太规矩严明。你倒好,稍得一点脸面,尊卑高下就全忘了!主子不成主子,奴婢不像奴婢,这要传出去,辱没的可不只是我们这房人的颜面!”
  秋白冷不防地被泼了一身热水,又被容氏疾言厉色地一顿数落,早已是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泪珠子簌簌地落下,连声认错道:“奶奶,是秋白伺候礼数不周,是秋白的不是,求奶奶息怒……”
  崔妈妈等人见此情状,心里均一阵戚戚然,退却了泰半的不服气,亦绿慌得赶紧去拿毛布擦地上的水,崔妈妈定一定神,对静枫道:“还不快去给奶奶另打一盆水?”
  静枫顺从地去重打了盆热水回来,让崔妈妈试了,方端到容迎初跟前。容迎初和颜悦色道:“静枫姑娘果然是个妥帖人儿,所做之事只有好的,我最是放心不过。秋白没有你这份细心,这日后我房中的梳洗打点事宜,就有劳静枫姑娘了。”静枫眉一挑,却也奈何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一时众人便围在了容迎初周边按着礼数伺候起来。静枫捧着沐盆,亦绿手捧巾帕和靶镜脂粉之饰,秋白上来替容迎初挽了袖,从雅琴手中接过一条大手巾,小心将容迎初面前衣襟掩了,容迎初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
  梳洗完毕后,秋白为容迎初挽了个回心髻,容迎初从妆匣子里取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当着崔妈妈一众人的面斜斜地插进了发髻上。
  接着屏退了这各怀心事的一干人等,容迎初拉过秋白的手,微带愧然:“丫头,刚才委屈你了,看这身上还湿着,赶紧去换一身。”
  秋白满脸坦然,道:“奶奶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我乐意。”
  容迎初注视着她,心里暗暗揣摩她话中之意。秋白似有明了,自笑道:“只有奶奶好了,我才能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奶奶也深明个中道理,我又怎会不识时务?”
  容迎初目带赞许,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一向不需要我操心。”轻轻叹息一口气,“这几个人心思活络得很,都不是省油的灯,事情还没完呢。”顿一顿,又道,“趁着时候还早,赶紧去把崔妈妈叫进来,完了这宗儿我就到正院去。”
  崔妈妈再次被叫进了容迎初房中,心内不觉有点奇怪,又有点不安,刚才已让这容氏占了一回上风,自己也算是让了一步了,容氏该不会是趁势拿大,以为自己从此就要唯她是从吧?当真是异想天开,她本就是大太太的人,在容氏来之前就已经管着这院子了,即使让她逞一时之快,也不代表她能就此当上这院子的正经主子。这路可长着呢,大太太的意思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能耐跟容氏耗到底!
  正想着,容迎初已上前来一手扶着她的臂膀,微笑道:“妈妈辛苦了,来,坐下说话。”一边给她让座,又让秋白上茶,这倒是出乎了崔妈妈的意料。
  “妈妈镇日里为我打理这院中的繁杂事务,我是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容迎初缓缓道来,实实在在地露出了感戴的神色来,“日后恐怕还有许多劳烦妈妈的地方,还望妈妈多多担待才是。”说着,一手把发髻上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摘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塞进崔妈妈的手中,崔妈妈一惊,想要推托,谁知容迎初紧紧地将钗压在她掌心中,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势。
  秋白在旁看着,虽不知主子意欲何为,可隐约也猜到几分,便上前取过钗,插上崔妈妈的发髻间,笑盈盈道:“这钗与妈妈就是相配,瞧,可好看了。”
  崔妈妈知道这钗对于容氏的分量,容氏当日过门一件嫁妆也没有,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老太太给备下的,容氏可拿出手的首饰寥寥无几,这支钗可算是容氏最能充撑场面的首饰了。
  一时有点受宠若惊,也就没有再推拒,唯唯诺诺地笑着受了。
  容迎初的笑越发意味深长:“妈妈耳聪目明,这院子里的丫头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只有妈妈最清楚了。日后若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只管来告诉我,我好心里有数,更不会亏待了妈妈。”
  崔妈妈怔了一怔,容氏这话里的意思虽是明明白白,却让她越发觉得迷糊,不知容氏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有点让人不知道怎么应对了。想一想,便打了个太极:“这些丫头都是极好的,奶奶只管放心。”
  没有得到正面的答复,可容迎初并不着急,淡淡一笑便让秋白送崔妈妈出去。当厢门打开的时候,容迎初突然走到门边扬声道:“妈妈所说的我记下了,多谢妈妈提点!”
  声音很响,传到了院中洒扫的小丫头们耳中,在廊下浇花的静枫闻声回过了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崔妈妈发髻上的白玉如意钗。
  目送崔妈妈走远后,容迎初方携了秋白走出厢房,施施然来到静枫跟前,道:“安大爷的身子好转了是件好事,你有没有听到大太太说过大爷身子好了,我就不是大奶奶了?”
  静枫乍听到容迎初这问话,心下一紧,不由想到崔妈妈刚才在大奶奶房里是不是说了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不过是大奶奶院子里的小丫鬟,哪里能听到大太太说的话。”
  容迎初冷笑道:“你原知道自己是我院子里的小丫鬟,也不枉崔妈妈一直夸奖你行事知分寸晓进退。”语毕,也不待静枫回应,径自走开了。秋白匆匆扫了静枫一眼,果见对方神情僵硬,尴尬中又夹着气愤。
  秋白低笑着对主子道:“我原还担心你把那么好的白玉钗给了崔妈妈,崔妈妈不买账的话会不值。没想到奶奶原来是想借此离间崔妈妈和静枫的关系,奶奶这一着行得可妙,今儿个静枫定是恨崔妈妈两面三刀了,看她们还怎么连成一线。”
  容迎初扶一扶额前的回心髻,从容道:“崔妈妈和静枫这两人的主意最大,对这院子里的下人影响自然是最深的,只有她们不和,才会有弱点被我拿捏,我才有更大的余地降伏这些个下人。话说回来,她们背后里嚼的舌根也不是没道理,我不过就是个寒门出身的贫家女,原是不配当这院子的女主人的。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不配的自不会去争,可既然落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也就容不得别人来抢。”
  沿着林荫路来到了万熙苑的正院,容迎初径直穿过回廊走进内室,但见那八仙圆桌上已摆上了早饭,室内张罗的几个小丫鬟看到她,神情各异地朝她行过见礼,容迎初正想说什么,便见一名女子掀了帘子从暖阁里走出,那女子抬头看到容迎初,脸色倏地一变,旋即转头冲暖阁里娇声道:“大爷,她来了,你倒出来帮我向她问个明白呀!”
  容迎初冷眼看着这女子的言语行举,只见她上身穿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下面是葱黄色百褶裙,头挽双髻,一张瓜子脸上浓妆艳抹,眉眼间满是嗔怨,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这就是柯家大爷柯弘安的通房丫头紫文,自幼便伺候在安大爷身边,也算是这万熙苑的半个主子了。
  内里的柯弘安正躺在长榻上养神呢,听闻声响,俊美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厌烦,懒洋洋地起了身,趿着鞋子往外走去,出了堂外,便看到亭亭立在当中的容迎初。
  一旁的紫文柔若无骨地挨到他身上来,幽幽怨怨道:“爷,我身上可还在疼呢,都是这容氏给打的,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她使唤我做事,我不过是一时顾不过来,她扬手就拿了藤条打我,下手可狠了。”
  容迎初和秋白闻言均是一惊,这紫文竟硬生生地安了罪名在容迎初头上,这鞭笞房里人的行为是大户人家的禁忌,更莫说她是新进的媳妇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她平白就背了一个妒忌不贤的恶名,夫家是绝对有将她休弃的理由的。
  容迎初本想要分辩,可念头一转,又定下神来,只抿紧唇静静地看着柯弘安。
  他的态度,才是决定此事结果的关键。
  柯弘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紫文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一时并未理会,自顾自地在八仙桌旁坐下,拿了银箸夹点心吃。
  紫文不由发急了,道:“爷,你昨晚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审这容氏的吗?”
  他嘴里还嚼着一块紫薯糕,点了点头,含糊道:“谁打的人,谁就要承担后果。”
  容迎初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开口道:“相公认为谁应该承担后果?”
  柯弘安眼帘一抬,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打人了吗?”
  “我没有。”
  柯弘安目光突然深沉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紫文挑衅地瞪着容迎初,举手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手臂上一道道的青斑瘀痕,触目惊心。她声音益发尖利:“我身上的伤可是明明白白的呢!爷,此事一定要上告大太太,大太太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容迎初不温不火道:“大太太主理府中事务已是繁忙不堪,这是相公房中的事,自该由相公来定夺,怎能为大太太再添烦忧?”
  紫文来到她跟前,满脸鄙薄:“你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害怕到大太太跟前去说个明白?”
  容迎初眼中的轻蔑淡得不能再淡:“我若是心虚,我打过你以后,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紫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地转到事不关己似的柯弘安身边,撒娇撒痴道:“爷,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你就眼睁睁看着紫文被欺辱吗?你在她尚且没有丝毫顾忌,更别说你不在的时候了……”
  她吵吵闹闹地弄得柯弘安忍不住又露出几分不耐烦来,容迎初看在眼里,垂下头轻轻一笑。柯弘安转过头来,她这抹笑意正好落进他视线中,他半眯起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掩下目中的波澜,面儿上只吊儿郎当地和起稀泥来:“你们两个谁对谁错,只有你们心里最清楚,这一大早的我神儿都没回过来,早饭也还没吃上,你们倒考起我来了。哎哟,不行,我这头又犯晕了,我回去歇会儿,你们俩自便!”
  紫文没想到柯弘安竟然就此不了了之,气得满脸通红,回头狠狠地瞪了容迎初一眼,便追着柯弘安进了暖阁内。
  如此一来自然是不需要容迎初伺候用膳了,她转身就离去。秋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不无担忧道:“这紫文竟然包藏祸心,这样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可大可小。”
  容迎初却不以为意,道:“无声狗咬死人,有声狗是虚有其表。秋白,记住一句话,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秋白细品主子的话,不觉有点放心,迫不及待地问主子道:“这有声狗非杀不可,奶奶可是有主意了?”
  容迎初含着一缕笑在嘴角,淡然不语。
  容迎初才返回她的南院中,便有老太太房中的婆子来请,说是老太太刚得了新茶,邀她过去品尝。
  随着引路的婆子来到柯老太太的寿昌苑中,穿过仪门,顺着回廊往前走,往坐北向南的正室走去,进门就是一座雕蝙蝠祥云的屏风,绕过屏风后便是寿昌苑的正厅,然而柯老太太人却不在正厅中,两名房中的二等丫鬟迎了出来,代替引路的婆子接引容迎初进入内堂中。
  堂中想是燃着上等的沉香,气息醇和芬芳,让人的心无来由地安宁下来。
  柯府的老封君柯老太太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底下一个小丫头正拿着美人拳为她轻捶着小腿处,另有三个穿着得体的一等丫鬟在旁边的楠木小几前沏茶,看到容迎初进来,周到地上前来见礼请座,让她坐在了老太太的跟前。
  柯老太太听到容迎初的问安声,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方扶着近侍秦妈妈的手缓缓坐起身,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却让旁人感受着她的雍容尊贵,心下没来由地就生起一股敬意。
  柯家之祖曾三世袭平原侯,至柯老太爷,乃为四世,因柯家祖上于开国有功,主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让柯老太爷又袭了一代,并娶了沛安侯章家的小姐为妻,也即如今的柯老太太。
  柯老太爷早在十年前便已仙游,柯老太太所出的两个儿子:长子柯怀远、柯家大老爷,他自小便刻苦读书,从科甲出身,曾高中榜眼,现今已高居礼部尚书之职;次子柯怀祖、柯家二老爷,虽也是科甲出身,却只中过进士,如今便在地方上任知府。柯家一门至这一代,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官宦世家了。
  说来柯府是钟鼎之家,柯老太太的两个亲儿又官运亨通,长子柯怀远育有三儿二女,次子柯怀祖则育有二子一女,正可谓儿孙满堂,柯老太太应是心怀欣慰,欢欢喜喜安享晚年才是。可不知什么缘故,柯老太太自柯怀远的元配任氏病逝后,便总是郁郁寡欢,不得开怀,至柯怀远将苗姨娘扶正为正室夫人之后,柯老太太更是患上了重病,全靠太医开具的大补药汤将养着身子,饶是如此,老太太的身子仍是时好时坏,于是便逐渐将府中主中馈的重任移交给了大儿媳苗氏,自己便退居寿昌苑中休养生息了。
  容迎初接过大丫鬟听荷呈上的茶盅,细细品了,赞叹道:“香味浓郁,口中回甘,果然是上等的大红袍。”心知柯老太太邀见她,必不是赏她一杯上贡的名茶这么简单。
  柯老太太咳嗽了两声,秦妈妈和听荷、听莲几个忙递了茶水给老祖宗,柯老太太摆一摆手,抬头望向容迎初,闲闲道:“往年这个时节,可是你家里最忙的时候?”
  柯老太太以这个问题为话头,让容迎初有点意想不到,一时猜不透老祖宗的心思,便如实答道:“现时正是农活最忙的时候。去年的这个时节,我和娘还有秋白几个天天在田里收割,总没有停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天变了,暴雨将至,我和娘急得什么都顾不上,拼了命地要把剩下的一亩田收割完,可还是没来得及,雷雨说来就来,我和娘两个眼睁睁看着上边的水流冲下来,一年耕种的辛苦,就这么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柯老太太啜了口茶,道:“你爹呢?”
  容迎初心里好像被老祖宗揭开了一块阴影,怔了怔后,直言道:“不怕老太太笑话,我爹眼里,除了骰子,就是他的赌友。”
  柯老太太明了地点一点头,道:“你爹和我家老爷本是发小,可怎么也想不到,你爹竟就生生地败尽了祖上的这几百亩田地。我替安儿寻亲的时候,你爹找上门来,我问他你可知道我安儿的病有可能好不了,这冲喜的媳妇要是过了门,即便安儿不在了,还是要一辈子守在柯家,没有再出去的理儿。说得好听,你女儿从此就是我柯家的长房长媳,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你这个老丈人。说得难听,你女儿今儿个十七岁,往后就都是守空房的命,你不过就是卖个女儿讨了口饭吃。”
  容迎初凄冷一笑,爹爹如何急不可耐地将她送进柯府中,她当然知道。
  值得他卖女求得一份价值不菲的聘礼的,除了他日积月累欠下的巨额赌债外,还有他就此重获富贵的痴心妄想。
  当日爹爹回来说了要与柯家攀亲的事,娘只是沉默,唯夫命是从的她,是不可能为了女儿与丈夫抗争的。
  众所周知,柯家的承重孙柯弘安病入膏肓,命悬一线。面对女儿的愤怨,做爹的他冷冷地甩来一句:“你要配个庄稼小子种一辈子田,还是到柯家去守寡享一辈子福?”
  爹爹不会怜惜她可能孤清的后半生,在无可转圜之下,她除了自怜自艾,还可以选择另外一条或许更艰难的路。
  既然是柯家的长房大奶奶,那就掌握住大奶奶该有的一切。
  柯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道:“迎初,你自幼就是过苦日子长大的,这我都知道。”她叹息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人人都以为老太爷与我联姻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其实只有知情人明白,我章家祖上虽是列侯,可至我这一代,先帝便疑我父亲与藩王勾结,我父亲为避嫌疑,早早递了奏折辞官回乡,那一众子跟红顶白之辈,知道我章家有此一过,好的便避之则吉,不好的就落井下石。托祖上的洪福,先帝怜我章家祖先开国有功,没有再行深究,可我章家经此一劫,也元气大伤,家势早不复往年。”
  容迎初静静听着,感觉到柯老太太话音内几不可察的隐痛,旧年往昔的荣辱起落,想必在老人家心内埋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只不知,这一番话背后的目的,究竟为何。
  柯老太太敛一敛神,话锋一转道:“迎初,若是你,一夜之间从有到无,你将如何自处?”
  容迎初唇边带着疏淡的笑意,道:“老太太刚才说我是自幼吃苦,其实并不然。我五岁以前,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地主,那时我何尝不是锦衣玉食?我和我娘都不会料到会有山穷水尽的一天,那天看着债主凶神恶煞地闯进家里来抢东西,我和娘半点奈何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几十口人都散尽了,只剩下爹娘、我、初生的幼妹和秋白五人,娘一声不响地出门去,我在后头跟着,和娘一起求着以前要看我们脸色的张员外把田租给我们种,只因为我们知道,没有比先活命更要紧的事了。”
  柯老太太向她伸了一下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来,神色比刚才多了几分慈蔼:“孩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进门的第一天,我就很喜欢你。那寺里的男女先儿也没说错,你刚过门那会儿,安儿病情虽是凶险,可后来慢慢又好起来了,不管是安儿有后福也好,是你带来的福气也好,我心里认定了,你就是安儿的媳妇。”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安儿好起来了,你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安大奶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你必然明白当中的道理。”
  她自然明白当中的道理,也明白了老祖宗的用心。
  心内有点感激,可更多的是忐忑,因为她知道老祖宗的话还没有说完。
  “这柯府内有多少人多少事,我最是清楚不过,每天脑子里要惦记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柯老太太隐晦地说出府中的水深来,“我现在身子骨是一天差比一天,再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有的是人在打理这些有的没的,我操心也是白操心。平日里,她们忙里抽空来问安时,只会挑好的说,也是怕我费心,我也就不问了。”她握一握容迎初的手,“孩子,你今后的路,可比以往更难走了。你怕不怕?”
  容迎初垂下眼帘,道:“只要活下来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柯老太太朝她赞许地颔首,转瞬又敛下了神情,道:“今日跟你讲这许多话,你也别嫌我老婆子啰唆,我只最后跟你说这一句,你好生记着,在你没有站稳脚跟之前,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分毫的支持,一切只看你自己的本事。你若能在这府里活下来,我老婆子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可如果你是个不中用的,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怜惜。”
  这最后的一席话,才是老祖宗要见她的最终目的。
  容迎初款款站起身来,欠身道:“老太太所言极是,迎初铭记在心。”目内泛起一丝狡黠,“只希望迎初功成之日,老太太不要怪迎初贪心。”
  柯老太太不禁失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只等着看你的好戏!”
  从寿昌苑出来,候在门外的秋白迎上前,细看了主子的神色,微笑道:“奶奶,这老太太赏的茶一定很好吧?”
  容迎初想一想,问道:“秋白,日后若是跟着我要提心吊胆的,还有可能会连累你,害你受苦,你怕不怕?”
  秋白依然微笑着,道:“我不是已经回答过奶奶了—— 我乐意。”她略带一点笃定,“奶奶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我,所以我相信奶奶必不会亏待我。”
  容迎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秋白道:“你很聪明,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对别人也许是这样。”秋白仍旧坦然,“可我和奶奶之间,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得到,只能先付出,不是吗?”
  容迎初只觉得这丫头说的话挺有道理,又觉得古古怪怪的,便笑道:“你哪里听来的戏文?听起来倒有意思。”
  秋白笑得明媚,道:“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听来的,我以前不是告诉过奶奶,我来自未来吗?”
  “得了,你又说胡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邪了!”容迎初并不放在心上,笑笑便过了。而后,她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泛起讥诮之色,吩咐秋白道:“我们回万熙苑后,你帮我去看看紫文是不是在大爷房里,如果大爷歇下了,紫文闲着,你就替我把她叫到我房中来。”
  秋白知道主子是要出手了,忙答应道:“是,奶奶。”
  秋白一直待到柯弘安歇下了,方去把紫文请出来。
  最初紫文连看都不看秋白,更别说是跟她到南院见容迎初了,秋白当着正院里一众小丫鬟的面苦苦地求紫文,口上只说是“大奶奶知道早上时冲撞了姑娘,如今非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极尽谦卑之事了,紫文方趾高气扬地跟秋白走。
  进了容迎初的厢房,紫文柳眉倒竖道:“还有什么可说?巴巴地把我带到这儿来,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别以为你抵死不认,跟我说几句好话,就能逃过去。”
  容迎初亲自倒了茶,笑道:“姑娘好大的火气。我让秋白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刚才老太太赏了我点上等茶叶,我寻思着要分一些给姑娘尝尝才好,站着不累么?来,坐下说话。”
  紫文闻言更是不屑,撇嘴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得了好!老太太宅心仁厚,年中布施可是从不间断的,不知多少穷人家受过老太太的恩惠呢!这些茶叶恐怕你也难得喝上一回,还是留着你自个儿享用吧!”
  容迎初侧头冷道:“敬酒不喝?”
  紫文一时没听清:“什么?”
  容迎初递给秋白一个眼色,站起来走到紫文身边,一手扶住了她的臂膀,温和笑道:“我自然知道我冲撞了姑娘,都是我的不是,平白让姑娘动了气,又带累大爷操心。其实你我都是大爷房中的人,我空有大奶奶的名分,倒是半点也比不上姑娘。”她软声软语地伏低,紫文听了只觉受用,便也不再针锋相对,顺着她往前方的长榻走去。
  容迎初指着跟前铺着大红金钱蟒洋毯的酸枝木长榻,道:“这还是我过门的时候老太太赏的,姑娘辛劳了一天,想必也累了,不如就躺下好生休息一下,我让秋白为你捶捶腿?”
  紫文只想着这容氏倒也乖觉,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便想方设法地讨好自己,既然她愿意服软,那也好趁势拿捏住她。边想着,边就着容迎初的手在长榻上躺了下来,确是舒服极了。余光注意到秋白正在走近,想是要来替自己捶腿了,便闭上眼等着好好享受一番。
  身上猛地一紧,上半身突然被什么压在了榻上半点都动弹不了!紫文慌得睁开了眼,看到秋白正用力收紧手中的长绫,自己竟被这长绫紧紧地缚在了榻上,顿时又急又怒,正欲张嘴大叫,容迎初一手将手帕塞进她口中,她喉口兀自发出“嗯嗯”的闷响,两手胡乱地挣扎,终是徒劳。
  容迎初欣赏似的打量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紫文,伸出纤纤玉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给我听清了,我是说,你敬酒不喝,要喝罚酒呢。”
  紫文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脖子使劲地伸直,喉咙里“嗯嗯”连声,想必是在咒骂了。秋白又拿了绳索连同她的双脚一块绑了。
  容迎初来到窗前,一边把竹帘子放下,一边悠悠道:“我刚才所讲的,自然全是谎话,因为那都是你心底的痴想,我不过是替你说出来罢了。我不配当这府里的大奶奶,我连替你提鞋都不配,大爷屋里的二等丫头都要比我出身好,这都是你亲口所说,是吗?”
  她转过身来看向榻上的紫文,对方的脸早涨成了猪肝色。她笑一笑,来到桌前捧起茶杯,气定神闲地拿杯盖拨茶叶,道:“还记得我进门的第一天吗?大爷病重卧床,不能到南院来与我完礼,大太太让你过来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当日的你很客气,口口声声说我日后就是你的姐姐。后来你把我带到北院的客房,让我在那儿等,就是想让我误了吉时。”
  容迎初喝了口茶,感受着茶味的芬芳,又道:“幸好,你虽别有居心,我也不是没有设防。我看那院子偏僻冷清,可知并非安大爷的主位正院,便自行寻了路回到南院中,再由老太太房中的秦妈妈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在我路过正院的后门时,我分明就听到你跟小丫头们说出那几句话,秦妈妈脸色也变了,我寻思着你好歹是大爷的房里人,怎么也得给你几分面子,便只装作没听到。”
  再次来到紫文身旁,容迎初看着她泛起血丝的双目,道:“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步步礼让,可你却三番四次在我背后使坏,要么假装过来伺候我,回头却跟大爷说我镇日奴役你;要么跟底下的丫头们说我怎么作势拿大,让她们对我心生不满。何苦来!你以为我一时忍让就真的是天聋地哑吗?”她拍一拍紫文的脸,“啧啧”两声,继续道,“你终日为这奔忙,不累吗?这会子又弄出我打你的事来……”容迎初的眼神益发森冷起来,“你真的想我打你吗?”
  秋白手上拿着裁衣用的木尺,一下接一下地拍在手心上,一副活该你有今日的神情。
  紫文怒得浑身发抖,使劲地摇着头。
  容迎初冷笑着吩咐秋白道:“脱了!”
  紫文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怒,眼睁睁地看着秋白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的鞋子连带足衣脱下,露出了她一双白嫩嫩的赤足。
  “当然了,我要打你,怎么会让你的伤明明白白呢?”容迎初的笑颜看在紫文眼里,只觉益发刺眼,“手上伤成那样,还怎么伺候大爷?打手?打身?打脸?不如还是打……”她一手指向紫文妄图挣扎的赤裸双足,秋白手起尺落,不留一点劲地打在紫文的脚心上。
  紫文痛得连心都揪成了一团,两脚不住地抽搐,喉中呜咽不止,泪水也止不住地溢出了眼角。她自幼进入柯府中,一直在长房大爷屋里伺候,至大爷十五岁上,她便被大太太恩准成为大爷的通房丫头,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是半个主子那般了,何曾受过如今这样的整治羞辱?一时心内对容迎初是七分恨三分怕起来。
  容迎初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慢慢地用力,捏得她两边脸颊酸痛无比:“我敬你一尺,你却欺我一丈。这笔账,怎么算也不对,是吗?我这次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院子里早已由不得你做主,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她阴冷一笑,凑近紫文泪水淋漓的脸庞,轻轻吐出,“不受点痛,你又怎么会长记性呢?”
  嫌恶地甩开她的脸,容迎初挺直了身,道:“想让秋白帮你捶腿—— 你也配?”看看这边秋白打得也差不多了,方道,“好了,放了她吧。”
  秋白意犹未尽,有点不甘心就此放过,遂道:“就这样放她了,可算便宜她了!”
  容迎初蕴着一缕浅笑,看着秋白不甘不愿地为紫文松开捆绑的布帛。紫文手上重获自由后马上将塞在口中的毛帕拔出,声音嘶哑地朝容迎初嚷道:“你这破落户!竟敢这样对我!”
  秋白把她的鞋子和足衣扔到她跟前,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容迎初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没有回应。
  紫文脚一点地,便疼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又不愿意再坐在容迎初的长榻上,便硬撑着站起身来,没想脚下发软得厉害,一时支持不住,整个儿就跪倒在地上。
  容迎初弯下腰审视她,紫文咬牙扬起手就打向对方的脸面,容迎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轻蔑道:“打我报不了你的仇,去,到华央苑去找大太太,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去,让她过来,为你主持公道。”
  紫文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敢?”
  容迎初甩开了她的手,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就是要你敢。”
  紫文抹去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穿好足衣和鞋子,挣扎着起身,恨恨地冲容迎初扬声道:“容迎初,你休想再留在府里了!大太太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冷不丁地一手将桌上的整套紫砂茶具拨到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响,上好的茶具便碎了一地,吓得紫文踉跄着退后了数步。
  容迎初泰然立在原地,目光凌厉地直视满脸惊惶的紫文。
  紫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立即转身推开了房门,脚步蹒跚地往前方而去。
  容迎初平静地吩咐秋白道:“跟上她,看她是不是到大太太的院子里去。不要阻止,只管回来告诉我。”秋白刻不容缓,马上追了出去。
  不堪受辱的紫文果然到大太太院中告状去了。从华央苑到万熙苑,路途并不算近,算上来回的辰光,当大太太一行数人到达容迎初厢房中时,已过一盏茶的工夫。
  大太太苗夫人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着人去把柯弘安也请来,跟随苗夫人一同前来的,是她亲儿、柯家长房三爷柯弘昕的媳妇戚如南,昕三奶奶戚氏于一年前便开始帮着苗夫人打理家务事,今日本在苗夫人院中算着月钱的账,不承想紫文突然呼天抢地闯了进来,有一声没一声地说她如何被大奶奶容氏给打了,顿时惊得屋里人都变了脸色。
  苗夫人到底沉着,当下并没有对紫文说什么,波澜不惊地合上了账簿,便带儿媳戚如南及几个管事媳妇丫头浩浩荡荡地往万熙苑而来。
  到达万熙苑南院,崔妈妈她们骤然看到苗夫人竟迂尊前来,慌得赶紧行礼。苗夫人面无表情,越众径直往容迎初的厢房走去,苗夫人的近身媳妇周元家的率先来到厢房门前,问也不问,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房门推了开来。
  院中各人看到这阵势,均不自觉地屏声敛气,各有揣测。
  房门冷不防地被推开,正半蹲在房中地上收拾的两人惊得回过头来,秋白双目通红地瞪着突然而至的一众人等,呆呆地不知反应,容迎初则在看到苗夫人的一刻,急急垂下头来,再也不敢抬起。
  苗夫人缓步走进厢房内,目光落在容迎初身上,只见她扶着秋白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手举着丝帕掩着半边脸面,闪闪缩缩地半侧着身子站在秋白身后,垂首敛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见过大太太,”容迎初主仆二人颤声行礼道,“大太太万福……”
  紫文跟在戚如南身后进屋子,一看到容迎初便又号啕大哭起来,戚如南忙一手拉着紫文,轻声劝道:“姑娘不要着急,大太太自会帮你问个明白。”紫文方稍稍压下了哭声,一双泪眼带着怨毒地瞪向不敢直视众人的容迎初。
  苗夫人并未马上向容迎初问话,只转头问周元家的道:“安大爷怎么还没过来?”周元家的忙不迭道:“我再去看看……”正要去时,柯弘安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略略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并不理会媳妇丫头们的问礼声,自顾向苗夫人道:“弘安来迟,请姨……”此话刚一出口,众人神色皆是一沉,柯弘安微微一笑,继续道,“请娘不要见怪。”
  苗夫人淡然道:“自然不会怪你。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先坐下吧。”柯弘安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闲适地跷起了二郎腿。
  苗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紫砂茶具碎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迎初浑身一抖,嗫嚅了半天也没法言声,秋白只好代为回答:“回大太太,这是不小心碰的。”
  紫文按捺不住尖声道:“是容氏自己打翻的!”
  容迎初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秋白两眼中隐隐地泛起了泪光,只咬着牙忍耐着,也没有说话。
  苗夫人留心地注意着她们主仆二人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今晌午以后你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容迎初轻轻地摇着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没有,没有……”
  紫文心下发急,道:“她和这个丫头把我绑在长榻上,打我的……她们打我!”
  容迎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开始轻微地耸动,脸埋进丝帕里无声抽泣。秋白哑声向紫文恳求道:“紫文姑娘,都是秋白的不是,与我家奶奶无关,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奶奶行吗?”
  紫文愤懑道:“你们打我的时候,可有半点高抬贵手?就是我愿意放过你们,大太太也必定不会放过你!”她这话越说越不像了,苗夫人面上并没有怎样,戚如南赶紧拉一拉紫文,示意她少说两句。
  苗夫人道:“紫文是大爷的跟前人,平日里只管伺候好大爷,管束管束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按理若是房里的奶奶有用得着的地方,紫文也该听着使唤。可若论管教,还是只有大爷方才使得。”说着转向了柯弘安,问道,“弘安,此事出在你房中,原该由你亲自定夺,依你看,容氏这次该如何处置为妥?”
  紫文闻言,眉梢眼角尽是得意之色,企盼地望向柯弘安。
  柯弘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始终垂着头的容迎初,嘴上闲闲道:“容氏无理鞭笞房里人,家规里是怎么定的就怎么处置,该杖打就拉出去打了,该扣月钱就记下给扣了,娘可比我清楚得多。”
  苗夫人声音四平八稳:“可据紫文所说,容氏鞭笞房里人,并非此一次。”
  柯弘安一手扶在八仙桌上,懒懒地侧靠在椅上,轻描淡写道:“既然容氏屡教不改,那咱们只能写出妻书了……”
  容迎初这时方慢慢抬起头来,却仍旧是一手拿丝帕掩面,众人只看到她梨花带雨的半边脸,只听她幽幽道:“敢问相公,你既要写出妻书,可否告知奴家,奴家犯的是七出之条中的哪一条?”
  柯弘安清一清嗓子,道:“你凶悍忌妒,造成家乱,妒去,此处留你不得。”
  秋白急了,正要说什么,容迎初拉住了她,哽咽道:“秋白,你不要说,不能说。”
  秋白流泪道:“奶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蒙受这不白之冤?今儿大太太在,大爷也在,他们一定会明辨是非的。”她不顾主子的阻止,扬声道,“我家奶奶并没有打紫文姑娘,是紫文姑娘打我家奶奶!”边说着,一把拉下了主子手中的丝帕,顿时露出了容迎初左脸上巴掌大小的淤青,以及她下巴上一道仍在渗血的裂口子,鲜红的血丝染得半边脸惨不忍睹,伤势可算是颇为严重,映衬着她凄弱的泪容,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众人闻言均为之变色,紫文整张脸被气得发白,柯弘安则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容迎初,苗夫人垂一垂眼帘,掩下了目中的诧异,戚如南眼见事态越显复杂,不由蹙起了眉头。
  容迎初泣道:“秋白你太不知分寸……此事不能怪紫文姑娘,都是我的不是,一心想着请紫文姑娘过来赔罪,这老太太赏的茶我也准备好了,没想到我还是不能让姑娘消气,原是我不会说话,惹得姑娘动气……”
  紫文气急攻心,一把甩开了戚如南的手,冲到容迎初跟前怒道:“你这破落户使计陷害我!分明是你打我,是你让这贱丫头一板一板地打我的脚掌心!”
  容迎初似是受惊的小鹿,吓得连连后退,秋白连忙挡在跟前,道:“求姑娘不要再怪罪奶奶,秋白晌午到正院去请姑娘时,就向姑娘说了奶奶要赔罪的意思。当时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她们几个都在,姑娘看在奶奶的伤势分上,饶过奶奶好吗?”
  柯弘安听到秋白的话,叫个婆子去把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四个带了过来,问她们道:“可听到秋白对紫文说过什么?”
  这四人并不知内里,遂如实回答道:“秋白说,大奶奶想请紫文姑娘过去,说是前番冲撞了姑娘,所以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
  紫文急急对柯弘安道:“爷,我到她房里后她就把我绑起来了,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容迎初这时来到苗夫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抹泪道:“大太太,奴家深知妒忌乱家之祸害,此次平白生出这样的事来奴家于心难安,恳求大太太,不要怪罪紫文姑娘,此事与姑娘无关,要打要罚,奴家愿代姑娘受了,绝不会有半点埋怨!”
  秋白也在容迎初身后跪下,哽声道:“姑娘进房里后奶奶便一迭声地向她赔不是,她总不愿听,奶奶说要给她喝老太太赏的茶,姑娘便说老太太时常会向穷人家布施,这茶奶奶本就没有福分品尝,只管留着自己喝便是。奶奶并没有生气,仍劝姑娘喝茶,姑娘不知怎么就恼了,伸手就朝奶奶脸上打,又把这上好的茶具给拨倒了,还拿了碎片往奶奶脸上划……”
  容迎初含泪斥秋白道:“不要再说了!”
  紫文气得整颗心像火烧似的,连嗓音都变了:“大太太,她们说的全是假话,全是假话!是她们打的我……”
  “你给我闭嘴!”苗夫人冷声喝道,一边侧目看向容迎初。
  一个满脸是伤,一个毫发无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姑且勿论这当中是否另有蹊跷,单看这容氏台面阵势,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真打也好假打也好,这没一点成算的紫文注定要吃这回闷亏了!
  苗夫人主意落定,便道:“此次既是紫文冲撞了迎初,那按着家规,就罚半年的月钱。”看到面如死灰的紫文,又道,“这事就此不得再提了。”待要离去之际,又回头对容迎初道,“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容迎初感激地欠身道:“谢大太太怜恤。”
  苗夫人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戚如南等人也随后跟上。
  容迎初作势送她们出去,施施然来到心有不甘的紫文身边,凑近她耳边冷笑道:“我可装得比你像?”
  紫文何曾受过这样厉害的算计,不仅平白被羞辱了一顿,更被罚了半年的月钱,这时又听到容氏的嘲讽,竟呆呆地立在原地,任由泪水淌出,一声也发不出来。
  走在最末的柯弘安这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容迎初一双含着讥诮的泪目。容迎初适时地垂下了眼帘,温婉道:“姑娘走好。”
  紫文咬了咬牙,流着泪快步离开了让她饱受屈辱的厢房。
  容迎初这时方扬眸,带着血印子的朱唇边扬起了一抹浅笑,看在柯弘安眼中,竟觉有几分动人的妩媚。他轻轻一笑,继续往前走。她俏生生地立在原地,似在目送着什么。
  当晚紫文便病倒了,浑身发热得厉害,昏睡中胡话连篇。请了大夫来诊视,煎了药服下,方稍稍有些好转。
  翌日一早,容迎初拿出这两个月内攒下的十两银子,交到秋白手中道:“替我把这些银子送到紫文的老子娘方福家的那儿去,只说是安大奶奶替紫文姑娘孝敬的。还有,告诉方福家的紫文病了,让她去看看。”
  那边厢才教训过紫文,这边厢怎么又孝敬起紫文的老子娘来了?秋白心中虽不解,仍依言去了。
  过一炷香后回来,秋白向容迎初回道:“银两已经交给了方福家的,想是知道了紫文被扣半年的月钱,看到大奶奶给她送去这十两银子,面上又舒坦了不少。因我回来,方福家的便随我一起过来,刚才就去看紫文去了。”
  容迎初点了点头,道:“等她老子娘走了,我也过去看看紫文。”
  秋白更觉疑惑,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奶奶,这又是什么缘故?”
  容迎初拿起小靶镜,对镜轻抚了一下刚上了药的下巴伤口,答非所问道:“我并不是要她怕我。”
  待方福家的走后,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来到了紫文房中。紫文是大太太恩准的通房丫头,自然是区别于一般的大丫鬟,单独的厢房,房内一应桌椅床铺都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各样精致的陈设一应俱全,倒比寻常人家小姐的闺房还要多显几分讲究来。
  紫文躺在床上,透过纱帐看到来人,不禁又气又惧,挣扎着要起来道:“你来做什么?你还想怎样?”
  容迎初上前去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和声道:“当心,不要起来了,躺下休息吧,不要着凉了。”
  紫文复又躺下,戒备地瞪大眼睛看她,道:“这儿是正院,外面都是大爷的人,你休想再害我!”
  容迎初不以为忤,在她的床沿上坐下,道:“你娘刚才可是来看过你了?有娘在身边多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个最疼自己的亲人在旁边照看着。”
  紫文沉默了一下,方道:“你给了我娘十两银子,究竟是何居心?”
  容迎初想了一想,看向紫文的目光是诚挚的,娓娓道:“姑娘,自我进府以来,虽说你并不把我当做大奶奶看待,但我心里并非那么在意,昨儿所说的,三成是气上心头,更多的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离开柯府,我不会放弃安大奶奶的名分。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有留心你……自然不全是你背后对我所做的事,还有你怎么照顾你的老子娘的,你娘身子一直不好,需要用名贵的药材长年累月地养着,是么?你所得的这些月钱赏银,大多是给你娘买药材去了,所以你对大爷的伺候是尽了十二分的心思。你争你闹,只不过是因为你怕,怕我这个新进的大奶奶有朝一日会使你为难,让你不能像过去一样妥妥当当地管着这个院子。”
  一席话说到紫文的软肋上,她抿紧了唇,只静静地听着。
  容迎初推心置腹道:“其实我比你更怕。正如你所说的,我出身寒门,按理原是高攀不上柯家的,可大爷病重,病情如何凶险,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得以进门平白得了大奶奶的名分,你也不会不明白。为大爷守福,若守不过,我一辈子就留在府里,也不会有大奶奶应得的福气,若守过了……”苦笑了一下,“便是眼下的境况,府里也许用不着我,给我的,不过是一封出妻书罢了。说到底,我的福气还真就比不上姑娘,我的爹娘顾不上我,而你的亲娘就在府里,不管好歹,总有个照应。”越发说得凄凉,她眼角渗出了泪水。
  紫文注视着她,不禁想起娘所说的话:“今日一早安大奶奶就着人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你先别口口声声说她如何欺辱你,你这样的性子,娘可是明明白白的,你若不是先去招惹了她,我看以她这样的境地,也不会主动来给你使绊。
  “何况她这点月钱,要在这府里省下十两银子,可真是一点都不容易,如今她竟然都送给了娘。我估摸着,她并不是存着要把你撵出去的心思。倒不是娘看着这银子便替她说好话,这一年到头,大太太赏下来的也不少,你虽说被扣了半年月钱,可娘这里是半点也不受影响,你只管放心。
  “娘在这府里几十年了,眼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不在少数,这容氏啊,不过就是想保住一个名分罢了,你出头去为难她,倒显得张扬,还平白落了不是,犯不着。
  “依娘看,大太太这边的意思你必定得尊着,可容氏这边的情面,你也不好太拂逆了,能过去的,就过去。话说回来,若大太太真有什么心思,也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办到的,你何必事事冲到前头?儿啊,听娘一句话,息事宁人,万一日后出什么岔子,也不会寻到你头上去!”
  思及此,紫文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容迎初拭去了眼泪,又道:“可我是断不能就此放弃的,进了柯家这个门,我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去,不管怎样,我都要守着柯家媳妇的本分。”她伸手替紫文掖了一下被子,柔声道,“你伺候大爷的尽心,我全看在眼里。在我心里,你一向是个极妥当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可后来慢慢发现,大爷房里若没有你,还真是不成体统,难为你这样细心周到,事事管得井井有条,这些妈妈丫头也都听你的,可见都是你平日用的心。”
  紫文并没有答话,却从喉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容迎初微笑道:“还记得我进门时,你喊了我一声姐姐,不知到了今日,这声姐姐还作数吗?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答应了。做姐姐的现时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好东西,所以,这份见面礼只当是我先欠着你的。只等我正正经经地当上这院子里的大奶奶,我头一件必须做的要紧事,就是把你抬为姨娘。”
  她的语调浅浅的,话意却是这样深重,紫文只觉始料未及,惊讶地注视着一脸笃定的容迎初。
  “这份实实在在的见面礼,希望妹妹笑纳。总之,有姐姐好的一日,必定想着妹妹。”
  紫文若有所思。
  容迎初自觉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妹妹还在病中,姐姐就不再叨扰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几天你只管好生休养着,若妹妹愿意接纳我这个姐姐,等身子全好了,再来替我管束管束我院子里的妈妈丫头。若妹妹不愿意,也不碍事,我仍会记得我答应妹妹的。”
  言下之意,便是留了余地让紫文考虑清楚。紫文坐起了身子,低低道:“大奶奶慢走。”
  这是紫文首次真心实意地称容迎初为“大奶奶”。容迎初安心地笑了,自知这一番恩威并施没有白费心思。
  从紫文房中出来后,秋白静默无声地跟在容迎初身后,像在揣摩着什么。容迎初故意走慢了一步,对她笑道:“丫头,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秋白道:“我竟没有想到奶奶打的是这个主意,我还以为整治过紫文就算大功告成了。”
  容迎初低头看铺着鹅卵石的路面,道:“在这高门大宅里,不是以输赢分高下,而是以身份论尊卑,奴才眼里没有你这个主子,你只管打骂、耍泼,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大太太对我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了,要扭转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成。我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和余地,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算尽机关。”
  秋白思索着道:“万熙苑里几个管事的奴才都是大太太的人,若奶奶一直像头一两个月的时候处处忍让,这些人只会越发认定大太太的主意。奶奶的地位,恐怕连奴才都不如。”
  容迎初含着一缕冷厉的笑:“有声狗不是非杀不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有声狗训成无声狗,为我所用。”
  秋白明朗地笑道:“万熙苑里的奴才都听紫文的,这下奶奶把紫文也驯服了,那些人再不敢不把奶奶放在眼里。只要紫文也顺从地听候差遣,奴才们就只能乖乖地服侍奶奶,奶奶在这院子里就有了底气,日后行事就方便了。奶奶这一着‘擒贼先擒王’真是使得恰到好处!”
  容迎初笑着摇一摇头道:“现在论这个还早,此事成不成,还得看紫文。”
  她们说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苑中的未名湖畔,一叶扁舟泛于清绿如莹玉的湖面上,一个青衣小厮蹲在船头正解开系舟的绳索,看到容迎初,便称呼道:“大奶奶。”
  容迎初认出这小厮正是柯弘安的近侍夏风,便笑道:“大爷要游湖吗?”
  柯弘安将船舱的帘子掀开,探出头来,看一看容迎初,扬声道:“就是游湖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他一张俊脸在日光下如温玉清润,双眸熠熠生辉,明亮得仿佛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容迎初看着在荡漾的水波上漂浮的轻盈小舟,有心想乘坐到湖中散心,便也不推辞,爽快回道:“我要来!”
  由于小舟的船舱较为狭小,仅容得下二人,秋白便留在湖畔等待主子归来。
  夏风用力撑桨,小舟徐徐地离了湖畔,慢慢地往湖中划去。
  容迎初进了船舱内,看到柯弘安盘膝坐在小几跟前,当中的梨木小几上摆着一小壶香茶,茶壶旁是一本翻开的书,容迎初在柯弘安对面盘膝坐下后,方得以看到书页上的书名,竟是《论语》。
  容迎初不动声色地笑道:“相公好兴致。”
  柯弘安举杯品茶,半眯着眼睛道:“在屋里头睡觉脑袋一直发晕,坐了船到湖中心去睡睡看,兴许会舒服些。”
  容迎初提壶为他杯里添茶,道:“相公既然要睡觉,为何还看孔夫子的教诲之言?”
  柯弘安双手袖在衣袖里,道:“你识字?”
  容迎初又为自己倒茶,道:“小时曾到私塾外听过一阵子课,后来家里农活忙了,便没再去,也就略识得几个字,再多的便不识得了。”
  柯弘安慵懒地躬起了身子,两个肘子贴在了膝盖上,道:“这书我看一次便打一次瞌睡,正好用来助我入眠,所以一并带了来,谁真要看这酸腐言论,通篇就是教人读书趁早。”
  容迎初抿唇一笑,道:“可是我隐约听闻,相公自幼酷爱读书,十岁前便过了童子试,十三岁考取秀才,曾是族中备受推崇的才子。”
  柯弘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你就从没有闲着,镇日家打听这些?”
  容迎初低头看青瓷杯内红褐色的茶水,道:“迎初不在这上头花心思,还能在哪里花心思呢?”
  
第二章 心计欲何施
  小舟渐近湖中心,流水潺潺,清凉的和风拂过轻忽的纱帘,夹杂着湖水清冽的气息,柔柔吹送在他们二人的脸庞上。
  柯弘安意态闲散,面上泛起一丝倦色,口中慢慢道:“你脸上这伤,就不怕留了疤痕吗?”
  容迎初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双眼眯得只剩下一道缝,看不清他目内的神色,也便看不穿他背后的心思。
  “倘若迎初脸上当真留了疤痕,相公会不会就此觉得迎初面目可憎,见之生怖?”她淡然反问,“然后避之不及?”
  柯弘安干笑了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即使你脸上光洁如玉,我也觉得你面目可憎,你待如何?”
  容迎初心中不禁添了一丝不安,注视着他的目光微带揣测:“果真如此的话,那迎初别无他法,只能拼一口气,想办法让相公不那么厌恶迎初。”
  柯弘安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我如果不想再见到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让你留下。”
  容迎初微有怔忡,略凝一凝神,决然道:“我若是不能让相公觉得赏心悦目,那就成为相公觉得有可用之处的那一个。”
  柯弘安闻言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清朗,却又分明带着让人难堪的嘲讽。
  偌大柯府中,除了柯老太君,没有人觉得她有资格坐长房大奶奶的位子,她终日为此穷思竭虑,又岂会漏算夫君安大爷的意愿?
  只是这位安大爷镇日浑浑噩噩,病的时候是除了吃便是睡,痊愈以后还是除了吃便是睡,她就是有心要试探他的想法,也要寻着他不是吃不是睡的时候。眼下确是难得的良机,但他的心思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一时竟有点捉摸不定,不由惴然。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相公,可是迎初说错话了?”
  柯弘安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抚着胸口道:“你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我身边每个都是有用之人,像夏风会划船,紫文会替我张罗吃穿,就连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小竹,都会帮我打扫地上。敢问,你能帮我什么?”
  她垂下头,沉吟片刻,复抬起头道:“相公正正说穿了迎初现在的困境,我没有什么可以帮相公的。可是,相公的院子里,需要一个真正属于相公的管事人,我愿意成为这样一个人,只听从相公的吩咐,只遵从相公的意愿。”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里,“那样,相公即便不乘船游湖,也能在自己的房里睡上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柯弘安再次举杯而饮,将神色收敛于动静之间。
  已然到了湖中心,夏风这时停下了划桨,船身微微地上下浮沉,随风而摆,人在其间,恍若梦中。
  他放下茶杯,再次拢起了双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含糊道:“不行了,跟你啰唆了这么久,我困死了……我先睡一觉,你自便吧……”
  还没等容迎初回应,他便闭上了双眼,自顾地睡起了香甜大觉。没一会儿工夫,竟打起了呼噜来。
  后来下船后秋白曾问她:“你觉得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表面上是个睡货,内里主意可比你我还多,咱们以后得当心。”
  秋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用我们那边的话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敢情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啊!”
  在船上时他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他的睡相倒有几分憨憨的。她就那样盯着他看了许久,耳边听着潺潺的水声,莫名地就是觉得心里安宁。
  三日后,容迎初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外间秋白微带欣悦的声音:“紫文姑娘,你来了?”“……大奶奶这个时候应该起来了,我过来看看她们为大奶奶准备了早饭没有。”紫文一派平静,似是本分所在。
  容迎初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接着又听到紫文对崔妈妈道:“往后你们做事不要一群人都赶在一处,好比为大奶奶打水梳洗,我和秋白还有静枫、亦绿四人伺候便可,大厨房的李妈妈和陈瑞家的辰时一过便开始为各院送早饭,我们没有人接应不好,你和雅琴、香卉三人只管去张罗大奶奶的早饭。院子里的活计,我自会回了大奶奶,让正院里的静竹、代柔她们过来帮衬着点……”
  院子里自此便有条不紊的,紫文对容迎初更是言听计从,俨然已经把自己视作容迎初底下的大丫鬟了。
  倒是崔妈妈和静枫二人,再没有看到她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纵然有碰面的时候,静枫也大多是板着脸孔,正眼也不看崔妈妈,崔妈妈亦厌其不知轻重,越发疏远起来。
  容迎初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只有满意,面上只待崔妈妈益发亲厚,如此一来,院子里便少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话,多了几分清静。
  容迎初脸上的伤口渐渐痊愈,这一日对镜自照,只见下巴之处是一道浅红色的印子。秋白手上蘸了膏药为她上药,一边低叹道:“当日你拿了碎片划伤自己的脸,我在旁边着实吓了一大跳,才想阻止你,已经来不及了。幸亏伤得不深,要是留下了疤痕,都不知如何是好。”
  容迎初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何爹爹沉迷赌博,原来孤注一掷,最后大获全胜的滋味,是这样痛快。”
  秋白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崔妈妈的通报声:“大奶奶,昕三奶奶房里的高添寿媳妇送这月的月钱来了。”
  容迎初忙让请了人进来,高添寿家的向她福了福身,便把一小布包放在她跟前,道:“三奶奶让我把大奶奶的月钱送过来,请大奶奶点算一下。”容迎初拿起那小布包,凭着手感便觉得里头分量不如前两个月,只不动声色,递给了秋白,嘴上客气道:“劳烦您跑这一趟,回去替我谢过三奶奶。”
  秋白亦觉得不妥,打开小布包点算过后,脸色一变,凑近主子耳边道:“只有六两银子。”
  柯府里每人的月钱都是有规矩定例的,房中正室奶奶的月钱是十两,姨娘的月钱是六两,通房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大丫鬟及管事妈妈的月钱都是二两,小丫鬟的月钱是一两,其余粗使丫头和小厮便是几百钱。
  前两个月容迎初的月钱都是十两,至这第三个月,她月钱的数额竟发生了变化,心下自觉蹊跷,便笑向高添寿家的道:“不知三奶奶可有话让大嫂转告于我?”
  高添寿家的回道:“并没有。”
  容迎初知道不能从高添寿家的这里问出什么,也不再多说,还是让秋白赏了高添寿家的几百钱茶钱,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奶奶,这如何是好?”秋白也有点想到了这银子跟名分的关联,不由紧张起来。
  容迎初想了想,道:“想知道因由,只能去拜会一下这位昕三奶奶。”
  行至长房三爷柯弘昕的锦和苑,只从这院落的外观看来,与万熙苑的不同之处,便是从木材到装饰,处处彰显出不一般的名贵与奢华。院落内随处可见人工穿凿而成的优美景致,竟比稍嫌清雅的万熙苑更像是长房长子的住处。
  容迎初进了锦和苑,引路的婆子带她穿过了几重仪门,来到苑中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前,婆子上前对守在门外的小丫鬟道:“安大奶奶来求见咱们三奶奶,寻桃姑娘进去通传一声,看三奶奶现时方便见客么。”
  此话说来是对容迎初的大大不敬,按理容迎初以长房长媳身份来见三奶奶,也就是大嫂见弟妹,容迎初为长,说“求见”是极为不妥当的。可这婆子毫不以为然地说出口,小丫鬟们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见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容氏在这府里的地位。
  容迎初平一平气,没有表现出半点愠色,只等着通传。
  倒也没让她久等,那名唤寻桃的小丫鬟很快就出来道:“三奶奶请大奶奶进去。”
  随着寻桃走进内室,绕过一道屏风,便到达了宽敞的正厅,厅中的花梨木长书桌后面,端坐着一位身着玉色云缎袄子的年轻女子,正是昕三奶奶戚如南;她两旁伺候着四位身着一色浅蓝长衣的大丫鬟,一人执着青玉拂尘,一人沏茶,一人磨墨,一人听着外间的境况,随时上前照应。
  看到容迎初进来,那照应的大丫鬟新之便迎上前为她让座,戚如南站起来笑盈盈道:“大嫂来了,快坐下说话。”心底轻轻地叹息,她何尝不知容氏前来的目的?可这都是娘的吩咐,她虽曾劝过娘先不要扣容氏的月钱,可娘是打定了主意,听她帮着容氏在劝,还冷冷地给了一句:“待到中元节布施时,你这份善心倒能替我柯家增点好名声。”
  如此一来,她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把这位可怜人的月钱生生地扣去了四两银子。
  在戚如南眼里,容迎初什么都没有,娘不喜欢她,在府中没有人把她当做大奶奶,连紫文都要想着法子诬陷她;她又是这样的出身,没有娘家撑腰,受了委屈只能吞声忍气的,连找个大夫回来疗伤,都得掂量着手里的那几两银子。
  容氏在这府里举步维艰,眼下,娘又生出了那样的打算……
  戚如南自觉帮不上容氏什么,只能尽量客气地相待。
  容迎初向戚如南见过礼后,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本不想来叨扰弟妹,可这个月我的月钱只有六两,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是上回紫文的事我犯了家规,所以这回扣出来?要是这样,也是应该的,我原就不该和紫文生事。”
  戚如南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容迎初察言观色,道:“弟妹有话不妨直说。”
  戚如南心里知道这事要瞒也瞒不过去,容氏早晚要知道娘的打算,不如现下给她透露一点,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太过仓皇。于是小心着措辞道:“大哥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娘担心大哥房里人丁单薄,所以正为大哥张罗着,再娶一房媳妇……”
  后来容迎初才知道,戚如南说出的话相对于事实来说,是相当的委婉了。只是当时骤然听到这样的变数,她还是止不住惊愕,大太太张罗着要为柯弘安再娶一房媳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容迎初细细思虑过后,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问戚如南道:“大太太为大爷娶的这房媳妇,可是姨娘的名分?”
  戚如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娘的打算,也没有跟我细说……”她沉默了下来,总觉得要对这可怜人说出事情真相,有点于心不忍。
  容迎初从她的容神间察觉出了极浓的怜悯之色,心知事态必然比她所说的要严重得多,只沉着气问道:“那此事与我被扣银子有何干系?”
  戚如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娘是想这个月将你……”她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通传声:“三奶奶,大太太来了。”
  戚如南马上止住了话头,站起来绕过书桌殷切地迎出门外。容迎初听到苗夫人竟然来了,不觉有点戚然,款款地从座上站起,来到戚如南身侧,一同迎接苗夫人。
  苗夫人在一众妈妈媳妇及丫鬟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厅,她今日穿着宝蓝色贡缎袄,外头罩了件银丝绣花缎面披风,一进门就有妈妈在旁伺候她脱下了披风,又有伶俐的丫头请她到黄花梨木的靠椅上落座,戚如南亲自捧了一盅太平猴魁给她,恭敬地唤道:“娘,请用茶。”
  容迎初在一旁行礼道:“迎初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
  两个儿媳对婆婆的称呼及礼数竟是分明的亲疏有别。苗夫人从没有吩咐过容迎初应以何种礼数对待高堂,于是容迎初一直只能按着初进门时的礼数对待苗夫人,平日难得见苗夫人一回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有戚如南的亲近在前,倒显得她的礼数有点尴尬了。
  苗夫人接过亲儿媳妇手里的茶,睨了容迎初一眼,淡淡道:“你也在?”
  容迎初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与其躲躲闪闪,不如趁此机会问苗夫人一个明白,遂道:“因为迎初心里有难解的疑问,所以前来打扰了弟妹,可弟妹事务繁多,未必知道迎初疑问的因由,如今大太太既然来了,迎初斗胆,想向大太太求一个明白。”
  苗夫人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着茶叶,道:“那你想问什么呢?”
  容迎初直截了当道:“迎初这月的月钱比上月少了四两,不知是何缘故?”
  苗夫人早已想到她是问这个,低头啜了一口茶,眉头一皱,把茶放到了一边,道:“太烫。”
  戚如南连忙吩咐大丫鬟去另换一杯,容迎初上前道:“弟妹,让我来吧。”
  也不等戚如南同意,容迎初径自来到厅中盛放茶具的小几前,也不用丫鬟来帮忙,手法纯熟地先烫了杯,再取了茶入杯,将杯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的一边,提起茶壶将水注入盖子,使其沿杯边而下。浓郁的茶香于此时袅袅地充盈一室,稍稍停了片刻,容迎初再冲水至满。
  此时水温适中,容迎初方端了茶盅呈到苗夫人跟前,道:“大太太请用茶。”
  苗夫人接过茶喝了,点一点头,面无表情道:“倒是在这上头花过心思的。”
  容迎初耐着性子道:“谢大太太夸奖。”
  苗夫人抬眼看她,道:“你倒是个细心人,留在大爷房里伺候着蛮好。但若论承担长房长媳的重任,你这点功夫未免太小家子气了点。”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太太教训得是。但迎初除了尊大太太为上,更谨遵家规礼数,既然迎初是经正规的礼数成为长房的媳妇,那必然需要尽作为媳妇的应尽之责。”
  苗夫人冷笑一声,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以家规礼数为上,那我便与你说家规礼数。”她转向戚如南道,“南儿,你可还记得,当时咱们家以迎娶长房奶奶的礼数接你过门,都经过了怎样的规矩?”
  戚如南不忍看容迎初被婆婆为难,但又不得不如实作答,只好道:“按着寻常的礼仪,是托媒、合肖、定亲、择吉、接妆、迎亲和拜堂。”
  苗夫人继续问道:“那进门之后呢?”
  戚如南犹豫了一下,方道:“拜见老太太,拜见爹和娘,拜见族中的长辈亲人,再由族长主持入祠堂的仪式,将如南的名字,加入族谱……”
  容迎初神色微微地僵冷,抿紧了唇。
  苗夫人话语中的冷嘲越发明显:“你倒仔细想想,我柯家可有托了媒到你家中牵线?你家中可曾写了妆奁清单,让咱们去接妆?你除了拜见老太太、大老爷和我,可有去拜见族中的长辈?”她扶在椅靠上的手指轻轻一敲,“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就没有拜过祠堂,连族谱都没有入!你大奶奶的名分,是老太太给的,也是看在你为大爷冲喜的分儿上。”
  虽然早就料到大太太会有各种理由不承认她这个媳妇,但她一下毫不留情地全摆上台面来,容迎初还是有点始料未及,她极力稳住自己的阵脚,静声道:“难道大太太真要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大爷身子好全以后,立即就把我这个冲喜媳妇扫地出门吗?大太太真要应了外人所料,让柯家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吗?”
  苗夫人讥诮地一笑,道:“难为你替柯家着想,我更不会置柯家名声于不顾。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如今我就让你入柯家族谱,不过是在弘安娶了真正的正室大奶奶以后!”
  对方的声音如雷轰顶,容迎初双耳只觉一阵闷鸣,整个儿呆了呆。
  戚如南看到她的脸色不复平静,有点担忧地朝苗夫人唤道:“娘……”苗夫人瞪了儿媳一眼,示意她噤声。戚如南无奈地别过了脸。
  苗夫人复望向双眉紧蹙的容迎初,道:“所以这月钱并没有短了你的,姨娘的名分,拿的就是这六两银子。”
  容迎初倒抽一口冷气,有点难以置信:“你要降我为姨娘?”
  苗夫人道:“以姨娘的名分入族谱,对你这样的出身,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容迎初咬一咬牙,道:“大太太当真要这么做?”
  苗夫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屑,道:“如果新大奶奶不喜欢你,你连姨娘的名分都保不住!”
  容迎初没有再说话,抿唇静默着。
  戚如南见状,对她和声道:“大嫂……你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苗夫人再次打断儿媳,冷声道:“你要的明白我已经给你了,你回吧!我和南儿还有要事商量。”
  容迎初并不恼,点头道:“大太太的意思我已经知道。谢大太太没有对我隐瞒。”又转向戚如南,欠身道,“今日多有叨扰,望弟妹莫怪。”
  戚如南越发觉得她可怜,无声地摇了摇头。
  离开了锦和苑,等候在门外的秋白看到主子神色沉重,一时也不敢多问,随着她往前走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主子开口道:“秋白,咱们的路,今儿才开始踏出第一步。”
  秋白一怔,道:“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扣了你的四两银子?”
  容迎初一字一句道:“她要降我为姨娘。”
  秋白惊讶不已,脸色煞白:“我刚才在门外看到大太太进去了,就知道她会为难你。她要降你为姨娘?也不看看你是谁找进府里来的!奶奶,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去告诉老太太吧?”
  容迎初一摆手,道:“老太太身体不好,也不管府中之事。更何况,此事谁也帮不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秋白双眼忍不住发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呜咽道:“奶奶,我们那里有个词儿叫‘逞强’,你现在就是在逞强!她们要降你,肯定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还能怎么办?”
  容迎初苦笑道:“我要是不逞强,难道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恐怕以我现在的境况,就是要上吊,也不会有人拦我,那我还哭给谁看?死给谁看?”她反握住了秋白的手,“就这点事,你就慌了阵脚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全部,除了要降我,她们还要为安大爷娶进一房媳妇。”她咬一咬牙,“大太太说,这回娶的是正室大奶奶。”
  秋白更是发了急,怎么也无法冷静:“欺人太甚!她们真不要脸!也不想想当初奶奶是怎么替大爷守着!说降便降,说另娶就另娶!”她又急切地劝主子道:“奶奶,我求您了,你告诉老太太去吧,你是老太太选中的媳妇,她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允许大太太这么做啊!”
  容迎初的笑意越发苦涩,如果不清楚内里,她尚可抱着一线希望去求老太太,可就是因为她太清楚内里,才知道没有人会帮她:“秋白,当初我进门是一穷二白,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太太给添置的;我初为新妇,什么都不知道,是老太太派了秦妈妈来照顾我,告诉我府中的事;老太太怕我日常所用有缺,又赏了我许多吃的穿的;大爷眼看要不好了,老太太又特地传出话来,说我是大奶奶,让房里的人不要轻贱了我。老太太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若不是她一开始为我铺好了路,我如今根本就不会有大奶奶的名分。你以前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东西,老太太为什么帮我?也是因为顾着安大爷罢了。如今安大爷已经大好,她还犯得上为了一个买来的冲喜媳妇,去和自己的亲儿媳僵持不下吗?能不能在这府里活下去,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秋白稍稍平静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说得对,老太太和大太太才是一家人。可奶奶,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她们降为姨娘啊!”
  容迎初喃喃道:“我也不会就此认命。”她细细思量了半晌,道,“走,咱们回万熙苑去。”
  现在一时还想不到应对之法,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此事透露给柯弘安,如果他不能接受大太太再为他娶进一房媳妇,那问题就好办多了。
  容迎初和秋白来到柯弘安用膳的内厅时,看到他正举着银箸,夹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往嘴里送。
  果然不是睡就是吃!容迎初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方走上前去,一边为他盛上一碗冰糖粳米粥,一边道:“相公今天好胃口。”
  柯弘安眼睛盯着跟前一碟豆腐皮包子,嘴里嚼着点心道:“紫文给我吃了一颗冰糖山楂,我突然就饿得慌。你坐下一块吃吧。”
  容迎初坐了下来,但并不吃东西,只慢慢道:“刚才我到三弟妹的院子里去,听到一件跟相公你有关的事儿,我觉得这也是件大事了,只不知道相公你之前有没有得过信儿?”
  柯弘安把豆腐皮包子夹到了食碟里,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来听听。”
  容迎初试探地看着他的脸庞,道:“我在三弟妹房里时,正好大太太也来了,她跟我说,要替你再娶一房媳妇。”
  秋白也一下紧张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柯弘安看,只期盼他说出一个“不”字来。
  柯弘安咬了一口豆腐皮包子,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可供容迎初她们捕捉的神情。容迎初不觉也有点急了,心里暗叫:哎哟,我的大爷,您老别光顾着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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