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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

_3 聆花雪 (现代)
  “二太太听闻大奶奶刺绣功夫很好,想请大奶奶过去,看能不能帮衬着做点绣活。”陈妈妈的语气平板中带一点居高临下,想来必是二太太的授意。
  可这已经不重要,她半点都不在乎。容迎初紧绷的神经微微地松弛开来,含笑道:“我这就过去。”
  再次来到西府中,陶夫人这次在内堂见她,身侧只留了心腹的陈妈妈和兰香二人伺候,又掩了门窗,命了贴身的几个大丫鬟在门外守着。
  陶夫人坐在南窗下的炕上,伏在炕桌上由兰香拿着美人拳捶腿,看了一眼垂眉敛目站在跟前的容迎初,淡淡道:“你坐吧。”
  容迎初深深地欠一欠身道了谢,方在下首坐了下来。
  陶夫人揣测地端详着她,道:“你去过马家?”
  容迎初心知该是唐姨娘给陶夫人来了信,便益发显出了诚恳来:“是。因为迎初关心的不仅是二太太这门亲事的成与不成,更是语姐儿的终身幸福。”
  在唐姨娘派了人前来送信的时候,陶夫人方相信容迎初所说的都是实话。而足以让容氏不惜代价地四处奔走,显见容氏是有心要帮助他们两家成事,并非单纯只想讨好自己,而唐姨娘的意思,便是让自己好生探一探容氏,看她究竟有什么万全的对策,以及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想要什么。
  陶夫人想一想,说了实话:“那日你跟我说的,我找了那几个值夜的媳妇来问清了。她们一开始都是相安无事的,后来东府的一个老货过来送什么宴上的炖汤,说是看到几个媳妇偷着打牌,那几个媳妇为了撇清自己,都往对方身上推,方才起的争执。”
  容迎初闻言,眼前一亮,道:“二太太您终于相信迎初了?”
  陶夫人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只道:“说说看吧,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容迎初歉然一笑,道:“二太太言重了,迎初的不过是一点痴想愚见罢了,哪里就能左右两位夫人的主意呢,只是说出来而已,全凭两位夫人定夺。若是觉得行不通,也请太太莫要见笑才是。”
  陶夫人皱一皱眉,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原也是该对太太直言才是,不管太太怎么想,迎初此时是一心向着太太的,想的做的都是为了太太,也不会向太太要求什么回报,迎初此次这样做,也并非是想着要太太给什么,但也不瞒太太说,迎初确实也是有一点私心。”
  陶夫人听着她这番话,知道她是不会在自己作出承诺之前说出她的主意的,遂沉住了气,听她继续说下去。
  容迎初又道:“迎初和语姐儿虽然是初相识,可却甚为投缘,语姐儿更有意想认我做姐姐。迎初这点私心,就是想日后在府里有语姐儿这样一位好妹妹互为依傍,我此番为了语姐儿,也必定会赴汤蹈火,拼尽全力,如若……”她觑了陶夫人一眼,续道,“如若太太愿意在唐夫人跟前替迎初游说几句,让唐夫人真真正正地接纳我为语姐儿的姐姐,如此,迎初今生对太太是生死衔恩,甘愿从此听凭太太差遣。”
  陶夫人觉得她还有另一重意思并没有说出来,犹疑道:“成为语姐儿的姐姐?”
  容迎初点了点头,略压低了声音,却又甚为清晰地道出了她的最终所想:“要是唐夫人愿意收迎初为义女,那迎初便是语姐儿名副其实的姐姐了。”
  陶夫人这时觉得容氏确实是个很有城府的主儿,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算计的,一步也不差。这样的人,主意是很大的,她既说她有妥当的对策促成语姐儿和山儿这门亲事,又笃定地提出了她的条件,恐怕当真是极有把握的。
  要不要答应她?陶夫人有一刻的迟疑。
  游说唐姨娘,其实不过是举手之劳,相对于山儿的婚事,以及与马家联姻后,老爷有调返京都的机会来说,当真不过是大巫见小巫。
  容迎初不再说话,二太太需要考虑,她亦需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连日来的苦心筹谋,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样的两相沉默,不过是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却叫人如坐针毡。
  陶夫人抬手扶在鬓角处,轻轻地揉着脑门,眯眼望着面上不见波澜的容迎初,少顷,方道:“这个并非小事,于马柯两家来说,都有莫大的干系。我并非不可以替你游说,只不过你该知道,我需要等山儿的亲事定下后,才能在唐夫人跟前说上话。”
  容迎初追问道:“如若山二爷和语姐儿的婚事定下,太太可是愿意替迎初在唐夫人面前说项,直至唐夫人答应?”
  陶夫人知道她是不会接受自己含糊其辞的,只得道:“只要你当真助我事成了,我必会帮你这一次。”
  容迎初暗里松了一口气,起身朝陶夫人深深拜了下去,道:“太太之恩德,迎初此生铭记。”
  陶夫人摆了摆手,道:“你只快告诉我,究竟有何法子?”
  容迎初来到她的炕沿边坐下,凑近她低低地说了,如此这般一席话下来,陶夫人眉头皱起又舒开,眼内一时满是怀疑,一时又精光闪烁。末了,她将信将疑地看着容迎初道:“听着倒是值得一试,可这能不能万无一失?要还是出了岔子可怎生是好?”
  容迎初从容地微笑着,道:“我不敢说这个法子是天衣无缝的,可是我能保证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替太太打点周全,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陶夫人这才放下心来,难得亲近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一回我全信你了。”
  此次献计后的第三日,容迎初便从柯菱芷的口中得知,马灵语在前日便病倒了,竟是非常古怪的病,接连请了三四位大夫,喝了好几服药都不济事,还越发严重起来,终日躺在床上,混混沌沌的,也见不得光,遇光便浑身发抖;除了唐姨娘外,其余人等都不能靠近,要有不知道的下人走近伺候,她便整个儿魇住了一般哭个不停,所以病后均是唐姨娘一人照顾她。
  马家小姐这病情传出,苗夫人原本想要到马大太太跟前提亲的打算也搁置了。唐姨娘一直在府里留心着大姊那边的动静,苗夫人果然没有托人上门来提亲,松一口气之余,又想到陶夫人所说的第二着,打铁趁热,还是赶紧进行为妙,免得夜长梦多。
  马灵语病后的第五日,陶夫人又将容迎初召到西府,道:“我们都按你说的做了,今日唐夫人便让我送了山儿的生辰八字过去,让那道婆给算一算可是能替语姐儿消了灾难。”
  容迎初闻言,脸色一变,顿足道:“大事不好!太太,你们为何不按照迎初说的,先不要急着找来道婆替语姐儿驱邪,语姐儿的病要拖,至少得拖半月以上,如今才五天,这可是大大不妙啊!”
  陶夫人不以为然道:“我倒是赞同唐夫人的意思,此事已经在进行了,语姐儿的病情也传了出去,该及早将那以八字相融以抵语姐儿之病灾的说法透出来,这样也能早早把山儿的事给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容迎初满脸忧虑地摇了摇头,道:“太太,迎初能想到此法,也是因着迎初当日便是这样进了柯家的门,但太太您可知道,当日老太太一开始也并非只属意迎初,安大爷那样凶险的病情,老太太唯恐有闪失,可是费了多少心力去挑选能为大爷增福的人家?难不成老太太就不急吗?可是急归急,总也要选着真正合适的方才使得。唐夫人那样心疼语姐儿,要是语姐儿病好了,那位结亲的人便是语姐儿一生的归宿,如今夫人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定下了山二爷,此事传出去,听在有心人耳里,能不从中看出破绽来吗?”她蹙眉叹道,“大太太是何其有心思的一个人啊!”
  陶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不免也觉得此事是操之过急了些,不由生出了几分担忧,道:“可唐夫人已经把山儿的八字与语姐儿的相融的事告诉了马大太太,只有自家人知道,这该不要紧吧?”
  容迎初眉眼间忧思却不散,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既已发了,只能希望这风声不要走得太快便好。”
  “那为今之计,我只能加紧与语姐儿定亲之事了。”陶夫人心下暗自筹算着。
  容迎初仍止不住叹气,道:“我会想法子替你们打听一下大太太的动静,如今只愿一切都只是我杞人忧天。”
  然而很快容迎初便失望了,与其说这一切并非她杞人忧天,不如说是她对苗氏的精明太过清楚了。
  这一日她选了苗氏外出到灵若寺祈福的当儿,前往锦和苑中见戚如南,进到内厅时,戚如南正站在书桌前折起一张绯红的纸笺,抬头看到她进来,戚如南脸上微微一阵不自然。
  容迎初将她这个神情收于眼底,面上只作不知,微笑着问好,眼光不由落在了她手中的红色纸笺上。
  戚如南一时不好显得太过闪缩,只得将纸笺放于桌旁,迎上前来道:“总是要大嫂来看如南,如南可真是过意不去,我原还想着今日要到大嫂院子里去一趟呢。”
  容迎初笑着和她一起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等新之来奉过茶后,道:“这妯娌间相互来往哪里分什么你来还是我来呢,弟妹快别再说这见外的话了。”接着半带随意地问道,“听闻今日大太太一早便到灵若寺去了,可见太太的虔诚之心,为何弟妹今日不跟太太一块出去?”
  戚如南心中有事,只得勉强一笑,道:“忠靖侯府的大小姐语姐儿近来得了个怪病,太太向来视这位语姐儿为世侄女,今日是特意到灵若寺去,就为了给语姐儿祈福。太太心系语姐儿,还想请了寺里的师太到马家去为语姐儿诵经消业,又让我今日另请一位大夫,好让太太明日一并带到马家去为语姐儿诊视呢,我待会还要去请咱们家那位擅长调理疑难杂症的郑大夫,让他明日过来跟太太到马家去。”
  容迎初心头一紧,垂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袂,面上依旧闲闲笑道:“太太当真是宅心仁厚。这样说来,太太必是明日一早便到忠靖侯府去吧?不知弟妹可要同去,我还想明日找弟妹看一看我新绣的荷包花样呢。”
  戚如南道:“估摸着太太明日早上便出门了,我这边还有些事要料理……”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觑了容迎初一眼,“恐怕是不会跟太太出去了。”
  容迎初心里正为苗氏要到马家去的事焦急,这边又察觉到戚如南神情有异,只不知当中有何缘故,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语姐儿之事,一时也不欲在此逗留,正要起身告辞之际,戚如南的大丫鬟雪柳自门外进来,道:“奶奶,何冲家的来问,聘礼单子上写的是白玉杯四只,可库房里只有翡翠玉杯三只……”
  戚如南急忙对雪柳瞪一瞪眼,雪柳方注意到容迎初也在,忙讪讪地噤了声。
  容迎初听得雪柳的话,并没有马上回过味来,当转头看到戚如南为难的神色时,猛地明白过来,雪柳所说的,该不会就是给韦将军家的聘礼吧?
  霎时整颗心如坠寒冰之中,随之袭来的,是一股几乎叫人无地自容的难堪及尴尬,在她抱着一线希望企图扭转局面之时,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样的讽刺而又不可逆转。
  戚如南显然是发现了她容神间的异样,一边挥手示意雪柳退下,一边轻声对她道:“大嫂,切莫为此伤神。”
  到了如斯田地,可以给予容氏的,不过就是一句空洞而虚无的劝慰罢了。
  容迎初低头沉默良久,沉沉道:“已经要过大礼了吗?”
  戚如南这段时日一直在心里为难,婆婆要与韦将军家联姻已是决意。那韦将军是个鳏夫,女儿的亲事也就全凭他做主了,自上次韦将军来过柯家大宴后,他对大伯可谓是相当欣赏,一心要将爱女许配给大伯,丝毫也不介意大伯房里是否有了人。婆婆以赶在吉日成婚为名,与韦将军达成了共识,两家早早过了托媒、合肖、定亲、择吉这几重礼数,如今双方只要过了大礼,便只等吉日正式拜堂成亲了。
  这些事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向容氏言语一声,虽然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但至少可让容氏心中有数,总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因此刚才在誊清聘礼单子时,看到容氏到来,她就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对容氏说出此事,生怕会伤了这可怜人的心。不承想雪柳却一时大意透露出来,虽说突然,倒也化解了她难以启齿的矛盾。
  此时听到容氏的问话,她心里也替对方感到难过,于是握住了容氏的手,和声道:“大嫂对大伯有守福之恩,大伯必定不会薄待大嫂,只要大伯心里有大嫂……一切都不必太在意。”
  容迎初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戚氏所说未尝没有道理,原也该是如此,可这样的话,仅适合用来宽慰卑微侧室的心。柯弘安心里有没有她,对于此时她的境地来说,半点帮助也无,她需要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室名分,她需要的是整个家族对她这个长媳的认可,她需要的是尊重。
  唯其如此,她才更不能就此软弱下来,任凭这些人摆布。
  她淡淡一笑,以谦卑的姿态回应戚如南道:“弟妹所言极是,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我还是大爷的房里人,只要还能留在大爷身边伺候,我便于愿足矣。”
  戚如南怜悯地注视着她,道:“我也要对大嫂说一句话,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目中的大嫂。”她顿一顿,更加了几分坚定,“没有人可以取代。”
  容迎初显出一丝动容来,站起身道:“多谢弟妹待迎初如此亲厚。”然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戚如南也不便相留,亲自送了她出去。
  一路走出锦和苑,才知天边乌云压顶,灰沉沉的一大片,恍若此时积压于心头的千斤重担。已近申时三刻,天色黯沉,一日当中最为晦暗的日光于风雨来临的前夕,苟延残喘地笼罩于天地间。
  出了锦和苑的大门,迎面一阵阴凉的风,容迎初打了个寒战,四面楚歌般的哀凉无望噬心地涌上了胸中。她极力稳定下紊乱的思绪,此时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更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刻。
  穷途末路,既然已经是末路,她没有办法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坚持着走下去。
  她凝一凝神,便往西府而去,事已至此,已是刻不容缓。
  对陶夫人说出苗氏的打算后,陶夫人险些就要咬碎一口银牙,冷森森地拉长了面孔,一双眼睛就像要迸出火来,恨声道:“苗氏贱蹄子下作!语姐儿和我山儿八字相合之事早就宣扬开去,她偏还要从中作梗,明着要跟我过不去了!也不想想下人生的孩子也是副贱相,般配得起人家公侯家的千金么!”
  此时窗外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天色愈暗,夜幕即将降临了。雨水簌簌落下,愈见得增大了雨势。
  容迎初转头凝望着窗外那若隐若现的雨珠,喃喃道:“为今之计,只能是放手一拼了。”
  陶夫人闻言,怒形于色地瞪向她,道:“你当日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无论出了什么岔子,都会替我摆平!你如今拿什么来摆平?你不是夸口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吗?你倒是说话呀!”
  容迎初在她的翻脸相逼面前只一派沉静,淡然道:“请太太为我派出一顶轿子,我这就到马家去一趟。”
  陶夫人意外地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她又道:“事不宜迟,我只能亲自跑这一遭,把此事告知唐夫人,让她们好生准备应对方为上策。”
  陶夫人心下怒意虽未消,可也深知此际并非意气用事之时,眼下也只能由着容氏去打点了,端看她有没有这个力挽狂澜的能耐。全然不自愧是自己操之过急方会有此纰漏。
  遂依了容迎初之意,派了自己日常外出所用的轿并几个脚程利落的轿夫,在风雨交加的傍晚,载着容迎初匆匆地踏上了前往忠靖侯府的路。
  大雨滂沱,疾风飘摇,饶是轿夫们孔武有力,步伐稳健,亦难免走得磕磕碰碰。容迎初坐在轿中,只感颠簸得厉害,雨水顺着棉帘被风吹起的缝隙扑将进来,脚下的裙摆早已被洇湿了,濡潮得难受,寒意一丝一缕地渗进了肌肤,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仓皇难安的心房。
  一路只觉煎熬,总觉得路途比前次来时显得漫长,她忍不住双手合十,指尖抵在额前,于心内默念:迎初此次倾尽所有,求上天见怜,保佑迎初这一次大功得成。
  焦灼如斯,她可寄望的,只此一着。成败悬于一线,一败便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轿夫在外道:“大奶奶,马府到了……”他话音未落,容迎初便掀了帘子跃下轿子。雨还在下,她出门匆忙也没带伞,一下轿冰冷的雨水兜头盖脸地洒湿了遍身,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疾步来到马府的朱红大门前,扬手用力地扣门上的铜环,一边使劲地拍门。
  过不多时,门内便传来了人声,一边把门打开了,那人提着八角玻璃风灯往容迎初脸上一照,满面不悦道:“来者何人!”
  容迎初颤声道:“柯家长房容氏,求见唐夫人……”
  当唐姨娘听到容迎初竟于雨夜登门拜访时,吃了一惊,慌忙让人把客人请了进来。
  容迎初一身衣服湿得都能拧出水来了,发髻散乱,满面水湿,狼狈不堪。她稍整一整衣襟,就要向唐姨娘行礼,唐姨娘忙一手扶住了她,道:“快别闹虚文了,看你身上湿成这样……”回头吩咐下人们道,“千萍,你赶紧去吩咐小厨房煮了姜茶来,冰烟,你快去取布巾,还有,拿一套小姐的干净衣裳过来。”
  容迎初冷得直打哆嗦,强忍着不要失礼于唐姨娘面前,勉强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道:“夫人不必为迎初张罗了,迎初把话说完就回去了。”
  唐姨娘赶紧拉了她坐在熏笼边上,把自己的丝帕递给她,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这样冒着雨赶来,你一个妇道人家,这路上多少不便啊,派人过来传话也是一样。”
  容迎初接过她的丝帕,道了一声谢,方一边擦去脸上的水湿,一边道:“此事非同小可,派人过来迎初唯恐会有疏漏,不亲自过来跟夫人交代一声,迎初于心不安。”停了一停,继续道,“今日大太太到灵若寺去为语姐儿祈福,明日她便会带了寺里的师父和大夫到马家来,名义上是要为语姐儿消业诊脉,我琢磨着,她必定是怀疑语姐儿的病情,亲自带了大夫来一探虚实。”
  唐姨娘脸色霎时变得煞白,蹙眉道:“为何会如此,她如何会想到要来探虚实?”
  容迎初叹了一口气,此时也没有细细解说的余地,只直接说出应对之策:“大太太心思缜密,此次必是有备而来,既然她想要知道语姐儿病情真假,夫人也不必回避,更不要在大太太面前显出半点闪缩来,只管大大方方地让她领了大夫进去,要显得巴不得她带来的大夫能妙手回春那般,待得她把大夫带到语姐儿房门外时,就要委屈语姐儿了。因为之前已经传说生人不能接近语姐儿,这时就要她哭将出来,神绪越是激动越好。夫人您把大太太一并叫进去安抚,好让大太太看清语姐儿病发的模样……”说到这儿,她身上越发觉得寒冷,喉咙中一阵发痒,止不住咳嗽了一下,“语姐儿这般闹一闹,最好能惊动马大太太,让她过来看一看,夫人当着两位太太的面,一定要表露出对语姐儿病情的痛忧,请求大夫替语姐儿诊脉。但是,语姐儿切记不能让那大夫靠近,让语姐儿到马大太太跟前去,只作把马大太太认作了亲娘,只愿意跟随着马大太太,这个时候,夫人您就求她把语姐儿带到房里疗养病情……”
  唐姨娘静静听着,听到最末处,顿时明了过来,道:“先让语儿跟在大姊身边,有大姊作为屏障,苗氏对语姐儿这个病不相信也得相信。而且大姊确信语儿患了重病,为免老爷担忧,也会由着我去寻找解决之法,这时我再向她和老爷提出柯家二房嫡子与语儿八字相合,为今之计,只能是尝试定亲,看能否替语儿消去病灾,他们答应的成数便高了。”
  容迎初道:“只是这样一来,委屈了语姐儿,也委屈了夫人。”
  唐姨娘忙握一握她的手,道:“如果这样做能让我语儿找到一个好归宿,我自是在所不惜。”她察觉到容迎初五指冰凉,急急催下人去拿姜茶。
  容迎初朝她摆手道:“夫人不必忙了,还有一宗,大太太她带来的师父,我唯恐她会让那师父驳了夫人请来的道婆的话,只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万一是要拖延语姐儿的亲事,那咱们……”
  唐姨娘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道:“迎初,不必再说了。”
  容迎初头一次听她这样唤出自己的闺名,不由怔了一怔。
  唐姨娘看向她的目光里透出了一份感怀及欷,柔声道:“你为我们想得已经够周全了,又这样连夜地赶过来,真真难为你了。你把此事告知我们,已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接下来的事,我自会想法子应付,你就不要操心了。”
  这时千萍奉上姜茶,唐姨娘亲自从雕花托盘上取下茶盅,放在容迎初跟前道:“快趁热喝下,暖一暖身子,当心受凉了。”
  容迎初把茶盅捧在手中,暖意融融地透入掌心,心内稍稍安定了一些,在唐姨娘的注视下喝下一口姜茶,辛辣的甜味顿时弥漫在口中,驱散了泰半寒意。
  她的眼角在昏黄的烛火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口中缓缓道:“迎初如此奔忙,就是担心语妹妹会落入旁人的算计之中,迎初没有好的出身,无依无靠受尽了白眼,是深明个中苦处的。语妹妹虽然得夫人和马大人的疼爱,可若是嫁到了柯家,便只能听任家姑做主,又要想方设法地压制房里人,以语妹妹的性子,必不得开怀。迎初只消这样一想,心里便难受得紧,就是拼了命,我也是要帮助语妹妹的。”
  唐姨娘听到她的话,不由想起了语儿说的要与容氏结义金兰的事,此时听到她唤语儿为妹妹,又提到了出身,心下不由一动,一时也并没有继续探究她的所想,只道:“你对语儿的一片心,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容迎初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要告辞,唐姨娘道:“现在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回去恐怕不妥,我派了府里的车夫让你坐马车回去吧?”
  容迎初忙摇头拒绝:“多谢夫人关心,若迎初坐了马家的马车回府,被柯家人看到了,恐怕会思疑迎初与马家往来的内情。为周全计,万万使不得。”
  如此唐姨娘只能作罢,只好亲自送了她出大门外,看着她上了轿,目送她远去方回不提。
  至返回柯府时,已近亥时三刻。容迎初从西府大门进府,去向陶夫人说了与唐姨娘相商之事,陶夫人心内担忧,脸色也不甚好看,冷冷回应了她几句便不再理会。
  拖着又湿又冷的疲惫身躯离开了西府,返至万熙苑南院中,容迎初整个儿如同虚脱一般跌坐在长榻上,秋白眼见主子这般情状,急忙为她备了热水梳洗更衣,又拿了西洋毛巾为她擦干湿发,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容迎初没有说一句话,秋白也没有问一句话,两人默默无声,似是彼此心领神会。
  夜雨连绵,窗外水滴淋漓,不绝不休。
  容迎初抱膝坐在床上,拉了秋白坐在床沿,二人相对无言良久,容迎初方缓缓道:“秋白,如若此次事败了,咱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就都白费了。我将会成为姨娘,而你,也会被降为二等丫鬟。”
  秋白眉心一跳,不是没有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可是听到一向笃定自持的主子亲口说出,她的心还是止不住往下沉。不甘心,那谁又能甘心呢?
  “老太太曾经找我说话,她说这是一条异常艰难的路,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容迎初无力地垂头靠在了膝盖上,“可若是此时再问我怕不怕,我只能说,我很怕,很怕。要是大太太真的破坏了二太太和马家的联姻,我便满盘皆输了。二太太不会帮我说项,唐夫人更不会感恩于我,我要成为马家义女之事,便彻底泡汤了。”
  秋白叹息道:“奶奶已经是拼尽了全力,虽说事在人为,可也得天从人愿。”
  容迎初只觉得此时头昏昏沉沉,浑身虚软,口中喃喃道:“没有了马家作为依靠,我们便处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境里,也许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了。秋白,若真到了那般田地,你也不要再跟着我,以你这样的聪明伶俐,定能讨得新大奶奶的欢心……”
  秋白起先还怔怔地听着,谁料最后主子竟说出那样的话来,忙回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留在奶奶身边,决不会离开的……”一眼看到容迎初双颊发红,两眼无神,不由一惊,本能地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不出意料的滚烫,竟是发烧了。秋白慌地站起身,一边扶容迎初躺下,一边道,“奶奶你身上好烫,定是感风寒了……”
  她的话容迎初后来再也没能听清,自躺下后,她的整个头都晕沉得难受,身体内犹如有一团虚火在灼热地燃烧,渐渐地感觉到脑仁间的痛感,胸中只觉郁闷无比,可意识尚留了一丝清醒,可以预想到秋白想要为自己找大夫,匣子里的银子却拮据的困窘之境。
  已是深更,大夫也不会愿意冒着大雨前来,为这样一个不受主母待见的媳妇诊视。
  秋白,你一定是焦急万分,你还在我身边哭泣了,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安抚你。
  难道上天是要向我预示明日结果的不堪,让我就此陷入混沌之中,眼不见为净吗?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靠近了自己,一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那手掌厚实而宽大,竟不是秋白。
  是大夫来了吗?可有哪一位大夫如此不知礼数,竟敢接触自己的肌肤?
  依稀间听到那人说话,此刻如身置迷梦,听不清那是何人,潜意识中只知熟悉。
  一股暖意温柔地包围了她的手掌,那人竟握住了她的手,就那样执在掌中,似乎有好一阵子都没有松开。
  有人为她敷了凉巾帕退烧,又有人喂她喝水,但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大夫该是在她陷入昏睡的时刻来过了,待她有些微意识的时候,秋白为她端来了药汤。有人扶起了她,让秋白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她软软地偎在那人的怀里,还是没能看到那人的面目,直至一碗汤药服下,她又困倦地闭上双眼,任由那人将自己放躺回床上。
  一夜,无知无觉地过去了。
  自嫁进柯府以来,这是头一个晚上安睡得如此沉沉。
  醒转的时候,只知窗外阳光普照,雨过天晴。
  身上感觉爽利了不少,她掀开被褥就想唤秋白,却听到门外传来西府陈妈妈的声音:“大奶奶前日答应给二太太看描的花样儿,二太太让大奶奶现下就带花样过去一趟。”
  秋白道:“我们大奶奶昨夜感了风寒,如今还在养病,二太太若有吩咐,那便由我跟妈妈过去一趟如何?”
  容迎初闻声,打起精神扬声道:“秋白,告诉陈妈妈,等我梳洗好了自会带了花样到西府去,为免让妈妈久等,还是让妈妈先回去吧。”
  秋白忙进来道:“奶奶你醒了?你身上还没好全,还是……”
  容迎初撑着身子下了床,强笑道:“我无碍,已经好多了。快,把亦绿她们叫进来替我梳洗,不能让二太太久等了。”
  匆匆地盥沐完毕,换了身水绿色绣金盏花的对襟长衣,容迎初便在秋白的陪同下前往西府。
  在路上时,容迎初想起昨夜病中的情景,便随口问秋白道:“咱们银子不是不够吗?大夫如何肯来?”
  秋白悄悄看了她一眼,道:“一开始我看着匣子里那点银子,也是慌了神,六神无主时,突然想到,奶奶是大爷房中的人,如今奶奶病了,合该去禀告大爷一声才是,大爷即便是不关心,也总得为奶奶找了大夫来。没想到……”说到这儿,她抿嘴一笑。
  容迎初脚步还有点虚浮,一路让秋白扶着往前走,此时也看清了她的神情,不由奇道:“可是大爷派了谁过来看我?”
  秋白微微笑道:“大爷倒没有派人过来,而是亲自过来了。”
  容迎初始料未及,微有怔忡。
  旋即想到昨晚那个温暖厚实的手掌,以及那紧紧握住自己不放手的感觉。
  竟是他吗?
  因为同情吗?
  心微微地有点乱跳,她脸颊上不觉泛过一抹温热。
  秋白又道:“大爷一直留在奶奶房里,等大夫来诊过脉了,又吩咐了紫文她们去煎药,看着奶奶把药喝下后,才回正院去。”
  容迎初定一定神,淡淡道:“眼下我毕竟是他的娘子,倘若我病倒在他院子里,不仅会添了晦气,传出去了还会让人说他薄待房里人。”沉一沉气,又道,“他正准备迎娶韦将军的千金,断断不会让这些枝节小事坏了名声。”
  秋白心里并不是这么觉得,口中也不好多说,只得附和主子说是。
  到得西府,陶夫人仍是在内堂里等候。此时已届未时,陶夫人一个晌午都没有歇息,但面上却是精神奕奕的,看到容迎初进来,面上竟扬起了一丝笑意,和声道:“听陈妈妈说你病了,要不要紧?”
  容迎初诧异于她态度的和善,猛然想到可能是唐姨娘来了信,心中忐忑,口中只道:“只是一时着凉感了点风寒,并不要紧,多谢太太关心。”
  陶夫人手向炕沿一指,示意她坐下,道:“想必你还没有得信儿,苗氏巳时便回府里来了。”她痛快淋漓地绽出一笑,眉眼间都洋溢着得意,“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她那副败兴而回的模样,只听说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厢房里,也不许旁人去扰她,想来必定是着恼了,生怕人前失态呢!”
  容迎初细听着她的话,心内渐渐地漫起一抹不真实的惊喜,不确定地问道:“太太的意思是说,咱们……唐夫人那边,事成了?”
  陶夫人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多亏你昨夜奔波了那一趟,让唐夫人有了应对的准备,方漂漂亮亮地断了苗氏的心思。唐夫人来信了,让我明日便到马家去提亲,马大太太是等着把语姐儿这个麻烦给甩掉呢!”
  容迎初着实地松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心头大石放下后,犹在病中的她头脑间有种晕乎乎的欢喜与迫切之感,望向陶夫人的眼光益发堆满了期待:“恭喜太太喜得佳媳!明日太太前去提亲,那么,迎初之事……”
  陶夫人却并没有当即回应她,依旧带着笑,款款道:“明日我是前去提亲,语姐儿虽说是病着,可高门大户的规矩摆在那儿,我该行的礼数一样都缺不得。明日与马大人和大太太他们会晤,今日我就得好生筹备。”
  容迎初没听到她有履行承诺的意思,心头不由一紧,遂道:“太太,迎初相信唐夫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昨夜也答应了迎初,此次事成后,定会好好报答迎初。”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了眼,仿佛从陶夫人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嘲讽,心下愈加不安,只听陶夫人轻描淡写道:“我和夫人都不会忘记你出过的力。”
  容迎初感觉头有闷锤重敲般的疼痛,正想再说什么,却听陶夫人慢条斯理道:“我帮你言语,固然只是闲话几句。只不过,你须得清楚,倘若你能在这府里保住了名分,可还会念着我今日助你的一场?”
  听到陶夫人的话,容迎初始知自己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笔账,秋白曾经说过,她如今与陶夫人联手所为一切,可以称为交易。所谓交易,便是一物易一物,等价交换。她曾经以为她为陶夫人与马家联姻的事出谋划策便是等价,却没有想到以自身的处境,这样的付出仍未够得上陶夫人心目中的等价。
  容迎初暗暗咬一咬牙,静静道:“迎初若有成为马家义女的福气,与语姐儿便是姐妹,语姐儿是太太的媳妇,也是我妹妹,我与太太自然便不比一般人。”停一停,加重了语气道,“我是语妹妹的臂膀,也就是太太的臂膀。”
  陶夫人眼内精光一闪,嘴角的笑意渐浓,轻轻地颔首,也不知算是答应了,还是故弄玄虚。
  这一日自西府离开后,又开始了漫长而磨心的等待。
  戚如南知道她病后,曾派人送来了补身的草药。那送药的婆子说,三奶奶原是想亲自送过来的,只是大太太从马府回来了,有事召了三奶奶过去,只能以后再来看大奶奶了云云。
  苗夫人全盘筹谋都被破坏,这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为免惹得苗氏发现她与陶夫人过往甚密,容迎初自那日后便没有再去西府,如此一来,也就无从探知陶夫人有否帮她向唐姨娘说项,因此愈加焦灼不安。
  一日复一日地数着时日,直至数至第五日,仍旧是崔妈妈带来了惊喜的一声通传:“大奶奶,刘镇家的过来说,忠靖侯府马家来人了,指定了要请大奶奶您出去,说是马家的夫人要请大奶奶过府一叙。”
  容迎初强忍住几欲冲出眼眶的热潮,维持着起码的端庄得体,跟在柯府的大管事媳妇刘镇家的身后向东府正院外走去。
  候在正院内厅的是马家的两个妈妈,分别是唐姨娘的心腹近侍媳妇许妈妈和刘妈妈,容迎初前去马家时已经见过了。该二人看到容迎初到来,当着柯家下人的面,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奴才见过安大奶奶,安大奶奶万福。”
  容迎初不免有点诧异,就是柯府中的下人,也未曾向她行过这样正正经经的礼数。如今马家的下人行如此大礼,竟有点要向柯家昭示什么一般。想必也是唐姨娘的吩咐了,容迎初不禁心有感念。
  紧接着随了许妈妈和刘妈妈往外走,只见东府门外停着一辆朱轮华盖车,在车旁侍立了数名小厮及丫鬟,看到容迎初,纷纷行过见礼,竟是迎接贵人的排场。
  上车时许妈妈和刘妈妈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又有小厮取来了矮墩供她踏脚,一口一句“安大奶奶当心”。
  柯府门前自然有留心这一切的下人,相信等她走后不久,马家以上宾之礼接走长房大奶奶的消息便会传遍柯府上下。
  到达马府后,容迎初由许、刘两位妈妈带领着前往唐姨娘所在的翠拢阁,进了仪门,穿过回廊,直入正厅之内,竟见厅中除了唐姨娘外,还有另外一男一女端坐在主位之上。
  容迎初不及猜想眼下的局面缘由,忙垂首谦恭行礼道:“柯门容氏见过诸位。”
  唐姨娘和声道:“迎初不必多礼了,快上座吧。”一边朝她扬手示意她到自己身侧坐下。
  主位上那身着青金闪绿双环四合羽缎长袍的中年男子正是马侍郎马瑞,他轻咳了一声,客气地对容迎初道:“今日冒昧把安大奶奶给请到府里来,便是为了梅英说要认你做义女一事。”
  他口中所提的“梅英”,便是指唐姨娘。容迎初从马大人口中听到要认自己为义女的事,不知他的意愿如何,心下一抖,面上只一片感戴道:“承蒙夫人错爱。容氏今生有幸遇见语妹妹和夫人,感受亲恩,是容氏的福气。”
  唐姨娘显是乐见其成的,微笑道:“快别这么说,你待语儿一片真情确是如同亲姐妹,语儿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语儿没有兄姐,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年长自己一些,又能以过来人身份跟自己说说体己话的人在身边有个依傍。语儿身子还好的时候,就跟我提过想认你做义姐,后来我找你谈话,觉得你真真是个端庄识大体的贤淑人儿,若是语儿嫁到柯家以后,有你这位姐姐代我照应她,那我可真是最放心不过了。”
  因有马瑞在场,容迎初垂眉敛目的,也不敢多说什么违了规矩,只含着一缕得体的笑容听唐姨娘说话。
  马瑞道:“听梅英说此次语儿病了,你也非常上心,想着法子为语儿祈福消灾,果真是一片真情真义。我和梅英,还有夫人都很想有一个懂事的长姊照顾语儿,正好如今语儿已经许配给柯家二房,也可以跟你在一个府里,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言下之意,竟是已然赞同认她为义女了。容迎初只感连日的阴郁及压抑于此时一扫而空,眼中恰到好处地涌上了激动的泪水,她敛一敛衣襟,直直地在该三位贵人跟前跪下,哽声道:“大人和夫人不嫌弃迎初出身卑微,将迎初视作亲人,迎初只能以毕生的孝义相报,来日迎初必与语妹妹同气连枝,万事必先为妹妹照顾周全,不负大人和两位夫人的厚爱。”
  唐姨娘忙上前去将她扶起,道:“我们知道你的心。”
  马瑞想一想,道:“你的爹娘还健在,那我们也就不强求你改名换姓,我们选了吉日,将你的名字加入我们马家的族谱便可。”
  唐姨娘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马瑞左侧的马大太太郭氏,问道:“大姊意下如何?”
  郭夫人长年积疴,脸上透着恹恹的憔悴之态,此时静静地靠坐在楠木椅上冷眼旁观着,许久没有做声,听到唐姨娘问,她轻轻地抬一抬眼皮,低声道:“一切听从老爷安排。”
  唐姨娘的笑意越发显出一抹轻盈来,拉着容迎初的手对马瑞笑道:“咱们稍后就择了吉日良辰,让迎初拜一拜祠堂,再进行入族谱的仪式。依我看,还得把京中与咱们马家有来往的几位世家当家人请来,一是为着见证,二是好歹庆贺一下咱们老来得了这么一位贤淑惠德的义女。”
  马瑞点头赞同道:“夫人你自去打点妥当便成。”
  容迎初攥紧了唐姨娘的手,如同抓紧的是机关算尽后所得的一线希望。
  马瑞又问候了她几句后,方与郭夫人一同离去。唐姨娘拉了容迎初进内堂,屏退了一众媳妇丫头,一时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唐姨娘与她一同在八仙桌旁落座,开口便问道:“你可知韦家千金的过门之期?”
  容迎初始料未及地看向唐姨娘,对方一脸了然,似乎这般一问,只是为了证实什么。低头想一想后,容迎初回道:“大太太急于为相公定下亲事,听闻已择了下月的初五。”
  唐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然一笑,又向容迎初递来怜惜的目光,拍一拍她的手道:“陶夫人已经把你的境遇全数告诉了我,那苗氏想要降你为姨娘,让那韦家千金进门做正室大奶奶是吗?”
  容迎初眼内再度泛起泪光,咬着牙没有做声,却已用沉默向唐姨娘承认了自身的困境。
  唐姨娘叹息了一声,道:“怪道你之前口口声声提到出身之累,我想你是在柯府没少受闲气,可怎么也想不到,那苗氏竟然忍心对你作出这等贬辱之举。”鄙夷地啐了一口,又道,“姓苗的倒来嫌弃你的出身,她当了这十年的正室夫人,倒还真忘记自己是什么出身了!那日她带了人过来,一副热心模样,实则每句都在试探,每言都在给我设机关。后来闹到大姊来了,她当着大姊的面,字字句句都在说嫡夫人如何主持家中要务,庶夫人又该如何守着规矩,凡事都该唯嫡夫人马首是瞻!”当日的情景,唐姨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汹涌在胸臆的怒意久久未曾消退。
  容迎初心中暗暗冷笑,只流露出一派温婉来,安抚唐姨娘道:“夫人切莫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去。谁人不知,这府里上下诸事都是夫人在掌管打点着,马大人也万事以夫人的主意为先,这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动摇的。”
  唐姨娘稍平一平气,望着容迎初道:“苗氏这般轻贱你,我知道后真替你心疼了,你对我们语儿有这么深的恩德,我决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这样的委屈,所以陶夫人提起认你为义女一事,我当即就答应了。我要在韦家千金进柯家门之前,为你设一场宴席,昭告京城的名门望族,你容迎初就是我马家的义女,欺辱你等同于欺辱马家,贬降你就是贬降马家,看那苗氏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跟咱们马家过不去!”
  容迎初心中不禁有点意识到,唐姨娘之所以这般爽快答应收自己为义女,更多是因着触及了她心中之痛憾的苗氏,正因为自己是苗氏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唐姨娘益发地要帮助自己稳妥地生存在柯家中,借此打击苗氏。
  不论前因,终究是各取所需罢了。她们是共同的赢家。
  
第五章 我为谁争名分
  这一日留在马府用过晚膳后,唐姨娘依旧派了马车将容迎初送返了柯府。待容迎初回到万熙苑南院时,秋白闻声从厢房内迎了出来,崔妈妈及静枫一众人等想必也听闻了马家接走容氏之事,此时均带了一探究竟的心前来伺候,容迎初心知肚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了她们去为自己烧水沐浴,独留下秋白与自己进入厢房中。
  秋白掩了房门,方上前急切问道:“奶奶,马家如此,可是答应了奶奶的请求?”
  容迎初施施然在椅上坐下,揉了一下因下跪太用力而余痛未消的膝盖,道:“唐夫人已经择了这月十六在马府里宴请京中的几大名门望族,以作见证马家收我为义女之事。”
  秋白闻言顿时欣喜若狂,一时乐极忘形地抓住了容迎初的手,激动道:“从此奶奶便是忠靖侯府的义小姐了!出身公侯,公侯千金,奶奶已是公侯千金!”
  容迎初看她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怀,笑道:“瞧你说的,我可称不上公侯千金。不过你倒也没说错,马大人既认了我为义女,从此我就有了忠靖侯府义小姐的身份。”笑颜里带上一抹讥诮,“大太太要为大爷再娶的理由是我的出身不配为正室奶奶,如今我既有堂堂正正能摆上台面的‘好出身’,看她还有什么可以弹压我的借口。”
  秋白亦笑,道:“奶奶好计谋,她既然拿出身说事,奶奶便想出这么一着来解决出身的问题!只不过她这回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韦家那边的亲事已经定下,如今奶奶的身份是断断不能由着她降为姨娘的,若是她摆不平此事……”幸灾乐祸地连笑数声,又道,“堂堂将军之家,岂容她随意摆布,这门亲事,恐怕够大太太焦头烂额的。”
  容迎初挑一挑鬓角旁的碎发,嘴角边嚼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冷笑,气定神闲道:“为应付她这着狠招,我可是上蹿下跳地忙活了许久。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让我为难把我往绝路上逼,我如今也就让她为难这一遭。你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月十六日马家宴请了京中的各大家族当家人,柯家前去的分别是大老爷柯怀远、大太太苗夫人以及二太太陶夫人,再有自然便是身为这场宴席的半个主人家的容迎初,和她那一上马车就打瞌睡的相公柯弘安。
  唐姨娘在宴开的前几日便给容迎初送来了两大箱子的华衣首饰,这一日容迎初特意穿上了其中的一袭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的曲裾长衣,下着暗花细丝褶皱裙,飞仙髻上插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在珍珠耳坠子旁,行动间只见流光闪烁,极其高贵艳丽,尽显侯门淑媛的风范。
  宴席之上,容迎初分别向马瑞、郭夫人及唐姨娘行了跪拜认亲之礼,又在族长的主持下拜过祠堂祖宗,在族谱上誊了姓名,至此便真真正正地成为了马家的义女。
  这一连串的礼数进行过程中,柯怀远是乐见自家媳妇与忠靖侯府加深这层关系的,于是面上显见喜色;柯弘安由始至终都似是人在心不在,趁众人没察觉的时候半眯起眼来小憩;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显然是苗夫人,虽然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一派和乐,却终究掩不住眼内那沉郁的寒意。
  宴开之时,唐姨娘拉着容迎初的手来到苗夫人跟前,笑吟吟道:“如今才真觉得夫人有福气,得了迎初这么一个贤良淑惠的媳妇,我对她可真是喜爱得紧,才会这样大费周章地要认她做女儿。下月二十正是语儿和你们二房山二爷成亲的好日子,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两家可就更密切了,这么看来,迎初当真是个带着福气来的活宝贝,不仅替柯家添福,也替咱们马家添福呢。”
  一番话明着是好话连篇,实则句句诛心。苗夫人犹自带着笑,眼内却如冰封的寒潭,礼节性地朝唐姨娘颔一颔首,眼风淡淡地扫向容迎初,随意应付了一句场面话:“难得姨娘这样疼爱咱们迎初,真是柯马两家的喜事儿。”
  接下来宴席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时辰,至戌时方席散了。坐马车回到柯府时,已届亥时,容迎初才下马车,苗夫人便叫住了她:“迎初,我刚才看你喝了好些‘玫瑰醉’,我出门前便让人熬了醒酒汤,你到我房里来喝了再回院子里去吧。”
  这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容迎初心下明白,含笑应承了,便随苗夫人一同往华央苑而去。
  已是深更时分,万籁俱寂,华央苑中的下人们却依然井然值守在苑中,听闻主子回府后,均自觉地去准备各自需要准备的事物,生怕会有任何疏漏。
  苗夫人一走进正厅,周元家的便率了一众媳妇丫头上前伺候其脱下雀金呢披风,又分别上了醒酒汤及睡前喝的冰糖桂圆红枣茶。容迎初默然无声地站在厅堂中央,等候着这一切的完成,领会她摆出主子架子后的意图。
  苗夫人倚着熏笼坐了下来,朝周元家的扬了扬手,周元家的立即会意,带了其他媳妇丫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厅堂。
  “你坐吧。”她径自取过盛着冰糖桂圆红枣茶的白玉盏,用小银勺轻轻地拌一拌褐红色的茶汤。
  容迎初依言在她跟前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沉静地直视着这位别有用心的当家主母。
  “我还没有恭喜你。”嘲讽自苗夫人的笑容中弥漫开来,充盈于她一双眼眸之内,“我才说了你的出身不配为柯家的长房长媳,这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你便成了马侍郎大人的义女。当真为天大的喜事。”
  容迎初垂眸一笑,道:“也是大太太洪福眷顾,一切都是托了大太太的福。迎初还没来得及多谢太太呢。”
  苗夫人手中一松,小银勺“叮当”一声掉进了茶盏里,容迎初却淡定如初,嘴边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听闻你时常到西府寻二太太,我当真后知后觉,竟不知你们之间何时开始如此亲近。”苗夫人说到这儿,眼神间已然带上了一丝凌厉。
  容迎初从容笑道:“二太太不过是让我帮她绣几个香包、打几根络子罢了,原来大太太也想要么?回头我必定会为大太太做几个更好的。”
  苗夫人眼光越发凌厉,直勾勾地瞪着她,出其不意道:“二太太和马家联姻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容迎初也不慌,面露谦卑道:“依大太太之见,如迎初这般的微末出身,不过只是会些泡茶绣花的活计罢了,小家子气的,能有多大的能耐探知如此重要之事呢?”
  苗夫人冷笑一声,道:“我确是错看了你,也小瞧了你,只知道你那点功夫难登大雅之堂,却不承想到你一门心思地投机取巧,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你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吗?”
  “原来太太一双明目洞若观火,迎初可是打心底里钦服。”容迎初故作恭敬地欠一欠身,“只是太太既然得知迎初如此费尽心思,应该也知道以迎初如今的出身,足够担当起长房长媳的重任。”
  苗夫人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道:“你好重的心机,好大的主张!柯府有柯府的规矩,对于你们的名分归属,自然有族中的长辈做主,你争,是争不过来的。”
  容迎初露出一丝惶恐不安的神色来,道:“太太何以会说迎初心机重?迎初一直以为,太太是关心迎初,担心迎初出身难以服人所以才出言提醒,因而才会做这许多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好出身,原来竟不是有了好出身就能够吗?那韦家的小姐系出名门,可也是要经过族中长辈的同意,才能定下名分?”
  苗夫人冷不丁地把白玉盏往边上一推,底部雕花的玉石重重地划过大理石桌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响声,在静寂得可怕的四周激荡起一缕若有似无的回响,尤显刺耳。
  容迎初压下心底的惊讶,垂眉敛目没有做声。
  苗夫人冷眼瞪着她,道:“韦家小姐照旧过门是事实,你如今并不是正经大奶奶也是事实。你很快便会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徒劳无功的事。”
  容迎初施施然从座上站起,低头看着桌旁的苗夫人,道:“多谢太太提醒。迎初进入柯家以来,最为有幸的就是得到太太的教诲,堪称字字珠玑。迎初更知道,所谓柯府的规矩,不过就是太太的规矩罢了,太太的规矩固然要依从,可是太太既然说还要请族中长辈主持公道,那迎初相信,纵然结果真的是徒劳无功,但总会有人愿意给迎初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
  苗夫人神色慢慢地平静下来,似是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你若是个知进退通情理之人,自然知道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容迎初温和地一笑,道:“迎初不知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迎初只知公道自在人心。”语毕,她福身告退道,“多谢太太赏赐的醒酒汤,时候不早,太太早些安歇为上。”
  离去的时候,可以感觉到背后投射来的两道锐利目光。容迎初挺一挺腰,安之若素,步履稳重地走出了华央苑富丽堂皇的正厅。
  夜幕如一幅深沉而广阔的墨蓝缎绵,低低地垂在偌大庭院的上空。一路步行回万熙苑,夜风飒爽,吹拂得头脑间亦多了几分清醒,起初浮荡在脑际间的几许醉意亦消散无踪。
  走进南院中,竟见秋白仍候在厢房门前廊下的长椅上,垂着头昏昏欲睡。
  容迎初连忙上前去拍一拍她的肩头,道:“怎的不在房里等我?”
  秋白猛地吓了一跳,急急抬起头来,一看是自家主子,方松一口气,神色又泛起一丝暧昧不明来,想笑又不敢笑,指一指厢房小声道:“大爷破天荒了……正在里头呢……”
  容迎初一怔,道:“你说什么?”
  “大爷自打一回府就跑到你厢房里来了,说是等你回来有话要说,我也不敢多问,就在外面伺候了。”
  容迎初讶异不已,也不再多说,径自走进厢房里去。
  里内只在远远的妆台上点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火,照不明房中的每个角落,朦胧昏暗之中,并不见柯弘安的身影。
  心内正自纳罕,听到自床榻上传来极为细微的动静,不由一惊,旋即定下神来,缓步往床榻边走去。
  渐近了,借着明明灭灭的模糊光影,隐约看到此刻躺在床上的安大爷柯弘安。
  容迎初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厮,怎的会睡到她的床上来了!
  念头一起,双颊边顿时涌上一阵潮热,犹如是沉淀到体内的“玫瑰醉”又于脑际中挥发余下的一点醉意。心头的感觉极其异样,想要转头就走开,想要上前去唤醒他,可是却又有另外一股意识,迫使她靠近了床沿,说不清,道不明,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低头注目于他沉沉的睡容。
  犹记得上一回和他游湖之时,他盘膝坐着入睡那副模样,带点憨憨的感觉,像个孩童一般让人不忍惊动。如今他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睡相倒是添了几分安宁与静和,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畅快的美梦,棱角优美的嘴唇边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不禁猜想,他如此嗜睡,可是因着梦里有一片可供他自由翱翔的天地?
  容迎初忍不住伏身为他将被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角,想着今夜自己还是睡在一旁的长榻上吧。待帮他盖好被子后,转身正欲走开,冷不防有一道力量拽住了她的手腕,那掌心中的温热熟悉如斯,不正是那一夜的融融暖意么?
  她微微一怔,转头看到他竟睁开了眼睛,正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晦暗不明的朦胧之中,他深邃的双目带一点清亮的光芒,全无往日慵懒的萎靡之色,也不似是如梦初醒的迷蒙,原来他一直是在假寐。
  彼此凝望了片刻,容迎初咽了一咽,讷讷道:“大爷……今夜何以在此?”
  柯弘安再用力拉一拉她的手,迫使她不得不在床沿边坐下,一时更觉此间的气息都是凝固的,益发连呼吸都觉得不由己了。
  她嫁入柯家以来,虽说名义上是柯弘安的妻子,可由于他头一个多月都在重病中,后来虽慢慢好了,可大夫说还要注意休养生息,固本培元,因而也就一直没有与他圆房,后来又生出了大太太要贬降她的事,更是顾不上这茬了。
  今夜的这个时候,他以这样的姿态在自己的厢房里,只不知意欲何为……
  他仍旧握住她的手腕没有放开,她只感自己连指尖也是滚烫得如有一股莫名的暖火,从四肢蔓延开来,直抵心房。
  他抬起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语气中带着一点笑意:“干得漂亮!”
  容迎初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点意料不到他在此时说这个,定一定神道:“我曾经跟相公说过,要让相公看看我有多大的能耐,也是想让相公,相信迎初。”
  柯弘安这时不经意地松开她的手,两手都交叠在了脑后,又显出了一副闲散模样:“相信你?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真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吗?”
  容迎初心头一跳,低头注视着他,道:“迎初愚笨,只知奋力保全自己,只有自己得以保住名分,方可留在相公身边,为相公尽为妻的重任。”
  他却笑得嘲讽,这样的嘲讽让她心内升起了一股极大的不安。
  “你是替你自己挣得了一个好出身,可你不会知道我为何会答应韦家的这门亲事。”他轻轻踢开被子,两腿吊儿郎当地跷起,“你很聪明,可是你猜尽了所有人的心,却从来不会猜我的心,这也算是值得信任吗?”
  容迎初错愕不已,转瞬心头充斥了百般滋味,叫人如冬天饮雪水,满心苦寒。片刻后,方开口道:“是相公亲自答应韦家的亲事?”
  他略抬起上半身,两手一撑坐了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娶韦家千金,是势在必行。”
  风过,烛火摇曳欲熄,他们彼此的脸庞隐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楚谁。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舌尖的苦涩:“我千方百计得来的东西,决不会拱手相让。”
  “我并没有叫你让。”
  “相公说得对,我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相公心里想些什么,那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方为妥当?”
  “什么都不要做,静待韦家千金过门。”
  容迎初霍地从床上站起,斩钉截铁道:“恕迎初不知进退,无论相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请相公在迎娶韦氏之时,让迎初以正室大奶奶的身份受韦氏之拜礼!”
  柯弘安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趿了鞋子站定在她跟前,出其不意地一把搂过了她的腰身,她惊得低呼了一声,整个儿失了重心地倒在了他怀中。
  他的绛红色海水暗纹长袍上是淡淡的海索草香气,若有似无地,带着专属于他的气息,不可抗拒地渗进她的鼻息,袭进她慌乱的意识间,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攥紧了他的手臂,也不知是想要推开他,还是要迎接他。
  他凑近她的左耳,气息轻飘飘地在她温软的耳郭旁打转:“一直以来,你都是孤军奋战,为何如今,又寄望于我了?”
  她微微惊颤,小巧的珍珠耳坠子摇摆得犹如此时如鹿撞的心房,她压一压惶惑的心神,迎面向他,曼声道:“若无相公怜惜,迎初纵然机关算尽,争得再多也如嚼蜡,还似如今辛苦一场,只落得一个不解郎君意的罪名。”
  他逐渐逼近她的脸庞,淡淡温热的气息如轻风拂面:“我就是想看一看,你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走投无路的模样,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理直气壮。你怎么就不会想到,哪怕只是向我示一个弱,甘于听我所命,兴许就会比你处心积虑要来得轻松?”
  她心神初定,绽出妩媚一笑,道:“迎初小时候便听说书人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迎初本就是个小小的弱女子,不求成为人上人,求的就是相公的一点恩情。若相公还觉得迎初有那么一点用处,求相公保全迎初的正室之位。”
  他玩味地端详着她,彼此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也是第一次把对方看得那么清楚继而道:“那你可曾听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以为你有用,可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何用之有?”他一手抚上了她的脸,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既然你想为我所用,那么这一次就听我的,安安分分地等着韦家小姐过门,不要争一时之意气,可好?”
  她含着一缕冷笑,轻轻拨开了他的手,道:“也许迎初并没有违逆相公之命的资格,可迎初有迎初的坚守,不想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
  他推开她挡却自己的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你若执迷不悟,那也别怪我没有给你提醒。你要争么?好,我由着你争,我只等着看,看你落败的那一天。”他贴近她,几乎便要凑到她那娇艳欲滴的朱唇之上,“希望你不要后悔今日的坚持。”
  她的腰肢在他的迫近下微微往后弯,益发显得身姿婀娜,“得相公这一句,迎初反倒觉得安心。只要相公不再阻止迎初,迎初受再多的苦,吃再多的亏,也是值得。纵然落败……”她抬手软软地放在他的肩头,绣碧霞云纹的广袖往下滑去,露出一截嫩白如玉的藕臂,“亦不言悔。”
  柯弘安不以为然地一笑,静静地注视容迎初片刻,慢慢地放开了她。
  与他拉开了距离,她忽然觉得跟前仿佛有点失落的空虚。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她仍可以感觉他掌心的暖意,但也可以感觉到他不欲久留的心思。
  “跟你说话真累。”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一伸懒腰,又道,“不过倒挺有趣。”
  容迎初暗自犹豫,眼看他就要转身走开,心下一横,开口道:“迎初还有一事要告知相公,迎初寻思着日后要更悉心伺候相公,东院离正院最近,因此我明日命人把东院打扫干净后,就会迁到东院。”
  柯弘安闻言,回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住在哪里都一样。”
  容迎初也不理会他话中的不以为然,道:“到得韦氏过门,南院这里或者西院那边都可供她选择,我作为大姊,自会安排妥当,不会让她受委屈。”
  柯弘安冷笑了一声,道:“你爱折腾便折腾。”语毕,转身就想走。容迎初却在他身后轻轻道:“相公,你可还记得你当日是为何发病吗?”
  他的脚步略有踌躇,在原地停了一下,微微侧首,道:“你知道什么?”
  容迎初缓步走上前,在他身侧站定,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相公知道的。但迎初想让相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面对什么人,迎初虽然不能洞悉相公之意,但始终愿意站在相公身边,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这样一句温情脉脉的海誓山盟,于此时此刻,在这种情景下对他说出,竟带上了一份只可意会不可明言的凛然与坚持,也是步步为营之下的一着算计,是带着交易意味的表明心迹。对,她是在争,争他对她的信任,争他对她名分的认同。
  柯弘安低低地笑了,俊朗的侧脸在黯淡的阴影中带着朦胧的深沉。他道:“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么?希望你的手段真的高明到,我真真正正地需要你的不离不弃。”
  他终究是走了。她在黑暗中跌坐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开来后,弥漫上心头的是大敌当前的焦灼与决绝。
  翌日一早,容迎初便吩咐秋白和紫文领了崔妈妈等人,到东院去收拾打扫。东院原便是留给柯弘安的正室夫人居住的院落,与柯弘安的正院只是一墙之隔,且又在内里开有小门,可供夫妇二人随时走动。
  尚有十日便是韦氏过门之期,容迎初早早便搬进了东院,一切打点停当后,方到锦和苑处向戚如南告知一声。戚如南得知此事后,面上略显为难,期期艾艾对她道:“大嫂,原也该让你住在东院,可是,依娘的意思,本是想把东院修葺一下,作为给韦家小姐的新居……”
  容迎初双目泛红,拿着丝帕拭眼角,哽声道:“本来我是不该在此事上让弟妹为难,只要还是大爷的房里人,住在哪儿不是住呢?一样地伺候大爷,一样是柯家的媳妇。要是过去,我断断不能搬到东院去,合该让新妹妹住在那儿才对,可如今我承了马家的错爱,名义上也算是马家的女儿了,那马大人和唐夫人,都是极为讲究的,私下劝迎初不止一回两回了,口口声声说不能矮那韦家小姐一头,这关乎的是马家的颜面,可真是折杀我了!我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只好去求了相公,让他体谅我不得法子,先允我住进东院,也只是这一阵子的事,过段日子,我寻个住得不适的借口再搬出来,必定还是让新妹妹住进去的。”
  戚如南微有不忍,道:“我也知道此次当真是委屈嫂子了。既然嫂子已经搬进了东院,那我这边断没有让嫂子再搬出来的理,只是娘要是问起……”
  容迎初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为免太太怪罪,我已经命人把西、南两院都收拾干净了,弟妹如若要为新妹妹布置新居,可以从中选择一处。”
  戚如南不想惹得婆婆不快,又真心实意想帮容氏,想一想便道:“如此也好。要不这样,我去向娘回话时,只管如实告诉娘你的苦衷便是,想必娘也不想在此节骨眼上多生事端。至于选择哪个院子给韦家小姐,我还要问准娘。”
  容迎初略略显出犹豫来,讷讷道:“那就有劳弟妹了。只是,若太太不喜欢迎初住进东院,为免太太迁怒弟妹,弟妹还是让她找迎初来问话好了,迎初自会亲自向太太交代。”
  戚如南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嫂子的难处,自会替嫂子说话的,你不要担心。”
  容迎初将得意之色掩盖于感激的神情之下,向戚如南欠身道谢。
  待容氏走后,戚如南心事重重地走进内室之中,看到相公柯弘昕正在伏案苦读,她轻声吩咐了相公的近侍书童青槐出去为主子换一杯热茶,方悄悄走到相公身后,伸手轻柔地为他揉起肩膀来。
  柯弘昕正沉浸在书本学问之中,戚如南的动作倏地唬了他一跳。他抬起头来,看到妻子后略放松了神情,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为夫如今满脑子都是孔孟圣言,不知娘子进来,娘子也不言语一声。”
  戚如南道:“正是看你在这苦读了许久,想进来提醒你该用膳了。用功是好事,可别累坏了身子。”
  柯弘昕眼睛仍是不离书本,道:“考期日近,为夫自然要多多用功。你让他们把饭菜送进来便好,我就不出去吃了。”说完,又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见妻子并没有回应,方才觉得奇怪,回头看去,只见戚如南正交抱着双臂在那儿苦思冥想着什么。他忙拉过妻子的手,问道:“南儿,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了?”
  戚如南在相公身旁的楠木椅上坐下,蹙眉道:“自从马家把大嫂认为义女后,娘的心绪就一直不太好,今日一早便到韦将军府里去了,临行前找我说话时,脸上便阴沉得紧。我从来没见过娘这个样子。刚才大嫂过来说她搬进东院里去了,我心里更犯愁了,这事要让娘知道,不知又会怎么着恼了。”
  柯弘昕道:“你该不会是想着要替大嫂担着此事吧?”
  戚如南叹一口气,道:“娘这样与韦将军家定下大伯的亲事,也完全没有顾虑大嫂的颜面,我早就觉得此事深有不妥。如今大嫂成了马家的义女,怎么说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娘还是坚持要和韦将军家结亲,我总担心着会闹出大事来,可娘主意已决,我也不好深劝。如今大嫂在韦家小姐过门前搬到东院去,我也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为顾全马家的颜面也好,为坐实自己的名分也好,她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柯弘昕皱一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听外头传来管事周妈妈的恭迎声:“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他闻声后,忙从座上站起,和妻子一起走到外厅去迎接母亲。
  苗夫人一张脸上满是凝重,眉头紧锁,目内似有阴云无数,看得旁人不自觉地心生不安。
  戚如南伺候她在南窗主位上落座后,便在下首坐下,强压着心头的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道:“娘,新大奶奶的院子,可还是按原来说的修葺布置?”本是想问婆婆到韦将军家商谈的结果,可看婆婆的脸色不好,又不敢直接问,只好绕了一个圈子。
  苗夫人冷冰冰地瞪了媳妇一眼,将略感疲惫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缓声道:“一切照旧。韦将军已经发话了,无论如何,他家的女儿,必须是正室夫人。”
  戚如南和柯弘昕夫妇二人悄悄地相视了一眼,柯弘昕知道妻子有话不敢直言,遂代妻子把话说出:“倘若韦家的姑娘以正室之名过门,那大嫂……容氏可该怎么安置才好?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失了礼数,平白成了旁人的话柄。”
  苗夫人垂头思忖片刻,一边用食指轻轻地叩着椅扶,道:“为娘也向韦将军坦言了容氏如今是马家义女的身份,纵然她当初进门时礼数并不周全,可看在马家的情面上,也不能太折辱了她去。”
  戚如南听婆婆有松口放过容氏的意思,心里也有点替容氏松一口气。可正室之位只有一个,岂得有二妻?容氏身份的转变,让此事变得尤为棘手。思及此,不禁开口叹道:“此事还真的是两难。”
  苗夫人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此时听到媳妇的话,不觉面露不豫,道:“固然是难,难就难在心肠太软,凡事不知道留一个心眼。”她审视地看向媳妇,“刚才有人来回我,说容氏来过,找的可是你?究竟何事?”
  戚如南闻言心下一惊,知道婆婆是派了人留心容氏的举动,才会对一切了如指掌,遂敛一敛心神,也不敢有所隐瞒,如实道:“容氏确实来过,她说,因着马家也知道了韦家小姐即将入门,不愿看她受委屈,所以让她搬进了东院去。”停一停,又补充道,“她已经把南院和西院收拾妥当,我随时都可以命人过去布置新居。”
  苗夫人眉心一跳,冷笑了一声,道:“先下手为强?她以为她今日搬进去了,那块地方就真是她的了吗?”脑中思虑急转,一个念头落定,嘴边笑意更显讥诮,“罢了,便让她住着吧,不就是一个东院吗?只要是正经的正室大奶奶,住南院或是西院,又有什么打紧?”
  戚如南和柯弘昕二人听到母亲的话,暗自觉得别有玄机。柯弘昕为免妻子为难,心里虽想回去读书,可仍然留了下来,又问母亲道:“娘的意思是说,只管把万熙苑的南院或西院定为韦氏的新居?而一切礼数规矩,都是依着迎娶正室的来?”
  苗夫人道:“容氏虽然是马家的义女,可她当日是如何进咱们柯家之门的,都是过去的定局,当日过的是什么礼数,给她的就是什么名分。如今我们要顾念马家的颜面,确是不能降她为姨娘,可也轮不着她来充当长房长媳。”自韦将军府里出来后,她心里就打定了一个处理此事的主意,现今在儿子和媳妇的担忧面前,她更觉得此事只能走这么一条路,“我会向韦将军道明,韦氏过门的那一天,因着时辰的缘故先不安排新人拜祠堂入族谱,我自会另择吉时,把韦氏的名字以弘安元配的名分记入族谱。”
  戚如南本以为容氏有转圜之机,此时听到婆婆的话,隐隐地明白了个中的意思,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道:“娘这是要瞒着容氏,让韦氏先入族谱吗?”
  苗夫人睨了她一眼,道:“她容氏晓得先下手为强,我就让她知道,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只等韦氏名分落实了,她再搬来什么马家、虎家都是徒劳!”
  柯弘昕皱眉道:“可容氏毕竟过门在先,并且马大人和爹素来关系也算融洽,若是为此事闹出不和来,岂非……”
  苗夫人道:“我何尝没有顾念到这一层?容氏是降不得,看在马家的分上,让她以平妻的名分入族谱,也算是顾全两家的情分了!”
  戚如南心下一惊,和柯弘昕异口同声道:“平妻?”
  所谓的平妻,名义上也同属妻室,不需要向元配行妾礼,虽在地位上始终不及正妻,但相对于妾室来说,却是高出了一截。且日后所生的子女均可视作嫡子女,死后亦可列名墓碑或祖宗牌位。在苗夫人看来,这对于非明媒正娶过门的容氏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莫大的恩惠了。
  苗夫人没有马上回应他们,转向柯弘昕道:“明年开春就要会试了,旁的事也不需要你分心理会,只管安心读书便是。你上一年乡试中了举人,已替咱们这房人增了不少光,若此次能考中贡士,即有平步青云的机会。以你爹在朝中的威望,不是没有替你谋取入仕的路子,可终究及不上凭你自己用功考取功名来得光彩显耀。”
  柯弘昕连声称是,母亲已经发话让他不要插手旁事,他也不好再留下,遂返回了内堂去继续用功。
  苗夫人待儿子走后,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对戚如南道:“事到如今,这是最为妥当的法子,她容氏愿意也罢不依也罢,咱们柯家能给她的就是一个平妻的名分!”她别具深意地看向满脸惊异的戚如南,道,“此事在未成事之前,断断不能泄露半句,若走漏了风声,闹出大事来,有损的可不仅是柯家的名声!”
  戚如南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敛眉道:“娘说得是。”硬着头皮又道,“如南知道分寸,必不会向外漏出半点风声。”
  容迎初搬进万熙苑东院的第二天,戚如南便亲自带了人过来布置南院,顺带告诉她:“已经知会过娘了,娘让大嫂只管安心住着,把南院给韦氏也是一样。”
  自此她便成为东院的女主人,冷眼看着一众下人忙里忙外地进出南院,将本来稍嫌清冷空阔的南院装整得焕然一新,一派喜气—— 重上金漆的大门匾额,从大花园搬移过来的各种花草绿蔓,从宝华居新添置的上等家什摆设,又有苗夫人赏下的应景喻福古玩,凡此种种,愈近婚期,南院中便多添一分喜盈门的富贵之气。
  安床那一日,秋白从外边沉着脸走进来,对她道:“奶奶,我看着他们在那里忙活,总觉得不对劲。”
  容迎初冷笑道:“这可就是明摆着不对劲么?好大的气派,不愧是侯门大户迎娶新妇。”
  秋白隐隐忧心:“三日后韦氏便要过门,若她打着正室的旗号……”若一切都按着正室的礼数迎娶韦氏,待大局一定,即使有马家替主子撑腰,也是于事无补!
  容迎初抿紧了唇,没有做声。自戚如南告知自己苗氏并不反对她住进东院时起,她就知道这当中必是另有缘故。苗氏绝对不会在这时显示对她的宽宏体恤,这样的放过,正正昭示着苗氏的居心叵测。
  他们一心想要体体面面地将韦家小姐迎娶过门,可从来没想过要顾全她容迎初的体面,那么她也用不着给他们留半点体面!
  转眼已到十一月初五,正是柯家长房大爷柯弘安与韦家千金成亲之时。
  这一日辰时柯家便鸣炮奏乐,发轿前往韦家迎亲。与此同时,容迎初也早早梳洗过,换了一袭正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广袖长衣,底下是逶迤曳地的水红色双蝶云形千水裙,头挽百合髻,戴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金凤步摇,长长翠金流苏底端用红宝石做坠角,顿显华贵端雅的风范。
  万熙苑一众下人从来没见过容氏作这等高贵华丽的装扮,举手投足间贵气流露,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教人只觉不容小觑,心生敬重之意。
  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底气还得靠自己给。容迎初从众人面上看到了自己悉心打扮后的成果,想到不久之后就要面对的局面,心下更是添了几分决然。
  今日的新郎柯弘安已随轿前往韦家迎亲。柯弘安走后不多久,管事刘镇家的便过来让万熙苑的下人都往前厅去帮忙,其时秋白忍不住拉一拉紫文,正想阻止,容迎初却从房里出来,笑盈盈道:“大爷迎娶新妹妹这么大的事,咱们万熙苑的人自然是要过去帮着打点。紫文,你带着静枫、亦绿她们一块去吧,我这儿有秋白和崔妈妈便行,等新妹妹回来了,我也是要过去的。”
  刘镇家的听到容迎初的话,面上微微地怔了一怔,旋即又平静了下来,等紫文把苑内的几个伶俐丫头叫出来后,便带上她们一同离去了。
  这些个跟红顶白的人,自然是想不到容迎初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要去迎接新娘。
  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马家唐姨娘的到来。当容迎初和唐姨娘一起出现在热闹喜庆的昌荣正厅时,正在照应一众女宾贵客的苗夫人略略显出了错愕来,面上虽仍强笑着与宾客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容迎初和唐姨娘二人。
  此次为弘安娶亲,她已经对老爷说了,因马家与二房联姻在即,是二重喜,为怕有所冲撞,所以并未向马家发请柬,为的就是避免唐姨娘在此时出现,与容氏联手横生枝节。
  不承想,对方竟然不请自来,恐怕亦是有备而来。
  过不多时,陶夫人也在众婢仆的簇拥下前来了,一进门却也不向柯怀远和苗夫人问好,倒率先走向唐姨娘,亲亲热热地问候了一番,又扬声对容迎初道:“你过了今日可就是大姊了,房里的事更要多费心打点了,对上尽心,驭下宽和,万事可得多留一点心!”容迎初一副受教的谦恭模样,点头道:“多谢婶婶提点。”
  苗夫人听到陶氏的话,眼底泛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嫌恶。眼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想必是听到陶氏的话,对韦家千金以何等名分过门生了疑惑。她当下只不动声色,吩咐周元家的和刘镇家的道:“去请众宾客上座吧,吉时将到,安大爷和新奶奶快要回来了。”
  果不其然,过得一刻后,便听到府门前传来阵阵乐声,想是新娘的花轿已到了大门外。紧接着是二管家陈达率了小厮在大门处点燃花炮,以示迎轿。
  在震耳的花炮声响中,容迎初转头看向那通往大门的长长回廊。依着俗礼,那一端此时应是停轿后卸轿门,由出轿小娘迎新娘出轿,再跨过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过红毡,跨过火盘,寓意一对新人自此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和顺喜乐。
  四个月前,她也是穿着大红喜服,由八人大轿抬进柯府,走的却不是正门,而是南北的侧门。迎接她的没有吉祥喜庆的俗礼,只有几个面孔冰冷的妈妈丫头。
  思绪缥缈间,回廊内传来杂闹的人声,远远可见一抹窈窕红霞,在众人簇拥下姗姗而至。
  这一个多月以来,只以其名便让她殚精竭虑为之奔忙的将军千金韦氏,终于在今日堂而皇之地以柯家新妇的名义,隆隆重重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喜娘扶着韦氏宛秋缓步向昌荣大厅走近,阳光透过琉璃檐角,斑驳地洒落一地,映照着韦氏身上正红色的暗花攒金丝双层广绫大袖喜服,夺目流光闪闪烁烁,映衬着喜服边缘精绣的鸳鸯石榴花纹,益发添了几分耀眼的福泽之气。胸前那一颗玛瑙嵌红宝石随着她的步子流转着熠熠的艳光,外罩一件双孔雀绣云金璎珞霞帔,底下依旧是正红的并蒂荷花留仙裙,缎彩裙袂上绣着团福暗纹花样,长长裙摆曳地三尺许,上缀有数枚十色闪耀的细碎晶石,璀璨逼人。
  韦宛秋头上仍蒙着大红绣鸳鸯的喜帕,一时看不到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喜帕下簌簌摇曳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她两手拢着绫缎广袖,端正地放在锦茜红的腰封前,白皙细嫩的玉指之上,分别戴着一枚赤金镶翡翠戒指、一枚玛瑙嵌明珠戒指,这方是真真正正的举手投足间流露耀目的光彩,正正经经的名门贵媛风范。
  容迎初只在柯大老爷寿宴当日远远望见韦宛秋的背影,若说当日只看到其纤秀精致的一面,寻常将门千金而已,那此时所见的,便是其显赫家势与矜贵身份的昭示。
  娇养绮罗丛,霁月风光耀玉堂。千金之嫁,自然是每一处都透着富贵之家的风光。
  与韦宛秋一同进柯家门的,除了她身后那数名衣着光鲜的陪嫁奴仆,还有那一箱接一箱运进柯府大门的嫁妆。
  嫁妆箱子均陈列于厅堂供人观看,这便是所谓的“看嫁资”。一应物事披挂红色彩线,满满摆放于昌荣偏厅之内,让人不由为之艳羡。韦宛秋是韦英将军之独女,如今出嫁,当然是给女儿十足的体面。
  在场众人都在看府里下人来回奔忙着运送韦氏的嫁妆,唯有容迎初面沉如水地注视着韦宛秋,出身高贵的柯家新妇已然走进了昌荣正厅,由喜娘扶她来到大厅的右侧。同样是一身大红喜服的柯弘安也站定在了左侧,静候拜堂仪式的进行。
  这时唐姨娘轻轻地拉了一拉容迎初的衣袖,将她往前推了一下,示意她往前方主位走近。
  主位之上摆了三个位子,右侧两个位置上分别是柯怀远和苗夫人,左侧一个正主位是留给柯老太太的,适才秦妈妈便来过告知柯怀远,只道柯老太太晨起时眩晕不止,才服了药,马上就会过来了。
  容迎初拢一拢衣襟,施施然走到了柯老太太的位置下首,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目光各异。其中尤以苗夫人的眼光最为锐利,竟不经意地带上了一丝阴冷的恨和狠。容迎初不是没有感觉到,只不予理会,波澜不惊地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注目。
  一直垂着眼睑无甚神采的柯弘安,这时悄悄地抬一抬眼,有意无意地向她看来。
  鬼使神差地,容迎初的眼神也于此时淡淡地落在了他身上。
  喜气盎然的富华大厅之内,他是新郎,站在他身侧的是他新娶的妻,但他的眼眸中却只落入了她的身影,只将她的面容尽收眼底。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无澜,倘若不细加留心,丝毫也看不出他目内那一点耐人寻味的涟漪。
  她一心为己,亦没有察觉他细微到极处的变化,眼光落在他身上,也不过就是为了向他证明,她此时的志在必得。
  他嘴角微扬,有一丝不可名状的落寞。
  柯老太太在吉时前的一刻到来。正巧碰上身子不适,此时她虽身着盛装,却仍掩不住病躯的羸弱与虚软,一路由秦妈妈及念珍等人搀扶着走进大厅,容迎初快步上前接替念珍,一手扶着柯老太太往主位走去。
  小心翼翼地让老祖宗在位子上落座后,容迎初又命人取来一个暗紫错金的软垫放在老祖宗的背后,老祖宗抬头赞许地看向她,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这一连串的行举都看在苗夫人眼里,她适时地开口道:“就要开始拜堂了,老太太身子不好,秦妈妈和念珍你们要好生伺候着。迎初,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苗夫人的话甫一出口,在场能听到的人均齐刷刷地看向了容迎初,似无声的质疑,也是无形的压迫,迫使她无论如何都要表明她的身份。然而,她又那样清晰地自知,此时此刻,她的身份便是这场争斗的最终目的。
  别人都可以唾手可得,于她却艰难重重。在韦宛秋的遍身华贵之前,她刻意凸显的高贵犹显薄弱。
  饶是如此,此次一役,只可胜,不可败。
  容迎初敛一敛心神,微笑着向苗夫人道:“正是因着相公和新妹妹快要开始拜堂了,所以我这个做大姊的更要留下。”她顿一顿,出其不意地转向柯怀远道,“老爷,相公迎娶新妹妹这般的大事,您觉得迎初作为相公的夫人,该不该留下?”
  她如此一问,不仅苗夫人、柯弘安觉得意外,就连柯怀远本人也始料未及。
  柯怀远想了一想,道:“按理弘安娶新妇,你是他的房里人,留下也无妨。只不过……”他有所顾忌地看了不远处的唐姨娘一眼,又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守着你该守的规矩便是。”
  容迎初仍旧微笑着点头道:“老爷明白事理。迎初留下,必会守着规矩。”
  苗夫人冷冷地睨了容迎初一眼,抿紧唇没有再言语。
  吉时已届,赞礼者站定在一旁,扬声喊道:“奏乐!”一时乐声四起,喜庆欢腾。
  柯弘安和韦宛秋均遵赞礼声进行拜堂仪式,只听赞礼者喊道:“皆跪!上香!”他们便由族中的主香公公带引着于香案前跪下,进香拜天地。
  “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容迎初静静地立在柯老太太的座位旁,看着自家的相公与旁的女子进行成亲仪式,那是她过门之时未曾举行过的正经仪式。透过袅袅轻烟弥漫的香火,她与唐姨娘四目相投,又看到一旁陶夫人递来的凌厉眼风,她心中有数,只垂下了眼帘,静心等待下一步迈出的时机。
  赞礼者接着赞唱:“升,平身,复位!跪,皆脆!”柯弘安和韦宛秋便又在父母双亲及祖母跟前跪下,只听赞礼者接唱:“升,拜!升,拜!升,拜!”
  拜过高堂后,赞礼者接唱道:“夫妻对拜,跪……”
  “且慢—— ”
  赞礼者的唱声被打断,仪式亦中断了。众人各怀揣测地看向出言打断的容迎初。苗夫人面露不豫地对她斥道:“放肆!此处岂容你无礼!”
  容迎初气定神闲、不疾不徐道:“老爷教导迎初要记得守自己的规矩,迎初这也是谨遵老爷的教诲而已。”
  柯怀远皱眉道:“我让你守着规矩,就是要你知道分寸。如今弘安正在拜堂,吉时吉仪都不可耽误,你出言打断于礼不合。”
  “老爷说得是。迎初并非要打断相公的吉仪,只是眼看着仪式不对,所以才贸然出言相阻。”容迎初不慌不忙,淡淡地笑着看向韦宛秋,“新妹妹过门之喜,我自是万分高兴。可若凡事依着规矩来,是不是应该请新妹妹向我这个做姐姐的,行一个见礼呢?”
  苗夫人霍然站起身来,压抑着胸中的怒火,道:“眼下既然有众多宾客在此,那便让各位作一个见证。今日咱们安大爷有幸迎娶韦家姑娘,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安大爷房中自然是以她为长。”她冷眼瞪着容迎初,“恐怕是你向宛秋行妹妹见姐姐的礼数才对。”
  这时从观礼席中传来一个讥诮的声音:“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自然有先来后到的次序。”说话的人竟是陶夫人,她嘲讽的目光落在苗夫人身上,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内,“迎初可也是你们按着礼数娶进家门的,长房上下口口声声地唤她大奶奶大奶奶,难道她竟然不是大奶奶吗?那你们长房还有何规矩可言?”她是一心要在所有外宾面前让苗氏下不了台,端看长房如何出丑,如何承担得起停妻再娶的罪名!
  众人闻言,果然哗然,纷纷低头私语起来。
  容迎初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道:“婶婶言重了,长房有娘主持中馈,哪里会没有规矩呢?娘这样说,也只是怕委屈了新妹妹。其实谁是姐姐谁是妹妹都一样的,都是长房的媳妇,我忝居大姊之名,不过就是为了日后给妹妹多一点照应罢了。”
  苗夫人面上阴晴不定,扫视了一下四周,心知若这样纠缠下去,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遂道:“姐妹之分原也是规矩之内,不过拜堂只是一对新人的成亲吉仪,吉时不容耽误,还是先让他们把礼行过,旁的容后再行商榷。”
  陶夫人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可解她心头之恨,哪里肯就此放过,只道:“既然你让诸位贵宾替你见证,哪里可以就此不了了之?且也不能让韦家姑娘不明不白地嫁到咱们家里来—— 已经有了一个大奶奶,究竟你们给姑娘一个什么名分呢?若是韦将军在此,定也不能任由你们如此昏聩糊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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