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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

_11 聆花雪 (现代)
  柯弘安鄙薄地瞥了她一眼:“多亏了你打点的好亲事,方有了今日这般境地。我先和爹说着话呢,还没来得及跟你清算这些是是非非,你倒是一副上赶着的模样!我当日如何,需要交代的只有爹一人,与你又有何相干?”
  苗夫人不意他会如此不留情面,面上显出几分尴尬来,正欲说话时,柯怀远已开口道:“你不需要向我交代,也不需要清算往日的是非。你需要交代的人只有韦将军和宛秋,如今宛秋也在此,你的所谓决定,是不是合适,恐怕还须细加考虑!”
  韦宛秋自柯弘安说出不愿离去的话后,柔婉的眼眸内便泛起了一抹幽怨。此时听柯怀远提及自己,她轻轻咬了咬牙,目光瞬时变得锐利起来。
  容迎初将她这副神情尽收眼底,只觉心中不安,面上却安之若素,平静道:“为何相公不能随韦将军走,我们心里都有答案。只是有些话,相公是不便说出来的,那迎初便代向老爷说个明白。”她顿了顿,继续道,“当日相公答应娶韦妹妹进门,一应的礼数规矩都是大太太打点的,自然是明媒正娶,此其一;成亲礼的那天,迎初和韦妹妹之名同时记入柯家的族谱,我为正室元配,韦妹妹是平妻,此其二。既然韦妹妹嫁入我柯家门,便是柯家的媳妇,韦妹妹,你承不承认这一点?”
  韦宛秋冷眼瞅着容迎初,咬着下唇不予回应。
  容迎初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声音四平八稳:“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相公的平妻,是不是柯家的媳妇?”
  韦宛秋不情不愿道:“纵然我是相公的妻房,那又如何?难道这就可以成为相公言而无信的借口吗?”
  容迎初含着平和的笑意道:“这不是借口,而是道理。既然你是相公三书六礼娶进柯家的,你便是柯家的人,韦将军要远走边关,竟要相公跟随,那不是把相公视作了入赘的女婿吗?自然相公并非入赘你们韦家,那还有什么道理强要相公跟韦将军走呢?再有,韦妹妹你分明已是柯家媳妇,为何还会有跟随娘家人远走的说法?这又成何体统呢?”
  韦宛秋闻言,非但不恼,还笑出了声来:“姐姐说这么一番话,无非就是不舍相公跟我离去罢了!任凭你再多道理,此事不论是在老爷这里,还是在我爹那里,都已成事实!当真还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呢!”
  容迎初依旧是不温不火:“妹妹此言差矣,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些话我只是代替相公说出来,难道你要亲耳听到相公告诉你,你已犯了七出之条的‘不顺父母’一条吗?”
  韦宛秋一怔,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虽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女子出嫁从夫,应尽心尽力孝顺夫君的父母。但是若依韦妹妹的说法,就是不仅韦妹妹自己违背孝顺之德,还使相公不能尽孝道。这不是逆德是什么?”容迎初微微笑着,转向柯怀远又道,“老爷,倘若你们觉得相公随韦将军远去是应该的,那么迎初是相公的正室大房,就更有道理让相公跟我回娘家了,韦妹妹只不过是平妻之身,又凭什么与我相争呢?”
  柯怀远面上阴晴不定:“这件事跟你并没有关系。”
  柯弘安冷笑道:“迎初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心里想说的。我可以给你们的交代只有这些。如果你始终认为,柯家的长子嫡孙应该跟随老丈人远走,那么我也不介意给宛秋一封出妻书,也好让她得以返回亲父身边,尽她为女儿的孝道!”
  柯怀远目眦尽裂,叱道:“你敢!”
  苗夫人的目光从韦宛秋痛怒交集的脸上扫过,道:“弘安,你又何必当着秋儿的面说这样的气话呢?你要不要跟韦将军走,这已非你个人可以决定的事,老爷今夜让你过来,也是想平心静气地跟你好好商量。你又何至把事情闹到这般田地?”
  柯弘安看也不看她:“我今夜之所以过来,并不是要跟爹商量此事,只是想知会爹一声,不管你们怎么看待此事,我也不管谁要怨恨我背信弃义,我是不会离开柯家的!”
  苗夫人刚想要说什么,柯弘安一手指着她,高声道:“不要再跟我说当日是怎样的情形!也不要再跟我提曾经答应过韦将军什么!你做过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
  看他的神情和语气,竟似是一语双关,苗夫人心下暗暗一紧,一时愕住了,只发不得一声来。
  容迎初施施然站起身,来到相公身旁,道:“你们要的决定也有了,交代也交代过了,道理也给你们说清了,想必韦妹妹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也不必我和相公再多说了。”
  柯弘安牵过妻子的手,道:“这一日事多,你奔波得可也累了,咱们这就回去,你好生歇息。”语毕,夫妻二人径自便往外走去。
  柯怀远铁青着一张脸,正要喝止他们,容迎初又悠悠地回过头来,笑望着韦宛秋道:“今夜婶娘把我和相公叫到西府去议事,提起韦妹妹今日主动到二叔他们跟前去请安,可是说了要把秋白许给六弟的事?难为韦妹妹都要随父远走了,还一门心思地做媒牵线呢!”
  韦宛秋一惊,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死地盯着容迎初。
  苗夫人和柯怀远二人闻得此言,亦是始料未及。苗夫人本已思疑韦宛秋的用心,现在听到容迎初的话,不由得想到了什么,心下惊异难平,看向韦宛秋的目光多了几分犀利。
  容迎初垂眸一笑,携着柯弘安的手气定神闲地走出了明昭苑。
  回到万熙苑的堂屋中,柯弘安与妻子一同坐在床沿上,心疼道:“没想到这些事都碰到一块儿,今儿可把你给累坏了!”
  容迎初侧首靠在他的肩头,轻轻抚着已有些微隆起的腹部,柔声道:“身子确是有点累了,不过心里倒是安定了不少。老爷把咱们叫过去把话说清了,也有好处,让他们知道我们并非听任摆布,也该有些顾忌才是。”
  柯弘安揽着她的肩头:“咱们临走时你说的那句话,可是真的?”
  她点了点头:“千真万确,韦氏如意算盘打得好响。韦将军这边已是棘手,还有大老爷和苗氏这里的步步紧逼,她不过是作壁上观罢了,没想到竟不忘了要拉拢二老爷他们!”
  他思忖片刻,道:“把秋白许给六弟?即便她真把秋白认作义妹,把义妹妹嫁到二房来,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听今夜二叔他们的口气,倒也不像是替她来逼我离去的意思,而且二叔也没有什么名目可以硬生生地把我逼走,想来她也并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容迎初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二老爷他们的心思并不简单,二太太两次三番找我提分家的事,必是对此事志在必得了。他们现下最想得到的,只有家财,倘若咱们今夜并没有拒绝他们,而是答应他们的条件,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柯弘安略略沉吟,方道:“换言之,可以分家,并且能得到大部分家业,才是二叔所愿,他在偏远之地受了好些年的苦,此次回来必定不会轻易罢手。所以,韦氏把秋白许给二房,也许是想趁此与二叔他们联手进行一些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容迎初抬起头,出神地注视着他,须臾,喃喃道:“二老爷这次找我们说的事,不是没成吗?二太太口口声声说什么顾不顾念叔侄之情的,是不是事不成的话,他们还另有打算?”
  他往深里思量了一番,益发觉得事情处处透着古怪,蹙眉道:“他们联合起来处心积虑的,我们更要小心行事。”
  容迎初颔首,一边伸手为他宽衣,一边温言道:“正值多事之秋呢,咱们不免要事事当心的。倒腾了这一日,你明日还要上值呢,要不就先歇下吧,明晚再安安静静地读书?”
  他心中另有忧虑,却也不想露出异样让妻子担心,只轻轻点头依着她脱下了外裳。容迎初正要唤人送热水进来,亦绿先一步来到了厅堂外,犹犹豫豫道:“大爷,大奶奶,外头……外头韦奶奶来了,我跟她说你们都歇下了,让她回去,她却不愿走……”
  容迎初闻言,脸上一沉,转首去看柯弘安,只见他也是一脸嫌恶的神色,心知已无须再多说什么,只微笑道:“她这个时候过来,也是想着要见一见你吧。廊外夜凉风大,就让她候在那儿吗?”
  柯弘安皱一皱眉,吩咐亦绿道:“她要不愿走就由着她去,她有什么话,也不必再传进来,免得惊扰了大奶奶!”
  亦绿答应着出去了。
  容迎初才把灯烛吹熄,便听堂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隐隐听得亦绿声音急切:“大爷说过不要见你,大奶奶才歇下呢,怎可让你进去扰了他们……”韦宛秋似是愈渐逼近门前:“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大爷,与他的去留有关,大爷知道轻重,一定会见我!”
  容迎初心下不觉有气,才想要披上斗篷出去,柯弘安一手拉住她,轻轻道:“我去。”
  他缓步来到堂前,门外与亦绿争持不下的韦宛秋一看到他,顿时沉默了下来,柔婉低首道:“相公。”
  柯弘安淡淡对亦绿道:“你先下去吧。”
  韦宛秋神情清清淡淡的,待亦绿退到廊外后,目内止不住泛起了一丝哀怨,幽幽道:“我以为我是等不到你的。”
  柯弘安面无表情道:“你没听清亦绿的话吗?迎初已经睡了,你还在这里纠缠做什么?”
  韦宛秋静静地注视着他:“我要见的人是你。”
  “迎初为了这些事已经非常劳累了,我只想让她好好歇息。”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你费的心也够多了,我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请回吧。”
  她悲戚一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又怎会这样对我?”
  “不要逼我。”他冷冷吐出这四个字,眸光森凉。
  她一怔,似曾相识的哀绝直剌剌地划落于心房,遗下撕心裂肺的痛楚。接下来的语句,仿佛亦只是下意识间的不甘与不愿:“我想见你,只是想问你,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要把我视为妻子,我又何曾做错过什么?你让我不要逼你,你为何又要逼我?”
  “你何曾做错过什么?”他冷嘲一笑,“是,是!错的人本非你,而是我。韦宛秋,错的人原是我,这足够了吗?可以让你心满意足离去了吗?”
  她靠近他一步,更看清了他脸庞上毫无温度的疏离:“为什么你连一个机会也不愿意给我?如果……如果你愿意与我一起,我跟我爹说让你留下,你不必到青州去,你不愿去便不要去,好不好?”
  他轻轻叹息:“这条路,你和我都已是无法回头了。”
  她的泪水潸然而下,倏地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紧拥住他的身躯,泣道:“弘安,弘安,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你!”
  他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举动,惊了一惊,想也不想就要挣脱开来,然而她此时死命地抱紧了他的腰身,无论他怎么用劲也不愿松手,心下不由愈发腻烦。恍惚感觉周遭有人,转头看去,唯见容迎初正亭亭立在内堂的一角,目带惊疑。
  
第七章 杀机
  韦宛秋面如死灰,
  直勾勾盯着柯弘安道:『我有心想放过你,
  你却狠心无情。
  来日……你不要后悔!』
  话至此处,
  她敛下了目中的恨与怒,
  转身便离去。
  柯弘安一震,心下发急,手下益加不留情,一把狠狠地将韦宛秋推了开来。她重心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一下,想要拉他的手,不料他却后退了一步,生生地避开了她。她重重地跌倒在地,冷硬青砖跌碰得一身一心均是寒意凛凛的剧痛。
  柯弘安顾不上她,快步来到容迎初跟前道:“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呢,赶紧回屋里去吧。”
  容迎初淡淡瞄了门外的韦宛秋一眼,道:“她不是还没走吗,我放不下心,便出来瞧瞧。”
  柯弘安只在意她的感受,面上按捺不住急切:“刚才她这样……我也是一时不察……”
  容迎初唇边扬起一缕轻浅的笑意,伸出纤纤玉指掩住他的嘴巴,温声道:“不用你多说,我都瞧见了呢。”她挽住了他的臂膀,冷眼看向扶着门槛站起身的韦宛秋,不经意地提高了声浪道,“事,是你先挑起来的,路,也是你自个儿选的。正如相公所说,你我都没有回头路!既然一开始咱们就是你死我活,那就拼到底,休得到我们跟前来惺惺作态,跟相公提什么夫妻之情!话说回来,从你做出那些事开始,便再没有夫妻之情可言了,不是吗?”
  韦宛秋抹去脸上的泪水,恨声道:“好,好!好一句你死我活,既然你选择要走你死我活这条路,我也不必再手下留情!”
  柯弘安也无意与她多言,唤来夏风道:“送韦奶奶出去,日后当心东院的门禁,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许放进来扰了大奶奶!”
  韦宛秋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柯弘安道:“我有心想放过你,你却狠心无情。来日……你不要后悔!”话至此处,她敛下了目中的恨与怒,转身离去。
  容迎初轻轻一叹,抬首看着若有所思的柯弘安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她说想放过你,是真心话。”
  他苦笑:“每个人都想从咱们身上得到点什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也不能给。”
  她与他一同返回内屋里。漫漫长夜,唯觉静谧之中又潜藏着树欲静而风不止般的暗涌,教人心思无端地紊乱如麻。
  这一夜,注定又是无眠。
  翌日清早,容迎初与柯弘安一同用过早膳后,照旧送他到万熙苑门外。天色阴沉,天空中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更显出初春的清寒萧瑟。
  忽闻得南院门内传来人声,回头看去,只见韦宛秋正撑了油纸伞从南院出来,在她身旁笑语连连的竟是陶夫人。
  陶夫人一眼看到容迎初,顿时敛下了笑意,一边往暖轿走去,一边道:“我昨儿还跟我家山哥儿说,咱们前年到宜州去看望老爷时,途经祁县,正碰上洪灾,多亏了祁家庄的范大嫂接了咱们到庄里去避灾,才逃过一劫!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叮嘱山哥儿这年万不能收范大嫂那儿的租子,咱们可是万万不能忘恩的!”
  韦宛秋讥诮地瞥了容迎初一眼,笑言道:“婶娘的宽厚仁德,真堪为我们这些小辈的典范呢!”又稍放轻了语调,“秋白妹妹有幸成为婶娘的媳妇,当真是她的福气啊!”
  容迎初眸光微微一跳,不禁转首看向她们。
  陶夫人在暖轿前站定,道:“此事说来还真是委屈秋白姑娘了,要不是老爷答应鸿胪寺右少卿卢大人在先,我是断断不能让你的义妹妹屈尊为良妾的。”
  韦宛秋含笑道:“婶娘言重了,您和二叔的难处宛秋心里明白。秋白也是个伶俐通透的,回头我再与她好生说说,她晓得这当中的利害轻重,也会明白过来的。”
  陶夫人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一旁陈妈妈掀起了轿帘,她便上了轿。
  眼前四人抬的轿辇悠悠缓缓地走出万熙苑门,容迎初立在原地,仍在暗自咀嚼着适才所听到的话语。抬眸看到韦宛秋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自己,只不动声色沉一沉气,淡声道:“韦妹妹好有心思,这一大早的,就替底下人张罗起婚事来了。”
  韦宛秋目光带上了一丝幽凉:“秋白在你眼里是底下人,在我这儿,可是好妹妹呢。她的事,我自然会好好打点。”
  容迎初心中有事,也不欲与其细说,正好有管事的媳妇们来回话,便转身返回了东院。
  韦宛秋回过身,竟见秋白正倚在南院门边。雨势渐大,她却没有拿伞,身上一袭淡黄色提花府绸短袄衬得她面色苍白如纸,雨雾纷纷扬扬洒落了她一头一脸,益发显得落寞。
  韦宛秋来到她跟前:“回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秋白一动没动,面容有些微僵硬:“我想去见他。”
  韦宛秋冷冷地盯着她:“如果他的话有用,陶氏就不会只给你一个妾室的名分。”
  秋白定了定神,敛一敛面上的神绪,道:“你既然要我做个明白人,那便要给我一个明白。”语毕,她也不等韦宛秋说话,径自疾步离去。
  见到他时,春季的冷雨越发淋淋漓漓,打落在檐头淅沥连绵,点滴如在心头。
  她站定在廊下,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忐忑不安的脸庞:“你没有依我说的去做?”
  柯弘轩垂首,低低道:“我有。”
  “你为什么要骗我?”秋白整颗心揪得紧紧的,是不留余地的搐痛,“你不仅没有向二老爷他们说不要娶我,而且……还是你主动到他们跟前提起这桩亲事的,是吗?”
  柯弘轩垂着眼睑,挡下了眸中浮泛的意绪:“爹他们一心想要借小嫂的力行事,小嫂的条件……本也不为过,他们再三权衡,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他并没有给她真正的答案,她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是在问你,是不是你主动前去跟二老爷他们说,将我收为良妾?”
  他略略沉思,似是在踌躇间落定了念头,神情亦淡定了些许,轻声道:“你没有说错,是我主动前去请求父亲和二太太,让他们答应小嫂,娶你进门。”
  秋白惊得心头猛地一跳:“我在内室里隐约听到二太太跟韦奶奶说,昨夜本是想与你商量此事,没想到你竟先一步去跟二老爷提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柯弘轩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她灰冷的眼眸:“我不想放弃你。也不会放弃你。”
  秋白闻得此言,唇角不觉泛起一缕讥笑:“六爷,你让二太太施舍一个良妾的名分给我,这就是你的不放弃吗?恕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你这样的不放弃。”
  他眉头一蹙,急切道:“我昨夜去向爹他们表明心意的时候,才知道爹早前曾向鸿胪寺右少卿卢大人提起联姻的事,而卢大人也给了回应,说是有意将他们家三姑娘许给我。我向爹明说了只想娶你为正室夫人,可是他答应卢家在先,小嫂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既然已经有了卢家三姑娘,你为何还要与我纠缠?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无意于你,让你去回绝韦奶奶所提的事,为何你还要提?”她痛怒攻心,“还是你本来就在心里盘算着,让我成为你的妾室?”
  “没有!”他清俊的脸庞在情急之下涨得通红,“我跟爹说了,看在韦家的情面上,也该给你妻室的名分,可是……可是爹有他的不得已,那卢大人官阶虽不高,却是吏部尚书的侄子,爹不敢得罪……我求了半宿,爹答应我不仅给你良妾的名分,还会先那卢三姑娘一步迎你过门,我日后也会视你为结发之妻,非旁人能相比!”
  秋白冷笑:“我本还对你心存一丝愧疚,可眼下看你如此,我只庆幸我并没有爱上你。六爷,我此次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嫁你为妻,更不会成你的妾室。你若要强人所难,我也不介意狠下心来!”
  柯弘轩的神色如萎败的秋落枯叶:“昨夜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不知你是不是另有苦衷,倘若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缘由,让我失去你……我终究还是割舍不下,所以才会想尽办法把你留住。只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看我……”
  秋白深吸了一口气,道:“六爷,你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件事前后是怎么一回事,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我不想伤你的心,也请你不要再来伤我的心。”她退开了一步,“如果你不想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请你及早打消收我为妾的主意。”
  柯弘轩心下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觉不是滋味,他凝神片刻,方缓缓道:“你太残忍了。”
  秋白合一合眼,背过了身去,道:“谁才是真正的残忍,难道你不知道吗?”言至此处,她的心一沉再沉,不欲亦不能再与他多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凉风夹杂着细雨扑打到脸上,渗进了眼内,愈发惊寒于心。
  一时满腹心事、怔怔忡忡地返至韦宛秋所在的内堂里,一言不发地在她跟前坐下,难掩愁容。
  韦宛秋看了她一眼,道:“我让你不必去,你偏不听,让你问明白了又怎样呢?”
  秋白目光郁郁冷冷地掠过她:“是你给了我希望,让我以为真的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结果?”
  这时丹烟进来道:“奶奶,马车已经备在外头了,随时都可以起行。”
  书双上来伺候韦宛秋披上斗篷,秋白看她这架势,问道:“你要出门?”
  韦宛秋拢一拢貂毛斗篷的前襟,一面道:“这么长时间在这府里怪闷的,我想回韦府一趟散散心。”
  秋白不由道:“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姐姐,让我随你一块儿去吧,不要扔我一人在这儿,心里慌得很。”
  韦宛秋想了想,扬一扬下巴道:“也好,我们到韦府去说话也方便。那你赶紧换身衣裳,我这就要走了。”
  秋白连忙应声,急急披了件凫靥裘的披风,便随在韦宛秋身后一同离去。
  到达韦府后,韦宛秋一进门,府内的管事徐正便来告知韦将军尚有公务在身,仍在外未回府内,韦宛秋心中有数,便领了秋白到自己昔日的闺房之中。
  秋白站在糊着秋香色软烟罗窗纱的长窗前,看小院外那一株开得艳丽怡人的紫玉兰,轻轻叹道:“果然还是自己的地方舒适惬意,连空气也格外清新些。”
  韦宛秋微微笑着,在紫檀桌旁坐了,一面吩咐书双她们出去取了桂花甜酒来,待下人们都退下后,方道:“什么自己的地方,这儿哪一处都称不上是自己的地方,我们本就不属于这儿,在哪里都是一样。”
  秋白回过身来,背靠在窗棂边上:“我可不是这么想,我要是你,有这么个好地方,断断不会嫁到柯府去!平白受那些委屈,我看在眼里也心疼。”
  韦宛秋端详着她:“你从柯府出来了,心情果然好了很多。不再想你的六爷了?”
  秋白神色黯了一黯,道:“提起他,我心里就难受得紧。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个希望,我也不至于对他倾注那么深的感情。”
  书双和丹烟一人捧了酒、一人捧着白玉酒盏进来,韦宛秋让她们把东西放下后,便命她们都退下,并掩了门,一时屋子里便仍只有她和秋白二人。
  “喜欢这里吗?那与我一边喝点酒,一边说说心里的苦吧。”韦宛秋说着,拿起酒壶往酒盏里斟满了,“我也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了。”
  秋白把酒盏握在掌心中,冰凉的触感带来隐隐的警醒,使得她的思绪始终冷静。她垂首幽幽道:“当初姐姐进门之时,分明应该是嫡妻,后来他们只给你平妻的名分,你为何会答应?仅仅是因为你爱柯弘安吗?为什么我总觉得难以接受?”
  韦宛秋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骑虎难下,你相不相信?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容我放手,我也不能放手,无论结果是什么,我只能一直走下去。我也不能让自己落败……如果败了,我就只是一个笑话,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的笑话。”
  秋白怔怔地注视着她,喃喃道:“一个笑话?可是不让自己成为笑话的代价,便是搭上自己的终生幸福吗?”
  韦宛秋的神色间漫出掩不住的凄戚:“那你明知道与他身份有差,为什么还要奢望与他能开花结果?为什么你还要因为一个妾室的名分伤透了心?不就是因为你不甘心、放不下吗?既然不甘心、放不下,为何要轻易放弃呢?”她看向秋白的目光决然而清冷,“我们俩其实很相像,都是求而不得,得来的只是其次的。但我认为,要么一开始就不要去奢求,如果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便不要再后退!我不会轻易放手,希望你也不会。”
  秋白浅浅地啜了一口甜酒,叹息道:“在我们以前的时代,我的路便不好走。不想到了这一生,还得重蹈覆辙。”
  韦宛秋自斟自饮:“既然生存在这个年代,许多事已经轮不到我们自己选择。正如我费尽心思为你抬了身份,可还是未能为你争取到一个正室的名分一样。但到了这一步,不见得你能回头,良妾自然是不比正妻,但来日方长,倘若你是个争气的,还怕往后会得不到实实在在的名分吗?”
  秋白放下自己的酒盏,为她斟起酒来:“话虽如此,可是……我还是很难接受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即便让你成为他的正室,也难保他日后不会纳妾,你又要如何自处呢?”韦宛秋的脸颊不知不觉间泛起了一抹妩媚的嫣红,“秋白,难道你要告诉我,你不想嫁给柯弘轩了?”
  秋白抿了抿唇,垂眸道:“姐姐所受的苦,我看在眼里。到了今日,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所以……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种伤害。”
  韦宛秋重重搁下了酒杯,道:“我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不明白,柯弘轩并非柯弘安,你也并非我吗?柯弘安待我无情,可是柯弘轩对你有情。你当真不知道这当中的区别吗?”
  秋白心知不能在这时说服她,只得苦笑着道:“姐姐这么一说,我心里更难受了。柯弘安待姐姐这样……他又如何会愿意跟姐姐远走呢?越往深处想,我便越替姐姐觉得委屈。”
  韦宛秋有了些微的醉意,不觉想起昨夜在东院发生的一切,心头如冬日饮雪水般寒凉哀冷,不禁苍茫一笑,道:“他不愿意随我远走……我何尝不知道他不愿意。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愿意,就是因为知道苗氏他们居心叵测,我才会想着,或许应该放过他。”她声音凄冷,如窗外拂过的凛冽寒风,“昨夜容氏在所有人跟前说出我把你许给二房,苗氏便当着大老爷的面逼问我,是不是要与二房联手对付他们。我开始觉得,为何要遂了他们的愿,把弘安逼走呢?我何不让弘安留下来,让他们知道可以把握大局的人,唯有我而已。如果……”她的眼光又稍稍柔和下来,“如果我不逼弘安,他会不会愿意接纳我?如果我从此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就像容迎初一样,他会不会原谅我过去所做的一切?”
  她再度举杯饮尽,连着数杯下去,已然感受不到酒的甜味,只觉满口满心的灼涩焦痛:“就像容迎初一样,好好地在他身边帮他助他,为他欢喜为他忧心,为他笑,为他哭……我一路往东院走,一路这么想着,不争了,不争了……只要他愿意接纳我……只要他不再怨我……”她泪盈于睫,声声哽咽,“可是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他说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吗?”
  秋白眼见她如此情状,不觉也有所触动,止不住落下泪来,道:“你明知他待你无情,为何还要与他纠缠下去?”
  韦宛秋伏在桌上,泪眼迷蒙地看着白玉盏内醉人心魂的琼浆玉液,惘然道:“你有没有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你不是说过,人人都曾失去过吗?既然你知道失去的痛,为何会不明白我不想放手的原因?”
  秋白来到她身侧坐下,掏出手帕为她拭泪,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柯弘安与姐姐之间,并不止这一生的纠葛。只是我不知道姐姐在那个时代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么巧,在这一生里又重遇了?”
  韦宛秋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沉沉道:“我初见他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秋白凝神细听着她的每字每句,前尘往事本是过眼云烟,在她的心中却是抱紧不愿放开的执著,直教旁人听着心潮禁不住起伏不定。伤心人听伤心事,总是能从中捕捉到熟悉的影子。
  说到后来,韦宛秋醉意更深,最后的一个话音自唇间吐出,她合上了眼睛,泪珠滴落在刺绣织金棠色的衣袖之中,转瞬即逝。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秋白骤然从她口里听到这些,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嗟叹之余,脑中倏地涌起了一个念头,思绪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左思右想间,止不住一阵阵惊心。
  她喝下的酒不多,但那桂花酿后劲甚足,用神太过之下不免亦觉头脑晕沉。她低头看一眼韦宛秋苍白的睡容,一时亦觉有了些许的疲惫之意,想着横竖还不能走,便到一旁的长榻上去睡下了。
  睡得却不甚安稳,梦中的片段纷纷乱乱,仿佛闪过许多的旧日风波。男痴女怨,嬉笑怒骂,错的爱,绝的恨,错综交集成了雪亮的刀刃,不留情地一下接一下割破她的心房,痛彻心扉。
  不知是否睡得不深,半梦半醒间,隐约听闻耳边人声喁喁,一个错觉间,险些以为又是梦中恩怨的延续。然而意识渐次清晰过来,缓缓方才发觉,自己已然自睡梦中醒转,而那窃窃私语似的人声却是真实无误的。
  睁开眼睛,看到韦宛秋已不在,厅堂中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她一人。
  秋白从榻上下来,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缓步走近。此处是堂屋,那边的里屋房门虽紧闭着,薄薄的一扇雕花木门却隔不住内里的话音,断断续续,却仍可听出大约的意思来。
  韦宛秋坐在里屋的炕床上,喝下了韦英命人送来的醒酒青梅羹,道:“爹今日回来得好早,我原还想着要再晚了,就要遣人去请你回来呢。”
  韦英道:“我要再不回来,不知你要醉成什么样子了!看你这样子,该不是弘安又伤你的心了?”
  韦宛秋一双眼睛微微红肿,轻声道:“当日你既不替我争得正妻的名分,如今受他们的气,又有什么稀奇的?”
  韦英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千错万错只怪我!本就不该让你嫁到柯家去!我要知道他们这样对你,我就是另想办法避过皇上翻查当年案,也不会去求柯怀远那老匹夫!秋儿,你不要伤心,为父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韦宛秋咽了一咽:“爹爹想要如何替秋儿讨回公道?弘安不愿跟我们走,可是使尽法宝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韦英不觉语塞,犹豫片刻,方道:“只等我调至青州的批文一下,我定会向皇上请旨,让弘安跟随我们一起离去!”
  韦宛秋拿手绢抿一抿濡湿的眼角,低低道:“我知道爹爹为何为难,弘安有冯御史父子在后头作保,又有忠靖侯府的马侍郎撑腰,爹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也是难免的。可是,爹爹可曾想过,为何这些人愿意保全弘安?”
  韦英犹疑道:“冯家与柯家是姻亲,弘安若是有求于他们,他们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至于马瑞,那也是因为容氏的缘故!这些缘由,还须多想吗?”
  韦宛秋暗暗睨了父亲一眼,道:“冯家保弘安,是因为四姑娘柯菱芷在意这个亲哥哥;马家保弘安,是因为看重容氏是马家义女的情面。归根到底,他们保的是亲人,是柯家的长子嫡孙。倘若……”她眸内闪过一丝阴冷,“倘若弘安不是他们的亲人,不是柯家的长子嫡孙,爹爹你说,这些人还会保全他吗?”
  韦英听到女儿的话,惊得眉头一跳,迟疑地看着女儿道:“秋儿你究竟有什么主意?”
  韦宛秋如玉凝脂的花容上青白一片,带着酒醉过后的颓败憔悴,眼中却是清凌凌的决然,语气轻轻浅浅道:“弘安在柯怀远心中,一直就不是亲儿。弘安当日处心积虑欺骗爹爹,让爹爹你替他设法将贺逸调返京城,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要查明过往的真相,为了要向柯怀远证明他的身世。只不过,这在柯家是秘密,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她凄厉一笑,冷冷续道,“爹爹你说,如果这件事尽人皆知了,弘安还能在柯家立足,还能安安稳稳地留京当官、以柯家嫡子的身份去考进士吗?”
  她的言语如是阴冷凛冽的冰珠子,落在旁人的耳中,激起无数寒慑。韦英亦觉意外,沉吟半晌,方道:“闹到尽人皆知?只是如此一来,不仅会把他逼入绝境,你也会陷入其中,他并非柯家子孙,你所嫁又究竟为何人?”
  韦宛秋微眯双眼,瞳中有冰冷的决绝:“纵然他是柯家的子孙,也不会是疼我怜我的夫君,他不给我回头路,我又何必替他留退路?让所有人知道他只是个身世不明的孽种,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爹爹你出来向皇上请旨,只说依然视他为女婿,请求将他的名字记入咱们韦家族谱,让他跟随我们一起走,还有他抗拒的余地吗?”
  韦英蹙紧了眉头,暗觉此法未免太过狠绝,但若不按女儿所说的去做,只不知要与柯弘安僵持多久,细想了一下,道:“若真要这样行事……据我所知,贺逸前阵子告了假回乡探亲,这几日该会回京了。要想坏弘安的大事,恐怕我们不能让贺逸顺利返回才是。”
  韦宛秋缓缓点头:“不仅如此,我还会让人把他身世成疑的事散播出去。会试考期在即,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他想要安心考进士,恐怕是痴人说梦!”
  韦英才想要说话,眼珠骨碌碌一转,似察觉到了什么,蓦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韦宛秋也会过意来,随在父亲身后一同往门前走去。
  韦英的手已放在了门把上,正要拉开之际,忽听得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韦英与女儿相视了一眼,方打开了屋门。
  只见外头正站着秋白,她先还是笑吟吟的,当看到韦英时一慌,急急行礼道:“秋白不知将军在此,冒犯了!请将军恕过秋白无礼之罪!”
  韦英板着脸没有说话。韦宛秋狐疑地打量着她,道:“你怎么会在门外?”
  秋白举着手中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忙不迭道:“我才刚在堂屋外睡着了,醒来没看到姐姐,问了书双她们也说不知你在哪儿,我怕姐姐酒后难受,便让她们送来解酒茶。等了好一阵儿也没见你回来,我就估摸着你是不是回里屋歇下了,才想过来瞧瞧。不知道将军也在,秋白冒失了!”
  韦英往外走了两步,把书双唤进来细细问明了情况,知秋白确是才醒来不久,方才不再往下追究。
  待他离去后,秋白诚惶诚恐地对韦宛秋道:“姐姐,我真不知将军回来了,早知道将军不喜欢我在,我就不跟随姐姐回来了。”
  韦宛秋定睛看她良久,道:“你听到什么了?”
  秋白一时不明所以,茫然道:“听什么?”
  韦宛秋看她并无异样,稍稍放下了心,命书双她们去备了回柯府的马车,自与秋白一同返回不提。
  至三日后傍晚时分,城东朝阳门码头来往的船只一如既往地有条不紊。但见宽泛的河道上缓行缓进一艘船舶,由船家稳稳行驶靠近码头北岸。
  待得船舶近岸时,船舱中的人站起身来,步出甲板上。岸头昏黄的光影下,只见他年纪四十出头,白皙面皮,留着墨黑一绺一字髭须,身上外罩着靛青夹袍,里面一袭灰府绸银鼠长袍,腰间系着滚边月白玄带,一身打扮干净利落。
  待船靠岸停妥后,他才想要下舟,忽从两旁停靠的小船内跃出五六名壮汉,都穿着灰色紧身衣,腰间系刀,步履轻疾,竟似是训练有素一般。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了他所在的这艘船,为首一人扬手命令船家道:“往回开船!”
  那船家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待得那人再喝令一声,方手忙脚乱地将船驶离了岸边。
  那人呆若木鸡地看着跟前一群不速之客,少顷,愕然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明目张胆劫持老百姓的船只?”
  为首那皂衣汉子走上前一步,正儿八经地朝他打了个千儿,冷笑道:“在下布延见过贺大人!贺大人乃堂堂正三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如何会是寻常百姓呢?我们也并非要劫持大人,只是奉了主人之命,前来与大人共商事宜。”
  贺逸满脸诧异:“你们主人是谁?究竟所为何事?”
  布延干笑一声,扬一扬脸,他身后一人捧着一壶酒上前,搁在了小几上。
  “大人千里迢迢从业州返至京城,舟车劳顿,我们主人专程前来送您好酒,让大人好生品尝,好纾解路途劳累。”
  贺逸听到他竟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已是始料未及,又见有送酒一举,更觉惊异,一时面白如纸,颤声道:“你们究竟奉何人之命!”
  布延面上的笑意愈发显出几分阴森来:“我们主人吩咐过了,大人若是知趣,便喝下这美酒,我们自会好生将大人原路送返家乡。倘若大人不知好歹,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逼着我们动手了。”
  贺逸战栗了一下,眼光落在那壶酒上:“酒中可是有毒?”
  布延露出了不耐之色,对身旁的灰衣人道:“你去为贺大人倒酒!”
  那灰衣人应了声是,当即上前将一杯酒斟满了,递到早已面无人色的贺逸跟前,道:“大人请!”
  贺逸又惊又惧,只犹自稳着自己的心神,伸手就要接过酒杯,冷不丁掌风一转,用力将那酒杯甩到了舱板上,酒液顿时洒落一地。
  布延见状大怒,“噌”一声自腰间拔出了利刃,杀气腾腾地直抵贺逸头颈,贺逸惊得心胆俱裂,正自暗叹“我命休矣”,守在船甲板上的一名灰衣人急急奔了进来道:“布大哥,你快来!”
  那刀锋雪亮地架在了贺逸的脖颈之间,只差一分便要割破其咽喉,布延浓眉一蹙,目露凶光地瞪了那灰衣人一眼道:“休得在此大呼小叫,坏我好事!”
  他话音未落,便听从甲板上传来清朗洪亮的一声:“布大哥这好事办得也忒糊涂了些,就连将军的周全也罔顾了吗?”
  布延闻声不觉一愕,回头望去,只见从甲板上进来一名身着天青风毛府绸长袍的男子,气宇轩昂,正是柯弘安无疑。布延见是他,正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他身后紧跟着的数名官差后,煞白了脸色。
  贺逸看到柯弘安前来,一口气松了下来,高声道:“弘安,他们想要取我性命!”
  柯弘安率了官差来到布延跟前,微笑道:“表舅你这是大惊小怪了!咱们布大哥的性子一向是不拘小节的,平日里最爱与人玩笑,仗着他的刀快,每每吓唬我们这些没有功夫底子的文弱书生。”他看了那仍架在贺逸脖子上的大刀一眼,“只是布大哥这次玩笑过了,我表舅毕竟是上了年纪,与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不一样,恐怕是经不住这一吓。咱们既然要说话,不如还是先把刀给收起来?”
  布延面上一搐,冷冷瞄了柯弘安一眼,握刀的手轻轻一颤,终是缓缓地把刀从贺逸脖子上移了开来。
  贺逸忙来到柯弘安身后,布延冷眼扫视着他们俩,对柯弘安道:“你竟敢坏主人的大事?”
  柯弘安淡淡一笑,道:“我并非要坏了将军的大事,而是让你们不要闯下这弥天大祸。要问我缘由,我只有一句话让你们带给将军‘贺大人是朝廷命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将军不惜代价避走边塞,为的不就是一族平安吗?’”
  布延正想再说什么,柯弘安不由分说就要带了贺逸离去,布延脸色大变,猛一扬手,周围的几个灰衣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官差见势不妥,亦率了部下护在柯弘安和贺逸跟前,厉声喝道:“你们胁持朝廷命官,可知罪恶滔天?”
  柯弘安立在刀光剑影中,四周兵刃的冷冽寒光映在他清俊的脸庞上,掩不下他面上笃定于心的沉静。他安之若素道:“布大哥跟随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向有神刀勇士之称,布大哥的神刀一出,这儿的人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来到这儿,原也没想着真能全身而退。所以,为了大多数人的性命,我也不该再阻拦你。”他说着,朝为首的官差使了个眼色,一边朝甲板上退去,只留了贺逸一人在原处。贺逸一心以为他会全力营救自己,不成想竟是如此,不由再度慌了神。
  “我把我表舅留给你们了,将军让你们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柯弘安似笑非笑,“你们固然是得以完成任务,将军固然是达到了目的。不过,你那一刀痛快之时,便是将军获罪之时,因为冯御史大人正候在码头上呢,若在半个时辰内我和表舅未能平安返回的话,冯大人便会立即入宫面圣,直陈将军今夜杀伐朝廷命官之罪!”
  此言大出布延所料,布延的脸一下变得苍白,僵持半晌,终是慢慢地退到一旁,挥手示意其余的灰衣人散开。
  柯弘安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淡定地朝布延作揖道:“我替将军谢过布大哥,回头我碰到将军,必定会告诉将军你顾全大局的英明果断。”语毕,他朝贺逸点了一下头,贺逸连忙随在他身后一同往船舱外走去。
  自柯弘安他们来后,这客船的船家早就停下了船只的行驶,此时官府所派的船正紧挨在一旁,柯弘安带着贺逸上了官船,方算是真真正正地脱离了险境。
  贺逸死里逃生,惊魂甫定,道:“幸好你来得及时。是了,你怎会知道他们这时要取我性命?”
  柯弘安不由得露出愧疚之色,道:“表舅飞来横祸,也是因为弘安的缘故。此事说来话长,我先送表舅至落脚之地后再细说不迟。”
  官船将柯弘安和贺逸二人送至码头后,贺逸方知北岸上并没有什么冯御史大人在候着,柯弘安来不及细说,引着贺逸匆匆上了马车,先离开码头方为上策。
  马车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在一家地处偏僻的客栈前停下。天已入夜,客栈门前点着两盏灯笼,金黄的光亮却稍显微弱,照不亮灰暗的偏狭小道。柯弘安和贺逸下了马车,走上客栈的朱楹青阶,才来到那一排六扇的门面前,便闻见浓浓的酒菜香气扑鼻而来。
  他们一进门内,里头一个跑堂的便迎了出来,朝柯弘安殷勤地打着千儿道:“安大爷来了!快楼上请,小的已经为爷把天字一号房收拾妥当了,还备下了上好的酒菜。只等爷吩咐一声,小的便替您送到房中!”
  柯弘安点了点头,领着贺逸拾级登上楼阁,径自往天字一号房走去,进了雕木大门,内里又有一层大玻璃隔栅,尤其隐蔽。屋内三扇红松木窗户一溜儿靠北,临着的雕木排窗用棉锦帘遮蔽,挡了外间的寒风也屏了声音,南边留出宽敞的厅堂和坐卧之处,一室安静和暖。
  贺逸环视着四周,道:“不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若在这儿议事,竟比在自己府里还要清静安全。”
  柯弘安微笑道:“这是我近来才置下的,外头看着像是客栈,平日里总是客满不接受外客的。也省得直接置宅子平白惹人注目。表舅喜欢就好,这房子原便是为您而腾出来的。为保表舅安全,最近您还是先在这儿住下吧。”
  贺逸略感意外,旋即又明白了过来,道:“今夜我逃过一劫,只不知他们还会不会继续进逼。横竖我在京城的宅子也是新置的,家人都在家乡,独身一人安置在哪儿都是一样。”
  伙计们上来送过了热腾腾的酒菜后,为他们把大玻璃隔栅拉上,又掩了门。柯弘安自斟了一杯酒,举杯向贺逸,郑重其事道:“是弘安让表舅置身于此等险境,也是弘安让表舅频频来去奔波,恩深义重,弘安此生誓死铭记!就此先敬表舅一杯!”言罢,他仰首一饮而尽。
  贺逸心下别有一番滋味,忙道:“弘安你快别这样说,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我也是身置其中的,如何能袖手旁观?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他顿了顿,不觉有几分齿冷,“难道今夜这些人,都是他派来的吗?他终是耐不住要置我于死地了吗?”
  柯弘安却摇了摇头,道:“这些人并不是爹……他派来的,而是韦英将军意欲破坏我的事,方会致令你身受牵连。”
  贺逸难免讶异:“韦英竟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如果他真的只为对付你,那他也可谓费尽心思了。”
  柯弘安道:“表舅您放心,这本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决不会让他伤您半分!”他凝神片刻,问道,“此次表舅是独身一人回京,可是在业州并无所获?”
  贺逸听他提起业州之行的事,面上不由泛起一阵沮丧,沉吟须臾,方颓然道:“莫说是陈嫂子和张嫂子两人的旧宅子物是人非,就连当年与她们二人相交密切的人,也已经离开了业州,不知迁往何方。”
  柯弘安沉思了一会儿,道:“陈嫂子和张嫂子人都已经不在,那么雪真姑姑就更是遍寻不着了,是不是?”
  贺逸皱紧了眉头:“确是如此。我这次回去,四处打听陈氏和张氏的事,有人说她们早在九年前便离开了业州,又有人说陈氏七年前就病死了,张氏过没多久也与孙子一道迁往同州去了。还有一说是她们二人都在九年前罹患疫病死了。可我依稀记得,我八年前回乡时,仿佛还见过张氏与她的孙子在一起。”
  柯弘安想一想,道:“我这边也是一无所获,听秦妈妈说,雪真姑姑当年离开柯府时,曾告诉她们会返回祁县去投靠亲人,可我托人去找遍了,我自己也亲自去找了一番,仍是没有半点雪真姑姑的消息。最奇怪的是,我虽找到了她的亲人,可是他们都说雪真当年并没有回去,只给他们去了一封信,说是感念我娘多年的眷护之恩,所以要到业州去落地生根,替我娘守在家乡。所以我才会给你去信,让你在业州打听雪真姑姑的下落。”
  贺逸轻轻摇头道:“你信上提及了两处地方,一处是雪真在业州的堂叔叔家里,那儿现已不是民居,听说那一溜的地皮早在五年前便被谷丰米行的高家买下了,如今都是他们高家的米粮铺子。还有一处是任家后头的清贤堂,按理说雪真要真的是替你娘守在家乡,那清贤堂该是个好去处,可我去打听了一下,竟也没有人听说过雪真这个人。如此看来,雪真当年究竟有没有回过业州,也是不可知之事。”
  柯弘安神色凝重,沉吟片刻后,道:“倘若雪真姑姑当年并非要回业州,那要么是雪真当年没有如实告知亲人她的去向,要么是她回过业州,但是后来迁居了别处,要么……”他越想越深,“要么就是她在祁县的亲人向我撒了谎。”
  贺逸眼光一跳,道:“这都是有可能的。但听你这般说来,我越发觉得雪真的事并不简单,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昭示了雪真的行踪我们追寻不得。只不知当年她是如何离开柯府的?当时又是怎样的情形?”
  柯弘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在我娘去世后不久便离开柯府了,当时我还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要去留心这些事。如今回想起来,只依稀记得她临行前曾到老祖宗跟前去拜别,出来时不知何故,竟满脸是泪。”
  贺逸只觉满心寒凉,呷下了一口暖酒,稍稍和暖了心胃,方道:“这些天我遍寻旧时的人无果,心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在想一件事,只不知该不该对你讲?”
  柯弘安再度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道:“表舅有话不妨直言。”
  贺逸却沉默了起来,柯弘安也不催促。他们舅甥二人一时均两相不语,此间益发安静得让人心绪亦沉淀了下来。
  少顷,贺逸抬眼注视着一脸沉静的表外甥,缓声道:“毕竟已经事隔十年,若把这些人找到便能使真相大白,为何当年柯老太太并不出手?正值事发的当口不去查清内情,不管是人证也好,物证也罢,都会随时日改变或流逝。纵然我们在十年之后殚精竭虑,许多事也已是渺茫不定。这些,你都想过吗?”
  柯弘安无声以对,过不多时,道:“我知道表舅担心什么,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十年前,我是无能为力,十年后,我是刻不容缓。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不管结果如何,我已不打算回头。这个方法不行,我自会用别的法子。”他正视着表舅,“已经不是我们愿意避退就能息事宁人的时候了,我已无暇去忧心我将会面临的困境。”
  贺逸了然于心,点头道:“你这样想,我倒是真能放下心来了。既然如此,咱们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柯弘安心下早有了盘算,只道:“刚才表舅提起老祖宗,我倒正好有个主意。我寻思着,长久以来这些事都是见不得光的秘密,过去在柯府中只有爹、苗氏、老祖宗和我四人知道而已。如今过了这些年月,不知当中又有多少人事纷杂,也许有些人捕风捉影地得悉了一点风声,便在外边传些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对我们反倒不利。既然如此,我打算把此事如实告知一些人。”
  贺逸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表舅与我们柯家也算是姻亲了,如今你调返京城留任官职,又是新岁之始,到我们府里来拜见一下老太君也是应该的。明日未时,我会与亲妹及妹夫冯大人一同恭候在柯府中,陪同表舅去向老太君问安。”
  贺逸惊异道:“莫非你是想把此事告知菱芷?”
  柯弘安点了点头:“他们终究会有听闻此事的一日,与其让他们胡乱猜测,不如我们把内情悉数告知他们。芷儿和妹夫都是明白人,也是可靠之人,在此等关键时刻,我们不必再隐瞒他们。”
  贺逸会意颔首,赞同道:“甚是,你言之有理。明日我自会依约登门拜访。”
  次日,柯菱芷和冯淮夫妇二人于巳时三刻便到达了柯府内,柯弘安和容迎初一同迎了出来,柯菱芷急不可耐地来到兄长跟前,道:“今日相公去上值,便有人跟相公说了好些混账话,咱们正想要来跟哥哥说个明白呢。”
  容迎初微笑着对小姑子道:“说得好,可不都是混账话是什么?你哥哥今日让你们来,也正是为了这些事。”
  冯淮犹豫了一下,小声对柯弘安道:“不知哥哥可曾留心到,今日有许多同僚都在私下议论,只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胡言乱语,竟指哥哥……”他更压低了声音,“竟指哥哥并非柯家子孙……”
  柯弘安平静如初,道:“他们没有在我跟前多说,但我也有所察觉了。只等贺表舅来了,咱们一起到老祖宗跟前去把话说清楚,你们自然会明白了。”
  正说着,夏风匆匆来报:“表舅爷已经进府了。”
  一时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妻俩前去迎接贺逸,冯淮和柯菱芷二人向表舅见过礼后,一行五人前往寿昌苑去拜见老祖宗。
  柯老太太歪在东边炕上,见了贺逸,面上泛起一丝惆怅来,似有叹喟之意。贺逸虽已年长,但仍然端端正正地向老祖宗行了个后辈大礼,柯老太太连忙道:“安儿,赶紧拦着你表舅,原本是贵客,不必行此大礼。”
  贺逸拱手道:“还记得上一回向老祖宗见礼,已是十三年前。逸一直不忘老太君慈爱端方,便由着我向老太君行一行孝礼吧。”
  说话间,各人依着辈分分别落了座。容迎初开口道:“表舅心里不忘老祖宗,老祖宗也是心系着表舅的。昨夜我和老祖宗在一块儿,大半天都悬着心呢,生怕生出什么意外来。幸好相公去得及时,总算是有惊无险。”
  贺逸微笑道:“那当真是托老祖宗的福了!”
  柯菱芷在旁听着,不知当中底里,忙追问起究竟来。柯弘安和容迎初便一五一十地把韦英派人力阻贺逸回京,险伤其性命的事悉数告知了。
  冯淮到底心思澄明,一下想到了个中关键:“韦将军此举可谓铤而走险,他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与他意欲逼走大哥一事有关?”
  柯弘安点一点头,道:“妹夫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讲话,原是要省力些。”他停一停,目中带了几分深沉,“只不知妹夫对所听到的谣言,作何感想?”
  冯淮垂首似在思虑,片刻方抬起头,直视兄长道:“一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岳父是朝廷二品大员,大哥也是奉天子之命的六品官员,如若对方没有十足把握,如何会冒着得罪朝廷重臣的险,去散播子虚乌有的谣言?”
  柯弘安笑意浅淡:“妹夫言下之意,是觉得这并非谣言吗?”
  冯淮摆了摆手:“大哥莫要见怪,淮尚有话呢。一是空穴来风没有错,二是三人成虎。今日我当值时,已不止一次、从不同的人口中听闻大哥身世成疑的猜测。淮实不相瞒,真的完全没有怀疑吗?并不是。若非大哥晌午时让我和芷儿到府中来,我原是要跟父亲好生商量此事的。”
  柯菱芷暗惊于心,惴惴地抚着手腕上的翡翠手镯,道:“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爹爹最疼爱的人是大哥,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爹爹最不喜欢的人也是大哥。”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柯弘安,“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吗?”
  容迎初转过脸,轻轻拍着小姑子的手背,柔声道:“那在你心里,大哥一直是大哥,没有改变,是吗?”
  柯菱芷忙不迭地点头,又看了冯淮一眼,急切道:“我知道大哥让我们来,就是想告诉我们真相的,等听了大哥的话,咱们再好好商量不迟。”
  柯弘安与贺逸相视了一眼,正想说什么,柯老太太这时沉沉道:“三人成虎,何尝不是三人成虎?正正是因为三人成虎,才致令你哥哥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九年前,他独自承受了许多你们能看到的、看不到的苦。在那个时候,错的便不是他,到了今时今日,错的就更不是他了!”老人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颤声继续道,“生生被诬指不是柯家的子孙,他心里的苦你们谁知道?他这会儿顾不上自己,看你们心里有疑,他还得巴巴地想方设法要向你们说明情由……”她忍不住滚下泪来,哽咽道,“我的好孙儿,都怪祖母不中用,不能为你事事挡在前头!让你平白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容迎初和柯菱芷见状,慌忙来到老祖宗身边连声劝慰。柯弘安话中亦难掩辛酸之意:“此事但凡有可扭转局面的余地,当年也不会是那样的结果。那些人言,那一次滴血验亲,都出乎我们的意料。妹夫说的话也不是不在理,这次并非完全是谣言,因为曾经有那么多的证言证物摆在跟前,而我们并没有从中找出破绽的机会。”
  容迎初温柔地握住了他发凉的手掌,轻轻道:“让我来帮你说?”得到了他的默许,她和缓地将旧年往事一一道出,曾经的惊涛骇浪在她平和的语调下,仿佛只是一折遥远而虚幻的戏文,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平下难以置信的惊叹,多了几分知晓个中情由的了然。
  一席话罢后,柯菱芷怔怔地听着,早已是泪流满面,冯淮又是心惊又是感慨,脑中的思量辗转反复,只一言不发地为妻子拭去脸上的泪痕。
  贺逸这些年来深受此事所累,心下亦是愁苦无限,他蹙紧眉头,起身正色向柯老太太道:“虽然这一次我在业州一无所获,不过当着老太君的面,我贺逸向皇天起誓,我与任夫人之间仅是表兄妹之谊,自我十八岁那年进士及第后,我蒙皇恩得赐官职,早就离乡前往赴任,与任夫人天各一方,根本没有往来的可能,更遑论是……若贺逸有半句虚言,叫我贺氏一族后世沦落男盗女娼,永不翻身!”
  柯老太太抹去眼角的泪湿,道:“这也太过了,你原不必起这般毒的誓,即便你不起誓,我也知道当年那起子人所说的并不可信!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相信的不是你,证据确凿,我确确实实也起过疑心,所以他那糊涂的爹与他滴血验亲后,我便让人去把那些说浑话的人给找来,我得亲自再问清楚。”
  柯弘安有点意想不到,道:“我和表舅昨儿便在想,不知祖母当初可曾有过疑心,可曾找了那些人来对质,今日说起来,方知祖母也并不曾轻易放过。”
  柯老太太面上却泛起了一丝无奈,朝孙儿轻轻摇了摇头,道:“如若当年我真能找着那些人来对质,我还能容你爹那般对待你吗?也不必等到今朝,你还要苦苦哑忍了!”她垂一垂嘴角,似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方道,“我约摸记得,那日秦妈妈来向我回话,说那个姓陈的压根儿不是业州本地人,她随夫到业州做买卖,这一轮的货办好了,就会离去。此次我再派人去寻她,早已人去楼空,就连剩下的那些货也不要了。想也可知,必定是从别处得了大好处了!”
  贺逸细细回想着在业州打听时得知的消息,越发觉得古怪,遂道:“可是我在业州时竟有人说这陈氏是死了,难不成是当年事发后,就有人故意散播出不实的风声吗?”
  柯老太太闻言,浑浊的双目内似闪过了一抹隐晦不明的意味:“这件事从一开始,到最终的结果,看似是滴水不漏,那些人的一言一语,都是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安排得那样周全、干净利落,莫说是你们事隔十年再来寻找对证之人,就是当年要去细查端倪,也是不得要领。正正是因为无可查证,我才往深里细想,觉得此事别有蹊跷。”
  柯菱芷在旁听着,满是错愕,一手不自禁地握紧了冯淮的手,惊心道:“所有的事都是处心积虑吗?竟如此残忍地对待大哥?爹爹他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这个,冷落大哥?”
  柯弘安苦笑道:“若不是有祖母一力保全,恐怕我早就不能留在柯家了。何止是冷落而已?”
  容迎初注视着柯菱芷和冯淮二人,道:“这个秘密隐藏了这些年,早不宣扬晚不宣扬,偏偏在这个时候散播出来,若是你们听进了心里去,可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吗?想也可知,背后是什么居心。”
  冯淮微一沉吟,道:“听过老祖宗和表舅爷的一席话,我们大抵知道大哥经年所受的苦楚,在芷儿心目中大哥自然一直是大哥,也是淮最敬佩的大哥。正如当年的事疑点重重,今日的流言亦是荒唐透顶,我们是不会采信半分的!”
  容迎初终是松了一口气,与柯弘安一同站起身,挚诚道:“有你们的这份相信,才能让相公更定下心来寻求真相,讨回公道。”
  冯淮亦站了起来,道:“芷儿和我必是相信大哥的。只是淮还是想向大哥进言,眼下流言既出,所谓人言可畏,我们是至亲之人自然无妨,但外间更多的是各怀居心的人,大哥尽快为此事查清真相为宜。”
  柯弘安颔首道:“妹夫所言甚是。查清真相,已是刻不容缓。”
  言至此处,容迎初看到柯老太太的气色不甚好,许是提起此等旧事一时伤了心神,略显出了恹恹之意来。遂连忙唤了听荷进内,命她为老祖宗送进来日常服用的天王保心丹。
  老人家精神不济,众人亦不便再久留扰其歇息。贺逸心下虽仍有疑虑想问清老祖宗,眼见如此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来。
  一时柯弘安和容迎初便送了贺逸出寿昌苑,才行至苑门外的林荫小道上,远远竟见苗夫人率着一众丫鬟媳妇渐行渐近。柯弘安微微沉下了脸色,容迎初挑一挑眉,只维持着惯常的礼数朝苗夫人行了见礼。柯菱芷却忍不住目中的愤怨之意,一手拉住了想要行礼的冯淮,咬紧下唇冷眼瞪着苗夫人。
  
第八章 大祸临头
  『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想着要骗我么?』
  韦宛秋边说着,
  扬手狠狠一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
  秋白整张脸痛得发麻,
  眼前一阵阵发黑,
  只怔怔地跪趴在原地,
  极力平息着胸臆间的震怒与张皇。
  苗夫人在他们跟前停下了脚步,眼风淡淡掠过他们的脸庞,最后落定在贺逸身上,嘴边扬起一抹冷嘲似的微笑,缓声道:“我听他们说今日府里来了贵客,劳动到老祖宗亲自照应,我原还生怕老祖宗这边忙不过来,巴巴地赶过来看有没有用得着我之处,没想到原来是表舅爷来了?”她不经意地睨了柯弘安一眼,“既是有客前来,为何也不给我通报一声,我们这是礼数有失呢,没的让外头的人笑话咱们没个待客的规矩!”
  容迎初笑面相迎道:“原是要跟老爷和太太言语一声的,只不过表舅爷才从业州回京,他老人家心里惦记着要来向咱们老祖宗请安,这来了府里头一件事自然是先到寿昌苑里去。我们这些后辈的陪同在侧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太太如此一说,反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竟连迎客的礼数都没个上下先后呢!”
  苗夫人知容迎初是有意将话头绕开,只微微一垂嘴角,并不作理会,眼睛依旧注视着贺逸,道:“既然来了,那便到前厅去小坐一会儿吧。”
  柯弘安冷笑一声,往前走一步,挡在了贺逸跟前:“这个时候爹也快要回府了,我想他不会希望在府里看到表舅,你若是不想让爹怪罪,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容迎初转头对柯菱芷道:“芷儿和姑爷可是要回去了?正好表舅爷与你们也是同路的,要不你们三人便结伴一起走,也顺道送表舅爷一程?”
  柯菱芷却立在原地,死死盯着苗夫人一动没动。冯淮看妻子如此情状,忙拉一拉她的手,边回应容迎初道:“大嫂说得是,咱们这就一同出去吧!”柯菱芷回过了神来,强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恨意,朝兄嫂欠身道别。可当苗夫人向她看来时,柯菱芷轻轻咬一咬牙,一口怨骂几欲冲口而出,容迎初看在眼里,一手挽住了她的臂膀,微笑道:“芷儿不是说今夜冯府里要宴请客人吗?还是赶紧和姑爷回去吧!”一面凑近她耳畔,语不传六耳,“切莫打草惊蛇。”
  苗夫人漫不经心地瞟了柯菱芷一眼,道:“芷姐儿和姑爷急着回府,那我便不留了。”她看向贺逸的眼光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只是表舅爷难得前来,如何能就此匆匆离去呢?要是老爷回头听闻表舅爷竟然大驾光临敝府,必也是想知道表舅爷前来的缘由的,我正是不想受老爷的怪罪,才想要向贵客问个明白呢。”
  柯弘安朝妹妹和妹夫扬一扬脸,示意他们离去,柯菱芷沉下了气,和冯淮一同绕过苗夫人往前走去。
  待他们走出数步之遥,贺逸方向前移步,他脚下竟是十分小心而谨慎,如履薄冰,缓缓行至苗夫人的身侧,正想要擦肩而过,却在苗夫人开口阻止前停下了脚步。
  苗夫人转首看向他,张嘴正想说话,却在他停下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止住了言语,只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贺逸顿了顿,面上泛起一丝犹豫,终似是下了决心,稍敛了神绪,镇声对她道:“与苗家表妹一别已有十数年,表妹别来无恙?”
  此言一出,闻声之人均觉一惊。苗夫人眸中一沉,面上隐隐泛青,始料未及地注视着他,半晌亦发不得一言。
  贺逸微微含着冷笑,又道:“表兄只想告知表妹,我此番前来并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久未曾拜见章老太君,趁着弘安、芷儿他们都在,便尽一尽心而已。表妹大可不必胡乱猜度,没的让人瞧着寒心。”
  苗夫人脸色越发不好看了,目光露出了几分凌厉,冷冷瞪着贺逸道:“正是弘安他们都在呢,你满口的表妹表兄,也不怕让这些小辈犯糊涂!”
  贺逸故作幡然醒悟状,道:“表……夫人提醒得是,我真正的表妹,不是早已驾鹤西游了吗?”他转向柯弘安和容迎初道,“你们不必把我的胡言乱语记在心上,不好让你们的娘心里不痛快!”
  柯弘安心里纵有万般疑虑,却也只能暂且压下,沉静道:“让我们送表舅出去吧。”
  苗夫人的意绪被贺逸的三言两语搅得心乱如麻,也无意再阻拦。柯弘安和容迎初立即与贺逸一道走出了小园的仪门。
  直到出了柯府大门,柯弘安方问贺逸道:“表舅,你刚才为何会把苗氏称作表妹?”
  贺逸垂首静默片刻,抬头望着一脸迫切的表外甥道:“有许多事,你们还不知道吧?你的母亲,还有苗氏她……”言及此处,他又停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心知此时不宜吐露太多,只得道,“也并没有什么,我这样称呼她,也是因着辈分的关系。我是你们表舅,唤她一声表妹,本不为过。”他看一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们不要送了。”
  他上了马车后,柯弘安又再三叮嘱车夫和随侍的从役要好生保护在侧,待得目送马车远去后,方与妻子返回府内。
  柯弘安一进东院,便见在外厅停放着数样祭礼,容迎初忙命人将祭礼诸物移放至耳房中,打点停当后方对他道:“昨日我便得了信,马大太太没了。我原是该和语儿一同回马家照看一下的,可我有着身子也怕冲撞了,只得备下了这些祭礼,你明儿去时一道送过去。”
  柯弘安点了点头,扶她在桌前坐下,道:“马大太太去世,马大人也是一门心思扑在丧礼之上了。今日早朝他便告了假不曾前来,也许未必会听闻那些混账话。”
  容迎初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来人往的,总会有传到马大人跟前的一天。所以我今日一早便写了信让语儿带到马家去,信里除了问候义娘,便是让她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着急,只等你到了马家后,自会细细与马大人分说。”
  柯弘安凝神思忖了半晌,道:“这连日来发生的事,好似一下子让过去不曾令人察觉的隐秘浮上了水面,先是雪真这几个人的下落不明,再有就是表舅唤苗氏的这一声表妹。我总觉得这当中另有隐情。”
  容迎初深以为然:“我一直留神着苗氏,她听到表舅爷这样唤她,脸色都变了。只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柯弘安道:“来日只等我问明了表舅便是。”他握住妻子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手背,“迎初,此次若不是你,我也不能周全地解决这些事。”
  容迎初闻言,神色间却有了些微的担忧之意,低低道:“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总觉得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后头。而且,我也很担心……”她轻嘘一口气,“我担心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呢。”
  柯弘安拥她入怀,轻轻吻上她的额际:“我会拼尽一切去扭转局面,距离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已不远了,我再不要让你终日担心。”
  容迎初依傍着他,熟悉的温暖安定下她惶惶的心神,喃喃道:“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万熙苑南院中,书双来到秋白屋里,说是韦奶奶有请。秋白心下正暗自盘算,一时见叫她过去,不知为了何事,便也顾不上别的,匆匆来到了韦宛秋房中。
  韦宛秋正盘膝在矮榻上对镜上妆,待秋白来了,便遣了下人们出去,却也没有马上说话,自顾自用那螺子黛小心翼翼地描着柳叶细眉。
  她们这样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不少,可不知为何,这次的感觉却让人莫名地不安。秋白心里不免有点发虚,只拼命稳下自己的心神,笑对韦宛秋道:“姐姐让我过来该不会是让我学着点古代化妆的技巧吧?我过去一直用青黛画眉,可比姐姐这个螺子黛差远了。”
  韦宛秋仍旧没有说话,柳叶眉不易察觉地一皱。她将那螺子黛搁至一旁,淡淡道:“你不会古代化妆的技巧有什么打紧?你这张脸还需要化妆吗?”不等她回话,便又道,“替我把粉和胭脂拿来。”
  秋白听她话说得古怪,心下猛地一跳,一时也不敢怠慢,忙把妆台上的宣窑瓷盒给捧了过来,放到她跟前的梅花矮几上,把盖子揭开,将内里的紫茉莉玉簪花棒取出递给她。
  韦宛秋却不接那玉簪花棒,只静静地盯着秋白,眸光寒凉。
  秋白蹲在她跟前良久,两脚酸麻得如有千万小蚊噬咬,满身满心的不自在,正自强笑着想要说话,韦宛秋便漠然道:“我爹险些就将弘安的表舅给了结了,只要那人一死,便断了弘安的后路,就差那么一点,事情功亏一篑。”
  秋白眉心一跳,茫然道:“姐姐你说什么?了结弘安的表舅?”
  韦宛秋的口吻云淡风轻,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出现得那么巧,巧合得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早有准备?”
  秋白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不明白姐姐在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韦宛秋笑了,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玉簪花棒,将那轻白红香的紫茉莉胭脂粉倒在掌心,轻轻抹在脸上匀净了,镜里的人面益发清润如玉。她轻轻道:“今儿一早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那儿想呀想,想了好久,从我爹把弘安请到韦府提出远走的事开始,到如今,我们便一直处于下风。”
  一面说,她一面打开了镜旁盛胭脂的白玉盒子。秋白心下惶恐,忙用细簪子替她挑出一点儿,递到她的跟前。韦宛秋抬眸瞧了她一眼,悠悠道:“我听我爹说,那日他正与弘安说事呢,也是这么巧,冯家姑爷竟带了兵部的吴大人一起来了。若不是他们,弘安必定不能全身而退,一定会答应爹爹的要求。秋白,我记得从那时起,你就来到我身边了,是不是?”
  秋白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道:“是,姐姐没记错,也是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位好姐姐,让我在这个年代不再孤独。”
  韦宛秋拈起她手中的那支细簪子,将那点胭脂抹在手心里:“好姐姐?秋白,你相信我这种人,会有人真心对我好吗?”
  秋白小心翼翼道:“当然会有人真心对你好,将军这么疼你,我也很感激你,我们都不想看你受委屈。”
  韦宛秋用了一点水将胭脂化开,细致地妆点在唇上:“我也曾经以为,咱们毕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人,就算交情不深,可也是同病相怜。不过细细算来,你与容迎初可是有着许多年的情谊呢,你与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姐妹情深吧?”
  秋白愣住了,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的都是巧合吗?”韦宛秋话语恬静,眉眼间却如笼上了一层薄冰,“你相信弘安他们真的能神机妙算到这种地步吗?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这种巧合又怎么会发生呢?”
  秋白心猛地一沉,两脚软软地跪坐在地,口中愕然道:“你怀疑是我通风报信?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对你有没有好处,这点我不得而知。正如你与容迎初之间的感情是不是比我想象的要深厚,我也是先失了觉!”她的口气倏地凌厉起来,“我太大意了!你那样楚楚可怜地跪在雨里一天,我竟然全都信了你!你根本就是故意失手不伤害姓容的胎儿!这是你们主仆俩的诡计,假装反目,然后潜伏到我身边,替他们刺探内情!”她猛地将那白玉盒子往秋白身旁一掷,“砰”一声碎开了一地,胭脂膏子溅在秋白月白色的长衣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
  秋白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渗出,她急急膝行到韦宛秋身侧,道:“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与你一样恨极了容氏,怎么还会帮她?她明明可以先一步向二太太提我与六爷的事,我明明可以成为六爷的正室,全都是因为她平白耽误了事!我能不恨她吗?我能不帮着你对付她吗?”
  韦宛秋眼中寒光一闪,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寸来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她脸颊之中,秋白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却并不反抗。
  “如果不是你,弘安又怎么能及时让人来救他?如果不是你,这次我爹爹对付贺逸又怎会失手?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能这么从容地解决身世传言的事?我每一步都筹谋得这么周全,若不是因为弘安早得先机,又怎么会全盘失败?”韦宛秋目光咄咄逼人,“你说不是你,让我怎么能相信?”
  秋白忍着痛楚道:“我若真要出卖你,根本不需要这样迂回!我既然来到你身边,就没想过要回头,他们好不好,与我也不相干!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只想能在这个年代找一个好归宿,什么帮着容氏通风报信……我没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要骗我吗?”韦宛秋说着,扬手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脸上,这一下来得突然,秋白整张脸痛得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怔怔地跪趴在原地,极力平息着胸臆间的震怒与张皇。
  半晌,她扶着矮几的边沿直起身,眼角慢慢淌下泪来:“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与你都是被过去遗弃的人,我们都不属于这里,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我是能相扶持着走过的……我今日来,本就是想告诉你我发现的问题,但你不问情由,这样疑我……与容迎初又有何分别?”
  韦宛秋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发现的问题?”
  秋白抹去泪水,哑声道:“为什么柯弘安能早得先机,那是因为你身边有他的人!”
  “是谁?”
  秋白咬一咬牙:“我有一天夜里见到书双鬼鬼祟祟地往正院那边去,接应她的人是夏风,看样子,不像是奉了姐姐之命过去的,也不像是寻常交割事宜,倒像是传递消息。”
  韦宛秋不禁有点诧异:“书双?她是我的陪嫁心腹,怎么会是弘安的人?”
  秋白微微一叹:“正如我是容氏的陪嫁,可我也没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人,总有她想要的,也总有她极力要保全的。我悄悄向丹烟打听到,在四个月前,书双的哥哥曾到京城来做买卖,不知怎的竟生事犯了官非,那件事,姐姐你还记不记得?书双曾向你求助,你却没有搭理,是不是有这样一件事?”
  韦宛秋半带犹疑地回想了一下,缓缓道:“确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我正烦心于弘安的事,一时无暇顾及她。”
  秋白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后来帮书双的人就是柯弘安,条件必定就是让她出卖姐姐你!”
  韦宛秋抽倒了口冷气:“事实是不是如此,我自会向书双问个明白。”
  秋白仿佛记起了什么,忙不迭又道:“那日咱们在韦府里,我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书双在里屋门前探头探脑的,现在想来,她一定听到了你和将军的谈话!”
  韦宛秋略略思忖了一下,对秋白所说的尚有几分怀疑,终究还是没有再进逼下去。她低头,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淡淡道:“动辄下跪做什么?我哪有这么大的福气受你这一跪?”
  秋白不知她究竟对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几分,一时也不敢太过放松,只流着泪道:“姐姐不相信我不要紧,我大不了以后就不到你跟前来了,但求你赶紧去查清书双的底细,千万不要再让她坏了你的事。”
  韦宛秋侧首端详着她,良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日至未时,刘镇家的便来万熙苑向容迎初回道:“安大奶奶,今日大老爷和二老爷在明昭后院开晚膳,山二爷和山二奶奶他们也来,大太太说请大爷和大奶奶一同过去。”
  东西两府间平日里鲜少有聚在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容迎初不免意外,想一想后,问道:“老太太会来吗?”
  刘镇家的道:“二太太说是西府里来了新厨子,厨艺了得,所以今夜特让他过来备下一席好菜,让大老爷和大太太也尝尝。老太太最近斋戒,就不过来了。”
  容迎初闻得此言,知今夜这顿饭竟是二房的主意,心下不由一阵发紧。
  待柯弘安回来后,未及细细分说,又有明昭苑的婆子来请,一时便只得先行前往。来到明昭苑的穿堂后院,伺候的人均侍立在院门前,进入后房门,便见内里伺候的人并不多,见他们来了,忙安设了桌椅。
  柯怀远和柯怀祖兄弟二人分坐在正面主位上,苗夫人和陶夫人分别坐在左右两方下首,柯弘山和马灵语二人则紧挨在柯弘安和容迎初之下。
  人来齐了,便有婆子率小丫鬟捧菜上来。苗夫人看了柯怀远一眼,转脸笑对陶夫人道:“弟妹好有心思,听说这厨子的师父是宫廷御厨,厨艺精湛,老爷和我今夜有口福了。”
  陶夫人撇一撇嘴角,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今夜咱们两房聚首商议要事,我也想让你们饱一饱口福。”
  容迎初暗暗一惊,与柯弘安相视了一眼,微笑着开口道:“婶娘说得是,咱们两房是难得聚在一起,今日刘镇家的来告诉我时,我还不敢相信,二叔和婶娘怎么会到东府来共用晚膳了?当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柯怀祖眼皮抬一抬,仍旧是面无表情。陶夫人冷笑道:“你倒也是个沉不住气的,着急什么?今夜这事,是与弘安相干,更与咱们柯氏一族相干,只是这厨子的厨艺好,你们今日就多吃点,不然恐怕日后也难得再尝到这样好的菜式了。”
  一旁马灵语的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柯弘山却暗里拉一拉她的手,朝她递了个眼色,她方勉为其难地忍下话语。
  柯弘安含笑道:“多谢婶娘挂心。原来在二叔和婶娘的心目中,弘安的事便是柯门一族的事,事关重大,倒是让弘安和迎初深感惶恐,恐怕是食不下咽呢!所以还是请二叔把话挑明了说吧。”
  陶夫人却不搭理他,只慢条斯理地舀了野鸡崽子汤喝,好半晌,方抬眼看向柯怀远道:“大伯,你可知前些日子我可是着急坏了,到如今我都忘不了。那日老爷从朝里回来后,一张脸白得一点人色都没有!进了门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到我们叫唤,一个人愣愣地从前厅走到后院。我还道他是邪祟入体了,才要叫人去请灵若寺的师太,他突然拉了我的手,半日才吐出一句话,可把我的魂都吓没了!”
  柯怀远这阵子胸中郁结难纾,本疑忌着这老二一家子究竟要闹哪门子把戏,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只得耐着性子道:“怀祖性子一向沉稳,怎会如此失魂落魄?他说出什么话来了?”
  陶夫人蹙起了眉头,作出一副惶恐模样,道:“老爷说,柯家大祸临头了,轻则获罪抄家,重则满门诛灭!”
  在座诸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柯弘山愕然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唤陶夫人道:“娘,你这是……”
  柯怀祖淡淡瞟了儿子一眼,低声道:“你娘所说的,都是实情。”
  柯弘山本欲出言阻止母亲,听父亲这么一说,却是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噤了声。
  柯怀远定一定神,狐疑地看着弟弟,道:“你何出此言?”
  “我当真是不相信,大哥你会想不到这一层。”柯怀祖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光别具深意地从柯弘安身上扫过,“皇恩浩荡,今上感念昔日之功,方会下旨赐予功臣后人以官职。这弘安的兵部主事之衔,是得蒙圣上的恩泽,光耀的是咱们柯门一族。可是,大哥,咱们如今是闯大祸了!咱们犯的可是欺君大罪啊!”
  柯弘安听到此处,已然明白了二叔的言下所指,心底不由一阵发凉,只暂且隐忍着未发。
  柯怀远脸色一变,只不点破,冷眼睨着弟弟道:“恕为兄愚钝,我并没有听懂你所指的欺君大罪为何。”
  陶夫人故作为难道:“大伯你可不知道老爷心里难受得紧呢!这件事,说来也算是家丑了……俗话都说,家丑不可外传,可是如今,却是丑事传千里了!大伯倒还来问咱们出了什么事?”
  柯怀远面上青白交加,眉心紧锁,片刻,冷冷道:“我正问怀祖话呢。”
  柯怀祖愁苦着一张脸:“大哥,弘安并非咱们柯家血脉的事,现下正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想必你也早有所闻吧?我听李大人说,你这些天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我还以为你是想到了要紧之处呢!”
  柯弘安眸光一闪,道:“二叔你这话让侄儿听得不甚明白,外头是有流言没错,可那终究只是子虚乌有的说法,我近日也在寻找谣言的源头,只要把那居心叵测之人找到,我就有法子澄清流言。二叔一向英明睿智,该不会是听信了谣言吧?”
  柯怀祖听了这些话,忧思沉重地看了柯怀远一眼,道:“弘安自然是一心想着要澄清流言,他固然是为家声着想,可是真相是怎样,大哥心里必是清楚的。瞒得过十年,瞒得过人前,瞒不过自己,也瞒不过天,瞒不过地啊!”
  柯怀远面沉如水,眼睛斜乜了弟弟一下,冷声道:“你说得好,真相是怎样,只有我最清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跟着外头的人捕风捉影,又是唱的哪一出?”
  柯怀祖直勾勾地盯着兄长,言辞比适才更添了一分严正:“你我同为柯家子孙,都想着要替柯家争光,而非让柯家陷入困局。我今日所为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柯家着想,若是言辞有失,也望大哥莫要见怪。”他低低苦笑一声,“还记得我接到上任宜州的文书那日,是大哥您亲口向我说出这几句话来,是大哥您教会了我,凡事要从大局出发。”
  柯怀远脸色益发沉重:“然则你今日口中所谓大局,就是这些见风就是雨的猜测吗?”
  柯怀祖取酒盏一饮而尽,道:“没有什么事,能比柯门一族上下几百条性命更重要,大难虽未来临,却须防患于未然!弘安既非大哥所出,却以柯家长子之名受了今上的恩赐,此不是欺君大罪是什么?外头的那些话,在我们眼里自然都是胡言乱语,可一旦为今上获知,便足以成为祸害柯家的根源!现下赵太师正对大哥虎视眈眈,保不定会以此为柄,后患无穷!大哥,你当真以为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小事吗?”
  在座诸人静静听着柯家两大家长的唇枪舌剑,各自心潮起伏不定。苗夫人几次欲出言应对,思量再三后仍旧沉默不语。
  柯弘安心知这夜是难免一场恶斗了,亦是存了背水一战的决心,言语间亦比适才犀利了许多:“二叔这番话听起来倒是冠冕堂皇的,字字句句都似为柯家着想,可在弘安看来,二叔这并不是替柯家着想,相反,您这是要陷柯氏满门于危难之中!您既知道此事重则是罪犯欺君,为何还要把流言当真?现下外头的人还没有怎么咱们家,二叔倒好,巴巴地要向所有人承认我们都是罪有应得吗?”
  柯怀祖皱眉叹息了一声,道:“弘安,我晓得你心里难受,虽然当年的事我不甚明了,但是这些年来你在柯家浑浑噩噩,我料也可知,你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可是不能接受并不代表不是事实,既然咱们都心知肚明,还是好好坐在一起商讨对策来得周全。”
  容迎初敛一敛胸臆间的闷气,冷静道:“听二叔说了好些话,我和相公最想听的就是这一句呢,究竟二叔有何妙计良方,足以帮助柯家渡过这个所谓的难关?”
  苗夫人这时冷不丁地插言道:“我也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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