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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婚

_4 李宵凌 (现代)
  小京气得攥紧了拳头。
  李嫂一见,马上过来调解:“小平,不要抢妹妹的东西,快还给她!”
  小平反唇相讥:“不要你管!苹果是我爸爸挣钱买的,你本来就不能分给他们吃!冯姨在的时候,从来不让他们吃大水果,只给他们吃小水果!”
  李嫂吃了一惊:“什么是大水果,什么是小水果?”
  小平得意了:“大水果就是苹果香蕉橘子,小水果是枣子、杏子、柿饼!”
  李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京知道李嫂拿小平这块料没办法,就一步冲上去,夺回了他手中那个没吃的苹果。于是,两个男孩子又扭打在一起。
  吴蔚帆下班进门的时候,只见满室狼藉,两个男孩子正打得难分难解。小平很强悍,把小京压在身下,拼命地砸他的脸和头。吴蔚帆心痛极了,刚想上去拉开小平,又觉得不好下手,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这天,小京又吃了很大的亏。当晚,李嫂主动来到吴蔚帆的屋里,搓着手说:“吴组长,今天的事,我不是不管,是管不了。”
  吴蔚帆说:“怎么管不了?来的时候,苗苗没给你说过我家的事吗?”
  李嫂说:“说过的。苗苗说,小蕊、小平不是您亲生的,您管他们不好管,我管就没事。所以让我好好管教他们。”
  吴蔚帆说:“苗苗说的是一方面。让你来不是光管理小蕊、小平,而是要你一视同仁,哪个孩子表现不好,你都要大胆管。”
  李嫂说:“小平是调皮,可他是赵主任的亲生儿子。”
  吴蔚帆说:“老赵对孩子的要求是很严的。”
  李嫂说:“说是这么说,可是他在心里肯定愿意保姆对自己的孩子好一些。赵主任他人不在,我不敢得罪小平和小蕊,怕招主人不高兴,也怕大院里有人说闲话。”
  吴蔚帆问:“说什么?”
  李嫂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说我势利眼,欺侮人家亲娘不在身边的孩子!”
  吴蔚帆愣了半天,叹了口气,说:“李嫂,难为你了!你睡觉去吧!”
  李嫂说:“吴组长,要不,你换一个保姆吧!你家这一群孩子,我实在管不了。”
  夜深人静,吴蔚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嫂是苏亮亲自托人介绍来的,应该是很可靠的。但和冯秦相比,她过于胆小懦弱。这么一大群孩子,生活在一个父亲长年不在、母亲工作繁忙的组合家庭里,保姆要是不敢负责,不敢主持公道,家里肯定还得乱成一锅粥!
  
五 失控家庭(5)
果然,很快赵大同的家里就几乎恢复了冯秦在时的状况。
  吴蔚帆咬牙忍着。眼看自己的孩子们被小蕊、小平欺侮,李嫂不敢管,她管也根本不奏效,小蕊和小平没把她放在眼里——尽管她很清白,尽管她的家庭和本人的条件都好过杨敏许多,但她和她的孩子们在经济上处于这个家中的劣势地位,另外两个孩子就敢于不把她放在眼里——冯秦在孩子的心里竖起的“分界牌”,似乎是无法拔出的。
  吴蔚帆的心里苦得很,苦得几乎对自己的孩子受歧视、受欺侮的现状麻木了。她明白不能老靠让赵大同回家来改变一切。怎么办,还找李晋夫妇?太麻烦人家了,不能老去;找大院居委会?她已经感觉她们对自己的改嫁存有偏见,有个居委会干部就说过:“吴组长真没出息,都有三个孩子了,空军给孩子们的待遇又那么好,可还是熬不住,带着三个孩子改嫁。还是军官呢,不如个乡下老娘们儿呢!也不怕孩子们受委屈!”吴蔚帆当时听到这个话后,还哭了一场!现在,谁敢保证居委会大嫂们的情感天平不会偏向母亲不在身边的小平、小蕊呢?吴蔚帆整夜整夜地失眠,苦思苦想怎样改变现状。
  一心想要恪尽职守的李嫂,也被小平和小京的公开叫板搞得身心疲惫,也是整夜失眠。
  就在吴蔚帆和李嫂这两个家中的大人都被这群孩子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京失踪了!昨天这孩子放学后没有回家,吴蔚帆、李嫂和大院所有能调动起来的人都出去找小京,连派出所也出动了所有备用的力量,但小京一整夜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小京仍然没有消息。
  吴蔚帆的心里难过极了,一瞬间她后悔到了极点:如果自己不渴望着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不要改嫁,就不会给孩子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了!她暗下决心,如果找到小京,一定找个地方带孩子搬出去,然后与老赵分手,自己这辈子就和孩子们一起过算了!小京这一走她才发现:孩子在她的心里,比丈夫重要百倍!她可以不要丈夫,可以不要这个家,但她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
  
六 兰坪决策(1)
倔犟的小京是去了在兰坪的大姨吴蔚天家。
  吴蔚天是吴蔚帆的大姐,她比小妹吴蔚帆大十多岁,是和赵大同同等资历的军队高级干部。她的丈夫,也就是吴蔚帆的大姐夫徐复华,是西北军事重镇兰坪军区的司令员,兵团级的干部。
  小京的确是个很聪明、敏感的孩子,他亲眼见到了父亲唐人杰牺牲后母亲因受刺激而有的一度的精神失控。一段时间里,他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懂事的大儿子,他深深怜惜母亲。随着时间的推移,吴蔚帆渐渐走出了丧夫的悲伤,开始与异性交往,尤其是和赵伯伯交往以来,精神状态大大改观,这让小京明白:对于妈妈来说,再婚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
  可是,小京很快看到:他们三个孩子成为母亲再婚的最大障碍。赵伯伯很疼爱他们,是母亲再婚的最佳人选。然而,让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家里竟会找了冯秦那样的坏女人当保姆,她肆无忌惮地在家里使坏,使小蕊、小平有了很大的优越感,对他们兄妹三人挑衅和欺侮,家无宁日。还有,周围有些舆论竟也会因为妒忌而说妈妈沾了飓风部队的便宜……也许,妈妈嫁给一位在空军服役的伯伯会好一些?可是,空军的危险性实在太大了,妈妈吴蔚帆“谈空色变”……
  小京想,既然母亲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让孩子离开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他决定求助于大姨。
  小京还是在父亲牺牲后那段时间见到的大姨吴蔚天。当时小彦还很小,在幼儿园全托,小北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吴蔚帆带着小京一个人飞到了兰坪。
  吴蔚天的家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独立分开的两座小楼,西边院墙还有一排营房,住着他们夫妇二人和他们的三个女儿、公务员、炊事员、保姆,还有一个排的警卫战士。
  因为自己没生儿子,吴蔚天和丈夫徐复华一直很喜欢聪明俊秀的小京,当时就提出,要帮助吴蔚帆抚养一个孩子,让吴蔚帆把小京留在兰坪。
  然而,小京是吴蔚帆最喜欢的儿子,她说什么也不舍得放手。吴蔚帆提出要是大姐和姐夫愿意,可以把女儿小彦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也可以考虑出生后留在大姐家里抚养。但小彦是个女孩,和自家的三个孩子性别一样,吴蔚天和徐复华两口子嘴上没有说,心里是不情愿的。
  再说吴蔚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无论性别怎样,都太小了——孩子不吃奶总不行吧?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离不开妈妈——吴蔚天夫妇也没有同意。所以,吴蔚帆的三个孩子当年又都被她自己带回北京,一个也没有留在兰坪。因为有这么一个“茬儿”,使小京在母亲和自己三兄妹再次陷入困境的时候,想到了大姨吴蔚天。
  连小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背着两个馒头和一军用水壶的水,乘公共汽车到的北京南站,怎么混进了站内,爬上了一辆开往兰坪的货车,怎么经历了两天三夜的长途跋涉,最终到了兰坪的。
  兰坪军区大院门口的卫兵们,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煤灰的小男孩站在门口频频向里张望,便问他:“小孩儿,你找谁呀?”
  小京大声说:“我找徐司令员!”
  卫兵吃了一惊:别看这孩子又小又脏,但气度不凡,哪一个大官没有几门亲啊!说不准这孩子有点来头呢!就问:“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找司令员?”
  小京答:“我从北京来,徐司令员是我的大姨父!是亲姨父!我叫唐小京!”
  卫兵不敢怠慢,立即要通了里面的电话。
  不一会儿工夫,徐复华身边的秘书吴保天亲自跑了出来。他一把拉过小京仔细看了一阵,惊呼:“呀,真是小京!你是怎么来的?你妈妈知道吗?”
  小京在几年前见过吴保天,知道他是姨父身边的工作人员,心里一热,“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当天晚上,小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姨父家的小楼里,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床边的桌子上放着自己昨晚没有喝完吃完的牛奶和面包。他知道自己真是到了大姨家了,再也不会受小蕊、小平的气了,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他打定主意从此留在大姨家,给没有儿子的大姨当儿子,再也不回北京那个乱糟糟的家了!
  
六 兰坪决策(2)
吴蔚天知道了小京一人跑到兰坪后,立即给北京挂了长途电话。北京那边吴蔚帆已经急得两三天水米没沾牙,赵大同也闻讯回京了,一个大院的人都在为了小京着急,飓风兵团的总部机关都被惊动了。
  接到吴蔚天电话,在李晋和总部党委的直接关心下,赵大同、吴蔚帆夫妇于次日便飞到兰坪。
  当天晚上,这一对连襟夫妻都聚在了徐复华和吴蔚天家的客厅里。
  徐复华是冀中平原上的人,资历与李晋相仿,也是一员儒将。他的身体微胖但很结实,坐在沙发里显得很有派头。
  吴蔚天和吴蔚帆长得很像,只是眼睛比妹妹的更漂亮——更黑,更圆,更亮,像两粒水汪汪的黑葡萄。她穿着军装,短烫发被军帽压着,衬托得一张白嫩的瓜子脸十分俏丽年轻。
  赵大同是第一次和连襟两口子见面,暗想:光听说吴家三姐妹当年是冀中根据地的“三朵花”,现在已经见了两位,真是名不虚传!
  赵大同先开了口。他对徐复华说:“姐夫,我和蔚帆原想结婚时带着孩子一起到兰坪看望你们,但基地的事情太多了,时间紧迫,没有成行。”
  徐复华笑着说:“大同,如果不是基地工作紧张,你恐怕还不着急结婚吧?”
  赵大同说:“哪里,我单身那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吴蔚天说:“大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政治和文化工作,怎么连一个保姆都没有管好?那个叫冯秦的人做得太过分了!”
  赵大同说:“大姐,你说的是!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的确是有责任的!这个保姆,她原来是部队上的,见过一些世面,嫉妒蔚帆再婚,心术不正!”
  吴蔚天又说:“你们这一结婚,孩子们都住在一起,的确是太乱了!我们老徐一直喜欢小京,这孩子很倔犟,和小平、小蕊他们不容易合得来,这次孩子自己跑到兰坪来了,就此把他留在这里我们抚养他吧!小彦和小北小一些,也许容易和老赵的小蕊、小平相处。”
  徐复华看着吴蔚帆说:“蔚帆,这次你看怎么样?”
  吴蔚帆左右为难:“我,我……”
  吴蔚天说:“小帆,别再犹豫了,这次正好是个机会!把小京留在我这里,你带着小彦、小北两个,和小蕊、小平好相处些!”
  徐复华又说:“蔚帆,你凡事要想得开。留下小京一人,保全了你的家庭,这是很划得来的事啊!组织一个新家很难,保住一个家庭也很难啊!”
  吴蔚帆说:“那就这样吧!”
  徐复华冲着赵大同说:“大同,你看这样行吗?”
  赵大同稳稳当当地说:“我不同意。”
  吴蔚天和吴蔚帆闻听此言,都吃了一惊!
  赵大同说:“大姐,如果我赵大同没有娶蔚帆,这就是你们的家务事。但我和蔚帆结了婚,这就成了我的家务事。我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是一家之主。孩子们的事,我说了算!”
  吴蔚天说:“大同,想不到你这么要强!小京是我的亲外甥,跟着我长大和跟着你们是一样的!”
  赵大同说:“大姐,话不是这样说。和蔚帆结婚前我就想好了:我既娶了蔚帆,就要代替唐人杰同志尽到丈夫、父亲的责任,不让蔚帆和孩子们受一点委屈。现在看来,要解决眼前的矛盾,就先得减少家里孩子的数量,尤其是大一些、生活能自理的孩子可以托出去。但不能送走唐人杰同志的孩子,要送就把小蕊、小平送走!”
  赵大同的话令在场的人又吃了一惊!几个人沉默了好几分钟,徐复华才问:“你要把小蕊、小平送到哪里去?”
  赵大同胸有成竹地说:“送回山东老家,跟我母亲一起生活!”
  吴蔚天问:“大娘的身体还行吗?”
  赵大同说:“我母亲虽然六十多岁了,但身板很硬朗。她一直不愿意离开老家,所以一直没有进京和我们一块过。现在把孙子、孙女送回她老人家身边,她会高兴的!”
  
六 兰坪决策(3)
徐复华又问:“孩子和老人的生活你具体有什么安排?”
  赵大同说:“我妈那里是平原,离县城不远,村小学有好几十年的历史,教学质量不错,孩子回去后就在村小学读书。另外我有一个小婶儿,一直在我妈身边照顾着,可以顺带照顾孩子。过去我每月给母亲寄三十元,小蕊小平回去后我每月给寄一百元,他们的生活会很不错的。”
  吴蔚天听到这里,说:“小蕊小平回老家,你们在北京的家也还得请保姆。这样,我和徐复华每月支援你们八十元,三十元是保姆的工资,五十元是小京的抚养费。”
  赵大同说:“大姐,不用这样!我们的钱够花了!”
  徐复华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说:“就这样吧!”
  当天夜里,吴蔚天和妹妹吴蔚帆在卧室里谈心。
  吴蔚天说:“小帆哪,老赵人还是很不错的!这个同志很有胸襟,对于你和他组建的这个家,我看你就不要再有什么想法了!老赵提出解决你们家庭矛盾的意见,我看可行。也只有这样了——把小蕊和小平先送回他奶奶家去,过几年长大了再接回来。这段时间无论老赵给家里多少钱你可都不能干涉啊!你这里生活费不够了有我和你姐夫给你做后盾!不这样你们的日子没法过——孩子太多了,又都是挨着肩的年龄!过几年孩子们都大了,一律接回来去住校!你可不要偏心啊!”
  吴蔚帆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作为父亲的小女儿,吴蔚帆和两个姐姐不一样。她在家里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时间长,后来参加工作也是被大姐带出来的,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多少有些娇气,个性也很强,思维当然有一些自我中心式。她的前夫唐人杰虽然年龄不大,但属少年老成型的男人,对她呵护到了极点。
  不知为什么,女人越是娇嗔男人就越是牵挂。别看当年的吴蔚帆不是那种符合社会时尚的泼泼辣辣、巾帼英豪型的女性,唐人杰却把许多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弄得有关领导觉得唐人杰过于恋家,曾想给予适当批评提醒并调换他的工作。
  幸亏唐人杰是个少见的优秀试飞员!几乎最先成功试飞过所有进口型号的苏式战斗机,多次立功。对于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给予鼓励和保护,所以领导最终没有过多干预小两口的家事,反之唐人杰的军阶提升很快,工资待遇也比不少同龄人高一大块。
  婚后的唐人杰和吴蔚帆,感情好到了极点,相处十分亲密,因两人都年轻没有经验不懂避孕,所以孩子生得很密——每人只相差不到两岁。
  吴蔚帆作为女人的魅力在赵大同这里再次得到证实。
  要说赵大同鳏居多年,是个很有自制力的男人。但自与吴蔚帆相恋后,他体内的能量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谁也不知吴蔚帆作为女人是如何表现,只知赵大同对她十分满意,总是“性”致勃勃。老同志们都认为,在吴蔚帆面前,杨敏之类的没头脑女人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一个被男人宠爱的女人,都很知道自己的价值。此时她就是本质再好,有时候考虑家庭问题也会任性、自我,不甚公正。吴蔚帆也是这样:在对待小蕊、小平的问题上,她只想到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以免去很多家庭矛盾和烦恼,没有往远处多想。
  可是,她若能预想到这次的决定会为她将来的家庭不和埋下伏笔,肯定会千方百计拿出另一方案——一切问题都不是只有一种解决方法。只可惜,她没有想到未来的麻烦。
  第二天一早,赵大同夫妇和徐复华一家一起在楼下的餐厅吃饭。餐厅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很大的旧的木质圆桌,周围一圈靠背木椅。炊事员已经把稀粥、牛奶、馒头、咸菜丝摆了上来,餐桌的中央还有一瓦盆新鲜的苹果——显然是待客用的。
  赵大同第一次见到了徐复华的三个女儿——徐松松、徐梅梅、徐兰兰。
  松松和兰兰长得都像徐复华,方脸,宽大的下颌,细长的眼睛,相貌很一般。只有老二梅梅,身材婀娜,皮肤白皙。一张小瓜子脸,两个黑黑圆圆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母亲吴蔚天一样漂亮。
  
六 兰坪决策(4)
见到小姨和新结婚的小姨夫进来,三个女孩子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问好。
  小京也坐在餐桌旁。他对赵大同的气还没有消,对赵大同不理不睬的。
  赵大同特意坐在小京的旁边,主动拍了拍小京的肩膀:“怎么样,儿子,这些天受苦了吧?”
  小京一扭头,没有理他。
  吴蔚帆见状,轻声说:“小京,你爸爸很爱你,这你该知道。不要没礼貌!”
  赵大同诚恳地说:“小京,我向你道歉!我没有管教好小平、小蕊他们俩,让你们三兄妹受委屈了,这个责任我来负。”
  小京抬头白了赵大同一眼:“您怎么负责?我们三个不是您亲生的,小平、小蕊瞧不起我们。这个事实改变不了!您和妈妈商量一下,我还是不回北京了,就在兰坪和大姨、梅梅姐姐住一起吧!”
  赵大同严肃起来:“小京,不要这样想!你过去的爸爸是军人,现在的爸爸也是军人。你、小平、小蕊还有小彦和小北,你们都是军人的后代,身上都流淌着军人的血,我一定要把你们都培养成人!我也不会让你妈妈和你们三兄妹分开!我已经决定了:把小平、小蕊暂时送回奶奶家去,暂时把他们两人与你们三人分开,避免矛盾。再说奶奶一人在家很寂寞,早想让他们回去热闹一些,过几年再接他们回来。那时你们都长大了,也都懂事了,不会再打闹了。将来走入社会之后,你们会比任何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亲!”
  闻听此言,小京有些震惊,他万没想到继父会做出如此决定!孩子小小的心灵被震撼了,他模糊地体会到了一种伟大无私的父爱。这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心里翻江倒海,瞬间之后,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沉默了一会儿,小京突然喊了一声:“爸爸!”接着,他俯身趴在了桌上,呜咽起来。
  坐在小京旁边的梅梅,立即起身,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绢为小京擦眼泪,一边说:“小京,别哭了,别哭了!”小京反而哭声更大了,他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呀!爸爸,我的爸爸呀!……”
  也许他是认可了赵大同这位父亲,也许他是想起了远离人间的亲生父亲唐人杰,总之,在亲生父亲牺牲后,小京还是第一次这样纵情哭喊父亲!这个孩子心中,有压抑太久的悲哀和委屈,过去,为了母亲,作为长子的他一直隐忍着,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这顿早饭,大家吃得都很慢,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吴蔚帆吃得很少,眼里一直晃着泪花;小京却是狼吞虎咽,好像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胃容量因此扩大了一样。梅梅顾不上吃饭,眼睛一直盯在表弟身上,疼爱万分地给表弟夹菜、递馒头,还不时用手绢给表弟擦嘴、擦衣襟。
  三天以后,赵大同夫妇带着小京回北京。兰坪军区的军用机场上,徐复华夫妇和三个女儿,生活秘书吴保天,还有一个班的警卫战士到场送行。
  大人们在互相握手,寒暄,谁也没有注意到,漂亮的小姑娘梅梅,眼泪汪汪地递给小京一个小包。女孩子总是早熟的,而小京也原本就是个心灵敏感的男孩子,经历了丧父之痛和母亲改嫁、再组家庭后的生活情感波折,他分外珍惜每一份真情。所以,他和表姐真是心有灵犀。
  小京回身打开了小包,里面有两个刷得很干净的心形的桃核,外面缠着红丝线。包着它们的是那块梅梅常用来给他擦泪、擦脸的雪白的手绢,上面绣着一枝梅花。虽说才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个家庭的客观情况却让小京和梅梅敏感早熟。小京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这两个孩子的心中,朦胧之间产生了一种美好情愫。
  兰坪之行,让小京再次对表姐抱有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一 返乡送子(1)
赵大同夫妇回京后,老首长李晋当晚就打电话把他两口子叫过去了。
  吃过饭已经有一会儿时间了,孩子们都在各自房里写作业,保姆苗苗在收拾厨房,李晋夫妇坐在客厅里闲聊。
  李晋说:“苏亮啊,看来这回老赵的家事又很麻烦!两个部队的两个家庭组合在一起,矛盾肯定会有的!但没有想到闹得这么厉害!老赵长年不在家,小吴不好多管老赵的孩子,保姆不是惹是生非就是胆小怕事!唉,小吴已经给双方单位党委打了离婚报告!”
  “是吗?”苏亮惊得睁大了眼睛,“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就又要离婚了?”
  李晋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深深吸了口烟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她不离婚怎么办?要真再离婚,对老赵的打击太大,影响也不好嘛!看来,这干部的婚姻家事也不可小觑啊,直接影响部队的战斗力嘛!老赵的事,我们还得帮助他,党委也还得管,管到底!”
  苏亮想了一会儿,说:“老李,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让小平住咱们家来,反正咱们也没有儿子,小平的父母又都是咱们飓风部队的,咱们管教自己的孩子,怕什么?”
  李晋眼睛一亮:“这倒也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咱们家这一堆小姑娘,正盼着有个小伙子住进来掺沙子呢!”
  这时候,赵大同和吴蔚帆进来了。
  李晋忙站起身来,客气地伸着手:“小吴,老赵,来,坐坐!苏亮啊,沏两杯茶来!啊,就沏刘义前两天托人从福建捎来的‘大红袍’!”
  赵大同夫妇落座,苏亮忙送上两杯茶水。
  “老赵啊,怎么样?小京找回来了没有?”李晋迫不及待地问。
  “孩子已经平安带回来了!”赵大同说。
  “老赵,这回多给你几天假,把家里事处理好再回基地!嗯,我和苏亮已经商量过了,就让小平住我这里来!我这里一堆女孩子,阴盛阳衰嘛!把小平掺沙子掺进来,上下老少皆大欢喜嘛!噢,小平来了以后,他的生活费你们就不要管了!都由我包了!”
  赵大同听了,心中一阵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蔚帆见状忙说:“李政委,目前家里主要是小平和小京掐得厉害,小蕊倒还好。要是小平、小京分开了,家里基本就太平了。这回去兰坪,我大姐、姐夫提出要把小京留下,老赵死不同意,又给带回来了!”
  “我自己的孩子,怎么能留在人家家里?没有这个道理嘛!”赵大同不高兴了。
  “老赵做得对,应该把孩子带回来!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在自己家里解决,何必麻烦别人?”李晋也说。
  “李政委,苏亮同志,我正是要汇报一下本次兰坪之行的情况——我打算搞‘一家两制’,把小平、小蕊送回山东老家我母亲那里,由老人照顾几年。待他们大一些,接回来住校。孩子大了,一切就都好了。”赵大同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在兰坪的决策。
  李晋和苏亮闻听愣了一下。
  “把这么小的两个孩子送到农村去?不太合适吧!还是让小平住我们家来吧!”苏亮说。
  “不行,苏亮同志!”赵大同急忙发话,“咱们两家都在一个大院里,小平这孩子又顽皮得很。你和李政委工作又忙,他动不动还会到这边捣乱的!”
  李晋有些着急:“大同啊,把小蕊小平送回山东老家的事,你还得慎重考虑啊!孩子太小正在长身体,眼下农村里生活条件怎样?会不会影响孩子们的身体发育?孩子太小不懂事,家里人会不会太放任?大同,家里大娘的情况怎样?老人能担得起教育、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么?不行的话,咱们部队再想想办法……”
  “政委,你放心!”赵大同见老首长着急,赶紧宽慰,“我母亲才六十多岁,身体很硬朗。家里还有一个寡居多年的小婶子和我母亲同住,两个人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精力绰绰有余!”
  
一 返乡送子(2)
李晋闻听,稍感心宽:“大同同志,孩子的教育可是个大问题呢!你山东老家的学校情况如何?教学质量如何?比北京差多少?这些问题你千万马虎不得!少小缺教育,老大徒悲伤——别让两个孩子埋怨你一辈子啊!”
  “政委,孩子的教育问题我心里有数!我们赵庄中心小学是一所老学校,县重点,教学质量在乡村里应该说是一流的——我就是那里毕业的嘛!要没有这所好学校,我也不会动把孩子送回老家这个心思!”赵大同胸有成竹。
  “那好!不过,既使这样,你也要把这个问题专门处理一下,亲自向有关同志做个交代才好!”李晋再三叮嘱。
  赵大同见政委松了口,也一身轻松:“政委,既然组织上同意我这样安排家事,那我明天就把报告交给总部党委,我‘一家两制’的政策必须要实施,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
  李晋、苏亮两口子一看赵大同决心已下、而且说得有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赵大同家里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赵大娘听说儿子要把小蕊、小平送回老家来,又是喜又是忧。
  老太太年轻守寡,独生儿子又少小投身革命,离家在外,令她时感孤独。好不容易儿子跟随共产党打下了天下,进了北京,娶妻生子,老太太是真想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可是,儿子抗美援朝一走八年,回国后又遭遇离婚,多年没有续弦,使得老太太的心愿一直没有实现。再后来,儿子续娶了空军的小吴,老太太是满心高兴,觉得平生愿望就要实现——毕竟,对于一个寡居多年的乡村女性来说,儿孙绕膝是最大的乐趣了!可是,儿子婚后一直没有写信让她去北京同住,赵大娘的心里时有狐疑:一会儿担心儿媳小吴不欢迎自己,儿子是个怕老婆男人;一会儿又担耽心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子有难言之隐……
  现时,儿子赵大同突然修书一封,提出把小蕊小平送回老家,交由自己抚养,理由是自己常年下基地,不在北京的家里,无暇照顾孩子。信里说是要让两个孩子在老家上学,待升入中学后再接回北京……莫非儿子在北京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北京那么好的地方不让孩子待,要把孩子送回来?莫非新续的儿媳小吴有了身孕,照顾不了小蕊、小平了?赵大娘左思右想,本想再去信问个明白,可赵大同的信上说,几天之后,他与孩子即返乡,并没有给母亲留下往返讨论的时间。
  赵大同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返乡之途,这是他自十八岁离开家乡之后第三次回乡。
  赵大同的老家是山东胶莱平原上的赵庄。这是一个美丽的、中等大小的村子,绿荫环抱着上百个农家的院落,一条大路从村中插过直通县城。村中的大道旁,是赵大同的启蒙小学——赵庄中心小学,它是一所有几十年历史的一流乡间学校。
  赵大同家的院子在村东头。部队实行薪金制后,赵大同多次寄钱回乡让母亲翻新房屋。所以,赵家的房子在全村来说,也是数得着的好——土坯垒成的整齐的院墙,五大间坐北朝南的瓦房,另有东厢房和西厢房各三间。与众不同的是,这个院子很干净,既不喂鸡,也不养猪,偌大的院子中间只有已经长成的、碗口粗的枣树和柿树各两棵,树下摆着一幅石桌石凳,显得很清雅。
  赵大同的母亲叫贾乡芹,父亲是前清秀才,自幼知书达理。她早年丧夫守寡,苦苦熬大了赵大同这个独苗,如今儿子已成气候,又对母亲十分孝顺,每月寄钱回家。她早就不用干地里的活儿了,名下的土地交给了村里,她只按季领取口粮。近年来,老太太一直和寡居多年的弟媳同住,拾柴做饭这样的事都不用她插手,每日只是动动剪子针线,替亲友的小孩子们做做衣服和鞋子,日子过得很舒心。
  赵大同是在莱芜车站下的车,他出站后看见不少等着拉客的大车挤在车站外的广场上,就走到一个车把势面前问道:“老乡,赵庄去得多少钱?”
  
一 返乡送子(3)
赶车的老汉说:“哎呀,是位首长!到赵庄还有30多里地,你说得收多少钱?”
  赵大同又问:“要坐你这车,得多少钱?”
  车把势说:“上一个人收两块钱,整包车走一趟是三十元钱。”
  赵大同想了想,说:“哎呀,如此说来沿途还得叫人等人,太耽误时间了!我这两个孩子太小,怕没有这个耐心呢!”
  车把势说:“既然这样,首长,你就把这车包了吧!三十块钱给你跑到赵庄!”
  赵大同说:“好嘞!”一面就把随身的大小包裹往车上装,车把势一见赶紧帮忙。包裹都装上了车,赵大同和车把势又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把小蕊和小平都放在了车上。赶车的老汉一甩鞭子,拉车的大青骡子昂起头,“咴”地冲天叫了一声,撒开蹄子跑起来。
  时值1963年秋收季节。广袤的大平原上,金黄的谷子、玉米铺天盖地,醇厚的秋风迎面扑来,送来阵阵清香。两个孩子是第一次坐着大车在乡间飞驰,兴奋得不能自已。小平更是用手不停拍着大青骡子的屁股,嘴里学着赶车老汉的吆喝,顽皮的天性暴露无遗。
  正午时分,赵庄的人们都还在地里忙着,偌大的村子里一片寂静。大车停在了赵大娘的门口。因为赵大同写信不让母亲找人到车站去接,赵大娘不知道儿孙们这么快就到家了。这会儿,她穿着崭新的蓝布裤褂,头梳得光亮亮的,正和同住的弟媳妇在一起包着小麦和荞麦混合面的素馅饺子——由于前几年的灾荒年,在眼下的农村,能像赵老太太拿得出这样吃食的人家还是不多的。
  父子三人走进了静悄悄的院子,第一次回乡的赵蕊和赵平不敢造次,两人蹑手蹑脚走到北边堂屋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炕上,在炕桌边忙活着,两个孩子想:这就是爸爸的妈妈和爸爸的婶子吧?
  按照爸爸的嘱托,赵蕊、赵平在门口站住,先对奶奶规规矩矩地鞠躬,然后一齐大声说:“奶奶好!”
  赵大娘一抬头,见两个水灵灵的孩子站在炕头前,知道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到家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急忙下了炕,一边叫弟媳妇给孩子们倒水喝,一边颠着两只小脚,顺手拿起扫炕笤帚给孩子们扫身上的灰尘。
  这时赵大同一掀门帘也进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两个大包,说:“妈,婶子,我回来了!”
  听得儿子问候,赵大娘高兴得直掉泪。她一边擦拭眼角,一边喊着儿子的小名说:“柱子,你总算到家了!你信里说昨天就从北京坐上了火车,我估摸你今天晌午一准到家。你又不让我惊动村里的亲戚、邻居们赶车去接,我和你婶子正着急你们下了火车怎么回来呢!”
  赵大同说:“妈,想不到现在大忙季节,咱莱芜火车站还有不少拉脚的大车!我包了一辆,三十块钱就到家了!”
  赵大娘说:“那敢情好!现在农村的政策放开了,允许农民自己挣钱,所以拉脚的人们又多起来了。”
  赵大同在门口脸盆架上的铜盆里洗了洗手,脱去外衣,又脱了鞋,坐在了炕头上,也包上了饺子。
  赵大娘打开炕边的一个年代久远的木箱子,里面是自己平时常穿的衣裳,衣物的上面有两个苹果。大概存放了不短的时间,苹果皮有些发皱。她拿起一条紫花布手巾,把苹果擦了又擦,递给小蕊、小平。
  两个孩子大口地吃着苹果,老太太又从炕柜中摸出一个广口玻璃瓶,里面是已经硬结的大半瓶奶粉。她把奶粉倒进孩子们的水碗里,用筷子搅着。
  赵大同知道,他还是在和吴蔚帆结婚回家时给母亲带回两包奶粉,未曾想母亲一直留到现在!一时间他的鼻子很酸。
  小蕊和小平初次回乡,感觉什么都新鲜。他们吃了苹果,喝了奶粉,就跑到院子里去左看右看,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兴致很高。
  午饭就开在北屋的炕桌上。主食是饺子,又用粉皮和萝卜皮拌了两个凉菜。赵大娘拿出过年剩下的一小瓶二锅头酒,给儿子斟上。
  
一 返乡送子(4)
赵大同突然说:“妈,咱叫上国平兄弟一块儿吃吧?”
  赵大娘很诧异:“你不是说基地的任务紧得很,这次回来放下孩子就走,亲戚朋友一个也不惊动吗?”
  赵大同说:“妈,我是说过这个话。但国平兄弟不一样,我得和他见个面。”
  赵国平是赵大同儿时最好的伙伴,如今是赵庄中心小学的校长。
  正是吃饭时间,小婶很快就把赵国平叫来了。
  “柱子大哥,我才听大娘说你要送孩子们回来,不想今天就到家了!”赵国平一边紧握着儿时玩伴的手摇晃着,一边说。
  身为校长的赵国平,长得敦敦实实,穿一身灰色的人民装,留着平头,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牌自来水笔。
  赵大同一边把赵国平往炕上让,一边问:“国平兄弟,咱学校现有多少学生啊?”
  赵国平盘腿坐在了炕桌旁,回答说:“赵庄小学目前是咱县的完小,共有六个年级,各四个班,400多名学生!”
  赵大同很高兴,举起酒盅和赵国平碰了一下,又问:“升学率是多少?”
  赵国平说:“升学率是100%!大部分都考上了县一中,一小部分考到光明店中学。”
  赵大同说:“哎呀,如此说来,我小蕊、小平在这里读书也不比在北京的小学差!”
  赵国平说:“柱子,你可别这么说!孩子能在北京读书,还是让他们留在北京好!大娘要是想孙子了,可以去北京住住。你把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弄回家来,没有大人监管,不是长久之计!三岁以前放在老家还行,一到了接受教育的年龄,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好!不过,你既然已经把孩子们送回来了,就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试试、看看也好。”
  赵大同的眼神一暗,不再说话。
  赵大娘一边拨着盘子里煮好的饺子,一边说:“国平,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这个老婆子,在哪里住着都一样。小平他们在这里要是不行,我就带他们回北京,和柱子一起过,享享儿媳妇的福!”
  听着母亲舒心的话,赵大同蓦地觉得心头颤了一下。
  饭简单,吃得就快。午饭也吃完了,赵国平抽上了赵大同递上的卷烟。
  赵大同的话一直不多。待赵国平起身告辞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妈,国平兄弟,我有个事,以前一直没有和你们说开。这次,我觉得我还是说开了好!”
  赵大娘首先问:“柱子,什么事啊?莫不是你在部队上受处分了?”
  赵大同说:“妈,您老说哪去了?我说的是我的婚事、家事!”
  赵大妈放心了,对赵国平说:“国平,柱子的头一个媳妇犯了错误,离婚了,留下了小蕊、小平两个孩子。现在的媳妇小吴,是空军部队上的军官,是后续的媳妇。”
  赵国平说:“大娘,这个情况我知道,上次柱子回来结婚和我说过。”
  赵大同说:“小吴和我结婚,带来了三个孩子。这五个孩子在家里打成一团。小蕊、小平看不起三个弟弟妹妹,总欺侮他们。尤其是小平,老和弟弟妹妹打架。小吴不是亲妈,管他不是,不管也不是,逼得小吴想要离婚。我想,我长年不在家,家里老这个样,日子是没法过。考虑再三,我决定把小蕊、小平送回来!”
  赵大同一口气把话说完了,松了口气。
  赵大娘和赵国平都惊住了,半晌,赵大娘才说:“柱子,我知当是你们两口子有任务,这才把两个孩子送回来住几天。没想到你是要把这两个孩子从你北京的家里分出来!人家是‘有了媳妇不要娘’,你是‘有了媳妇不要儿’呀!你把人家的孩子留在北京享福,把自己的孩子送回农村受苦!你知道这两年乡下搞大食堂搞得人们都快吃不上饭了!孩子们回来就得和大人一样,粗粮瓜菜地凑合着填饱肚子。你找的这个小吴,怎么带了这么多的孩子!带一个就不少了,还带来三个!你让小平、小蕊怎么活啊?……”老太太说着,竟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
  
一 返乡送子(5)
赵国平第一次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个劲地劝:“大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可别哭啊!”
  赵大娘一边流泪,一边说:“你说你也是个每月挣两三百块钱的大军官,不缺胳膊不少腿,长得不寒碜又有文化,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外边找不着可以回老家来找,你这条件能找个黄花大姑娘!土是土了一点,将来一随军还不都一样?你为什么找这么一个麻烦?”
  赵大同一直低头听着母亲的数落,一言不发。直到老太太说累了,他才猛吸了口烟,说:“妈,小吴是带着孩子嫁过来的,但您得看这事怎么说。小吴原本有个好爱人,叫唐人杰,是咱们空军试飞员。”
  小婶子插了句嘴:“这试飞员是干什么的?”
  赵大同说:“就是新生产出来的飞机,先找个技高人胆大的人开上天去试试,看有什么毛病没有。”
  赵国平突然“啊”了一声:“哎呀,要是这飞机有点毛病,还不得把这头一个开它的人摔下来啊!”
  赵大同点了点头,用沉痛的语调说:“对,试飞员的工作是很危险的!小吴的爱人唐人杰,就是驾驶一架咱国家新买回来的飞机上天试飞,结果操作系统失灵,飞机在空中爆炸了!”
  赵大娘听得直发愣:“那他人呢?”
  赵大同说:“整个都炸成了碎片,连尸骨都没有找全!当时他才二十八岁!”
  小婶子“妈呀”一声说:“天哪,那让小吴可咋活呀!”
  赵大同说:“是呀!小吴当时就急疯了!治疗休养了一年多才又重新工作!”
  听到这里,赵大娘的火气小了很多,只是抹眼泪。
  赵大同又说:“人家小吴的三个孩子本来都是烈士遗孤,都有国家花钱养着。我跟小吴决定结婚时,我们李政委说既然小吴成了我们部队的媳妇,孩子也就都是我们部队的人,别让国家养着了,把钱花在更需要帮助的烈士子女身上。”
  赵大娘叹了口气:“唉,年纪轻轻的,带着三个孩子过实在不易呀!”
  赵大同说:“妈,您年轻守寡多不容易!像小吴这样的,您心疼不?”
  赵大娘点头说:“她是应该找一个,太年轻了,刚守寡时才刚二十多岁!”
  赵大同又说:“小吴的孩子都是烈士子女,部队给的有补贴,李政委和好些战友都给孩子们生活费,小吴的大姐夫是一个大军区司令员,收入高,人家每月也贴补我们一百元钱。人家小吴的孩子没花着咱们的钱!我长年不在家,人家孩子们没沾我的光。相反,结婚前我还有私心,想把自己的孩子托给小吴管,我好在基地安心工作。要不是两边的孩子和不到一块儿,我也不会动了送走一边孩子的心思——不这样做,这个家就得散!”
  赵大娘说:“那就非把小蕊、小平送走吗?”
  赵国平听到这里,忙说:“小吴的孩子是烈士子女,送走他们不合适!咱既然娶了人家,自己做点牺牲是应该的!”
  赵大娘的脸有点红。
  赵大同继续说:“妈,我可以找一个不带孩子的。可我知道了小吴的情况后,就不忍心让烈士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家,整天住在幼儿园里。他们也该尝尝有爸爸的滋味!小吴是个好同志,咱也该照顾人家。我向总部党委汇报了这个情况,党委也很支持。我就这么下定决心和小吴结的婚!”
  赵国平忙说:“柱子,你放心回部队吧!小蕊、小平这两个孩子学习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大娘只要在生活上把他们照顾好就行了。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些了,懂事了,就不会再那么打闹了,到那时再接回去不迟——也就是几年的事呗!”
  赵大娘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这两个孩子是我的亲孙子,我怎么管他们也没人敢说闲话!但是柱子,你可别忘了这里有两个你亲生的孩子,要常在心里惦记着!”
  
一 返乡送子(6)
说是这次回家不见亲戚朋友,但是到了傍晚,赵家的小院还是被来访的村民们挤得水泄不通。大家看着赵蕊、赵平这两个水灵灵的漂亮孩子,很是稀罕,这个背背,那个抱抱,这个大娘给赵平衣兜里塞一大把红枣花生,那个大婶给赵蕊的脑袋上别上一朵彩绢蝴蝶。门口的大石桌上,屋里的炕头上,摆满了一斗斗小麦,一兜兜花生,还有一件件绣着花的小衣服,小鞋袜堆在了炕桌上……
  赵大同向乡亲们分发着大前门纸烟,尽可能地一一打着招呼。
  来人似乎全知道了再婚后赵大同的家事,不少妇女们抹着眼泪,欷歔着赵、吴两家的遭遇,又不约而同为这个重组家庭祝福着。总之,不管男女,都异口同声赞同赵大同送回自己的孩子,留下唐人杰的孩子,而且都表示要协助赵大娘把赵蕊、赵平这两个孩子带好。
  赵大同离家的时候,和儿子、女儿做了长谈,中心意思是让他们好好学习,拿出好成绩来和留在北京的小京他们比一比。赵蕊、赵平为眼前新鲜的生活和乡亲们的亲情搞得异常兴奋,都十分愿意留在赵庄和奶奶一起生活,保证听大人的话,保证不想爸爸,保证好好学习。
  赵大同放心地踏上了回京的路。在车上,小蕊、小平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在为两个留下的孩子隐隐作痛。
  
二 两地风采(1)
其实,把小蕊和小平送回乡下,家里最难受的人是吴蔚帆。说句老实话,按当时对已为人妻人母的女同志的要求和评价,吴蔚帆是比较娇气,比较任性,但同时她也是比较单纯和绝对善良的。
  那天赵大同孤身一人回了北京。
  吴蔚帆见他独自进得家门, 意识到小蕊和小平是真的一下子从这个家里暂时消失了!接着,她的心里泛起一阵痛楚,似乎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在给赵大同拿便鞋时,她的手直哆嗦。
  赵大同先换了鞋,又脱下了上身厚厚的制式军装,在吴蔚帆伸手接过他军装的时候,他感到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蔚帆,你哭了?什么事?小京又病了吗?”赵大同急忙问。
  这一问不要紧,吴蔚帆干脆退身坐在门厅玄关旁的椅子上抽泣起来。
  赵大同赶紧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妻子身边,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绢为妻子拭泪,一边着急地说:“蔚帆,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是和李嫂有矛盾了?大院里又有人嚼舌头了?”
  吴蔚帆直摇头。最后,她扬起了满面泪水的面庞,说:“小蕊和小平要是能留下来,几个孩子在一起该多好啊!”
  赵大同万没想到,被小蕊、小平搞得跟他赌气、分居,最后悄悄拟好了离婚报告准备向总部党委递交的吴蔚帆,现在会难过得哭泣并说出这一番心里话!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
  赵大同的心里似在倒海翻江。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抱起了妻子,狂热地吻着她的面颊。吴蔚帆流着泪水,在丈夫怀里扭着头,躲避着丈夫的热情。
  赵大同从心里疼爱着吴蔚帆!因为,尽管结婚后家里一直有五个孩子闹着,赵大同还是从吴蔚帆那里尝到了女人的温柔与可爱,第一次品尝了妻子和家庭的滋味!
  那是在老家完成忙乱婚礼回京之后的第二天,夫妻二人的身心都得到了足够的休息。
  那是他们真正的新婚之夜。
  上床前,赵大同习惯性地走进浴室去洗一个睡前澡。他刚坐进浴缸,浴室的门竟被轻轻推开了——吴蔚帆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赤着脚,云鬓高挽,面若桃花,半颦半笑走了进来!她一声不响跪在浴缸旁边,轻轻地板过赵大同的身体,用柔软的毛巾,给丈夫擦背。
  赵大同哪里有过如此享受!?当年和杨敏在朝鲜的坑道里圆房,杨敏还事先洗了洗头,而他只是用凉水擦了把脸,连胡子都没有刮好!
  后来赵大同回京探亲,赵蕊正小,赵大同光给她母女二人当男保姆了,哪里想过要妻子为他服务?
  再后来,他和杨敏离婚了,成了一个单身父亲。他曾经在假日里给被接回家的小平洗过澡,这孩子淘气得很,坐在盆里玩水,弄得他一身是水一脸是汗……
  赵大同有点不好意思!在吴蔚帆给他擦到第二下时,他下意识地赶紧坐直身体,一把抢过妻子手中的毛巾,说:“蔚帆,你这是干什么?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吴蔚帆也不说话,依然微笑着扳过他的身体,一下一下认真给他擦背……静静的浴室里,除了轻柔的水声,没有一丝声响……
  擦完了背,吴蔚帆又开始在水中轻轻按摩丈夫的身体,给丈夫捏小腿,捏脚……
  赵大同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有了这个对赵大同来说十分另类的同房前戏,做夫妻之事时他觉得妻子的胴体十分轻巧,十分柔软,十分随和,几乎要融化在他的怀中……
  多么美妙的夫妻之爱!他不能准确说清这种滋味到底是什么,他感觉是一种醇厚的甜蜜,沉稳的兴奋,丝丝沁入身体每一个细胞的温馨!
  阴阳相糅原来如此令人销魂,令人沉醉!
  吴蔚帆的这些温柔,是因在空军工作,从苏联飞行员家属那里学来的。但当年和唐人杰做夫妻的时候,两人都年轻,她撒娇发嗔,唐人杰又哄又让,她没来得及使用这种温柔。现在她跟了赵大同,因为懂得了珍惜丈夫,珍惜家庭,所以不由自主把这种温柔出手了。
  
二 两地风采(2)
吴蔚帆的温柔,并不仅体现在床笫之间。在这个家里,生活中赵大同永远是第一位的。例如,只要他在北京,吴蔚帆会千方百计比他先进家门。他只要一推门,吴蔚帆就会给他递上干净的便鞋,帮他脱下外衣挂起来。大多的时候,她还会俯身为丈夫解开鞋带……
  如果轮到吴蔚帆值夜班,只要知道赵大同回北京,吴蔚帆总会事先为丈夫准备好吃食,并打一个电话告知自己在班上,为不能回家照顾丈夫表示歉意……
  这样的妻子,赵大同怎么舍得看她受委屈,看她落泪?这样的妻子,要离开她就更是他所不允许!
  小蕊和小平走后,赵大同在北京家里的生活很快便纳入了正轨。
  李嫂老家有事,告长假了。吴蔚帆就干脆暂不找人了,自己把家务全承担起来。
  赵大同进家的第一个程序,是到卫生间里洗手。第二个程序,就是往餐桌的上首一坐,看着吴蔚帆变戏法似的从厨房端出一盘盘凉菜、热菜、馒头或米饭、面条,摆在他的面前。
  然后,孩子们坐在父亲的两边,吴蔚帆自己坐在餐桌下手,正餐就开始了。
  吃饭的时候通常孩子们是不说话的,但赵大同夫妇可以在餐桌上交流一些简单的信息。
  第三个程序在饭后。酒足饭饱的赵大同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吴蔚帆会亲手递上一杯早已泡好的香茶。孩子们会围过来。赵大同一边喝茶,一边听孩子们的学习及各种杂事的汇报。
  凡看到过赵大同家庭图画的人,男的总是羡慕不已,女的则是心里酸酸的,嫉妒吴蔚帆会哄老头子,有人会找机会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当然,这绝不包括像苏亮这类正派正直的女同志。
  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赵大同,正常家庭的现象自然也会在他这个家庭里发生。多子女的家庭中,总会出现父母对某一个子女的明显偏爱,赵大同和吴蔚帆也是如此。
  父亲一般多爱女儿。赵大同不自觉地偏心上了吴蔚帆带过来的女儿小彦。
  他喜欢小彦也是经历过一个观察了解的过程。
  小彦这孩子,和她的亲哥哥小京比,有天壤之别。首先说长相,她只能说是端正,绝不属漂亮乖巧一类的小女孩——她长得很像是生身父亲唐人杰:雪白的肌肤,端正的五官,栗色的头发。她骨架很大,骨骼和肌肉都很结实,比之她的哥哥小京,她的身架倒更像个男孩子。
  其次,她的反应有些“迟钝”,绝不像小京那样敏感。她目光沉静,表情很少,既不大悲也不大喜,嘴角永远挂着一丝笑容,稳稳当当的。
  开始,习惯了部队风风火火作风的赵大同觉得小彦太“肉”,无论干什么都不紧不慢,说话又少,被伶牙俐齿的小京欺侮了也从不还嘴,只会笑笑——这哪里像个小女孩呀?女孩子应该是很敏感很讨巧的嘛!如果家里有一个像妻子吴蔚帆那样的女儿,吴蔚帆就不会太累了,他赵大同心里也宽慰些嘛!
  但仅仅十几天,赵大同就改变了对小彦的看法——他是从小彦自己梳的小辫子上看出了,小彦原来是个极度心灵手巧、爱美、有内秀的孩子!
  小彦在家里是孩子们当中起得最早的。只要吴蔚帆一到厨房去给一家人弄早饭,小彦准会出现在卫生间里洗脸刷牙。当小京、小北为争夺卫生间吵架时,小彦已经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带着收拾好的书包,稳稳当当坐在餐桌旁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吃早饭了。
  赵大同惊讶地看到,等待吃早饭的小彦把自己不太浓厚的栗色的头发打理得好极了:有时编得是三股的小辫儿,小辫编得不前不后,不高不低,整整齐齐!有时候小彦的头发又成了两把扎得高高的“刷子”,发根系着彩色的蝴蝶结。栗色的发刷衬托着她雪白的脸,和沉静的大眼睛一个颜色,还真漂亮呢!有时候,小彦的小辫子又被卷成了花环,盘在耳边或头顶,和画报上的苏联小姑娘一模一样!
  
二 两地风采(3)
赞叹之余,赵大同也问过吴蔚帆:“你特意教给过小彦梳小辫儿吗?”
  吴蔚帆说:“谁有时间教她,都是她自己照着画报琢磨的!”
  女儿的发辫,成了赵大同眼里、心里的一幅画。也许吴蔚帆认为小彦的身体基础好,也许仅因为小彦是个女孩。她无论做什么家务,总要把小彦叫上。当然她一开始也没有忘了喊上小北(吴蔚帆是从来不舍得让小京做任何家务的)。可很快小北就被淘汰了——和姐姐小彦比,小北简直是笨得不能再笨,还不够惹大人生气的。
  小彦特别不惜力,勤快,眼里有活。她的动作看着慢,其实不慢——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没有废动作,所以很出活儿。
  小彦比母亲吴蔚帆的动作还准确还合理呢!赵大同由此推断出唐人杰是个手很巧,干事很有条理、自律性很强的人——小彦肯定是像她的父亲!
  你瞧这孩子,她一回家就不声不响跟在母亲吴蔚帆身后,帮母亲干活,给母亲打下手。不长的时间,小彦做家务就有模有样了,她成了吴蔚帆在家务上的好帮手。小京给了妹妹一个绰号——小工。
  小彦上一年级的时候,就很少像大院里别的小女孩一样,放学后扎堆去跳绳,踢毽子,捉迷藏,大人不喊吃饭不回家。不管学校下课多早,她总是静悄悄地走进家门,放下书包去洗手,上厕所。这两件事做完后,她会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活儿。
  吴蔚帆一般是在头天把要吃的生菜买好,用一个麻包片盖上保湿。小彦放学后的第一个活儿就是帮妈妈洗菜择菜准备晚饭。她择的洗的菜,永远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放进一个很大的塑料筐里,等妈妈下班后处理。
  忙完了菜,小彦会打开大铁炉子的火门,按照妈妈头一晚的嘱咐,烧一大壶开水。如果水开了,吴蔚帆还没有回家,小彦会把火门封上,慢慢烧着这一壶水,然后回自己屋里去写作业。
  小彦没有哥哥小京聪明,但很知道用功,成绩一直很稳定。她在学校的操行也不错,经常因为主动留下来帮助值日、帮助残疾同学做事而在家长会上受表扬。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功课“拔”不了尖儿,她也许早就不是小队长,很可能会是大队长了——这是她的班主任多次对前去参加家长会的赵大同夫妇说的。
  赵大同与小彦的父女亲情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源于一件事情。
  赵大同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整洁,每周必要里里外外大换衫。但,他身上的制式军装有一点灰尘还不要紧,关键是他脚上的皮鞋,得永远锃亮锃亮,不能有一点灰尘污渍。
  吴蔚帆有时会给赵大同解鞋带,那属于一点老夫少妻之间的撒娇,并不是一个固定的程序。但她是从来也不给丈夫擦皮鞋的。她的热情在厨房里,她喜欢摆弄吃食。于是,每天睡前仔细为自己擦一遍皮鞋,成了赵大同雷打不动的老习惯。
  赵大同也是个很认真的人。他擦起皮鞋来,一丝不苟,里里外外又擦又蹭,不干它15分钟是完不成的。
  他一般是在门厅里独自干这个活儿的。吴蔚帆和小京、小北是不关注这个事的。但是,有时候小彦的房门会偷开一条缝,一双栗色的大眼睛,在专注地看爸爸怎样完成他的这件专利。
  赵大同有两双一模一样的黑色“三接头”,有时从基地回来参加活动,他会从鞋柜里拿出那双备用的先穿上,晚上再把两双鞋都擦一遍。
  有一次,赵大同离家三个月才回京。刚好吴蔚帆值夜班,她打电话让赵大同带小彦、小京到机关大院食堂去吃饭。
  赵大同拉着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走在林荫大道上。小彦的小手很软很温暖,赵大同忍不住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小彦已经被自己拉住了的手。这一拍不要紧,他竟发现女儿的手指上有黑黑的鞋油印子!惊愕之间,只听小彦轻声说:“爸爸,我把您放在鞋柜里的皮鞋给擦了。因为这双鞋您还是三个月前擦过的,已经不亮了……擦得不好您可不要生气啊!”
  
二 两地风采(4)
赵大同赶紧看看脚上的皮鞋,那是刚才进家时刚换上的。嘿,锃亮锃亮的,看那光泽度就是刚擦过的!他穿的时候心里还动了一下,觉得这次这双皮鞋有点黑亮得异样,不像是三个月前擦的,原来是小彦干的!
  一时间他很感动——这么小的孩子,心却这么细,手又这么巧,主动做大人不愿意做的家事,而且做了事也不声张,实在难得!
  从这一次起,只要小彦在家,赵大同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擦过皮鞋——每天都是小彦不声不响在干这件事,而且干得比父亲要认真,质量要好。
  很快,赵大同又发现,在无人要求的情况下,小彦自己主动钉扣子,洗手绢,收拾自己住的和父母住的房间,而且干得非常认真,毫不马虎。
  赵大同还发现,与自己的哥哥小京和弟弟小北相比,小彦的自我管理能力很强。比如,她每天写作业绝不用大人催;写完了作业,她把书包、书桌都收拾得很整齐;晚上,她总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画书或听小收音机,一般没事不出来;一到晚8点,她准时洗脸、洗脚,然后到父母的房间问晚安后才睡觉。
  吴蔚帆总嫌小彦的成绩不像哥哥小京那样拔尖,经常唠叨女儿。但赵大同却认为:小彦的成绩算是中上等,而且非常稳定。不能指望一个女孩子既是理家的好帮手又是绝对的高才生,因为读书是线性思维,而干活则是发散性的思维。小彦的思维模式属于后者。对于父母来说,有这样的女儿真是福气!
  赵大同在心里把家里的五个孩子反复做了比较:大女儿小蕊虽说外表长得很像自己,但内里却有些像她的生母杨敏——没有主心骨。虽没有坏心,但有时糊涂;长子小平相貌英俊,风度飘逸,像极了他的生父严峻,但思维方式自我中心,性格上也是个“顺毛驴”,只能说他好,不能管教他,一切都得以他为中心,否则就给大人撒赖使坏;次子小京冰雪聪明,伶牙俐齿,很得吴蔚帆的宠爱,但过于敏感清高,凡人不理,又很懒,什么家务活都不干,将来根本指不上;最小的儿子小北,没有哥哥聪明,没有姐姐善良能干,是个平庸的人。就这样,小彦这个天生具有传统中国妇女美德、性格上与母亲吴蔚帆互补,沉稳、勤快的女儿,在赵大同的眼里是越看越顺。
  渐渐地,赵大同对小彦的宠爱就形成了。他每次从基地回京汇报工作或开会,只要一进家门就不由得先喊:“小彦哪,爸爸回来了!”小彦如果在家,就会不声不响给爸爸端上一杯茶,然后在爸爸身边坐一会儿。这时赵大同会和小彦说许多事情,小彦静静地认真听着,不管是否听得懂,都不插话。要是小彦不在家,赵大同的情绪就很不好,有时对妻子吴蔚帆的问候也没有心思回应。
  赵大同出去钓鱼串门,从来都是只带小彦一人;小彦的抽屉里,花手绢、蝴蝶结,总是样式翻新,都是赵大同给买回来的。而和小彦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小京和小北,却只能享受平均待遇,没有任何特殊。
  尽管继父如此偏爱,小彦却毫不认为自己特殊。她对爸爸,对家人,对学习,还是那样,该做的都做,不该说的绝不多说。她不会撒娇发嗔地讨巧,越是这样赵大同越喜欢她。飓风总部大院的人都说,赵大同娶了吴蔚帆,像是娶了个娇嗔的女儿回来;可人家带来的女儿小彦,却懂事能干,像个小小的媳妇似的,安慰着老赵的心。这话没错!
  吴蔚帆最偏心的当然是她的长子小京。她对小京的宠爱是在唐人杰牺牲后形成的——那时小京已经懂事,每天陪着她,生怕她想不开;此外还耐心听她的倾诉,帮她拿主意,成了吴蔚帆当然的主心骨。所以,吴蔚帆对小京的宠爱是有渊源的,小京代替了唐人杰在她心中的那个她绝对信任的男人的位置,她对小京的爱是牢不可破的。
  吴蔚帆示爱的方式一是对小京格外关心照顾,二是对小京的要求百依百顺,三是变着法地给小京做好吃的——小京是个早产儿,发育欠佳嘴当然很馋。吴蔚帆喜欢研究和实践烹饪,不厌其烦地待在厨房里烧烧炒炒弄饭菜,做出的饭菜很精致讲究,就是因为小京小时身体不好总不吃饭,她为了让小京能养成多吃的习惯。
  
二 两地风采(5)
丈夫疼爱小彦,吴蔚帆完全能接受,因为小彦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小彦这孩子的确是妈妈的好帮手。
  妻子溺爱小京,赵大同却从内心不赞同。
  小京总是吃得很少。吴蔚帆对此的解释是孩子的体质不好,胃口就不好,让他多吃的办法就是尽量给他做他爱吃的东西。
  赵大同对此看法不同:小京并不是体质不好胃口不好,而是嘴馋,是被母亲惯出来的——长得那么高,面白唇红,哪有一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吃得少吗?饿他几顿保管他狼吞虎咽!
  当然赵大同从没有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过。
  为了给小京开胃,吴蔚帆常要在餐桌上放各种开胃小菜:生切的心里美萝卜丝啊,鲜嫩的莴苣丝啊,苤蓝丝啊等等。把这些精致生丝菜里掺上一点姜丝,再点缀上一点鲜辣椒丝和蒜末,用醋、味精、花椒油调好,放在小盘子里,真是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吴蔚帆的开胃菜还有腌菜:把蒜、姜等等用香醋泡上,搁一些糖和酒,把罐口封好,待打开的时候,香味扑鼻!
  有一次腌菜吃光了,菜市场里心里美萝卜断档,吴蔚帆就用黄瓜丝代替做小菜。小京不爱吃黄瓜,结果那一顿他皱着眉头几乎没吃饭。
  吴蔚帆看儿子吃不下饭,心疼得厨房餐厅来回跑,想弄点让儿子看得上的吃食。
  赵大同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一下端起小京的专属品——那盘精致的开胃小菜,几下子拨进小彦、小北的碗里,然后自己几口吃完饭回屋去了。
  吴蔚帆见丈夫生气了,赶紧跟进卧室:“老赵,不要窝在这里,会积食的。还是到客厅喝茶吧,小彦小北还等着给你汇报学校里的事呢!”
  赵大同心软了。他说:“蔚帆哪,你每天工作够辛苦的了,回来还要照顾家。你这人心很细是优点,但应该细致地照顾全家,而不是过分照顾家里的某一个孩子。”
  吴蔚帆赶紧说:“老赵,我接受你的批评,以后不再过分就是了!”
  赵家在北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水似的滑过,有一些波澜,但没有太大的风浪。
  再说赵大同在乡下的家。
  赵蕊和赵平都上了赵庄的完小,赵蕊比赵平高一班。校长赵国平为他们两人花了很大的心血。很快,赵国平就发现:小蕊脑子比较木,学习成绩平平,个性不太强,也没有什么主见,整个一个糊涂小姑娘。赵平就不同了,猴精猴精的,多少用点功成绩就蹿到班里前几名,可犯起混来能几天不交作业。他还在孩子群里称王称霸,没有一天不打架生事的。
  至于赵大娘,她平常挺明白的一个老人,真到了和两个孙辈共同生活时,她也显出了糊涂的一面——无原则地偏心孙子小平,对小蕊很不公正。
  譬如,每天早上,小蕊已经梳头洗脸完毕坐到炕桌前准备吃早饭了,小平还赖在炕上不起来,而且,起床后的第一泡尿还得是老太太上炕去用瓦盆子给他接。
  每天的早饭,小平吃的是一张白面饼,两个鸡蛋,赵大娘本人喝一碗藕粉,而小蕊和小婶奶奶则都是老咸菜就着棒子面粥和棒子面掺白面的二样馒头(这在当时的赵庄也堪称最优伙食,一般人家吃不起)。
  小平身上穿的都是从县城买回来的新式童装,要不就是儿媳吴蔚帆寄回来的漂亮衣服,而小蕊穿的都是赵大娘手裁手做的中式衣裳。赵大娘从来不舍得让小蕊穿买来的衣服,就是北京给小蕊寄来童套装,赵大娘也多拿去送给了亲朋邻里答谢人情了,这是因为小平经常在外边打架伤人家的孩子,赵大娘没有什么其他的好东西去抚慰人家的老小。
  欺侮人似乎是小平这样被大人娇惯的孩子养成的霸道习惯。除在外边调皮外,赵平在家里也经常欺侮姐姐赵蕊,而且愈演愈烈。因为,每次姐弟俩开战,赵大娘无一例外地总是偏袒孙子的。这导致小平有恃无恐。
  毕竟小蕊只比小平大一岁,也是个希望别人哄的小孩子,而且,小蕊在北京的时候,因为自恃有亲爸爸,在家里总是不自觉充当小平的帮手欺侮弟妹们的,养成了一种优胜者的心态。而回老家之后,她却取代了弟妹们的位置,成了弟弟小平欺侮的对象,很觉压抑。久而久之,小蕊变得郁郁寡欢。
  
二 两地风采(6)
  北京飓风部队总部大院,一个星期天傍晚,苏亮亲自带着奔奔来到赵家。
  吴蔚帆正在整理白天从商场里买回的东西,一见苏亮急忙站起来:“苏大姐,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我过去就是了!”
  苏亮坐下,把手里拿的一个大帆布包放在桌上:“小吴,我今天上街给奔奔她们姐妹买衣服,顺便也给小平小蕊一人买了一套。天凉了,知道你快要给两个孩子寄衣服了,就赶着给你送来了!”
  吴蔚帆打开布包一看:“哎呀,都是灯芯绒的!苏大姐,灯芯绒挺贵的,又让您和李政委破费了!”
  苏亮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嘛!小吴,以后不要老这么客气!”
  这时候,奔奔小心地捧出两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纸包:“吴阿姨,这是一包蓖麻子,一包葵花子,您给小平哥哥他们寄去吧!我们老师说,蓖麻油和葵花油里可以提炼出珍贵的航空油成分,每一个争取入队的孩子都要种蓖麻,种葵花!支援祖国的航空事业!”
  吴蔚帆本来满脸是笑,一听孩子说到“航空”二字,陡然变脸,愣在那里。
  苏亮知道吴蔚帆的毛病是“谈空色变”,此刻又想起了牺牲的前夫唐人杰,忙拉着奔奔起身向外走:“奔奔就是嘴快!说话跑题!”
  奔奔一面被妈妈拉着向外走,一面继续嘱咐:“吴阿姨,苏联大鼻子封锁我们,不供给我们航空油了。您一定让小平哥哥多种蓖麻交给国家,好让我们的银鹰能上天!”
  吴蔚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眼泪直流。
  小京急忙递给妈妈一条毛巾:“这个奔奔真讨厌!都说她怎么漂亮,我怎么觉得她就和猪八戒的媳妇似的!”
  山东赵庄赵大娘的家。
  一家人又收到了吴蔚帆从北京给两个孩子寄回的一个大包裹。
  赵大娘在炕上把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大包水果糖、一大包动物饼干,男女内外童装各两套,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到北京寄来这么多好吃好穿好玩的东西,小蕊和小平两个孩子高兴得在炕上直跳。
  赵大娘打开糖果包分糖,给小蕊两块,给小平五块。
  小平几下把糖给嚼完了吞下肚去,一看小蕊还没舍得吃呢!他上去就抢姐姐的,小蕊刚一反抗,小平就和她扭打起来。
  赵大娘见了,不由分说就数落孙女:“小蕊呀,小平不是你的亲弟弟呀?自己的弟弟想吃你口糖你都舍不得?他是外人吗?”
  小蕊只好松开手,躲到一边去偷哭。
  这一幕恰巧被来串门家访的赵国平看见了,他觉得赵大娘长此下去会惯坏小平,压傻小蕊,对于两个孩子的成长很不利,就马上和赵大娘理论起来:“大娘啊,如今早就是新社会了,咱们国家的法律是男女平等!您老这么明白的人,怎么还做糊涂事啊!”
  赵大娘自从亲自监管孙子孙女之后,忙碌许多,责任心增加许多,自信和固执也增加许多。知道赵国平看见了家里上演的一幕,她明知故问:“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赵校长啊!国平啊,当着孩子说话,你可要负责任——我怎么封建了?我又怎么糊涂了?”
  赵国平说:“您老还问我?您当我没看见?我看得清着哩!您老给了小平几块糖?给了小蕊又几块?小平抢他姐姐的东西对不对?您老为什么要偏袒小平?”
  赵大娘的老道理一条一条的,她说:“国平啊,这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少吃一口是什么大事吗?”
  赵国平说:“大娘,小蕊是在部队幼儿园里长大的,那个环境里男孩女孩都是金豆子。您现在这么重男轻女,小蕊哪受得了?”
  赵大娘说:“小蕊就小平这一个亲弟弟,将来这个弟弟就是她的靠山、主心骨,我得让她知道让着小平,心疼小平,这都是为她好!”
  赵国平说:“您说得也有道理。可小蕊还是孩子,孩子的心态都一样,最怕大人的偏心。您这么支持小平欺侮他姐姐,不大合适。”
  
二 两地风采(7)
赵大娘说:“小平是我赵家的长孙,我得维护他。要不将来回了北京,还不得让那三个踩到脚底下?”
  赵国平叹了口气:赵大娘已是近七十岁的人,很难改变,自己不能干预太多。
  小蕊、小平两个孩子站在炕上,听着校长和奶奶的辩论。听到赵校长为自己受屈辩护,小蕊很兴奋,腰板也不由得挺直了,眼泪也不流了,静等着奶奶认错、小平给自己赔礼道歉。未曾想,赵校长的话,一下子被奶奶不知哪辈子遗传下来的老道理给堵回去了,而且赵校长也不再吭声。小蕊眼前的那片亮光一下子消失了,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炕上,嘤嘤地又哭起来。
  小平本来是害怕赵校长的。他看见赵校长严肃地批评奶奶,有些紧张,就把手里捏着的、从姐姐手里抢来的糖果悄悄抛在了炕上,心里也做好了奶奶让自己给姐姐赔不是的准备,而且他也打算赔这个不是。谁料想奶奶把她的道理一摆,赵校长竟然没有招数了,只会叹气!小平一下子气焰又起来了,他捡起丢掉的糖果,剥开纸,把糖块塞进嘴里,同时得意地白了姐姐一眼。
  小平和小蕊在赵庄的一人在天上、一人在地下的生活继续着。
  有一次,赵国平去县教育局开会,走到村边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坐在村头的打麦场上发呆,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赵蕊!赵国平很心疼这个爸爸、妈妈、奶奶都不能给予爱的小女孩,一时心软,就让小蕊坐在他的车横梁上,带她到县城去转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小蕊脚上换上了新鞋子,发辫上扎了大蝴蝶结,手里拿着糖葫芦和风车,兴奋得满脸通红。
  尽管赵国平没有忘记给赵平也买回一份礼物,可是因为姐姐去了一趟县城而自己没去成,赵平打着滚儿地和奶奶大闹了几个钟头,闹得赵大娘血压升高,差点没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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