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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7 多吉卓嘎 (现代)
然而,跟嘉措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在改变这些习惯。不知不觉地,自己就如那落网的昆虫,开始不停地挣扎,却逃不出这情网。
卓一航到处找我,托了狼哥他们联系我,要跟我谈谈。我不置可否地点着头,又摇头。见面,还能说什么?此时的我,要自己都属奢侈了,何况要他?那么一个精致儒雅的男人,我要不起。
常拽着嘉措去看电影,花上几十块钱,看别人如何演绎精彩人生,然后去西餐厅吃牛排,再拽着他的手沿江走回去。恋人的日月,是不是都应该这么走过?
有时会跟家里通通电话,爸爸接电话时总说他们一切都好,要我注意身体,高原上,气候变化无常,注意别生病。妈妈总是说好好回来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结婚生孩子、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之类的话。在父母眼里,我这样的年龄,早就结婚生子安定了吧?他们的女儿却漂泊在外归期无定,成为所有的亲戚所有的朋友背地里的谈资。
拉着他的手走过小桥,顺江堤而行。我的手机突然响起,看了一下,陌生的号码,接时,对方说好好,我想死你了你在哪里?
你是谁?
你猜嘛。
听到一个大男人如此说话,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要不说你是谁,我就要挂了。
猜一下嘛,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你,你在哪儿啊?
我在我男人身边。我说,情不自禁地乐了。嘉措也笑了,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9)
对方无语,我哈哈笑着,挂了电话。
最讨厌这种人,不管别人的心情如何,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随自己兴致乱开玩笑。
转弯后,突见一辆白色的“路虎”停在路边,卓一航正跟两个男人站在树阴下聊天。见到我们,怔了一下,很快就转过头去,装着看风景。我低了头,下意识地放开嘉措,快步向前走了。错身时,恨不得脚下有条缝钻了进去。
嘉措倒是一点没感觉,只紧紧地跟在我后面,不时跟我调笑几句。
尴尬,无论如何不在意,此时碰面,总不是个好时候。一航,虽说告诉自己要放手,但真正地做到放手也是不易。他,毕竟迎合了我心底多年的梦想:多金、儒雅、温暖。就此错过,将来是不是会遗憾?
好久都在思量这个问题。
过了很久,一航都没有消息。想到他可能真把我忘了吧?这样不是很好吗?直到某一天,嘉措不在,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听着歌曲《追风的女儿》,再度听到手机信息响起,拿起打开。
想你,在每个白天和夜晚。记得在八廓街的那个夜晚吗?把你捡回来,如一只小猫般蜷在我怀里。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的夜晚啊,难道就此错过?
看后,想哭。回说不是不想要你,是要不起你。一航,你太优秀,优秀得让我跟你在一起都感到内疚。
我们不能试试吗?也许,我们能磨合到一起呢。这些日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听音乐,想你,夜不能寐。宝贝,想想那几天的美好,难道你真忍心就此离去?
不忍心又能如何?一航,与其将来你厌了我离去,不如现在分开来得干脆。
我怎么能厌了你?拥有你是我的福。
你总会厌了我的。总有一天,我老了,容颜不在的时候,你的眼光便会转移了。
宝贝,别那么说,我们都会老的。想你成疾,能否来看看我?
……
我实在说不下去,关了机,靠在椅上,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今时今地,我心很痛。不想把这些信息删除,就当是个念想吧。
这几天嘉措都魂不守舍的,他总是在玩他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玩着。问他,又什么都不说。这个男人我不懂,一开始就没懂过,现在更不懂了。
深夜,我在他胸膛上醒来时,他往往还在看着天花板出神。
我不明白,那藏式的,蒙了一层花布的房顶有什么好看的。
他甚至不出门了,连生意都不管了。我曾试着问他弟弟呢?妹妹呢?他们回去了,他说。要过望果节,他们全都回去了。
他每次说起“他们全都回去了”时,口气竟然是伤感的。这个男人,一边无休止地索取着我的身体,高潮时疯狂地叫着“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嘉措的女人,这一辈子休想离开我!”一边却在伤感着。
你不回去过节吗?我问。藏族的节日很多,多得我根本搞不清楚名字。但是我喜欢过他们的节,什么节日都过。快乐,不是吗?只要有快乐就行。我喜欢站在醉兮兮的人群中,跟着他们狂乱的脚步扭来扭去。管他扭的是什么呢?我快乐,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这就是我想要的。在吵闹的人群中,再也听不见手机响,便没了心理负担。
是的,我是有心理负担的。我怕听到电话响。怕一航打电话,甚至,怕阿莲打电话,只有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里,我才不害怕,至少是暂时的不再害怕。
嘉措跟我在这个藏式小院住了一周后,又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人了。打手机,传来的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让我几次都怀疑,我真的拥有那么一个男人吗?每每怀疑时,我都抚摸自己的身体。是的,手指下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拥有过,那些遍布全身的吻痕,零乱的床单,屋里弥漫的酥油味,那都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迹。可是,他现在不在了,除了这些属于他的印迹,没有体温,没有热辣辣的眼神,没有狂野的拥抱……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0)
他去了哪里?我的嘉措去了哪里?
他把我再一次扔在了拉萨城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让我在每个大雨倾盆的晚上,瑟瑟发抖。
在屋里闷了两天,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霉味了。我要死了吗?为什么身上有这么重的土味?头发也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枕上、床上、卫生间里……到处都是头发。我是个什么人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的我,在八月的某一天,在日光城的某一个角落,独自舔伤。
我冷啊,真的冷,彻骨的寒冷。
我飞快地穿衣。花裙、花帽、牛仔裤、平底鞋,一股脑地穿上身,然后抓起包,飞快地冲出了那个藏式小院。
头也不回,绝不回头。
跑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道,跑过一群又一群陌生的人,我再次站在了大昭寺广场。
阳光暖暖地包围着我,真暖和啊,像妈妈的怀抱。我眯缝着眼,看向天空,蓝天上,白云像棉花糖一样的,东一堆西一堆。
我还活着。我对自己说,我还好好地活着。
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的。
活在阳光下真好啊!我蓦然间对着天空狂叫一声:嘉措,你去死吧!便又开始奔跑。
卓嘎
望果节过后就开始了热火朝天的秋收。说是热火朝天,也热闹不了多久,至少我们家是这样。一天时间不到,青稞就全部在地里堆成了小金字塔,只等着晾干水汽后,脱粒即可。
秋收,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象征性的劳动。真正的粮食在山上走着呢,那些牦牛、绵羊才是一家子的粮仓。
我把最后一把青稞抱到一起码好,终于能直起腰休息一下了。扎西拖着一把豌豆过来,伸手递给我一条毛巾,说:“你去那边树下坐一会儿,剩下的我来干就行了!”
我看了看豌豆地,也没剩多少活,何况还有朗结帮忙。便没说什么,走到一边的田埂上,躺在了树阴下。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容易疲倦,胃也常常不舒服,吃什么都想吐,还不能让家人发现了。这个季节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收割、贮藏冬天的燃料、照顾初生的小羊、小牛,活儿多着呢。如果让他们发现我怀孕了,肯定不会让我出门。我如果在家,朗结肯定会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的。这么多的事情,仅靠扎西,怎么忙得过来?
我半眯着眼,透过树梢看去,天空湛蓝,几丝白云糅在天幕里,慢慢移动着。我喜欢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清爽爽的。
一群群的云雀飞来,停在收割后的青稞地里,唧唧喳喳地觅食。如果我稍动一下,它们便会“轰”的一声飞起,要不了五分钟,便又会落下,继续着先前的吵闹。
我拾起一株遗漏的青稞穗,捋下放在手心搓了搓,饱满的颗粒就露了出来,吹掉壳,扔进嘴里,一股清新的味道便溢满全身。
就在我细细品尝从口腔沁入心肺的味道时,听见朗结在那边大喊:“大哥回来了,我大哥回来了!”
我不能形容此时的心情,欣喜若狂,如云雀在天上高高翱翔一般。嘉措回来了,那个跟我结婚后不到一周就离开再不见人影的男人终于归来了。他回到家不止我高兴,家里人都在高兴着,婆婆甚至一把抱住嘉措失声痛哭。公公忙前忙后地拿青稞酒,把自己轻易不用的银质酒杯都拿了出来。
弟弟妹妹都围在嘉措身边,手上拿着哥哥送的礼物,每个人都有。公公是一套保暖内衣,婆婆是一条丝织的尼泊尔帮典,扎西和朗结每人一顶狐皮帽,弟弟和妹妹都是文具盒,给了我一件毛衣,大红的颜色,如天边的朝霞!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1)
我心欢喜着、雀跃着,连下楼给牲畜喂水都显得比平时轻盈许多,甚至还哼着家乡的小调。看小牛犊在喝着水,耳朵却在注意楼上传来的每一个细节。那个低沉的男中音在回答公公婆婆的问话,他说他一直很忙,忙着收购虫草,忙着把虫草卖给广东商人。好像还有拿钱给扎西,说是要给家里添置家具。扎西可能不要吧,公公在劝说扎西,说都是家里人挣的钱,应该用于家庭的建设上,让扎西拿着。
我嘴角向上扯着,舒心地笑了。这个男人总算是没忘了这个家,没忘了自己作为“家长”的责任。
这时,扎西提着一筐草料下楼来,放进槽里,加了些水和酒糟。他蹲在地上,看牛卷着草料,突然闷闷地说:“他回来了,你明天就可以回去看阿爸阿妈了!”
我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从看见他哥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忧郁着。因为嘉措突然归来,所有人都在兴奋中,除了我,没人会注意扎西的变化。再说,扎西本来就是内敛的、木讷的,不说话、埋头干活是很正常的状态,但我知道,因了嘉措的归来,扎西有了不愿向人道的心事。
走到他身边,坐在草堆上,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是有些无奈。三个男人,三种性情,要一一照顾,还真是有些为难。但我还得努力,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能忽略,一个出问题,就会危及到家庭的完整。那才是最大的笑话呢!
一向骄傲的我,怎么会容忍自己成为笑话?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呢?
“扎西,你知道我的情况。你总不希望我头一次回娘家就让别人笑话吧?”
“我希望你开心!”他闷声说,话简单,但我知道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他不开心,只是心底自然的反应,跟理智没有关系。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从小就知道。心底的不开心,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而我,是他的妻,是他唯一的女人。
“那就对了。阿爸阿妈都在盼着我回去,出嫁几个月了,我也想他们啊。从礼数上说,也到了我回娘家的时间。扎西,我没有忽略你,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是在跟我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等你回来去磨今年的糌粑!”
我看着他,这个男人总是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不过无意中说起“想吃今年新的糌粑”,他就记住了,一直放在心里。我伸出手去,放在他的手心里,一股暖暖的感觉传进心里,温暖而安心。说实在的,我可以把朗结的醋意谈笑间就按了下去,不让他再发出来。对于扎西,我却很难做到。朗结的不快,是张扬的,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如一个孩子,情绪上的变化很好把握,哄一下就能雨过天晴;而扎西不能,他的隐忍总让我不安,心底会生出不该有的愧疚来。是的,那愧疚是不该有的,我嫁的本就不是一个男人,身体和心注定要平分给几个丈夫。如果我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对另一个男人产生愧疚的话,那其他的男人将何以面对?
公平,是兄弟共妻家庭能长久维系的砝码。一旦这个砝码失去准星,那就是家庭灾难的开始了!
“我回来后,跟你去牧场好吗?我跟阿爸说陪你去牧场看今年的小牛。”
扎西把我的手紧紧捏着,使劲点着头。我知道他懂我的,无论他的心里有多委屈,身体总是会跟我站在一起。
母牛吃饱喝足后,卧在草堆里,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小牛挤在妈妈的肚子下,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浓浓的牛粪味溢满室内。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2)
我站了起来,活动一下腰。这些日子总是容易疲乏,只要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上去吧!”
“嗯!”
借着氤氲的光向外走,到门边时,发现身后并没传来脚步声,回转身来,见扎西还在牛栏边,身子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沉沉的暮色笼罩着他高大的身影,眼里是说不出的落寞。
看着他那眼里的哀伤,心,竟千般不忍起来。轻轻叫了一声:“扎西……”走过去,投入他怀里。“你别这样,我很快就回来了,你这样会让我不安的!”
他突然就搂紧了我,把唇狠狠地压在了我的唇上,辗转反侧地吻我,吞噬着我的唇、我的舌尖。他不停地呢喃着:“卓嘎……卓嘎……你是我的魔女,你是我的魔女啊……”
在我终于有机会喘口气的间隙,把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怀孕了!”我没有说“你要当爸爸了”,因为我觉得那话对他不真实;我也没说“你要当叔叔了”,因为那话对他是侮辱。我只说“我怀孕了”,这才是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他一直期盼着的,是他乐意看到的。
果然,他的眼里瞬间亮了起来,本来在我小腹上揉搓的手也放轻了力度,变得更温暖、更轻柔,眼中原本炽热的火焰也变成情意绵绵的一汪清泉。
然后他再度吻住了我,那么细致而深情。直到楼上婆婆叫“卓嘎啦,上来吃饭了”为止。
晚饭时,公公貌似轻描淡写地说:“卓嘎啦,你嫁到我们家也几个月了,该回去看看了,明天就让嘉措陪你回去看看父母吧!”他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嘉措,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和喜悦。
婆婆也在一边点着头附和,说:“多住几天,陪陪你阿妈,帮他们把青稞收了再回来!”
我点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我知道朗结和扎西都在注意我,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让他们安心。
至于嘉措,他的眼神一直就没落在我身上。确切地说,是没敢明目张胆地落在我身上吧?因为好几次,都感觉他在偷偷打量我,等我一转身,他又飞快地看向别处。
公公大声叫着朗结去洗碗,再叫婆婆打来一壶新酒,说让扎西陪他好好喝一杯。嘉措一直没动,公公把他的酒杯拿开,说他坐了一天车,早点休息去吧。
扎西听到公公这么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痛楚一闪而逝。
嘉措没说话,往我的小屋走去。到门口时,我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腰带往门边的钉子挂去。
约定俗成的规矩,任何人都得遵守。无论这人身在哪里、心又在哪里,回到家,回到这个一切都得按规矩办的老家,就得遵循传了几千年还在传着的仪式。
腰带或鞋子放在门口,告诉其他的兄弟,今晚这屋里的女人属于自己的。
按照传统,我的身心是属于这几个男人的。那么,他们呢,他们的身心也是属于我的吗?我不敢确定。除了扎西,其他两个男人、或是今后还会有下面的弟弟加入,但是他们我无法把握。
我看着嘉措飞快地把腰带搭在门边,逃一般地窜进屋,再用脚跟关上门。我是有些欣喜的,他毕竟回来了,不是吗?纵有千般埋怨、万般委屈,从看到他回来的那一刻起,都化为乌有。
我不想说那一晚的旖旎。到天亮时,他还在我身上运动着,头伏在我耳边无奈而狂热地喊:“魔女,你叫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
扎西说我是他的魔女,嘉措现在也叫我魔女,记得第一晚他是叫我“燕子”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他叫我“魔女”,这是我所熟悉的词,也是我能掌控的一个词,我知道他一连叠声叫出“魔女”时,心肯定不再迷失。至于“燕子”,那个词对我而言太过陌生,陌生得没有任何具象的东西可以跟这个词连在一起。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3)
该起床时,发现全身酸疼,触目所及的每一寸肌肤上都是欢好后的痕迹。尽管十分贪恋他温暖的怀抱,但仍是挪开了压在胸上的手臂悄悄爬了起来。作为一个女人,我希望自己能跟自己男人并肩站在一起,共同迎接风雨,而不是如一根藤攀附于他们身上,靠他们的养分生存。所以,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一切,包括早起打点一天的开始。
要回娘家了。我打开衣箱,找出最合体最漂亮的衣裙穿上,再把嘉措的衣服准备好,轻轻放在枕边。第一次回娘家,衣服的好坏代表我在婆家过的日子。不想让家人担心,不想让村人笑话,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把长发梳成辫盘在头上,头顶上压了一颗硕大的松石。此时镜中呈现出一张典型的康巴女人的脸:轮廓分明,美丽中带着强悍。
满意地对自己笑一笑,打开门出去。厨房里,其他人还在安睡。我看了一下,扎西呢?扎西怎会不在?只剩一个空的被筒。
也许他早起了吧?我不敢确定。拧开酒桶,接了一壶头道酒出来,在天井的桌上找到了嘉措的杯子,倒了一大杯。想了想,扎西也许一会儿回来,便把他的杯子也斟满了。就在我端着酒准备回房时,见角落有个人影动了一下。
扎西,他坐在那里,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一种叫做“落寞”的东西笼罩着他,显得那么萧瑟和伤感。
看着他,心开始疼。这一夜,他是不是都蹲在这里?这一夜,他是不是都在此守候?
我放下嘉措的杯子,重新端起扎西的酒杯,走过去,递给他。
他接过,什么都没说,仰头一口喝干,然后把杯子扔在一边,一把扯下我,狠狠吻住。
嘴里有明显的咸意,那是扎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我任他抱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前,任他的眼泪打湿衣襟。我知道,此时,什么话对于他都是多余,我这个人、我这颗心才是他最好的安慰。
直到厨房有了动静,扎西才把我放开。为他抹干眼泪,看着他,用食指在他脸上画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捡起酒杯放在桌上,再把嘉措的酒杯递给我。
扎西就是这么个人,无论心中有多委屈,自己该做什么,总还是明明白白的。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端起酒杯往回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门边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进去,见嘉措睡得好好的。
俯在他耳边,“喂,起床了!”
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那眼中的神光,怎么看都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你醒了?”我灿灿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坐起来,上身赤裸着,我把杯子递给他。男人清晨的第一杯酒,总是女人端到床上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规矩,所以无论我的房中是谁,我都会按照这个规矩去做。喝完了这第一杯头道酒,他们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女儿第一次回娘家,女婿要穿传统的藏装。这些我早就准备好了。我顺手拿起枕边的衣服,帮他穿戴起来。男人的藏装穿起来较麻烦,特别是腰带,要把衣摆往上拽一些系好,前后才会形成很好的兜形,一个人很难搞定。
我帮着他,先穿了衬衣,穿外套时,他把衣领挂在头上,我把下摆理好,系上腰带,他再把衣服放下来,这样长短刚好。裤子也是氆氇做的,里面需要穿一条秋裤,否则会扎皮肤。此时才发现,他下面还什么都没穿,那物正气宇轩昂地挺立着,不禁羞红了脸。他眯着眼看我,脸色氤氲,大手摸着我的脸,便要俯下身来。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4)
“别,大家都起来了。咱们还要早早出发呢!”我拿开他就要往我衣服里探的手。嘉措跟扎西、朗结是不一样的,嘉措大胆,习惯性地掌控一切,包括女人。扎西憨厚隐忍,凡事都会事前思量三分,跟他在一起,往往是我主动一些。朗结还没脱离孩子心性,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卧房中的他也不例外,玩性多一些。
这三个男人,我都得适应。然而,不可否认,我喜欢跟嘉措在一起,喜欢他的疯狂,喜欢他主导一切的霸王作风,在他的身下,我感觉自己更像个女人。
我转身在箱里翻找,他从后面搂住了我,用手上下抚摸着我,瞬间就弄得我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赶紧扯出裤衩给他,借以逃离他的魔手。
他的眼睛蕴满烟色,嘴角上翘,慢悠悠地把腿抬起穿好。藏靴是扎西亲手做的,上面绣着好看的图案,我平静了一下,蹲下去帮他套上,扎好绑带。看看一身齐整后,让他下来,走到窗前,那里有个圆形的镜子,是我平日梳妆用的。
他坐下,拿起梳子递给我。嘉措的头发自然卷曲,很黑很亮,我把它们一一梳好,加进红丝线编成一根长辫,盘在他头上。再拿出他结婚时戴的金耳环,挂在他的左耳上。
一个粗犷的康巴汉子出炉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嘉措长得确实不赖,黑红的脸庞方方正正,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黑亮的辫子盘在发髻边,宽额大眼,脖子上戴了两串绿松石。这样的形象,应该是一对璧人吧?
“比扎西如何?”他看着我,突然说。
我看着他,眼里嘴角含笑。这个男人,不会在吃醋吧?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搂住我霸道地亲了一下。
我飞红了脸,只说:“走吧!”
家人已经在天井里等着,见我们出来,公公婆婆眼里露出惊喜。朗结则叫着:“大哥、阿佳,要糌粑还是牛奶?”
扎西没容我回答,就递了一碗牛奶给我。嘉措自己弄了一碗糌粑■着。
婆婆没跟我们一起吃,她一趟趟地进出小仓库,没一会儿,天井的柱边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不外乎是些土产,核桃、石榴、野桃干,都是山上产的;还有五十斤青稞,是送给父亲酿酒的,因为带青稞酒不方便;两条帮典,嘉措从拉萨买的,一条给阿妈、一条给嫂子;两件毛衣,送给哥哥;还有一个玩具,送小侄儿。另外准备了两块砖茶,送给亲戚邻里。
这样的礼物,不算特别丰盛,但也不寒碜了。
扎西早早吃完,就把东西往楼下搬,马匹已经备好。
我抱着一床藏被下楼来。
带着被子走亲戚是我们的习惯之一。藏被都是自己手工织的,很费工,但厚实而暖和,一个家庭里一般很难有多余的。所以出门,如果不回家,都会自己带被子。
嘉措下来时,又带了一床丝绵被。这是他从拉萨买回的被子,很柔软,保暖性却不如藏被,晚上他喜欢放在藏被下面,贴身舒适。
扎西把我抱上马背,放在被子上面,悄悄在我手上捏了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照顾好自己。
家人把我们送到村口,公公扯着嗓子大声叮嘱嘉措一路小心,要照顾好我之类的话,一边不停地跟早起的村人打招呼,极热情地递烟,解释着大儿子太忙,望果节都没能回来,这不,昨天才赶回来,今天要陪儿媳回娘家去。
村里在拉萨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是一个地方的,平时也有接触。关于嘉措这样那样的事都会传回老家。最近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说嘉措不愿当家长,不愿在老家跟兄弟一起生活,他要自己找老婆。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在这个大山里,这样的流言对当事人来说,都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让我和公公婆婆难堪。嘉措这次突然回来,让那些传言不攻自破。公公这才要一家人大张旗鼓地给我们送行,还夸张地跟乡人打招呼,相信要不了半个时辰,村里就会传遍嘉措回来了,还陪我回娘家去了的消息。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5)
心情愉悦,看什么都顺眼。在大山里待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山是这么美、水是这么清。
我们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路边是年年盛开的各种野花。嘉措没骑马,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说:“嘉措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嗯。”他弯腰采起路边的格桑花。
天气格外晴朗,天蓝得如绸缎,云团仿佛触手可及。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
我反反复复地唱着,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好听吗?”
“好听,你可以去朗玛厅唱歌了。”他笑着,走过来,把格桑花递给我。“你就像这花,野性的美丽。”
“是吗?朗结说我像菊花呢!”我咯咯地笑着,接过花捧着。
“朗结,他已经……加入了吗?”
“扎西没跟你说?”我跳下马背,跟在他身后。
“扎西……他太忙,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哦。”原则上,这事扎西应该跟他大哥说的啊,或者公公也该告诉他的。不过,也无所谓,这样的事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中,是再正常不过了。兄弟长大后,如果愿意,他是随时可以加入这个家庭的。“朗结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上个月的事吧。”
他没再说话。
“你不高兴吗?”
“没有。这样也很好,大家在一起,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他的话有些勉强。是因为朗结吗?朗结长大了,迟早会跟我们在一起的,他作为“家长”,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啊。他有五个弟弟,除宇琼过继给欧珠舅舅外,其他四个兄弟如果他们愿意,都可能会成为我的男人,这不是什么例外啊,值得为此不高兴吗?
说起来没人会信,结婚几个月了,我跟自己的丈夫这还是第二次见面。他太忙,忙得都忘了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女人。谈不上夜夜等候,我的每个夜晚身子都不会空着,但是心会寂寞,空心的痛苦比空身的痛苦来得更直接一些。但是,我不能抱怨,甚至连不高兴都只能放在心里,无论是对嘉措还是他的弟弟们,一团和气才是这个家庭需要的氛围。而这一团和气需要我去创造,和气是围着我这个女人产生的。
山路漫长,弯弯曲曲,如心事缠绕一般。几次看着他的背影,都想问他“燕子”是什么意思,又几次咽了回去。总感觉这个他在欢好时脱口而出的词不同寻常,但又怕了那不同寻常。也许,那是他只身在外,受外界影响的一个方面吧。相信那是个多彩的世界,改变他的不仅仅是生活习惯,也许连潜意识都有别的东西进入,比如这个词:“燕子”。
一路上,他话很多,讲他们兄弟的故事。他说他一直对不起扎西,作为家中的老大,当初本应他退学回家的,结果父亲却让扎西回家帮忙。他说他每次去上学,看见扎西背着牛粪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那滋味真不好受。“我告诉自己,将来不能再让扎西受委屈,不能跟扎西抢任何东西。”
他说这话时,我们在一个山口休息。我在挂经幡,他坐在石头上喝青稞酒,我从经幡里探出头来。“你会跟扎西抢东西吗?”
“一直以为不会的。现在,我说不准!”他捧着酒杯,深思地看着我,总觉得那眼里有什么,待一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这么大了,还像孩子一样抢东西,你们疯了!”我笑。
“有些东西可以让,可是有些东西想让都让不了!”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6)
“胡说,又不是孩子,什么东西不能相互让一让呢?”
“你不明白的。”他把杯中酒一口喝干,过去解开缰绳,说:“女人,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该出发了!”
“这就好。”我把经幡另一头的绳子几下子捆在石头上,走了过去。
他抱起我,要往马背上放。
“我还是没明白,你会跟扎西抢什么?抢家长当吗?”
“如果父亲愿意,我巴不得让扎西当家长,有什么好抢的!”
“那抢什么?”我搂着他的脖子,并没马上放开。
“抢你这个宝贝!”他眯起眼睛看我,顺手在我胸上抓了一把。嘴角吊起,开玩笑的样子。
“去你的,胡说八道!”我坐在马背上,调整好坐姿,挥鞭一抽,马儿就“嗒嗒”地往前跑去。
天黑后我们才到村东头的小寺庙。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宁静依然。我跳下马,看着山下忽闪的灯火,突然想流泪。嘉措也跳下马,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看着山下。说:“这就是你的家?”
“嗯!”
看着那幢石头房子,我热泪盈眶。想象着屋内的情形,母亲和嫂子肯定在厨房忙碌吧?父亲和哥哥们正在喝酒吧?奶奶呢?奶奶在干什么?应该在佛堂念经吧。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牛粪味的空气溢满心胸,心竟有些慌乱。
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你的女儿回来了!
我放开了嗓子,唱起那首以往回家时唱的山歌。
如我所愿,见到我家楼下的灯猛然亮起,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全村的灯都随着我的歌声一盏盏点亮。
“阿妈啦……”
我大叫着,飞快地冲下山去。
“卓嘎啦……”
阿妈的喊声里带着哭腔,也往山上跑。终于,在小路上,我和阿妈抱在了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爸啦、哥哥、嫂子都站在门口,眼睛湿润。
在进院的一瞬间,我无意间抬起头,见小窗处,奶奶的白发一闪一闪的。
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那些缠绕了几个月的自怨自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真好啊!阿妈什么都不让我干,让我陪着嘉措到处走走。我们反反复复地走在那些小路上,跟他讲我在此度过的点点滴滴,高兴时,还给他跳个舞,唱支山歌。看得出,嘉措也很高兴,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少了很多,也不再老盯着手机发呆,他的眼光开始追逐我的身影。
儿时的伙伴都来看我,每个中午和晚上,我家的天井都人来人往。嘉措拿出砖茶,一人一包,说着“不好意思,是个心意之类”的客气话。他们说我找的男人真帅,很懂礼貌,不像个放牦牛的。晚上,当我在被窝里告诉嘉措这话时,惹得他哈哈大笑,然后翻身压住我,不由分说地开始剥我的衣服,说:“现在我是放牦牛的了!”
仁钦和萨珍没见。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居然没来看我。仁钦家可能很忙,就要举行婚礼了,事情肯定很多。萨珍呢,从小到大最好的伙伴,居然不来看我一下,不像话。心里骂着那个尼姑,一边跟嫂子闲聊。
“仁钦的女人跑了,听说那个女人还是你们那边的呢。”嫂子在捻毛线,突然说。
“什么人跑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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