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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6 多吉卓嘎 (现代)
我的心为什么会如此慌乱啊?老天!我有些不明白了,他是我的丈夫啊,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他,怎么像个怀春的少女呢?我的胆子呢?下午那个火辣辣的卓嘎哪里去了?
火舌卷出了灶门,干透的柴燃烧起来“噼噼啪啪”作响。他不说话,也不看我,只一个劲地往里塞着柴。
屋里出奇的闷热,我把袍子退到腰上,将两只袖子拴在一起。我看了看低头只顾烧火的扎西,他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鬼天气,怎么晚上还这么热啊?
掏出手绢想递给他,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来。我无意识地拿起抹布,东抹一下,西擦一下,无助地安抚着狂乱的心,直到仁钦他们嘻嘻哈哈地回来,才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吃过饭,公公陪着仁钦闲聊。我想去洗碗,婆婆拦住了我,说她洗就行了,让我早点洗澡去吧。
在我转身去取东西时,扎西说:“把我的也带上。”吓得我心一颤。天哪,他要跟我一起去吗?
相跟着出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天际,泛着清清淡淡的银光,星星东一颗西一颗散落在周围,神秘而遥远。
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了。人家不就是去洗个澡吗?我干吗要这样七上八下的没着没落呢?于是,求助般地喊了一声“秋珠”,它便从远处飞跑过来,看了看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带头往前跑。
“死秋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嘀咕了一句,快步追了上去。
身后的脚步沉重有力,粗重的鼻息声清晰可闻。他为什么不说话呢?该死的,哪怕说一句也成啊!我的心更加慌乱了,脊柱僵直,腿软软的。平时的我不是这样的,我爱说爱笑,从来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今晚,我真的有些害怕身后这个男人。我全身发软,脚步混乱,心跳得如打鼓一般。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7)
怎么会这样呢?这种感觉让我好陌生,怪怪地把握不住自己。我不会是生病了吧?我在心里暗自嘀咕,好几次都想转身去看看他,但又没那胆子。
在进入灌木丛后,光线突然间暗了下来,我迷迷糊糊有些看不清路。
那一刻,我甚至想扔了手中的东西,转身逃跑!
我害怕吗?我是在害怕吗?想着那人离自己就一步之遥,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就可以触摸到他,我更加慌乱无比,步子迈得乱七八糟!
在我又一次踉跄时,身后一只大手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身子就此软了下去。
在他触及我的一瞬间,我全身顿时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你下午的胆子到哪去了?”他收紧了手臂,把我搂在他怀里。多熟悉的感觉啊,那么温暖,那么有力!我叹息了一声,软软地叫了一声“扎西……”我的身子就猛地被翻转过去,唇就被温暖厚实的唇盖住了,再也发不出声来。
辗转反侧!
那一刻,天地不再存在!
久久,久久,直到我喘不过气来,完全软在了他怀里,他才放开我。一手托着我的头,一手搂住我的腰,仍不说话,鼻息拂在我脸上,痒痒的。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柔情万千的眼神,仿佛能滴出水来。这不是我熟悉的扎西,扎西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我有些不安地扭动,感觉在这样的目光下有点……不好意思?不可能,我什么时候会不好意思?抬头,见月光下,扎西的脸慢慢涨成了紫红色,脖子上青筋条条鼓起。我的心再一次跳得没了规律。
我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毛孔粗大,古铜色的皮肤,鼻梁挺直,眼睛又圆又亮,朦胧的月光下,仍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卓嘎,卓嘎……你是个魔女!”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猛地又吻了上来,舌头轻易地撬开了我的唇,在我嘴里肆无忌惮地搅动,然后就紧紧地缠绕住我不再放开。
他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发出如野狼一般的闷哼。我的身子不听话地绵软,胸腔像有团火球在燃烧一般,意识也更加迷乱,两手在他胸前乱抓,身子也更深地贴向他。
这时,前方传来两声狗叫,秋珠想必是等得不耐烦了。
我们俩这才清醒了些,一低头,见他的袍子被我拉下了一大半,古铜色的胸脯暴露在月光下。天哪,我真的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个荡妇般的迫不及待?
“这时候倒不好意思了?”他摩挲着我的脸,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眼角带笑。“下午你不是一直在引诱我吗?当着别人的面都那么大胆,现在就我们俩人,你倒不敢了?”
“胡说,我哪里引诱你了?”我不敢看他,感到耳根都在发烫。
“没有吗?那你咬我耳朵是什么意思?说你天天都在想我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低垂着头,嘟噜着。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想你,天天想,时时都在想我的卓嘎啦!”他更紧地搂着我,下巴搁在我头上。
我只有把自己更紧地偎向他。
扎西一把抱起我,大步穿行在灌木林里。我的手臂吊在他脖子上,看着他赤红色的耳垂,忍不住就含进了口里吸吮,绵乎乎有点像小时候吸手指的感觉,不禁就“哈哈”乐出声来。俯在他耳边轻柔地说:“我喜欢你的耳垂!”然后感觉他浑身肌肉一点点僵硬,脖子慢慢红透,越发的开心。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8)
“你个魔女!”扎西抱着我,几乎是奔跑着穿出了丛林。秋珠看到我们终于出来了,很是高兴,一前一后地撒着欢!
我的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在快要触及那一池缥缈的烟雾时,他突然就停了脚步,抱着我一起滚落在草地上,三两下扯掉袍子,猛然覆盖下来,几下子就把我剥光,然后在我脸上、脖子上胡乱地吻着、咬着、呢喃着,双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揉搓。喉咙里发出狼嚎一般的闷哼。“卓嘎、卓嘎,我的魔女啊。来吧,给我吧,把你给我吧……”没有一点疼惜的感觉,一种恨不得吞下我的狂乱瞬间就点燃了我。我的身体滚烫,意识模糊,两臂不自觉地缠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更深地送向他,情不自禁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如野鸽子一般的呼声。“我的男人,你是我的男人啊……”
“我是你的男人,这一辈子都是。卓嘎,卓嘎,我的卓嘎啊……”扎西在我的呼喊声中,席卷了我的整个身体。我们已经无法顾及到一旁的秋珠,更无法顾及到这里是野外。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欲望,我们彼此渴望着对方,意识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天空在摇晃,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我们共同体会到一种天崩地裂般的快乐。
久久,久久……
扎西抱起了我,走进温泉里,他把我放在膝上,细细地帮我清洗,一寸一寸的。开始是用手,继而用唇,再然后用舌。直到我心底的欲望再度燃烧,毫无顾虑地再度缠上他的身体,再度轻咬着他的耳垂,再度从喉咙深处发出如野鸽子一般的呢喃,“我的男人,你是我的男人啊……”
他把我放在池边,眼神狂乱地在我身上扫射,不顾一切地、风卷残云一般地再度要了我。在月光下,在星空里,在这片迷离的原始森林中。我们俩就在水汽弥漫的温泉边,彼此缠绕着、彼此索取着。当他再度如狼一般低吼:“我是你的男人,这一辈子都是。卓嘎,卓嘎,我的卓嘎啊……”
于是,风停了;于是,云住了。
大地再度恢复了宁静。
我躺在他的怀里,随意摩挲着他的手臂,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不知怎么了,他竟然发出“咝咝”的负痛声,我有些吃惊。抬起头看去,他的手臂有好大的一块青紫。瞬间就烧红了脸,想到会不会是刚才……不会是我的杰作吧?老天,我有那么野蛮……
“在八廓街磕头时不小心摔的。”他见我半眯着眼瞅他,没容我问出来,就急忙解释了,匆忙的口气反倒令我起了疑心。
“呃,那个,不会是刚才……呃……那个啥的吧?”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肌上胡乱地画着,问得磕磕巴巴的。
“哈,当然不是你了。”他弄明白后,哈哈大笑,豪气而爽朗的笑声在山林间回荡。然后低头瞅着我的脸,猛地在我唇上亲了一下。说:“不过,你刚才也确实够野蛮的了!”
“去,你个坏人!”看他贼兮兮的样子,该有的内疚立即一扫而空,捧起水浇了他一头一脸,那青紫的伤痕也立即抛到了脑后,使劲在他胸肌上拧了一把,痛得他直龇牙。
“你是个魔女!”他一口咬在我脖子上,既不让我感到疼痛却又让我挣脱不掉。
“就是,咋的了?你不喜欢?”难得见到扎西多情的一面,倒让我觉得十分新奇,故意逗他。
“喜欢喜欢,喜欢死了。你这魔女!”他放开了我,把头搁在我肩上。“这次去拉萨拜佛,色拉寺一个老活佛跟我说,你我是前生就结下了的缘,这一世来完成的。卓嘎,在外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真的。我不管别的兄弟怎么样,我会始终如一地爱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9)
“扎西,你怎么了?说这种话?”我吓了一跳。这么认真的口气,这么严肃的口吻,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你别吓我,咱们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朗结也加入咱们了,今后我们好好努力,日子肯定会过得比别人好的。”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着我。“我只是要你记住,我是爱你的,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爱你这个魔女。”他的眼光开始在我胸前巡视,慢慢开始变得炽热,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喂喂喂,你别瞎想了啊。”一看他那要吃了我的眼光,全身就开始发软。我猛地站了起来,想逃回岸上去,却被他一把拉回到怀里。还没惊呼出声来,嘴就被他的狂吻堵住了。
“唉……唉……”我心里叹着气,由着自己的身子和心一起沉沦。
今晚的风光真是绮丽无比呀!
庆祝丰收,感谢神灵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我早早就备好了柏枝和杜鹃枝,这些有香味的植物燃起来总是香气弥漫。我喜欢草木的味道,清清爽爽的,闻后心旷神怡。小时候奶奶就说我是个怪人,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姑娘都喜欢香脂香粉的味道,而我却独喜欢花儿草儿,甚至青草的味道我都极喜欢。
煨桑是清早的活动。在天刚刚泛明,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和扎西就起来了,他扛上柳枝,我则背上煨桑用的物品,俩人相跟着出了门。我们俩一直不知道的是,朗结的眼睛就在窗边,一直看着我们。
村庄极安静,只有两三户人家亮着灯,可能正准备早起吧。我打了个冷颤,没有阳光,空气有些冰凉了。扎西从怀里掏出一条大大的丝巾围在我脖子上,说:“给你买的!”一夜缠绵之后,他又恢复了那个木讷、腼腆的扎西。
看他笨手笨脚地系着丝巾,心里暖暖的。他这次从拉萨回来,变了许多,对我更加体贴,也变得更加勤劳。
“走吧!”他把我手上的杜鹃枝也拎了过去,一起甩在背上说。
煨桑,我们叫“拉桑”,意思是煨给神灵的桑烟,跟内地人在佛前点香是一个道理。这种习俗自古有之,贯穿了我们的整个历史长河。在桥头、山口、转经道、寺院里,甚至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会有专门煨桑的香炉。每个清晨,我们都会口念六字真言,点燃香枝,再撒上糌粑、青稞酒、茶水,看着香炉里升起缕缕青烟,把一天的祈祷带进那虚无缥缈之间。
平时只是点燃自己的香炉,只有节日时,我们才会到山上专门煨桑的地方煨桑。当一缕缕青烟飘起时,就意味着隆重的庆祝活动正式拉开了序幕。
香炉处没有人,我们是到达的第一家。扎西把物品放下,开始打扫香炉周围,他把杂草拔掉,把未燃尽的香枝收拢,再把我们带去的香枝一层层码好。我则拿出青稞酒壶,满满地倒了一杯,双手捧上。他接过一饮而尽,问我:“是现在点还是等会儿?”
“点吧,点起来也暖和一点!”我接过空酒杯,倒好放在一边,转身站在他旁边。
山上风大,打火机点了几次才着,火苗小小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护着,不时加点细小的干枝,火借风势,渐渐旺了。扎西拎过青稞酒壶,往上撒酒,明火熄灭,烟气开始袅袅上升。我拿过盛糌粑的袋子,舀起一小勺往香炉里撒。于是,空气中便飘起了桑烟的味道。
我念着六字真言,围着香炉顺时针慢慢转着,扎西则把经幡插到崖边。去年的经幡经过一季的风雨,已经显得陈旧,不再鲜艳如昨,纱上经文倒还清晰,迎风飘荡。新鲜的柳枝上,捆绑着属于这一季的经幡,五彩的颜色,鲜艳而夺目,寄托着我们一家人的全部希望:六畜兴旺,家人安康。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0)
我们做完了所有工作,天也亮了。我坐在香炉边,看着袅袅上升的桑烟发呆。去年的这时,我还躺在娘家的厨房里,迷迷糊糊地听阿妈忙碌的声音,上山煨桑这样的活计都是阿爸带着哥哥们完成的。而今年,我变成了女主人,跟自己的男人一起忙煨桑的事。世事变得未免太快了些啊!
“想什么呢?”扎西坐到我身边,为我紧了紧衣襟。
“不知阿爸阿妈怎样了?”我突然间就有些伤感了。出嫁以来,还从没回过娘家,他们也没来看看我。该回去看看了吧?早就该回去看看了吧?我的亲人是否都安康呢?
“在拉萨,我托仁钦去问了你老家的人,他们说阿爸阿妈挺好的,哥哥嫂子也挺好的,好像你嫂子又快生孩子了!”
“嫂子又要生了吗?”我靠在扎西肩上,继续看那缠绕向上的桑烟。“时间过得真快啊,嫂子又要当妈妈了,不知这回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对不起,卓嘎,我们对不起你!”扎西低着头,闷闷地说。
“说什么呢?”我忍了一下,不让眼泪掉下来。“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们现在很好啊,你看,嘉措聪明,你能干,朗结也长大了。我们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嘉措,他不回来,是因为……”
“我们不说他了!”我仰起头,“我知道他很忙,没关系,扎西,现在不是有你陪着我吗?还有朗结,这样也挺好的!”
扎西搂过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前。我们就这么依偎着,好一阵没有说话。然后,扎西拔了根草咬着,漫不经心地说:“明年这时候,你也该当妈妈了,我也该当叔叔了吧?”
“扎西,你不介意吗?咱们的孩子不能叫你爸爸?”我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经有了变化,只是这个变化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谁都没告诉,我在等,在等那个能跟我分享这个秘密的男人归来。
“不介意。”扎西吐掉嘴里的草茎,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是属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最重要的是,他是你生的孩子,而你是我的女人,这就够了。我是叔叔,生下来就注定的身份。叔叔就叔叔吧,有什么要紧呢,我会抚养他们长大的,让他们上学,能上到什么时候就上到什么时候,不要像我这样,二年级都没上完就回来了!”
我知道,没能好好读书是扎西心里最大的遗憾。因为家中缺少劳力,而扎西又是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在他读到二年级时,公公就不再让他上了,回家帮父母干活。扎西说他那时每天看着哥哥弟弟背着书包出门时,他都特别难过。但家中的情况又确实不允许他进学校,家中需要人放牧,需要人捡牛粪,需要人上山打柴……“扎西,知道吗?你很辛苦,比朗结和嘉措都辛苦,这个家全靠你支撑着,我真的谢谢你!”我握着他的手,真诚地说。
“都是为了这个家。他们有他们的工作,我从不和他们比,每个人生来的工作都是不一样的。特别是现在,我觉得很好,父母给我们找了个好女人,你来到我们家,我发自心底的高兴。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还记得吗?结婚那天中午,我端茶进来,你没戴头巾,脸上还有泪花。那是我第一眼看到你,永远都忘不了。出去后我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太漂亮了,我们肯定是上辈子积了不少德,这辈子才能娶这么美丽的女人。”他伸出胳膊,环着我的腰,让我靠得更舒服一些。“你还这么能干。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你是个很好的媳妇,什么都会干,不像他们家那些放牦牛的女人,除了放牧,什么都做不了。有了你,我很知足。”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1)
“谢谢你,扎西!”我更紧地依偎着他。我心里明白,这一生能有他陪着,我不至于太过辛苦。
扎西回来的第二天,朗结就变得阴阳怪气的,连扎西跟他说话也是爱答不理的,也不再帮着干活。有时我叫他干个啥,他还说:“叫你的扎西吧!”然后翻着白眼转身就走。
开始一两次我还以为是扎西惹着他了,没当回事。可是接下来好几次都这样,这才感觉有些不对。朗结是在吃醋,在吃扎西的醋。我开始自省,自己这几天是不是做得有些不公?因为扎西从拉萨回来,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一些,是不是有些忽略朗结的感受?像刚才,我和扎西从山上下来,见朗结在院门口,明明看到他在向山上张望,看到扎西拉着我的手下来,反而扭头走了。
我有义务不能让自己的男人们心底滋生出相互仇视的情绪。兄弟间的仇恨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最大的隐患。男人只有团结在一起,才能支撑起这个家庭的大厦,让它更加稳固。所以,下午拾牛粪,我没让扎西去,而是叫上了朗结。看见扎西眼里的失望,我也有些心疼,平时都是他跟我一起上山的。我也很乐意跟他一起干活,他会帮我,不会让我累着。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解开朗结的心结,否则任其胡思乱想下去,对我、对这个家庭都没一点好处。都是我的男人,我不能忽略任何一个。我知道扎西是隐忍的,他心里无论多难受,都会放在心里,默默地支持着我。
对于朗结,更多的时候我像姐姐,而不像他的女人。我无需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他:“怎么回事?你疯了吗?一天到晚找麻烦?”当我们到了山顶,再也看不见人烟的地方,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心里只有扎西,哪里有我了?”朗结也坐下来,把拾粪的夹子扔出去好远,像个没要到糖的小孩子撅起了嘴,呈“大”字躺在地上。
“他走了那么久才回来,我就不能多陪陪人家。你不讲道理。”我捡起石头打了他一下。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你和他在一起,根本就不理我。”
“一人一晚,难道少了你的吗?”
“那白天呢?你们时时都在一起,我算什么?”朗结把头偏向一边,看来还真生气了。
“好好好,是我不好,行了吧?现在不是跟你在一起了吗?”我凑过去,用手画他的脸。“别生气了好不好?扎西也不容易的,一天到晚忙进忙出,看看你和嘉措,各有各的事,根本帮不上我!”
“我不是生他的气,就是心里不舒服!”我这么一说,他总算是转过头来。脸上虽说还是气鼓鼓的,但眼睛里已没有了怒意。
“好了嘛,这样才对。”我把头枕在他左肩上,亲热地说,“你跟扎西不一样,你比扎西活泼、爱说爱笑的,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们各有各的好!他才回来,可能我多注意了他一些,马上改正。今天晚上好好陪你,好吗?别生气了!你不知道,见你跟我们闹别扭,我心里有多难过,扎西也是,他跟我说一定要多关心你,说你比他小,从来没干过活,怕你累着,叫我多教教你呢!”
“二哥真这么说?”朗结偷觑我一眼,有些怀疑。
“当然,扎西你还不了解吗?木讷一些,不会说话,心却是好的。他可关心你这弟弟了,只是你不在意人家而已!”我胡编了一套瞎话,只要能让他们兄弟们不起间隙,说几句谎,佛祖想来也不会怪罪吧。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2)
“谁说我不在意?”朗结驳斥。“扎西是我们几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他不上学,回家干活,我们几个才有学上。我知道他当初是非常想留在学校,只是家里必须要有人干活。大哥是家长,父亲不让他退学,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会干,只能是二哥了。其实,二哥是为了我们几个才留在家里的。”
“你明白就好!别再乱想了啊,你们几兄弟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重要,咱们都得为这个家着想!”我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爱抚。
他好一会儿不说话,我也没逼他,这种事得让他自己想明白,否则今后还会发生的。终于,他转过身来,涎着脸笑,“那你今晚得好好陪我!”
终于放心了,我点了点头。
然而,这样的事谁敢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想起中午出门时,扎西忧郁的眼神,想必他心里也在难过吧?他从没问过我关于朗结的事,只是约定俗成地遵守着兄弟共妻家庭该有的规矩。然而,每每轮到朗结进我房间时,总能感觉背后有一双无奈的眼睛在盯着,转回头去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样的婚姻,放在大环境里,是遵守传统,而具体到个人,是不是一种伤害呢?我的心与身体,在三个男人身上游历着,徘徊着,不敢停留,也不允许自己停留!
冰雹师是下午从另一个村请来的。来年是否风调雨顺,就看他今年的祈祷了,我们信这个。在靠天吃饭的大山里,自然界的一切变化都在天老爷的掌控下,人是无力更改的。所以,对上天的崇拜和信服,自小就扎根在我们的骨子里。敬天敬地敬鬼神,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跟穿衣吃饭一样自然。
冰雹师住在村委会的房子里。听公公说,冰雹师是世袭的,他们家祖上就从事这一行。在“文革”时还被打成了“四旧”,销声匿迹了好多年。只是近年,宗教开始重新走入老百姓的生活,冰雹师也重新找回了尊严。
村长通知各位家长下午去村委会的坝子集中,在冰雹师的带领下去田地里转圈。公公不愿去,嘉措又不在,当然只有扎西去了。其实在公公这个年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由长子代表自己出席村上一些重要的活动,那是很有面子的事,遗憾的是嘉措不在。
吃过午饭,男人们穿上最好的氆氇,去了村委会。他们随身揣着自己的杯子,是不带酒的,酒要由自己的女人或是孩子随后送过去,这也是一种面子,是为了告诉其他男人,自己有妻有子,日子过得很乐呵。
我背着酒,对每一个碰面的女人都笑脸相迎。这样的日子,女人们都打扮得格外漂亮,脸上抹了不轻易用的珍珠霜,有的还在脸上贴上三块菱形的胶布作为装饰。绚丽的藏装,长可及地。行走之间,轻扭腰肢,婀娜多姿,一点不像平时风风火火的主妇,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尽可能地婉约。节日总是让女人变得娇媚起来。我们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才能记起自己的美丽,再尽可能地渲染它,完完全全地释放出那个忘记了的自我。
村委会在一个小院里。三间土房子,算是村委会的保管室,不过也实在没什么可保管的。房间里有张一碰就晃悠的破桌子,除土石垒成的凳子上的两张破损的卡垫外,空无一物。
望果节这天,家家户户都要集中把青稞酒送到村委会去。村中为望果节专门准备了装酒的大桶,每户送来的酒集中装入桶里,专门供望果节喝的。村中还专门抽出六个男人组成了品酒组。他们负责品出每个家庭青稞酒的优劣,最后评出一个冠军。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3)
说起青稞酒,我想起拉萨近年出的一种拉罐的青稞酒,喝起来甜丝丝的,有些像内地的米酒味,其实地道的青稞酒味道不是那样的,有点酸、有点涩,回味带着青稞的清香。特别是头道酒,颜色清亮,入口甘醇!
把村里所有人家的酒装在一起,到望果节结束时,酒变得稠稠的,味道又苦又涩,颜色也变得浑浊不堪。这样的酒我不爱喝,容易醉。
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见我过去,齐刷刷地盯着我,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故意怪叫。我没理他们,把酒壶放在扎西身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旁边的小屋门口聚了一群女人,我挤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冰雹师在念经,摇头晃脑的,还不时敲一下旁边的鼓。具体念些什么,我们也不懂。不过那抑扬顿挫的念经声,伴着鼓点,如唱歌一样,很是悦耳。我从小就喜欢听这样的声音,小的时候,奶奶哄我睡觉,不是唱催眠曲,而是念经。她说我一听念经声就安宁,不哭不闹的。
那些经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就跟天书一样艰涩难懂。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叮当作响的法器、分不清音节的经文是我们心灵的一种安慰。听着那如梦如氲的声音,总能神清气爽,这便足够了。
转田地时,各位家长们约定俗成地穿上白色的氆氇。白色的氆氇是氆氇中最高档的料子。从最初的羊毛选择到捻线、织成布,都需特别考究。因为不用染色,纯白的颜色一目了然,一点点的瑕疵都清清楚楚。羊绒的选择首先要一个颜色,不能有一点色差,还得粗细一致,至少三十头羊才能出一件袍子的原料。捻线也是至关重要的,得又细又均匀。
在我们这儿有句俗话:“女人能不能干,看男人穿的什么就知道!”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现在虽说衣服到处都能买到,但在隆重的节日里,我们仍然要穿藏装。
我站在山头上看,山脚下金黄色的田地里,男人们走成了一条蜿蜒的白线。每人手里都举着一炷香,烟气弥漫。前头一人扛着一杆新经幡,鲜艳的色彩,在山间跳跃。
男人们一边走,一边应和着冰雹师,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一圈转下来,时间并不长,等重新回到村委会时,刚刚天黑。
当祭祀活动结束后,狂欢才真正开始,带着酒意跳果谐是件很快乐的事!
果谐是一种手拉手的圆圈舞,也有站成一排或面对面站的。广泛流行于西藏的农牧区。男女手拉着手,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可以一唱一和,也可以齐唱,以四分之二拍或四分之四拍的节奏,从左往右起舞,重拍时,膝盖以下用力踏地,表达舞者的热烈心情。在一只曲子里,舞蹈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变化,只要跳舞的人步伐有力,歌声齐整嘹亮即可。因为一只曲子的动作是固定的,极容易学会。然而,每年都会有新的曲子和舞步,只要是他们跳新舞步,跟在不会跳的人的右边就要倒霉,因为会不断地被踩到脚。不过无论踩到谁,他们都不会计较,当然更没人笑话。在这种集体舞中,舞步统一是第一重要的,中间如果有个人停下来,后面的人就没法跳了。所以即使不会跳,也不要站着不动,只管跟着前面的人有样学样。
每支曲子跳完,大伙都会停下来歇一会,周围没有跳舞的人便会端上青稞酒,每人敬一大杯。别看平时滴酒不沾,此时也会一杯一杯来者不拒。喝完酒,便会有人提出下支曲子跳什么,同时起一个头,其他人便会跟上节奏。夜色渐深,场面开始变得狂野起来,小伙子的动作越发粗犷豪迈,姑娘们的身段也扭得越发柔美;有的跳着跳着便放开左右的手,自个随着节奏舞到中央去了。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4)
跳果谐是我们很喜欢的一种娱乐方式,甚至可以说是年轻人交友的一种方式。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农家院坝里,随时都能看到人们手拉手一边唱一边跳,人数不定,有的三五人,有的二三十人。小孩上山放牧时,把牲畜赶到选定的地方以后,周围的放牛娃便会找一块草地,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会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跳舞。果谐舞步虽然变化不大,歌词内容却是丰富多样:既有反映日常生活状态的,也有歌颂宗教寺庙的,还有讽刺挖苦某些社会现象的……
有一种果谐我至今也没学会,不过不只我不会,村里其他年轻人也同样不会,那就是尼姑寺的果谐。每次活动达到高潮时,阿尼们会跳起这种果谐。就像现在,一曲跳完,其他人都去找酒喝了,阿尼们手挽着手跳了起来。说是果谐,实际上她们在果谐的基础上加进了许多复杂的舞蹈动作,特别是手上的变化,看得我眼花缭乱。旁边的阿佳告诉我,这个果谐是她们在寺里念完经后利用空闲时间集体编的,必须由十个阿尼互相配合才能跳完。
在这样的夜晚是不分出家人和俗家人的,青稞酒成了激情的催化剂,快乐洋溢在每一个人脸上。此时,醉兮兮的家长们也忍不住加进跳舞的圈子,带头跳了起来,歌词和舞步都带有明显的即兴色彩,而这种即兴的舞步让后面的人很难跟上,于是便有几个老大爷离开大圈,在中间重新组成一个小圈;带着酒意的“家长们”,即兴发挥出来的舞蹈动作浑然天成。外面手拉手的年轻人,在“家长们”跳出一个高难度动作时,会和着节拍拉手向前,同时踏地应和。此时,敬酒的女人们在外面又形成了一个圈,她们跟着“家长们”的调子,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兴奋的小孩子们则在三个圈之间窜来窜去,追逐打闹。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青稞酒味,果谐的圈子越来越大,歌声也越来越响亮,脚步顿地时尘土飞扬……
在没结婚前,望果节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节日。那时的我,会成为节日的中心,成为所有男人注视的目标。不仅仅是因为我美丽,还因为我会唱歌,我的歌声总能让所有人痴迷;我会跳舞,我的舞步飞扬时,所有人都会陶醉。但今年的望果节,我很少放开嗓子、很少肆意挥洒舞步。不是不愿,是没有心情。
这段时间,田间地头总能看见姑娘小伙子聚在一起,研究些新的步伐和新的曲子。见我路过,他们会邀请我参加,但我总是无一例外地走开了。这样的天地是属于年轻人的,属于恋人们的。我仿佛已经不再年轻了,仿佛已经老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老人,谁信啊?但我确实是老了。看到那些携着手,偷偷避开人,往树林里钻的男男女女,感觉是那么可笑。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二十年,抑或……上辈子?
我的身体日甚一日地不舒服,小腹明显的变化既让我高兴,也让我忧伤。这个过早到来的孩子,在我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就突然来了。我没告诉任何人,把他遮掩在心的深处。每晚,我接受着扎西和朗结的冲击,有时会下意识地护住小腹。我不知道孩子会是哪个丈夫的,我也不在乎这个。不仅我如此,就是扎西和朗结也不会在乎的。他们是叔叔,从出生就注定了的身份。嘉措呢?他会在乎吗?想来是会的。我清楚地记得他那晚看我的眼神,那种独占的欲望那么赤裸裸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5)
这个下午,我跟所有的下午一样,避开了那些欢乐的人群,独自一人在森林里穿行,想找些能吃的蘑菇。最近味觉变得特别,总是想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两天发疯一样地想吃野菌,便上山来找。所幸,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没有现代化温室培育出来的蔬菜瓜果,自然长出的能吃的东西却是不少,味道也不错。山林里,厚厚的落叶之间,各种各样的菌子到处都是。我用了不到半小时,就捡了一大堆松茸。听说,松茸是抗癌的良药,我们每年会捡来卖给汉族人,他们又会拿去卖给别人。
我没有身体上的癌,但心灵上有:那个癌症的细胞就是嘉措!他是唯一让我流泪,也让我牵挂的男人。不会故意想他,那会让我难受好久。但常常,心里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他的影子。
我在森林里到处走着,消磨着时间。到最后与其说是捡菌子,倒不如说逃避回家来得直接些。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扎西忧伤的眼睛,不想面对朗结赤裸裸的欲望。
望果望果,我望的结果在哪里?
我找了个隐蔽的坑,把周围的松针抱来铺上。柔柔软软的一层,很舒适。我脱掉氆氇,赤脚进去,躺在绵软的松针上,头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
很静谧、也很安稳的一个小空间。
“别再想他了,我会对你好的!”“卓嘎,你是我的女神,永远供在我的心里!”这是扎西昨晚对我说的话。扎西,那么一个粗犷中带着细致的男人。他跟朗结不同,跟嘉措也不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小心翼翼地捧着我,以我的愉悦为愉悦。朗结和嘉措不会,他们只是无休止地索取,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了生命,一个用我的精血养育出来的生命。它会像谁,嘉措还是扎西?当然不会是朗结,因为朗结进入我身体时,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但是,我仍然不敢保证这个生命的本体来自于我的哪个男人。尽管那两个男人都不会在乎这个,但我想知道,我生命里的男人是谁首先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继而开花结果!
我眯着眼,慢慢解开腰带,让自己裸露在树影婆娑之间。能看见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有几块阳光留下的阴影。看着那几块阴影,突然想起新婚之夜身上的淤青,很像,不是吗?那晚的狂野现在想来心里还一阵悸动。
“燕子……”我念着这两个不明所以的汉字。那会是什么呢?
突然的,没来由的,我流泪了。泪水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我开始想家,想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家。如果在家,阿妈知道我怀孕了,会是怎样的惊喜啊?她唯一的女儿要当母亲了,她将升级为奶奶,奶奶将升级为祖母,这将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蜕变过程:女孩——妻子——母亲——奶奶——祖母。
眼看回娘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空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面对那个日子。我想回家,迫切地想见到阿爸阿妈,但我又害怕,害怕他们询问,哪怕是不说出来,就那带着问号的目光我也受不了。女儿第一次回娘家,陪在身边的不是“家长”,而是“叔叔”,这样的尴尬,我和家人都将无力承受。
我的忧虑日盛一日,扎西的忧伤也日盛一日。他在担心吧?每次看我的眼神,那么忧郁,不像朗结。朗结是不会考虑这些的,他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晚上无休止地寻欢。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6)
公公婆婆也在担心吧?好几次,我都听见他们俩在悄悄谈论什么,隐隐约约提到了“拉萨”、“嘉措”这些字眼。每次谈后,都会看见公婆忧郁的脸。似乎,那是个很让他们为难的话题。
仁钦要回去了。公公磨了两袋糌粑让他带上,一袋是送给他家的,另外一袋请他带给我的父母。
走的前一晚,我们俩坐在门前的草地上闲聊。
“卓嘎,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跟扎西一起,我邀请了他。”
“谢谢,仁钦,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的理解!”仁钦的婚礼就定在他们的望果节。这么多天,想来他已经了解到了我目前的难处,所以从没问我望果节回不回去的话。现在他说要我和扎西去参加他的婚礼,其实就是借他的婚礼给我一个名正言顺回娘家的机会。出嫁的姑娘不可能一个人回去,也不能让“叔叔”扎西陪着回去。如果扎西受邀去参加他的婚礼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同学,趁参加婚礼的机会,顺道跟我一起回家是说得过去的。如此的迂回求得一个颜面,也真是难为了他。
“别太在意了。毕竟扎西对你不错,还有朗结。”他拨拉着地上的青草,说。
“我知道,这都是命。仁钦,你说这种命怎么就降到我头上了呢?我并没做错什么啊?我孝敬他的父母,勤勤恳恳地干活,把牲畜也管理得很好,为什么他就是不满意呢?就是不回来呢?甚至连第一次陪我回娘家都不肯?”我还从来没跟人说起这事,就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也是压在自己心里,表面上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现在,仁钦,我童年的伙伴,这个我曾经想嫁的男人突然提起这事,让我再也抑制不住辛酸,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卓嘎,这不是你的错,相信我,这是男人自己的问题。我这些时间在拉萨,接触了很多汉族人和老外,他们的生活和观念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家庭是一夫一妻,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自己抚养小孩,不用其他兄弟帮忙。而且,他们结婚前先谈恋爱,俩人觉得合适了才会结婚,父母不会干涉儿女的婚事!”
“恋爱?那父母干什么?”我抬起泪眼看着仁钦。一夫一妻?自由恋爱?……太不可思议了!
“父母有工作啊,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儿女的婚事都是自己作主的,反正我那些汉族朋友是这么说的。”仁钦好像也没太弄明白,但脸上却是一副向往的表情。
“你是不是也想过那样的生活?”我抹了把泪,看着他,若有所思。
“卓嘎,我现在还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生活好呢还是几兄弟一起生活好,但我想,如果当初娶了你,我肯定也不想让你跟我弟弟们在一起的。这种感觉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愿让别人分享我跟你的感情,哪怕是兄弟也不愿意!”
“仁钦,别说那个,我们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结婚?”
“所以我说我还没想好嘛。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生活好呢还是几兄弟一起生活好,再说,父母催得紧,根本就不给我考虑的时间。”
“唉,仁钦,你说嘉措他……他是不是跟你刚才的想法一样呢?”
“我问过嘉措,觉得应该是的。你想,他在拉萨好几年了,接触的都是汉族和老外,思想肯定受他们的影响比较大。卓嘎,我感觉嘉措不是不爱你,而是他接受不了这种几兄弟一起生活的婚姻方式。如果当初只是他娶了你,肯定就不会变成这样。”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7)
那晚跟仁钦谈话后,我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嘉措至少不是因为我不好而不要我,他只是想要独占我而无法如愿才逃避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好好
最终还是给卓一航发了个短信,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
我真不是你想要的吗?他回。
我要不起你,我连自己都要不起,何况你呢?便关了电话。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关系,两个男人,各有各的好。跟了卓一航,我的生活会舒适,但心会空落。跟了嘉措,我的身体会苦一些,心却会愉悦。相比较而言,心的愉悦却比身的舒适来得重要。一航,只能愧对了。让他忘了我吧,让他去找别的女人吧。一想起这个,心竟有一点点的不舍。
一航,很快会有别的女人吧?
再度甩甩头,说,好好,你是个坏女人,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会下地狱的。
在冲赛康路口,碰到旅行者餐吧的侍者,他叫我姐姐,说好久没见你了,狼哥他们天天念叨你。
你就没念叨我吗?我说,不怀好意地看他。小伙子飞红了脸,我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路过广场,见到一身侠客打扮的“鸡毛”。他穿着盔甲,背着弓箭,头盔和背上还插着长长的锦鸡翎。鸡毛在“藏漂”的圈里是有名的人物,性格单纯,豪情仗义。每次都是骑车进藏,横穿大半个中国,骑车走遍了西藏,他的故事,在“藏漂”圈里传如神话。见很多人都在打量他,有老外干脆走上前,要跟他合影。
鸡毛来者不拒,神态自若,坦坦然然。
每次见他都觉得,这是个生错了时代的男人,如果倒回去几百年,必将是名扬四海的江湖侠客。跟他打了招呼,问他几时回拉萨的,他说才回来,先来朝拜一下大昭寺。
鸡毛,下一步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如果都计划好了还有什么意思。他说。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大昭寺闭上了眼。
看着阳光中鸡毛的脸,黑得发亮,微闭了双目,虔诚地祈祷。长长的锦鸡翎在身后招展着,被阳光折射出各种色彩。他,真的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人。如此想着,不仅是他,我、狼哥,我们一帮“藏漂”,哪个又不是生错了时间,在上帝安排的生活轨迹里,我们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乐趣,所以才来到这里,在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在雪山林立的大地之巅,寻找自己心灵的归宿。没来之前,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想象并不断完善它的美丽,来后,发现这里的人也吃也喝也谈恋爱,生活中的日子并没离我们远去。无论出于哪种心情,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解开禁锢着我们身心的绳索,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歌唱。人生,能给我们如此放纵的时间并不多,好好享受这里的每一天,好好享受有缘的每一个时辰。
后来还真跟莲去练过一次瑜伽,在轻缓的音乐声中,莲带着我们舒展身姿,放松时竟然睡着了。醒后赧然一笑,说,莲,这个看来不适合我啊。
哪里不适合你?正在收拾音乐碟片的莲转头笑。醒了?
我点点头,然后说这个太慢了,我喜欢激烈一些的运动。
你呀,总是给自己主观的定位。好好,有时安静一下也是很好的,可以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我不想那么复杂的问题。此时的需要我明白,下一时刻的需要下一时刻再说吧。我说,然后穿上外套,跟她下楼。
如果我说我并不懂自己,可能别人会笑。但很多时候我确实不懂自己,有时我能关掉手机几天不出门,安安静静待在房间里,上网、听音乐、看电影……有时我又一分钟都待不住,狂躁得如要爆炸一般,到处乱窜,寻找刺激,寻找能打发时间的一切方法。这两个都是我,只是哪一个更真实一些,哪一个更接近自己的灵魂,我却是不明白,日子就让我游走在两个好好之间,慢慢消逝……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8)
明送的那枚小小的钻戒依旧躺在某个抽屉的角落,有时找东西时会翻了出来,丝绒的盒子,小巧玲珑的,下意识中也许就打开了,取出白色的、有颗钻石的圆圈套进无名指,大小仍合适,对着光伸开手指,看它发出潋滟的光芒。
钻石,世上最坚硬的石头,永远不变的色泽和硬度。因此,女人便把自己对婚姻的幻想寄予它,想着爱情也能如钻石一般,永远亮丽永远唯美永远保鲜。无论多么理智多么明白地告诉自己,爱情是不可能永远亮丽永远唯美永远保鲜的,但爱情来时,却都这样痴痴地期望着、不切实际地幻想着,甚至用这一颗有价的钻石来代表了它。
又下雨了,我把钻戒飞快取下放进盒子里,扔进抽屉的深处。坐在窗边的毯子上看雨丝从玻璃上滑落。固执地以为,拉萨的天比别处高,雨也比别处干净。清清亮亮的雨水,流进泥土,滋润得花儿树儿枝壮叶美。
雨水和花儿,是不是也如男人和女人?既相辅相成又彼此分离。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买这么一个院落?在拉萨,就此老去。
嘉措对我的依恋越来越深,他常常搂着我,没来由地说好好别离开我好吗?好好你只跟我吧?好好你不会不见了吧?我总觉得他的内心不如他的外表坚强,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夜里猛然醒来,怔怔发呆,然后抱着我,也不管我是不是清醒,就狂乱地要着我。
嘉措,我的男人,他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他的眼睛如此忧郁?是什么样的担忧让他不顾一切地把每一天都当世界末日来过。
拉萨的雨季啊,让人伤感也让人迷恋。丝丝缕缕,把天地连成一片。人也跟着忧郁起来,患得患失让我情绪再度不稳。一直觉得自己是放养的,最大的特长就是对无法把握的局随时随地脚底抹油,只要是觉着这份感情不适合自己,不能让自己快乐了,马上就能抽身,走出任何人为自己布下的局而不留一丝余地。
曾经以为,自由对于我,比家庭更重要。为了它,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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