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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8 多吉卓嘎 (现代)
“订婚的女人啊。仁钦父亲本来是准备望果节一过完就让儿子结婚的,结果女方看不起他们家,跑了!”嫂子带笑地说。
“啊?那女的……叫什么名字?”我眼前浮现琼宗逃婚前在温泉边说的话:“我不想接受他们的安排,我想好了,我要去拉萨!今晚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我想趁明天上山放牧时偷偷逃跑!”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7)
天哪,不会是她吧?这实在是太巧了点。
“听说,叫什么……琼宗的,反正是你们那边的!”嫂子头也没抬,继续捻着毛线。
“琼宗……真是她?”我喃喃。
“你认识?”嫂子吃惊地抬起头。
“认识,琼宗是我们的邻居。”
“那个女人也太过分了,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跑,把仁钦一家弄得多丢人啊。他们家什么都准备好了,客人也通知了,他爸爸还请了乡上的干部,很多人把礼都送来了。丢人啊,女人突然跑了。”嫂子气愤地抬起头,说:“仁钦他妈气病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可是这事也不能全怪琼宗啊。”我无力地辩解。可以想象这件事对仁钦一家的打击有多大。
“不怪她怪谁?既然订婚了,就得遵守约定。起码的规矩还得有吧?她一跑倒是轻松了,仁钦家今后怎么办?新娘子逃跑了,这个笑话会背一辈子的。”
“我……算了,嫂嫂,这事跟咱们也没关系,别操那么多心了。”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琼宗逃婚一事,我是自始至终知道的。琼宗的痛苦没人会去考虑,可那痛苦真真实实地存在着,我们每一个女孩成年后都会经历的痛苦啊。但这个痛苦在家族面前,实在不算什么。在我们大山里,个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家族的利益上的,长辈的面子比孩子的幸福来得重要得多。
如果说仁钦遭遇的逃婚还能理解的话,萨珍的逃跑就是格外意外的事了。
一早起来,嘉措还在熟睡。我便背着水桶到村里公用水龙头处打水。见认识的几个阿佳在背水,见到我,其中一个别有深意地说:“卓嘎啦,萨珍跑了知道吗?”
“萨珍跑了?跑哪儿去了?难怪一直没见到萨珍,去她家里找过,她母亲说萨珍不在,也不说去哪里了,我还一直纳闷呢。”
“人家不当尼姑,想嫁人了,家里不同意,偷偷跟扎巴跑了!”另一个阿佳撇着嘴说。
“想男人想疯了,不要脸的东西,把我们全村人的脸都丢尽了!”
“没办法,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扎巴抱尼姑,我们村今年最大的丑闻!”
……
听着她们肆无忌惮地骂着萨珍,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如果在平时,我早把她们臭骂一顿。可摊上这事,我不敢。如果我开口为萨珍辩解,人家不仅是骂萨珍,把我也会一块骂上。是的,萨珍是我的好朋友,从小我们俩就投缘。她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一直不退,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她父母在佛前许下心愿,说是如果萨珍好了,就让她进寺庙侍奉佛祖。结果萨珍真的慢慢好了起来。一周后,父母就把她送进了村东头的小寺庙,脱下平常装,换上了一袭新做的绛红袈裟。我还记得她剃度那天,她的母亲、嫂子、亲戚都在寺庙观礼,热闹非凡,大家都在夸萨珍懂事,是个好孩子。只有我注意到,剃刀刮过萨珍的头皮时,眼泪跟青丝一起滑落。
家人为她在寺庙边上修了间石头房子。在我们这里,像这样的小寺庙是没有多少收入的,全靠乡人过年过节捐赠些酥油和乡人有事请人念经时付少量的现金,还不够维持寺里的日常开支,根本不可能有钱修多余的房子当宿舍。寺里的出家人都是本乡本土人家的孩子,生活都靠原家庭供养。
萨珍跟其他阿尼一样住在自己的石头房子里,从此不再属于尘世中人。如果家里太忙,她也会下山来帮忙,但不会在家里过夜。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8)
萨珍没出家前,我们俩常常钻一个被窝,喜欢换着穿衣。她出家后,除了挖虫草的那一个半月我们俩能住在一个帐篷外,其他的时间都是一个人住在山上。奶奶说,那是规矩,佛的侍女不能跟俗人在一个屋子住,问她为什么,她说是俗人太脏。
“脏吗?”我上下左右地打量自己,还抬起袖子闻了闻,“很干净啊。”
奶奶笑我是傻瓜,说:“不是身上脏,是心里脏。”
心里脏?我更不明白了。问奶奶:“俗人心里怎么脏了?”
奶奶说:“俗人只为自己打算,把名利看得比命还重要。”
“可是奶奶,俗人不注重名利得失,又哪有钱捐给菩萨,修那华丽的寺庙呢?”
“你以为,佛菩萨就是为了住华丽的寺庙才救人的吗?”
“要不,为什么一座庙比一座庙高大漂亮?”
奶奶说我胡搅蛮缠,得罪了佛菩萨,她好久都没理我。
少年时的我,虽然对敬奉佛菩萨的理念不理解,但还是挺羡慕萨珍来着,觉得那一抹绛红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那么飘逸出尘。还有一点让我羡慕的就是穿上那抹绛红后,不用再干那没完没了的活,一天只念念经,打扫打扫经堂就可以了,多好啊。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干活,每天都是天不亮起来,夜深了才能睡觉,从来没感到睡醒过。心里有个愿望,就是能睡到自动醒来该多好啊!
于是回家吵着也要当尼姑,爸啦倒是说我跟佛祖有缘,阿妈不愿,又是哭又是骂地断了我的念头。
出嫁之前就知道萨珍有心事。她常常说,穿上这一身袈裟,从此该享受的一切自己都不能享受,来这世上一遭,算是白来了。我那时常常跟她争执,说:“你不是俗人,你是佛祖的侍女,当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喝酒唱歌跳舞,但你不用干活啊,不用嫁人啊,家里人再不敢打你骂你,多好啊。”
“我宁可挨打挨骂,也不愿待在这间屋子里,天天就只能听自己的心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卓嘎你不知道,一到晚上我就害怕,外面风刮得呜呜的,我老觉得外面有鬼在叫。这屋里就我一个人,把被子蒙在头上,还能听见那些怪声音。”说这话时,萨珍十五岁,已经是十个阿尼里最漂亮的小尼姑了。
认识单增那年,她十七岁。单增是另一个村里寺庙的僧人,从小出家,在寺里学得一手好画,很多新房落成后,就请他来画墙上的装饰。
也许是因为同处佛门,年龄相当境遇相同的缘由吧,萨珍和单增认识后,有了说不完的话。村里没人请他画画时,单增也会偷偷去看萨珍。一来二去,村里便传出了些谣言,便有了村人见到萨珍后不再低头让路,而是吐口水。
想想一个阿尼一个扎巴,远离世俗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萨珍跟我说过,她曾经想过还俗的,有次她跟她阿妈说不愿当尼姑了,想回家干活。阿妈做不了主,给她阿爸说了。结果是挨了一顿臭骂,被关了整整一个月不准出门。
在我们这儿,只要穿上那抹绛红,无论是尼姑还是扎巴,再还俗是会遭到世人唾骂的,其家人都会被当地人瞧不起,更别说婚丧嫁娶了,没有人愿娶还俗的尼姑,更没有人愿把女儿嫁给还俗的扎巴。也有那什么都不怕、横了一条心要过世俗生活的人,但只能远走他乡。
我坐在水龙头边的水泥台上,扶着水桶出神。嘉措踩着朝阳过来,“想什么呢?”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9)
“没什么。听刚才几个背水的阿佳在骂我的朋友萨珍,她好像是不当尼姑了。”
“她是不是很小出家的?”他问。
“是啊,怎么了?”
“现在这种事多了,没什么奇怪的。你想啊,在他们还不懂选择的时候,父母就依着自己的愿望,把他们送进了寺庙。他们大了,不愿意了,懂得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了,但世俗已经容不得他们重新选择,于是便只能逃跑!”
“你说什么啊,一大串,听不懂!”我迷茫地看着嘉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他的很多想法都跟我习惯性的思想冲突。
“这么说吧。我觉得你那个朋友当尼姑也好、当普通人也好,应该由她自己选择,其他人不应该干涉。”他蹲下,示意我把水桶放在他背上。
“我来吧,哪有让第一次回来的新女婿背水的,别人看了会笑话。”我拉他。
“你那身子……”他瞄着我,似笑非笑。“不是不方便吗?”
“去,胡说!”我推开他,自己蹲下。他抱起水桶放在我背上,再把套子套在我额头上方,然后一起往回走。
“你刚才说萨珍父母不应该干涉她出家的事,可是,萨珍已经出家了啊,她就不应该还俗,不当尼姑,人家还不笑死他们家啊!”
“当不当尼姑是萨珍个人的事,跟其他人何干?”
“啊?”我没想到嘉措会这么说。习惯上,一个家里出了一个还俗的人,那是很丢脸的,别人提起都会骂上几句。“可是……人家会骂她父母的啊。”
“那是旧思想,应该改革!”
“改革……嘉措,你的想法……”我脑子转着,一时间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叛逆!”他倒不含糊,自己找出了恰当的词接上。
回到娘家的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和嘉措相处愉快。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聊天,聊他的拉萨,聊他在外面的朋友,聊他的生意……从他嘴里,我知道拉萨不只有藏族,还有其他民族,如汉族、回族……拉萨的商场比我们镇都大很多倍,什么都能买到;还有种商店叫超市,是可以自己进去选东西的。
到门口时,嘉措在背后扶着水桶,取下我头上的套缠在手腕上,就这么提着桶,说:“这下别人看不见了!”
对于他的体贴,我有着莫名的欣喜。他的很多行为、想法,都跟我们这里的男人不一样,拿他自己的话说是“叛逆”。虽然我还不懂他,他的很多想法我也不能理解,然而,这种“叛逆”却是让我喜欢的。
好好
我径直跑到大昭寺门口,冲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磕了三个长头。在拉萨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像所有的藏族人一样磕长头,将身体直直铺在那青石板上,感受身下传来的清凉,瞬间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身平静了,我才知道寻找;心平静了,我才知道下一步迈向哪里。
当磕完最后一个长头,站得直直地看着那扇暗色的大门,我知道自己又要开始走了,心里开始寻找上路的感觉。我一直是喜欢走的,喜欢那种走在陌生的路上、看陌生的人和风景。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我总是找不到自己,会让生活变成一团乱麻。我理不清那乱糟糟的麻,那么,就只有丢弃。丢弃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唯一会做的选择。从小就这样,搞不定的麻烦便丢掉不搞,让自己重新开始。
那帮熟悉的“藏漂”没有坐在路口上,我松了口气,现在还没做好准备见他们。打了个电话给莲,说我还活着你还收留我吗?莲说你个死丫头,我们今晚有好吃的,回来晚了别后悔。于是我飞快地跑过大昭寺广场,跑过措美林窄窄的街道,在路口拦了一辆车,去了莲住的家庭旅馆。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0)
一进院子就被吓了一跳。好多人,穿着羽绒服、冲锋衣,八月的天哪!但拉萨就是这样,你穿吊带不会觉得冷,你穿羊皮袄也不觉得热。这群在家时冬天恐怕也没穿过这么多的男女,大夏天的在拉萨拼了命地显摆野外用品是出自哪个名牌,花了多少钱。是不是特好笑?不,这样一群在拉萨的人不好笑,随便在八廓街周围的酒吧一逛,保准一抓一大把。来时都带着优势,觉得自己优越于人,物质丰富,精神满足。等真正到了这里,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便不会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觉得那特别累,抱怨那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于是乎,胆大的辞职、离婚,甚至抛家别子,只为能在拉萨晒这永远不够的太阳。
所以我进去,一开口大侃特侃拉萨时,大伙都转向我,男男女女那目光,各式各样的。崇拜、嫉妒,什么都有。别人有什么样的情绪,我是无所谓的,也影响不了自己的心情。
莲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人群中唾沫横飞的我,了然于胸的眼光。
晚上炖的雪豆排骨,一个叫板刀的网友请客。这样的方式也算是家庭旅馆的特色吧。轮流买菜,一起做饭。一人一天,公平合理。板刀不停地给我盛排骨,直到我面前骨头堆成了山。
我吃了多少排骨,不知道,反正胃里实在撑不下了才放下筷子。哈哈笑着,两腿向前一蹬,倒在了椅子上。谁说的“吃饱喝足万事足”?纯粹瞎话,我现在吃饱喝足了,难受得要死。
于是起身,摇摇摆摆去了厕所,把那一肚子油水全吐了出来,让胃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一如我的心。洗干净,去了莲的房间。推门,见她坐在阳台上,斜阳照在她身上,很炫的光晕。她没看我,只说过来坐吧。我就走了过去,很没形象地靠着她一屁股坐下,说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想死你杀了我吧。
莲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说你把遗嘱写好把你的书你的相机你所有物品全留给我,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我看着笼罩着光晕的莲,真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如此安静,不逛街不逛寺庙不要男人,一个人守着这片天看太阳升起又落下。
我想走了,想去墨脱,你去吗?
不去。何时出发?
明天或者后天!
我去了“藏漂”们常住的宾馆,仔细搜寻广告栏内寻伴的帖子。有去珠峰的,有去昌都的,还有去藏北的……我对那些地方不感兴趣,我想去的是墨脱,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藏在群山峻岭中的一个秘境。
没有帖子,我便掏出口红,自己写了一个:美女,暴走墨脱寻伴,男女不限,然后留下手机号码。还没走到大街上,手机就响个不停。最后确定了五个人,两女三男,约好明天早上八点在东郊客运站出发。
打电话给莲报告喜讯,她说你的边防证办好了吗?此时才知,去墨脱是要边防证的。赶紧加急照相,翻出身份证复印了两张,急急忙忙赶到办证的地方,人家说要单位证明。便又打电话给朋友,找了好几个人,总算是开到证明了,再打的过去,人家看都不看,说还要派出所介绍信。一下午啊,我就这么跑来跑去,满头大汗,人家眼都不抬一下,把你所有的努力都忽视掉了。
出了那间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木椅上,打了个电话给约好的另一个女孩,说自己可能去不了了,办不了边防证。她说别急,等我一下。一会儿她就赶了过来,只拿了我的照片和身份证进去,没两分钟,她就拿着边防证出来了,说办完了,明天出发。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1)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把边防证塞进背袋里,这才想起要感谢人家一下。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她说她叫天上的鱼,叫她小鱼儿好了。一听这样的名字,就知道人家不想说自己的事。“藏漂”的特色吧,留在西藏,就是想让自己轻松一些,重新做回自己。忘掉一切,包括名字,包括过往的经历,统统抛掉,再随便取个名字,随便编个老家,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于是,在拉萨的日子就变得简单,如孩子一般单纯!
收拾东西,把所有的物品倒了一地,一样一样看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有用的扔在背包里,没用的扔在一边。莲在阳台上练瑜伽,对我兴奋的喃喃自语充耳不闻。常想,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莲?跟她谈墨脱,说到兴奋处自己手舞足蹈美得不行,她却一点反应没有,脸上是一贯的淡淡然带着点不明所以的微笑。看着阳光下的她,想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莲这样的一个女人变得心如止水?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哪个男人能让我变成这样我倒是感激他。莲现在的状态是我向往的,内心就像一个百毒不侵的金刚,外表却是一个天使。简单生活简单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多美妙的境界啊!
看着莲打坐的背影出神。轻薄的棉衣穿在她身上,那么贴合。这世上的衣料多得数不清,但只有一种是最适合自己的。就像棉,只能穿在莲这样的女子身上,才能显出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朴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莲突然转身,接着说,死丫头,你活过来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我在想会不会死在墨脱,你说我会不会走不出来?
你没听过吗?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
我是坏人?你认为我是坏人?我突然较起真来了,眼泪汪汪的。我是坏人吗?我跟嘉措好,跟一航上床,我就成了坏女人吗?
莲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说你怎么可能是个坏女人呢?你最多是个妖精。
于是我笑了。我是个妖精啊,从小他们就这么说。在我还是孩子时,爸爸常搂着我说我是他的小妖精;后来碰到明,明说我是他的小妖精把我拐到了他的床上让我变成女人,一个妖精般的女人;然后另一个女人跳出来说我是妖精,勾引了她的男朋友,让我把明还给她。于是我逃到西藏,深夜被嘉措扛在肩头说我是他的妖精今生注定要跟他在一起;一航呢,也说我是他的妖精今生注定要成为他的女人……那么,我真是妖精了。一个妖精应该没有什么是不该做的吧?妖精跟仙女的原则不一样,仙女的原则是要让别人快乐,妖精的原则就是让自己快乐。我还是喜欢当妖精的,让别人快乐的事情还是让仙女去做吧,我只做妖精。
莲帮我把扔了一地的东西收起来,一一装进袋子里。然后从她的零食柜里拿出两包饼干,扔一袋给我,说这是我们的晚饭。然后给我冲了一杯果汁,她自己则倒了一杯白开水。
生活简单是我们的原则,绝不会因为吃饱肚子而把自己弄得一身油烟。除非是为了快乐,做一顿简单的饭菜也未尝不可。
吃饱喝足,我拍着肚子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瘫在地上,引来莲的眉头紧皱和一个白眼。
手机响起,是狼哥打来的。说,好好,大哥喝醉了,醉得要死我们都管不了,你来看看吧。
因为上次的“绑架”事件,狼哥和卓一航的英雄壮举,俩人便有了在一起混的理由。一航有车,对西藏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藏漂”,不仅年龄,见识和经验也不是一般“藏漂”所能比的。几次远程近郊的游玩之后,就成了那一帮人的老大。然而一航有个习惯,从不带“藏漂”去住的地方,说是私人空间,不容打扰。在我们这些漂在拉萨的人中,所谓私人空间几乎是不存在的。我们吃住不分家,今天谁有钱了,就集体腐败,明天没钱了,就集体挨饿。当然,有时候,我们也AA,这个是以往生活偶尔留下的一个影子吧,在拉萨不是绝对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一群不愿长大的孩子,怀着各自的梦想,忘掉过去也忘掉未来,游走在这片蓝天碧水里。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2)
一航喝醉了,还大醉,这倒稀奇。从认识他以来,一直是个干干净净、身上有古龙香水味道、十足儒雅的男人,喜欢小酌,但仅限红酒,一两杯,用来增加情调。喝醉?不可想象。我嘿嘿笑着,想象醉了的一航不知吃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我想得正得意差点流口水的当口,耳边飘来某个女人不合时宜的声音。你的样子像个色狼饿鬼。
我翻起了白眼。
跟狼哥说,我待会儿就过来,便挂了手机扔在床上。拖过电脑,又趴着找插座。莲双手握着她的白水杯,靠窗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好好,你会万劫不复的。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我斜睨了她一眼,凭什么说我万劫不复,我是在拯救掉进情网中无法自救的孩子。然后便是莲悲天悯人的眼神一串串飞来。
找到插座,接触不好,插了好几次才通上电。打开,通过QQ收一个暴走族发来的关于墨脱的文件。他曾经三进三出墨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相当有经验的了”。
QQ才一露面,招呼声便响个不停。今天我没心思理他们,咱还有工作要做呢。打开收到的文件,一看大乐。
拉萨—八一镇
一大早来到东郊汽车站,到林芝的车都在这里发。到八一镇的车有依维柯、丰田4500、中华,还有大巴丰田。4500是后排100元,中排120元,前排150元,中华是120元,依维柯车站标价是100元,咬定60元肯定能走,大巴也是一样。每天最早一班是9点发车,每小时一班,不过一般都会晚点。10点半发车,晚上6点到达八一镇。八一镇汽车站对面有一个驴之家,规模很大,硬件设施也非常好,价格不贵,带卫生间24小时热水的双人间才80元。八一镇的街道很干净,但是没啥可停留的。
八一镇—派区
八一镇发往派区的车不在汽车站发车,在步行街的入口发车,就在邮电局旁边。现在每天一班,50元/人,10点前后发车,但是旺季8点以后到肯定没座了,所以一定要提前到。我们是8点半到的,只有一个座了,只好一个人坐在机器盖上。
八一镇到派区140公里左右,有30公里水泥路,剩下的都是土路,非常颠,没有座位的话对屁股是个严峻的考验。下午4点到达派区,入住兄弟饭店,住宿10元/人。严重推荐此饭店,老板是四川的,姓徐,以前在派区是开澡堂的,人不错,可以在这里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还可以代找背夫,而且老板对代找的背夫非常负责,价格也非常公道。派区没有洗澡的地方。
如果在派区休整一天的话,可以考虑去看南迦巴瓦峰和雅鲁藏布大峡谷入口,有一辆212吉普车,包车120元。
要到派区派出所登记,第二天到松林口的车可以跟店老板打招呼,车会在门口接,不用担心醒不来,车会在派区唯一的一条街上从头到尾地鸣笛。车费15~20元/人。
派区—拉格—汗密—背崩—墨脱—108K—80K—24K—波密
D1派乡—松林口—拉格 20公里
派乡到松林口18公里,坐车需要1个半小时,7点出发,9点前到达松林口,争取在11点前翻越多雄拉山口,一路景色不错,注意有积雪不要开辟新路。下山是碎石路,注意站稳,路很滑,要穿过几个瀑布,水很大要小心。松林口到拉格20公里,正常应该在下午3点前到达拉格。可以考虑向前走到大岩洞,有家客栈可以休息,但是条件比拉格还差。住拉格最后一家客栈,老板姓谢,四川南充人,住10元/人,吃15元/人/顿。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3)
D2拉格—大岩洞—汗密 24公里
拉格到大岩洞10公里,基本是丛林乱石路,缓上缓下,比较好走。大岩洞有家门巴客栈,可以休息。
大岩洞到汗密20公里,也是丛林路,一路在溪流中前进,大岩洞后蚂蟥较多,林中如有岔路,选择靠左的路即可。
正常情况7小时内可以走完,我们8点出发,下午3点到达,中间在大岩洞休息40分钟。
住遂州旅舍,住10元/人,吃15元/人/顿。
要请汗密兵站排长来登记,当兵的比较好说话,只要说话别太牛一般都不会难为你。
如果在汗密不登记,在背崩很可能被遣返。
D3汗密—阿尼桥—解放大桥—背崩 35公里
汗密到阿尼桥15公里,先是多个上升和下降,然后是1公里的老虎嘴,过老虎嘴注意靠岩壁走,尤其是对面来人或马帮。然后就是阿尼桥,阿尼桥原来有客栈可以休息,但是现在没有了。
阿尼桥到背崩是热带丛林路20公里,阿尼桥是1号桥,1号桥和2号桥之间有条岔路,是一座桥,过桥是一个2户人家的村子,不要过此桥。过一座小桥后有1小时连续上升,小桥架在一个瀑布前,桥上很凉快。坡上有庄稼地和一个小客栈,再走2小时到解放大桥,过桥后30分钟到背崩。
今年的塌方是十几年来最严重的,阿尼桥到背崩有几十处塌方,最大一处有1公里左右长,要下到江边走。30~50米的塌方有20处左右,这类塌方最危险,脚下只有一个很浅的脚窝,5公分左右宽,沙石土质根本没有踩脚的地方,中间还要越过溪流。一定要前后保护通过,登山绳作用不大。
岔路:阿尼桥到背崩,左边的路在山腰,右边的路是水道通到山脚,应走右边到山脚的路。
早上8点半出发,晚上8点到达背崩,中间在阿尼桥休息40分钟。
汗密到背崩要备好水,一路上补水点不多,过最大的塌方区时可以在多雄河边补水。
住杨老三客栈,住10元/人,吃15元/人/顿。
在过了解放大桥后,桥头岗哨需要登记,到背崩时,要在连部登记。
D4背崩—德兴桥—墨脱 380公里
背崩到德兴桥200公里,基本是土路和碎石路,一路基本是上升,有塌方区。可以看见一个大村子和大桥,此桥就是德兴桥,左边的路通向德兴桥,千万不要上桥。
德兴桥到墨脱180公里,有3小时连续上升。上升之前有一个小村庄可以休息,建议在此把水补足,一路上补水点很多,但是过了小村庄后到墨脱只有一个补水点。
墨脱可住鱼庄,每人20元,吃饭最好在街上饭馆吃。街上还有澡堂,5元/人。最好买盒蚊香,墨脱的蚊子很厉害。
住招待所的话,40元/人,林业局要收100元/人的保护费,是招待所代收的。
要到县公安局登记。
岔路:过一座桥后,一条路在左边顺山腰走,一条在右边往山上走,应走右边上山路。
最好多带一双登山鞋,汗密前可以每天火塘烘干,到背崩就没有火塘了,解放鞋虽然好,但是一路都是碎石路,脚不一定能承受,毕竟不是当地人。我从背崩开始换了干鞋,一路脚没受罪。
如果负重走,最好不要超过20斤,我背了一个小包,一个相机包,大概20斤,到最后一天翻越嘎龙拉感觉很累。往年背大包可能还可以,但是今年背大包很难过塌方区。
不需要带睡袋、炉、锅,不要带太多吃的,多带些干果、葡萄干和巧克力。电池要带够。带两条烟会有很大帮助,当地人喜欢抽烟。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4)
哈哈,很齐全啊,详细的计划。不用废脑子,按照这个去做就行了。转头对窗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女人说:看来这次咱是死不成了。
你不去看他吗?卓一航!
去,马上就去。此一别,再见将是半月后,怎么也得来个“告别赛”之类的。我来了个狐媚的表情,转身在键盘上啪啪地敲着,给老板发邮件。把已经完成的两套策划方案发给她,让她把上个月的提成打在我卡上,说我要去一趟墨脱,半个月左右回来,有工作等我回来再做。然后把电脑推开,拎起小背包甩在肩上,抓起手机,给了莲一个飞吻,便往外走。
你的东西,死人,不收拾了吗?她说。身子动都没动,仍然是那副看透世事的招牌表情。
你帮我吧,我信得过你。头也没回,径直下楼打车,去了措美林旅行者酒吧。
我常来这个酒吧,从老板到侍应生都是极熟悉的。老板是个老“藏漂”,他自己说在这里待了五年了。这样的酒吧在八廓街周围很多,一间老房子,一个喜欢西藏的人,土桌子土板凳,弄些本地的土玩意儿摆上,再从冲赛康批发一点酒水,没生意时老板兼侍应生,有生意时请两个义工,包吃包住付少量的工资。谈不上赚钱,但养活自己再养活情人是没问题的。
在拉萨待得久了,彼此都熟悉。我一进门,几张桌子吹起了口哨。我故意扭了下腰,再来几个媚眼,算是招呼。
狼哥拍着桌子大叫:好好,这里这里。我取下墨镜,走过去,那人趴在桌上,醉眼迷离地玩着一块老式手表。他旁边的女人看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坐到了对面。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抢过一航手上的表看去,老得掉牙的上海表,爷爷辈曾经使用过的。一航看到我,说:好好,你……你又出现了,是真……真人吗?
什么嘛?这样的美女还有假的?我白了他一眼,说:醉得真是不行了,连美女都认不出了。这表你从哪儿弄来的?文物?
表?什么表?
这个啊!我提着表带在他眼前晃。你还用这玩意儿?
我爸的。他拿过去,揣进了口袋。
纪念品啊。你还行,知道这玩意儿是你老爹留下的,放好了,别丢了。狼哥,怎么让他喝这么多酒?
什么我让他喝的?他自己抢着喝,把我的那份都喝光了,搞得我现在酒虫还在窜。要送他回去吧,不走,非要你来。
看来你爱上我了。我凑到一航的脸跟前,哈着气说。
我爱你。他倒是老实不客气地顺竿爬了上来。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去,不好玩。我拍了他脸一下,不再理他,转向狼哥。她是?我向狼哥身边的美女努了努嘴,看那眼神,好像对一航有意思了。
今天在色拉寺捡的,隆重推出,美女迷糊。狼哥说,你要再不来,一航就归她了。
去……,迷糊推了狼哥一把,娇滴滴的样子,还真有点迷糊美女的架势。
拿去拿去,省得我跑一趟。我对迷糊笑,真心诚意的。
别听他胡说。下午在色拉寺玩时,他们有车,把我带出来的。好好,听他们说了一晚上你了,终于见到真身!美女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牙齿白得如珍珠一般。哪像我,一口烂牙,笑起来很愧对观众,但又常常忍不住大笑。
这时,侍应生送来两碟蛋糕,说是对面老外送的,给我们尝尝。狼哥冲老外打了个响指,举杯喝了一下,算是谢谢。
我环顾着这间小小的酒吧,发现侍应生中多了个陌生的脸孔。便问狼哥:那个黑脸的藏族服务员呢?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5)
走了,他们说回去结婚了。
结婚?这世上又多了个傻子!
你如嫁给我,我愿当个傻子。狼哥喝了一大口啤酒,流里流气地斜睨着我。
今晚适合调情吗?怎么看着每一张桌都有些暧昧。连狼哥这么豪爽的哥们都黄色起来了。
你?我上下打量着狼哥。配本美女,还差点级别。
哦,狼哥捧着心,装出很受伤的样子。好好,你杀人不见血啊。
一航用手拿了一块蛋糕就往嘴里塞。我看着他,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惊讶。酒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能把一个儒雅、精致的男人变得如此不讲究。一航是精致的,吃东西不会发出声,衣服上不会粘上毛,喝酒讲究情调,什么酒用什么杯子,比酒本身还来得重要。这样一个讲究形式感的男人,居然用手抓东西吃,有意思。我看了看一航,再看了看桌上的啤酒瓶,竟然笑了。
他,狼哥用嘴朝一航努着,什么菜味?
我眯着眼打量醉兮兮的一航:海鲜味。
是你喜欢的味道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喜欢什么味道。
难怪。狼哥把脸凑到我面前,上下左右地闻着,说好像还有酥油味。
只要没狼味就行。我拖过啤酒瓶灌了一口。
哦,我要死了。狼哥靠在迷糊身上。迷糊,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们喝着酒,瞎吹着,直到深夜,都有些醉意了吧。回家。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集体站起,不,是我扶着一航站起,迷糊扶着狼哥站起,各自唱着不成调的歌往外走,谁买的单,不知道。
北京中路,很安静,我们四个人,互相搂着肩,大声唱着,像螃蟹般走得歪歪扭扭。
迷糊好像是住在东郊的唐蕃宾馆,她跟狼哥约了第二天去哲蚌寺后,拦了一辆车,走了。
美女走了。我冲狼哥吹起了口哨。
可怜啊,连个女人都弄不住。狼哥倒是很配合,低头捶胸。
然后我们一起大笑。
到了朵森格路口。
狼哥说:好好,我们先把老大送回去。
得了,你醉成这样,还送别人。我知道他还住在青年旅舍,你回去吧,我送他就行了。
狼哥朝我眨着眼,暧昧地扮鬼脸。
你要这样的话,那你送他吧。
我要好好送。一航居然这时候冒出一句。
人家不要我,没办法,想做好事都做不成了。狼哥给拦了一辆车,帮我把一航塞了进去。
到了小区门口,在背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十块钱来付了车费。好不容易把一航弄了出来,扶着他,穿过小区幽暗的道路,到门口,在他身上掏出钥匙,捅开门,进去。
好了,总算是回来了。我把他扶上楼,让他躺在床上,接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他擦擦脸。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帮他脱掉衣裤。此时才发现,他竟然任我折腾,乖得出奇。好嘛,醉了的人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也省得我难堪。把他塞进被子里。想想明天就要出发,墨脱一路上都没法洗澡,看着透出橘黄色灯光的卫生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实在是喜欢那个浴缸,大大的,把自己浸入其中,该是多么的温暖舒适啊。
床上的一航睡得很熟,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吧。我把自己几下剥光,迅速进去,锁上门。哈哈,这下可以放心地享受泡浴了吧。拧开水龙头,感受着水温。好久没泡澡了,原来住的地方是公用的卫生间,嘉措的租房也是,只能冲凉。在拉萨,我们不需要冲凉,这里的温度,让我们的皮肤每天都是干燥的。只是过于干燥了些,反而更想念浸在水里的感觉,热水里的感觉。不喜欢去桑拿房,我有洁癖。然而,我又是个特爱泡澡的女人,曾经有过一天泡五次澡的纪录。
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36)
看看冒着袅袅热气的浴缸,我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暖暖的水立即包围了全身。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寸寸弥漫的温热,哼起了小曲。
躺累了,换个方向。唉,时间要能停止该多好啊!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凸凹有致,如成熟的蜜桃,能滴出水来。这样的身体,为何没有一个存放的地方?不,是没有一个愿意存放的地方吧?我想起明、想起一航、想起嘉措,三张男人的脸在眼前交替出现。他们哪一个都说过我是属于他们的,但哪一个都没跟我说“请嫁给我”!是,明给了我一枚戒指,以为我就是在盼着这枚订婚戒指才远走天涯。男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的。以为要了我的身子,我的心就应该归他保管。以为套上我的中指,我的心就会停留。其实,戒指也好,房子也罢,那都只不过是女人索爱的借口而已。我们真正要的东西,男人给不起,也不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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