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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逃港》作者:陈秉安

_10 陈秉安(当代)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立健简直是跳了起来,一下燃起了希望。
但是那位法国太太对他审视了一下,一声没吭,牵着女儿,走了。
又没戏。别做梦了——立健又闭上眼睛打瞌睡。
“起来,起来!”不一会,老华裔过来了,捅着他,“老乡,你的好事来了。”
原来,这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男主人的法国家庭,爱丽沙的丈夫是个司机,不久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也许一个家庭真的太需要男人的存在了,而一个外乡人和他诚实的面孔更叫人觉得可靠。爱丽沙决定替华人吴立健申请留下来,帮他做一些粗重的家务活。
最先,立健的工作仅仅是帮助两母女收拾花园、清理房屋。爱丽沙和艾妮出门时,他牵着艾妮的手,充当母女俩的保卫者。另外,收拾完桌上的刀叉后,教艾妮学儿句中文……
就是在对艾妮的教习中,这个牧牛山下的中国青年,也慢慢学会了用生硬的法语同俩母女交流了。
几个月后,爱丽沙对立健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长期留下来。”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借着丁香花的阴影,爱丽沙温柔的身体主动靠近这个俊秀的中国青年。她轻轻地抬起头,那是一句所有的年轻人都难以抵御的请求和命令:“你可以吻我——”
吴立健的心中.真是太矛盾了,这……这叫我怎么办?
后来吴立健在回忆中说:“那一刻,我的确想到过巧巧,想到我今后怎么办……但是,在生活面前,我投降了。”
立健啊立健,这个时候,就是在这个散满丁香花香味的夜中,地球的那一头,牧牛山头的太阳正在升起,勤快的巧巧正清晨起来踏着露水去割草,她在村口遇到胡子爹.商量着要去香港找你啊。
啊,世上的事情是这样的难料!
这以后,英俊的吴立健就同比自己大10岁的爱丽沙结婚了。

“巧巧啊巧巧,你不要慌,不……要恨他……”水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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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巧巧的身体在摇晃,她赶忙扶住了她。
啊啊,你是那样的绝情啊,你知道我在这边是怎样苦苦等你吗?
三十年啊三十年,我等你,年轻的我等成了满头白发了呀。
“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就像是一个人到了最后一刻,还希望着奇迹出现,巧巧眼巴巴地看着水容这位大媒人。
你是媒人啊,你是我们俩的牵线人啊,他说了什么?他还在想念我吗?
可是水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
巧巧再也没有想头了。
不过,她还有个想法。
啊,我不怪你,你就是在那边成了家,我也不怪你,是生活让你这样的。
牧牛山还在,老屋还在,你掰断的筷子还在,我就守在这老屋里了,我守你一辈子!我没有更多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够回来,回来让我见你一面。对我说
一句,你没有忘记我,让我没有白等你。说完你就可以走。我还是你的巧巧,你还是我的立健。就这一点了,行吗?
水容没说话,她用眼神告诉巧巧:立健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就是在巧巧那次找到她阁楼上时
吴立健给文素巧的的退婚书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水容就在隔壁的邻居家。但是,当时她刚刚得到立健与爱丽沙结婚的消息不久。
她怎么好说出来呢,她这个媒人怎么好意思见巧巧呢?
这以后,立健在那边做了父亲,曾来往法国和香港做生意。也许因为在心里放不下巧巧,他一直没有加入法国国籍——直到六十年代中期。
时间一天天过去,年青英俊的吴立健一大天老。他不仅成了法国人,也做了外公了。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吴立健请求水容:“老姐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告诉她吧,让她别等了。她也苦啊。把那东西给她吧”
水容拿着那样东西,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她太矛盾了!
立健在电话那头说:“姐,我就求你,做件好事吧。总不能欺瞒她一辈子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在多次催促之后.吴水容终于下了决心。
她回来了。她回来就是要做那件33年都想做,但又不忍心做的那事。
“巧巧哇,你不要哭,不要哭啊……我给你看吧……”
她拿出了一个手绢包。打开手绢,里头是一张纸。
这是立健逃港后的第20年,就是1977年写给文素巧的“休书”。
自愿立写离婚书。口口健自(一)九五八年由家长主婚与口口巧结婚为夫妻。本人因谋生关系移到香港现居法国十余年,而受环境所迫,未能归家,使之失妻有名无买。为免误人青春,故此自愿题(提)出离婚。从今日起.与口口巧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后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双方并无干涉。特立离婚书为凭。
立写离婚书人口口健
于法国一九百七十七年正月廿二日立
据后来文素巧的姐姐告诉我,“休书”中所说与文素巧结婚的时间是“九五八年”是错的,准确地说应为“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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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大逃港

我得知这个故事是在2000年,当时我正采访研究特区妇女问题的一个报告会。会上,文素巧33年不嫁等丈夫的故事,是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在妇女们中进行宣传教育的。与会者一致谴责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对妇女的精神毒害后,似乎都持批评文素巧的态度。
我感到事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简单,决定寻找文素巧,听听她本人是怎样说的。
费尽周折,我终于找到了文素巧的电话。
“嘀——嘀——”香港的电话是种特殊的声音。电话通了,我屏住了呼吸。
“丙个(哪位)?”从遥远的空中,传来一个有些苍凉的老女人的声音,是个宝安县人的粤语。
啊,是她,天啦,这就是我千辛万苦要寻找的文素巧啊!
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我们从来都不认识,我还担心说到我是记者很可能会把她吓跑。
但是,我又不能不说真话。因为,最后她还是会知道的。
我鼓起勇气,也许是找不到太好的理由,所用的都是惯用的套话。我说报社和区政府都很关心她,都很同情她的那段身世,希望她能回来,我们见一见。
那头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她大概在犹豫、在回忆、在斟酌……
终于,那头传来了声音:“还说那吗?不说了吧,记者。都是过去好久好久的事情了……我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你过来吧,我们会帮你慢慢回忆、整理。对后人也是笔财富。说明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村子里的人,旺狗、旺狗媳妇……都会来的,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这回等的时间更长一些了。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半天,那边传来声音:“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
我还想再坚持。她似乎在哀求我了:“我的心已经干涸,记者……对不起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我还能为了自己的需要,再去揉碎可怜了一辈子的老人那颗破碎的心吗?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一切都安静了……
文素巧就这样从我的,也从几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如同消失在傍晚天边的一抹暮霞,……
我所能做到的和我有幸得到的,也仅只是这个“苦命人”的背影的小小一角。
就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小人物一样,他们匆匆走过这个世界,身上那些辛酸的故事,只能由他们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
◇第三节 逃港的广州女大学生◇
那些疲惫不堪的偷渡者,在饥饿、恐慌之中,抱着无穷的愿望,于千难万险之后,登到了山顶,突然看到了山下隔河香港的灯光,一派辉煌的景象。那种即将获救时候的惊喜、紧张、兴奋……陡然一齐袭来,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啊!
他们太兴奋了。
而就在这种神经极度的兴奋中,他们忘记了悬崖就在脚下!

现在是1996年的11月,即1957年大放河口后的第39个年头,我与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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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老伯同坐在莲塘村边的一株大树下。他当年是莲塘村的生产队长,而今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村口的下面看得见边境。
香港很快就要回归,河边的岗哨实际上已形同虚设。以前边界是不让靠近的,现在那儿变成一片菜地。从湖南、四川……各地请来的菜农都在“禁区”悠闲地浇菜,与站岗的战士分享着三五牌香烟……一片平宁景象。
四围青山、半壶清茶,一抹晚照。听白须老人遥话当年,真有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味道。
“一听说放河口,内地就全乱啦。”万伯摇着蒲扇说,“也不知怎么一下就来那么多的人,四面八方,潮水一样。广州、惠州、韶关……哪里的都来了。傻啊,一群一群的,围着村子转,找不到口子出去呀。我就叫民兵给他们带路。”
60年代莲塘村万冠平(右)与知识青年李美姗(中读书者)在毛泽东思想夜校门前
“带路?”我问,“你不怕上头批判。”
“不会。”万伯说,“上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万伯喝了一口茶:“后来不是不让过了吗?但不听,还是来。就发动民兵抓。有些胡乱撞着就撞到你家里来了,就像一群给赶得没处飞的雀子,还跪着哭着求你。看着真难受。当时我还是民兵队长啦,叫我也去抓。你能不去?唉,好多事说来心疼啊。”
我知道已经触到他记忆最深处了。
“哪件事是你最难忘的?”我竭力想唤起他的回忆。
他露出难过的神情,忽然扭过头:“看见那里吗?”他的蒲扇指着北面的一座山峰问,“那儿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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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报关于梧桐山“阎王壁”的报道
那不就是深圳人人熟悉的梧桐山吗?为了这部书,我不止一次爬上过这座深圳最高的山峰。
“不是,我说的是那。”他站起身来,拿蒲扇根指着,“在那山尖旁边,下边还有一个最险的悬崖。看见了吗,那叫什么?”
我手搭凉棚往上看,那是一个突兀的山峰边的一个悬崖。我摇摇头:说不出名字。
“那叫鹰嘴崖。”
啊,是它!我猛然想起香港的报纸上披露的,逃港者经常提起的梧桐山上可怕的“老虎嘴”。
“是的,也叫老虎嘴,香港报纸还叫它阎王壁。当年,好多从南边跑过来的人,夜黑看不到路,就是从崖上摔下来死的。”他说。
“你见过?”
“见过,多啦。”
不知是不是过分的谊染,传说当年逃到梧桐山中的人,饥饿、疾病缠身,为了获得最后一口活命粮而抢夺……鹰嘴崖下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上面的死了,下面的还在抽着气。
“惨啊!”他露出十分凄惨的面色:“有时上山,猛然就会发现草丛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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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尸,我就顺手拿锄头刨了坑,把人家埋了。”
他停了一下:“好吧,我给你说吧。那件事,就是发生在鹰嘴崖下面的。”
那是在大放河口后不久……

海边的气候就是怪,平常又温暖又湿润的,可一到干燥时,就干燥得不行,常常引起山火,也不知那湿润的海风都到哪里去了。所以.梧桐山下的莲塘村,安排有专门巡逻防山火的人。
“当时村里派了我做防火员,每年给我记一百工分。”万冠平老伯说。
那一天下午,准确说是傍晚了,大约五六点钟,天色昏昏暗暗的,已经不大看见人了。我下了工,还想在山上割把柴回去,远远地看见鹰嘴崖下的山腰中升起了一缕青烟。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失手,把山草点燃了。
我赶忙撕开喉咙喊人:“起火了——快来人呀——”我这一喊,周围还在山上千活的村民,都丢下手上的活,你呼我喊都往鹰嘴崖下跑。村里的锣声也响起来了。提桶的、拿盆的,人都急着朝山上跑。
眼看着满山遍野的村民上来了,我猛然一想:奇怪了,现在还不是干燥时候呀,草还湿着呢,怎么就发山火了?
怕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
我便警惕地抓起了路边的一根木棒,朝起火的地方跑。
火舌在灌木丛上空旋转着.发出“僻嚼啪啪”的声响。满野都是被烧化的草叶像一只只蝴蝶飞舞……
“快啊!”人都上来了,几个年轻人冲在前头,我领着一帮青年冲进了大火中。
“你说我发现了什么?”万伯问我)
“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安安静静地就坐在火圈子中央。顶多就二十岁吧,大火烧出了一个圈子,围着她,熊熊的,可就是没烧到她。”
“火是她放的?”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林玮(化名)从小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
1950年.做商人的父亲逃到了香港,他是去“避”一“避”共产党的,以为早晚还能回来,所以把妻子和女儿留在了广州。
留在广州的林玮很争气,1956年上了广州的名牌大学。
1957年上半年,学校号召给党整风,向领导提意见。系里派下任务来,每人给党提的意见必须在五条以上,谁提得多谁就是对党忠心。
提什么呢?她绞尽了脑汁,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意见,比如系领导架子大,见面不理人啦;公私合营后,家里住的房子太窄啦……之类的意见交给了团支书。
谁知,就因为提了这些意见,不久有消息传出,说这次“大鸣大放”,班上有四个同学被内定划成了右派,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原因是对党的公私合营政策不满。
班上资本家出身的人,除了两个男同学,还会有谁呢?难道是我?
林玮害怕起来。这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父亲打电话.问父亲怎么办。
正是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邮局的电话亭是一间间的小格间。
“孩子,你来得正好,爸爸正要找你”爸爸在香港那头说。
爸爸反要找她?
“听着,不要急——周围没有人吧?”爸爸说
“没有。”林玮看看四周,都是用玻璃板隔着的,在小格里打电话,外人是听不到的。
“最近深圳放宽了,边防不设岗,想过香港的人都放行。这事他们不宣传的。你赶快抓住机会,过河来。”
第二天一早,踏上往南去的火车,她才发现,车厢内的人格外多,大多数是年轻人,都拿着小包和简单行李,而且都是到深圳下车的。
这还用说吗?
快到黄昏时,火车到达了靠近深圳的布吉车站,再过去一站就是深圳了。
忽然.列车员走过来说:“下车,都下车——列车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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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下子愣了:“为什么不开?”
列车员:“上面来的通知,深圳那边不让车开去了。”
满车厢的人都急了:“怎么回事啊?”
趴在车窗上往下一望,布吉车站边站满了人,都是从深圳退回来的。
有人敲着车窗玻璃:“下来吧,不让去香港啦。”
“共产党改口啦”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车站坪里.成千的人都不知道何去何从。
人群中有人议论:“不让过,我们自己过。”
“我们上梧桐山,走小路!”有人提议。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我知道路,上了梧桐山,下面就是香港!”
“走——上梧桐山啊!”有人呼喊着。
人群便像股潮水,朝山上涌去。
此时的林玮,已经身不由己了,她一想,回去了也要挨“批”了,不如随着人群去闯。
天色已黑了,山上的路又陡又滑,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石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
猛地听见远处有人欢呼的声音:“到了——到顶了啊!”
那声音,夜里听来多么清晰,多么激动人心啊。
“香港——”山顶上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香港呀!”她看见前面有人在跳起来呼喊。
“我们看到香港了!”到了山顶的人叫喊着。
林玮抓住了一把树枝,拉着身体上了一个斜坡。
猛然,她好像听到前面有滚动的声音,像一块很大的石头滚下山去了。
原来是一座悬崖,好险啊,差点没掉下去!
往下一望,呀,山下,南边天空一片光芒,像白天一样。那是什么?像是天上的繁星,比繁星还要多啊,原来那是灯光啊,香港的灯光,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深圳河,那么辉煌灿烂啊!
啊,香港.爸爸在的地方!她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突然,她感到脚下的石头在滑动,在“溜”……啊,猛地,她的身体像一个车轮,朝几百米的山下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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