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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逃港》作者:陈秉安

_9 陈秉安(当代)
她被一只粗大的脚碰了一下:天啦!她仰起头来,六六的眼睛正瞪着她呢,她的心头一冷。
“狗仔——”他听见六六在朝远处呼喊。
“完了!”巧巧瘫在了地上。
“这边没事——我们过海角头去吧!”六六若无其事地对狗仔说。
她听见人脚踩着沙地的“沙沙”声,远远地去了……
啊,啊,好人六六!好人六六!巧巧这辈子忘不了他。
原来人心都是一样的啊!
出了芦苇地,胡子二叔一把拉着巧巧就往海边奔,只下五下就撑开了船。
巧巧是幸运的,她们的船顺利地绕过了边防军的巡逻艇,很快,香港城市夜晚万家灯火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直到登上了香港的岸边,巧巧的一颗“嘭嘭”跳动的心才平静下来。
好了.终于来到立健在的地方了!

香港真大啊!
巧巧手里捏着水容的母亲给的一张纸条,满街找。
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先去找水容。找到了姐姐水容就一定可以找到立健。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按照地址,她真的找到了水容住的地方。这是荃湾的一间阁楼。原来这香港,一间楼中要住好几户人家的。哟,这里的人穿得那么阔气,怎么住的还赶不上咱村子呢?
楼梯弯弯曲曲的,黑黑的也没有亮灯.她终于将纸条上的号码对上了门牌:A一3号。
门上一把大铁锁!
听见擂门声,隔壁的门倒响了,从铁门的缝间探出一位老太婆的头来——香港人是不随便开铁门的。
“你找那个大陆女吗?”那老太婆把她通体“审查”了一遍,足证没有“危险”后问。巧巧点点头。
“搬走了。”
巧巧一下愣了:“搬去了哪里?”
老太婆摆摆手:“不知道”接着铁门“砰——”地关上了。
巧巧感到头“轰”地一响。
失去了水容,她怎么办?到哪里去寻丈夫?
还有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希望能找到旺狗。
巧巧的运气还算好,她终于在一家工厂的仓库里,找到了正在搬货的旺狗,一身汗水,原来他并没有当上“拉长”。
旺狗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是啊,立健是同我们一起上岸的啊,后来……后来就离开了我们,说是到码头上打工了……”
啊,原来他没有死,我的丈夫没有死啊,他在码头上啊,她太高兴了。
“你就再没看见他?”
“没有,这儿的人都忙着挣钱活命,谁也没联系了。”
啊,码头,香港这么大,哪个码头啊?这怎么找啊?
巧巧几乎走遍了香港所有的码头,在街头来往的人群中分辩着,在一个个背着箱子的苦力中寻找着苦盼过多少遍的丈夫的面孔……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看不到,看不到自己的丈夫。
这以后,为了找寻丈夫,她给人做过保姆,在街头卖过针线活……
最怕的是警察查身份证。香港的大道上随时有警察巡逻,发现偷渡的马上抓起来“打界”回大陆。蹲在街角落的巧巧,大凡看见穿制服的就发疯似的跑。从此落下个症:听见皮鞋声就怕,看见挂肩章的人心就“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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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对她说:“这么大个香港,你往哪儿找啊,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我怎么能回去啊,找不到他,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巧巧想起丈夫掰断的那截筷子:为了这样忠心的丈夫,不说我巧巧吃点苦,就是死,我也值得的啊!
但是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啊……
一天深夜,她正在街角用蔑席搭成的窝棚里睡觉,蔑席被一只大手掀开了,接着她看见眼前一双可怕的大皮鞋!
她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揪上上了囚车,关进了偷渡者的“难民营”。
一天以后,她与几十个偷渡者被一辆大卡车拉着,送过了深圳河。
对于这个“打界”回来的女人,中国方面的收容人员看了向北村送来的保人材料后,没有送她去劳教营,也没有体罚她。
“什么成分?”
“贫农。”
“几次?”问的是逃跑的次数。
“我就这一次。”
收容所的所长,是村里二宝的舅舅,他看了看巧巧那付老实的模样:“记住,偷渡是犯法的哟。要是再跑,就会送去韶关了,再跑,就送到河南襄阳。回不来了的。知道吗?”巧巧老实地点着头。
“走吧。”所长挥手说。

这是一个黄昏,她回来了,干辛万苦寻夫的巧巧又站在牧牛山的山顶上了。
山下是隐隐约约的牧牛村,生她养她的地方,却像是她的牢笼。
看得见深圳河对面香港闪闪点点的灯火,看得见河边那一长绺逶迤的铁丝网。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呀!你找得我好苦啊!
——
回到村里的巧巧变了,变得像另一个人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下地便下地、割禾便割禾。晚上早早的把门儿关了,灯儿熄了,上床……床前还隔着放张条凳——孤身女人担心坏人。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新寡”的生活是多么难熬啊,每当看见别人夫妻双双背着锄头下地,她总是远远地挪在后面,不去看。
下田插秧,每当有男人凑过来同她说话,哪怕是十八九岁的小兄弟,她也会找岔转到隔壁田里去。
别人抱着胖乎乎的孩子在村中晃悠,她会隔着窗羡慕地偷看着。只要村中有人生孩子,她总是赶去忙里忙外,从别人的欢乐中,挤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丝丝甜味来。
时间,一年年过去。
有一天,旺狗媳妇对她说:“巧巧呀,你还是找一个吧,你还年轻,一个人这样过多难啊!”一边点着前面一个人的背影说,“我看他就很好。”
旺狗媳妇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巧巧常常感恩在心的民兵队长六六。
“他也可怜的,媳妇扔下他死了,身边还带着个一岁的孩子,又要上工又要给孩子喂饭。上月人家介绍的那个附寮村的,一见他家这样的情况,掉头就走了。唉!”
是的,六六的情况巧巧也不是没看到,她仍然时时记住芦苇丛中放她的恩情。
这以后,要是六六上工了,她就会悄悄地溜到六六家:孩子放在门角边的谷箩里,听话,也不哭。巧巧给孩子换了尿布,熬了米粉,把家里弄得熨熨帖帖,悄悄把门又掩上.出门去。
回到家里,把门关上,她感到心日里一跳一跳,也不知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要是叫别人撞见了,那不义要风言风语了吗?
管它呢,六六难啊,巧巧想。
有一天,当她正把米粉锅子从灶上拿下来时,门“吱吱”开了。是六六进来了。一时俩人都愣住了,站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还是六六结结巴巴地开了腔:“巧巧,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来我家……”
猛地,巧巧感到心头一阵猛跳,红着脸就冲了出去。
夜,来临了。巧巧又在窗口点起那盏灯。
海,在远处发出“哗哗——”的浪声。
灯影中,她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立健:秀气、腼腆。一个是六六:高大、结实。一个远在他乡,音讯渺渺,一个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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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巧巧突然感到,她是这样爱她的丈夫,她不能失去他,没有他,她不能活。
她像风一样地跑到了旺狗媳妇家,把一袋磨好的米粉交给旺狗媳妇,突然往地上一跪!
“拜托你了,嫂子,你帮帮六六,带带孩子,替我还了他的恩吧!”

牧牛山上的红叶呀,红了又谢。牧牛山下的稻子呀,黄了又黄。又是五年过去了。
六六娶的新媳妇都又生下细仔了。细仔长大了,都会叫巧巧“婶”了。
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
有一天,在村头分红薯,旺狗媳妇发现巧巧挑不动了,忙去帮她担上肩,叹了一口气说:“唉,要你老了怎么办啊?”
巧巧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啊,老了怎么办?她得有个孩子,哪怕是抱一个。带在身边,心里踏实,有个依靠。
对了,邻村的亲戚最近在路边拣到一个半岁的女孩,把她抱来吧,又做了件好事,又有个安慰。于是巧巧抱来了养在家里,给她喂米糊,逗她张嘴笑,给她取了个名叫“月月”。
月月一天天长大,从抱在怀里到学会走路,到翘出两支小辫儿.巧巧身边有人了。
寂寞得像死一样的水潭,似乎又有了一丝微波。
月月上初中了,长得像一朵花了。
有一天,月月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本能的伸过头去,想看看自己。发现那是一朵花和一截老树啊——自己的头上己长出了儿根白发了。
啊,啊,我老了。
月月大了,终归要出嫁的,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啊。
等床上的月月熟睡,等皎洁的明月挂上海空,巧巧又在窗口点上那盏灯,望着大海,她在想啊,想:难到永远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啊,……
一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二十年也过去了。
大鹏湾的潮水啊,一波接着一波,梧桐山上的云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你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的去处啊……
吃食堂、炼钢铁、“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一幕幕政治风云,在她眼前掠过……
一根根的白发添满了巧巧的鬓角。她还在守着、守着……
这已经到了80年代初了。
深圳办特区了!一个消息传遍了大鹏湾畔的山山水水。
很快,生产队改了,变成了向北公司。村里的地都不再种了,从河那边过来了香港人,他们租了地办厂,一幢幢工厂立起来了,湖南的、江西的、四川的,……一群群青春活泼的女孩子像潮水般地涌来打工了……
现在,人们都不再叫她巧巧、巧巧姨,而是叫她巧巧阿婆了。
她不再下田干活,说准确点,是再也没有“田”下了!每年坐在家中就可以分到上万元的“红利”。
有钱了。巧巧生活上不愁了。但是钱,又有什么用啊?人都老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啊?
巧巧常回忆起年轻时同乡亲们一起十活的时光,在田里说啊、笑啊,偷偷把水滴在同伴的颈窝里……那时没钱,但有快活,现在能买回快活吗?能买回时光吗?还有,能买回人——买回我的立健,我的丈夫吗?
他在哪?他到底在哪?他死了吗?难道旺狗没向她说实话,他真的是死了的吗?
不,他不会死,我的丈夫怎么会死呢,我要等他,等到梧桐山崩塌、等到南海的水干……
1995年冬,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遍了向南村:偷渡出外30多年的吴水容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六六打电话告诉她的。
巧巧的脚右些发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如果没有赶回来的月月的搀扶,她真是难以走到吴水容住的宾馆门前。
等了30多年的巧巧,脚都打颤了,她真的等老了!
两姐妹抱在了一起。啊啊,水容姐啊,你也老了,你也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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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粗布赤脚的水容呀,如今你穿着的是旗袍、坐着的是洋车,还打着口红,你好洋气啊。
老姐姐啊,你还记得吗?记得当年咱们一起上夜校,一起学识字的事吗?哎呀,那时你那脚板上的茧有多硬啊,夜里走路踩在田埂上都不用穿鞋啊。
这一切不都像做梦么?
当人们都散去,屋里只剩下老姐妹俩时,巧巧终于鼓足了勇气问:“水容姐,你说实话给我,他呢?他……还在不在人世?”

那天,准确地说,是30多年前,1957年的那一天。立健和旺狗乘的船一点风浪也没有遇到,很顺利地就到达了香港。
他们只知道,大陆这边的解放军是不抓了,但香港的警察抓不抓呢?
奇怪,香港海上的巡逻艇远远地看着,也不过来。
他们还是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停,把船驶到了一处山崖下。
这里是一片荒山,四周也没有人。选择的时间不错,已经天黑了,是上岸的好时候。
旺狗碰碰立健的手朝一座山崖奔去。
看看没人,两人悄悄地往崖上爬。等他们往崖上一探头,妈呀,崖上面有两个挎着枪走来走去的英国兵。
他们正要往草丛中躲,一个高大点的分明看到了他俩。这时,只要那个“鬼佬”走过来十步,他俩就只有举手了。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听见那“鬼佬”用生硬的中国话喊:“上来吧,上来吧,不抓你们。”
立健和旺狗以为是听错了,但那两个英国兵还在向他们挥手:“上来啊——不抓你们——”
后来才知道,英国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要劳工。
“起来,立健!”旺狗突然神气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说:“走——这是咱们中国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顺利到达了香港市中心。
香港工作好找,他们很快进了一家手表工厂。一日三餐都在厂里。二十
●第二章“五七”大逃港●
几个人挤在一间用破货柜改装的“房间”里面,连窗户都没有。香港天气又热,闷得像蒸笼。可第一个月发下工资来,立健竟拿了200多块!这是在家里做一年的钱啊!
拿着一叠钞票,立健喜呆了,巧巧有钱了!
按照同巧巧约好的,在租住的黑暗的货柜里,他弓着身子,赶快给巧巧写了第一封信。
命运这个东西多么奇怪啊,本来,如果这封信寄出去了,巧巧收到了,两个人的后来,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们夫妻可能就像许许多多的“偷渡家庭”一样,巧巧在河北边干社会主义的“公社”,立健在河南边干资本主义的“工厂”,每月给巧巧寄钱过去,过年回宝安“探亲”……
可是,就在立健拿着要给巧巧寄的信要上街时,有人跑到“货柜”来告诉他:“外面有人找你。”
来人不是别人,是早就逃到香港来的同村的小兄弟。
“龙仔——是你呀!”立健发现,当年村里一起玩大的小伙计,西装革履,变得洋气十足了。
“是的,我做老板了”一番拳打后,龙仔拉着他进了一家咖啡馆。
一听说是给老婆寄钱,龙仔说:“慢点寄——我先给你说件事。”龙仔拦住他,又问:”如果有一沓钱放在这里,”龙仔点点桌面,“你愿拿吗?”
怎么这样问?这谁不想发财啊,立健傻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带你去发财!”
立健不明自:卖白粉呀?
“傻瓜,我才不干那犯法的事呢。我带你去法国。”
“法国?”立健吓了一跳。
“对,开餐厅,当老板。”龙仔说。
立健又把这位当年看牛的小伙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
“法国人的钱,好赚。我在那里开了一家中餐馆。”啊,是这样。
“我得从香港进货。”龙仔说,“普通的酱油啊、醋啊、干货啊……拿到那里烧出来的中国菜,价格就是十倍、几十倍的翻。你要愿意,就同我干!”
立健很矛盾,他想着巧巧。
“嗨,你呀!”龙仔说他太老实。“出门的人,谁不是家里放一个,外面住一个?还是金发碧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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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健想的可不是这,他担心的是:“我去―能干什么呀?”
“做厨啊,就到我店里去做厨”
立健摇摇头说:“我不行,我哪能做中国菜呀,平时做菜都是我姐……”
“傻瓜,外国人哪知道什么叫中国菜呀,只要是扁鼻子的中国人,系个白裙,往那一站,就认你是中国厨师。切碎了,下了锅,就是中国菜。”
他心动了。心想,到赚足了钱,风光了,再给巧巧一个惊喜。
然而,事情并不像设想的那么顺利,立健来到法国不久,龙仔的中餐馆就倒闭了。
分手的那一天,龙仔把一叠钱放到立健手心中,无奈地说:“我也顾不上你了。立健,是我害了你。你拿了这个钱买机票回去吧。”
但是,立健怎么能回去呢?就这样一文不名地像个流浪汉回向北村去?去见巧巧?他拿什么脸见人啊?
“还有一条路。”龙仔说,“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那里有个老华裔,我介绍你去他那里,也许可以找到打工几的活干。”
职业介绍所的老华裔挺热情:“别急,老乡。总能给你找个谋生的地方。你每天来这儿等着吧。”老华裔安慰他。
夜色落在巴黎城中,立健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人家窗口,灯火辉煌,一家人幸福团聚,他钻进公园的灌木丛中,垫两张报纸栖身……
白天,他来到介绍所,坐在长沙发上等招雇的主人。来介绍所要雇工的人倒不少,但看看沙发上坐的是个华人,都摇摇头走了。
是的,谁会要他这个语言不通的华人呢?
他只有对天祈祷,但愿有人看上他.哪怕让他去做搬运、做扫地、清理厕所……什么都可以。
上帝似乎有意在安排一段命运:让吴立健在法国扎根,让巧巧有一段痴心的苦待。
奇迹真的发生了!
”Bonjour .”(法语:你好)
有一天,他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一个银铃般细小而好听的声音。
眼前站着的是两母女:一个五六岁的金发法国小女孩,在女孩旁边是一位美丽的法国中年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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