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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男人的郁闷

_4 漫游者四月(现代)
  “你好了,就都好了。”朱品握着李小芸的手,也闭了一下眼睛。他知道,除非就这样失去知觉,否则,一睁开眼,那现实的众多烦恼就会像黄蜂一样成群而来,都争先恐后地伸出它们屁股后面的毒针,蛰得他浑身红肿,面目全非。男人其实是一种为战斗而生的动物,除了在枪林弹雨的真实战场,生活本身也是一种战场,当需要你战斗的时候,你只有端起你的枪勇敢迎战,即使倒下,身子也是前倾的,否则,你就不配做男人。
30
  手机响了,朱品拿出来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心里吃了一惊,不会是陈玉兰打来的吧,难道这么快她就妥协了?他满腹狐疑,一边按了应答键。
  “爸爸,你在哪,我想你,你快回家吧。”手机里传来了女儿哭泣的声音,朱品的心一沉,赶紧说,“金金,别哭,爸爸很快就回去,你妈妈怎么样了?”
  “她在沙发上躺着,还喝了酒,把家里的电视机砸坏了,爸爸,你快回家吧。”女儿又哭开了。
  “好,你等着,爸爸这就回来。”他挂断了手机,心里刀割似的难受,看来陈玉兰这次是真的不会放过他了。电视机摔坏了不要紧,金金明天要上学,自己明天要上班,这一闹,整个家里的原有的生活节奏就完全被打乱了。这个家庭要是毁灭了,受害最大的就是女儿金金,想想也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但他知道最终伤害的是他自己。
  “你回家吧,我没关系的,等一会我打电话叫我一个小妹来。”李小芸似乎听到了金金的哭声,就赶紧催他。
  “那你先躺着,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将她的被角压了压,又将她的枕头往上移了移,让她枕舒服了,对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虽说春天早就来了,但这气温却一直回暖不起来,尤其是夜晚,还特别的冷,正是春寒料峭,人也是最难将息的,身体啊,心境啊什么的都处在莫名其妙的难受之中。他这时候的心情就很像这种天气,寒冷,灰暗,孤寂,一个人自杀前的心态也不过如此吧。
  打了个的,他坐到后排,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往家的方向而去,但这个家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温暖。以前每次下班回到家,女儿都要上来圈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上两口,老婆也总是将热腾腾的饭菜准备好了,他总是一边看新闻联播或者娱乐星天地,一边吃饭,那感觉虽然平淡,但也能体会出一种平淡的幸福。现在,他再要跨进家门,迎接他的就不是这些了。
  街上已经很安静了,人们都在自己家温暖的被窝里睡觉了吧,而自己呢,可能今晚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找不到。陈玉兰可能会像赶一只野狗一样再次把自己赶出来。怨谁呢?自己一直把陈玉兰当成什么样的人呢,厨师、洗衣机、保姆兼泄欲工具?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老婆存在的真正含义。
  妻子是什么?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得有点可笑,可愣是有人从中看出了猫腻。最近有一本书叫《The Meaning of
Wife》,提出的一些问题就能让人顿悟夫妻关系中的一些重大秘密。其一,婚礼是如何被虚构成了每个女人的梦想的?——每个女孩,从十岁就开始做这样的新娘梦!她们最终得到的名副其实吗?其二,“家务劳动”是如何美化成一种“艺术”?——谁知掩盖的却是蕴藏于其中的奴役或被奴役的恐怖关系?其三,“性”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一种新的家务劳动?——女性从中得到的是性压迫还是性解放?当性生活等同于家庭义务——一种失去了快乐的家务,妻子们必然身陷万劫不复的“性爱危机”。其四,女人选择了结婚,就选择了更高的被伤害率吗?当爱的承诺竟然引发家庭暴力,婚姻陷入黑暗,家庭沦为暴力的现场——充斥着伤害的语言、拳打脚踢、甚至强奸,“婚姻”的本质是否被异化掉了?
  他想起了从报上看到的一组数字:全国每年结婚新人1000万对,结婚消费总额达2500亿元,但每年离婚的数目也达到了100万对夫妻。这个世界怎么了,人们忙着结婚,也忙着离婚,一窝蜂冲进城里,一些人又急急惶惶地往外冲,据说,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离了婚的人获得的社会评价不像以前那么低了,现在你离婚不离婚,别人不再那么关心了,即使你离了,别人也没有觉得你道德上低劣了多少,总之一句话,如果你感到婚姻不再适合你,束缚了你生活的自由,或者说从中只能品味到烦恼和痛苦无尽的折磨,那么你就可以痛快地或者说明目张胆地去离婚。
  离婚?自己会离婚吗?这个词好像是第一次从陈玉兰的嘴里蹦出来的,自己以前从没有考虑过,但现在他也开始念叨这个词了,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家庭也拉响了离婚预警警报?
  出租车在他家的小区门口嘎的一声停住了。他付了钱,下了车,却感到自己的身上没什么力气。陈玉兰喝了酒,还砸坏了电视机,这在以前都是没有过的,她会不会神经受到了刺激,会做出更多的不理智的行为来?他猛然想到前天刚在网站上看到的南京江宁有一个男人,将他九岁的女儿从学校里带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砖头将自己的女儿活活地砸死了,人们赶去看时,红砖头上还留有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脑浆。他老婆跑过来嘴里哭喊着一句话:我老公头脑坏了,我老公头脑坏了。看来这个男人之所以做出这么极端残忍的行为,先前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大的刺激,正常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凶残而没有人性了呢我?
  他的心紧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起来。上了楼梯,爬到自己门口,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家里果然弥漫着一股酒气,陈玉兰歪倒在沙发上,头发凌乱不堪,像个疯子一样,手中还握着一个酒瓶,里面的酒流出来洒了一地,女儿金金正在眼睛红肿地用手轻轻拍着她妈妈的肩膀,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
  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玉兰,玉兰,”他伸手去拉老婆的手,试图将她拉起来。
  “你让我去死,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陈玉兰只直起来半个身子,就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又将自己重重地摔倒在沙发上。
  “玉兰,你听我说,听我说嘛。”他坐到沙发上,费力地将陈玉兰的身体扳了起来,一股
  扑鼻的酒气熏得他头有点晕,看来陈玉兰真的喝了不少酒,像她这样的身体根本就不胜酒力的,一定是气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下的,幸亏她喝的只是酒,不然要出人命了。
   “别碰我,谁叫你回来的?”陈玉兰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呼的一下凑到他跟前,咬着牙说,“朱品,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我们离婚!”
  “是我错了,不该……”他嗫嚅着说,这个婚他真的不能离,一个是他们的婚姻虽然越来越平淡,但感情还是有的,离破裂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二来主要是女儿金金离不开她妈妈,如果离婚了,难以想象金金还会像以前那么幸福快乐,何况他早就在心里下过决心,不管将来怎么样,都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有父爱也有母爱,不然她以后的性格会有缺陷的,一生都会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你错了?说得轻巧,你去外面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陈玉兰杏眼圆睁,瞪着他,好像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似的。
  “我们已经结束了。”他说,低着头。
  “已经结束?我明明看到你俩赤身露体抱在一起的,你骗得了谁啊?”她一脸鄙夷。
  “那天我就是去跟她结束关系的,真的。”他说,艰难地咽下一口吐沫。
  “好了,你撒谎也不会脸红了,我懒得听你们的破事,”陈玉兰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心灰意冷地说,“朱品,我们到头了,只有离婚,你不走,我走,我明天搬到学校里住。”
  “那金金呢?”他问,心想看看女儿能不能拉回老婆的心。
  “金金当然跟我了,跟了你我还不放心呢。”陈玉兰说,似乎被触动了心里最脆弱的部分,一把拉过女儿抱在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就只有一个金金了,她有个好歹,我死了也不闭眼的。”她边哭边说,把女儿搂了又搂,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真要离,你也给我考虑几天啊。”他感到很无奈,心想不如退一步再说。
  “没什么考虑的,早离了干净。”陈玉兰擦了一把眼泪。
  早离了干净!他听了这句话心里一震。他想起了培根说过的话:“成了家的人,可以说对命运之神付出了抵押品,但美满的婚姻事难得一遇的。”婚姻的确是一个城堡,曾经如熊熊烈火燃烧的激情在这个愈发沉闷的城堡中,在时间的销蚀中却有如沙漏中的沙,一点点地遗漏直至消失殆尽。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波伏娃说过:“男女的结合应该建立在认清对方的自由之上。”但在中国式的婚姻中,婚姻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大的代价就是要丢掉属于个人的自由。自从你结了婚之后,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无法自由了,你甚至晚上出去吃一顿饭,跟朋友喝个茶都要向另一个人交代清楚,有时交代清楚了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另一半如果认为你出去另有企图,或者仅仅是因为情绪不好,你就去不成。有时,即使去了,到了一定时间,你的手机就会想起来,你只好中途离场,否则回家的小罪就不好受。因此,对一个渴望自由只愿享受自由快乐的人来说,婚姻就是可怕的牢笼。这样的人会很迟地走进婚姻,甚至终生都不结婚。这在天性的浪漫的搞艺术搞娱乐的人们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他们中有些人整天被绯闻缠身,今天跟这个,明天又跟那个,即使心血来潮跟谁结婚了,又总是闪电般地离婚,关键一点就是要获得自由。自由地去爱,自由地做爱,不用撒谎骗人,也没有人来吵闹,天地之间,任我逍遥,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洒脱和快活?
  男人不自由的主要原因有两点:一个是没有钱,一个是结了婚。一个结了婚又没什么钱的男人就尤其不自由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是标准的居家男人,安心呆在婚姻的牢笼里熬日子,享受享受传统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幸福还可以,稍一出轨,就会天下大乱。
  夜真的很深了。金金在陈玉兰的怀里已经睡着了,陈玉兰也迷迷糊糊的似乎睡着了。将她母女俩弄到床上显然不太可能,再说把陈玉兰弄醒她说不定又要吵闹一番。他只好从卧室里抱了被子过来,盖在老婆和女儿的身上。不管怎么样,一家人平安就好,说不定过了这一夜一切都好起来了呢。
  他抱了一床被子走到另一个沙发前,用被子将自己一裹,就躺了下来。
  要是就这样离了,自己会不会就彻底自由了?他想,感到一阵倦意向他袭来,意识就有点模糊起来,似乎马上就能沉入无边的梦乡。的确,这一天他被折腾得太累了。
  
  
  31
  朱品勉强上完了一节课,脚步有些飘忽地走下讲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昨晚根本没有睡好,好像一直在做着恶梦,浑身也淌了不少的虚汗。人的心理很糟糕的时候,身体也会跟着有很多反应,加上这段时间天气比较阴冷,他感觉自己感冒的症状今天早上变得严重起来。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陈玉兰跟女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自己可能一夜没睡好,到天亮的时候反而睡实了,所以母女俩离家的时候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好在最担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了解陈玉兰,肯定是先送女儿去上学,然后再去14中上课,至于晚上是否回来,按她的脾气,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陈玉兰曾经跟他吵架时,就搬到学校的宿舍里住过一个星期,学校为离家远的老师都准备了这样一个宿舍,每学期临到考试前复习最紧张的时候,陈玉兰都会有几次不回家住在学校里,她对工作的忘我态度还被校长作为好的典型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点名表扬过。
  “过了一段时间,也许就都好了。”他路过楼道里的卫生间的时候,感觉有了几分尿意,并拐了进去。里面有几个男生正在撒尿,见他进来,都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两眼。他感觉有几分尴尬,但既然进来了,不撒尿就会给人头脑有毛病的感觉。他于是捡了一个靠窗口的便器,叉开两腿,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家伙,用手捏着,等待着尿液从里面喷射出来。他感觉自己这个动作十分滑稽,心想,上帝造人也真够节省的,比如裤裆里这个见不得人的家伙,别看其貌不扬,却身兼数职,要撒尿,要性交,要射精,要传宗接代,干着低级的排泄的活,又肩负着香火延续的神圣使命,既能给男人带来无穷的快乐,又能给男人带来一股邪恶的力量,甚至可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以说它是一个矛盾体,男人的下半身说的其实就是它,它丑陋,但却极其重要,它邪恶,却被所有的男人视为命根子。它见不得人,却大智若愚,成了晃荡在男人们裤裆里永远不说话的哲学家。
  “上帝真够损的。”他想,收缩膀胱,想将尿液都撒出来。遗憾的是,总量不足并且有点浊黄的尿液只划了一条小小的弧线就消失了。这个是他一段时间以来感觉自己老去的一个很明显的征兆,尿频尿急,有时上课上着上着他就惦记着讲到什么地方能停下来到厕所里去一下,但真到了厕所又尿不了多少。有人说,这是典型的肾亏表现,自己肾亏吗,以前他老是不承认,但现在他觉得可能是真的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周旋在老婆和李小芸之间,特别是李小芸,每次都弄得他精疲力竭,记得有一次他从李小芸那里出来,回到家里,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感觉整个腰都虚了,甚至有那种自己身子已经被淘空的感觉。
  “男人只有在坐在马桶上才能真正回到自己。”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觉得说得非常贴切,想到那些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领导们,在某一刻也像自己这样捏着这样的家伙对着便器撒尿,完了,还要将它抖两抖,再放到裤子里,你不觉得很荒诞吗?
  撒完了尿,他系好了裤子,走到外间的水龙头下放了点水冲了冲手,然后对着镜子将头发弄了弄,对着镜子里的那个熟悉又感觉陌生的家伙瞪了两眼,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滑稽,一个男人,一个丢三奔四的男人,一个渐渐亮了顶的男人,一个陷入生活漩涡中的男人,一个走在大街上很快就被淹没的男人,一个目前不管是市两会、省两会还是全国两会根本就没有机会参加的男人,一个骑着电动车穿行世间、大多数时候只能守着电视机看着别人精彩活着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现在却有点不堪生活的重压了。就是说,他连这种最平凡的小男人的生活都遭遇了很大危机,你说对他这样还有点非分之想的男人来说,怎么能不郁闷?
  他带着这些灰色的思绪,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对自己的姿势以及目前的生活状态感到无力。他想起看过一期《社会记录》,阿丘在节目里告诉大家,世界上的富翁们都在玩冒险刺激的游戏,登雪山、过海峡,上太空,那个快感普通老百姓怕想象不出来的。排在福布斯第九位的也有资产80亿美元,这是个什么概念呢?简单地说,我们是双脚站在大地上考虑问题的,所以我们不得不面对俗世的烦恼,他却是屁股坐在地球上考虑问题的,他面对的是浩瀚星空的深邃,境界怎么可能是一样的呢?连阿丘最后都不得不感叹,造成这重大区别的原因,简单一个字:钱。
  他愿意为这样一点可怜的薪水在每天熬日子吗,他不想去攀登珠峰吗?他不想到南极去探险吗?想,但不可能,简单两个字:没钱!如果他能像天津的那个女大学生一下子中个三千五百万呢?他没有那样的运气,他买过彩票,但最多就中过五块钱。这个女大学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八成是上帝的女儿,中了七个大奖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有钱人腾空而起,无钱人哼着小曲,同样都能快乐。阿丘最后得出结论,精神和梦想是每个人都能追求的。想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阿丘在带着全国的普通男人自慰啊。
  “朱老师,怎么了,这么没精打采的?”马薇走进来,并且很快看出了他的萎靡不振。
  “没什么,有点感冒。”他说,也没有去看她,有那么一出,现在觉得意兴阑珊。
  “我看不仅仅是感冒吧?”马薇走过来,弯下腰,凑到他跟前,仔细审视着他的脸孔。
  “真的是感冒,我准备上完课去挂点盐水。”他说,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唉,这两天感冒的人可多了,这天气想不感冒都不行。”马薇似乎相信了他的话,转眼看着窗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楼群,叹口气,“朱老师,你说这春天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我也不知道,该来的时候就来吧。”他说,对这个春天他似乎失去了兴趣。
  “我看是不会来了,”马薇转过身来,看着他说,“你昨晚看过天气预报了,这两天将有大范围降温,要降5-12度,唉,简直是回到冬天了嘛,这鬼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穿上裙子,在阳光下去踏青?”
  他苦笑了一下,冬天,他想,这天气也是跟着人的情绪走啊,他的心境现在不就是完全是冬天的感觉吗?
  “朱老师,你的脸色好差,你还是到医院里检查一下,别硬撑着。”马薇见他说话都要闭着眼,觉得今天他真的有点不对劲,又在他的脸上打量了一会说。
  “真的没什么,我哪有那么娇气啊,感冒就是这么回事。”他说,对她笑了笑。
  “朱老师,我老是感觉你今天有什么心事。”马薇眼睛盯着他,迟疑了片刻,说,“你是不是双休日跟嫂子吵架了?”
  “没有,我们能吵什么啊。”他说,感叹女人的直觉,但他是不会让她知道的。
  “好了,我也不猜了,”马薇直起身来,说,“你要是真的感到不开心,我们今晚可以去喝茶,然后唱唱卡拉OK什么的,你愿意吗?”
  “我真的感冒,很累,下次吧。”他扭过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似乎要下雨了。
  “那就等你好点吧,我去上课了。”马薇见他这个样子,也就不勉强了。拿出一面小镜子,将脸上的淡妆整了整,对他笑了一下,就走出了门。
  他也准备去上课,但感觉身子很重,索性就多坐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同事贺瑞走了进来,看见他就走了过来,说,“我猜你就在这里。”
  “有什么事吗?”他感觉贺瑞找他一定有什么事了,上学期他俩共同申请了一个课题,是关于C城当代作家概论的,但报上去的时候迟迟批不下来。有人透露说,是系主任陈德全从中在作梗,原因很简单,他们上报的这个概论大纲中没有他陈德全,但他坚持认为,陈德全虽然也写了几本所谓的小说,但实在摆不上台面,放到这本书里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陈德全自认为是中文系的老资格,而且一直喜欢人家称他为作家,不把他放进去后果可想而知。当时,贺瑞跟他商量过,要么就把老陈放进去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坚持说,就是不做这个课题了,也不写老陈,太恶心了。
  “我们的课题被拿掉了。”贺瑞一脸沉重地说,“学院课题组刚刚通知我的,我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了。”
  “我也知道。”他说,咬着嘴唇,心里针扎似的。在竞争愈益激烈的高校,一个青年讲师失去课题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在这里,即使你书教得再好,学生再喜欢听你的课,如果你在没有课题研究,在全国二级以上的刊物发表论文,那么你早晚会被边缘化。可是,全国的刊物就那么一些,大学里想发论文的研究生、讲师、副教授、教授却多如牛毛,难怪这几年核心刊物的版面费都疯了似的往上涨。论文质量不是问题,关键版面费要到位,为了能发表论文,这些可怜的所谓学者们不得不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想法设法把自己的论文变成刊物上的文字。记得他去年发表在某某国家二级刊物上的一篇关于王小波的论文,五千字的篇幅竟然花费了近二千元的版面费,想起来令人寒心,这学问还有什么搞头呢?
  “真不如去办个文化公司,趁年轻赚点钱。”贺瑞递给了他一只烟。
  “办公司,我们?”他接了烟,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贺瑞。
  “是啊,你我都没有何东的马屁功夫,还是另作他谋吧。”贺瑞说,“我知道很难,但总比教这种折磨人的书好吧。你瞧我们学院,凡是在外面办公司的什么都有了,房子啊车子啊,你看我们呢,除了一身粉笔灰,有什么?”
  有什么?他不知道。他可能一无所有了,一个连家都没有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呢?最近学院里有不少同事都在学车,买车,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刺激,但人家那都是会折腾的,搞设计的,搞法律的,搞绘画的,哪一个不比他强?
  “这样活下去也许真的不行,”他想,可自己除了教书,还能干些什么呢?
  “哥们,我真的打算辞职了。”贺瑞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抬头惊愕地看着贺瑞,感觉心里猛烈地震荡了一下。
32
  
  骑着车子出了学校的大门,朱品才感到外面的风的确大。这两天虽然都是晴天,但气温却出奇的低,太阳挂在天上,如同一张惨白的病人的脸。按正常年份应该是三月小阳春了,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什么感觉,相反,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吹到人的脸上,不光是寒冷,那被风旋转起来的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
  朱品是逆风而行,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的,只留下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看着前面的路。他知道这样骑车很危险,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也只能如此。那些坐在小车里的人是用不着吃这些灰尘的,也不用像他这样眼睛迷成一条缝冒险,但他什么时候才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小车呢,虽然说开过年车价一直在跌,平常也听到学院里的人在谈学车买车的事,但他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因为买车对他来说,似乎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灰尘漫天的路上顶风而行,其实正是他目前生活状态的一个形象的写照。
  如果不能顺利度过这次严重的家庭危机,那他的生活就要跌入一个从未有过的低谷。离婚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他目前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别的不说,为了女儿金金,这离婚的事也是提都不能提的。他必须去找陈玉兰谈谈,万一她不理睬,他就找赵大海夫妇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肖梅跟她关系一直不错,陈玉兰以前也劝说过她,相信肖梅过去的话,陈玉兰的心会很快平静下来的。
  他赶到玉湖小学,传达室的陈大伯告诉他,女儿已经被她妈妈接走了。
  这个陈玉兰,看来是决心不让他沾女儿的边了,他想,苦笑了一下,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无法想象自己三天不见女儿,自己会不会头脑急出什么毛病来。
  去14中,就是陈玉兰把他像狗一样赶出来,他也要去。
  从繁华的国威路拐到小北街,再拐过两条马路,14中就到了。朱品一直将车子骑进了操场后面的教师宿舍区,将车子在楼下锁好,就沿着楼道上了楼。
  走到陈玉兰的宿舍前,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似乎传来了女儿的说话声,他的心一暖,也顾不了许多了,就推开了门。
  “爸爸,爸爸,你来了!”女儿看见他,立刻跑过来,抱着他的腰。
  他把女儿一下子抱起来,在她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两口,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以前平淡生活的可贵,人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失去后才会觉得原有的东西是珍贵的呢?
  “金金,跟爸爸回家吧。”他说,看着女儿,感觉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金金,做作业,要不明天老师又要批评你了。”陈玉兰正在一个电饭煲上忙着将淘好的米放进去,见他走了进来,脸立刻就阴沉了下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女儿从他的身上拽了下来,把她拉到一个小写字桌旁,那里正摊着金金的作业。
  他尴尬地笑了笑,搓了一下自己的手,跟到老婆的身边,嗫嚅着说,“玉兰,别闹了,我们回家吧,这里有家好吗?”
  陈玉兰拉长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拿起菜刀开始切菜。
  “我知道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说,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玉兰还是不说话,只是切菜的动作激烈起来,弄出的响声也特别大。
  “我那是一时糊涂,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玉兰,我们回家吧。”他说,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别碰我!”陈玉兰将他拉着的胳膊使劲地甩了一下,停下切菜的动作,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马上给我走,马上!”
  “我……”他看到了老婆眼中陌生的东西,这在以前是没有看到过的,也许这次对她的伤害是太大了,两人夫妻一场,难道真的要从此行同陌路了?
  “你到底走不走?”陈玉兰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扬了扬手中的菜刀。
  “好,我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门口,他的脚步迟疑起来,“那我把金金带回去,这样的环境对她学习不利。”他说。
  “金金在这里挺好,你别操这个心。”陈玉兰没有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好,我走了。”他说,心里感觉受了点伤,女儿是自己的,现在却没有权利带她回家了。看来陈玉兰决心跟他分居了,婚姻法上好像有规定,分居达三个月以上的夫妻就视为自动离婚。陈玉兰提出要去离婚,他根本没有同意,看来她是想通过这样的手段来达到跟他离婚的目的。这段时间里,要么陈玉兰慢慢回心转意,要么两个人会越走越远,直到婚姻彻底崩溃。
  “金金,再见!”他对女儿挥了一下手,眼眶有点湿润了。
  “爸爸,你别走,你别走嘛。”金金扑过来,抱住了他。
  “爸爸会天天来看金金的,我先回家,等你跟妈妈回来。”他说,将女儿前面的刘海理了理,在她现出小酒窝的嘴巴上亲了一口,“乖,要听妈妈的话啊。”他把女儿放了下来,直起了身,准备走出门去,但还是心有不甘地看了陈玉兰一眼。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金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泪都要下来了。
  “金金,做作业,要不妈妈要打你屁股了。”陈玉兰转过身,对女儿呵斥道。
  他的心一凉,觉得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就转身走了出来。在楼下打开电动车的电门,骑了上去。这个电动车因为一系列的意外事情,放在李小芸所住的紫金小区好几天竟然没有丢掉,在C城小偷众多,作案频繁的境况下,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出了14中校门,上了马路,他忽然又感到自己没有方向了。回家?老婆女儿都不在家,回去有什么意义?回学校?目前他连一个呆的地方都没有。要么到学校的图书馆里去看书,只是这种糟糕的心境下,怕看什么也不会看到脑子里去。
  对了,还是到赵大海的家里去,一来可以跟肖梅说说,叫她来劝劝陈玉兰,二来可以跟赵大海喝两杯,他们两个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自己遇到这一摊子事,弄得焦头烂额,只有喝个烂醉如泥,才能忘掉眼下的烦恼。
  主意已定,他就拐上了建设路,向赵大海家所在的小区方向走去。走到半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拿出手机,拨打了李小芸手机的号码,但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他等了一会,无奈地挂了手机,骑上车子往前驶去。
  李小芸怎么样了?昨天,她还给他发过来一个短信,说她已经好了,小妹照顾她挺好,叫他不要担心,重要的是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照顾好。他感到李小芸别看学历不高,干的是酒店服务员工作,但遇到关键事情却显得通情达理,不像陈玉兰那么蛮不讲理,要是自己真的能和李小芸生活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结了婚,两个人就一定得死死绑在一块吗?他跟陈玉兰真的离婚了,会有很多人指责他吗?为了女儿,自己就要在这样的牢笼中徘徊压抑一辈子吗?
  他们之间的问题还远远不是沟通少的问题,在婚姻一个本质的性爱问题上,他们也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看见陈玉兰没有激情,陈玉兰也越来越性冷淡,两个人有一段时间好像夫妻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那一档子事儿,两个人回家总是忙着各自的事情,忙完了也是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就是各奔东西,一天都见不着面。性生活的乐趣和激情就在这种庸常的生活中渐渐被消耗掉了,当有一天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昨日黄花之感。有人说,夫妻之间没有其他特殊情况呆在一起却连续一个月以上没有性生活,就基本可以判断为“无性婚姻”,而“无性婚姻”现在成了离婚众多原因中一个越来越受到关注的原因,这在以前的中国是不可想象的。单是为了性生活不和谐就可以离婚,是不是一种社会和人们意识的进步呢?前一段时间一项调查引起人们很大反响,说中国人平均性伴侣有19.6个,这个数字虽然很夸张,但至少也说明,中国人从一而终的传统思想已经受到很大的挑战,并有可能土崩瓦解。网易上公布一项调查表明,重庆人平均性伴侣至少有三个,多者达到八个十个的一点都不奇怪,众所周知,重庆除了火锅好吃,妹子也漂亮得很,你想一个男人会对着那些水灵灵的妹子不动心的吗?中国的男人如果加上到发廊啊按摩店里搞小姐的数目,性伴侣的数目也不会小的,那些有钱的老板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全部给统计出来,估计要让某些人眼红得发疯。搞小姐已经是比较低级的玩法了,最近不就有一条新闻,说某地的一个大款专门让人给他物色联系十一二岁的初中女学生,多少钱无所谓,关键就是要搞处女,还真有这样的人去为他奔走,最后让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女生遭到了摧残。一个字,就是钱在作祟。
  这真是一个性饥渴的时代,好像全中国的男人忽然都变成伟哥和猛男了。
  他想起拉默尔(L·V·Ramer)在《你在性方面的人权法案》一书中的思想:人在根本上是“性”的。“性”乃是人的一种基本权利。性紧张得到充分释放,乃是生理和心理健康的必要条件。一个人在不侵犯他人,也不危害社会的条件下,有权表达和满足其性爱和性欲,不必存在任何外加的犯罪感、羞耻感、不道德感和恐惧感。
  就是说,只要你愿意,只要她愿意,爱怎么干怎么干,别人根本就是无权干涉的。但对于结了婚的男人呢?他跟李小芸这样危害社会可能还谈不上,但有没有侵犯他人呢,如果侵犯的话,也只能是自己的老婆陈玉兰,现在看来,的确是侵害她了。
  又一阵风吹来,扬起了马路上的灰尘和纸屑,他一下子被迷了眼。赶紧停下了车子,揉了半天,但眼睛里的东西好像也没有弄出来,心想到赵大海家用热毛巾再擦一擦吧。
  正要上车,手机突然响了,拿出一看,是李小芸的号码。他心里一阵激动,赶紧摁了应答键。“小芸,你在哪?”他问。
  “我回老家了,现在正在火车上,刚才没有听到你打来的电话。”李小芸说,嗓子哑哑的感觉。
  “什么,你回老家了?”他吃了一惊,感到十分意外。
  “我很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李小芸说。
  “那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他说,感到心在被什么扎着似的。
  “见不到好啊,我把你拖累的还不够吗?”李小芸说,语气里透着伤感,“朱老师,你是好人,我不会忘了你的,但C城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小芸,你不该就这么走了啊,我不能没有你。”他说,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别说了,都是命,以后有缘还会见的,希望你过得好。”李小芸说着,似乎哭了起来,但立刻有压制了这样的哭泣。
  “是我害了你。”他说,感到眼眶有点湿热,那么多从前美妙的激情时光仿佛一下子都涌了过来,灼伤了他的心,他意识到这样一个青春美丽,带给他无数激情和快乐的女孩从此就要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而他在她离去的时候却让她带着一心的伤痕和空空的两手。
  “别说了,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哦,对了,你借给我的那几千块钱,我会尽快汇给你的。”李小芸说,忍不住抽泣了一下。
  “小芸,你这个时候还提到钱?不要了,早就不要了啊。”他说,感觉心在颤抖,这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他真的爱过,而且爱得还很深,虽然这一切在以前根本就没有太在意。
  “不,我会还你的,但要有一段时间。朱老师,我们再见吧。”李小芸说着,就挂断了电话,好像再说下去她就无法坚持了似的。
  “小芸,小芸……”他对着手机喊道,马上又拨打了她的手机号码,但手机里传来的是“对方正在通话”的提示音,显然,李小芸将手机摁掉了。
  他执着地打了好几遍,最后得到的回答是对方已关机。
  他愣愣地站在马路边,任凭冷风吹打着自己有些沧桑和忧郁的脸孔,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许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声。
  李小芸走了,也从他的生命中走了。他们曾经热烈地缠绕在一起,爱过,笑过,哭过,甚至几分钟之前,他还在想着,如果能跟她在一起会怎么样。现在,这一切都随风飘散了,谁会去怜惜这样一段游离在整个社会之外的没有道德支撑的无望的爱呢?
  
  
  33
  驶进C城有名的富景花园,朱品就在心里暗暗惊叹,什么叫高尚住宅区,这就是了,那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别墅白墙翠瓦,屋顶尖尖,浑身透出的是一股高贵的气息,加上周边环绕的姿态万千的的竹菊春兰等植物的衬托,让人感觉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现在的贫富差距,只要一看住房二看车,就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
  他现在没车,有了一个住房,但一大半都是银行的,是C城最普通不过的住宅区,而且位置离市中心老远的,上班要骑电动车要半个多小时,如果碰上下雨坐公交车,那晃晃悠悠就得一个多小时了。种种生活的表象都告诉着他一个冰冷的现实,他奋斗到现在,都快人到中年了,不说自己的雄心梦想要在全省全国至少在学术界算一个了,就是在C城,他比不上的也是多如牛毛的。别的不说,老乡赵大海他就没法比,虽然赵大海来这里的年头是长一点,但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赶不上人家的。所以,不知是自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自从赵大海搬进新居,没有特别的事情,即使赵大海热情相邀,他也不来富景花园的。虽然他这位老乡住的并不是这种洋气十足的别墅,但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带阁楼的大套间,甚至是宽大客厅里的茂盛的热带植物和巨大的玻璃鱼缸对他都是莫大的刺激,他曾经在心里发誓除非自己也住上了这样的房子,否则,就永远不来了。
  可现在,他又来了,而且像一个丧家的狗一样。
  他在赵大海家的楼下停下电动车,锁好,直起身来,看着这个安逸宁静的富人区,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穷光蛋,真的,自己什么时候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抛弃了,成了一个空有满腹经纶和一腔壮志的穷光蛋?凭他的自信,凭他的能力,何止是这样一栋豪华的房子呢,他曾经是幻想着无边的事业的呀。
  嗷——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嚎叫,如同一只受伤的饥寒交迫辗转在旷野的狼!
  这是一个浮躁至极的时代!有谁能听见一个挣扎在生活的底层、甚至走了点弯路,理想和良知尚没有彻底泯灭的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呐喊呢?!
  在他的眼中,这个极富时代特征的富人区,就是一种象征,它无情地抛弃和嘲弄了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迂腐和穷酸,它以优雅而冷酷的外表否定了理想,否定了热情,否定了知识的尊严,它只认准一个道理,有钱的请进来,这个钱不管你是怎样弄来的,只要你掏出那些钞票就行!
  每天都在被这个时代强奸着,强暴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蹂躏到你哭不出声来!这可能是很多如他这样默默无闻又不甘寂寞的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感觉。那一切都是假的,全是谎言,全是虚妄,但在如海啸一般巨大的物质主义狂潮之下,人们内心坚守的信念和梦想就如亚齐岛上那些别致却脆弱的房子,被大潮席卷一空,留下只是满地的狼藉……
   一个小小的、堕落的,连一个家都顾不了的朱品,他能做什么呢?
   太荒唐,太荒诞,活在这人世间!即使住进了这个豪华的别墅,他就一定开心了吗?还是根本的问题,是半夜醒来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头脑里冒出来的问题……
  
“那玉兔玉兔又早东升……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似嫦娥离月宫……”就在这时,一扇窗子里传来了这样凄清的京剧唱腔,好像是哪家开着电视机,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触动,抬头看天,但天边似乎没有那轮圆月。以前,他是很讨厌听京剧的,但这段唱腔不知怎么唱到了他的心里,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
   他兀自叹了一声,走到一楼的大铁门前,按了一下赵大海家的房号。
   “谁呀?”通话器里传来肖梅的声音,有点刺耳。
   “是我,朱品。”他说,吐了一口气。
   “哦,是你啊,快上来!”肖梅兴奋地说,随后门啪嗒一声就打开了。
   他上了三楼,肖梅已经将家里的门打开了。“哎哟,哪阵风把你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她说,一边拿出拖鞋给朱品换了,把他让进了屋。
  
“大海呢?”他走进去,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慢慢坐了下来。前面摆放的是眼下流行的背投式大彩电,正放着一部很热闹的古装电视剧,什么恶俗就按什么来,偏偏有那么多的人喜欢看。他想,一般这个时间自己都是在家里看新闻节目的,比如中央台的《法治在线》、东方台的《城际连线》等,一般要看到《焦点访谈》结束,才算告一段落,现在,才知道这些平常的电视节目,也是需要在一种平常的心态下才能慢慢品味的。
   “刚下去到小店里买烟去了,他是一个烟鬼你又不是不知道。”肖梅剥了一个香蕉递给他,一边拿眼在他的脸上瞄了两下。
  “怎么了,看你气色不太好啊?”她似乎觉察了什么,问。
  “没怎么,这两天一直重感冒。”他说,咬了一口香蕉。
  “这样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身体要紧哪,别那么拼命了。”肖梅埋怨似的说,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上次有条新闻你看了吗,清华的两个青年学者过劳死了,其中的一个博士后才三十多岁啊,太可惜了。”
  “我也看到了,是非常可惜。”他说,以前他只知道在清华那样的名牌学府当老师很风光,没想到那里的老师们压力那么大,也难怪,在清华的都是高手,跟高手过招要么战胜他,要么被他打败,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的。清华不养庸人,意味着你不想成为庸人,就得负重前行,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课题研究上,甚至要把自己的生命搭上。这两个青年学着死得有点像烈士,在高校,倒在课题研究上,跟倒在战场上没有两样。
  “看了这个新闻,我就想起了你,你跟我说过,晚上写论文要到凌晨两三点的,”肖梅看着说,“以后不可以这么拼命了,你想,学问再大,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是的,我还没有那么拼命,要是那么拼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个样子了。”他说,想起自己目前在学院里的处境,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惨!说起来学校也是名声在外,但谁能知道混在里面小讲师们的苦衷呢?在熬到教授之前,你都是一个孙子,你就是有本事写出振聋发聩的论文,但有人把你的论文枪毙了,你就得像一个拖了一粒大米突然被横空掠夺那样白忙活一场,那些学术会议上,仍然是那些暮气沉沉的老生在常谈,老生们之所以不让你出头,原因简单的得不能再简单,你出头了,他们怎么办,等着饿死?可等你熬到教授了,你也跟他们是一样的了,学术上突破的勇气早已丧失殆尽,剩下的唯一的本事也是跟曾经的那些老生们一样,拼命压制后学,保住自己手中可怜的饭碗,也不去管那些后学们熬得眼珠子发蓝了。这就是中国学术界的怪现象,这样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大学里的所谓学者们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学术理想,心安理得地吵着古人或西方人的冷饭,权当混饱自己的肚皮,闲得发愁无聊至极的就去搞搞女学生,下作的还去嫖嫖娼,带出来的学生也成了没有理想的现实主义者,混张文凭找个工作,就是他们进入大学的直接目的。就难怪那些女大学生去伴游公司里当三陪了,到高档酒店里卖淫了,读书就是找工作,就是挣钱,那么何不趁着青春亮丽去好好捞上一笔呢?这样的大学,这样的教授,这样的学生,我们还能期望产生什么顶尖的学术成果和独树一帜的哲学思想吗?还期望诞生像德里达、福柯、亚斯贝尔斯那样的学术大师吗?
  “我真想不通,怎么一个清华的博士后,住的房子竟然只有五、六十平米,而且是老房子?”肖梅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接着说,“那读这么多书还有什么用啊?”
  “没有用,你看我,再看你们,就知道了。”他苦笑着说。
  “不公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国家人才啊。”肖梅感叹道。
  “国家人才?”他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觉得真是太滑稽了。
  这时,赵大海推门进来,一眼看见朱品,就兴奋地奔过来,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哈,你怎么来了,平常叫你都不来的?”
  “想跟你喝两杯,就来了。”他说,咧嘴勉强笑了一下。
  “不会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有什么事了?”赵大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将刚买的云烟打开,抖出一只递给了他,自己也叼了一根在嘴上。又拿过打火机,将两个人的烟都点着了。
  “没什么事,就是心情有点闷。”他说,低着头,吸了一口烟。
   “跟陈玉兰闹矛盾了?”赵大海吐了一口烟,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问。
   他不说话,只是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怎么,你们两口子真的吵架了?”肖梅凑了过来问,在他的脸上又来回审视了一番。
   “好了,别问了,我现在想喝酒。”他抬起头来,有些疲倦地对赵大海说。
  
“肖梅,你快去炒几个菜,今晚我要跟朱老弟喝个痛快。”赵大海也看出了门道,知道朱品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了,不会是小情人闹到他学院里去了吧?反正一喝酒朱品就会慢慢倒出来的。
   “那你们先聊着,我去炒菜。”肖梅说着起身去了厨房。
  “真跟老婆吵架了?”赵大海朝他身边坐了坐,问。
  “何止是吵,要离婚了。”他说,吐出一口烟,蒙住了自己的脸孔。
  “离婚?不会吧?我跟肖梅吵成那样都没……”赵大海睁大了眼睛。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陈玉兰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已经带着金金到学校里住了。”朱品说,叹了口气。
  “是为了那个李小芸?”赵大海顿了顿,盯着他问。
  “是的,她已经回老家了。”他说。心想,李小芸的离开,虽说是凄凉了点,毕竟从形式甚至实质上结束了他前一阶段有点放纵和荒唐的生活,应该算得上是他生活中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这之前和这之后生活会迥然不同,但是不是就变好了,他感到一片茫然。
  “咱们是同病相怜啊,老弟!”赵大海将他的肩膀一拍,用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男人都是这样,哪个愿意守着一个黄脸婆呢,没办法啊。”说着,又心虚地往厨房的方向瞄了一眼,接着说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坚强一点,过了这个坎就好了,那首歌不是唱了么,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暴风雨已过,你很快就要见着彩虹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开心?”他白了赵大海一眼。
  “老弟,你放心,有我和肖梅,陈玉兰一定会从学校搬回来的,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人家比你的处境糟糕的多了去了,”赵大海说,又甩给他一支烟,说,“什么也别想,咱俩今晚一醉方休。再说,真离了,你还真自由了,我现在想离还离不掉呢。”
  “什么离啊离的,你真是乌鸦嘴。”肖梅从厨房里端着一叠菜走出来,正好听了一个模糊的尾音,就没好气地瞪了赵大海一眼,将菜放到餐桌上,转身又进了厨房。
  “好了,来,咱们喝酒喝酒。”赵大海打了个哈哈,拉着朱品来到了餐桌旁坐了下来。打开一瓶剑南春,给他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对他说,“来,先干了这杯。”
  朱品也不说话,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感觉干燥的嗓子里有点火辣辣的疼。
34(1)
  “现在说你的病,你忌讳吗?”主持人朱军问。
  “不会,”崔永元在电视上微笑着说,“因为我是知识分子,所以我有一定的医学常识,我也不忌讳,我在这儿应该告诉大家,我得的是抑郁症,而且是很严重的抑郁症,重度。”
  “我特别想知道,得病是为什么?是因为工作的压力,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朱军继续问。
  朱品盯着他这张有点黝黑的脸,吐了一口烟,他知道这个朱军在每期的《艺术人生》里都特别会整嘉宾,非把人家整得泪流满面是不会罢手的,可是他要是能把以幽默见长的崔永远搞哭了,那就算他有真本事。
  “病因很复杂,”崔永元似乎犹豫了一下,招牌式的皮笑肉不笑的幽默表情没有了,“既然是心理的疾病,就非常复杂,比如跟你童年的成长环境都很有关系。我就想告诉大家,确实有这样一种病,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社会上对这方面的知识知道得特别少,比如包括我的家人,我的领导,他们都觉得没有这种病,觉得就是想不开,就是小心眼,就是太爱算计了,就是以前火,现在不火了,所有现在受不了了,都是在这样想。实际上它是一种病,那么就要吃药……像最近韩国的李恩珠,包括张国荣,还有好多好多人——海明威、川端康成,那都是大家,但都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所以得抑郁症的人,基本上都是天才。”
  下面的观众使劲地鼓起掌来,崔永元又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
  朱品扔掉烟头,靠到沙发上,心想,中国的男人真的不容易,像崔永元这样的大腕都因为压力得了抑郁症,差点没疯掉,其他的男人就更不用提了。他头脑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该不会得了抑郁症了吧,这些天来,干什么都没劲,对什么都没兴趣,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没有用,夜里一个人睡在空空的房子里,周围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好像掉根针到地板上的声音都可以清晰地听到。以前,一家人睡在一个屋子里他睡得还算踏实,现在老婆和女儿不在家里了,他一下子感到这个家空洞了许多,这才意识到一家人那种相濡以沫的日常生活,就如同这无色无嗅的空气,只有在失去的时候,你才会觉得有些窒息不堪。
  “有没有人会经常说,小崔你已经老了?”电视上,朱军还在问着。
  “有,确实老了,我2月20日过的生日,已经42岁了……”崔永元说,脸色有些黯然。
  其实,何止是女人怕老呢,男人同样也怕老,他清楚记得陈佩斯有一次被人问及“你现在最大的危机是什么”答道,“是我的年龄。”每个人都在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老”着,像他这样奔四的男人对老的感觉特别清晰,好像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时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每天看到的那些年轻的身影年轻的面孔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或强或弱,但心里响着的只有一个声音:我在老去,我在老去。生命是唯一的,青春也是唯一,老去就是将这种唯一慢慢消耗掉,直到肉体消亡,回归虚无。如果说老去是自然赋予人类的一个缺陷,那么一个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与“老去”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防御战,王尔德曾经说过,艺术就是对自然缺陷的抗争,但在岁月这个冷酷的对手面前,不管你是运筹帷幄的政治家,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还是只是老老实实活着的普通人,在不可避免的节节败退之中,韶华既逝去,青春不再,直至两鬓斑白,老眼昏花,才知怎么抗争,也不过是同样一个铁定的败局。
  怎么办,自己算是人到中年了,可至今仍是两手空空。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刺痛,事业无成的悲凉只有此时此刻,独自一个人坐在这个空了的家中才这么真切地感到了,如果让他一直在这柴米油盐平平淡淡的生活里泡着,他也许还感觉不到自己的无能和平庸,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了。失败的情绪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在肆意地蹂躏着他荒凉的心。
  人生苦短,只有事业才能使人青春不老啊,像那个满头银发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年逾古稀了吧,在刚刚结束的第77届奥斯卡上风光无限,他导演并主演的影片《百万美元宝贝》击败马丁。斯科塞斯的《飞行者》获得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他是老了,但他却能让那些咄咄逼人的青春黯淡无光,这才叫男人啊,他的舞台是无限的,他的人生永远都是精彩的,“自然的缺陷”说不定都要在他卓越的才能和强悍的生命力面前退避三舍,拿着锁链的手也颤抖了,因为,这样的生命老是老了,但真的不太容易收拾了去。
  可他的事业在哪里呢?著书立说?辞职创业?好像一切都有点迟了。
  怎么办?好像老早有一本书的名字就叫怎么办,但只有像他陷入了这样的境地,才能体味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
  自己真的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必须有个改变,必须!他在沙发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学院里真的呆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那腐朽得有点发臭的学术环境,一群僵尸一样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学者,那些炒着冷饭互相吹捧的教授们,那些在课堂上就敢搂搂抱抱、整天想着逃课的大学生们,自己虽然也够下劣的了,但还是忍受不了那样的空气,那么那些有良知有热血的人呢?
  抛下一切,到上海到北京去!他脑子一热,C城还有什么让他留恋的呢?
  有女儿,他的金金!这可能是他唯一的牵挂了,可这唯一的牵挂可能成为他最大的牵挂,最大的障碍。这两天他感觉自己想女儿想得厉害,她的小脸太可爱太灿烂了,她的童音太甜蜜太美妙了,这个房子里怎么可能没有她跑来跑去的的身影呢?她是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最精致的一件礼物,是独一无二的,他有时呆呆地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将这样的小精灵带到世上来,单凭这一点,你就不能抱怨命运对你的不公。
  他忽然感觉自己想听听女儿的说话声了,他拿出手机,拨打起陈玉兰的手机来。
  “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让他绝望,他慢慢放下手机,感到手脚有些冰凉。这几天陈玉兰差不多都将手机关着,偶尔接通了,陈玉兰就会不耐烦地大着嗓门叫道:“请你别再打我电话了,让我安静安静好不好?”然后就不容分说地挂了。
  这个关怕是过不了了。他想,虽然那天在赵大海家喝酒,肖梅答应抽空去14中劝说陈玉兰回家,但他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即使回来又能如何,他们之间好像有个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在大学时期谈恋爱的时候被严重忽略了,在这个“七年之痒”的最后关头终于以一种极端形式爆发了。
  他爱过陈玉兰吗?也许从来没有爱过,这太可怕了。他不愿再想下去。
  一阵巨大的孤独袭来,他感到需要找一个人说话,不然会马上死掉。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拨了李小芸的号码,将手机放到耳边,听到的声音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停机,你拨打的手机已停机……”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李小芸真的就这样消失了,真的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茫茫人海,她去了哪里,他到哪里才可以把她找到呢?
  他目光呆呆地看着不停切换的电视画面,康辉正在一如既往地播着晚间国际新闻:“车臣非法武装头目马斯哈多夫当天在政府军的一次行动中,被特种部队炸死于其藏身的掩体中。俄一家电视台随后还展示了马斯哈多夫的尸体。”电视画面上接着就出现了马斯哈多夫横躺在地上的尸体,上身赤裸,脸部给了一个特写镜头,双目紧闭,脸上有不少伤痕。这个曾经制造莫斯科工人文化宫和别斯兰两起震惊世界人质事件的魔头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活着是一个带给人们灾难的魔头,死去仍然不过是一具会发臭的尸体,像他这样的男人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
  他叹了口气,拿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不能呆在这个屋子里了,他必须出去走走,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是一个人这样呆呆地闷坐着就行。
  
  
  34(2)
  
  朱品关上门,下了楼,从一楼的楼梯肚里推出电动车,骑上去,冲出了小区的门。气温有些回暖,白天都达到20度左右了,毕竟春天是来了。但夜间的温度还是比较低的,他这才感觉自己衣服穿少了。
  骑了一段,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是朝14中去的,他真的想去看看女儿,看她睡了没有,如果没有睡就跟她说两句话也好,明天他打算早点去玉湖小学看女儿,去迟了,就会又让陈玉兰接去了,再这样下去,金金就要跟他生分起来了。
  到了14中,大门已经锁上了,也难怪,毕竟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他停下车子,走过去敲着传达室的窗子,试图弄醒看门的大伯,但敲了两下,里面没有什么反应,他就放弃了。这么晚把人家老伯叫起来开门,然后还要再锁门,的确不太合适,再说,即使进去了,陈玉兰跟女儿这么晚也该睡下了,就是叫醒了她,她也很可能不会开门的。
  他重新骑上电动车,在C城的大马路上驰骋着。这时候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比较少了,马路也比白天显得宽阔起来。路是好路,但他感觉没有了方向,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骑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这时候不能回到家里。
  他沿着玉湖边的马路骑了很久,看见路边的茶馆、咖啡馆、酒吧还在霓虹灯闪烁,人影绰绰,忽然感觉自己离开那样自由潇洒的生活已经很久了,以前读大学的时候还经常跟同学朋友去酒吧喝酒,去舞厅跳舞,去英语沙龙跟老外侃英语,现在好像他与这一切自动绝缘了,基本上每天呆在家里,生活的圈子缩小得很厉害,趣味也单调了许多。
  找一个酒吧坐坐。他拿定了主意,开始一路看着酒吧的名字,当看见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酒吧时,他的心一动,就这里了,好像以前来过,他想,停下了车子。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挤满了年轻人,那边还有不少老外,酒桌上一律摆满了各色啤酒、点心之类,一派人声鼎沸的样子。他好久没有感受这种氛围了,他环视了一下那些有点醉生梦死的人们,心想,原来这世上一直有人在挥霍着青春和金钱哪,自己竟然几乎每晚伴着一盏台灯苦读苦写,到现在哪一点比这些放纵着的人高明了?
  他好不容易在里面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服务小姐马上走了过来,弯下腰来问他几位,需要什么。一位,来几瓶啤酒。他答道,今晚他要独自喝到烂醉如泥。
  不一会儿,服务小姐就将他点的东西都端来放到桌子上,并帮他打开了啤酒。他倒了满满的一大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倒满,又一口气喝完。
  痛快,痛快!做男人就要这样,什么狗屁烦恼啊,都让它们他妈的见鬼去吧。
  灯光暗下来,音乐节奏随之强烈起来,中间的舞池里开始不断有人涌进去,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狂热地扭动腰肢和屁股来。有一个衣着暴露,曲线优美的女孩直接跳到了台子上,像水蛇一样扭动着,丰满的乳房在上衣下似乎要爆裂开来。此时此刻,在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有多少人正在以这样的疯狂摇摆宣泄活着的寂寞、孤独和郁闷呢?他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内心的狂野要苏醒了,但他的身子没有动,的确,在这样的场合,他是显得有点老了。
  他发现邻座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卷发,好像染着淡淡的黄,一双略微有些放肆的眼神借着闪烁的灯光打量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回给她一个直直的的眼神,似乎要挑逗她似的。两个人都慢慢地喝着啤酒,时不时看对方一眼,在强烈的音乐节奏中,传递着暧昧的信息。
  酒吧里就是这样,要粉碎的就是日常生活的刻板和拘谨,除了疯狂的宣泄之外,似乎还期待某种循规蹈矩生活里不可能有的更直接的接触,期待意外的什么发生,否则,你来这里干嘛呢?
  他莫名地想起了马薇,她好几次邀请他到酒吧来,但他都不假思索地回绝了。现在想想,又何必呢,就这么放纵一下又能有什么呢?
  他又看了那个邻座的神情有点抑郁又有点神秘的女人,然后,闭上眼,完全沉浸到这样疯狂震荡的节奏中,觉得自己如一座海边的沙雕,在海浪的冲刷下,正在一点点往下坍塌。
  
  
  
  35
  
  
  “朱老师,你在哪?”马薇发来了一条短信。
  “我在家。”朱品马上了一条。
  “在干什么?”手机上又立即出现马薇的。
  “在修改论文。”他回答。将左手上的一支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今晚他大概抽了有十几支烟了,但思绪好像堵塞了似的,关于卡尔维诺的这篇论文下半部分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也许是资料搜集得太多了,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思考。其实,他是最痛恨那些引经据典的论文,好像引文用得越多,越显得自己有水平似的。有的人一篇论文,通篇不过是将别人的观点粘合在一起,他主要的任务不是要在论文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在别人的论断中穿插一些不疼不痒的废话,然后在论文的后面骄傲地附上一长串的“参考书目”,有点傻瓜竟然能将这样的书目列上个几张纸,以证明自己是如何的博览群书,不知道自己充当了文抄公的角色,还自以为自己学问深厚,别人要羡慕他了。事实情况是如何的呢?除了一些狐假虎威的标题之外,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样的观点,只剩下一个炫耀的声音:你看我看了多少书,你有我有学问吗?对这些人他感到悲哀,其实,写论文很简单,就是将自己观点和看法表达充分清楚就行了,一味地嚼着西方人的面包渣有什么意义和乐趣可言呢?
  “你能到我这里来一下吗?”马薇接着又发来一条。
  “现在吗?”他吃了一惊,马上回了过去,感到了一些犹豫。陈玉兰搬出去的这些天,他的心在感受了孤独和寂寞乃至凄凉之后,反而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一口气给自己的那本学术专著《人间与天上的自由骑士——论王小波》结了尾。下午给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随后将书稿的电子文本发给了他,那位读研究生时的同学给他的回答也很干脆,说现在的学术论著出版非常难,很多时候都是作者自掏腰包的,尽最大努力争取帮他像总编推荐,万一不行,要他准备一些钱,多者两三万,少也要一两万,还要自己包销绝大部分,如果狠不下心来,就别出了,现在就这个世道,垃圾似的东西能够大行其道,真正的有品位的作品和书籍反而难以见天日的。他想不管怎样,自己现在要多写,一定要给重量级的学术专著震惊世人,虽然他知道这样的道路很是漫长和遥远,但他准备做一个这样的一个苦行僧,是的,就是一个攀登思想险峰的苦行僧,以对自己前段时间的沉沦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拨。所以,他接着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开始续写以前停下来的关于卡尔维诺的论文,一个男人,一个像他这样在现实中不算突出也不算强大的男人,似乎只有沉浸在无边的思想中才能找到感觉,才能真正地找到做男人的感觉。
  “卡尔维诺的头颅长得像块圆圆的大石头,十分饱满,高敞的额头上皱纹雕刻得又深又长,像某种有光泽的海螺。眼神和唇部及微张的鼻孔都有掩不去的笑意,是一种戏谑的温情。卡长得很纯正可爱,他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采:好像在闪光灯下略微一现身,即刻将消失的神态,微带歉意。完全是童话中人。”
  他读着这些文字,在头脑中想象着这样一个有趣而有智慧的男人的样子。同时,对这位被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的作品《寒冬夜行人》被称为“小说中的小说”的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真正有趣的男人是与躯体关系不大的,重要的是他的才华与思想。
   “就是现在,马上!”马薇急促地回了一条。
  卡尔维诺在书中说,“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魅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
  他继续看自己搜集来的资料,这种阅读的快感好久没有了。
  “为什么不,你在忙什么?”马薇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我觉得对一个作家而言理想境界应该是,接近无名,如此,作家的至高威信才得以远播。这个作家不露面、不现身,但他呈现的那个世界占满整个画面。像莎士比亚。今天,作家愈想越俎代疱,他所呈现的那个世界就愈空洞,作者亦被淘空,最后落得两败俱伤。”
   好啊,说到他心里去了,怎么这么深刻的话自己就说不出来呢?
  “经典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很容易将时下的兴趣所在降格为背景噪音,但同时我们又无法离开这种背景噪音。经典是随背景噪音而存在的,哪怕在截然对立的兴趣控制着局面时,也是如此……”
  手机骤然响了起来,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立即拿起手机,按了应答键。
  “朱老师,我再不来,我就自杀!”马薇在手机里气咻咻地说。
  “啊,自杀?你自杀?!”他像一下子被吓醒了,赶紧对着手机大喊,“马老师,你怎么了,别吓我!”
  “我不想活了。”马薇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马薇,你别乱来啊,我马上过来!”他真的着了慌,关了手机,霍的站了起来,电脑也不关了,就急急忙忙带上门,下了楼。
  骑上电动车,他就直奔马薇家所在的小区。天气真冷,昨晚意外地下了一场大雪,现在的气温至少也在零下几度,都是三月份了,这种气候真的少见,真的反常,都让人闹不明白了,是不是全球的气候真的出问题了?他顶着寒风,将电闸拉到最大,狠不能车子一下子飞起来。李小芸自杀的可怖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马薇今晚表现绝对不正常,她一定遇到什么事情了,一般不会给他发这么多短信,可是自己却沉浸在对卡尔维诺的兴奋中,对她的短信都漫不经心的,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肯定也有责任的。这样想着,他的车子已经冲进了小区的大门,但他不知道马薇的家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就停下来,掏出手机打了她的电话。
  “18幢2单元302室。你还是别来了,让我去死吧。”马薇说,挂了电话。
  他心急火燎地骑着车子在诺大的小区里盘桓了半天,终于找到了18幢2单元,胡乱地停下车子,锁了,就直冲302室。
  到了三楼,他抬起手猛敲302室的门,没想到门自动开了,里面没有关上。
  他走进去,看见马薇躺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只穿着一套淡黄色的睡衣,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头发披散下来,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马薇,你怎么了,啊,快告诉我?”他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问。
  “你……你真来了,那我自杀不成了。”马薇说,也不看他,将啤酒瓶扬起来又要往嘴巴里倒。
  “怎么了,快告诉我!”他急了,将她手中的酒瓶夺了下来。
  “王子们都开始隐居了,女人们看见的都是白马。哈哈……”马薇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他扶住她的肩膀,对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哦,对了,这是2004年比较经典的一句话,是南京的都市放牛在专栏文章《我是个扛枪的猎人》说的,他宣布女人们梦想的白马王子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男人们只剩下动物性的本能了,“所以我现在不单纯,原则上都是女人的责任,或者说,给木子美们逼的”。这个专栏作家对自己不再单纯,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失恋了吧?”他问她,简直难以想象青春亮丽的马薇也能弄成现在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不过,漂亮的女人即使这样,那副样子也是丰韵十足,会令人怦然心动的。
  “失恋?我会失恋?”马薇翻了翻她那好看的有点迷离的丹凤眼,反问他,“我从来没失恋过,我都是叫他们失恋的。”
  “那你怎么喝酒了,还要自杀?”他问。扶着她肩头的手感到了一些温热。
  “我逗你玩的,你还真信了。”马薇坐正了身子,把头发往脑后摆了几摆,看着他说。
  “逗我玩?”他感到脑袋有点大,但看到她眼角还没有拭尽的泪水,心里又觉得马薇不可能在骗他,就说,“我看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跟我说说。”
  “没遇到什么事情,”马薇站了起来,她竟然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走了两个来回,停下来对他说,“就是心情有点闷,爬起来喝了点酒,还是不行,就给你发了短信,又打了你的电话。其实,你来了,我就好了。”
  “这样啊,我真是担心死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感到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朱老师,你真好,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这样折腾你。”马薇说。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他说,环视了一下马薇家的房子,挺宽敞的,装修也蛮别致和时尚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住在河滨小区的房子里,这里的房子一直是我一人住啊。”马薇说,叹了口气,“我爸说给我结婚时用的,但我早就一个人来住了,房子太大,太空,我都有点受不了了。”
  “哦,这样。”他想,老天,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独自一人住在这样一个童话般的大房子里会是什么个样子,她会想什么,做什么,一切都那么令人无法想象。
  “来,你陪我喝两杯。”马薇转身拿来了一个酒杯,倒满了啤酒。
  “我要回去了,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他觉得穿着淡黄睡衣的马薇身材曲线非常动人,皮肤也显得特别好,这样呆下去,怕自己会受不了那样的诱惑,只有走为上策。
  “明天是星期天,干嘛那么急?”马薇拦住了他。
  “我要写论文,真的很急。”他说。
  “再急也不靠这一晚吧,”马薇说,将啤酒递到他的手里,丹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这样让你爸妈来看到了不好。”他说。感到马薇今晚十分奇怪,举动有些超乎寻常,好像有什么心事,但为什么会打电话叫他来呢,在她周围苦苦周旋的男孩子还少吗,随便叫谁,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到的,条件这么好的女孩谁不想把她追到手啊。
  “他们这时候根本就不会来,别担心。”马薇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哦,”他端着杯子,感觉坐在对面、穿着睡衣的马薇跟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其实,我知道,你跟嫂子分居了。”马薇喝了一点,斜睨着眼睛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吃了一惊、
  “一个学院,不,一个办公室的,这个会不知道?”她说,似乎有些得意。
  他黯然地垂下了头,觉得那纷乱的一切都蜜蜂似的飞来了。他端起酒杯把酒喝了下去。这些问题他不能去想,一想就头疼,这些天他都是通过疯狂地写论文来打发业余时间,排解心中的郁闷的。昨天,他还经人介绍去C城一家影视公司,跟一个资深的电视剧编剧见了一面,准备加入这个眼下热门的行当,争取以自己手中的一支笔,尽快从物质改变自己目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对这一点他还是很有自信心的。
  “其实,过不来散了也好,”马薇说,跟他碰了一下杯,好像自言自语,“我们现在都自由了,好啊。”
  “都自由了?”他看着她,一脸的困惑。
  “你不相信吧,我竟然鬼使神差喜欢上了我读研时同室好友的男朋友,”马薇喝了一杯酒,用手扶住自己的头,低声地说道,“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包括你,也没法说。我的快乐只是表面的,朱老师,你也没看出来。这种痛苦是我们研二时开始的,毕业后还没有结束,我们三个人纠缠争斗了很久,都累了,今晚,就是今晚,我们都散了,彻底地散了,哈哈,我自由了,自由了!”
  朱品看着笑得浑身颤抖的马薇,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36(1)
  
  C城文华路,上岛咖啡馆。
   “来两杯卡布奇诺,外加一杯冰淇淋。”马薇对服务生说,然后微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朱品。
  “这儿的环境不错,蛮优雅的。”朱品左右看看,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挺新奇似的,“好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好像从结了婚之后就没来了。”
   “那你还结婚?”马薇说,手托着下巴,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不结婚不行啊,”他说,有些感慨,婚姻真的是一个城堡,城外的人拼命往里冲,里面的人又潮水似的往外涌,两股人流就这样你来我往,倒是一直没有断过。这很像他一次在C城的一个地下广场看美女蛇的经历,在入口处的宣传画上贴着彩色广告,这个美女蛇是人头蛇身,的确让人觉得新奇,一般都会产生进去看一下的念头。虽然身边不断出来的人说,假的,没意思,但外面的人就是不为所动,还是买票进去了。进去一看,才知道所谓的美女蛇不过是几块镜子拼起来,有个女的从上面把头伸出来而已,遂大呼上当,但出来的时候,又看见潮水似的人涌进来,你说没意思他根本就不理你,急急惶惶地往里闯,你在笑他可笑的同时,其实也在笑自己,婚姻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意吧。
  咖啡端上来了,一人一杯,那份冰淇淋给了马薇,女孩子都喜欢吃这玩意儿。
  “可以独身啊,”马薇用汤匙轻轻地搅动了几下杯里的咖啡,看着他说,“现代社会中独身主义者越来越多,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可能是因为结婚太痛苦了。有人说,婚姻是不人道的,是自由的枷锁,是对人性的虐待。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相爱了,这就好了,干嘛要组成家庭呢?家庭一建立起来,就等于给自己建立了一个牢笼,何苦呢。”
  他听了,吃了一惊,抬头看着马薇,觉得好像有点不认识她似的。
  “那你以后不打算结婚了?”他问道。
  “不结啊,准备考博士,将来去做一个特立独行的白骨精。”马薇说,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你最好不要变成白大荒哦,”他说,笑了起来,想起了今天在都市报上看到的一则有趣的新闻,说一个女博士去婚姻介绍所征婚登记时,为了能够吸引男士,将自己的学历改成了本科,结果果然有不少男士向她示好,她选择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士,两人很快恋爱了,但在快要结婚的时候,那个男士跑到婚姻介绍所来投诉,说女博士欺骗了他,不该把博士学历改成本科,两人的婚事也就告吹了。
  “我才不会像她们呢,”马薇喝了一口咖啡,撇撇嘴说,“我不结婚,不代表我不谈恋爱啊,遇到合适的就谈,缘分尽了就散,谁也不欠谁的,这样不挺好吗?”
  “嗬,看你还真不简单呢,”他也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她说,“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结婚,还不把那些小伙子急坏了?”
  “急死他们才好呢,”马薇说,“反正我就是不结婚,我起码到三十岁之后再考虑,现在还早着呢,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拴在一个树上,那样最没劲。”
  他会心地笑了,马薇的想法虽然有点偏激,但何尝不是现代人的一种较为普遍的想法。最近他在网站上看到一篇有趣的文章,是批判中国传统的一夫一妻制的。作者的话可谓大胆:“人的一生都是受原欲也就是性欲支配的。性意志是人类的最高意志,……它是一种多向选择的意志,具有鲜明的喜新厌旧的倾向;它是一种纯粹的性行为,逃避一切社会责任,它的变动性非常强,没有稳定的取向。即使现在你有了老公或老婆或男友或女友,但这是远远不能解决问题的。感情是虚幻的东西,它是性意志的副产品。没有性就没有爱,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叫爱情?所谓爱情就是性意志通过两性之间的性行为而得到满足之后的愉悦感。而一夫一妻是反性意志的,所以它造成了种种社会病态。”哈哈,这位老兄肯定是生活中的一个异类,满口荒唐言,但极端是极端了一点,从中不也可以嗅出现代人的几许郁闷与趣味吗?
  “朱大哥,你怎么就结了婚?累吧你?”马薇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问。
  “嗬,干嘛问这个,都结了七八年了,”他苦笑了一下,“看人家结,咱也结了呗。”他忽然想到自己跟陈玉兰从大学谈恋爱到一起过日子眨眼都十多年了,这日子过得也真快啊。陈玉兰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被厨房的烟火熏成了一个居家女人,自己也似乎日复一日地缩小着生活的圈子,像一只缓慢爬动的蜗牛,就守着自己背上的这个厚厚的壳了。唯一的收获是孩子,女儿渐渐长大了,成了这个灰暗的壳里最亮丽的风景,否则,真不知道常年累月背着这样一个重重的壳,抛弃了大千世界的精彩与繁华,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壳可以为你躲避风雨,但这个壳也限制了你的速度和自由。男人不能没有家,不能不顾家,但有了家,顾了家,常常是要付出丢掉整个世界的代价。这就是男人的郁闷,男人的痛苦。
  如果从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男人,来考察一下他老去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结果常常令人很悲哀,他是在他那个昏暗的家里不知不觉在庸常的岁月里老去的。
  
  
  36(2)
  
  “看过葛红兵的《沙床》吗?”马薇忽然问。
  “看过,”他说,看了她一下,不知问这个问题是何用意。
  “你觉得那个诸葛老师怎么样?”她问,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他愣了一下,这篇小说是两年前看的,内容有些模糊了,但那个有着作者影子的诸葛老师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是个“一夜情”高手,在小说开始不久,就接二连三地跟好几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大学里的那个异国情人,网络里的裴紫,日本女生以及关系暧昧的张晓闽,都是他生活中的活色生香的女人。
  “他很潇洒啊,呵呵,”他说,“一句话,诸葛是生活在女人们中间的。”他好像打开了思路,这可能是中文系老师的通病,说到这样的话题就会莫名兴奋起来,接着说,“但如果是简单和粗俗的肉体欲望则纯粹无聊了,葛红兵高就高在他的思想上,正如诸葛在写给裴紫的信中所说,你不该恨我,因为你一旦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恋情,你就会很快把我忘掉的。因为生命的有限,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成了别人生命中的过客,想永久停留是不可能的。”    
  
“朱大哥,你说得太好了。”马薇听了他的话,兴奋地拍起手来,说,“难怪中文系的学生都喜欢听你的课,你要给我好好分析,我正在写葛红兵小说的论文,你不可保留哦。”
  
“这样啊,写论文都要选择美男啊,”他笑了起来,“有空我一定会帮你的,但我的水平也很有限的。”他看着马薇那张皮肤光滑细腻如白瓷般的脸蛋,觉得她不但是一个尤物,而且真的很是有趣。跟她聊天一点都不累,也许都是学中文出身吧。这一点陈玉兰比不上,李小芸也没得比,马薇的小脑瓜里装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前卫而时尚,有时还十分出位大胆,甚至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想起那天晚上,她把他深夜叫去,穿着睡衣,跟他喝得醉醺醺的,脸色酡红,醉态妩媚,就那样毫不设防地依偎在他的身边,那么大的一个房子就他们俩,只要他稍稍意志薄弱,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但他还是在最后关头起身离开,也许是怕了,怕燃烧后又留下空虚的灰烬。
   “诸葛真有趣,你也很有趣啊。”马薇用纤白的手指捏着汤匙优雅地搅动着咖啡,抬起头看着他说,“裴紫是他的过客,我也会是你的过客,是吗?”
  “大家都是大家的过客,”他说,“所以了,我也会是你的过客。”
  “呜呜,我不要老,也不要死嘛。”马薇似乎意识到了他这句话里的悲凉气息,嘴巴一噘,装着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是,人总是要老去死去的呀。”他说,觉得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这样的话有些残忍。
  “死了,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吗?”马薇似乎急了,问得也挺认真。
  “那当然,到时候这世界就没有咱们了。”他说,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马薇眼泪似乎真的要下来了,明净的眼眸里也有了一丝无助的样子,他忽然想到电影《乱世佳人》的最后一幕,白瑞德义无返顾地走了,郝斯嘉手扶在门框上痛哭着说,“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啊?”那一刻真的令人绝望,但最后她还是拿出了她的拿手自我安慰法:这个事情我暂且不去想,再想,我的头脑就会爆炸,我还是明天再想它吧。
  “我们明天再想它吧。”他伸出手,在马薇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明天?”马薇一下子抓住了他这只手,说,“明天不还是有这样的问题吗?”
  “那就再到明天,”他说,“明天想,今天就没有烦恼了。”想到自己那个破碎了的家,感到有点无力,他现在能有什么力量让陈玉兰回来呢,也许她真的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真的离婚?女儿怎么办?再说毕竟夫妻七八年,不说多么情投意合,但曾经相濡以沫的感情还是有的,就这么结束了?特别是金金,她一哭,他就跟下了地狱似的,这个婚还怎么离?虽然离了婚,他会重获自由,但他也极有可能一无所有,而失去女儿是他根本无法忍受的。
  “这个方法也许不错,”马薇说,脸上又有了笑意,“哎,我那天自杀的念头真有哦,现在看来有点傻,应该明天去想,就自动好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现在能跟我说说了。”他说,看着她这种无暇的面孔,感受她如兰的鼻息,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会在某一刻想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说来话也挺长的,”马薇叹了口气,将如瀑的黑发往后甩了甩,脸上现出了一丝忧伤,“读研的时候,室友的男朋友一次来找她,她却回家了,我就陪着他说话,一直说,晚上还请他吃了饭,他人长得很帅,特有趣,我当初在宿舍里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挺有含义的,但碍于室友,我们一直都规规矩矩的。”马薇喝了一口咖啡,停了停,接着说,“那天晚上,他就没有回去,原来睡在室友的床上的,后来他就爬到我床上来了。”
  朱品感到心里跳荡了一下,屏住呼吸,听她说下去。
  “我们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顺理成章了,”马薇低声地说,“表面上我们三个人都还像以前那么好,但内在的关系已经改变了。这种秘密的快乐真的能让人发疯,后竟发展到一看见他俩在一起心就猫抓似的难受,我知道自己陷得太深了。很长一段时间室友都是蒙在鼓里的,直到有一次,我们在宿舍的床上给从外面回来的她抓了个正着。”
  “后来呢?”他问,感到马薇说的好像一部电视剧情节,真的有点刺激神经。
  “还用问吗?”马薇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来,说,“室友把我们俩大骂了一顿,哭着离开了。”
  “后来呢?”他问。
  “我跟这个男孩子又好了一段时间,”马薇说,“但渐渐发现他的心其实还是在那个室友的身上,加上室友后来又回心转意,要他回到她的身边,其实,是想跟我打一场爱情争夺战,我当然要参加战斗了,不过,太累了,觉得没意思,那天就彻底退出了。”
  “哦,这样啊,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朱品说,很是感叹。
  “我分到学院的时候,那意思已经很淡了,呵呵。”马薇苦笑了一下。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说,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肯定还会遇到更出色的男孩子的,你不知道你多么漂亮哦。”
  “很烦那些整天纠缠的男孩子,一点都不成熟,”马薇看着他,眼睛里很有含义似的,“可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对他们实在提不起兴趣。”
  “哦,”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跟嫂子分居着吗?”过了一会,马薇问。
  “嗯,”他答道,似乎不想提这个事情,太头疼。
  “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你就打算这样下去?”马薇看着他问。
  “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答道,低头发现杯里的咖啡已经喝干了。
 
  
  37(1)
  朱品在都园站下了公交车,撑起雨伞,急急地往玉湖小学的方向走去。北京两会刚刚开完,这两天天气终于回暖了,毕竟是三月了,春天好歹也该来了。但来是来了,却一下子又下起雨来,早上就下了,到了下午下班还在下,电动车没办法骑,他只好去挤公交车了。
  下雨天乘公交车的人特别多,把他挤得够呛。挤点倒没关系,关键是公交车太慢了,走走停停,这样的话,赶到玉湖小学,金金也该被陈玉兰接走了。
  他心里这个急啊,女儿好像很多天没有见到了,他整天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给学生讲课的时候,眼前浮现的都是女儿可爱的面庞,娇小的身影。
  昨晚一个人在家里看中央3套的《星光大道》节目时,看见有一个小女孩长得跟金金十分的像,跳起舞来跟个美丽的小精灵似的,看样子只比女儿大不了多少,可人家的孩子已经上央视表演节目了,又是唱又是跳,把下面观众的手掌差不多都拍红了,可是他们家金金,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培养,自己平时借口忙,对女儿这方面根本就没有全身心投入,买不了钢琴,总能买得起电子琴吧,请不了专业老师,参加少年宫的艺术类培训总是可以的吧,可到目前呢,金金除了学了一门想象画之外,其他的就没有去培养了,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都说把孩子培养成才是最大的财富,他什么时候认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呢?
  “什么都能耽误,金金可不能耽误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感到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这个家现在这副样子,对金金的成长非常不利,自己到了这个年龄,不能光顾自己了,为了金金,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去跟陈玉兰妥协,即使跪着求她也可以。
  还没到玉湖小学门口,他猛然在路上发现了打着小花伞,蹦蹦跳跳走着的女儿,再一看,老婆陈玉兰打着一把红伞跟在女儿的后面,脸上的表情忧郁而沉静,倒好像比以前耐看了不少。
  “金金!”他叫了女儿一声,拦在了母女俩面前。
  “是爸爸,”女儿抬头一看,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向他直奔过来,嘴里嚷嚷着,“爸爸,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啊,爸爸真坏!”
  “爸爸是坏,没有天天来看金金。”他的眼角一热,收了自己的伞,一手拿过女儿的小花伞,一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在她的嘴巴上啪啪地亲了好几口。
  “金金,跟爸爸回家吧,啊?”他对女儿说,疼爱地将她看了又看。
  “不行,”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陈玉兰出了声,“金金,到妈妈这边来。”
  “不,我要跟爸爸在一起。”女儿依偎着他,不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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