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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时代生活史

_3 陈存仁 (当代)
半淞园的设计,是由设计哈同花园的乌木山僧策划的,由画家任伯年逐一布置楼台亭阁,门前有高邕之写的“江山一览”四字横额,里面挂的对联,每一副都出于名人手笔,尤其是董其昌写的一幅字,特别名贵,因为董氏是松江人,真是相得益彰。其中“江上草堂”横额,是曾熙(农髯)所题。当时人有西江月词,称颂该园云:“左右清源映带,东西树竹交加,却从澹雅胜繁华,毕竟名园无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也曾传诵一时。
喜帖由章太炎老师起稿,延请张群(岳军)做证婚人,那时上海市市长张定离任,张群初到上海,行将就任市长,所以他很悠闲,一早就到半淞园,雇了一只小艇泛游其间,临到结婚典礼军乐大鸣,找来找去找不到证婚人,于是派出了很多人去寻,才把他寻回来,行礼时他说:“我初到上海,即逢喜事,觉得非常高兴。”
筵席由“大富贵”包办,当时上海人习俗,普通送礼不过二元,但十九都是阖第光临,所以小孩子特别多,除了筵开四十多席之外,小孩子另有一种儿童席,也开了不少桌。
我记得大富贵的筵席费是十二元,儿童席是五元。但是儿童席的桌上早已摆了许多糖果和蜜饯的东西,菜是四碟水果四碟冷盘,第一盘菜是炒虾仁,最尾是豆沙八宝饭。宴罢之后,分送蜜糕喜果,老老少少皆大欢喜。
从前结婚之后,先住老家三天,没有什么蜜月旅行这回事,后来就回到望平街诊所中特辟的新房,每天的家常菜肴都很考究,伙食费每天不过小洋六角,足见当时的物价是很安定的。难得上一次菜馆,我欢喜到北四川路吃广东菜,虹口新雅酒楼的和菜最精美。两个人吃是两菜一汤,叫做“一元桃菜”,收费一元。后来隔了好多年,新雅才到南京路开设新店。
婚后生活,渐趋正常,业务也跟着有了进展,开始仍有一段很艰难的过程,初时来看病的都是贫苦阶层中人,如司机、看门人,以及店员等,由于这些人的重病看好了之后,才引起车主、业主、店主的重视,待到再看好他们主人的重病,又影响到资富阶层,于是门诊进入正常阶段,特别是三友实业社,职工扩大到三千人,所以他们付给我的每月诊费也提高到三百元。这数字在当时于米价来说,是很可观的。
我的嗜好,除了看戏之外,就是喜欢搜购医学古籍,分门别类地阅读和珍藏,家务都由定芬负责,处理得井井有条,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树桐,一个女儿取名树榕,如今也都娶的娶,嫁的嫁了。
后来,在我和定芬结婚二十五年纪念时,我心里还曾想到爱丽丝,想到她的弟弟在百般破坏时说:“陈某人活动得很,将来一定有一妻数妾。”所以阻挠爱丽丝嫁给我,但是我至今仍然守着一夫一妻,想起来不禁暗自好笑。
我常常想到自己该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既要具有学术上的价值,又要能赚些钱。但是心里上只有一个轮廓,怎样去着手进行,觉得自己没有丰富的资料。
我想到钱财的积储,并没有多大价值,不如用一部分钱来收购医药古籍,手头上有了丰富的资料,便什么事都能打开了。
那时节,我的生活已养成一种良好的习惯,早起一定写一篇日记,记述上一日的事情,诊务的情形,日中每天有二十几个病人,所以空余的时间较多,就乘机撰写医稿,诊务完毕后,就偕同定芬看一场电影,然后拣一家菜馆进餐,那时节应酬不多,到东到西的只是找各种地方性的著名菜馆轮流来吃。
从前上海菜馆很多,但是上菜馆多数是点吃各菜馆拿手的名菜,因此也养成我一种精究饮馔的嗜好,不但讲究吃的艺术,同时还要向厨师请教怎样配料和如何调味与烹制。
我的小家庭中,本来每天菜肴只限定小洋六角,后来雇了一个女佣,对做菜颇有功夫,伙食费用逐步增加到小洋八角。定芬受到我的鼓励,学着做菜。累积了许多年时间,定芬竟然能够做出四冷盆四热炒四大菜和一品锅等,因此我就每月请两三次客,所费不过六七元之谱,但是菜肴已很丰富了。
我绝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最费时失事,消耗有用的时间,定芬也难得打牌,我每天下午诊务完毕,总要抽出一些时间,到三马路一带旧书铺去搜购旧书,兴趣浓厚。
当时旧的木版书,宋版当然买不起,但是翻阅一下,已爱不释手,元代版本比较多,书价的标准,大概是元版刻本每部二元,明版刻本竹纸最多,每部一元五角上下,要是宣纸印的才能卖到一元七八角;清代的刻本,稀见的卖一元一二角,普通的刻本都在一元以下,这是他们对熟客的标准书价。每一部书多数是四册六册。多的有二十四册四十册等,那么价钱就不同了。
书坊铺中,每一种书都有一种定价,标价不问多少,我们熟客总是照上面所列的标准,重新讨价还价。我自己把买到的书编成一份目录,凡是目录中尚未列入的书,每一种都想买,因此在各旧书坊,无人不熟,无一家不相识,在书坊中把看中要买的书堆在一旁,翌日书坊中人便会把它送到我诊所来。
我因为在旧书铺逗留得时间太多,总是由定芬为我预备了七点半那场的电影票,到各旧书坊来找我,往往一找就找到,否则我会一直流连下去,乐而忘返。
5.远游燕京 物价更廉
一年之后,我的医书目录已增到一千余种,于是越买越难,越买越缺,我就想到,一定要亲自到故都琉璃厂去走一遭。
医生的例规,每年腊月初八九后生意便进入淡季,要到次年正月半之后,方能恢复旧状,所以我一到阳历十二月,就利用这个机会到各地去旅行,苏州、无锡、镇江、南京以及杭州西湖,是我常去的。
这几个地方的菜肴,各有其不同的风格,我除了选饮择食游山玩水之外,仍然不忘搜购旧书,但是这许多地方都是鱼米之乡,要买旧书,只有苏州还能购得一些稀见的版本,可是苏州人“向天讨价落地还钱”,买一本书要费许多唇舌,尤其看我是上海人,要价更高。
自从决意要想到北方去,定芬开心不已,因为她的胞兄胞姐都在北方教书,所以这一次定期预备在故都玩一个月,料不到后来竟然逗留到两个月,这是意料不到的,但收获之大也出乎意想之外。
从前到北平,交通工具只有火车,我们坐的是“蓝钢车”,过了南京,才知道中国之大,实在是大得不得了,火车一共要走三日三夜,每到一个站,站上都有许多小贩摊来兜售土产,一篮篮一包包的东西,只要六个铜元至八个铜元,唯有到德州,有一种熏鸡,每只要卖到小洋二角,初时我认为太贵,只想买两只,后来一想,蓝钢车餐厅的大菜,每客要小洋六角,那么不如多买两只,也可以代替一餐,料不到德州熏鸡肉质既肥且嫩,香味浓郁,口颊留香,舌本生甘,简直是从未吃过的珍品。
火车进入山东境内,因为地近枣庄,有一种红枣,色泽鲜红,形如鸡心一般,每一篓卖铜元八枚,我觉得东西虽好,价钱太贵,只要买两篓,那个小贩出取一粒红枣,朝地下一掷,竟然砰然有声,分裂成为二三块,足见这种红枣清脆异常,于是我又多买了两篓。火车一开动,开始吃枣,脆既脆得不得了,甜亦甜得很适度,而且无核的,所以我俩一下子就吃光四篓,代替了一餐,计算起来,比吃大菜又美又廉,省了许多钱。
到了北京(那时称北平)火车总站,已有亲友在接车。接触到眼帘的,就是“大前门”的伟大建筑,本来从前上海有一种“大前门”香烟,就以大前门为标记,但亲历其境一看,就觉得全然不同,这是一庭复式的城楼,高不可攀,伟大无可比拟,自己顿时觉得渺小得很。亲友们为我俩雇了两辆人力车(人力车在上海称为“黄包车”,在香港称“手车”,在北平称“胶皮”,意思是这种车轮用树胶橡皮来制的),那时北平汽车不多,通常都是坐这种“胶皮”来往的。
一会儿,“胶皮”拉我们经过正阳门,正阳门比大前门小得多了。之后才到使馆街六国饭店,这是民国史上有名的大饭店,但是这个旅馆比了现在所见的大旅馆,差得太远了,虽是西式,却古老得很,房租每天为银元六元,亲友们说:“这间六国饭店并不在闹市之中,将来你来来往往买东西,很不方便,而且六元的房租真是骇人听闻。”于是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住了一宵,迁到东安市场旁边的东华客栈,房租每天一元八角,这是中国式的老旅馆,带有前一个时代高升客栈的气息,可是居停的人,都是达官富商,在一般市民看来,已经华贵得很。
最初我就去拜会几个近亲,他们住的都是古老的大宅,名为四合院,所谓四合院,是一个“□”字形的房屋,多数是平房,又高又大,中间是一个很广阔的天井,四面住着四户人家。问到他们的租金,都不过八元左右,但是往往有大房六七间,客厅更大,床是炕型。所谓炕,是用泥土砖石砌成的,下面可以烧火,因为旧时的房屋没有保暖设备,冬天冷得很,都靠火炕来取暖的,门前的门帘,都用厚厚的棉花制成,看来好像一条棉被。
第一天,我到定芬的大哥家吃饭,六大盘家常菜,做得很可口,风味与南方完全不同,饭后向大嫂致谢,说今天花费太大了,她说:“今天这些菜,不过花了两个大银儿。”
北平用的货币,虽用钞票,通常还是使用银元,但是他们称它为“大银儿”,银角子称为“小银儿”,铜元叫做“铜子儿”,至于铜钱已近绝迹了。
第一天出游,就到东安市场,东安市场是一个很大的场所,里面有各种各式的店铺,鳞次栉比,排列得密密层层,最多卖的是“糖葫芦”,里面有糖果食物几十种,都是南方所见不到的,蜜饯的果子有二三十种,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余的铺子,如旧书铺、书画铺、古玩铺、印章铺,各有数十家,单单这一个东安市场,已觉得是文化气息极浓厚的市场,所以北平被称为“文化城”,一些也没有错。
从前上海书画界润笔,写字每尺一元,但北平的润例,每二尺一元,齐白石的画也是每二尺一元,掌柜劝我请齐白石刻一图章,我因喜爱工细谨饬之作,所以没有刻,反而请陈巨来刻一名字铜章,三字三元,但是铜章现在都是电刻品,陈巨来的铜章是刀刻的,工致得很,这种技术,现在也失传了。
晚间二哥请客,席设东来顺饭庄,这是一家清代以来有名的菜馆,一半开在马路的南面,一半开在马路的北面,是两个大花园,原定在新厅摆酒,我则要求在旧厅,因为《清宫十三朝演义》上说,有一位皇帝微服出巡,独自在东来顺小酌,饮到高兴时,就唱起戏来,谁知隔壁房间有一个票友,竟喝了一个倒彩,接着那人跟着唱下去,唱得连皇帝都佩服他,折柬相邀,成为密友。我问:“这间房子在那里?”二哥说:“好,我们就到那间屋子里去吃吧!”只觉这间房,的确窗明几净,挂的书画都是名人手迹,我高兴至极。八个人都吃得醺醺大醉,结账时,只付了七个大银儿,我觉得北平的生活,不仅比上海好,而且物价也便宜得多。
北方产的水果,集中在北平,品种多得很,按照我那时日记上所记载的,小儿梨每一个铜元二枚,桃子每个铜元一枚,雅儿梨、烟台梨、莱阳梨,每斤只售一角。有一种苹果又熟又甜,每个铜元二枚,又有一种牛奶葡萄和玫瑰葡萄,每斤小洋一角半,是最精致名贵的水果了。
鸡蛋每只铜元一枚,鸭蛋更便宜,但鸽蛋就比较贵,要卖到二个铜元,制成品如北平松花皮蛋,也只卖铜元一枚。还有一种很大的糟蛋,是用鹅蛋做的,放在瓦罐里,两个蛋只卖铜元四枚,蔬菜方面,要比上海便宜到三分之一。
我的几个亲戚都是大学教授,月薪高达八十元,即使家中人多,也是月月有盈余的。
最初几天,我就想要到琉璃厂,但是因游览的地方实在多,买书的时间,怎样也挤不出来。
6.游颐和园 参观故宫
游览的目的地,先到颐和园,这个园子,比想象中要大上几十倍,一切陈设,极尽豪华,当然这是清廷那拉氏挪用海军经费数千万两所造成的辉煌胜迹!
在颐和园进门处,见到有一座极大的假山,是用整块巨大天然的岩石来雕琢成的,旁边有块铜牌说明某年某月某省巡抚献石,注明用民夫几千几百运到某省某地,因某省巡抚身故,继由他省巡抚继续雇工搬运,又运了一年几个月,才运到直隶省,一路上逢山开道,逢水建桥等等字样可见当时耗费民力之大了。
颐和园里面的景色,是将全国各地名胜缩纳在这个园内,里面有一个昆明湖,就是仿云南昆明湖造的,其他各处,建筑得宏伟精美。里面有一艘大石舫,是用一块大玉石琢成的,一半在水中,一半搁在岸边,只记得石舫附近,有一条叫做苏杭街(今苏州街),就是按照苏州的街道筑成,蔚然江南景色。
游历三大殿时,先经过午门,即是戏剧中“推出午门斩首”的地方。午门上面有一个门楼,地方之大,比香港的大会堂要大两三倍,那时候已改为古物陈列所,里面所陈列的东西成千成万,我只注意到历代度量衡实物陈列室,有历代的尺秤锤。周代的尺短得很,不过英尺九寸模样,所以从前所谓“昂藏七尺之躯”实际上也不过英尺五尺多一些而已。
关于衡量的“铜锤”,汉代的所谓一两,只合漕秤二钱而已。我又见到一个明代的针灸铜人,也安放在这里,这个铜人,做得并不神似。
到了三大殿,先在天安门城楼上浏览,向四面一望,觉得帝皇的威仪,实在是气概万千,两面有两个华表,又高又大,是用玉石雕成的,所有的栏杆也都是玉石的,这种玉石,产自德州,晶莹光亮,其色皎白,在南方没有见过。
三大殿之中,太和殿最大,是皇帝临朝的正殿,其大无匹,大约有香港汇丰银行整个地基那么大。皇帝的宝座高高在上,地下放着腰圆形石座,标明一品至九品字样,究竟里面可以容纳多少文武官员,估计不出,宫殿的庄严,我想较之汉宫威仪,未遑多让。皇帝坐的宝座,参观的人是不准坐的,有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察看管着,我便去和他打交道,警察见我是南方来的,相当客气,又见我和太太手中各拿着一个自动打电的手电筒,他拿来看看,爱不释手,我就说: “老乡,这东西你喜欢不喜欢?如果你能让我在宝座上坐一坐,我就把这两个电筒送给你们两位。”我说完这话,他俩笑逐颜开地说:“那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您要等参观的人少时,您坐上去,我们只当不看见就算了。”于是我就等游客稀疏时,一跃而登宝座,那座龙椅足足有六尺多宽,一个人坐在上面,觉得大而无当,但高高在上,倒也威灵显赫,确是非凡。
从前人说:“皇帝的宝座,平常人坐了上去就会头昏。”我想到这话,便觉可笑。一会儿那两个警察来了,对着我装模作样地说:“快些下来。”
为了保护这个宝座的完整无损,在民国时代是不准游客坐上去的,黎元洪做大总统时,见到这个宝座,几乎要作下跪状,只有袁世凯坐过一个短短的时期,他有没有头昏?我就不知道了。
这三大殿是轮值开放的,后面辟有一个故宫博物院,要购券分三天参观,并且要自备粮食,第一天由东华门进入,第二第三天,由另外两个门进入,最后一定由后花园经过珍妃井而出,每天门券收银元一枚,十足可以在里面盘桓一天。
故宫博物院,内部的一切陈设,大体上保持原状,所有三宫六院都辟作展览室,譬如有一室陈列出历朝由各国贡奉的各式各样时钟,由铜壶滴漏开始,到鸡啼雀鸣的珐琅钟表为止。
又有一个展览室,专门陈设象牙制品的,桌上放的全是双翼锦盒,一面是五彩的人物画,一面是立体的象牙雕刻,刻得不但人物形貌酷似,还有秋千架、小蝴蝶等,手艺细致,栩栩如生,而且还有会活动的。
诸如此类的奇珍异宝,不必细说了。我所注意的,是文物部分,如许多经卷,是用金粉写在绢本上的,每一个字,比刻的还要精致。还有许多专供御览的手抄本,都出于翰林院学士之手,想来他们闲得很,我想每一部书,总要成年累月才能抄成一本吧?
在太医院故址中,我见到不少医学典籍,手抄本不计其数,原来太医院中藏有宋天圣五年(1027)王惟一所制的针灸铜人,却杳无踪迹。原来已在八国联军入京时,被日本军队掠去,藏在东京上野博物馆,我后来旅游日本亲眼见到。院中还有一个药库,大得比杭州有名的胡庆余堂还要大,后面也有一个鹿苑,但是其中的鹿,已不知死在谁手了。
我还注意到光绪皇帝大婚的寝宫,地方广大到极,但是阴暗也阴暗到极,白天也要点灯,所以宫灯排列很多,就卫生和空气而论,比了现在的高楼大厦差得多了。至于那一张龙床,简直大而无当,大过寻常的床四倍之多,里面还有衣柜,床旁边还有搁架,上面放着许多内室用品,马桶和尿壶是江西景德镇进贡的,也是一种特制品,看的人最多。
又有一个寝宫,前面配着大玻璃,参观的人只能从玻璃中透视进去,却不能进入。这个寝宫已有西式风味,装了一个极古老的电话,这是宣统(溥仪)皇帝的读书处,一切文物纸张凌乱得很,据说还保持着溥仪在冯玉祥逼宫仓皇出走时的原状。
这几天为了游览,把我搜购医书的日程都耽误了,因为故宫所见的伟大,实在被它吸引了。
7.访琉璃厂 搜购医典
初到北平,亲戚们纷纷设宴款待,我太太的大哥说:“沅弟,你到了北平一定要去见见曹汝霖。” 我问:“为啥?他不是有名的卖国贼吗?干吗我要去见他一次?”大哥说:“他是我们的老姑丈,现在他闭门思过,不问世事,你一定要去投刺拜访一下,才合礼貌,而且你要搜购旧书,向他讨教一下,是不会吃亏的。”(按:曹汝霖所著之《一生之回忆》中说:“二十一岁双亲为完婚,娶王氏,名梅龄,培孙之胞妹。”这里所说的培孙是上海南洋中学老校长,是我太太的叔父,所以曹汝霖是王家的姑丈,也算得是近亲。)
我说:“也好。”次晨就借了一辆私家车,到铁扇胡同曹家(按:曹汝霖原住曹家楼,自从五四运动火烧之后,就迁出旧宅)。
那一天,曹汝霖不在家,由曹太太招呼我们,她是他的继室,对先室王氏的老亲戚看得很重,立刻叫账房写了一个请帖,席设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就在次日中午请我和王氏一家弟兄上那里去进餐。那天曹汝霖很早就等着,我看到他是一位精明能干的人物,面貌依然容光焕发,不过头发已经灰白,但不像一个老年人,他对人谈话和蔼可亲,令到我们做小辈的人觉得很有亲切感,他问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就告诉他:“我要到琉璃厂搜购医书,是不是有折扣可打?”他说:“琉璃厂旧书坊,定价划一,对生客一个钱都没有还价,但是我可以给你一张名片,你只要到富晋书社一家,凭名片可能打到六折。”我说: “那好极了!”那时是冬天,但是他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轻轻地挥动,我就请他把扇子给我看看,原来一面是水竹村人的画(水竹村人即徐世昌的别署,工笔画极精细)。一面写的是王羲之、赵孟体,写得出神入化,没有署款,我就问:“这是谁写的?”他说:“就是我。”我说:“我也是学王字赵字的,但是写到这样神似,我从未见过。”他说:“好极了,本来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实在想不出,明天我准定送幅字给你。”
当天下午我就到琉璃厂,琉璃厂地区极广泛,中间有一条广阔的石板街,两边都是笺扇庄、裱画店、旧书铺和古董铺。长长的一条石板街,单是旧书铺便有几十家,还有无数横街小巷,都是旧书摊和古玩摊,这一下子,等于一个瘾君子到了云南大土出产地一般,真是“乐极了”。我叫太太先回家,并说:“到黄昏时自己回来。”
我第一家走进云来阁,先一看他们的目录,医书就有四百多种,有一锦装巨册手抄的《永乐大典》医学门残本一册,这是故宫里流传出来的,价格没有标明,我就坐在一旁披览了好久,真是爱不释手。这种书铺的布置,有一个客堂,中间放着四张八仙桌,每桌都坐满了阅书的人,掌柜的殷勤招待,不但奉敬一壶好茶,而且还拿出一个小小的象牙鼻烟碟来,旁边放上一个乾隆年间的鼻烟瓶,掌柜们说:“这是西洋的哆烟,请您老人家试试。”我听了他的话,只是笑,心想自己还年轻,何以到处称我为老人家,我就问掌柜,这部《永乐大典》手抄残本要卖多少钱?他说:“这本书要卖二十大元。”我伸了一伸舌头,从袋中掏出曹汝霖的名片,于是连老板都出来招呼说:“随便你老人家给多少。”这一下倒是难倒了我,我说:“我初到贵地,第一次就到你这里,我还要买许多书,请把这部书保留到明天再说。”临别时,他们有四个人鞠躬作揖地送客,还说:“您老人家走好走好。”我出门时一想,买一本书未成,已花了两三小时。那么,我要买许多书,真不知要花多少时日?
第二家我到富晋书社,这是琉璃厂最大的一家书铺,我在上海时,就常向他们买书,见到他们藏书之富,甲于全国。我坐定下来,他们就来招呼,敬茶奉烟,我对他们说:“我是你们上海的老主顾,常时寄钱来买书的陈存仁。”掌柜听了格外客气。端上两碟蜜饯金橘杏脯,片刻之间,掌柜已取出过去我买书的账簿,知道我的确是他们的老主顾。掌柜一边抽水烟,一边问我:“您老人家这次到北平,要买些什么书?”我说:“我在上海藏的医书已有一千多种,现在我带了自己藏书的目录来,凡是目录中没有的,我一律都要买,但是价格要请你公道些。”说时我又把曹汝霖的名片拿出来,掌柜满面笑容说:“您老人家不必一家家去跑,我们可以代您把各家的书都搬来,任凭您挑,价钱方面,照同行往来加五厘,我们万万不敢多收。”我说:“这个办法好极了,就这样办罢。”于是相约三天后再去。
三天后,他们另外领我到一间精室之中,放着我目录中所没有的医书一千多种,而且还抄了一份新的目录,供我对照选购,目录之下还注明书坊铺的铺名,其中有八十种书是北平大名医萧龙友所藏的,这里面全是珍贵稀见的书。我看了这个目录真的发呆了,因为这些书都是我在上海求之不得的,我就问掌柜:“你们上海分店太小,云来阁在上海分店还比你们大呢!”掌柜就说:“这种书的买卖,像流水一样,天天有人来看书,好的书立刻会被识家买去,上海的分店,只是出售复本书而已。”我对这个新的目录,翻阅了好久,再核对版本,我觉得他们的服务,简直令我无话可说,我就极爽快地说:“这一千种书我全部都要,价钱方面是否能再便宜一些。”老板说:“这些书一共是三千一百五十多元,要是您老人家自己到琉璃厂各家书铺去选购,恐怕六千元都买不到,我们只是赚你佣金五厘,因为您是曹润老介绍来的,我再让一厘。”讲到这里为止,他丝毫都不肯退让了。我说:“好,就依你的价钱吧。”于是这批书就算买成了。
付了钱之后,我关照他要一包一包代为包好,写明第一包第二包字样,而且还要重做一个目录。到第二天,他们已经全部包好,目录也做好,掌柜还在店铺里请我吃了一餐丰富的午餐,北平首席名医萧龙友已七十余岁也请来作陪,几杯酒落肚之后,大家很高兴,掌柜忽然说:“现在北平学术界倡议要保存北方古物,这些书恐怕寄不出去,要是真的寄不出的话,这批书全部可以退还,只是佣银不能退。”这话一出,我就呆了半天,心想托曹润老可能还有办法,我当场就打电话给润老,润老说:“你付了钱没有?”我说:“我已付了。”他说:“这一次你上了一个大当,这批书,寄三包五包还有可能,整批的运走,恐怕毫无办法。”他这样一讲,我面如土色,连酒也饮不下去了。
萧龙友不仅是名医,而且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大书法家,因为他的藏书很久没人过问,这次能够脱手,他很得意,所以当堂取了一张宣纸,为我写一副对联,他正在写得得意时,忽然见到我这般为难神情,他也着急起来,轻轻地对我作耳语说:“陈先生你不要急,后天到我的诊所来,我自有办法,你安心好了。”隔了一天,我就到他诊所去,当时病人很多,他诊病又慢,看了三个病人之后,他取出三百张纸条,原来是“北平警察总局封”的封条,他说:“你用这个封条寄。一些也不会留难你。”我见他诊务很忙,拿了封条称谢而出,所以后来大批医书都能寄到上海,一些没有留难。
8.任何文物 摹制有术
京中还有一种书画摊,我在那边买到了道教中人画的陶弘景采药图,从这幅画开始,我就注意历代名医的图画文物。
我因为要搜集王羲之“鸭头诗”,卷尾有王肯堂的跋,我问这东西弄不弄得到?书摊主人渊博得很,他说:“鸭头诗藏在故宫,我没有办法,富晋书社的掌柜姓王,您托他可能有办法。”于是我又到富晋书社,王掌柜知道我拿到了警察总局的封条,认为我很有办法,含笑恭迎,问我:“还有什么事为您老人家效劳?”我就说明来意,他说:“可以可以,一定给您办到,不过要照相费六元。”我说:“照付好了。”我对六块钱很愿意付,但是照相的费用,在上海不过一元,即使是“宝记”、“王开”,也不过二元而已。
隔了六七天,富晋书局掌柜,亲自把鸭头诗王肯堂题跋的一节,影了相送来,我邀他一同到便宜坊去吃饭,那位掌柜代我点了四个名菜,结账时连酒不过一元六角,真是便宜得出奇。
在小酌时,王掌柜自己对我说:“您老人家要什么故宫的古画,真的当然弄不到,但是可以借出来教人临摹,可以摹得一模一样。”我就说:“有一幅《清明上河图》,内有街市,并且还有医生药铺等,可以看出宋代医药情况,可否弄来临摹一下?”王掌柜说:“那不行,《清明上河图》除故宫所藏院本之外,元明两代有三种摹本,清代也有三种,到了清末,琉璃厂有位画家临摹得很逼真,但要六个月时间,现在此人已死,没有人能临摹得好了。”
于是我就说:“既然故宫的画可以拿出来给人临摹,那么以假易真的事情,一定也在所不免。”王掌柜说:“那自然啦,琉璃厂相熟的画家,摹仿古画,可以摹得一模一样,连皇帝的印和藏家的印,都由专人制作,再加上裱画的技术,可以将新的制成旧的,几能乱真,所以故宫里的东西,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假的也不少,但是假到真时真亦假,真到假时假亦真,鉴别的功夫,是另有一套本领。”我听了他的一番话,真是感慨不止。
王掌柜又说:“北平有许多人藏着古笺,乾隆笺、道光笺已不算稀奇,有一家人家会自造麻布笺,这是专门临摹苏东坡写字用的,墨也是宋墨,请专写苏体字的人摹写伪作,买到的人,看到似漆一般的宋墨,必然信以为真,其实也是‘西贝货’,所谓西贝,即是与假同音的贾字,现在这些临摹假画的老先生们,已逐渐凋谢,然而假字假画也是很贵的,目今还有一位老先生能仿写乾隆御笔,请他题一首诗,或是盖一个‘乾隆御览’玉玺,要价也不便宜。”听他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我忽然想起有一部书,是明代弘治十六年(1503)刘文泰等奉敕编撰《本草品汇精要》一书,每一种药都有一幅彩图,因为明末政局混乱,此书始终未能付印,我就向王掌柜问道:“有没有这本书?”王掌柜说:“这部书有点儿知道,这部书明代没有印,过了清代三百年,也没有印,民国成立之后,组织清宫善后委员会,因为清宫之内杂乱无章的纸张书籍,实在多到不计其数,给委员会清理之后,将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一并车出,卖给文物铺共有四十大车,国务总理朱启钤得到这个消息,把四十车的纸张文物全数买下来,其中挑出一部书,就是您说的《本草品汇精要》,后来朱启钤做了一篇考证,学术界大为震动,当时会画会写的人多得很,抄出了四部复抄本,你们南方有一位藏书家陶希泉就买到一部,山东有一位主教也买到一部,其他两部不知落在何人之手。”我说: “你讲的话,完全对的,陶希泉的一部,至今留在上海,轻易不肯出示。山东主教的一部,现在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国家图书馆中。”(按:后来一九五一年,我亲赴罗马,把这部书拍了许多五彩照片,陶希泉的一部转售给商务印书馆用铅字排印出版,而图画部分并未印出。)
接着我又问他:“可否再向朱启钤借来再做一本复抄本。”他说:“朱总长因为已经给人家复抄了四本,认为很遗憾,现在再也不肯借出来了。”这样的答复,我闻之若有所失。(按:在香港我遇到朱五小姐,问起这件事,她说:“老太爷现在还健在,此书我实在不知道,不过古书文物已不属于他私人所有了。”其后,朱启钤亦逝世。)
王掌柜对我说:“孤本的医书多得很,藏家不肯出售,但是可以花些钱,借出来请人手抄,抄写的人什么体都会写,每一千字,不过小洋三毛(即三毫子),你要什么体就写什么体。”此语一出,我大为高兴,就写出了几部书名,王掌柜说:“其中有两部,立刻可以借得到,动手抄,日子是不多的。”我说:“好极了。”我就托他一手包办,并且预付了一些钱给他。
过了十天,我又去拜访王掌柜,买了十多部书,他说:“您要抄的书,已抄好四分之三,您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好极,那是求之不得,可以一开眼界。”王掌柜很殷勤地立刻陪我到琉璃厂西部,穿巷过路,到了一个四合院,里面有几十个人都在做抄写工作,这些人都是老先生,从前是替木刻书写底稿的,字体工整到数万字一笔不苟的,我在旁凝神而视,钦佩不已。
临行时,我对王掌柜说:“三毛钱写一千字,实在太苛刻了。”王掌柜说:“这是头等抄书的公价,还有一毛八分钱抄一千字的,就在隔壁,我再陪你去看看。”走到隔壁,门上贴有一张字条,写着“百本张”三字,里面抄写的人更多,书架上放着成千本手抄小册子,王掌柜说:“这是专抄戏词的,他们抄好了各大名伶的本子,也没有什么叫做孤本、真本,都是几毛钱或一块钱买一套。有一种叫做“手汗本”,是老伶工死亡之后流传出来的,比较贵些。还有名伶新戏上演,每一配角派的单片,都是叫这家抄的。只要一天工夫,无论多少可以抄好,这种人的抄写代价,就是一毛八分钱一千字。”我目睹了这一批文抄公的境遇,又是惊奇,又是慨叹!
走出四合院时,恰好有一辆“胶皮”,王掌柜说:“你不如坐车回旅店吧。”我就到东安市场醉玉斋去看我太太,因为她在那里选购玉器饰物,也买得很高兴。
临行时,发觉我的皮夹子不见了,这里面放着三百多元钞票,这一下子,令我有些发急,想来想去,这皮夹子一定是丢在胶皮车上,还珠无望了,幸亏口袋里还有八块钱,我也不动声色,照样同太太进餐,再到开明戏院去看戏。
北平的生活,实在便宜得很,消磨一个晚上,只用了四块钱,等到坐车回旅馆时已十一时半,我正在懊丧失去了钱包,只见旅馆中坐着一位伙计,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陈先生,您今天在小店中看书,遗下一个小银包儿,掌柜叫我立刻送来,我在这里恭候了四个多钟头。现在请您点一点吧。”我接过来一看,一个钱没有少,我就抽出一张十元钞票送给那位伙计,那伙计极诚恳地说:“这万万使不得,我在富晋书社的工资不过六元,受了您这笔钱,我就会卷铺盖了。”推了好久,他仍不肯受,我知道北平物价虽平,但是洋货很贵,于是在身边抽出一支银色钢笔,我说:“就把这支笔送给你作为纪念。”那伙计又是欢喜,又是不敢受,我看出了他的神情,就把笔插在他的衣襟上,他才再三作揖称谢,其实那支钢笔在上海不过价值三元八角而已。
那伙计临行时说:“您老人家皮夹中,钱是不会少的,特别是内中两张卡片,一张是曹汝霖,一张是萧龙友,还在那里,您千万要收好,这是逢到有困难时,到处可以应急的。”
我本来觉着这两张卡片又大又红,放在皮夹中,很不好看,本想丢开了事,谁知道后来我在药王庙无意中闯下了一场大祸,要是没有这两张卡片,恐怕还要上公堂吃官司坐牢监呢!
第五章 抗争后中医不废
1.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全沪停诊 开会集议
各地响应 云集沪上
三月十七 召开大会
五人代表 赴宁请愿
车抵南京 声势浩大
分访各方 反应良好
卫生部长 折柬相邀
胜利返沪 摄影留念
先要追溯到民国十七年(1928),废止中医这件事,那时刚是北伐成功开府南京,汪精卫在汉口时最出风头,他到处演说日本明治维新,第一件事是废止汉医。他自以为革新派领袖,屡次演讲表达他的意思,报纸上常常有这种零星的消息发表。我们中医界对他起了很大的反感,认为中医中药是全国人民的健康所赖,历史悠久,那时节西医全上海也不过六七百名,其他通都大邑,不过数十人。至于小的县、市、镇、乡,可能一个都找不到,所以对他的主张,认为纸上空谈,绝不会现诸事实。岂知后来他们的确不是空谈,先由褚民谊出面推动,经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集了一个中央卫生会议,延揽各市的卫生局长、各省的医院院长、国立省立的医学院院长,以及各地著名的西医共一百二十人为委员,开会三天。那时褚民谊奔走活动及宣传,着着领先。这个会议,通过了一个议案,是要逐渐淘汰中医,原案是留日医家余岩(云岫)所起草提出,他们设想得很周到,深恐引起全国反对,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已经开业的中医,一次发给执照,以后中医的产生就要绝迹了,原来的议案节录如下:
提案人余岩。
(议题)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之障碍案。
(理由)……人体医学,其对象在于个人,其目的在于治病,今日之卫生行政,乃纯粹以科学新医为基础,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义者也,今旧医所用理论,皆凭空结构,阻遏科学化,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云云。
(办法)一、处置现有旧医,现有旧医为数甚多,个人生计,社会习惯,均宜顾虑,废止政策不宜过骤,爰拟渐进方法六项如下:
甲、 由卫生部施行旧医登记,给予执照,许其经营。
乙、政府设立医事卫生训练处,凡登记之旧医,必须受训练之补充教育,授以卫生行政上必要之智识,训练终结后,给以证书,得永远享受营业之权利,至训练证书发给终了之年,无此项证书者,即应停止其营业。
丙、旧医登记法,限至民国十九年底为止。
丁、旧医之补充教育,限五年为止,在民国二十二年取消之,是为训练证书登记终了之年,以后不再训练。
戊、旧医研究会等,任其自由集会,并且由政府奖励,惟此系纯粹学术研究性质,其会员不得藉此为业。
己、自民国十八年为止,旧医满五十岁以上,且在国内营业至二十年以上者,得免受补充教育,给予特种营业执照,但不准诊治法定传染病,及发给死亡诊断书等。且此项特种营业执照,其有效期间,以整十五年为限,满期不能适用。
二、改革思想,操之不能过激,宜先择其大者入手,谨举三项于下:宜明令禁止,以正言论而定趋向。
甲、 禁止登报介绍旧医。
乙、检查新闻杂志禁止非科学旧学之宣传。
丙、禁止旧医学校之开设。
这里所说的旧医,就是指中医,因为那时我们中医自称是“国医”,这是表示中国固有的国家医术,等于国语、国文、国旗、国徽、国术、国剧一类的名称。西医对这个称呼,大为不满,可是已经通行,亦没奈何,因此他们就议决把中医的名称改“旧医”,他们自己叫做“新医”。这表示中医是旧式的医术,不久要消灭的,他们的医药是现代化新生的,将来会新陈代谢的。
当时西医们,也不愿意人家称他做“西医”,因为“西”字,就表示从西方来的医术,隐隐衬托出中医是中国的国家医术,所以他们一切的公私文件,一律不称“西医”两字,而对中医的名称绝对不称国医,一律叫做旧医。整个提案,含有深刻意义。
这一个议案,一经各报披露,舆论界首先加以抨击,认为中医中药万不可废,要是实行的话,是行不通的。那时一般中医界,似乎并不重视这件事,唯有各自大发牢骚,痛骂国民政府措置不当,此外,只是听其自然,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议案中有一项,检查报纸杂志的,即是指我刊行《康健报》而发,我正在想如何去应付?同学张赞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老陈,你见到这个新闻吗?”我说:“已经见到。”他又说:“你的态度如何?”我说:“我当然反对,但我要想知道令尊翁的态度如何?”他说:“家父年事已老,连这个议案都看不明白,他认为已开业的仍能开业,也就算了。”我就对他说:“这件事不是这样看法,我要和你从长计议,这件事需要我们这些后起青年中医来想办法。”他听了,连说:“对,对,对。”当即约定于门诊完毕之后,一同到南京路五芳斋二楼叙谈。(按:张赞臣的父亲是张伯熙,乃常州老名医,我拜姚公鹤为师,就是他老人家引荐的。)
电话约定之后,我一面应诊,一面想办法,我认为老一代的中医,由于习惯关系,都是安分守己以不问他事为主旨,所以要他们出面领导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医对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很大,一定要借重他们的声望与地位作为号召;做实际工作,是要我们年轻一代来做的。当天下午五时,我们两人先后到了五芳斋,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最后我提议召集全国中医代表到上海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抗争会。
五芳斋是上海有名的点心店,主要的业务以出卖汤团、糕饼、糖山芋、糯米藕,兼卖点心菜肴。我们两人随便叫了些点心,一边吃一边讲,所花费的代价铜元十余枚,大家讲得很起劲,不知不觉已钟鸣六下。我俩主张先请谢利恒老师来讨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如何,再定进行方针,于是摇了一个电话(按:那时上海的电话,是要用手摇、喊号码、再接线的)给谢老师,请他到五芳斋来吃饭,谢老师一口答应,立刻搭电车到五芳斋来。
谢老师素有“美髯公”之称,飘飘然地直登楼座,他为人风趣得很,开口就说:“你们请我吃点啥?”我们说:“知道老师喜欢吃‘鳝糊过桥面’(按:所谓过桥,即是面浇头,另装一盆),所以请老师到这里来。”老师笑说:“为何大家不饮一些酒?”我们齐声说:“好”。于是大家就边饮边吃,言归正传了。
谢老师也知道国民政府要逐步废止中医,他说:“我们老一辈的还不受影响,你们年纪尚轻,对此作何打算?”我们就把召集全国中医举行抗争会的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他听,他听了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说:“全国中医向无联络,究竟总共有多少中医团体,也不知道,召集起来恐怕有困难。”我们两人默默无言,认为这倒是一个难题。
正在思考之时,我忽想起我办的《康健报》,各省各县市,都有中医订阅,张赞臣办的一本《医界春秋》杂志,订户也是中医,就根据我们两人所有订户地址,在各省各市各县挑出二人,将抗争通电交给他们,转呈当地中医公会。谢老师说:“好,这样,事情就有眉目了。”
2.全沪停诊 开会集议
那时节,上海本来有三个中医团体,酝酿着要组织一个统一的“上海市中医协会”,公推丁仲英老师为召集人,那时还没有正式成立,无形中内定丁老师做理事长,谢老师当监事长,于是我们就提出由丁、谢两位老师具名召集紧急会议,谢老师说:“好。”我们吃罢了之后,付款一元还有得找。谢老师叮嘱我们快快把全国中医地址名单开列出来,我们两人就说:“今晚我们开夜车,把全部名单摘录出来。”谢老师连声称是说:“明天晚上就可以召集三个团体先开一个会议。”我们回说:“遵命。”于是大家分手。
我与张赞臣两人,立刻各回家中,把订户名册细细查阅,查到南京、杭州、苏州、天津、北京、广州都有中医团体,没有团体的就选择二三人作为该地通讯员。我的一张名单,做到半夜三时才告完毕,计算下来,全国有三百个省县市,都有了地址。
次晨,我向丁老师处做说客,丁老师一口应允,并说:“事不宜迟,要做就做。”于是各人分别摇电话,约定在一家番菜馆聚会,那天到会的不过二十多人。有陆仲安、夏应堂、殷受田、郭柏良等,大家看到我们所列的全国中医地址名单,认为这是“法宝”,不管我们上海市中医协会成立与否,先用这个名义发出“快邮代电”。
那时本有电报通讯的设备,但是要用电报来通知全国,计算起来,这笔费用太大了。有一种方式叫做“快邮代电”,只是用电报式的红格笺纸,上面印明“快邮代电”四字,实际即是快信而已。所谓快信,要比平信多贴五分邮票,这种信,邮局不放在普通邮包中,优先发出,优先送递,都是赶快车 (所谓快车,即小站不停的通车),我们用这种方式急速通知各地,这笔费用并不太大,可是日程计算起来,快信到北京要七天(那时津浦路尚未通车),到山西大同要十天以上,因此我们决定对较远的省份,只好打电报,这些费用暂时由丁老师垫付。
快邮代电的原稿,由我执笔起草,大家看了,认为字句很够激愤,又经谢老师改了几个字,格外活泼生动。
我们商讨之时,药业中有一位很激烈的青年叫做张梅庵,他主动来参加,他说:“我们先要在上海召集中医师及中药店开一个大会,要全体停业半天,举行一个上海医界联合抗议大会。”他这句话一出,大家热血沸腾,一致赞成。就定期在六马路仁济堂施诊大厅举行。
到了那天,中医界有一千多人都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把一个仁济堂挤得水泄不通,不但大厅满坑满谷,连天井中也站满了人。这一次集会,大家都慷慨激昂地抢着讲话,气氛很是热烈,只是站得稍远的人,什么话都听不到,唯有张梅庵利用口号的方式,领导大家跟着他的口号一句一句高呼,显得万众一心,对于中央卫生会议议决的议案要反对到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演讲,大家肃静恭听,谢老师就把已拟定的通电读出,定于三月十七日假座上海总商会举行全国代表大会,一时掌声雷动。跟着提到经费问题,请会众自由捐助,即时大家争先恐后,各尽其力地捐到四千多元,药业方面的代表说:“他们也准备开会集议,再送一笔款子来支持这项运动。”
当天会议开到七点钟,我们几个核心人物,就在仁济堂附近,草草地吃了晚饭,丁仲英老师说:“看来经费不成问题,应该在通电上说明,各地代表的旅费自备,到了上海,食宿费均由上海医界招待。”因为从前各地到上海来的人,都是住在普通的小旅馆,较豪华的人才敢入住惠中旅馆等处,普通的旅馆,每天的房金不过大洋一元四角至二元,照各地代表人数计算一下,要预先包定几家普通的旅馆,那时这种旅馆都集中在泥城桥平乔路一带。预定开会三天,各代表的两餐,也由上海医药界指定菜馆凭券招待,计算起来,我们上海医药界还负担得起,所以后来才在通电中注明这个办法,同时也声明若愿意自动捐款者,亦表欢迎。
3.各地响应 云集沪上
这个快邮代电发出后,不到六七天,南京、苏州、杭州均有复电寄来,都说决计参加,香港也有一个团体,叫中华医药会(地址在德辅道中),他们来电说明不派代表,但是汇寄了捐款港洋一百元表示响应。
从此,我们天天开筹备会,组织了秘书组、总务组、财务组、宣传组、接待组、干事组,推选有办事能力的同道,分别负担各组事宜。
我本来是中医协会的秘书主任,到了这个时候,有几组都由我负责,幸亏有一位江湾办报出身的医界人士蒋文芳,他动笔很快,我们在商量之下,请他担任秘书,这样一来,我可以省出许多时间来策划各组事宜。
这次仁济堂的筹备大会之后,我便拟了一段极长的新闻稿,亲自送到各报馆,要求他们全部刊登,从前报馆的编辑们,一向都是信赖中医的,他们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深表愤怒,一收到这篇新闻稿,都一字不删地刊登在本埠新闻版的显著地位。当时上海最大的五家报纸,还兼写社论,阐述中医是不可废止的,这一来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力量。
从前上海有许多社会团体,如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每逢社会上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他们都要发表通电表示意见,此次废止中医问题,他们激于义愤,都有通电发表,是一致拥护中医中药的。
这种反应,本来对我们中医很是有利,可是却因此而刺激了上海西医界的反感,当时西医界中最会动笔墨的是余云岫、汪企张、庞京周、范守渊四人,他们就出奇制胜地在各报发出反对中医的言论,于是我们也推出四人,由一人应付一人,如打擂台一般在报纸上展开笔战,本来我是应付庞京周的,两人笔战,大家认为我措辞得体,笔锋锐利。料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此人就是当时所谓党国要人褚民谊,他拟好了一篇很长的谈话,送到报馆发表。从前报界对中央要员的谈话是很重视的,这段谈话稿送到报馆是下午三时,《申报》编辑赵君豪接到褚民谊这篇文稿以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要我先去看一看,说:“这篇谈话,来势很凶。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说:“好。”我就立刻到《申报》编辑部,先把原稿抄了下来(可怜那时是没有复印机的),直奔姚公鹤老师家中,商讨对策。姚老师说:“照报馆立场,褚民谊的谈话一定一字不易地刊出,你要应付他的话,最好当夜,拟写一稿送去,那么次晨就可以同时刊登于报端,否则的话民间人士反驳中央委员的文稿,未必会刊出。”我说:“好。”马上就在姚家小房间中起稿驳复,又请姚老师修改了一下,连夜油印了十份,分送各报,次晨果然遑遑然全部登出,与褚民谊的谈话,相映成趣。医界中人看了无不拍案叫绝,说我做得既快且好。(按:有两家报纸对所谓中委褚先生怕得很,隔了一二天才补登我的稿件。)
从这个时候起,各报不断发表来自各方面的文稿,其中十分之七都是指责西医和租界上的医院怎样的腐败!怎样的以人命为儿戏!希望西医对医术方面要改善,其他零零星星的文字,都是说西医看不好的病,竟被中医看好的事实。所以在声势上,中医比较占上风;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是骂中医太保守,不能跟着时代走。
我忙了几天之后,款接组长余鸿孙来对我说:“各省各县的医师都有信来。说有代表三五人至六七人,广州代表陈任枚来电要订高级旅馆房一间。那么平乔路的小旅馆似乎不相宜了。”问我怎样办?我说:“款接组不能照规定的办法来做,大部分小县份代表送平乔路,小部分有钱的代表尽管为他们开第二级的惠中旅馆,或是第一流的大东旅馆,这些代表日后都有大宗捐款,我们多花一些招待费,是不会落空的。”
款接组的组员,都是年轻的医生,有二十多人听候余鸿孙指挥,某日某时到车站或码头,迎接时每组由八人等候,手执鲜明旗帜,报纸上天天都有登载各地代表抵沪的消息,只是那时没有摄影记者,所以报上没有登载图片,但已声势浩大得很。
每一地方的代表到达上海,当天晚上一定到大西洋西餐馆进餐,由丁老师、谢老师等坐候着做主席,并且发表演说。宾主双方,言论都很激烈,说这次大会,非推翻议决案不可。
到了三月十七日,计算已到的代表已经有十五省代表,二百四十三县的县代表,四个市的市代表共计正式代表二百八十一人。其中四川、云南、陕西等偏僻的省市代表,因为时间上赶不到,未能出席,可是都汇来了捐款。
这次全国中医师抗争大会,假座天妃宫桥的上海总商会大厅举行,这个会场是上海最宏伟的,有很宽畅的座位,到了这么多的代表还坐不满,于是由上海三个中医学校和药业职工会补充了全部空座,连楼上楼下两旁都站满了人,会期为三天。
4.三月十七 召开大会
这一次大会,本来准备全上海的三千中医停诊,九百家药店停业,一同参加的;但是这样一来,总商会的大厅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好向医家与药店分发几种标语、旗帜、横幅等张贴在门口,以示响应。
我同一辈青年中医当天上午就到总商会内外布置一切,并且还组织了纠察队维持秩序,款接组招待各地代表莅场。到了下午一时开会时间,各地代表均依时到达,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大会开幕,先由蔡济平报告筹备经过,后由谢利恒老师主持,接着有六个省代表致词,可是最大问题,就是方言不统一,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话,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的话,有两个代表,说得声泪俱下,而台下听的人竟然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有一位福建代表跳上台来,碰台拍凳地大骂卫生会议的议决案,大家虽然也不懂他的话,但是见他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情,大为感动。
我那天担任大会的司仪,见到这般情况,认为要大家一致,唯有喊口号,可以鼓动全体的热烈情绪,以及统一意旨,标语是预先拟定写好的,于是就照标语请张梅庵领导喊口号,张氏那时很年轻,中气充沛,声如洪钟,由他先念一句,大家跟着高喊一句,一时响彻行云,好多人热血沸腾。接着由蒋文芳宣布:“今天请各地代表拟就提案,于明天大会时交来。”这天的秩序极为良好。
第二天会议,把各方面送来的提案,搜集起来,逐件讨论,由丁仲英老师任主席。这一天,各地的代表都先后登台发表演讲,从前集会还没有话筒(即麦克风),所以代表发言,往往只是前面的人听到,懂不懂还大成问题。这一天,大家讲的话,无非是诉说各地中西医家的情况,讲者谆谆,听者藐藐,有人看这个情形不对,说主张提出一个紧急的办法,要派代表到南京去请愿,看看政府当局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到上午便把这个提议通过了。
第三天的会议,就是讨论代表人数和人选的问题,一谈到人数,麻烦事情就跟着来了,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每一省要推出一个代表。那时到会的省份有十三省,应该是十三位代表,这个提案一下子就通过了,陆渊雷振臂而起,要十三省当场选出代表,上台来各作五分钟讲话,他的含意就是要考验代表的人才和能力,这一下子,却暴露出各省选出的代表都是高龄的名医,一登上了台,连口都不会开,这样一来,就把已通过的第一个办法推翻了。
接着又有人主张,不应该以省为单位,要注重人才,而代表的人数须贵精不贵多。大家又一致拥护这个办法,并且当场推选代表,第一个是谢利恒老师,由他做团长;第二个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由他作南京的领导,第三个是上海药业代表张梅庵,第四个是丁仲英老师,丁老师坚决不就,说:“我情愿留守在上海,还有好多事要办,推荐蒋文芳做秘书。”大家也通过了。第五个代表,各方面提出的十几人,大家争执到面红耳赤,没有解决办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发言说:“这次运动,是陈存仁首先推动起来的,我需要他来做总干事,帮助我们做各种内部工作,有了他,我们的组织就健全了。”谢老师此言一出,会场掌声雷动,于是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当晚在大西洋餐馆举行了一个惜别宴作为饯行,各省代表都勉励我们,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我们被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山西代表时逸人振臂大呼说:“我们这次受到上海医界招待,本身用不到多少钱,我们都应该随愿捐款。不但支持抗争运动,而且我们可借此团结全国,组织‘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从事于种种改进事宜。”此言一出,捐款的人风起云涌,当堂就捐到两万多元。
5.五人代表 赴宁请愿
五个请愿代表推定后,就在当晚先开了一次小组会议,大家觉得这次请愿,前途未许乐观,因为这一次中央卫生会议,出席的人都是西医,会议开幕时,蒋介石派员出席读一篇训词,希望国府成立之后,改善卫生行政,由全国专家提出建议。那时卫生部部长薛笃弼,所说的大致也是如此。可是汪精卫一派的褚民谊,演词就不同了,他说:“中国卫生行政的最大障碍,就是中医中药,要是行政上了轨道,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够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面目一新的民间运动,就是废止汉医汉药。所以要由卫生会议负起责任,通过全国专家所拟订的提案,交由政府执行,才能算是完成革命大业。”看来褚民谊在集会时有绝大的领导力,而且这一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实际就是要废除中医。
中国人往往有一种积习,认为勾结上一两个要人之后,便气焰大盛,不可一世。如今卫生会议既有一百二十位专家,中间加上了一个“中央委员”褚民谊在内,更是如虎添翼,认为废止中医案一经通过,只要交政府执行,便可以安然达到目的,所以在开会的情绪看来,认为中医废止,已在命运中注定了。万不料这一个提案通过发表之后,引起全国上下的反感,成为全国的一个轩然大波,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
那时上海是一个经济的枢纽,也是舆论中心,当时的新闻界就发觉到外国的大药厂,对这一个运动,显然有经济上的支援,因为中医中药一经废除之后,西药一定会畅销全国,当时谣言满天飞,但具体的事实,笔者恐记忆不准确,未便写出。
隋翰英是南京代表,他建议一定还要邀请两个人来做协助工作,一个是上海的陆仲安,一个是南京的张简斋,那么五位请愿代表到了南京,许多中央委员都会接见,否则就恐怕到处碰壁,一事无成。他这个建议,我们五人都表示赞成,我说:“陆仲安住在蒲石路(今长乐路),我去过他家,不如我们现在就到他家中去。”我们说罢就走。陆仲安是北方人,爽直得很,他说:“既然你们要我出力,我绝无推辞之理。”于是次日他也跟着我们出发了,只是他不担任任何名义。还有张赞臣、岑志良两人也热心得很,也不居名义而随同出发。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搭的是沪宁路早晨九点钟的一班火车。在我们到达北站之时,只见车站上已拥满中医界、中药界以及中医院校的学生、中药店的职工等有一千多人,还有一队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大家挥动着旗帜、标语,欢呼口号,奏着激昂的军乐,我们就在这般热闹的气氛中,登上火车。欢送行列中,大家高举手帕,预祝我们凯旋。
当时有一位老医生蔡济平,率领医药界名流四十多人,排齐了队伍齐集火车站内,作为代表全国各省出席代表恭送我们,我们在上车时,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的气氛,既激动而又热烈,大家高兴得真是热泪盈眶。
在我们代表出发前的几天之中,报纸上天天有我们行动的消息,都刊在显著地位,足见各方面对我们这一个运动的支持,这也是国民政府成立之后第一次受到舆论方面的抨击。
我们出发时,搭的是二等车,车票是四元几角,但是一上车,就有人派给每人一沓报(包括全沪大小各报),收费小洋二角,一杯龙井茶,也收小洋二角,我们就一边饮茶一边看报。
那时我和陆仲安会同隋翰英商讨到了南京之后,首先应向哪一个机关请愿,或者最先要拜访哪几位元老,请他们出来主持公道,我们在车厢中都宽了衣服做准备工作。
正在谈话之间。忽然车厢中出现了一位苏州代表,他说:“你们到苏州车站时,可以看到一千多个苏州中医药界人士,都停了业,排了队在车站欢迎你们。”果然不到一小时,车抵苏州,先见一片旗海,接着又听到一阵阵清脆的口号,我们五个代表立刻穿上外衣,步出车厢,见到下车时地上铺着一行金黄色的地毯(按:黄色是中医的标记,表示我们是黄帝内经的后人),我们五人下车,踏在地毡上和群众握手言欢,我们挤在热烈的人群之中,身不由己,被他们包围了不得动弹,他们坚决要留我们在苏州吃了午饭再走。可是这时车站上钟声当当,我们知道火车要开了,急于上车,但是越是想走,他们越是拉住不放。我们处在不能行动时,只好请那位苏州代表,通知车上的陆仲安、张赞臣、岑志良,要他们先到南京,对南京车站上的欢迎群众和新闻记者说明,五位代表被苏州医药界留住了,要改坐夜车在明天早晨才能抵达南京,借以代致歉意。
于是我们五个代表,被簇拥到玄妙观前松鹤楼进午餐,可是松鹤楼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在二楼排满八席,大家很高兴地吃了一餐,我初次尝到一味名菜“炒虾脑”,认为比什么都好吃,我偷偷地问侍者,这一桌菜要多少钱?侍者吐一吐舌头说:大约要六七块钱,表示在此地已经贵极了。
吃罢之后,我见到一位医校老同学王慎轩,率领中医学生二百多人,手执旗帜来欢迎我们,同时又有中医三三五五地聚在松鹤楼下,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后来由一名纠察员指挥排列成行。等到我们下楼,一阵掌声,大喊口号,在观前街上游行起来,我们五个代表在行列之后坐了包车,随游行队伍行了好多路,到达了“留园”。
留园本是盛宣怀(杏荪)的产业,那时已公开任人游览(按:现在日本东京著名的“留园”,即是盛氏后裔盛毓度所主办,沿用此名)。苏州留园地方大得很,也旧得很,园中有一个戏台,无形中成为苏州人的大会堂,座椅全是朱红色漆的,是清代遗物,既矮且小,好像幼稚园里儿童的椅子一般。
片刻之间,我们宾主已坐满了一堂,苏州医药界领袖首先致词,接着由谢团长代表致答词,谁料苏州代表们,坚请我们五个代表,每人要作一次演讲,蒋文芳讲得头头是道,张梅庵一出声,声如雷鸣,全场哄然大笑;隋翰英说一口南京话,苏州人都听不懂;我讲的是上海话和苏州话还接近,我叙述废止中医案的经过,说到了我们只靠全国人民和同业支持,中央卫生会议要是不达目的的话,外国的药商准备着巨额的款项来支持这个提案。这时人人动容,认为前途未可乐观。
本来集会演讲,中医很少参加,经过这次开会,大家增加了许多经验,论讲话的仪态,谢老师最好;引起大家激烈冲动的,以张梅庵为最好。我们演讲完毕之后,苏州医家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大都是勉励我们争取胜利。
出了留园,见到外边停着五辆开篷的马车,分给我们五个代表,每人坐一辆,并且有五位苏州名医作陪。
从前任何一种民众行动,总有一场大游行。这一次是在下午四五时,他们多方面去通知,所以人数达到一千人之多,一路进行,一路喊口号,直达虎丘山下,记得先过一条小河,才到虎丘剑池前面的千人石,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虎丘塔,我们就在千人石上集议。这块石平坦得很,名虽是千人石,坐上了四五百人已挤得不得了,没有座位的人,只好分别站在剑池四周。
谢老师说:“这时我们该轻松一下,不要再大声讲话,把喉咙弄哑了,到了南京不像样的。”大家听从他的话。谢老师讲话,美髯拂胸、神情飘逸,他本来名震全国,大家一听他讲话,觉得的确是名不虚传。
休息一会,南京代表隋翰英宣读向政府呈递的请愿书,他满口“南京”国语,念得很流利,读完了之后,千人石上起了一阵掌声,响声震应山谷。不一会,苏州医药界首长又约我们到前面一个寺观中去吃素,一共坐满八桌人。他们做的素菜,别有风味,花式也多得很,其中有素鸡、素鹅、素火腿等,每一碟的形态,和荤菜是一模一样的。老同学王慎轩操着柔和的苏州话说:“夜车票已准备好,南京也有电报来催,通知你们沿途不可逗留,因为南京方面已有两千多人在车站等车,不要使大家失望。”我说:“好。”接着他又轻轻对我说:“你们各位连日辛劳,要不要再到苏州著名的狮子林去玩一下?有烟霞癖的人也可以上那边去香两筒;本来狮子林夜间是不开放的,但是你们是特客,园中少主又是中医,所以可予特别优待,免得你们在车上等候。”我当场向谢老师请示,老师说:“现在周围新闻记者很多,我是不吸鸦片的,不要为了这件事情,弄出不好看的新闻来。”不料正在这时,给张梅庵、蒋文芳两人听到,他们二人本是瘾君子,听了这话,比什么还高兴,说:“只要少数人前去,是不会弄出事来的。”谢老师对鸦片向来深恶痛疾,但是在这时也未便断然辞却,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到狮子林去。我约略地看了园内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这一回倒另有一种收获,我们原来带着向南京各机关的请愿书不过七件,一计算下来,南京的“部”“会”及重要人物,大约有十二处,还缺五份,应该要即时赶写,蒋文芳负责抄两份,要我担任三份,这时我们两人心中很乱,一面急着赶时间,常常有错字,料不到苏州医生之中,有一人自告奋勇出来说“我来抄”,他写的蝇头小楷,笔笔工整,很是好看,大约不过一小时,五份请愿书已经全部抄好。毕竟苏州多文人雅士,令我暗暗佩服。
我在空余的时间,整理抵达南京时要派发的请愿团宣言书和应付新闻记者的访问资料,幸亏沪宁路夜车,离开苏州要在半夜一时半,尚有充分的时间。这时因为谢老师和隋翰英年事较高,已倦极入睡。直到十二时半,才叫醒他们,相率急急忙忙赶到车站,苏州医家想得很周到,预先为我们订了头等卧铺。车到镇江,停了半小时,管车的人不准我们离开座位,也不许下车探望,当时真莫名所以。
6.车抵南京 声势浩大
三月二十二日,车到南京下关车站,已接近天明,只听见人声鼎沸,有一千多医药界中人等候着欢迎我们,先由乐队奏乐,地上也铺着黄色的呢毡,我们缓步而下,立时响起一阵口号,口号过后,掌声真像雷鸣一般,其中有二三百是药业职工。他们不但和我们热烈握手,还簇拥我们到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来一个欢迎会。当时有许多新闻记者,争先访问,我们于是就到广场去,场上早已预备了一个讲台,先由南京医药界致欢迎词,继由我们五人轮流演讲,新闻记者提出的问题,我们也逐一答复,警察在周围维持秩序。
本来我们的秩序极为良好,一切都很顺利的,万不料车站走廊中有五百多个安徽难民,他们因为南京市长刘纪文拆造中山路,将潜建木屋拆除,其中一部分安徽人,决定在车站上坐索免费车票回家乡。因为这些人拿不到三等免费车票,睡在地上,等了两天两夜,不得要领,这时这批难民看见有新闻记者在场,他们就蜂拥而来冲入我们的队伍,有两人跃登台上,他们很懂得投机,一上台就破口大骂政府取缔中医要不得!说:“安徽全省西医仅三五十人,要是没有中医,人民的健康就没有保障。”接着就讲政府不照顾拆屋难民,他们一直讲下去,越讲越激烈,警察就出来干涉,要把讲话的安徽难民拖下台来,谁知这个讲话的难民身强力壮,挥动拳头向四五个警察一阵乱打,弄得秩序大乱。谢老师催促我们赶快离开,免得卷入漩涡。
我们几个代表,虽然离开了会场,但是大群安徽难民占了这个讲台,开会不已。后来又开到大批军警,双方大打出手。我们坐上了南京代表为我们准备好的车辆直驶中正街交通旅馆,陆仲安、张赞臣等早在那边等候,我们漱洗完毕,更换衣衫,就跟了他们二人首先去谒见国府主席。
那时节,国民政府初成立,主席的驻节之所,是一座极大的旧屋,相传为两江总督府,曾国藩、端方都曾在这里办公的。里面大得很,我们先坐在门房中,将请愿书交给侍从官,递呈上去,并且说明我们要谒见主席。那侍从官说:“向例民众要谒见主席,该先期由主管机关约定时间,你们这件事,是属于卫生部的,应由卫生部先约时间。”我们说:“我们就是受了卫生部的压迫,怎样教他们来约期呢?”争执间隋翰英肝火奇旺,咆哮如雷,心头之火都按捺不住 (原来隋翰英此时已经潜伏着中风的先兆征象,等到我们请愿的事项完成之后。这位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可以说是为中医界争地位而以身相殉的)。
这时有好几位新闻记者正在采访新闻,我被推为发言人,把中医兴废的利弊得失,向新闻记者逐一叙述,我说:“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对全国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着疗病保健的工作,而全国西医不过六千人,多数集中在都市,无数县份和乡村,一个西医都没有,人民一旦有病,唯中医是赖,怎样能废止呢?”
那时国民政府的房屋,又大又旧,都是大格窗框,用纸糊封的,纸都被风雨所碎,陆仲安机警得很,看见隔邻一个签押房中有电话,就走过去打电话,给国民政府秘书吕筹,告诉他:“我们来谒见主席当面递呈请愿书,可否代为想想办法?”吕氏说:“我马上出来和你们面谈。”
片刻之间,吕氏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说:“今天预定谒见主席的人,已经把时间排定了,你们的事情,及在下关车站安徽难民与军警大冲突的消息,主席已经知道了,他说过一句话:‘谁主张要废除中医?’至于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主席,等我安排了日子,于明天或后天中午一时电话通知你们。”我们当时很失望,但是听到这句话,倒把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似乎有一种预感,我们是会胜利的。
走出国民政府大门,正在等车,只见街道上报童手执报纸,高呼号外,说是“下关车站闹事”,我们就买了几张看看,原来头条新闻,就是我们中医请愿团抵达南京的消息,说欢迎的人如潮涌,其中混杂了安徽难民在车站广场上开会演讲,并与军警发生冲突,大打出手,警方有三人受伤,难民代表有两人被捕云云。
谢老师说,这张号外,似乎对我们很为不利。我说闹事之后,可能反而明天报纸会大字登载,对我们的请愿一定会格外重视。
7.分访各方 反应良好
我们坐在马车上,谈论请愿的对象,着重在国民政府五院院长和中央党部,对卫生部暂时决定搁置不理会。先行谒见行政院院长谭延。我们还没有开口,谭院长已说:“中医决不能废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院长,非但不废止,还要加以提倡。”说时他还伸出手腕,要我们团长为他诊脉处方,当时即由谢老师为他诊治,诊毕,谢老师一边唱药味,由我一边执笔缮写,到了次日,各报都把这张方子全文刊登出来。
我们谒见于右任院长,于老说得更轻松,他说:“中医该另外设一个机关来管理,要是由西医组织的卫生部来管,就等于由牧师神父来管和尚一样。”他是最赞成中医的。
这两位首长接见我们之后,为时已是下午二时,我们就在夫子庙六朝居随便吃了一些干丝烧饼之类,急急乎又到小石桥街林森(子超)公馆拜会,那时他还没有做主席,但隐隐在政局中是一位主要人物。到了那边,原来是一所很简陋的古老屋子,叩门后,有一个老家人来开门,又有一条很大的狼狗跟出来,我们都有些害怕,陆仲安似乎很熟,用手拍拍狼狗的头,它就非常驯服,带着我们走了进去,林公子超已立在厅中等候,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并且说:“欢迎你们来谈谈,我有福建带来的好茶叶,请你们来品尝一下。”我们正在诉述废止中医案的事情,林公说:“这件事荒谬得很,都是卫生部几个西医和褚民谊搅出来的,相信全国人民都会反对,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件引起全国反对的大案件,就是你们这件事情。昨天四川方面有过一个电报到中央,说四川的经济以国药出产为大宗,要是一旦废止中医药的话,就会失去四川民心,现在中央正在拉拢四川归附。所以这个电报,力量大得很,对你们是绝对有利的。”林氏说罢之后,请陆仲安诊脉,因为他是有气喘病的,陆仲安向来是自己用钢笔开药方的,药方写毕,林氏接受了我们的请愿书,闲聊了一小时,大家就握别了。
我们到财政部,没有见到部长,到考试院见到了戴季陶院长,听戴氏说:“你们这件事,卫生会议尽管通过,敢说是绝对不会实行的,你们放心好了。不过希望你们在行动方面,不要太过激烈,根据镇江来的消息,你们乘的火车经过镇江,车站欢迎的许多人拥入月台,站长因为人数太多,加以阻止,不料许多人竟然冲倒木栅,一拥而入,踏死一名小孩,路警拘捕了八名镇江医界领袖云。”我们听到这种事情,倒认为是一件大新闻,怪不得车抵镇江时,在站上停了好多时,不许我们行出一步。
我们到立法院请愿,院长胡汉民有病,由法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焦易堂接见,焦公接受了我们的请愿书,他说:“这件事,首先要立法院制定法律,三读通过,才能实行,卫生部是不能独断独行的。”后来在谈话中,我们又得到一个消息,国民政府为了要拉拢冯玉祥,特地让出一个卫生部部长的职位给冯玉祥推荐,冯氏就荐了他的心腹薛笃弼来当部长,薛氏本非卫生行政人员,对中西医并无偏袒,不料这次中央卫生会议却闹出了这件案子出来。冯玉祥军中的军医,向以中医为主,西医为辅,冯玉祥已有电报打给薛部长,措辞严厉,责备薛氏怎会弄出这件事来,薛部长弄得很为难。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又定了好多。
那天整个下午到各院各部去递请愿书,只是不到卫生部,我们的意思,就是要给卫生部长薛笃弼一个“难堪”。
当天傍晚,我们的请愿工作,告一段落,南京医学会在金陵春酒家设宴欢迎我们五个代表,情况热烈,向所未见。席间要我们报告请愿的经过,就由谢团长致词,他首先对大家表示谢意,同时告诉他们:“我们已胜利在握,各位放心,但是在未得到批文之前,最好不要公开宣扬。”说毕,大家报以热烈掌声。
这晚我们第一次遇到南京首席名医张简斋,他瘦弱得很,谈话的声音也极细微。他说:“我早就接到你们的电报,要我做请愿团顾问,可惜我早晨起不来,要到下午二时才能开诊,所以有负大家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中央方面竭力支持你们,你们这次的行动,绝对不会失败的。”
这天晚上,金陵春的菜特别丰富,一盆鱼翅大得很,我第一次吃到熊掌,还有许多烤品。据说这席的菜式,是根据清朝的大员端方宴客的菜单,所以这席菜显得既丰富而又珍贵。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一席菜的代价是四十元,这是我向所未闻的高价筵席。
席终,南京医界领导我们到夫子庙一带游览,秦淮河干涸得很,但是还有画舫和歌女,玄武湖风景最美,令人留恋不止。我们也见识了一下。
8.卫生部长 折柬相邀
三月二十三日,我们到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那时节正在举行三中全会,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我们要谒见首长,就由秘书长叶楚伧先生出来接见,叶氏与我们大家都熟稔,他说:“关于废止中医一案,是西医在中政会所提出,这是西医们的单相思,执行是要由政府来执行的,决不会有一个人敢出来主持这件事。”他又谈到我们对中西医问题都无成见,况且政府并没有废止中医的意图,认为北伐底定以后,忽然有一部分西医提出废止中医问题,动摇了民间拥护政府的情绪,引起好多人因此事而反对政府,使政府受到许多打击,认为太不成话了,最高当局曾经当面询问薛笃弼,薛氏也表示他在做卫生部部长任内,决不愿意为西医所利用。
我们回到了交通旅馆,约定吕筹在下午一时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主席接见的时间,可是直等到下午三时,还没有消息,忽然间有一个上海籍的人,拿了一张名片来访问谢团长,这人名片上的衔头是卫生部科长,其人姓李,自称是谢老师的老病家,坐定之后他就告诉我们,卫生部长昨天在部内等了你们一天,不见你们到来,极为失望,今天上午开三全大会,各方面对卫生部长指责很多,薛部长本来对中医向无歧见,希望你们急速到卫生部去呈递请愿书,以便薛部长对此问题有所表示,俾能减低舆论界的压力。谢老师听了这人的话,说我们还要向各方面去请愿,准备最后再到薛部长那边去礼貌一番。此人听了,带着不愉之色而去。
我们到工商部,要求谒见部长,由一位山西籍秘书代见,他也表示中医中药应该极力提倡,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
我认识李石曾,有人认识张静江,于是我们又分别拜谒这两位元老,他们透露出阎锡山已经有电报给三中全会,对中卫会废止中医的提案,表示极端反对。中央大员请薛部长从速把这件违反民意的提案打消,以免引起民间对政府的反感。此外,又透露一个消息,褚民谊已受到好多位中央委员的指责,他默然不再出声。
这天晚上,我们听到各方面来的消息,对我们都很有利,所以大家很高兴。晚间在药业公会的筵席上,透露了我们请愿的经过,因恐中途会横生枝节,所以说得很简单,但大家已经感到满意了。
到了深晚我们回旅馆,原来卫生部的李科长又来了,他手执五张请帖,邀约我们在次夕二十四日下午六时到卫生部一叙,同时他还说了好多话,都是暗示我们先去拜访和递请愿书才合礼貌,我们五人会商之下,认为再不去拜访,似乎不好意思,乃决定次日到卫生部走一次,递呈请愿书。到了卫生部由一位政务处长胡叔威代表接见,说是:“薛部长到三中全会开会,不能亲自接见,非常抱歉,请你们原谅。”
中午一时吕筹的电话也来了,说定即日下午四时主席召见你们五位代表,时间只有五分钟,而且为了我们晋谒便利起见,到时他开车来接。不久吕筹亲自到交通旅馆来,告诉我们说他已预备了两辆大房车,请我们即刻上车。两车缓缓而行,开了好多时间,进入中央军校,里面地方很大,又走了好久,才到达主席官邸,客厅间已坐了几位不知名的人物,他们每个人的谈话,也不过几分钟,最后轮到我们,于是吕筹就让我们进去,只见里面陈设简单,摆上了八张沙发椅,主席见了我们,和我们一一握手,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主席口操宁波土音的国语,见到我们都说上海话,他就改用纯粹的宁波话和我们谈话,只说了两句话:“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也服中国药。”说罢,侍从人员已拿出主席的大氅,我们也只好告辞了,临走时他叮嘱吕筹把请愿书的批谕,从速发出。同时吩咐我们:“谒见的消息,要等批谕发表之后再透露才对。”
我们应邀出席卫生部之宴,薛部长对我们客气之至,说:“今天你们到来,我很高兴,同时还邀了从西北考察归来的哈定博士,来演讲考察经过,希望你们在席上讲话,不要过分攻击中卫会,陈代表你年纪最轻,驳复褚民谊的一篇文章,我也读过了,我为了要表示提倡中医中药起见,准备聘请你们之中两位为卫生部顾问,以便本部与中医界多有联络,消除隔阂。”正在谈话时,哈定博士到了,携带着一个手提电影放映机和银幕,卫生部许多司长,都是西医出身,用英语和哈定博士谈话,谁知哈定说得一口中国话,放映电影时,他也用中国国语讲述,影片放映了两小时之久。本来卫生部排定了宴席的座位,用中菜西吃的方式,但是哈定博士很随便,他说:“我们不妨一面吃一面看,不要太拘束。”余详本书“谢利恒师情回忆”一篇。
吃罢之后,时间已经不早,薛笃弼极诚恳地对我们逐一寒暄,说:“我当一天部长,绝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正在说这话时,哈定博士起身告辞,我们也认为极满意,不必多事费辞,欣然向薛部长称谢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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