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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时代生活史

_4 陈存仁 (当代)
当晚我们就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中卫会议案搁置,不再执行。请愿完全胜利,定于翌晨启程返沪,约下午五时抵达北火车站。
那天晚上,又由南京医界领袖在鹿鸣春酒家设宴为我们饯行,我们就把经过的详情报告了一下。
宴会完毕,我们商量要在南京等候批示,因公文旅行需要相当时日,何必浪费时间,于是决定派张赞臣即晚先回上海,托他带口信,说我们明天下午返抵上海,请他先通知各报记者到火车站,以便分发“请愿经过报告书”。这样决定了行踪后,正要想回到旅馆,张简斋亲自来接我们到他家里,说有好消息,同时他的汽车等在门口,我们只好坐着他的汽车都到他家去。
原来这位张先生烟瘾特别大,在南京他抽大烟几乎尽人皆知的,每天要在下午二时才开诊,出诊都在晚上,要到十时后才回家,这时正是他诊务完毕之时,他家住在梅花巷一间旧宅,里面的陈设一点也不讲究。
我们一到他家里,他就带我们进他的吸烟室,他这时已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就抽起大烟来,张梅庵和蒋文芳两人也有同好,所以都先后卧在一旁陪他抽,三筒之后,张简斋才说出这次中卫会取缔中医的议案,薛笃弼要掼纱帽不干了,当局深恐得罪了冯玉祥,不但竭力挽留,而且还下手令说卫生部西医如再干涉中医行动,以后卫生经费,政府完全不负责,因此卫生部次长等噤若寒蝉,不再发言。
张简斋医术很高明,南京政界中人都请他诊病,所以他说这个消息是很可靠的,我们几人暗自庆幸。这样的谈话,谈到深夜二时,谢利恒老师这时已很疲倦,我也主张回去,说这份请愿报告书还没有起草,明天如何交代,张简斋见我们还有事要办,只好着司机把我们送回旅馆,几个人倒在床上就呼呼入睡。
翌日清晨,南京医界中人已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这次请愿已胜利完成,并且准备搭早车返沪,所以他们特地来送行,门口有十多辆汽车,排列成行,把我们送到下关车站,为我们买了头等车票,我们就在热闹的气氛中离开了南京。
9.胜利返沪 摄影留念
在车中,我首先草拟一份“请愿经过报告书”的初稿,蒋文芳为我修改了一下,谢老师审核后认为满意,我就取出一副誊写板和油印机,写好一连印了五十份,张梅庵在旁帮忙,他对调油墨太不内行,因此我和他两人弄得双手都是油墨,脸上都沾上了!文件完成,已到上海北火车站,车站上早有医药界同道七八十位来迎接,新闻记者争先来采访,由我分发油印的报告书,许多老友都对着我大笑失声,原来我满面都是油墨,怪不得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次日各报把我们的新闻大事登载,总算把这次废止中医的提案推翻了。
隔了几天,主席的批谕,才寄到上海,原文是:
径启者奉
主席交下来呈为请愿撤销禁锢中国医药之法令摒绝消灭中国医药之策略以维民族而保民生一案奉
谕据呈教育部将中医学校改为传习所卫生部将中医院改为医室又禁止中医参用西械西药使中国医药事业无由进展殊违总理保持固有智能发扬光大之遗训应交行政院分饬各部将前项布告与命令撤销并交立法院参考等因除函交外相应录谕函达查照此致
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请愿代表
10.国民政府文官处
中医界中人传阅了这个批谕之后,都认为满意。但是一个坏消息,就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积劳成疾,患了中风证,救治无效,与世长辞。我们几个请愿代表在事后,觉得人事聚散无常,该合摄一影留作纪念,因此我们又聚在南京路王开照相铺,拍了一张照,拍照时大家推谢利恒坐在中间,余人立在后面,谢老师说:“不可以,前面一定还要摆一个位子。”因此我就拉蒋文芳坐在前面。第一张照片拍好之后,谢老师又说: “对,还要拍一张,因为这次存仁弟,始终参与其事,要存仁也坐在前面拍一张。”
从前的人,对老师恭敬,向来不能师生并坐,当时我期期以为不可,但是大家说:“这一次,你确有坐在前面的资格。”再经老师用力一拉,我也就坐了下来,拍了这张历史性的照片。
中医界经过了这一次的大风暴,我们就根据在总商会开大会第一天的日期(三月十七日),定为“国医节”,又称“三一七事件”。从此之后,年年三月十七日那一天,全国中医界都举行国医节纪念仪式。
这件事结束之后,薛笃弼果然有两封公函寄到上海,聘请谢老师和我两人为卫生部顾问。
薛氏这一种措置,在政府的方面,将中医归纳于行政系统中,尚属创举。我生平对政治没有兴趣,除了做医生之外,别人约我开药厂,或是其他商业经营,我都无意参与,但是争取中医地位,我一向是抱定勇往直前的精神,对政令的反抗不遗余力。
这一次卫生部既然请我们师生两人当顾问,我提议要订国医条例,使国医有一个法定的地位,恰好那时节中央国医馆成立,副馆长施今墨要订中医的法案,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国家一定要颁布一项国医条例。”他说:“我们已有初稿,你再拟一个草案。”我说:“好。”但是我对卫生部的实际职务,是无意参加的,所以后来卫生部附设中医委员会成立,我就谢绝了没有参加。
国医条例的初稿拿到了南京,屡经修改,由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在立法院提出,因为那时他还兼任最高法院院长,况且他又是法制委员会委员长,所以他提出之后,经过三读就通过了。这时候,西医界倒着急起来,眼看着中医不但不能推翻,反而在国家的法例上有了立足点,因此,由上海西医界推出有力的代表二人,一个是牛惠生,一个是颜福庆,这两人对南京政坛人物熟悉得很,他们除了请愿之外,还谒见当时的行政院长汪精卫,汪氏写了一封信给立法院院长孙科,还是主张要废止中医,因为国医条例中有一项是卫生部要设立一个中医委员会,这是他们最反对的。
这封信,孙科就交给焦易堂看,并且要他带回去加以仔细研究,那几天中,焦氏恰巧来上海,他就把汪的原信给我看,我看了十分着急,因为此事有关中医前途,就在征得焦氏同意后,把它摄了张照片,这封信十足可以说明汪精卫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是很坚持的。后来终于由政府正式公布了国医条例,卫生部也正式设立了一个中医委员会,这都是后话。
现在我回想这一次废止中医案,起初来势汹汹,提案写得斩钉截铁般的决定,料不到全国民众的信赖力强大,掀起了巨大无比的反抗力量来做后盾,我们的胜利就是全靠全民支持得到的,这不但是西医料不到,连我们中医界最初也想不到有这一股巨大的力量潜伏着。
当我们请愿时,汪精卫不在南京,只有褚民谊一个人顶着石臼做戏,所以败下阵来,他自己觉得吃力而不讨好,痛苦万分。
抗战军兴之后,汪精卫组织了伪南京政府,初时我很着急,怕他又要旧事重提,但是汪精卫的伪南京政府,实际上政令不行。而且在他病重时节,也曾延请中医诊视,服中国药。我待本书结束之后,续写《抗战时代生活史》的时候,再写出这一段秘闻。
第六章 药王庙遭遇离奇
1.药王庙中 闯下大祸
药王庙中 闯下大祸
阶下之囚 身不由己
四大名医 折柬邀宴
旧地重临 荣辱悬殊
庙中施诊 南风北渐
水木清华 垂老北大
我现欲追述前文提到的故都的情况,当时见到市民日常生活,物品美好而价廉,与上海大不相同,每一个人都悠闲轻松而有礼貌,人情味极为浓厚,尤其是交际应酬时的谈吐,另有一种艺术。即以买卖而论,每一句话,总是说到你心头深处。我们江南人听了他们满口谦谦如也的道地京话,真有谏果回甘之感,这种情形,是全国各省所罕见的。
我到北平的目的,是搜购古籍;我的太太则常到大栅栏一带购买皮货和玉器,他们总是恭而敬之地先给你砌上一壶茶,随你挑选货物,他们都和蔼可亲地在旁招待,加以说明。但那时我们的经验不够,所以常常翻了半天,他们取出皮货、玉器多到几十件、上百种,仍然未能决定,但是即使一件不买,他们也不会横加白眼,绝无怨言,临走时,他们的掌柜还要站到店门口抱拳恭送,希望主顾下次再来。
大商家如此,小贩们也是这样,在城内的街头,有一百多种食品小贩,如脆麻花、饽饽、狗不理包子、烤白薯、糖葫芦这类的小贩,交易不过铜元一枚至三四枚,但是他们在做买卖时,无不堆满笑容,令人感到亲切异常。
那时节北方有时还使用铜钱,有些东西只卖三文五文,有些卖七文八文。路人对乞丐的施舍,都给铜钱,他们积到了三文就可以买到一个热腾腾的烤馒头,这类乞丐对人也很有礼貌。
这些小贩,因为当地气候冷,多数随带小型烤炉,出售的东西都是热的,他们一边做买卖,一边把所卖的东西,叫出穿云裂帛之声,四周的人都会围拢来,迅速购买,有时在寒凉的深夜,叫出各式声调,听来真如鹤唳猿鸣一般。
这种廉价食品的小贩,每一种各具风味,逢年逢节还有应时食品上市,足见那时的生活程度低廉非凡,一块钱可以兑到二百个铜元,所以各省的人,一到了故都,都喜欢长住下来。
我是行医的,不免要到药材铺中看看药物,问问市价。那时节配一剂药,通常药物不过一角半到二角。只有产在四川、贵州、云南的药品比较贵,我虽然没有做成他们的生意,可是掌柜们一样招待得很好。有一家西鹤年堂药店掌柜对我说:此间有座药王庙,里面办理施诊给药,药材由我们药业公会各会员供给,每剂药公议只算铜元八枚。我即问明到药王庙怎样走法?问明了立即赶到那里去参观。
药王庙建自明代,庙门并不大,一走进去,地方很深,里面供奉着神农氏,两旁还有历代名医的塑像,我觉得药王庙一切的陈设,实在不像一座庙宇,可以称为医药界历代名家的人像展览馆。我认为这是在医学史上有崇高价值的,有全部摄影必要。可是那边样样都便宜,就是洋货最贵,尤其是关于摄影方面的器材,贵到离谱。我走到附近一家照相馆,请他们代为摄影,他们说这是要用镁光灯来拍的,所以每幅要两块钱,我听了这个价目,未免觉得太贵了。
回到旅店,恰好有一位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的钱廉桢来访,他因协和医院从前有一位陈克恢,以发明麻黄素驰誉世界,他要我也介绍几样有特效的中药。我说:“特效中药很多可以介绍的,我现在先要请你介绍一个会拍照的人给我,明天一早同到药王庙去拍照。”他说有一个友人自己有一架照相机,拍得很好,明天可以陪他来,随便你要拍多少幅都可以。
次日一早,钱廉桢就带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学生来,带齐了摄影器材,浩浩荡荡地进入药王庙,花了半天时间,将所有药王庙中历代名医塑像全部照了相,他们先走,我就在大天井两廊施诊所中,参观他们施诊给药的情况,直到中午还有二三十个病人在候诊,我在旁看得很有趣味,随便在大天井中买些小食准备充饥,再盘桓一个下午。
这时见到许多病人,都要到偏殿去上香磕头,拜罢以后,跟着就抚摸一下设在殿旁的一只铜马。后来才知道,他们认为头部有病要摸马头,腹部有病要摸马腹,背部有病要摸马背,这也是明朝年间留下来的遗物,经过千千万万人抚摸之后,晶莹光亮,比打磨过还要滑润。这虽是迷信之举,但我觉得也很好玩。
全国各地都有药王庙,以北京药王庙历史为最悠久(按:此庙建于明代,那时节尚未改称北平),各地药王庙供奉的不出三人,一为神农氏,一为孙思邈,一为韦慈藏。北平的药王庙是以供奉神农氏为首的。我好奇心发,因为我知道各地庙宇供奉的佛像背部都有一扇小门,里边藏有心肝脾肺肾五脏。我于是到神农氏背后看看有没有小门?哪知道到后面去一看,背上贴上三层极厚的桑皮纸,表面一层写着“同治五年封”的字样,而且还有很大的一颗钤记。我细细地察看,这种桑皮纸,经过北方的干燥空气和冷风侵蚀,第一层的桑皮纸一角已经翘起,我顺势轻轻地撕开一些,看见里面藏着一部书,但是药王的身后暗得很,看不出是什么书?于是到前面香烛档买了一对蜡烛,点着了火再走到药王身后瞧一下,原来那时已有人暗暗地窥伺着我,认为此人点了蜡烛不敬药王,却偏偏握在手中,但我一些不觉得,继续观察,只见里面的一部书,是清初《天花精言》手抄本。坏就坏在我用手去掀了一掀,万不料此书一见风瞬时灰化,陷下了一个我的手指型。
正在这时旁边有两个人大声叫喊捉拿偷经“者”,起初我不知“者”的用意,后来听到四面八方都叫起偷经“者”,我才明白,“者”就是北方人“贼”字的音。
我想这事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最多坦坦白白向两个捉住我手臂的人说明原委,哪知道这两个北方人孔武有力,紧紧地抓住了我,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你是偷经贼,不是偷经,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两人说的都是北方土话,和正式的京片子不同,我操着上海式的国语和他们谈话,真好像“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这时外边人声鼎沸,有些人摩拳擦掌地想打我,有些人操着土话破口大骂,两个大汉将我从药王木像背后拉出来时,竟然有一个女人对着我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最后还对着我的面孔啐了一脸口水。我因为两手被他们抓住,连抹口水的机会都没有,我心里只想见到庙里的主持人,让我平心静气地把情形说个明白。
哪知道有一位值年董事,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现在各地庙宇都有人偷经,原来你也是这个调调儿,今天无论如何要依法重办。”这时我联想起报纸上曾经有过康圣人偷大藏经的记载,我自信一生谨慎,竟然也闹出同样事件,我不敢说出我亲戚的名字,怕被亲朋所笑。我说:“我虽然弄坏了你们的一本书,但我能照样买一本来赔偿你们的。”
2.阶下之囚 身不由己
我说话虽极诚恳,但在群众围拢之下,简直无理可喻,正在最紧张的时候,两个穿灰布制服的守门巡警已经来了,他们对我说:“现在你说的话,完全是白费的,有话留到局子里去说吧!”说了之后,他们就将一根很粗的麻绳,把我的右手缚在右面一个巡警的手上,左手也缚在左面一个巡警的手上,这时群众已有三五百人叫叫骂骂,跟着把我押出药王庙门口,在门口石阶上先坐下候车,我心中想,今天我真的成为“阶下囚”了。坐了十几分钟,有一辆马拖的囚车施施然而来,那位值年董事坐在驾车人的旁边,我就被两名巡警拖拖拉拉地上了囚车。四围闹声喧天,认为这回真的捉到了偷经贼,幸亏还没有把我五花大绑,否则我就变成江洋大盗了!
一会儿,身不由己地到了警察分局,站在公案桌前,先由那位值年董事报告案情,然后那位巡官就问我姓名、职业、住址。他对我说: “这案件情况严重,一定要收押解送总局,转向法院起诉。”于是叫我除去长衫马褂和裤带,又叫我把身边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公案上,我只能遵命办理。
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银包,内藏钞票一百多元,银元四枚,辅币若干,此外就是两张大红卡片,一张是“曹汝霖”的,一张是“萧龙友”的。
料不到这位巡官一看到这两张名片,面色立刻转变,周身官架子完全消失,他问我:“曹汝霖你怎样认识的?”我说:“他是我的姑丈。” 又问:“萧龙友你又怎样认识的?”我说:“萧先生近日请我吃过饭,并送给我一副对联,我是专程来北平游历的,不过为了好奇心的驱使,用手指掀了一掀药王背后的那本书,并没有取什么东西,所以说我是贼,于法是不合的。”
那位巡官忽然笑容可掬地说:“对!对!拿贼要拿赃,没有取赃怎么能说您这样斯文人是贼?”即刻叫我穿回长衫马褂,叫巡警端上一张椅子要我坐,同时倒了一杯茶来,他还道歉地说:“他们不会办事,请您原谅。”
正在这个时候,那位药王庙值年董事已打电话给萧龙友,原来萧龙友是那间药王庙的总董,打电话时只见那位董事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连说了几声:“是!是!是!”那董事挂了电话,就对巡官改用央求的姿态说:“这件事,可否由我签保,把案子撤销了事。”
巡官这时对那董事,申斥了几句,并说:“这位先生是上海来的正当游客,怎么能如此胡来?”接着又骂了几句“混账,混账”,就把我释放了,临行时,还对我再三抱歉。两个庙门巡警早已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出门时那位董事竭力致意说:“这件事要请您先生多多包涵,要不然我这个值年董事就干不下去了。”
3.四大名医 折柬邀宴
我走出警察分局门口,巡警已经替我叫好了一辆洋车,我上车本想直返旅馆,但再一想,应该先把神经松弛一下,于是叫车夫拉到东安市场溜达一会。
在车上我想起今天的一幕惊险戏剧,只怪自己太不小心,国语又讲得不好。在北平一般人说的都是京片子,上等人讲的京片子斯文有理,下等人讲的都是土话,既说得快,又粗得很,所以有许多话听也听不清,说更说不上来。其实我们上海人说的国语,可以说是“上海国语”,四川人讲的是“四川国语”,湖北人说的是“湖北国语”,所以统一国语,实际上是“统而不一”的。我又想起我们上海有位黄炎培,他讲的是“浦东国语”,汪精卫演讲时说的是“广东国语”,所以我的上海国语,在这种场合,便有口难言了。
后来又一想,今天要是没有那两个彪形大汉先把我抓住的话,可能还会受到其他的人拳打脚踢,不过坐上了囚车的一幕,总觉得大大的不吉利。
到了东安市场,我先走进一家卖鸡鸭的回教馆,他们的食品,讲究得很,有一种卤制鹅肫,大而且软,味道鲜美,每只价钱要卖到小洋二角,我问何以价格这么贵?他们说:“这是用百年老卤汁来做的。”我说:“哪里会有百年老卤呢?”那人指着后面的铜锅铜炉说:“这个锅,一切食物从生的放入,熟后取出,锅汁是从来不换的,至今算来已有一百年开外了。”我听了只当是齐东野语,但是北方人却最重视这类传说。
我又走到隔壁“小刀王”,买了一把象牙柄的小刀,花了四毛钱。又走到一家酒铺买了一小瓶白干,独自回旅舍痛痛快快地喝到酣然方止,那天内子恰好到她的哥哥家去吃饭,她返回旅馆时,我已昏昏入睡了。
白干酒的性味极强烈,做了一夜乱梦,喜怒哀乐,一应俱全。最坏的是一幕戏,把我当作刁刘氏拥上木马,要我游四门唱小调,我才一惊而醒,大感没趣。
次晨,即叫茶房出去买报纸,不问什么大报小报都要,看看会不会有我的那幕丑剧的新闻。翻了好久,一张报都看不到,最后翻到一份“时事白话报”,竟然把昨天的情况描写得很详细,并且说出:“此人虽已具保释放,但是药王庙董事们意见纷纭。”幸亏这段新闻只说出是姓陈,名字完全搞错,总算我的亲戚们都看不出这个闯祸的就是我。
很沉闷地过了两天,忽然见到有人送了一张大红请帖来,具名的是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施今墨。我看了这请帖就呆了一阵,送来的人是萧龙友家的老管家,他说:“这四位爷们是本地著名的四大名医(按:北方四大名医初为萧龙友、孔伯华、杨浩如、汪逢春;杨死后,施今墨继之。萧为四川人。孔伯华开药方喜用石膏一味,号称孔石膏。汪逢春是苏州人),您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我一定准时而到,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老管家期期艾艾地说:“这是医界中最风光的盛宴,到时还有汽车来接您老人家。”说毕,向我拱手而去。
我就想到,这次宴会,一定与药王庙事件有关,于是又到琉璃厂富晋书社,记得当时富晋书社的招牌,出于张伯英的手笔,我进门就找王掌柜,问他《天花精言》这本书,是乾隆时洛阳袁旬著的,你们有没有?他说:“这本书冷门得很,可是我打电话出去一家一家查问,总能查得到。”于是他一面叫我随便看书,一面叫伙计打电话,果然不久有一家书店把《天花精言》送到,薄薄的一本,是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刻本,索价大洋十二元,那真是贵得很离谱了。我说:“这部书我买下来,另外还要请你找人替我手抄一本。”王掌柜一看这本书说:“那容易得很,这部书不过两万字,以每千字四毛计,大概十块钱就够了。”我说:“另外要装潢织锦缎的书面和书底,书签也要写得和原本一样。”王掌柜一口答应,准定明天下午五点钟送到。
次日,我在旅馆中换了蓝袍黑褂,预备去赴宴,太太问我:“怎么不请我?”我说:“北方风气古老,这种场合,女客是没有份的。”
正在谈话时,富晋书社已把正副两本书送到。又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走出来的是陆仲安。陆仲安也是北方名医,我在上海南京已见过多次,他见了我就哈哈大笑说:“你在药王庙中闹了一个大笑话,经过我解释之后,已然云开月明,我告诉他们你是‘三一七运动’反抗政府取缔中医的五位代表之一,现在本市全体中医界都想和你见一见面,所以今天他们折柬相邀,把我请作知客,专程招呼你,也含有为你压惊之意。”于是我们就同车到萧龙友家中,看来那时北平的汽车很少,陆仲安坐的是福特轿车,已算是很豪华的。
到了萧龙老家,见施今墨、孔伯华、汪逢春等都已在座,龙老在东首花厅阶前迎接,厅内已到一百多位北平中医界同道,我一进门口,在陆仲安介绍之下,分别请教尊姓大名,我看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七八十岁的也有几位,我自己觉得年龄太小,他们对我也有一些奇异的想象,似乎对我年纪之轻,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入席时,龙老站起来举了杯说几句话,他说:“我是药王庙的总董,希望陈道兄对药王庙的这次误会,不要介意,我现在敬你一杯,祝陈道兄前程无量。”大家鼓掌后,忽然合座寂然无声,都在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从从容容地站立起来,先抱歉没有向各位前辈拜候,接着说:“药王庙之事是我不合,一部《天花精言》被我掀了一页,已经损坏,现在我特地照抄一本,奉献药王,希望各位原谅。”说罢,大家鼓掌,我就把这本精装抄本恭恭敬敬地递给龙老。
席中人纷纷向我握手和敬酒,我每桌回敬了一次酒,十二桌酒,我连饮十二杯竹叶青,幸而尚无醉意,大家也高兴得很,纷纷还敬,认为是北方医界一个盛会。
龙老是有阿芙蓉癖的,席半叫我到烟室中去谈谈,这间烟室精雅极了,所陈设的东西,在我看来没有一样不精致。龙老说:“再隔几天,是农历十二月初一日,是药王庙冬祭之期,你这本抄本,一定要再封入药王的‘封藏’中,到时要举行一个仪式,由我写一张封条,请你为主祭,四大名医陪祭,全体医药界都来参与盛典,您同意吗?”我说:“做主祭吗,那捧得我太高了。”他又说:“还有两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一件事是要备一副三牲,由我购买,但是对大家说是由您出钱的。”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这钱应当由我付。”当即拿出十块钱,他说:“猪牛羊三牲不过八块钱。”立时把多余的钱找还给我。
他又说出第二件事:“药王庙中除了有薪的四位长驻医生之外,其余是由北方医生义务轮值,您肯不肯也来值班两天,让北方医生看看南方医生处方是怎样的?”我说:“一定遵命。”
龙老和我倾谈完毕,即返花厅向大家报告,又是一阵掌声,随即对我恭送如仪。
4.旧地重临 荣辱悬殊
到了十二月初一,是药王庙冬祭的日子,我想到我闯祸的那次是囚车把我从药王庙押走的,心想这一次我再去药王庙,旧地重临,一定要坐一辆北平名人私家车,才够威风,这也有一种近乎迷信的下意识存在,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雪耻除辱似的。
因此我就向曹润老借了一辆汽车,牌子是雪佛莱,车牌号码是六六,这号码是当地尽人皆知的,车子开到了我住的旅馆,一个司机、两个卫士恭恭敬敬地来向我请安。不久,药王庙中也开了一辆车子来接我,并有两位值年董事专程代表迎迓。我们寒暄之后,各自上车。润老那辆雪佛莱车,左右各有一条很阔的踏脚板,卫士们在车子行走时,一手攀着窗口,两足站在踏脚板上,像老式的军阀一般,十分威武。
两辆车子缓缓而行,到了药王庙门口,药王庙张灯结彩,人头蜂拥,门前立着一位董事,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说:“我是当年司理某某某。”我一看原来就是那天捉我上囚车的那人,大家笑而不言,我只是说:“劳驾在门口等候,真是不好意思。”我俯首看到石阶,心想前几天是阶下囚,今天却成为座上客,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高举着一张硬纸大红帖子,上边写着“迎宾”两字,把我们一行人迎了进去。
那天庙中香客特别多,都是来酬神还愿的,我们一路走,两旁的人跟着让出走道,只见右面有一个花厅,前面站着萧龙友及其他十多位董事,我一一和他们招呼,然后进入花厅。
龙老年事相当高,他说:“我们先举行一个茶宴,然后再祭药王。”我一看里面排着五张方桌,每一桌桌前有红缎绣花的桌围。每一个桌子的正中,放一只太师椅,两旁各放二只太师椅,萧老先生即要推我坐在正中一席首位,我正在推辞,旁边一个“赞礼”的人,高声地唱着:“茶宴礼开始,请主人定席!”龙老就在正中一桌,拿了副筷子,双手举起。赞礼员叫着:“奉揖,升座!”龙老行礼如仪。又喊一声“就位”,龙老略略作拂拭状,然后请我站在首席座位的后面,一时我不敢坐下,幸亏其他四桌也用这个“就位”的方式,请四位年龄最长的老名医就座。
仪式既毕,然后一同坐下。我的一席有施今墨、陆仲安二位名医等作陪,因为他们是前任总董,执事们献茶既毕,我一看桌子上有十六个高脚碟子,四碟是生果,四碟是蜜饯,四碟是京果,四碟是糕饼,饮茶时大家要举杯相敬,首由龙老开口说:“今天天气特别好,本来这个季节,不是打风就是下雨,今天我们都是托您贵人的福。”我回说:“今天天气之好,是托你们几位老前辈之福。”大家这般谈吐,就像小说上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我酌量吃了一些茶点,因为我和陆仲安比较熟,我问他说:“入境问俗,今天的执事们和门前的警察,是否要给些赏钱?”他说:“不要的!不过在祭礼完毕之后,大家分派三牲酢肉时,你要预备一些献金,这是一种捐款,专门作为施诊之用。”我说:“应该,应该。”于是要了一个红封袋,中间放入两张中南银行五十元面额的红色钞票,交给陆仲安,转呈龙老。龙老再三地说:“这太多了,这太多了!”接着四个陪祭的、襄祭的也都献金如仪,原来他们历年的规矩,是连献金都分着等级,不过捐款的数目,这次给我提高了许多。
不一会,外面钟鼓齐鸣,八音俱奏,有一种笳角声,呜呜地吹出来,声音不大,但在遥远也能听到,这时大家都肃静起来。执事引导众董事先行,两人一行进入药王殿上,四位常董,各人胸前佩着红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我加上一条×字形的红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金花。董事们步出花厅时,都是“八字形”的步法,我知道这是传统的方式,走时每行一步,两手要轻轻地动一动,于是我也学着他们的走法,慢慢地走进药王殿。两廊的观众人头拥挤,而祭台之下,就排定了膜拜的蒲团,第一行是主祭人的位子,第二行四个蒲团,是襄祭员的位子,由四位前任总理站的,第三行也是四个蒲团,是最高年的老名医的位子,后面有十六个蒲团,就是普通董事的位置。
祭礼开始,赞礼生喊着响亮嗓子循次唱出:“主祭员上香。”我就点了三枝香,插入香炉,接着又有“献帛”、“献牲”,由各襄祭一一献奉,我看见猪牛羊三牲摆定之后,前面悬着一条宽大红布,上面写着工楷“弟子陈存仁拜献”七个字,接着赞礼生又唱出:行三跪九叩首礼,“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起。”这是最隆重的仪式,岂知后面四位老人家,蒲团特别大,跪了下去,全身扑在地上,两手直伸向前,尽管我们三跪三起,而他们却完全不动。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五体投地”的拜神式,也是很恭敬的仪式。
祭典完了之后,一同退入花厅,由执事把三牲一块块斩开,每块斩得很小,跟着报告:“主祭人捐献一百大元。”大家掌声如雷,连花厅中都听得到,这时见到许多人已排列成行,纷纷献金取肉,他们中间也有一种迷信的观念,认为吃到药王庙的三牲肉,是能消灾延年的。
我们继续茶宴,大约过了半小时,执事就来报告:“这次的献金,为了主祭人出了一百大元,各大药行也纷纷各捐一百大元,现在已收到五千多元。”龙老对我说:“这次的成绩,打破了旧例,都是靠您的福。”我也学着京片子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分肉的仪式完毕之后,全场上就排起椅子来,原来还要演酬神戏,戏台前面又排了五个桌子,是预备我们几个参加茶宴的人看戏和吃饭的。
我们依旧逐一坐好之后,戏班里的“执事”向我恭恭敬敬送上一个“点戏折子”,请我点戏。这下子却把我难倒了,因为我对京戏知识浅薄得很,我就问那个戏班子里的执事说:“有一出华佗替关公刮骨治病的戏吗?”执事人讷讷其词,作思索状说:“噢,噢,噢,这是《水淹七军》中的一段,我们没有,请您换一出吧!”我看了剧目,真是不知从何着手,我就点了《跳加官》,对那人说:“别的戏请萧龙老作主吧!”龙老拈髯大笑说:“陈道兄,这下子你要大吃其亏了,你点《跳加官》,是要花赏钱的呢!我点一出《龙凤呈祥》。”一会儿闹场锣鼓开始,打了好久,加官出场,大家一见,就高声喝彩,因为这个加官是由这个班子中的主角扮的,跳了一阵,放开手卷,上面有“大家发财”四个字,又跳了一阵,再放下来是“加官晋爵”四个字,都是用金线绣的,第三次放开来是夹着一张红纸,上面有“高中状元”四个字,是用红纸剪字贴成的,而且字的四周还贴上了一片祥云,萧龙老就说:“他们见你襟上插了大红花,把你当作状元看待,您可得给赏。”加官跳了好久,见我不动声色,没有把赏金抛上去,大家吱吱地笑着我不懂规矩,一会儿加官下场,戏目开始,各人莫不掩口葫芦,只是对着我笑。
我就问龙老,这个赏钱应该封多少?他说:“您就封两元吧,”我说:“封四元如何?”他说: “不用这么多吧。”正在说得高兴时,由一个乏角儿穿了黑色褶子,戴黑色软罗帽从后台走出,双手奉上“高中状元”的红纸献给我,并且双膝微屈,有些打千请安的意思,接着又善颂善祷指着我插的一朵金花说了一番好话,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就封了四块钱的赏金,那位检场的在旁边代道了一声谢而去。
这一次酬神戏宴,是参燕席。所谓参燕,是以海参与燕窝为主,先上了四大碟热炒,我吃得很少。龙老说:“你该多吃些,等燕窝一上,我们就要告退的。”我说:“知道了。”一会儿,燕窝上席,大家敬酒,我也向各席回敬了一下,我就和龙老等一同告退,后来我才知道,一席酒要分成三个阶段,我们吃到燕窝为止是第一个阶段,第二阶段是吃到海参为止,第三阶段就吃到终席为止。
龙老这时精力已经有些不支的样子,他说:“我们同到西花厅去消遣一下。”原来那里有四个炕床,上面都放着很精致的鸦片烟盘,有一支烟枪头端,还嵌上翡翠的烟嘴,龙老脱了马褂,与我分左右躺下,还有三张炕床也都有人躺下来抽烟。
龙老要请我先吸一筒,我说:“我是外行,敬谢不敏。”他说:“那就有偏了!”他吸烟时,我在对面相陪,谈得很是投机,大约等他吸够了,外面的执事进来报告说:“诸位老爷有请,封藏‘金匮玉函’的典礼要开始了。”我听了有些不明白,金匮是藏诸名山的意义,玉函是道教中封藏玉册的意义,现在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龙老抽足了鸦片,起身穿上了马褂,领导我们全体循序而出花厅,一路步行,还有吹鼓手在前前后后跟着吹打,一路走到神农大殿,案桌上放着一个玉石的宝匣(按:这种玉石是产在德州,石质精致,还有一些透明的玉色),上面雕刻着“金匮玉函”四字,原来这匣子里就是摆我呈献那部《天花精言》的手抄本。我们大家先行跪拜,又是献香献帛一套仪式,最后由两人端了这玉盒塞进那座神农像背后窟窿中,由萧龙老亲自加封,仪式就此宣告完成。
我当时默不出声随着大众行礼如仪,龙老还说:“陈道兄,您再看会儿戏吗?”我连说:“不看了,可否我就在此告退?”龙老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就在他们恭送之下辞出,我坐来的一辆汽车,早已等在门口,于是互相深深躬身作揖而别。
5.庙中施诊 南风北渐
我坐在车中,和司机闲聊。司机说:“今天药王冬祭,全北京所有的中医都休息一天,以示庆祝。今儿您大爷的面子真不小,连我和两个卫士们都沾了您的光,吃了一桌酒席,而且每人还拿到两块钱的赏封,大家还说明天起,您要到那里施诊两天,要不要我们来接您。”我听了这些话,就想起我还没有给他们封包,于是在车回旅店时,就取出三个喜封,每包是二元,这位司机又客气又恭敬坚决不肯受,推来推去,推了好久才受了。我说刚才他们讲了明天由他们派车来接,不用麻烦你们了,他们说:“我们还要赶回药王庙去看戏,今儿的戏挺热闹的。”
次日早晨,药王庙中已经开来一辆小汽车,来人说:“我们已贴出上海名医施诊的条子,昨天有不少人预先来挂号,已发出一百二十个竹筹,上午是红筹,下午是绿筹,人数这么多,希望您不要见怪。”我就匆匆启程到了那边,见到各医生候诊的人坐满了两廊,我的一张诊桌前面贴的并不是纸条,原来是一面黄色的百足旗,上面写着“恭请上海名医陈存仁先生施诊”字样,里面已经为我安排了纸笔墨砚,还有三个助理我的北平年轻医生,一个为我呼唤病人循次看诊,两个坐在桌边录方,我的座位上放上一枝笔,意思是要我亲笔写方,录方只是想抄录我的脉案和用药是怎样的,并不代我写药方。
第一个病人是患“脚气病”,这种病在北方是常见的。我看桌上放的方笺纸,第一张是红纸的三十二行笺,以后一沓纸都是常用的八行方笺,我一看这个情形,心里已经明白,这是根据旧时的规例,病家拿出的纸要是又大又长,你一定要写满这张纸,不可以后面留空白的。我诊视之后,当然就写了长长大大的一段方论,旁边两个年轻录方的医生运笔虽也不慢,但是看了我的药方,只是点头,连抄都来不及。
到了正午,恰好六十病人全部看完,一位董事要邀我去进午餐,我说:“拿绿筹的下午病人,已有十几人等着,不如请你买几个窝窝头给我吃就算了,因为这东西的风味,我们久在南方是吃不到的。”董事拗我不过,只得照我的意思去办。下午另有两个年轻的医生来录方,如是者我看了两天病,临走时,药王庙当值司理恭恭敬敬地对我说:“你两天的药方,把南方医生处方的风格都表达了出来,将来我们准备印成一本小册子,这对北方医生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我们药王庙施诊的规矩,四位是有月薪的,其余轮流来当值的名医,向来连车马费都不送的。”我说:“应该效劳。”他说:“您一百二十张药方之中,用紫雪丹有八次之多,用小金丹有五次之多,因此乐家老铺同仁堂的老板听了这个消息大为得意,因为这两种药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所以由他们特备一份礼物,都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送给您作为纪念,希望能带到南方为他们宣扬一下。”我也就称谢而别。
6.水木清华 垂老北大
我嫌应酬太多,晚上总是自己上菜馆吃饭,那边在逊清时代,毕竟是各省显要巨商汇集之所,所以各省菜式都有,四川菜、安徽菜、湖南菜、广东菜都在上海吃得多了,所以现在专拣冷门的菜吃,北方回教馆子特别多,都是回民开的,其中有几家是西藏的退职官员办的,以牛肉羊酪为主要菜式。蒙古人开的菜馆,都是把全猪全牛全羊烤起来,即时切成一碟一碟,供应主顾,每天规定各烤一只,卖完了也就算了,所以每天轮流等候来吃的人很多。
至于烤鸭子,以“全聚德”最是有名,烤房设在楼下,一间一间地排列着,大约同时可烤十几只鸭子,都是用松枝烤的,实际上并没有炉子的设备,松枝含油脂特多,燃烧之后,火力旺盛,有专人管理着,烤鸭的铁枝转辗反复地烤着,即烤即食,有松子仁的香味。我和太太两人吃一只鸭,总是吃不完,因此常约几位内兄弟来同膳。但是一只烤鸭子,售价要二元四毫,几味配菜只需几毛钱,所以那时的生活真是好过。
有一位内弟叫做裕延,他对我说:“沅哥,你这样吃法极不合算,北方有许多的小吃馆,每一家都有一两种拿手名菜,两个人吃,只要几毛钱就可以吃饱了。”我说:“那好极了,可不可以经常陪我们去遍尝美味?”他说:“好,不过我在北海医院当庶务主任,每月薪金只有十八元,我只能作陪,请客是请不起的。”我说:“非但不要你请,最好你带同太太和孩子一起来,点菜就更容易了。”他又说:“这种小吃馆,都在偏僻冷巷中,一定要有当地的识途老马来向导。”我说:“那就更好了,你可在北海医院中访查一下,哪位识途,就请哪位带领吧!”于是他天天约了同事或是女看护,陪着我俩逐家去吃,有些馆子开在很古老的陋巷中,路上人烟稀少,但一到了那小吃馆中,却挤满了食客,坐的都是板桌凳,有的座位竟是在水缸上铺了一块圆木板,就算是一张桌子了。
我记得有一种芝麻烤饼,既香且酥,实在好吃得很。又有一家专卖一种“方脯”,这是方形像馒头一样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包鲜而浓的汤液,这是令我一生难忘的美食。
这样的吃法,不但男女护士们来参加,连几位大夫也跟着一同来吃,大家都吃得很满意,每次结账,每人所费不过二三十枚铜元。就在此机缘中,有一位医生对我说:“你要不要参观一次开脑的手术?”我说:“好极了。”于是我看到一位关大夫开脑瘤的手术经过,我穿了浅绿色的护士制服,在旁屏息而观,对他们这种手术,我真是钦佩极了。医院中还附设有产科部门,我也穿着男护士的服装,参观过几次手术,这都是约同吃饭,彼此相熟所得来的机会。
那时内兄王明之,担任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我要求去参观一次,他说:“现在已放寒假,学生们都星散了,没有什么可看。”我说: “清华是中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人才辈出,名闻全国,我无论如何要去浏览一次。”他说:“也好,寒假中我常去值日,本来有汽车接送,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一人坐车到学校中等候,你们要自己雇车前来的。”这位内兄,向来很慈祥而极随便的,但是这几句话就可以表达北平教育界良好的风气,公私分得很清,一些不肯假公济私的。
清华大学是在北平的郊外,汽车不容易雇得到,我们就搭了公共汽车,开了极长的一段路,只收铜元四枚。到了清华大学,大门上写着 “清华园”三字,是满人那桐写的。清华园地方广大,从校门到大礼堂,要走十多分钟,大礼堂前面有四根石柱,极为雄伟,不过里面的座位,只能容纳五六百人,比了此间的大会堂,好像还要小一些呢!
每一间课室,都有些欧化,科学馆、图书馆,欧化气息更浓;体育馆规模相当大,设备都是由美国运来的体育器械,园中水木清华,饶有园林之胜。
有一个荷花池,极富有东方景色,走到“工字厅”,男性就要止步,因为这里面是女生的宿舍,我和太太两人,到教务处去访问她大哥,他说:“我现在正在阅卷,谈话只限五分钟,沅弟你再多玩几天,因为北平图书馆要举行一个‘样子雷工程模型展览会’,这是展出故宫建筑的模型,不过完全是用厚纸彩色绘制的,上面还注明尺寸,附有建筑方法,你不可不看。”我说:“好。”说毕,我们就告辞,他依然继续办公。
有一个学生带领我们参观,殷勤得很,临别时说:“招待不周,你们还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可以再作向导。”我就说:“北京大学是五四运动的摇篮,不知道在哪里?”他一些没有难色说:“我陪你们搭车去。”因而又坐了好久公共汽车,才到北大校门。
北大的情况,又大又旧,比清华大学差得远了,我只在图书馆内外,看了好久,就缅想这个地方出过不少有名人物,所以在阅书处也坐了一会。
我又要求那位学生,带我看一看北大有名的“红楼”,这是北大女学生的宿舍,在报纸杂志以及小说书籍屡次提到这座有名的女性学府,当代的金闺国士都在这里产生的,那位学生说:“红楼是禁地,男性不能越雷池半步。”于是我们只走到红楼前面望一望,一看之下,真是大失所望,原来是一排古老旧屋,墙头污糟得很,不过在暮色苍茫中,见到窗格栏干都是红的,其他一无足述。
过了几天,“样子雷工程模型展览会”在国立北平图书馆中开幕了,这座图书馆还是新式钢筋水泥建筑,但是全部是宫殿式,顶上用的是琉璃瓦。
“样子雷”三个字,北方人都知道,这是一位姓雷的古法建筑家,完全采用中国的方法造成明代故宫,到了清代,他的后人世袭其职,整个紫禁城宫殿,全部是他设计建筑的。
从前没有什么建筑图则的,就是由姓雷的画成图样,样子是画在麻质的纸皮上,每一节,每一段,都注有尺码和材料。最有趣的,就是宫殿的地下、在泥土中的基础工程的样子,也成为一个重要部门,我在这个展览会中参观了三个钟头,觉得中国人的科学技术真是伟大极了。
故宫在清代已有三百年,内部虽屡经修葺,但是基础上的建筑一些也没有变动,看来再过几百年,依然如此,这可能性是极大的。
这一次我旅游北方,见到一般人的生活,要比在上海轻松闲散得多,而物价样样都便宜过上海,有时两个人一天的花费,还用不了一块钱。我本来对用钱是很省俭的,只是对于买书却不敢后人,往往一掷百金,全无吝色。
回到上海之后,不久,所有买的旧书都陆续寄到,好多有同好的朋友都来参观,认为便宜。
有一部书,是吕留良(即女侠吕四娘的父亲)手写的医书,题跋琳琅满目,因为后来吕留良被陷入文字狱,这部书没有人敢出版,徐小圃看了,坚决地要我转让给他,说是他有一把吕留良的剑,正可以和这部书配对,他竟然不问我同意与否,就开了五百元的庄票一纸,把书取去。诸如此类,我让出旧书十部左右,就收回了二千多元。我的太太,在瑞蚨祥买到两件玄狐的皮统子,每件代价为八十元,想各做大衣一件,但是因为配不到好的獭绒皮领,搁置了三年还没有去做,后来抛球场大集成皮货号开幕,他们知道我有两件皮统子,也来情商要我转让,他们肯出价每件六百元,因为那时节上好的玄狐缺货,我也就让给了他们。太太又以一百二十元买了一对翡翠的耳环,当时的代价并不贵,但是隔了二三十年,我们到了香港,这对翡翠耳环已贵了一千倍,所以我们以一万二千元脱手,但是至今还是懊悔不置,因为现在的市价已涨到五千倍以上,这是万万料不到的。那一次到北平所花的钱,事实上,还使我赚到不少钱。因此我又想起丁福保先生对我说过:“以钱赚钱,要比劳心劳力赚钱容易得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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