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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时代生活史

_2 陈存仁 (当代)
仲英师门外挂几个招牌,如上海中医学会办事处、广益中医院办事处、广仁善堂办事处、尚志山房经租处等,实际上都是利用老师的诊所地点适中、交通便利,作为接洽事务的场所,来往的人并不多,本来没有一个专人驻守,一切都由我应付。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对丁老师说:“我想办一张医学常识性报纸,叫做《康健报》,也想挂一块招牌,未知老师能允许否?”丁老师说: “你尽管去办,挂招牌是没有问题的。”哪知道诊所中有一位挂号先生,实际上等于总管家,他见到我的形势一天一天壮大起来,大为嫉妒。我摸到他的心理,到北京路去花了六块钱,买一只银箱(香港称夹万)送给他,那位挂号先生十分欢喜,特别是身上挂了一只银箱锁匙,更是威风无比,从此他对我的事就不反对了。
不料,还有一个是老师的老娘舅,长年寄食师门,连鸦片都由老师免费供应,他对我也极为妒忌,极力反对办报,说:“报纸上要是登错一张药方,会弄出人命来的。”仲英师笑而不言。
老娘舅接着又说:“听说某人家里的鸦片,全是云南大土,你有没有办法弄几个泡来试试?”我说:“那便当得很。”隔了一天,我拿了一个烟罐,里面装满了烟泡,老娘舅一闻这股香味,笑逐颜开,从此他再也不反对我办报的事了。
5.书寓风光 别有天地
正在筹备《康健报》时期,忽然接到朱斗文来电话说:“我的侄子阿挺服毒自杀,已送入仁济医院,你和他是同班同学,又是结拜弟兄,你该到医院中探望他一下,因为他的神经有些毛病,非你们年轻人去劝慰他不可。”我听完了这个电话,立刻到麦家圈仁济医院去,他住的是头等病房,房中挤满了全家的亲友,个个暗暗饮泣。我一看阿挺,已经洗过胃,生命没有危险,但是两目直视,满口胡言乱语,完全变成一个神经人,什么人都认不出,甚至连他自己母亲也不认识。我连叫几声,毫无反应,我想这是痴癫症(即电击性神经分裂症),服药未必有效,我在他的后脑部分,重重用手指力压几下,只见他喔的一声喊起痛来,同时吐了一大阵,神志略为清醒,叫我一声“小阿哥”,但是对他母亲仍是认不清。朱伯母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是结拜兄弟,这一次要全仗你的大力了。我想尽了种种办法逗引他,他终是胡言乱语,不知讲些什么话。大约到近天亮的时候,阿挺渐渐清醒,大哭一场之后,说:“我受了肖红老四的骗,用去我许多钱,现在她移情别恋,我一定要和她拼个死活,请你替我去评评理,我讨不到肖红老四,我这一条命也不要了。”他的母亲一看到儿子清醒过来,非常快乐,说:“陈先生,你和他是要好弟兄,我家一支单传,希望你好好地劝劝他。”不久,朱斗文也来了,顿足长叹向我说:“所有妓院的房屋,十有其八是我家的产业,现在我的侄子在妓院中吞生鸦片烟,幸亏自杀未成,否则这段新闻闹出去,台就坍得大了。现在他虽已清醒,可是他对肖红老四还是执迷不悟,你们俩人差不多年龄,容易劝慰,我把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七天之后,阿挺的神经渐渐正常,身体也复原了,出院时拉着我就要到爱多亚路“易庐”肖红老四家去。我对妓院(雅名书寓)的情况完全外行。一进妓院,门口的相帮高呼客来。我们上了楼去,在房间坐下,几个莺莺燕燕把他包围起来,为他特地布置一间精美的小房间,供阿挺作为养息之所,朱斗文也来了,对老鸨说:“这位陈先生,你们叫他陈大少,一切事由陈大少照料他,所有账款都归我付。”说罢之后,立即离去,连我想说一句话也来不及。
我在妓院中,大家都十二分恭维我,口口声声“陈大少”,我听了之后,觉得怪难受的。片刻之间,端出四只银碟装的水果,中间另有一只很大的糖果盘。四碟水果一碟是暹罗文旦(即泰国柚),连皮都全部剥光,晶莹光洁;一碟是花旗橘子(即金山橙),一碟是青岛牛奶葡萄,一碟是西瓜子。我对四种水果中的花旗橘子,其时还没有尝到过味道,正想动手去拿,旁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用她纤纤玉手已送到我嘴边,我先尝试了一些,结果把全碟花旗橘子都吃光了。
阿挺见到我这般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说:“小阿哥,你到这里来,也应该尝尝滋味,向例我们追求一个女人是千难万难的,唯有到这里来,男人最威风,女人是百般迁就的,我只恨的是肖红老四,我出全力捧她成为‘花国大总统’,现在她的阔户头多得很,竟然把我一脚踢开,今天我要找她来算账,见到了非把她一刀戳死了不可。”说时两眼凶光突起,就拿起一把水果刀紧紧地握在手中,一房间的姑娘们,人人花容失色,正在这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几个姑娘拥出了一个雍容华贵的绝色美人,即是肖红。
阿挺见到肖红,妒火中烧,怒目而视,杀气腾腾,肖红不慌不忙,轻轻松松地对阿挺讲了几句极婉转温柔的话,只见阿挺顿时态度就软了下来,那把水果刀早已不知去向,叹了一口气对肖红说:“我条性命险乎送在你手中。”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像扭股儿糖一般地扭在一起,阿挺一派神经现象,竟随风而逝。
肖红本是广东人,但能说一口软而且糯的苏州话,个性温柔,不过肤色稍为黑了一些,可是她一颦一笑,实在有倾国倾城的媚态,当晚就备了一桌菜来替阿挺消气压惊。
那时,肖红堂差忙得不得了,一忽儿就不见了,阿挺又咆哮如雷,我在旁加以规劝。我说:“这个女子,你是不配的!你究竟年轻,她只当你是一个小孩子,世故人情,你比她差上十万八千里。而且你的前程似锦,我劝你要坚坚决决地死了这条心!”阿挺听了我的话,呆了一阵说:“你的话虽有道理,但是我总少不了她。”我说:“以后和她做个朋友也就算了。”阿挺很忠厚,竟垂首默然无言。
我们一边吃一边谈,饮的是六块钱一瓶“斧头”牌三星白兰地,吸的是“茄力克”香烟,这是当时最高的享受,两人饮了三杯酒后,我说:“你不如另找一个对象。”阿挺就叫了一个云兰阁,把自杀殉情的意图完全打消了。
当时妓女出堂差,坐的都是装有干电灯的钢丝包车,唯有肖红是第一个自备汽车出堂差,大约隔了一个半钟头,她回来了,见了这个情况,她也笑起来说:“一个客人不做一个小姐,一个小姐也不做一个客人,你这样才对。”肖红这样说,阿挺也作会心的微笑,当着肖红的面,答应送云兰阁钻戒一只,翠镯一个。肖红很大方地对云兰阁说:“侬快点谢谢朱大少。”一些没有醋意。
第二天阿挺要我请客,我坚持不肯,阿挺说:“书呆子,堂子里的规矩完全不懂,只要你答应请客,主人是不用花钱的。”原来上海妓院的规矩,请一次客要发十张八张帖,由每一位客人付出三块钱“买票”,还要拉两台麻将,每人坐下来,头钱要抽赢家的三分一。做主人的是一个钱不需要花的,主人就难在请客人。还有一点凡是客人来,坐汽车的要给一块钱轿饭票,坐包车的给四角钱轿饭票,妓院中一席精致船菜,成本只花十二元,所以一夕所得,剩余还是不多。但是豪客,一定要请双台,或双双台,所谓双台,买票、麻将的输赢,也是加倍。双台买票每位六元,双双台买票是每位十二元。
阿挺叫我请客,我说:“我哪里来的客人?”正在这时,朱斗文有电话来说:“今晚由我请客。”阿挺说:“不对的,应该由存仁小阿哥请客。”朱斗文说:“好,我们两人出面,全桌客人由我带来。”他这样一说,我就轻松下来。
华灯初上,客来如云,当时的绅商巨富,早已坐满了两桌麻将,待到筵席一开,每一个客人都叫两三个小姐陪坐,唱戏的唱戏,唱小调的唱小调,大家吃得醉醺醺,这班客人都是豪客,平时要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但是在这种场合,大家亲热得犹如弟兄一般,因此我才知道妓院是生意人最好的交际场合,有许多大生意都在妓院中三言两语讲成的,所以逛窑子、吃花酒,算不得是嫖,好多人一切生意,都到生意浪来谈,这“生意浪”三字,即是指妓院。客人如此讲,妓女也是如此讲,口头绝不提“妓院”两字的。
这一场请客,方式很特别,菜肴并非由妓院中代办,是向四家著名菜馆点的特制菜,四只冷盆是由八仙桥湖南菜馆做的,四个热炒是四川菜馆“陶乐春”做的,烤鸭和蜜饯山东枣是由“梁园”做的,白汁排翅和蜜炙火腿,是“鸿运楼”做的。四面送到依次上菜,每一道菜都是精品,吃得大家津津有味,我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不见客人买票,我只邀了一位朋友是望平街上的有名的广告大王郑耀南,他也是预备来买票的。还有一位《晶报》主笔余大雄是朱斗文邀来的。朱斗文说:“今天吃的是便饭,由主人请客,不需要买票的。”我对余大雄来参加,暗暗有些诧异,因为其余的客人都是富商巨贾,这班人见到报人都有些怕的,为什么朱斗文又约他来呢?席散之后,朱斗文对本家说:“今天我很高兴,席赏二百元。”本家听到这个数目,开心得跳起来,就拉长了嗓子,高声喊说“朱大少席赏二百元”,一时由内室传至外面,外边也接着喊说“谢谢朱大少”,又接着楼底下也一齐喊起来,一路喊到大门口。这种喊法,是妓院中的规矩,我初次听到,心里真要笑出来。
阿挺挟着云兰阁到另外一个小房间中倾谈,朱斗文拉着我说:“你慢一步走,我有话和你谈。”于是朱斗文横在烟炕上,我也横在他的对面,一时许许多多小先生(即雏妓)爬在朱斗文身旁,像一群猴子缠绕一般,敲背的敲背,捶腿的捶腿,捏脚的捏脚,笑谑之声不绝于耳。朱斗文本是上海的豪富,这时他穿了一身格子纺绸上下装,左手指上戴了一只钻戒,右手指上戴了一个翡翠戒,当时上海阔佬们到妓院中,总是戴钻戒和翡翠戒的。他三筒鸦片一抽,口袋中一只“打簧表”,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这是早年报时的名表,每到一个钟点,它就会自动报时,我还是初次见到。我说:“这个表让我看一看。”朱斗文就把表除下,表的下面还拖着两个翡翠垂梗,这表的牌子,是“汉密尔敦”,是当时最有名的手表,我看了爱不忍释,朱斗文说:“你既欢喜,我就连翡翠梗一起送给你吧。”我说:“无功不能受禄,断断不敢接受。”
朱斗文摈除一群小先生轻轻地说:“这一次你把阿挺说服,移情于云兰阁,连神经都正常了,你的功劳真是了不得,因为那天阿挺在群玉坊肖红的干娘房中,猛吞一罐生鸦片,毒发初步,直僵僵由救生车抬出去,整个群玉坊都轰动了,堂子里的人传话最快,都说阿挺已经吞生鸦片烟死了,特别是肖红当选花国大总统之后,大家都嫉妒得很,阿挺的妈妈赶到妓院中号啕大哭,开口第一句骂肖红是‘扫帚星’,《晶报》还算顾全我的面子,只写了一段方框小稿,叫做‘扫帚星花国大总统’。这件事差不多上海社会有许多人都知道,有些人还认为我的地产,租给人家经营妓院,这是报应。所以我今天特地约一桌人来吃饭,是含有辟谣作用,我约余大雄来,让他看看阿挺既没有死,而且神经完全正常。所以这个打簧表,是我甘心情愿送你的,你还是受了吧!”
我坚决不肯接受,朱斗文说:“那么你以后无论要做什么事,我一定全力帮忙。”(按:当时上海钻石价值最高,但是旧时钻石叫做老克丁,棱角是没有的,现在香港的都是新克丁,棱角有一百四十四个以上。如今钻石大约涨了一千多倍,而翡翠玉石,大约涨了五千倍,在我写这篇文字之前二月,恰好香港举行珠宝展览会,我看到有一只翡翠的马鞍戒,定价是五十万元,照我看来,还比不上当年朱斗文那个翡翠戒的浓度、光度和重量。)
朱斗文接着说:“你还要陪阿挺一个时期,恐怕他的病还要复发。”我说:“这一点我不敢应允,因为我正在筹备办《康健报》,哪里有空闲再到这里来。”朱斗文说:“你办《康健报》要不要本钱?”我说:“本钱有限,倒是拉广告维持经常开支很困难。”朱斗文说:“我再请一桌花酒,约中西药业中人,包起你的广告也就算了。”我心里想这种事最费唇舌,断断没有如此容易。
隔了三天,朱斗文果然又大请客,约的是黄楚九、袁鹤松、周邦俊、陈楚湘、雷显之等。郑耀南听到这个消息,早由他的商业广告公司预备了八份广告合同,他说:“我也要做些生意,合同签下之后,略取佣金,由我代你把广告稿收集,每月广告费归我来收。这种广告,老板即使签字,底下的人有种种阻碍,你是不会应付的。”我说:“好极。”
筵席一开,客人翩然而来,每一个人叫了二三个妓女,歌声琴声齐作,我心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怎样会把我的事讲得好,不料朱斗文只轻轻松松的三五句话,把我要办《康健报》请大家登一些广告的事就说明了。大家齐声说:“这个没有问题。”朱斗文就拿出合约,他们拿起来看也不看上面的数目,就签了字。
这天黄楚九没有到,因为黄氏新建的“知足庐”落成不久,黄太太定了一个规矩,黄氏和朋友可以召妓到知足庐,但不许黄楚九再进妓院。朱斗文对我说:“黄楚九的一份,由我移樽就教。”又隔了两天,他带了一个福建厨子,到知足庐去借地请客。
知足庐地处爱多亚路,是三层楼,黄氏的家眷住在三楼,二楼是烟炕和打牌之所,底层的大厅是专供宴客用的。朱斗文和我等到了那边,对黄楚九轻轻讲了几句话,黄说:“陈存仁本来是相识的。”再一看每期广告一格,计费四元,全年五十二期,共计二百元,他也不说一句话,就在合同上签了字。郑耀南在旁看得呆了,他为我细细一算,八份合约,一年可收一千六百元。他说:“存仁兄!你的《康健报》出五年也用不完这些钱,这般收获,令人羡然。”
肖红老四在上海已成了名,举止比一般明星还阔,有一天,她在百忙中,拉着我到后房中谈天,起初对我说了一篇好话,接着送我四双绣花拖鞋,我老是不肯受。肖红含笑带嗔操着软糯苏州话说:“你这个人呀!憨是憨得来,别人在我身上用千把洋钿,我不过逢到端午节送他一双绣花鞋。现在么,为了阿挺险些乎害煞我,笑舞台已经排好一出戏,叫做什么‘花国大总统横扫记’,真当我是扫帚星,这一出戏一做之后,我哪能再做人呢?一定要自杀给大家看,你不受我的拖鞋,触足我霉头哉!”我说:“好,我受你就是。”
旧时妓院中人,满口讲的是吉利话,名为“口彩”。肖红把拖鞋排在桌上,向我解释,鞋面绣的是梅、兰、竹、菊,表示四季常春。角上有一个小字,是“羊”字,表示肖红的生肖和标记;鞋头是浅红、深红、紫红、深紫四色,代表肖红的红字,这四双鞋祝我将来红到发紫,还爽爽快快地问我将来要不要“红到发紫”?我才只得受下。
我受过了拖鞋礼物,我说:“我也要捧捧你,你有没有着色的照片?由我转送给几个办画报的朋友去做封面。”肖红顿时笑得两眼只剩一条线,说:“我明天打电话约你,一同到大马路宝记照相馆去拍照。”那时五彩照还没有发明,宝记的着色照片是有名的。
次日,肖红竟然坐了一辆开篷的顺风牌汽车,到我处来,幸亏她叫一个穿着白号衣的车夫来叫我,我觉得这事情张扬开来太糟糕,但是突如其来身不由己,一下子就坐上她的汽车,经过四马路望平街一带,大家都认识花国大总统肖红,认识我的人还少。可是终于消息传到我四伯父那里。一天,下午八时,四伯父亲自找到我住处马棚楼上来,那时我还未归家,他很气恼地苦候着,等到深夜十二时,我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四伯父一见到我,两眼含泪说:“阿沅,你真是大变了,这样下去,十年窗下都是白费,眼见你堕落即在目前。”我一点也不解释经过,当面立一个誓说:“明天起再也不到这种地方去了。”
从此以后,阿挺横请竖请我都不去,有事情商量到菜馆中倾谈。后来阿挺赴美国,今成富商,声名显赫,到香港来总是找我。肖红是广东人,亦在香港久居,开口都操广东语,苏州话只当不懂,前事一句都不承认,她已嫁得一个大商人,归宿很好,年龄亦有六十多岁了。
我在仲英师家一年后,公余之暇,每天总有二三个人请我看病,当然都是亲戚和朋友,有些送钱,有些不给钱,这个情形,老师毫不介意,但是别人看了,认为是“饭店门前摆粥档”,怪不好意思。因此我决定向老师说明要自己设立诊所,兼办《康健报》,老师一口应允,于是我就想到办报以望平街为最适当,诊所以南京路(俗称大马路)为最相宜,于是我就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场所,在望平街南京路转角柏林花纸行和心心照相馆的二楼,经租的是哈同洋行,我拿了王一亭的介绍信去见他们的总管姬觉弥,姬一口应允并且说:“这个二楼房租收你每月五十元,一切小费押租都不收,但是这个房屋的原有承租人,要三个月之后才迁出。”我说:“好。”
于是我积极筹备《康健报》的事,去见丁福保先生,讨论一切,他对出版方面是极有经验的。丁福保听见我有八张常年广告合约,认为是奇迹,他说:“这个报纸,既是周刊,每期一大张,排工每期十二元余,印刷费每千不过四元,每一令白报纸可印一千张,用日本纸市价不过二元四角,用瑞典纸也只需两元五角,所以这份报纸可以赚到很多钱。但是有一个要点,内容要很丰富而很有趣味,否则,医药常识的报纸,没有多少人要看。有一句名言:‘学无术不行,术无学不久。’所以里面的文字,必须要打破旧例,另创一格才是。”
我说:“我已经预备把医学常识文字用极通俗的笔调写出来,阴阳五行绝对不提,古来艰涩的文句也不用,绝不抄袭旧书,更不抄袭西医文稿,每篇自出机杼,每期十多篇稿子,共计约一万字,开始我准备全部自己写。”
丁福保说:“不对的,你的稿件尽管写,要有十个著名医家帮同撰写,才有号召力,否则是销不出去的。”我说:“你这意见好极了,第一个就要请你老先生捧场,每期一篇。”他一口答应,可是其余九个医家就不容易找了,因为好多老医生只会看病,不会写稿,于是两人就苦苦地想对象。
结果,想到了丁仲英老师、谢利恒老师、恽铁樵先生、俞鸿宾先生、秦伯未先生、陆士谔先生、章次公兄等,再想也就想不出来了。
我灵机一动,想出非医界中人有一位聂云台(总商会会长,曾国藩之外孙),老年退休,常写养生文章,可以请他帮忙。还有一位向恺然 (别署平江不肖生),写《留东外史》及《江湖奇侠传》出名的,他会引用验方以小说的笔调来写的。还有姚公鹤老师,生平多病,可以请他写各种疾病的疗养经过;再有一人是吴鉴泉,可以写提倡太极拳强身的稿件。
丁福保说:“够了,够了,这张报纸出来,定然轰动一时,亏你想得出,我生平做事‘箭无虚发’,而你却有很大的冲力,真所谓‘另有一只弓’。但是你要注意一件事,好稿子不容易得到,你应先准备十期稿子,否则,出版之后,还有许多琐屑的事,没有时间再来拉稿子的。”
计议既定,我等不到迁入望平街,就把第一期样报印了出来,仲英师看后连声说好,我就征求老师的意见,可否暂借老师的诊所做发行所,老师说:“尽管你去用就是了。”于是《康健报》就正式出版,当天望平街发出五千份,一销而空。报贩头子蒋顺卿来说:“你这报可以销到一万份以外。”我就叫印刷所连夜添印,第一期实销一万四千份,售价每张铜元二枚(即二十文),批发价为十二文,我一算下来,这些报纸全部销去,即使没有广告,都已有钱赚了。(按:当时报纸销路,《新闻报》日销十五万,《申报》《时报》在伯仲之间,都超过十万。此外《晶报》销七万份,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销六万,我办《康健报》轮到第十位。)
第一期出报后,果然杂务丛集,有好多人来订阅全年,当时我未经过精密计算,以外埠订阅每期收大洋四分,全年连邮费收二元。我初想本埠订户是不会有的,谁知道有钱的人怕每期零买费事,情愿着人来付钱订阅全年,并且说要用牛皮纸袋包寄,认为这种报纸是值得保存的。
从前《新闻报》的广告价格最昂,报头旁的封面长行每行一元四角,我居然以十行地位在《新闻报》登了一张广告,并要求排字房替我排在报头之旁第一条。
从前新闻报馆排字房,是在旧屋底层,还是三合土泥地,里面除了机器之外,样样都是旧东西,广告的编排,由排字房的头目擅自处理,我和他们打了交道,送了十包大英牌香烟给排字房头脑,他就一口答应。
广告登出后,外埠订户信如雪片飞来,于是我又登《申报》广告,当时《新闻报》的广告效力较大,《申报》的广告地区较远,连陕西的平凉、新疆的伊犁都有订户来。
从前邮局对邮件的收费,上海平信是一分,本外埠印刷品是半分,但是对大量报纸,有特别优待,重量以格兰姆计算,大约一磅重的报纸寄费不过五分,这是表示提倡文化之意。这两种寄费的距离,相差得很多,可是要享受这个优待办法,每月至少要有五百磅以上的寄件为起点。
我因为每份报纸寄出去要花半分大洋邮费,实际上与一张报的成本差不多,所以一定要研究一个办法出来,先向邮局申请认为“新闻纸类”,其次是如何能取得论磅寄费大宗邮件的资格。
那时节一切事情我都亲力亲为,先向京沪、沪杭两路各县电话局索取电话簿,抄录电话簿上的商店住宅地址赠送报纸。一天,我正抄得筋疲力尽时,秦伯未和邓钝铁两人来访,拉着我要到“高长兴”去饮酒,高长兴是当时上海一家有名的专门供应绍兴酒的酒铺。考究饮好酒的人,常到那里去浮一大白,这时米价已比从前高了一些,酒是米做的,所以酒价也跟着涨起来,花雕每斤卖到二角九分,酒壶都是锡制的,每壶是半斤。
钝铁催着我,我一味写信封,伯未等得不耐烦,见到桌上笔墨俱全,拉起笔来就画了一个“酒壶”(见图),钝铁说:“快些走,快些走!”我回说:“没有空,我要连抄十几个深宵,才能了事。”钝铁说:“我现在受雇于华安合群保险公司,也是抄写这些东西,受了他们月薪三十五元。办公时间常无公可办,让我把你这些电话簿带到公司里去,明天起只要花三天时间,就可以替你抄好。”我听了他的话,心想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他说肯抄,不妨就给他拿去。
次日晚间,邓钝铁来电话说三万多个地址全部抄好,我对他的运笔如飞,实在钦佩之至。后来邓钝铁改名“粪翁”,以书法驰誉海上,每次开展览会,卖出大小书件数百件,收入往往达到八九千元,这是一个怪人,后来坠机丧生的王植波,就是他的学生。
我有了许多地址之后,将报纸上的广告完全删去,全排文字,印成样报,这批样报,竟然招揽到千多份订户。但是电话名册收集有限,我又以大洋四毫买一本邮政章程,细细研究,发觉其中有一种随信附送印刷品的办法,对我的推销一定有效,所以就添印样报数万份,照章纳费,交给他们随信附送,这一来,就取得大宗邮件计费的优待。而寄出的样报,每一百份便有三五个订户,因此订户的纪录直线上升,第一个阶段,订户达到八千份,每份收银元二元,我顿时拥有一万几千元现款,在当时可以算得小康了。
望平街的新诊所,如期可以迁入,我把它装修一新,这座转角上的房子,还有一个圆顶,上面可以扯旗。那时节上海有一个有名的测字先生,叫做“小糊涂”,他女儿是学医的,因此和我很相熟,他为我拣了星期一可以迁居的日子,我哪里能等,在星期日前夜就搬迁各项书籍文件一个人住了进去,挂起牌来,次日开始诊病。
向来我在四马路老师家中,每天总有二三个人来找我看病,门诊收四角四十文,我迁入望平街,门诊收费改为一元二角,在迁移之前,预先约定几个老病家到我新诊所来撑撑场面,不料当天就吃了一个大鸭蛋,到了晚上入睡之时,只听见人说四马路大火烧,交通都截断了,我也无心去探听究竟。次日一早我走到四马路,只见数十条灭火喉,都集中在西中和里,原来是中西药房起火,我老师的诊所已被波及,烧到一片平地,我寻到丁师暂住之处去安慰了他一番,丁师向来大度乐观,面无戚容,说:“你昨天搬出,当天晚上就起火,如果你迟迟不搬出,可能还烧不起来呢。”师生两人笑了一阵。
回来之时,我细细一想,要是听了“小糊涂”的话,这天不搬出,那就要烧掉我贮存的六千元邮票。(按:从前外埠订报多以邮票代银,但是收了邮票,往往一时卖不掉的。)还有一件大事,如果烧去了八千个订报户的地址,那就无从稽考,有报无处寄,失尽信用,兹事体便大了。
开业十余天,差不多天天吃鸭蛋,同学们来访问我,都说:“你的门诊收费定得太贵。”我也有些后悔。不料有一个出售“小小豆腐干”而起家的陈万运,开办了三友实业社,职工有五百多人,他来访问我说:“我们全体职工由公司请你做常年医生,月薪订五十元。”我一口应允,因为这样一来,房租就有着落,而且天天有人上门,气氛就不同了。
6.悬壶应诊 盛宴亲友
以后,每天总有一两个到三五个病人到诊,心里就安定下来,这时我用了一个挂号职员,薪水每月六元,还买了一部钢丝包车,车夫薪金每月八元,从前的钢丝包车黑漆胶轮,走动时钢丝闪闪生光,这是我从小就怀有的向往。第一天叫车夫接我的母亲来,母亲开心得笑起来,她到了我的诊所中,居然有二三个病人等着,她老人家连吃三筒水烟并说:“我家沉寂已久,你竟然在夷场上设这么大的诊所,应该像像样样地请一次开业酒,多年的老亲戚要阖家请来叙一叙,这不但门楣生光,而且日后可能会介绍许多病人来。”我说:“遵命。”
我就开了一张名单,已有四百多亲友,于是我就到二马路(今九江路)太和园订了四十桌酒,四伯父知道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又开了两席世交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当过国务总理的孙宝琦,还有两位太史公,一位是叶柏皋(尔恺),一位是沈淇泉(卫),都是名翰林,名单上有了这几位前辈,我觉得很是光荣。
四伯父还对我说:“我没有儿子,你是知道的,历年来我心目中最关心的是你,想要你做我的立嗣子,不知你的母亲同意不同意?”我说:“这是没有问题的。”四伯父接着就说:“到了那天,应该要有两个仪式,第一是正式向仲英老师叩头谢师,补送贽金二百元。第二由我宣布你已经立嗣给我,以后改口呼我做爸爸。”我说:“完全照办。”
当时上海的菜馆,场面都不太大,很少有可以一次开数十席的地方,因此太和园就在厅前大天井中,搭起棚来,张灯结彩,还有执事赞礼的人,同时还请了一班吹鼓手(俗称小堂名),道贺的客人一进门,就吹打起来,气氛十分热闹,当时上海名流陆伯鸿,对我很器重,由他办的普益习艺所送来一班军乐队,宾客齐集之后,由军乐队奏乐,在乐声悠扬中,举行双重仪式。
仲英老师笑到合不拢嘴来,四伯父殷勤招待客人,还由执事高唱定位入席的仪式,丁老师应坐首席,但是他推却得很厉害,坚决要让孙宝琦坐首席,因为他老人家官职最高,董康也帮着拉孙宝琦坐下;还有两位太史公和章太炎师、姚公鹤师等,分坐各席首座,当时上海十大名医,全体都到,共坐满了四十五席。筵席费每桌十二元,连了酒水小账,以及吹打执事车饭茶担等,共花了六百元左右。
我母亲招待许多女客,笑逐颜开,兴致勃勃,认为是我大展宏图的开始,并且偷偷地对我说:“要是你有一个女友,今天订婚,那么更加令我高兴了。”
我对那天的情况,一切都满意,就是有一个初恋成熟的女友,我等了整晚她仍没有来,这位女友是在中西女塾寄宿读书的,每两个星期只回家一次,我曾经征求她的同意,所以特地拣在她休假的日子举行这次宴会,料不到她届时竟然爽约,其中实在有无限的“隐痛”,只是为了她的弟弟有浓厚的“财富观念”,百端挠阻,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
第三章 事章太炎以师礼
1.垂询家世 立雪程门
垂询家世 立雪程门
鬻书生涯 清贫拮据
客居杭城 题诗讲学
苏州讲学 广收弟子
论医识药 不为良相
返璞归真 愿葬青田
我拜识章太炎先生是在民国十七年(1928),那时我才二十岁,初在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常到武进姚公鹤老师家去补习国文。姚老师和章太炎先生友谊很深,三天五天总有书信往返,书信都叫我送去的,因此太炎先生对我很面善。
那时太炎先生住在南阳桥康悌路(今建国东路)底一小巷内,因为地处转角,客堂成斜角形,太炎先生的卧室,就在楼梯中间的阁楼上(上海人称亭子间),我每次去,总是直达阁楼,坐等回信。
有一次,太炎先生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答复他:“我叫陈保康,字存仁。”又问我:“籍贯何处?家世如何?”我一一对答。他起初以为我是公鹤先生的一个书童,后来经我说明,日间在丁甘仁老师处助写药方,晚间从姚老师学国文,他甚为激动,自称对中医很有研究,并且也能处方,所以对我大感兴趣,认为我要习国学,何不拜他为师?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刻对他三鞠躬,改称老师。他的太太汤国梨女士也走了出来,章先生要我叫声师母,她见了我非常欢喜,因为有了我在他们左右,可以帮她做许多杂务。
章太炎老师讲的一口杭州话。但他并不是杭州人,而是余杭县仓泉镇人。他说话口齿极不清楚,而且有浓重的鼻音,因为他生过鼻渊,常年流浊涕,所以听他讲话很不容易领悟。我因生在上海,原籍浙江平湖,和杭州很近,所以他讲的话都能听清楚。
我执贽章门之后,他初时没有教过我一次书,不过指点我先读某书,后读某书,也时常提出些问题问我,略为讲一下就算了事。但是有时他会讲一个字,讲上半小时以上还讲不完,除非有客来访,才终止讲释,否则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这样的做法,使我进步很快,所以我天天先到章老师处盘桓三四小时,再到姚老师处逗留一二小时。
在章老师处,临走他必留膳。但菜肴之劣,出乎想象之外,每天吃的无非是腐乳、花生酱、咸鱼、咸蛋、豆腐等物。我总是伴着他进晚餐,因为他家中没有婢仆,菜肴都由师母就近购买,吃时她并不和我们同坐,经久之后,汤师母常教我到“邵万生”去买玫瑰乳腐,到“紫阳观”买酱菜,其他一切杂物,也都由我购买。
太炎老师实际上经济情况非常穷困。他的嗜好,只是吸香烟而已,自己吸的是“金鼠牌”,飨客则用“大英牌”。此外,欢喜吸水烟。一筒水烟,地下必留有一个烟蒂,因此家中地板上就有成千成万经烟蒂烧焦的小黑点。他的衣衫,常年不过三四套,从未见他穿过一身新衫。师母说太炎先生最怕洗面,更怕沐浴,手指甲留得很长,指甲内黑痕斑斑。每天来拜访老师的人,不过一两位,因为那时他和时人交恶,所以来往的朋友,远远不及姚老师。不过来访他的人,都有许多食物带来,如绿豆糕、豆酥糖及种种杭州土产,是他最中意的。
太炎老师唯一的收入,是靠卖字。他不登广告,所以来求字的人极少。幸而有上海著名笺扇庄朵云轩主人,常常带了纸张来求他写字,每次都有小件大件百数十宗,取件时不论件数多少,总是留下笔润银币五十元。
2.鬻书生涯 清贫拮据
我到师门第二年,才知道老师已欠租二十个月,房东迫着要他迁出,章师母写了一封信,叫我拿去见董康(绶经),董氏很有钱,当即写了两张庄票,交我带回。她有了这两张庄票,一张偿付积欠;同时迁居同孚路(今石门路)同福里二十五号,将另一张庄票付租。搬迁之费,完全由朵云轩主人负担。他们家私极少,但有木版书近八千册。
同孚路的新居,较为宽大和爽朗,并特辟一室,专供藏书。但全部书籍没有一个书橱或书架,只是在厢房中间格上一条板桌,凡是实用书,都放在桌上,不常用的,都堆在地下。
在同福里居住不久,章老师竟发了一笔小财。一天,革命元老冯自由来访,要他写两件东西,一件是孙中山先生的“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宣言”,一件是“讨袁世凯檄”。这两件原稿,本是章师手撰的,冯氏要求他亲笔再各写一件,成为“历史文献”,当时冯氏不过致送笔润墨银二十元。不料这件事,报纸上竟大登特登,有无数人都来求章师再写这两件原文,我记得一共有五六十份,有的送墨银四十元,有些送墨银二百元。章师抱定宗旨,效黄夷甫口不言钱,章师母又不便出面,一切都由我应付。章师大约写到十件以上,就恼怒异常,再也不肯动笔,经师母横劝直劝,他只是不出声。后来想出一个办法,原来他平日吸的都是“金鼠牌”香烟,有一次人家送他一罐“茄力克”香烟。章师称它为外国金鼠牌,时常吵着要吸,师母不舍得买,这次就允许他每写一件,买一罐给他,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带有臭气的卤制品,特别爱好臭乳腐,臭到全屋掩鼻,但是他的鼻子永远闻不到臭气,他所感觉到的只是霉变食物的鲜味。
有一位画家钱化佛,他是章府的常客,一次他带来一包紫黑色的臭咸蛋,章师见到欣然大乐,当时桌上有支笔,他深知化佛的来意,他就问:“你要写什么,只管讲。”当时化佛就拿出好几张斗方白纸,每张要写“五族共和”四个字,而且要他用“章太炎”三字落款,不要用“章炳麟”,章师不出一声,一挥而就。隔了两天,钱化佛又带来一罐极臭的苋菜梗,章师竟然乐不可支,又对钱化佛说:“有纸只管拿出来写。”化佛仍然要他写“五族共和”四字,这回章师一气呵成写了四十多张。后来钱化佛又带了不少臭花生、臭冬瓜等物,又写了好多张五族共和,前后计有一百多张,章师也不问他用处如何。我和化佛极熟,他告诉我:三马路(今汉口路)“一枝香”番菜馆新到一种“五色旗”酒,这是北京欢场中人宴客常见的名酒,这酒倒出来时是一杯混浊的酒,沉淀几分钟,就变成红黄蓝白黑五色的酒(其实红色黄色是一种果子油,蓝色是薄荷酒,白色是高粱,黑色是颜色液体,放在一起,所以会沉淀为五种颜色),当时此酒轰动得不得了。钱化佛念头一转,想出做一种“五族共和”的屏条,汉文请章师写,满文请一位满族人写,蒙回文请城隍庙一个写可兰经的人写,藏文请一个纸扎铺的人写,成为一个很好的屏条,裱好之后,就挂在番菜馆中,以每条十元售出,竟然卖出近百条,化佛因此多了一笔钱。
章师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朋友来请写字,向不要钱。笺扇庄来写,按润例收费,每两三月虽得有人来恳他写寿序,或墓志铭等,由师母出面,索价每件一百元。有时银子收了之后,章师对某人不欢喜,就坚持不肯写,常把事情弄得很僵。杜月笙先生家祠落成时,要遍求当代名人的墨宝,由章士钊开出名单,第一名就是章太炎,要他写一篇“高桥杜氏祠堂记”。章士钊虽开出名单,但声明不负联络之责,杜氏便想到一位游侠儿徐福生,外号“闹天宫福生”,此人曾与章师同狱甚久(章师因苏报案被捕入狱),自以为与章师颇有交谊,就领命而去。章师见了闹天宫福生,敬烟敬茶,十分客气,可是要他做一篇祠堂记,竟断然拒绝。福生颓然而归,向杜氏说明实情,说他无法办到。杜先生知道我是章氏的学生,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拿到这篇文章。并且说:“要不要开一张一千两的庄票带去?”我说:“这是要弄僵的。”后来我到章师家里去,乘机进言,我说太史公在《史记》上做过一篇《游侠列传》,老师应该对杜先生的祠堂落成做一篇文章。他听了这句话,就问我杜先生生平情况,我就一件一件讲出来,他老人家越听越高兴,章师母也从旁鼓励,我乘机立刻拿一张幅度很大的宣纸,说是:“老师的文字应该写成一幅横披,作为他们家祠的镇宅之宝。”章师不出一言,也不起稿,就一边抽烟,一边写字,大约不过四十分钟,已经写成,我就把它送到杜宅,章士钊那时边看边赞说:“真是传世之作。”杜先生也很高兴,就封了一包墨金,准备叫我送去。我说:“这是不需要的。”但想起章师母也出了大力从旁鼓励,于是我就接受了这包墨金,交给了师母,这笔钱师母拿来维持了几个月的生活。
章师的书件落款,往往只写“某某属”或“某某嘱书”,绝不称“仁兄”或“先生”。求书的人,为了这点很不高兴,而且他写的是小篆,当时的富商巨公,对这种字体都不认识,不表欢迎,所以他的鬻书生涯十分清淡。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军到了上海,先时他曾做过孙传芳参议,而且到孙幕中讲学,时人颇多非议,所以门庭冷落车马稀,深居简出。
章师对金钱看得很淡,对生活问题全不放在心上,经济全由师母调度。师母常叫我出去张罗钱财,我总唯命是从。但是有一次打了一个包裹,要我到当铺去典质,这次我坚持不肯从命。我说:我母亲有训,“一生不上公堂,一世不到典当。”所以我不肯去,师母为之黯然。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可以再介绍一个学生,就是同学章次公。师母立即答允,从此次公也立雪程门,有许多事,都叫次公去做,从这时起,我就轻松了许多。
民国十八年(1929)中秋,房东又吵上门来收租,据说已欠租好多个月,师母潸然泪下,章师竟毫不介意。他对此等事多采不了了之的态度,有时连他自己居处的地址,他也弄不清楚。一次他到三马路来青阁去买书,去的时候,他叫了一辆人力车去的,看了半天,一本也没有买,施施然走出书店,踏上另一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他只是指向西边,而始终说不出自己的寓所所在。车夫拉了半天,知道情况不妙,便问他:“先生你究竟想到什么地方?”章师告诉车夫:“我是章太炎,人称章疯子,上海人个个都知道我的住处,你难道不知道吗?”车夫频频摇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仍将他拉回来青阁,然后才把事情解决。类似这般的笑话,在章师是常常有的事,不足为奇的。
3.客居杭城 题诗讲学
某年春间,杭州昭庆寺方丈,带了一筐杭州有名的土产“方柿”送给章师,他一口气吃了六只,要是师母不加阻止,可能整筐会吃完。他这样的吃法,不仅是对方柿,对其他爱好的食物,也是如此。
昭庆寺方丈求了几张字之后,临行说了几句客套话:“老师如果有兴趣,可到寺中来小住几日,吃住全由寺中供给。”章师听了信以为真,一口答应,并说:“我要来住几个月。”方丈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所以也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欢迎。”
昭庆寺方丈走了之后,他就吵着立刻要上杭州,一则可以顺便还乡扫墓,二则可以踏青访旧,对旅途费用,他从没有想到过。
后来章师寻出一只考篮(旧时读书人应考用的书篮),其中放了两本书和一个水烟筒,一包皮丝烟,天天吵着要启程,而且命我与次公同行,师母迫不得已,筹了二十元,陪同前去,我与次公各带四元,即行就道,当时火车的三等座价,不过一元八毫半,就此四人浩浩荡荡,直到昭庆寺。
昭庆寺的知客僧,本是极势利的,但是因为章师是知名之士,所以他立即安排了两个房间,供我等居住。次晨杭州各报,大事登载,轰动整个杭州,来访的新知旧雨,络绎不绝,人人带了纸张,来求字或是求文。知客僧生财有道,竟然拿出一本缘簿,叫求字求文的人随意乐助,收入大为可观,于是对章师大加敬重,每日供奉的蔬食异常丰富。
有若干人,又写了请帖,邀他赴宴,他难得应允一二人,但他对食物,平日因为牙齿残缺不全,只吃花生酱、乳腐之类,所以对宴席上的菜肴吃不惯,往往不经咀嚼,囫囵吞下去,因此常常不舒服,后来就谢绝酬宴,来访者只得带了许多土产相赠,于是床边床下都堆满食物,章师怡然大乐。一天他主动地要到“楼外楼”去小酌,楼外楼主人一见章师,殷勤招待,我们一共四人,章师只点了三味菜,一味是宋嫂鱼(即西湖醋鱼),一味是东坡肉,还有一味是随园方脯(即蜜饯火腿),这些名目,都是章师根据书上来的,主人见了菜单哑然失笑,说:“这些菜是不够吃的。”后来上菜,除了章师的点菜之外,竟然多了不少味,吃罢之后,章师见到邻桌已铺好纸墨笔砚,章师即一跃起座,就问主人要写什么,主人回答说:“随便什么都可以。”章师竟然写了一首张苍水绝命诗,长得不得了。
正在写字时,蒋主席偕夫人由周象贤陪同登楼,翩然入座,当时座中并无他客,蒋主席很安详地点了三味菜,对着西湖纵览水光山色,双方都不打招呼,主席和夫人等吃得很快,临行时,周象贤低声对蒋主席说,那写字的就是章太炎。蒋主席立刻过来招呼说:“太炎先生你好吗?”章师回答说:“很好很好。”蒋主席又问他近况如何,他答说:“靠一枝笔骗饭吃。”主席说:“我等你一下,送你回府,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关照象贤。”章师频说:“用不到,用不到。”并且坚持不肯坐车,蒋主席没有办法,就把自用的手杖送给他,作为纪念,章师对这根手杖倒很中意,称谢握手而别。
次日,杭州各报大登这件新闻,说章师“杖国杖朝”,蒋主席对故旧极为关怀。
章师在楼外楼所写的张苍水绝命诗,主人初见之下,心中认为大大不吉,写完之后,他拿去给识家展阅,有人指出,张苍水绝命诗字数极多,章先生仅写了起首一段,要他再备许多纸张,邀请章氏每天来写,写成一个长卷,价值甚高。次日楼外楼主人又拿了请帖来,邀请章师前往进膳,说是到了许多新鲜湖虾,希望他每天去吃饭,章师欣然接受,约十天,他把绝命诗全部写完,并且在卷尾加了一节长长的跋语。这件墨宝,传说楼外楼主人以墨银二百元售出,后来又几经易主,十五年后,被陈群以黄金二十两的代价购得。
当章师到杭州的第二日,晨起忽然要穿马褂,并命我与次公,同样要穿马褂,但是我们两人,当时还在少年时代,穿的只是竹布长衫,向来不备马褂,章师无奈,便叫我们两人,带了香烛一副及水果数件,慢慢儿由昭庆寺沿河滨到楼外楼旁边的“曲楼”,原来他去凭吊他的老师俞樾(字曲园)故居。到了曲楼门前,就让我们叫门,应门的是一位老妪,章师就高视阔步而入,那老妪询问来访何人,章师说来拜祭老师,双方因言语隔阂,那老妪方在扫地,竟举起扫帚作逐客状,章师与我们二人,只得退出。章师说:老妪不解事,姑坐在门外,等有人出入时,再说明缘由进入,于是他就在门外土墩上大谈其幼年时,就在此就读,当时门前无马路,这条路是后来填出来的。又指着湖边的“苏堤白堤”,说当时都是一些泥土的小路,六条桥也是后来造的,他说为了拜谒老师,应该立雪,多等几个时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无论如何要进去拜祭一下,大约等了两个时辰之后,曲楼门开,有一个中年人走出,章师就诚诚恳恳地向他说明来意,那人自称姓陆,并说:“曲园已数度易主,所以屋内没有一人是姓俞的。”章师乃要求到园里去“耍子”(杭州话游览之意),主人即陪我等入内,庭园中,有枇杷树两棵,章师指说:“这仍是旧时之物。”到大厅中又见一幅横额,写着“春在堂”三字,说:“这也是曲园老人的遗墨。”就命我等点起香烛行三跪九叩首礼。陆姓在旁看得呆了,章师又说出左边厢房,即是旧时他的读书处,要求拿出纸笔要留几个字,但是主人只有笔墨而无纸,章师即在墙上题了两首诗,黯然而别。
章师在杭州每日行动,报纸都有记载,因此来访者络绎不绝,那时汽车很少,凡是坐汽车的来客,知客僧便加意招待,章师对此并不重视。一天,当地有个沈姓绅士坐了一辆马车带了两个少年来访,知客僧陪着晋谒章师,介绍说:“沈氏是杭州富绅,他的马车在杭州是有名的。”章师大悦,说:明天要借用一天,沈氏当即应允,并说他有两个儿子,国学已粗有根底,求章师收为门生,栽培造就。章师即问沈氏二子,平时所读何书?二子应对极得体,而且能背诵诗书,章师认为可造之材,二人即跪地拜见老师,倏忽间由马车上搬来龙井茶叶、金华火腿及杭缎两匹,同时恭致贽敬一包,章师见了贽敬,认为不可受,师母暗暗着急,命我等两人急速将贽敬收了下来交入室内,师母启视之下,竟是银元二百,不禁展颜而笑。
自此报纸又腾载章师在杭广收门生,因此引起许多人都来投章师门下,贽敬多少不等,以四十元者为最多,一百元者亦不少,在杭收二十余人,师母深感贫困多时,料不到杭州之游,竟有如此收获。
章师此次去杭州,常感胃部不舒,且有气喘,所以只预备讲学三五天,讲学日期定后,即在昭庆寺讲经堂举行,方丈为他设了一个讲坛,地上排了数十蒲团,章师到堂之后,命将讲坛撤去,亦坐蒲团上,说这是汉时的讲学方式。应该是没有讲坛的。
第一日,讲“经学源流”,对康有为“伪经考”,大肆抨击,听者兴高采烈。第二日,讲“清代国学”,听者更众。第三日,讲“小学大义”,听者都不了了,但学生日多一日,竟达百余人之多。章师讲学三日之后,感染伤风,兼发胃病,讲学便中止。
讲学之前,沈姓两子驾马车而来,章师命昭庆寺香积厨备豆腐四方,百页结十六只,偕师母和我们几人,登车出艮山门,意欲拜祭他的祖坟,出城后但见市廛林立,与旧时面目全非,章师不知祖坟何在,命我等到各小茶馆访问他的老家人阿炳,问了好多处,有人说:阿炳有时来有时不来,又不知他居在何处,于是章师只得对山祝拜而回。
4.苏州讲学 广收弟子
章师住在昭庆寺时,每天都有新闻记者来访问,常有人随带摄影师,要求和章老师合影留念,当时无闪光灯,都用镁光拍摄,光线极强,而气息极烈,引起章师咳嗽大作。恰巧有灵隐寺方丈来访,相谈之下,方丈力劝章师移居灵隐寺避嚣,从这时起,章师每晨健步登韬光观海,胸襟为之大宽,且仍有学生执贽从学。忽有上海来人说,他家中失窃。师母说家无长物,不过一些书籍,尽偷无妨。章师却不以为然,急于要回上海,恰有铁路局长任筱珊,在灵隐寺养疴,就送了章师六张头等车票,章师乃决计匆匆返沪,并对各学生说:“以后讲学,改在沪寓。”
回到上海之后,见前后门的锁,已被除去,章师为之顿足叹息,拍门数下,即有人来开门,一见之下,竟是他的老家人阿炳,原来阿炳在杭时听到章师坐马车来找他,他便搭车来沪。这时师母囊中甚丰,除偿付积欠房租之外,还和我们商量应付学生方式,我与次公建议设立章氏讲学会公开招生,师母笔很健,当即就草拟宣言及章程一份,向各省故旧征求赞助人,并印了一本捐册,募集经费。不料这件事,反应出乎意外,张学良首先捐银三千元,当时孙传芳虽已失意下野,也派人送来两千元,各方捐款五百、一千的很多,总数若干,我们不便过问,约略计之,总在二万元左右,但章师从不问讯,学生来报名有二百多人。
一天,章师旧友李根源(印泉)来访,师母对他说,历年贫困,现在经济稍稍宽裕,该作如何处置,印老说:“养老以苏州为最宜,应该往苏州购屋,作为永居之计。”师母大为合意,章师亦不反对,便托印老在苏州觅屋,不久就在苏州锦帆路废基买到一幢旧宅,宅中花木扶疏,颇富园林之胜,章师不久就移住新居,开办讲学会,学生以沪杭两地最多,苏嘉各地亦不少,此中人才辈出,有许多人后来都在文坛负有盛誉,至今香港有若干大学教授,都是这个讲学会出身的。
5.论医识药 不为良相
章师移居苏州,我与次公,每星期必赴苏一次,虽然行旅极便,但是毕竟因两地相隔较疏。
老一辈的文人,读书之外,兼览医书,所谓儒门事亲,一定要研究医学,据说俞曲园也能处方治病,章师对医学方面,亦颇勤习,他开的都是仲景古方,可是他的药方,别人拿到了不敢进服,他知道我与次公都在丁甘仁办的中医专门学校就学,他常询问某病某症,应用何种时方,我们便把时方的用药告诉他,他有时认为也有相当意义,而且他有一个留日时代的学生,是西医余云岫,他也常问他西医的理论。又有一个门生,本来是做铃医的,所谓“铃医”,就是背负药箱,手执铃串,行走江湖为人治病的。此人国学根底好,章师颇加重视,他认为铃医的单方,都从经验得来,多少有些价值,他也不耻下问。
章师秉性耿直,尤好讥评显达,但对于后进,却又奖掖备至,对友朋,交谊笃厚,他和腾冲李根源(印泉)先生很知己,后来印老归隐,久慕吴地山水秀丽,文物阜庶,因而僦居苏州。某年印老患上了脑疽症,章师致书其孙,畅论医法,详问病情,推荐医生,又馈赠了好多药物,从二月一日至五月七日,连发手书十三通,情辞殷切,可见章师亦属性情中人,李老脑疽好了之后,裱装书函,成为一卷,视若拱璧。
章师擅长作联语,民国十四年(1925)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在北平逝世,曾以一联挽之,左舜生先生评论此联之风调,实为当时挽孙诸联之冠,联曰:
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初萌,江表岂让忘袭许?
南国是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
联意仅在反对当时之孙段张三角联盟,于中山先生初无贬词,闻治丧处诸委员得此联后未敢悬挂,但已传诵人口矣!
外交界名宿伍廷芳,晚年研究灵魂学,提倡养生术,自谓可望活至一百岁,陈炯明炮打观音山之役,伍奔走折冲,舌敝唇焦,忧急而卒,遗命效欧西火葬法,不欲从世俗之棺葬,事闻于先生,即成一联云:
一夜变须眉,难得东皋公定计。
片时留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
见者无不作会心之笑,因为章师用了伍子胥和武大郎的通俗典故。他作挽联,时时起念即得,一挥而就援笔写在纸上,付邮寄去,这是我亲眼得见的,并不需要正式写起来,所以一点不费什么事。
章师与恽铁樵很友善,铁老早年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编辑主任,中年治医学甚精湛,著有《伤寒论辑义按》等书,达数十万言,门生弟子遍天下。友人章巨膺辑恽先生遗著,名为《药医学丛书》。铁老晚年到苏州去养病,就住在章师家,铁老逝世时,章师有联云:千金方不是奇书,更从沧溟求启秘。
五石散竟成末疾,尚怜甲乙未编经。
章师和西医往还也很多,某年名西医江逢治患“夹阴伤寒”而卒,先生亲撰挽联志哀,付邮寄去。联云:
医师著录几千人,海上求方,惟夫子初临独逸;
汤剂远西无四逆,少阴不治,愿诸公还读伤寒。
这副挽联,微有调笑性质,富于含蓄,但非明眼人不能辨。
章师对于中医界贡献亦很多,章氏讲学会就印有专著《猝病新论》一巨册,所谓猝病,就是指急性传染病,王慎轩君又为印专辑一册。民国十八年(1929)章师又助秦伯未、严苍山、王一仁、章次公诸君创办中国医学院,并任院长之名。民国二十年(1931)间又助章次公、陆渊雷、徐衡之三位,创办国医学院,章师亦任院长,民国二十五年(1936)又任苏州中医学校校长,所以追本寻源,章师在中医界训导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
我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请章师做序,章师指示搜考方法很周详。某年赴苏州火车拥挤,我赴苏时臂部受了伤,只得用布包裹进谒,章师正临窗挥毫,看见我的情形说:“其三折肱之谓乎?”索纸濡墨,写了“三折肱”三个字送我,这天他逸兴大发,我就陪他到观前街雪怀照相室拍了一张相,因为肆主林雪怀是我的旧友,拍好了后,我同他赴酒家买醉,章师对出入街坊,素所不喜,晚年更不喜欢摄影,这天竟扶杖而行,并同到玄妙观一游,这是很少有的事,章师见到了“肝气菩萨”,就大笑。到民国二十五年(1936),章师遽赴修文之召,灵前所悬挂的遗像,就是当年雪怀所拍的那一张,生死间事,注有定数,当时在无意中请章师摄影留念,不料这照片竟成为永远的纪念品。
章师鼻部隆然,呼吸感微塞,难得有短时间的通畅,谈话时常作粗浊嗡嗡声,同时鼻孔中的两行清涕,汩汩而出,有时如玉柱长垂,色现微黄,随拭随流,据先生自称是患鼻渊症,并且疑为有脑漏,尝取中药辛夷为末而嗅之,借资疗治,我见了告诉他用碧云散方将芙蓉叶研末,比辛夷末更有效。过了几天,再趋谒章师,他笑说芙蓉叶末,实在比辛夷末舒适而有效。恰巧这时杭州虎跑寺僧人某来索书,章师当场展纸濡墨,挥笔书辛夷芙蓉叶可治鼻渊的话,所撰文句,极饶风趣。有人劝章师割治,他不以为然,恐割治后,仍易复发。章师的鼻渊症,病源起在民国三年(1914)遭受袁世凯幽羁之时,因为被风寒所侵,初患重伤风,不加治疗,日子一久,才迁延成这种疾病的。
6.返璞归真 愿葬青田
章师嫉恶如仇,凡人有不善,他总是面加诃斥,不稍留余地,到了晚年凡他不喜欢看见的人,绝不接见,即使见了也不多说话,嘿尔顾他,不再作灌夫骂座。曾与人书,有云:“少年气盛,立说好异人,由今观之,多穿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数年,或可以无大过。”先生晚年已趋重平实,前后志趣迥然不侔,亦是涵养功力日见深邃之征,有人说汤夫人从旁婉劝,也与有功焉。汤夫人名国梨,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婚后琴瑟敦笃。
章师逝世后,他的家人厝殡灵榇于居室中,不谋入土营葬,盖章师生前托杜志远代谋葬地,书谓:“刘伯温,为中国元勋,平生久慕,欲速营葬地,与刘公冢墓相连,以申九原之望,亦犹张苍水从鄂王而葬也,君既生长其乡,愿为我求一地,不论风水,但愿地稍高敞,近于刘氏之墓而已。”(原函见《一士类稿》,徐一士著)要营葬于青田,以遂其夙愿。但迁延未决,后来中日风云,日趋紧张,战争既起,大江南北,铁蹄纵横,他的家人都到内地逃避寇患。临行之前,即掘地宅中,为先生窀穸之安,敌伪盘踞时代,我特地到苏州,凭吊章师的墓庐,墓前杂草丛生,陈设萧然,所悬遗影已失所在,只留一老妪守宅。过了数年,遇章师的长公子章导(孟匡)在宴席间,仪表英伟,言辞隽朗,也可说是“哲人有后”了。
第四章 结婚前失恋滋味
1.意中有人 两心相照
意中有人 两心相照
情事生变 壮士断臂
摒弃万虑 寄情游乐
迅速成婚 安居乐业
远游燕京 物价更廉
游颐和园 参观故宫
访琉璃厂 搜购医典
任何文物 摹制有术
我悬壶开业,门诊虽定诊金一元二角,实际上,当时人对一枚银元看得很重,超过一元以上,更是一件大事。所以有时病人付四角或六角,甚至不付钱,我也照样替他看。初时打开业务,真是难到极点。
那时米价,每担是四元左右,小家庭一夫一妻的话,每月三四斗就够了,子女多的人家,一个月也不过吃一担米而已,所以银元的地位还是相当稳定。
那时节上海的人口,不过二百万,米是由松江、常熟、无锡、太仓等地供应。后来人口渐渐增加,米商就向暹罗购买,米质干燥,价格较廉,可是涉及外汇问题,所谓外汇是跟着金子价格走的,有时金贵银贱,有时银贵金贱,常有波动,因此也牵动到米价有时跌三四角,有时涨三四角不等。
一般民众,对米价最敏感,吃到便宜的米,好像开心得很,吃到贵米,就有米珠薪桂之感。其实米价上下相差不过几角钱而已。
我开业一年之后,门诊情形渐入佳境,因为一元二角的定价,实在定得太高,当时的老年名医收费也不过如此,所以业务进展很慢。足见从前一个少年医生要厕身于名医群中,实在是不容易的。但是做了一年之后,除了特约的商店职员们之外,门诊也有十号左右,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了。
由于每天病人不多,因此每来一个病者,我就有机会仔细辨证,而且空闲时多,可以不断地看书、翻书,这样耐心地研究和苦守着,对我学识方面很有帮助。
开诊既久,每一星期我的嗣父必定要来看看我的光景,那时《康健报》业务进展得很快,因此我把两个楼面都承租下来,一小部分租给一个牙医生。牙医生有两个女职员,她们一有空就走到我诊室来,我嗣父常常见到她们,总认为不像大家闺秀,尤其见到她们穿了高跟鞋,认为太时髦了。偏偏其中一位女职员,见到我嗣父,奉茶敬烟,递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嗣父反而觉得不自在。他对我说:“向来上海的规矩,有底子的人家,先成家,后立业。你清寒出身,要先立业后成家。现在已经到了快要成家的时候,我看这些小姐是不对的,你要十分小心。我现受委要到安徽盱眙县接任盱眙关税局的‘会办’,比督办次一级,每六个月要回南京述职一次,希望你六个月之内找到一个世家小姐,急速结婚,否则我实在不放心。”我说:“好的。”嗣父临走时,还切切叮嘱说:“古时交友的标准 ‘毋友不如己者’。但是择偶的对象应该要‘毋偶胜于己者’,而且一定要你母亲看得中,我也要看一看。”
其实那时节,我接触到的女性不在少数,心目中已有一位小姐,正在中西女塾读书,她的祖父是上海一百名人之一(按:一百名人系当时《晶报》选出的),这位小姐仪态端庄,姿容娟秀,又是一位杰出的高材生。
中西女塾是教会办的一家贵族式的女子中学校,宋氏姐妹以及张乐怡、周淑苹等,都是这间女塾毕业的,学校的课程着重英文,学生们未曾毕业已经能说流利的英语,我认识的这位小姐,姓什么,我不能再提,只写她的英文名字叫做“爱丽丝”。
我认识爱丽丝很久,自觉出身清寒,而且学的是中医,每次见到她,多少总有些自卑感;何况她又是百万富翁的孙女,我对她只是很高兴地服务一切,什么事教我做,我总做得头头是道。
有一次,她的相片挂在南京路宝记照相馆的橱窗中,丰容盛,仪态万方,实在美极了。但是她的母亲认为大家闺秀的相片,不应该公开挂出来,有一天她母亲向宝记照相馆交涉,要他们除下来。宝记老板姓邱,是广东人,说话硬绷绷,他说:“我们照相馆从来不挂妓女之类的相片,现在挂出的四张,一张是陆小曼,一张是唐瑛,你的千金列在一处,格外显得高贵。”而且表示坚决不肯除下,她母亲气极了,争执了几句,老板连睬也不睬。回来之后,她母亲由气生愤,认为不除下这张照片,总不甘心。那天我正在她家中,我说:“我有办法。”她母亲就说:“好,就请你去交涉吧!”我说:“我要拿一张同一款式小照片,说话才有根据。”她母亲当即给了我一张。到了次日,我轻轻易易地把那张挂在橱窗中的着色大照片拿在手中送到她的家里去,她母亲就问我交涉的经过,我说:“我只是说了一些很有理由的软话,老板说我不过,就爽性把这张大米片也送了给我。”爱丽丝高兴得很,我临走时,爱丽丝轻轻地叫着我说:“那张小照片,我签个名送给你吧!”说时作了一个很含蓄的微笑。
从前的小姐们,轻易不肯把自己的玉照送人,我得了这张照片之后,觉得飘飘然周身轻松,况且向来对她有爱慕之意,这一来,更令到我想入非非了。
爱丽丝不但中英文好,还会画水彩写生画,她曾经为她的母亲画了一张彩色肖像,栩栩如生,我在凝神欣赏时,她轻轻在我耳边说:“你想不想也画一张?”我说:“这是求之不得。”
爱丽丝在中西女塾寄宿,每两星期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的汽车一定经过我的诊所,司机阿黄指着诊所说:“陈世兄就在这个诊所中。” 爱丽丝就叫司机停车,走到我诊所来。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正有几个病人在看病,我见到一位丽人翩然而至,一看原来就是爱丽丝,她神态自若地说:“你归你看病。”她就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浏览我诊所的布置,等我看完了病人,她就把已经绘成的画像送给我,我呆呆地看了一阵,对她赞不绝口,一面我就拿出朱古力糖来,她很喜欢地吃着,和我一边吃一边谈,不知不觉谈了一个钟头,大家觉得很投机,要不是阿黄来催,爱丽丝还不想走。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清早阿黄送来一封爱丽丝父亲给我的信,信中叫我要去做一件事,阿黄笑嘻嘻地说:“我家小姐,向来轻易不肯到人家去盘桓,对你好像很有意思,而且关照我回家不可透露。她曾经探问我关于你的事,那是更有意思了。”我笑而不言,拉着他到隔壁饭店弄堂去吃午餐。
所谓饭店弄堂,那边有几家挂着老正兴招牌的本地饭店,我和他一同登楼,他说:“我向来都在楼下吃,只有穿长衫的人才上楼吃。”我说一同上去,当即叫了一只生煸草头,腌笃鲜,另外还切了一盆咸肉,叫了一斤黄酒(按:当时物价生煸草头是铜元八枚,腌笃鲜小洋二角半,咸肉论块计算,每块铜元三枚,白饭一碗是三个铜元,第二碗白饭叫做添头,是铜元二枚),我和阿黄谈了很久,阿黄饮了几杯黄酒说:“小姐对你很有意思,这种情形我从未见到过。”我于是就问:“你们小姐喜欢些什么?”他很粗鲁地说:“她妈!最喜欢吃闲食。”
本来喜欢吃闲食,是少女们常见的习性,我对阿黄说:“你星期一早晨送小姐上学时,到我诊所来叫我一声。”当夜我就预备好四盒食物,花银元二枚,一盒是南京鸭肫干,一盒是天禄熏鱼,一盒是熏青豆,还有一盒是天晓得的苏州糖果。到了星期一清晨,阿黄居然来叫我,我就把四盒食品送到车上,我说:“这四件东西,是谢谢你为我画了一张像。”她很妩媚地一笑,我正想把车门推上,阿黄说:“陈先生应该送小姐一程。”我赧然地登车,她也含笑不拒,于是一路谈笑,送她到忆定盘路(今江苏路)学校门口,此后,每逢她假满上学,我一定带了各式食品送给她,如是者有半年之久。
后来我爽性每隔两个星期六中午,便坐了阿黄的车子去接她出学校。有一次她又主动到我诊所来盘桓了好久,看见写字台的信件筐,筐中有二百多封挂号信,还没有拆过,她问我:“为什么不拆?”我说:“这些信都是来订《康健报》的,附有邮票、钞票、汇票,非亲自动手不可,我现在比较忙一点,所以常常积了这么多信,没有时间去拆。”她听了这话,就说:“我来帮你拆。”说着就一封封小心翼翼地拆开来,抄下姓名地址,连答信的信封和订报单都写好,足足写了四个钟点,她还是觉得很高兴。阿黄在车中已等得不耐烦,跑上来说:“小姐好回去了!”我说:“慢慢,我还要请小姐吃点心。”于是又一同登上汽车,到抛球场沙利文餐厅饮下午茶,我恐怕她已很饿,所以就为她点了一客总会三文治,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微笑。
2.情事生变 壮士断臂
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半年光景。从前的少男少女,轻易不肯口头上吐一“爱”字,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是她对我俩的情况,回家绝不吐露。有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又坐着她的车子,我叫阿黄开到兆丰花园对面的惠尔康,吃有名的“曹家渡炸鸡”,那时每只是一元二角半。吃时我看她的神色特别沉默,正在谈话之时,她的眼眶中,突然流下一串珍珠般的泪儿来,我心想其中必有缘故,我苦苦地追问好几次,她才说:“我和你做朋友,到此为止。”内情她不肯透露,我心中着急,还是不断追问,她说:“我不久就要毕业了,父母要我到美国去学医,学额已经申请到,今次一别,至少要七年之后,才可重见。”她这句话含意甚深,而我又没有勇气说出 “你是我第一个情人”,只好用火柴枝来代替我心中要说的话,把火柴砌成“I love you”三个字,她看了两脸泛红含羞起来,再也不肯吃东西,坚决地要走,我在无可奈何时,只问了她一句:“你的毕业礼在哪天举行?”她说了一个日子。
到了她行毕业礼的那天,我带了花篮及礼物一包去观礼。中西女塾是上海出名的贵族化学校,全体毕业生都穿着极华丽的白色法国绸的旗袍,每人的襟上都插上一朵香水花(按:即洋玫瑰花,当时每朵售价七角),她看到了我,笑容可掬,无限情深,接过了我的礼物,跟着送我一本她们的校刊《墨梯》,第一篇是她写的英文序文。突然间她的父母也来了,见到我觉得突兀,她很大方地说:“陈世兄有一位女朋友,是今天毕业,所以他也来观礼。”这句话意存双关,她母亲是听不懂的,只是和我握手恭喜说:“你医业成功,早该结婚了!”我只好报以苦笑。
毕业典礼开始,爱丽丝是毕业班的班长,成绩有六个A字,校主经汪帼贞女士颁奖,授予银杯一只。典礼结束时,爱丽丝代表全班同学,用英语致谢辞,措辞流利畅达,掌声如雷,我心上就蒙上了阴影,觉得她的才能“我不如也”。所以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她才华出众,惧的是我的资格发生问题,实在配不上她的。(按:经汪帼贞,是上海著名的富孀,中西女塾的地产是她捐赠的,万国公墓的地产也是她捐赠的,在租界中区还有很多地产,南京路新世界游乐场也是她的产业,她的母家姓汪,最早期的“楼外楼”与新世界游乐场,是她的丈夫经润三与黄楚九合作经营的。)
我回到家中,打开《墨梯》一看,篇末有许多漫画,都是学生之间嬉谑的自由画,有一幅画注明“小白兔的大令”六个字,画中有一个人,穿了长衫,足登皮鞋,手中拿了七八盒食品,送给小白兔小姐。我一看这幅图,就知道图中穿长衫白皮鞋的是指我,而小白兔即是爱丽丝在学校中的绰号。我看了图画之后,又是欢喜又是叹气,心想要是硬生生去阻止她的学业前程,于理不合,要是不阻挡她的话,又于心不愿。就因为这样的思想,连晚反复思索,要挥起慧剑,斩断情丝,又下不了这个决心,常常整夜思潮起伏,不能成眠。
她有三个弟弟,大弟对我最亲热,二弟三弟也是我的幼时同伴,这两个弟弟忽然发觉我与爱丽丝的交谊,竟横加反对。意思是我家非富有,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于是想出各种理由,劝他的姐姐不要和我来往,爱丽丝听了他们的话并不介意,我知道我此时已引起同伴们绝大的妒忌,妒是一种最大的阻力,不但同业相妒,同学也相妒,尤其是同伴妒意更浓,弄得不好,同胞手足都会因妒而成仇的。
这两个弟弟见到爱丽丝声色不动,一天,竟然当着爱丽丝的面,打一个电话到华美药房,说是:“请你们派人送一瓶4711香水来。” 那时节华美药房,只有一个学徒,叫做“阿富”,就把香水送到,他的二弟就向阿富说:“上次你说过花国大总统肖红坐着汽车经过你们门口,车中坐着一个陈存仁,这事究竟有没有?”阿富说:“有呀!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两个弟弟得意非常,望着爱丽丝,爱丽丝带着不愉快之色说:“这个小伙计,信口开河,我不信。”两个弟弟面面相觑,知道这种手法并未发生效力。(按:阿富就是华美药房徐翔荪的学徒,后来成为药业巨商史致富,著名的女伶过房爷即是他。)
爱丽丝性格纯良,她实在也有到美国留学去的意图,经不起两个弟弟的缠扰逼迫,忽然吐露一句话说:“二弟三弟,你们两人到陈世兄那边走一次,代我向他讨还几封信和几张照片。”两位弟弟顿时如奉圣旨一般到我诊所来。
我明白他们的来意,暗暗纳罕,信札与照片,别人是不知道的,这真是出于爱丽丝的本意,我确乎当场软了下来,取出八封信,六张相片,那六张相片,我一张张地看一下,就是有一次到戈登路(今江宁路)大华饭店花园中去游览,胡蝶的未婚夫林雪怀擅长摄影,为我们俩拍了这六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两个人合摄的。当时名门闺秀,轻易不肯同男性合拍一张照,凡是肯合拍的,就是表示已经心许了。
那两位弟弟一看了这几张照片,呆若木鸡,顿时说不出话来,我也觉得不能把这些东西随随便便地还给他们。我说:“还总归还,不过我要亲自还给爱丽丝才心服。”
两个弟弟回家之后,隔了一个钟头,爱丽丝电话来了,声音低微,呜呜咽咽地对我说:“我的照片和信札,你可不可以还我?”我说:“明天六点钟在沙利文当面还给你。”我挂了电话,就想到爱丽丝一定受了两个弟弟的逼迫,才有这一个很凄凉的电话。
到了次日下午六时,我进入沙利文餐厅,爱丽丝已在等着,这是向所未有的情况,在以往她总是迟到三分钟的。我坐下之后,点了她欢喜吃的东西,我也随便叫了些饮料,我望她一眼,她两眼略带殷红色,相对默默无言,隔了半个钟头之后,我问她是不是要向我索回信件和照片?她微微点了点头,我就把这些东西诚诚恳恳地交给她,而且还附带把底片也还给她,她只是在抹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样坐了两小时,大家一些没有吃,正要起身的时候,他三个弟弟走到我们面前,原来他们三人早已坐在里面弯角的沙发上窥伺着,大弟弟和我拉手,说:“我真佩服你,这是壮士断腕的精神。”两个弟弟面有愧色,爱丽丝很大方地说:“两个星期之后,你在太和园宴客,我一定会来的。”我说:“好极了。”哪知道到了那天,并不见她的芳踪莅止,原来还是受了两个弟弟的阻挠。
不久,她坐了美国总统号轮船到美国,我还送她两件绣花旗袍(每件当时值银元二十元),只是没有去送行。(按:九年之后,她得了医学博士回国,嫁给了一个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儿子,后来上海变色,她的丈夫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被认为是间谍,被判刑十八年,她现今在大陆仍旧做着医务工作,月薪人民币约七十元。)
从前,秤人重量的磅秤不常见,每逢立夏节,多数到米铺去借他们平素秤米的磅秤来衡量自己的体重。这一次我受到了爱丽丝的刺激之后,我再去磅一下,竟然体重减轻了十八磅之多,这时我就体验到心理卫生的重要,婚姻不能全仗爱情,财富是决定一切的力量,我的财富不如人,只有知难而退。
3.摒弃万虑 寄情游乐
我经过了这次刺激之后,想起嗣父对我说过两句话:“交友:应毋友不如己者;论婚:毋求胜于己者。”同时我还抱定一个伟大的牺牲精神,让人家无虑无牵安心出洋求学,完成她得到博士学位的资格,“想”尽管是这样的“想”,心里总是放不开。这件事闷在心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向之诉苦,令到情绪异常恶劣。
一天,同学章次公来,他坦白地对我说:“吃上了鸦片,真是没有出息,这两天我正在戒烟,但是戒虽戒,想还是想,简直要想得发神经病了。”于是我也透露了我的心曲,告诉他关于我和爱丽丝的事,章次公就拿起笔来画了一张“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图,这幅画图,至今我还保存着,附刊于此。
于是彼此安慰之后,就一同到新世界游乐场去游览,当时有一种规矩,门券是二角,如果要进去兼吃西餐的话,就不必再购门券,只要付六角钱买西餐券就可入场,但是他们的西菜,原料既差,做得又不好,两人吃得一无滋味,恰巧那天是他们的跑驴场开幕,这是很新鲜的玩意,每跑二十分钟收小洋二角,这个数字,一般人认为是极高的。
我们两人也不问什么价钱,越骑越高兴,一连骑了三个二十分钟,就是两人共付小洋十二角,所费虽多,倒令得我们豪兴勃发,从此连续多天,夜夜去跑驴为乐。
当时认识到了不少朋友,如盛文颐(即敌伪时期土贩大王同济善堂主持人)、胡同文(即贝润生女婿)、邱长云(当时上海的著名颜料商),还有陆小曼女士(即徐志摩的新夫人,上海早期的交际花)。足见当时花小洋二角骑二十分钟驴子,普通人是不敢问津的。
那时节有一种所谓新剧,上海人叫做“文明戏”。三马路大新街民鸣社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家,演员号称都是革命分子,我现把当时民鸣社的戏单刊登如后,内有小字,注明夜戏价目:月楼五角,特别包厢、特别正厅四角,头等包厢三角,头等正厅二角,二等正厅一角。幼儿只收半票。所以那时节身边有一块钱,日子是好过得很。
若干上海的所谓“小开”,即香港所谓二世祖之流,还有一种打弹子的嗜好,每天夕阳西下之后,大家都到一品香旅社打弹子,每盘收费小洋四角,但是我们没有此项经验的人,每天都提早去,由弹子房的职员陪着我们打,他会教我们怎样打,每盘都要另给酬劳,在这里我又认识了叶仲芳(即上海富商叶澄衷之孙,是上海出名的小捣乱)。
打弹子的技术,一时不易学习,于是我们又常常到新世界跑冰场去游玩,每跑半小时代价一角,我对这个玩意儿倒颇有成就,在这时我又认识了大名鼎鼎的京剧武生盖叫天,可是跑冰场中品流很杂,除了纨绔子弟之外,还有许多名妓,排夕必至,其中有一个“高第”,是群芳会中有名唱“黑头”的,她对跑冰也有一手。某次,盖叫天为了与人争风,在跑冰场中和人打架,吓得我们从此不敢再去。
这时丁福保的公子惠康,由德国柏林大学得博士学位归来,丁福保先生郑重介绍,认为可以结为挚友。我设宴大东酒楼,为惠康洗尘,当时筵席费为十八元,到者均认为我迹近豪奢了。餐罢之后,众意要请丁惠康到舞场去观光,那时舞场尚属初创,第一家为陈亚泰所办的“黑猫舞厅”,第二家是周世勋所办的“桃花宫舞厅”,酒价昂贵,茶资小洋四角,可是饮茶的就觉得很寒酸,当时的舞票是每一元可跳三次,这是第一流的舞厅价格。此后舞场越来越多,北京路一家胜利舞厅,老板是陈济美,每元可跳到十三次,这家舞厅,后来还产生了一位电影红星。
有一天,丁福保先生和我谈理财之道,说是他在清代末年,以八百元银币,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口购进杏林医院的原址,现时市面已旺盛起来,有银行家以十三万六千元的代价购买了去,再扩充余地改建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他说理财的方法,以买地产为最可靠,我听了这话,大受刺激,觉得不积一些钱怎样能够买得起地产呢?
4.迅速成婚 安居乐业
我这般专事游乐,正事都无心料理。母亲就唠唠叨叨地说:“阿沅!你要赶快地成亲,否则总不是事体。”于是我母亲放了风声出去,这风声传了开来,做媒的人就有六七人,我看过都不中意,觉得比起爱丽丝来相差十万八千里。
母亲还偷偷地对我说:“结婚之时,照上海的通例,除了结婚请酒布置新房之外,对女家要送两千元到四千元的妆奁费,你一定要预备好。”我说:“知道了。”
这时业务逐渐发展,我的诊所,晚间因为空着,由严独鹤(《新闻报》“快活林”编辑)等每星期三借作打牌之所。星期四由摄影家林泽苍(《摄影画报》创办人)召集一般影友,研究摄影,因此带来许多女性,我周旋其间,觉得这般情况总有些不大好。
我思索了许久,决定找一门近亲,她是一位世家千金,我幼年时即与她相识,此时她芳年二九,正在黄家阙路务本女子中学读书。
务本也是上海有名的女学校,人才辈出,校风淳朴,没有像中西女塾那般的贵族化,这位小姐姓王名定芬,就是现在我的太太。
在我们议婚时,也有相当阻力,因为她有三个哥哥,都在北京当大学教授,姐夫吴有训,是弹道学的发明家,一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中医生,似乎资格配不上,幸亏她大哥王明之(当时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说了一句话,对我的婚事极有帮助,他说:“沅弟做事很勤奋,将来会有前途的。”于是亲事就谈成了。
但是小姐方面,旧时南市的风气,不订婚是互不谈话,也不能相约出外的,我记得从前梁启超某次为人证婚,说过一句话:“老式的婚姻,先结婚再培养爱情,离婚率很微;新式的婚姻,先谈恋爱,再谈婚嫁,离婚率很高。”这几句话,真是名言。
我和王定芬女士,从小相熟,但是要谈恋爱的话,时间方面赶不及,遵照嗣父的叮嘱,所以亲自向她的父母求婚,一下子就订了婚。
初时开业,我买的一辆钢丝包车,是很华贵、用人拉的两轮车,车夫身强力壮,拉得非常之快,这是其他地方所少有的。
后来我到颜料巨商邱长云处去看病,守门的人不肯让我的包车拉入,并且说现在连西装裁缝都坐起包车来,我偏不开门。因此我就买了一辆 FART的二手车,而且还用了一个司机,但是觉得炫耀太甚,因为胆子小,好像很不习惯,只坐了两个星期,就转售给别人了,只是常常要到南市去进行婚姻的事,又觉得包车太不济事了。
况且南市的小姐们,只有在订婚之后,才肯偕同出游,那时节我就买了一辆小型汽车,叫做“佩佩奥斯汀”,即是小型柯士甸房车,这种小型车现在没有了,车价为一千一百元,汽油费每加仑为四角八分,但是又要用一个司机,当时月薪为二十元,所以自己着急地练习驾驶,其时上海私家汽车极少,考取驾驶执照的手续很简单,一下子就拿到了车牌,定芬住在南市,我常常接她出来去看戏。
那时节我最爱到九亩地新舞台去看戏,演京戏是夏月润的《关公走麦城》,新戏是《济公活佛》及西装侦探戏《就是我》等,舞台上有真马车上台,一切布景都是立体活动的,负责设计的是老友熊松泉和张聿光二人,是从日本学来的,票价正厅为四角,边座二角,后座一角,楼上包厢为一元二角,我还记得冼冠生托着盘子兜售陈皮梅,后来冼冠生开设冠生园,成为上海糖果饼干大王。
屡次出游,感情大增,我的母亲大为欢喜,嗣父也从盱眙关税局赶回上海说:“订婚之后,宜即结婚,绝对不能拖延。”
当时许多老亲戚全在南市,大家主张南市的人一定要在南市结婚,但是南市只有一家大富贵菜馆,可排三十席酒,地方是不够用,因此就假座“半淞园”举行婚宴。
半淞园是南市唯一的私家花园,里面有大型假山和小桥流水的景色,因为维持经费太大,也出售门券,每人收费小洋两角,我和半淞园园主沈家是老亲戚,他说从来没有人假座这里举行过婚宴,但是“江上草堂”地方很大,你可以尽量摆酒,如果摆不下,可以摆到草堂外面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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