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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卷三:冰雨的风暴

_31 乔治.R.R.马丁(美)
他告诉派洛斯学士,“他们对偷盗很在行,却不会讨价还价。其中一位带着我们船舱
里一个女孩逃了。总而言之,他们看起来跟其他人种也差不多,有的漂亮,有的丑
陋。”
“人就是人,”派洛斯赞同,“我们继续读信吗,首相大人?”
是的,我是御前首相,我有我的责任。唉……史坦尼斯也许名义上是维斯
特洛七大王国的君主,但实际只称得上那张绘彩桌案的国王。他控制着龙石岛和风
息堡,此外还有跟萨拉多·桑恩那永远提心吊胆的联盟,仅此而已。守夜人怎么会寻
求他的帮助?他们不知道他有多弱小,他的道路多么迷惘。“史坦尼斯国王没
见过这封信,你确定?梅莉珊卓也没见过?”
“都没见过。我要不要带给他们看?即使过了这么久?”
“不用了,”戴佛斯立刻道,“你将它带给艾利斯特大人已经尽了职。”如果梅莉
珊卓知道这封信……会怎么说呢?那凡人不可道也的远古异神正在聚集力
量,戴佛斯·席渥斯,冷风已然吹起,J艮快到来的将是永不终结的长夜……
而史坦尼斯也在火焰里看到奇异景象,雪地中的一圈火炬,周围尽是恐怖的怪物。
“大人,您刁;舒服?”派洛斯问。
我彳艮害怕,师傅,他或许该这么直说。戴佛斯记起萨拉多‘桑恩告诉他的一个
故事,亚梭尔·亚亥为给“光明使者”淬火,将它刺入爱妻的心房。他为与黑暗抗争
而杀害自己的妻子,如果史坦尼斯真是亚梭尔·亚亥再生,是否意味着艾
德瑞克·风暴得扮演妮莎·妮莎的角色?“我刚才在思考,学士。抱歉。”算了,
某个野人王征服了北境,对我们又有什么害处呢?反正北境又不是史坦
尼斯的地盘,而且史坦尼斯也不大可能去保护刀F些拒绝承认他为王的
人。“给我另一封信,”他唐突地说,“这封实在……”
“……困难?”派洛斯提示。
冷风已然吹起,梅莉珊卓在低语,永不终结的长夜。“令人不安,”戴佛斯说,“实在……令人不安。请给我另一封信。”
呵^、^广?呻
+口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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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醒来时看见鼹鼠村燃烧的烟雾。
国王塔顶,琼恩‘雪诺倚在伊蒙学士做的衬垫拐杖上,注视着絮絮灰烟升起。由于琼恩的逃跑,斯迪失去了偷袭黑城堡的希望,即便如此,也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你或能杀尽我们,他心想,但没人会在睡梦中死于床上。至少我做到了这,氮。
将体重移到伤腿上时,仍然疼得像火烧。那天早晨,他需要克莱达斯帮忙才能换上新洗的黑衣,系好靴带,等穿戴完毕,已开始渴望罂粟花奶的慰藉。他抵抗住诱惑,喝下半杯安眠酒,嚼了几口柳树皮,拄起拐杖走出去。风云岗的烽火台已经点燃,守夜人需要每一位人手。
“我可以打。”他们试图阻止他时,他坚持。
“腿好了,对吗?”诺伊哼了一声,“不介意我轻轻踢一下吧,嗯?”
“别。它是有点僵,但慢慢走还撑得住。我可以打,而你需要我。”
“我需要每个人,只要他知道该用长矛的哪端去刺野人。”
“尖的那端。”记得自己曾跟小妹讲过类似的话。
诺伊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也许可以吧。好,我们会把你安排在某座塔上,带把长弓射击敌人,但如果你他妈的从上面摔落,千万别来找我哭诉。”
国王大道一路往南延伸,穿过多石的褐色原野和冷风摧残的丘陵。日落之前,马格拿便会带着他的瑟恩族人沿这条路杀来,手持斧子和长矛,背负青铜与皮革制成的盾牌。山羊格里格、科特、大疖子及其他人也会来。还有耶哥蕊特。野人们从来不是他的朋友,他不允许他们成为自己的朋友,但是她……
大腿肌肉被她的箭贯穿之处阵阵抽痛。他记得那老人的眼睛,记得闪电在头顶轰然炸开时,喉咙里涌出黑乎乎的血,但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洞穴,火炬光芒下她赤裸的身体,以及她的嘴在自己嘴里的滋味。耶哥蕊特,不要过来,到南方去掠袭吧,或是躲进某个圆塔,你是那么的喜欢这些圆塔。这里,只有死亡。
院子对面,古老的燧石兵营顶上也有个弓箭手,此刻他解开裤子,正往城垛外撒尿。穆利,他从对方油腻腻的橙色头发认出来。其他屋顶和塔楼上也能看到黑衣人,但其中十个有九个是稻草做的。唐纳·诺伊称它们为“稻草哨兵”。讽刺的是,我们却是乌鸦,琼恩暗想,而且大都吓得够呛。
不管名称如何,稻草兵是伊蒙学士的主意。既然储藏室里有许许多多的裤子、上衣和背心闲置,干吗不在其中塞上稻草,肩头披挂斗篷,让它们立在那儿放哨呢?经过诺伊的布置,每座塔楼和半数窗户都有它们的身影,有些甚至握持长矛,或者胳膊底架着十字弓。希望瑟恩人远远看到,便断定黑城堡防御充分,放弃攻击的念头。
国王塔顶上六个稻草人跟琼恩在一起,还有两个真正的弟兄。聋子迪克·佛拉
德坐在城垛上,有条不紊地给十字弓的部件清洗上油,以确保转轮运作顺畅,而那
个来自旧镇的青年躁动不安地在胸墙附近召日回,拨弄稻草人的衣服。也许他以为
若将它们的姿势摆得恰到好处,就能吓阻敌人;又或者他跟我一样,被等
待折磨得神经紧张。
这孩子号称十八岁,比琼恩大,实际却比夏日的青草还嫩。他们叫他“纱丁”
——尽管对方已换上守夜人的羊毛服、锁甲和熟皮甲——沿用他打小在妓院出生
长大得到的名字。他有一双黑眼睛,皮肤细嫩,卷发乌黑,漂亮得像个女孩,然而经
过黑城堡的半年训练,手已变得粗糙,诺伊说他用十字弓还过得去。但他是否有勇
气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嗯……
琼恩拄着拐杖在塔顶走动。国王塔不是最高点——这一荣耀属于尖细高耸、濒
临崩溃的长枪塔,首席工匠奥赛尔·亚威克认为它随时可能倒塌;也不是最坚固的
堡垒——国王大道旁的守卫塔更难对付。但它够高,够坚固,且占据长城背面的有
利地形,俯瞰着城门和木头阶梯底部。
琼恩第一次见到黑城堡时,很奇怪会有人傻到造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堡,这要如何防御呢?
“无法防御,”叔叔告诉他,“这正是关键。守夜人发誓不偏不倚,不介入境内任何纷争。然而干百年来,某些骄傲压倒智慧的总司令却背弃了誓言,野心作祟,差点让我们完全毁灭。伦赛·海塔尔总司令试图将位置留给私生子,罗德里克’菲林特想让自己当上塞外之王,崔斯坦·穆德、‘疯子’马柯·蓝肯菲尔,罗宾·希山……你知道六百年前,风雪门和长夜堡的指挥官彼此宣战吗?总司令试图阻止,他们反而联合起来谋杀他。临冬城的史塔克家族不得不出面干预……摘了他俩的脑袋。行动很容易成功,因为各要塞面南毫无防守。在杰奥·莫尔蒙之前,守夜人军团已有过九百九十六任总司令,他们大都英勇正直……却也有少数懦夫和笨蛋,专横的独裁者,甚至疯子。我们能够生存,是因为七国的领主和国王们明白,不管由谁领导,我们对他们都构不成威胁。唯一的敌人在北方,而面北我们有长城。”
然而现在,敌人越过长城,从南方杀来,琼恩心想,七国的领主和国王们却都忘了我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围墙,黑城堡是守不住的,唐纳·诺伊跟所有人一样明白。“城堡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处,”武器师傅告诉他小小的守备队,“厨房,大厅,马厩,甚至塔楼……让他们统统占去。我们尽量把兵器库搬空,运到长城顶上,然后坚守在城门附近。”
于是,黑城堡终于有了一道所谓的墙,一堆十尺高排成新月形的障碍物,由各种储藏晶构成:桶桶钉子和腌羊肉、柳条箱、捆捆黑毛织品、堆积的圆木、锯好的柴
火、淬硬的尖桩,还有袋袋谷物。简陋的壁垒圈起两样最值得守卫的东西——通往
北方的城门和登上城墙的巨大之字形木楼梯,楼梯如一道婉蜒曲折的闪电沿墙攀
升,踏脚的木梁有树干那么粗,深陷在冰层里。
琼恩看见最后几个鼹鼠村民仍在漫长的攀爬过程中,弟兄们正加以催促。葛兰怀抱一个小男童,而派普在两级楼梯下面扶持着一位老人,而最老的村民们仍在下面等待铁笼重新放下。有位母亲拖着两个孩子,一手牵一个,另一个大点的男孩越过她,向顶端跑去。在他们头上两百尺,天蓝苏和梅利安娜小姐(她不是什么小姐,她所有的朋友一致同意)站在楼梯口,望向南方。无疑对烟雾,她们比他看得更清楚。琼恩想到那些没有选择逃离的村民,总有一些人不愿逃跑,要么太固执,要么太愚蠢,要么太勇敢,宁愿留下来战斗、躲藏,甚或屈膝投降。也许瑟恩人会在匆忙间放过他们吧。
应该先发制人的,他心想,若有五十名装备良马的游骑兵,就能半路将敌人冲散。然而别说五十名游骑兵,就连马也凑不到半数。守卫们还没返回,根本无从知道他们到底在哪儿,甚至不清楚诺伊派去的骑手有没有找到人。
而今只有我们是长城的守卫,琼恩告诉自己,瞧瞧我们吧。正如唐纳·诺伊警告的那样,波文·马尔锡留下的弟兄都是老弱病残,以及仍在受训的男孩。他看见他们中有些人正奋力将木桶推上楼梯,另一些在路障边把守:矮胖的老“木桶”,动作一如既往的缓慢;“省靴”使劲拖着木头假腿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半疯伊希”认为自己是傻瓜佛罗里安重生;还有多恩人迪利、玫瑰林的红埃林、小亨利(五十好几岁)、老亨利(七十好几岁)、“毛人”哈尔及女泉镇的麻子佩特等等。其中几个看到琼恩从国王塔上望下来,便朝他挥手,可多数人扭过头去。他们仍认为我是变色龙。这是一杯苦酒,但琼恩怪不得他们。毕竟,他是个私生子,大家都认为私生子的血脉出自欲望与欺骗,天生便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而他在黑城堡树立的敌人跟结交的朋友一样多……譬如雷斯特就是其中之一。琼恩曾威胁除非他放过山姆威尔·塔利,否则便要让白灵撕开他的喉咙,这事对方没有忘记。此刻他正将干树叶耙到楼梯底下,分成一大堆一大堆,但时不时停下片刻,恶狠狠地瞪琼恩一眼。
“不对,”唐纳·诺伊在楼梯下冲三个鼹鼠村民喊,“沥青送去起重机,油料放到上部楼梯,弩箭送往第四、第五和第六层平台,长矛送往第一、第二层。猪油堆在楼梯下面,对,那儿,木板后面。肉桶运去路障。快点,你们这帮长麻子的农民,‘陕,氨!’,
他有领主的嗓门,琼恩心想。父亲常说,指挥官的肺跟他挥剑的手一样重要。“如果发号施令时别人听不到,任你三头六臂也没用。”艾德公爵教诲儿子们,因此他过去常和罗柏爬到临冬城的塔楼上,隔着庭院互相呼喊。但他俩的声音加起来尚
远不如唐纳·诺伊。鼹鼠村民们很惧怕他,也难怪,因为武器师傅总威胁要拧下他们
的脑袋。
四分之三的村民相信琼恩的警告,来到黑城堡避难。诺伊宣布,只要有力气拿
起长矛或者挥动斧子的人,都得帮助防御路障,否则就他妈的滚回家去自己对付瑟
恩人。他倾尽库存,将精良的兵器交到他们手中:双刃大斧、锋利匕首、长剑、钉头
锤、尖刺流星锤、镶钉皮衣和锁甲、扩胫甲保护腿部、扩喉撑住脑袋,装备妥当后,他
们中有些人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战士的模样。√殴设你在昏暗光线下匆匆一瞥的
话。
诺伊也让妇女和儿童参加工作。太过年轻尚不能战斗的人负责提水和照料火
堆,鼹鼠村的接生婆协助克莱达斯和伊蒙学士处理伤员,“三指”哈布一下子有了这
许多帮忙照看火炉、搅拌锅子和切洋葱的助手,都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了。有两个
妓女甚至提出要参战,而使用十字弓的技巧竟然确实不错,因而被安排在楼梯上四
十尺高处。
“好冷。”纱丁脸颊通红,双手藏在斗篷里,夹在腋窝下。
琼恩让自己微笑,“霜雪之牙更冷呢,毕竟深秋了嘛。”
“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见到霜雪之牙。你知道吗?我认识一个旧镇女孩,她喜欢
在红酒里面加冰。我想那是最适合冰的地方。红酒里面。”纱丁皱眉望向南方,“你觉
得稻草哨兵把他们吓跑了吗,大人?”
“但愿是吧。”这是有可能的,琼恩猜测……但更有可能野人们仅仅是在鼹鼠村
里多逗留了一会儿,烧杀奸淫。或许斯迪在等待夜幕降临,以便在黑暗的掩护下进
军。
正午过后,国王大道上仍旧没有瑟恩人的踪影。琼恩听见塔内传来脚步声,呆
子欧文突然从地板门下走出,爬楼梯爬得脸上红彤彤的。他一条胳膊下夹着一篮小
圆面包,另一条胳膊底下是一轮奶酪,手里还摇摇晃晃地提着一袋洋葱。“哈布说你
们耽搁久了,得吃东西。”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餐。“替我们谢谢他,欧文。”
迪克·佛拉德聋得像岩石,但鼻子好使。圆面包刚出炉,还带着温热,他伸手从
篮子里掏出一个,并找到一罐黄油,用匕首抹了些。“夹的葡萄干,”他愉快地宣布,
“还有果仁。”他说话含含糊糊,好在习惯之后就容易听明白。
“你把我那份也吃了吧,”纱丁道,“我不饿。”
“吃下去,”琼恩告诉他,“不知何时才有下一顿。”他自己拿了两个圆面包。果仁
是松子,此外有葡萄干和一点干苹果。
“野人今天会来吗,雪诺大人?”欧文问。 ’
“如果他们来了,你会知道的,”琼恩说,“注意听号角声。”
“两声。两声代表野人逼近。”欧文长得很高,浅黄头发,性情温和,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人,做起木工来灵巧得令人吃惊,守夜人军团中投石机之类的东西就由他负责保养维护。但他会很高兴地告诉你,他母亲在他还是个婴儿时,不小心摔了他的脑袋,因此一半的智力从耳朵孔漏了出去。
“你记得该上哪儿去吗?”琼恩问他。
“记得,我要去楼梯,唐纳·诺伊说的。到第三层平台上,如果野人越过路障,就用十字弓往下射他们。第三层,一,二,三。”他的脑袋上下直晃。“野人进攻的话,国工会来帮我们,对不对?劳勃,他可是个了不起的战士。国王一定会来的,伊蒙师傅派了乌儿去找他。”
告诉他劳勃·拜拉席恩死了也没用,反正他会像前几次一样忘掉。“伊蒙师傅派了一只乌去他那儿。”琼恩赞同。这似乎让欧文很高兴。
实际上,伊蒙学士派出许多乌鸦……不只给一个国王,而是四个。野人兵临城下,信中如是写道,国境垂危。请倾尽全力帮助守夜人防御黑城堡。他还向旧镇和学城那么远的地方送信,向全国五十多位大诸侯送信。他们对北方领主寄予的希望最大,因此每人送了两只乌。黑色的乌儿,带着恳求之辞前往安柏家与波顿家,前往赛文城、托伦方城、卡霍城、深林堡、熊岛、古城、寡妇望、白港、荒冢屯和溪流地,甚至去找偏远山区的里德尔家、伯莱利家、诺瑞家、哈克莱家和渥尔家求助。野人兵临城下,北境垂危。请携全部军力星夜前来增援。
然而乌鸦有翅膀,领主和国王们却没有。即便有谁愿意提供援助,今天也到不
了了。
时间由早晨到了中午,中午又到了下午,鼹鼠村的烟雾被风吹走,南方的天空回复干净。没有云,琼恩心想,这很好。雨雪会干扰视线。
克莱达斯和伊蒙学士乘铁笼上到长城顶端安全之处,鼹鼠村的大部分妇女也上去了。黑衣人们在塔楼顶上不安地踱步,隔着院子彼此叫喊。赛勒达修士带领守卫路障的人们作祈祷,恳求战士赐予力量。聋子迪克·佛拉德蜷起身子,在自己斗篷底下睡觉。纱丁沿城垛绕了一圈又一圈,也许走了上百里路。冰墙流泪,太阳爬下冷酷的蓝天。接近傍晚时分,呆子欧文又带着一条黑面包、一桶哈布最好的羊肉和麦酒与洋葱炖的浓汤回来。迪克顿时醒转。他们把东西吃个精光,还用面包块擦干桶底。这时,太阳已低垂于西,城内处处是黑乎乎的影子。“点火,”琼恩告诉纱丁,“把锅子灌满油。”
他自己走下楼梯去插门闩,试图活动僵硬的腿。这是个错误,琼恩很快便明白,但仍抓着拐杖坚持到底。国王塔的门是镶铁钉的橡木,也许可以延滞瑟恩人,但若
对方真想闯入,却无法阻挡。琼恩将门闩插进槽里,然后去了趟厕所——这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方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顶,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西方的天空变成血色的淤青,头顶却依然是钴蓝,并渐渐转深,化为紫色,然后星星出来了。琼恩坐在两个城垛间,陪伴他的只有一个稻草人,骏马座于群星间飞奔上升,或者该叫它长角王座?琼恩疑惑地想,不知白灵在哪里,耶哥蕊特在哪里……噢,太疯狂了。
他们当然会选择夜间。就像盗贼,琼恩心想,就像杀乎。
号角吹响,纱丁尿湿了裤子,但琼恩假装没注意。“去把迪克摇醒,”他告诉旧镇的男孩,“否则打仗时他一定从头睡到尾。”
“我害怕。”纱丁的脸苍白得像死人。
“他们也怕。”琼恩把拐杖靠在城垛上,端起长弓,将沉重光滑的多恩紫杉木拗弯,并在凹槽里挂上一根弓弦。“除非确定目标,否则别浪费箭支,”纱丁叫醒迪克回来之后,琼恩道,“我们这儿补给充足,但充足不意味着无穷无尽。记住,补充弹药时躲到城垛后面去弄,另U躲在稻草人背后,它们是草做的,箭会穿过去。”他没费神告诫迪克·佛拉德任何东西。只要光线足够,迪克便能读唇,对你的意思了解得很清楚。刚才的话,他已全明白了。
于是他们三人在圆形塔楼的三方分别站好位置。
琼恩从腰带上挂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黑色的箭杆,灰色的羽毛。当他把箭搭到弦上时,想起某次狩猎后,席恩‘葛雷乔伊说的话。“尽管野猪有獠牙,黑熊有爪子,”他挂着一贯的笑容宣称,“却没有灰鹅的羽毛一半致命。”
琼恩的狩猎技巧从来不及席恩的一半,但对长弓并不陌生。有些黑影在兵器库附近穿行,由于贴紧石墙,看不真切,所以还没到射击时机。他听见远处的喊叫,守卫塔上的弓手正向地面放箭。那地方太远,不属于琼恩的防御区域。但随后三个影子从旧马房窜出来五十码,他走到城垛边,举起长弓,拉紧了弦。敌人在奔跑,因此他瞄准前方,等待,等待……
羽箭“嘶”的一声轻响离弦而出。片刻之后,一声闷哼,院里奔跑的黑影只剩两个。他们跑得更快了,而琼恩从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这次射得太急,没有命中。等他再次搭箭,野人们已经不见。他搜寻另外的目标,发现四个敌人正在烧焦的司令塔附近奔跑。月光反射在长矛和斧子上,映出圆皮盾上可怕的图案:骷髅与骨头、毒蛇、熊爪、恶魔扭曲的脸。这是自由民,他知道,瑟恩人持黑色熟皮盾,有青铜的镶边和突起,但盾上朴素,未加装饰。这些是掠袭者们比较轻便的柳木盾。
琼恩将鹅羽拉至耳边,瞄准,射出,然后再次搭箭,拉弓,放。第一箭射入熊爪盾,第二箭则射入咽喉,野人尖叫着倒下。他听见左边聋子迪克的十字弓传来低沉
的弹弦声,片刻之后,纱丁的十字弓也响了。“我射中一个IJ/男孩刺耳地嘶喊,“我射中一个人的胸口。”
“再射另一个。”琼恩回应。
现在不必搜寻目标,只需挑选牺牲晶。他放倒一个正搭箭上弦的野人弓手,接着又射向一位正开砸哈丁塔大门的斧兵。这回射偏了,但箭插在橡木上颤抖,使野人踌躇不定。等对方回头跑开,他才认出那是大疖子。电光火石间,老穆利从燧石兵营顶上放出一箭,正中他大腿,他鲜血淋漓地爬走。他该不会继续抱怨疖子了,琼恩心想。
箭袋空了之后,他又去取了一个,然后移到另一垛口,跟聋子迪克·佛拉德并肩作战。琼恩每射三箭,聋子迪克才放一支弩,这是长弓的优势。一般而论,十字弓穿透力更强,但发射慢,装填也麻烦。他听见野人们互相喊话,西方某处,一支战号吹响。整个世界到处是月光和影子,时间在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的搭箭、拉弓、放之中流逝。一支野人的箭射穿他旁边稻草哨兵的咽喉,但琼恩·雪诺几乎没注意。让我干净利落地一箭射死瑟恩的马格拿,他向父亲的神祈祷。至少马格拿是他可以憎恨的敌人。让我射死斯迪。
手指变得僵硬,大拇指开始流血,但他仍然搭箭、拉弓、放。一团火光引起他的注意,扭头看去,只见大厅门口着了火。不一会儿,整个巨型木造大厅都燃烧起来。他知道“三指”哈布跟鼹鼠村的助手们都安全地呆在长城上,但仍觉得肚子上挨了一拳。“琼,恩,”聋子迪克用那含混的声音喊,“兵器库。”敌人上了房顶,其中一个拿着火炬。迪克跳上城垛,以便射得更准。他把十字弓举到肩头,“嘭”地一声朝拿火炬的野人身寸去。身寸偏了。
他下方的弓箭手却没有。
佛拉德一声没吭,便脑袋朝下从胸墙边栽落。到下面的院子足有百尺之高。琼恩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便躲到一个稻草哨兵身旁窥探,试图看清箭是打哪儿来的。聋子迪克的尸体旁不到十尺的地方,他瞥到一面皮革盾牌、一件破破烂烂的斗篷和一丛浓密的红发。火吻而生,他心想,幸运的象征。他引弓瞄准,手指却不愿松开,接着她便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他诅咒着扭身,转而朝兵器库顶上的敌人射出一箭,但也没射中。
此时东边的马厩也着了火,黑烟和干草灰从牲畜栏里泻出。当房顶倒塌时,一束火焰呼啸着窜超,声音如此之响,甚至盖过瑟恩人的战号。他们五十人排成紧密队形,沿国王大道踏步走来,盾牌高举过头。其他人则通过菜园蜂拥前进,穿过院子的石板地,绕过干涸的古井。其中三人砍开鸦巢底下木造堡垒的门,那是伊蒙学士的居所,而沉默塔顶正展开一场殊死搏斗,长剑对抗青铜战斧。这些都不是关键。好
戏在后头,他心想。
琼恩一瘸一拐地走到纱丁身边,抓住他的肩膀。“跟我来!”他叫喊。于是他们一
起转移到北面胸墙,从这个方向,国王塔俯瞰城门和唐纳·诺伊用圆木、木桶和袋袋
谷物堆起来的临时城墙。瑟恩人已在他们之前赶到。
他们戴着半盔,长长的皮革衫上缝有青铜薄片,许多人挥舞青铜斧,有些是石
斧,还有些人拿短矛,就着马厩的火光,树叶状的枪尖闪烁红芒。他们一边用古语尖
声呼叫,一边攻击路障,用矛刺戳,用青铜斧挥砍,谷物和鲜血一起疯狂流泻,唐纳·
诺伊布置在楼梯上的弓手们朝他们如雨般射出弩矢与箭支。
“我们干什么?”纱丁喊。
“杀!”琼恩边吼回去,边拿起又一支黑箭。
对弓箭手而言,没有比这更容易的目标。瑟恩人攻击新月形的路障,背对着国
王塔,他们爬上袋子和木桶,冲向黑衣人。这回琼恩和纱丁碰巧挑中同一个目标,此
人刚登上路障顶,就有一支箭从脖子上戳出,另一支弩钉在肩胛骨之间,转瞬间,又
一把长剑刺中他的腹部,他倒在身后的同伴身上。琼恩把手伸向箭袋,发觉它又空
了。纱丁正重新装填,他留下男孩,去补充弹药,刚跨出几步,面前三尺远处的地板
门便猛地掀开。真该死!我甚至没听见撞门声。
没时间思考、计划或呼救。琼恩扔下长弓,伸手越过肩头,探到背后,长爪出鞘,
迅速埋进第一个探出来的脑袋里。青铜不敌瓦雷利亚钢,这记一下子劈开瑟恩人的
头盔,深深嵌入骨头中,对方原路翻滚下去。琼恩从喊声中知道,后面还有更多人。
他往后退开,呼叫纱丁。下一个爬出来的人脸颊中了一支飞矢,也随即消失。“油。”
琼恩道,纱丁点点头。他们掀开火堆上的厚棉垫子,合力提起那口沉重的锅——里
面全是沸油——经由洞口倒到下面的瑟恩人身上。这是他一辈子听过最可怕的惨
叫,纱丁看起来似乎要吐了。琼恩一脚踢上地板门,并用沉甸甸的铁锅压住,然后使
劲摇晃长着漂亮脸蛋的男孩。“待会儿再吐,”琼恩喊,“过来看。”
他们离开城垛才一小会儿,下面的情况却全变了。十来个黑衣弟兄及一些鼹鼠
村民仍站在桶子和木头顶上据守,但周围爬满了野人,将他们逼退。琼恩看到一支
矛刺穿雷斯特肚腹,力量如此之大,甚至把他挑到空中。小亨利死了,老亨利被敌人
包围,也命不久矣。他看到伊希旋转劈砍,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从一个桶跳到另一
个桶,斗篷飞扬,然后一把青铜斧砍中他膝盖下面,笑声化为凄厉的惨叫。
“他们要崩溃了。”纱丁说。
“不,”琼恩道;“他们已经崩溃了。”
一切发生得非常之快。一个“鼹鼠”逃走,然后是另一个,接着所有村民突然之
间全部扔下武器,放弃了路障。黑衣人数量太少,无法单独支撑。琼恩看到弟兄们试
图排成一线,有秩序地后撤,但瑟恩人持着矛斧猛扑而上,然后他们也逃了。多恩人迪利脚下一滑寸L倒在地,野人的矛顿时刺入他的肩胛骨。“木桶”动作缓慢,气喘吁吁,差点要到达最下面的楼梯时,一个瑟恩人抓住他斗篷,将其拉回来……但还来不及下斧,就被一支弩箭射倒。“我射中他了。”纱丁欢呼,“木桶”跌跌撞撞跑向楼梯,手脚并用地朝上爬去。
城门失守。唐纳·诺伊已将它关上,用铁链牢牢锁住,以备万一。此刻铁栏杆反射红色的火光,后面是冰冷黑暗的通道。没人留下来守卫,唯一的安全之地在长城顶七百尺高处,蜿蜒曲折的木楼梯上方。
“你信什么神?”琼恩问纱丁。
“七神。”旧镇的男孩道。
“那就祈祷吧,”琼恩告诉他,“你向新神祈祷,我向旧神祈祷。”转折点就要到了。
由于刚才地板门附近的混乱,琼恩忘了补充箭袋。现在,他瘸着腿穿过屋顶去取箭,同时也拣起长弓。锅子还在门上,纹丝未动,这里似乎暂时相当安全。好戏在后头,而我将在包厢里观看,他一边想一边蹒跚着走回来。纱丁正朝楼梯上的野人发射,然后蹲在城垛后面装填。他J艮漂亮,也《艮敏捷。
真正的战斗在楼梯上展开。诺伊在最底部两个平台上布置了长矛兵,但村民们不顾一切的奔逃吓倒了他们,于是也加入了逃跑行列,朝第三层平台退去,瑟恩人则杀死所有掉队者。更高处平台上的箭手和十字弓兵努力让箭支越过同伴们的头顶。琼恩搭箭,拉弓,然后射出。一个野人应声滚下楼梯,他感到很高兴。火的热量让冰墙表面开始流水,焰苗映照,跳跃闪烁。楼梯在逃命的人群踩踏下疯狂颤抖。
琼恩再次搭箭、拉弓、放,但现在射击的只剩他和纱丁,踏上楼梯的瑟恩人却足足有六七十,一路狂奔,一路杀戮,沉醉在胜利之中。第四层平台上,三名黑衣弟兄手执长剑,并肩而立,战斗再度展开,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他们只有三个。野人的潮水很快淹没过去,弟兄们的热血沿着楼梯流淌滴落。“临阵脱逃者其实最容易遭到攻击,”艾德公爵曾教诲琼恩,“好比受伤的动物,激起对方杀戮的欲望。”第五层平台上的弓箭手没等战斗延伸到那儿就逃了。一场溃败,一场彻底的溃败。
“把火炬拿来,”琼恩吩咐纱丁。四支火炬放在火堆边,头上包着蘸了油的破布,此外还有一打火箭。旧镇的男孩将一支火炬伸进火里,直到它明亮地燃烧,然后将其余没点燃的夹在胳膊下。他又露出惊恐的表情,很正常,琼恩心里也一样。
这时,他看到了斯迪。马格拿爬上路障,经过割裂的袋子、砸碎的木桶,踩踏着朋友和敌人们的尸首,青铜鳞甲于火光下闪着阴郁的色泽。斯迪摘下头盔,视察胜利的景象。这没耳朵的秃头杂种在微笑,看到城门,又举起手中带有装饰着华丽的
青铜枪头的鱼梁木长矛指点,一边用古语对周围五六个瑟恩人大叫大嚷。太晚了,琼恩心想,你早该叫你的人撤过路障,也许还能挽救一些。 ·
头顶上方,战号猛然吹响,绵长而低沉。这不是从长城上传来的,而是从两百多尺高处的第九层平台,唐纳·诺伊在那儿指挥。
琼恩沉着地将一支火箭搭上弓弦,让纱丁用火炬点燃,然后走向城垛,引弓,瞄准,发射。箭支拖着一束火尾飞速向下,钉入目标之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目标不是斯迪,而是楼梯。确切地说,是唐纳·诺伊堆积在楼梯底下的木桶和口袋,几乎堆到第一层平台的高度,桶内装满猪油和灯油,口袋里是树叶和蘸油的布,此外还有劈开的圆木、树皮与木屑。“继续,”琼恩催促,“继续”,“继续”。其他长弓手也纷纷开火,从每一座射程之内的塔楼顶端,都有箭射往高处,划出弧线,坠落在长城跟前。琼恩用完火箭后,便让纱丁点燃火炬,直接从垛口扔出去。
楼梯上方又燃起一团火焰。老旧的木板像海绵般吸足了油,唐纳‘诺伊将第九到第七层平台之间统统浸满。琼恩只盼诺伊扔出火炬时,自己人已跌跌撞撞地登上安全地带。黑衣弟兄们至少还知道计划,但村民都不了解。
剩下的工作交给风与火,琼恩只需观看。由于上下都是火焰,野人们无处可去。继续向上的死了,往下奔跑的也死了,留在原地的仍难逃厄运。许多人被焚烧前从楼梯上跳下,摔个粉身碎骨。最后二十几个瑟恩人在火焰中间挤作一团,冰墙就在这时因热量而崩塌,下面三分之一的楼梯连同好几吨重的冰一起全部脱落,其势犹如雪崩。这是琼恩‘雪诺最后一次见到斯迪,瑟恩的马格拿。长城会保护自己,他心想。
琼恩要纱丁扶他下去,去院子里面。伤腿疼得厉害,即使有拐杖,也几乎无法行走。“拿着火炬,”他告诉旧镇的男孩,“我要找个人。”楼梯上阵亡的绝大多数是瑟恩人,肯定有些自由民逃脱。曼斯的人,不是马格拿的部下,她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经过那些试图冲上地板门的敌人,现在已统统成为死尸。琼恩在黑暗中游荡,一条胳膊夹着拐杖,另一条胳膊搂着一个男孩的肩膀,那男孩曾是旧镇的男妓。
此刻,马厩和大厅已被烧成冒烟的灰烬,火焰仍沿着长城熊熊燃烧,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一个平台接着一个平台。他们不时会听到一阵吱嘎,随后是哗啦啦的崩裂声,又一大块冰从墙面脱落。空气中充满灰烬与冰晶。
他发现科特死了,“石拇指”快死了,还有一些从来没有真正了解的瑟恩人死去或者垂死。他找到“大疖子”,由于大量失血,他非常虚弱,但仍活着。
他发现耶哥蕊特仰面躺在司令塔底一片陈雪之上,双乳之间中了一箭。冰晶撒在她脸庞,月光照耀下,仿佛戴了个闪闪发光的银色面具。
箭是黑色,琼恩发现,但带着白色的鸭毛。不是我·的,他告诉自己,不是我的
箭。但一切都没有分别了。
他跪倒在她身旁的雪地里,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琼恩·雪诺,”她气若游丝地说,似乎肺部受了伤。“这儿是不是真正的城堡?不仅仅是一座塔楼?”
“是的。”琼恩握紧她的手。
“很好,”她低声说,“我一直想见识真正的城堡,在我……在我……”
“你将参观一百座大城堡,”他向她保证,“战斗结束了,伊蒙师傅会照料你。”他抚摸她的头发。“你是火吻而生,记得吗?是幸运的象征。单单一支箭杀不死你。伊蒙会把它拔出来,然后给你疗伤,我们喂你喝罂粟花奶,以减轻痛苦。”
对此,她只微笑了一下。“还记得那个山洞吗?不要离开那山洞,我告诉过你的。”
“我们回那山洞去,”他说,“我不会让你死,耶哥蕊特,不会让你死……”
“噢,”耶哥蕊特捧起他的脸颊,“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她幽幽地叹口气,死了。
布兰
“不过是又一座空碉堡,”梅拉·黎德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碎石、废墟和杂草。
不,布兰心想,这是长夜堡,世界的尽头。在群山中跋涉时,他一心只想早日到达长城,寻找三眼乌鸦,现在到了这里,内心却充满恐惧。他做的那个梦……夏天的梦……不,我不能去想。他甚至没告诉黎德们,但梅拉似乎有所察觉。如果绝口不提,也许可以忘记梦中之事,它也永远不会成真,罗柏和灰风就仍然……
“阿多,”阿多换换重心,布兰也跟着晃。走了好几个钟头,他累了。但至少他不害怕。布兰怕这个地方,而且几乎同样怕向黎德姐弟承认这点。我是北境的王子,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成员,几乎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得4g-罗柏一样勇敢。
玖健用暗绿色的眼睛凝视他,“这里没什么东西会伤害我们,殿下。”
布兰可不太确定。长夜堡总出现于老奶妈最吓人的故事里面。“夜王”曾在这里统治,其后他的名字被人们从记忆中抹去;“鼠厨师”在这里为安达尔人的国王奉上“王子培根人肉馅饼”;“七十九守卫”曾在这里站岗;年轻勇敢的丹妮·菲林特在这里被强暴后谋杀。就在这座城堡,谢瑞特国王发出对古安达尔人的诅咒,一群小学徒面对黑夜中出现的妖怪,瞎子“星眼”赛米恩观睹地狱犬打斗,而“疯斧”走过这些院子,爬上塔楼,于黑暗中屠杀他的兄弟们。
当然,所有这些故事都发生于千百年前,有些甚至根本没发生过。鲁温学士常说,老奶妈的故事不能囫囵吞下。但某一次叔叔来见父亲时,布兰问起长夜堡,班扬·史塔克没说那些故事是真,也没说是假,只耸耸肩,“我们两百年前就离开了长夜堡。”仿佛这就是答案。
布兰逼自己环顾四周。这天早晨寒冷而明亮,阳光从残酷的青天中照耀而下。他不喜欢那些嘈杂的声音:风穿过残破塔楼发出令人不安的啸叫,要塞吱嘎作响,老鼠在大厅地板下乱爬。那是“鼠厨师”的孩子们在逃避父亲。院子成了小森林,细瘦的树木互相交错光秃的枝权,枯叶如蟑螂在堆堆积雪上疾走。原本马厩所在之处长出了几棵大树,厨房拱项上有个洞,一株扭曲的白色鱼梁木从里面挤出来。在这里,就连夏天也感到不安。布兰容许自己钻入他皮下一小会儿,闻闻这地方的味道。他不喜欢那气味。
关键的是,没有穿越长城的通道。
布兰告诉过他们不会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但玖健·黎德坚持要亲眼看看。他做过绿色之梦,绿色之梦不会骗人。梦怎能开门呢?布兰心想。
自从黑衣弟兄们收拾行李,弃守此处,前往深湖居之后,长夜堡的大门就一直封闭:钢铁闸门放下,拉提的链条被卸除,而通道里塞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全冻在一起,直到跟长城本身一样难以穿透。“我们该跟琼恩走的。”布兰看到这番景象之后评论。自从那晚透过夏天看着琼恩在暴风雨中骑马逃走,布兰就常想起自己的私生
哥哥。“找到国王大道,然后去黑城堡。”
“我们不敢那么做,王子殿下,”玖健说,“我告诉过你为什么。”
“但野人怎么办呀!他们杀了一位老人,还想杀死琼恩。玖健,他们有一百个
刃15么多呢。”
“正是如此,而我们才四人,所以更不该去。记得吗?你帮了你哥哥——如果那真是他——却差点失去夏天。”
“我知道,”布兰悲哀地说。冰原狼杀了三个野人,或许更多,可对方数目实在惊人,很快便在那没耳朵的人周围紧密集结成一圈。夏天试图溜进雨夜,不料一支箭斜刺里飞来,突然的刺痛把布兰逼出狼形,回到自己的身躯。等雨终于停止,一行四人挤在黑暗中,没有生火,也没大声说话——基本上什么也没说。他们听着阿多沉重的呼吸,担心直到清晨,尤其担心野人们会穿湖过来。布兰不时进入夏天,但疼痛又总是立刻把他驱回,好比灼热的水壶,就算再想提,也不得不抽回手。那晚只有阿多睡着,一边念叨“阿多,阿多”,一边翻来覆去。布兰害怕夏天会在黑暗之中死去。求求你们,远古诸神,他祈祷,你们带走了临冬城,带走了我父亲,带走了我的腿,不要把夏天也带走。也请你们守护琼恩·雪诺,请你们让野人离开。
湖中的岩石岛屿上没有鱼梁木生长,然而远古诸神似乎是听到了。第二天早上,野人们不慌不忙地准备启程』1下自己的死者和那位老人的衣物,甚至还从湖里捞起一些鱼。有那么令人惊恐的一刻,三个人找到堤道,并试图走过来……但堤道拐弯的地方他们没拐,结果两人差点淹死,幸好被拉了上来。高大秃顶的首领朝他们吼叫,话音在湖面上回荡,连玖健都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片刻之后,对方收拾起盾牌和长矛,朝东北,就是琼恩离开的方向进发。布兰也想离开,去寻找夏天,但被黎德姐弟阻止。“再留一晚,”玖健道,“和野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再碰上他们可不好,对吧?”欣慰的是,当天下午,夏天拖着一条伤腿从藏身之处返回。他赶走乌鸦,吃了点客栈里的尸体,然后游到岛上。梅拉从他腿上拔出断箭,给伤口抹上某种植物的汁液,那是她在塔楼基座附近找到的。冰原狼仍一瘸一拐,但布兰觉得他每天都有好转。诸神毕竟听见了祈祷。
“也许我们该试试其他城堡,”梅拉对弟弟说,“也许有别的门可以通过。如果你们愿意,我去探察,一个人走得比较快。”
布兰摇摇头,“往东,有深湖居和王后门,往西则是冰痕城。它们跟这里一样,只是规模稍小。所有门都封住了,除了黑城堡、东海望和影子塔。”
听罢此言,阿多说,“阿多。”黎德姐弟交换一个眼神。“至少我该爬到长城顶上,”梅拉断定,“也许在上面,9巨看见什么东西。”
“你打算看什么?”玖健问。
“什么都行。”梅拉态度坚决地回答。
这事本该由我去做。布兰抬头,看着长城,想像自己一寸一寸地往上爬,手指挖进冰缝中,脚尖踢出落脚处,不由得露出微笑。狼梦、野人和琼恩等等全都不再重要。他打小就攀爬过临冬城的墙垒和所有塔楼,但它们没这么高,而且是石头做的。长城看起来也像石头,灰蒙蒙的,表面坑坑洼洼,但等云层散开,阳光普照,情况就完全不同。它一下子变了样,闪烁着白色和蓝色的莹光。这是世界的尽头,老奶妈常说,对面为怪兽、巨人族和食尸鬼的住所,但只要长城牢牢矗立,它们就都过不来。我想跟着梅拉一起上去,布兰心想,站在上面看一看。
但他是个残废的小男孩,有一双没用的腿,因此只能从底下眼睁睁目睹梅拉代替自己爬上去。
她并非在爬,不像以前的他。她只不过沿着守夜人数千年前凿出的阶梯往上走。记得鲁温学士说过,只有长夜堡的楼梯是从长城本身的冰壁里凿出来的。或许这是班扬叔叔说的?往后的城堡都用木楼梯、石楼梯或泥土沙砾混合的长坡道。冰太难捉摸,叔叔如是说,长城尽管内核冻得像石头般坚硬,但表面时而融化,流下冰冷的溪流,犹如哭泣。自从最后一批黑衣弟兄离开城堡,那阶梯一定融化又冻结了上千次,每次都会缩小一点,变得更平整,更圆滑,更危险。
而且更窄小。好像长城要将它们重新收回去。梅拉·黎德脚步稳健,即使如此,还是走得很慢,逐级逐级前进。有两个地方,阶梯几乎消失,她就匍匐着手脚并用。下来更难,布兰心想。最后她终于到达顶端,踏过楼梯最高处仅存的若干冰晶凸起,消失于视线之外。
“她什么时候下来?”布兰问玖健。
“适当的时候吧。她要好好看看……长城,看看另一边。我们也该在下面看看。”
“阿多?”阿多怀疑地说。
“也许能发现什么。”玖健坚持。
或者被什么发现。这话布兰说不出口,他不想让玖健认为自己是胆小鬼。
于是他们着手探察,玖健·黎德领头,布兰坐在阿多背上的篮子里,夏天走在他们身旁。途中,冰原狼窜进某个黑乎乎的门里,片刻之后,叼着一只灰老鼠回来。这就是“鼠厨师”?布兰心想,但颜色不对,而且才猫的体形。“鼠厨师”可是白的,几乎有老母猪般硕大……
长夜堡有许多黑乎乎的门,也有许多老鼠。布兰可以听见它们在地窖和连接地窖的通道里乱爬,黑漆漆的通道好比迷宫,玖健想下去侦察,但阿多说“阿多”,布兰说“不”。长夜堡底的黑暗中有比老鼠更糟的东西。
“这看起来是个古老的地方。”玖健沿着走廊行走,太阳从空洞的窗户照入,投射出道道充满灰尘的光柱。
“比黑城堡古老一倍,”布兰边回忆边说,“它是长城上第一座堡垒,最大的一座。”也是第一座被遗弃的堡垒,早在“人瑞王”的时代。那时候,已有四分之三的房间空着,维护的开销太大。“善良的”亚莉珊王后建议守夜人在东面七里远的地方兴建另一座小规模的新城堡作为代替,在那里,长城沿一个美丽的绿色湖泊弯曲延伸。建造深湖居的费用出自王后变卖的首饰,并由“人瑞王”派人一路前往北方负责修筑,随后,黑衣弟兄们将长夜堡留给了老鼠。
那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如今,深湖居也跟它所取代的城堡一样废弃空旷,而长夜堡……
“这里有鬼魂。”布兰说。阿多也许听过所有的故事,玖健可不见得。“非常古老的鬼魂,比‘人瑞王’更老,甚至比‘龙王’伊耿还老。鬼魂乃是七十九名背弃誓言,前往南方的逃兵,被到处通缉。他们中有一位是莱斯威尔伯爵的幼子,因此领队伍前往荒冢地,去他的城堡寻求庇护,不料伯爵却将他们绳之以法,送回长夜堡。总司令命人在长城顶上凿出七十九个洞,把逃兵们关进去,活活封进冰里。他们手执长矛与号角,全部面朝北方,被称为‘七十九守卫’。他们活着的时候离开了岗位,死后便要永远站岗。多年之后,莱斯威尔伯爵衰老垂危,临死前命人把自己抬到长城,好穿上黑衣,站在儿子身边。为了荣誉他将儿子送回长城,但心底仍深爱着他,因此来与他一起站岗。”
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在城堡里探索。有些塔已经倒掉,另一些看起来不太安稳,但一行三人登了钟楼(钟已经不见)和鸦巢(乌也不见了)。酿酒房下,满地窖的巨大橡木桶,阿多敲打它们,发出空洞的声响。他们找到一个图书馆(书架和书柜都已崩塌,书一本都没有,到处是老鼠)和一个潮湿昏暗的地牢,牢房足够容纳五百名囚犯,但当布兰抓住一根生锈的栏杆,它却在他手中断裂开来。大厅只剩一面残墙,澡堂沉入地下,一片巨大的荆棘丛占领了兵器库外黑衣弟兄们昔臼操练枪矛、盾牌和长剑的校场,铁匠铺虽还立着,但蜘蛛网、老鼠和灰尘取代了刀剑、风箱与砧板。有时,夏天会听见布兰听不到的声音,或朝莫名的方向咧牙露齿,颈背毛发直立……但“鼠厨师”、“七十九守卫”和“疯斧”终究没有露面。布兰松了口气。也许这只不过是座废弃的空城堡。
等到梅拉回来,阳光在西方的山顶只剩点点余晖。“你看到什么?”她弟弟玖健问。
“我看到鬼影森林,”她用渴望的语调说,“目力所及,处处是高耸的LU峰,覆盖着从未被刀斧砍伐的树木;我看到阳光在湖面闪烁,云层从西方飘来;我看到堆堆
陈旧的积雪,矛一般长的冰锥;我甚至看到一只老鹰在长天盘旋,它也看到了我。我
还朝他挥手呢。”
“有没看到下去的路?”玖健问。
她摇摇头。“没有。完全是一面峭壁,冰壁如此光滑……若有一根好绳子和一把
锋利的斧头,我也许能下去,但……”
“……我们不行,”玖健替她说完。
“对,”他姐姐赞同,“你肯定这里是梦见的地方?也许我们来到了错误的城堡
呢。”
“不。就是这个城堡。这里有道门。”
的确有道门,布兰心想,但它被石头和冰给堵43-了。
太阳落坡,塔楼的影子渐渐拉长,风也越来越强,将堆堆枯叶“哗哗”地吹过庭
院。逐渐凝聚的黑暗让布兰想起老奶妈的另一个故事,“夜王”的故事。他是守夜人
军团第十三任总司令,她谈到,一位从无恐惧的战士。“这是他的缺陷,”她接
着补充,“所有人都该明白恐惧的感受。”一个女人导致他的堕落,一个女人从长城
之巅望下来,肌肤仿佛月亮般苍白,眼睛犹如蓝色的星。他毫无畏缩地追求她,占有
她,并爱上了她,尽管她像玄冰一样寒冷。他将种子撒进她体内的同时,也将灵魂交
给了她。
于是他把她带回长夜堡,立为王后,而自己是国王,并用诡异的魔法誓言让弟
兄们服从意旨。“夜王”和他的尸鬼王后统治了十三年,直到最终,临冬城的吏塔克
家和野人王乔曼联合起来解开守夜人的束缚。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曾向异鬼奉献
祭品,于是所有“夜王”的记录全被销毁,他的名字成为禁忌。
“有人说他是波顿家的人,”老奶妈每每如此总结,“有人说他是斯卡格斯岛的
马格拿,还有人说他来自安柏家、菲林特家或诺瑞家,更有人要你相信,他出自伍德
福特家——他们在铁民之前统治熊岛。其实根本不是,他是个史塔克,而将他击败
的则是他的兄弟。”说到此处,她总捏住布兰的鼻子,他至今不能忘怀。“他是临冬城
的史塔克,也许就叫布兰登,谁说得准呢?也许他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睡
过。”
不,布兰心想,但他的确曾在这座城堡,在我们今晚睡觉的地方活动。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念头。按照老奶妈的说法,“夜王”在白天只是个普通人,但统治
着黑夜。而现在天正在变黑。
黎德姐弟决定睡在厨房,那是一幢八角形的石头房子,拱顶虽已残破,但看起
来比其他建筑物能提供更好的遮蔽。屋子中央一口大井边,有棵弯弯曲曲的鱼梁木
从石地板上冒出来,斜伸向屋顶上的洞,白骨般的树枝指向太阳。这是一棵怪异的
树,比布兰见过的其他鱼梁木都细瘦,而且没有脸,却让他感觉远古诸神与自己同在。
然而那是厨房唯一令他喜欢的地方。屋顶大部分没塌,若下雨的话,可以遮蔽他们,但他认定在这里绝不可能暖和,随时都能感觉到寒气从石板地里渗上来。布兰也不喜欢处处的阴影,不喜欢那些巨大的砖炉像张开的嘴一样包围着他们,不喜欢生锈的肉钩,不喜欢沿墙排列、满是疤痕污渍的屠宰台。他知道,“鼠厨师”就是在这里把王子切成碎块,并用其中一个炉子烤人肉馅饼。
那口井他最不喜欢。足足十二尺宽,全由石头砌成,侧面还建有阶梯,盘旋而下,进入黑暗之中。井壁湿乎乎的,覆满水垢,深不见底,甚至连梅拉那对属于猎人的敏锐眼睛也毫无办法。“也许它没底呢,”布兰怀疑地说。
阿多越过齐膝高的井沿窥视,他说,“阿多!”声音顺井向下回荡,“阿多阿多阿多阿多,”越来越弱,“阿多阿多阿多阿多,”直到比耳语更轻。阿多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呵呵大笑,弯腰从地板上挖起一块破碎的石片。
“阿多,不要!”布兰说,但太晚了。阿多将石片扔过了边缘。“你不该这么做,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也许会伤到什么,或者……或者唤醒什么。”
阿多无辜地看着他。“阿多?”
在下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石头碰到水面,传来一声响。老实说那不太像水花溅起的声音,更像某种吞咽,仿佛什么东西颤抖着张开冰冷的嘴,吞下阿多的石头。微弱的回音沿井道传播,片刻之间,布兰觉得有东西在动,在水里翻滚。“也许我们不该留在这儿,”他不安地说。
“不在井边?”梅拉问,“不在长夜堡?”
“是的。”布兰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笑了,然后让阿多出去收集木头。夏天也要出去心LB寸天已差不多全黑,冰原狼想捕猎。
良久,阿多独自归来,捧回满满一堆枯木断枝。玖健·黎德拿出火石和匕首,燃起一堆火,而梅拉给鱼剔骨头,那是经过上一条小河时,她逮住的。布兰疑惑地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人在长夜堡的厨房里煮晚餐,他也想知道,有谁曾在这里烹饪,但也许还是不要清楚的好。
等到火苗愉悦地燃烧,梅拉便将鱼放上去。至少这不是人肉馅饼。“鼠厨师”烹煮安达尔国王的儿子,外加洋葱、胡萝卜和蘑菇,做成一个大馅饼,再撒上胡椒与盐巴,搭配培根肉,暗红色的多恩葡萄酒。馅饼呈给孩子的父亲,父亲赞其美味,并叫厨师再来一块。后来,诸神把厨师变成一只巨大的白老鼠,只能吃自己的小孩。从此以后,他就在长夜堡内游荡,吞食子孙,但饥饿感却永远无法满足。“诸神不是因
为谋杀而诅咒他,”老奶妈道,“也不是因为给安达尔国王吃自己儿子做的馅饼。一
个人有权复仇,但杀害自家屋檐下的宾客,践踏宾客权利,诸神决不原谅。”
“该睡了,”吃饱之后,玖健严肃地说。火焰烧得微弱,他用棍子拨了拨。“也许我
会再做绿色之梦,为我们指引方向。”
阿多早巳蜷起身子,低声打鼾。他不时在斗篷下翻身,轻声呜咽,也许在说“阿
多”罢。布兰扭动着靠近火堆,温暖的热气让他感觉舒适,轻微的劈啪声令他心安,
但始终睡不着。外面的风将枯叶大军吹过庭院,轻轻刮擦门窗,他又联想起老奶妈
的故事,几乎听到守卫的鬼魂在长城顶上遥相呼应,吹响幽灵战号。苍白的月光斜
斜地投射进拱顶上的洞,照亮了鱼梁木那拼命伸展的枝权。那棵树看起来似乎企图
抓住月亮,将它拖进井里。远古诸神,布兰祈祷,如果你们听得见,今晚请不要
让我做梦。即使非做不可,.~P_dgc一个好梦。诸神没有回答。
布兰让自己闭上眼睛。或许真的睡过一会儿,或许不过是迷迷糊糊地犯困,游
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努力不去想“疯斧”、“鼠厨师”及夜间出没的妖怪。
然后听到了声音。
他立时睁开双目。那是什么?他屏住呼吸,在做梦吗?做一个愚蠢的恶梦?
他不想为一个恶梦叫醒梅拉和玖健,但是……听……轻微的摩擦,远处……树叶,
是树叶在外墙上婆娑,以及互相摩擦发出的瑟瑟声……或者是风,《艮可
能是风……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面。布兰胳膊上汗毛直竖。那声音在里面,就在我
们中间,而且越来越响。他单肘撑起身子,仔细聆听。确实有风声,树叶声,但引起他
注意的是另外一种。脚步声。什么人正朝这里走来。什么东西正朝这里走来。
不会是那些守卫,他心想,他们从不离开长城。但长夜堡里可能有别的鬼
魂呀,更可怕的鬼魂。记得老奶妈讲过“疯斧”如何脱下靴子,赤脚在黑暗中游荡于
城堡各个厅内,不发出任何声响,不让任何人知晓——除非你见到从他斧子、手肘
和湿乎乎的红胡子尖上滴下的鲜血。这可能不是“疯斧”,而是那夜间出没的
妖怪。据老奶妈说,小学徒们统统见过妖怪,但当报告总司令时,每人的描述又都不
一样。接着,一年之内死了三个学徒,第四个发了疯,一百年后,那妖怪再
次出现,./,,-4ti看到小学徒们步履蹒跚、拴着锁链跟在它后面。
然而这不过是故事。自己吓自己。没有什么夜间出没的妖怪,鲁温学士说,即使
真有那样的东西,也早已从世界上消失,好比巨人和龙。它不存在了,布兰心想。
然而声音越来越响。
它是从井里传来的,他陡然意识到。这让他怕得厉害。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
上来,从黑暗中出现。阿多唤醒了它。用那块愚蠢的石片唤醒了它,现在它上
来了。阿多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使他很难听得清楚;是血从斧子上滴落的声音吗?
有没有幽灵锁链遥远微弱的撞击呢?布兰更仔细地听。脚步声。绝对是脚步声,一下比一下响,但他无法分辨有多少下。声音在井里回荡,没有旁的滴水或锁链声,但有……高亢尖细的呜咽,沉重压抑的呼吸,仿佛一个人处在痛苦之中。脚步声最响。脚步声越来越近。
布兰吓得都不敢喊。火堆已烧成若干微弱的余烬,而朋友们睡得香甜。他几乎要溜出自己的身躯,进入狼体内,但夏天远在数里之外,而他不能把朋友们无助地丢在黑暗中,面对井里出来的莫名东西。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来这儿,他悲哀地想,我告诉过他们这儿有鬼魂。我告诉过他们,应该去黑城堡。
那脚步声很是沉重,缓慢迟滞,摩擦着石头。它一定十分巨大。老奶妈的故事中,“疯斧”是大个子,而黑夜里出没的妖怪更加硕大。从前在临冬城,珊莎告诉他,如果躲进被子底下,黑暗中的恶魔就找不到人。现在他差点这么做,随即想起自己是个王子,几乎就要长大成人了。
布兰在地板上蠕动,拖动那双无力的腿,直至碰到梅拉。她立刻醒转。没有谁醒得有梅拉·黎德那样快,没有谁像她这般高度警觉。布兰将一根手指按到嘴上,示意别说话。她立刻听见了声音,他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回荡的脚步,微弱的呜咽,沉重的呼吸。
梅拉一声不吭地拿起武器,右手抓三叉捕蛙矛,收拢的索网悬于左手,光脚静悄悄地走向那口井。玖健仍在熟睡,对周遭变故毫无知觉,而阿多边呻吟,边翻身,显得很不踏实。她在阴影之中移动,绕开月光,像猫一般安静。布兰盯着她,发现连自己都很难察觉矛上反射的微弱闪光。我不能让她独自与妖怪搏斗,他心想。夏天在远处,但是……
……他溜出自己的皮,进入阿多体内。
跟进入夏天不同。进入夏天太容易,现在布兰连想都不用想。这更困难,就像往右脚套左脚穿的鞋,怎么也不合适,而且这鞋{艮害怕,这鞋不明白怎么回事,拼命要把脚推开。他尝到阿多嗓子里污物的味道,几乎厌恶地逃离。但他不能,反而挣扎着坐起,双腿收至身下——一双壮硕的腿——然后站立。我能站了。他跨出一步。我能走了。感觉如此怪异,差点当即摔倒。他看到自己就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一个小小的残疾,然而“他”现在不是残废。他抓起阿多的长剑。井里的呼吸声已变得跟铁匠的风箱一样响。
突然一声号哭,如同匕首穿透全身。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钻上来,歪歪扭扭地撞进月光之中,恐惧从布兰心中油然升起,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又躺回地板,而阿多吼着“阿多,阿多,阿多”,就像当日湖中塔上,雷电闪耀之时。但那黑夜中出没的妖怪也跟着惨叫,在梅拉的索网内狂乱翻腾。布兰看到长矛从黑暗中猛刺而
去,那东西踉踉跄跄地跌倒,不断挣扎。号哭仍从井内传来,甚至更响了。地上那团
黑乎乎的东西一边翻滚抵抗,一边尖叫,“不,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梅拉站在上方,银色的月光在捕蛙矛尖端闪烁。“你是谁?”她提问。
“我是山姆,”黑乎乎的东西抽泣着,“山姆,山姆,我是山姆,放我出来,你刺
疼我了……”他在月光下打滚,在梅拉那张纠结的索网中瞎扑腾,而阿多仍在喊,
“阿多,阿多,阿多。”
这时玖健把枝条加入火堆之中,吹气使得焰苗重新噼噼啪啪窜起来。有了光
线,布兰看到井边是个苍白的女孩,面庞削瘦,全身裹在兽皮里,披一件大黑斗篷,
正试图让怀中的婴儿停止号哭。地上的东西隔网摸匕首,可惜孔眼太小,做不到。他
不是妖怪,也不是浑身滴血的“疯斧”,只不过是个大胖子,穿黑色羊毛布衣服,外加
黑毛皮、黑皮革、黑锁甲。“他是个黑衣弟兄,”布兰道,“梅拉,他来自守夜人军团。”
“阿多?”阿多蹲下身子,窥视网中人。“阿多,”他又大声说。
“黑衣弟兄,对。”胖子仍像风箱一样喘气。“我是守夜人的一员。”他的下巴缠了
根网线,迫使他抬头,其他的线则深深嵌入脸颊。“我是乌鸦,求求你,把我放出来。”
布兰突然变得不大确定。“你是三眼乌鸦吗?”他不可能是三眼乌鸦。
“我想不是。”胖子转动眼珠,只有两颗眼珠。“我是山姆。山姆威尔·塔利。放
我出来,它弄疼我了。”他又开始挣扎。
梅拉厌恶地哼了一声。“别乱动,如果扯坏我的网,就把你扔回井里去。躺着别
动,我替你解开。”
“你是谁?”玖健问那抱婴儿的女孩。
“吉莉,”她说,“用紫罗兰花取的名。他是山姆。我们没想吓唬人。”她摇晃婴儿,
柔声低语,终于制止了号哭。
梅拉为肥胖的黑衣弟兄解索网。玖健走到井边,向下窥视。“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卡斯特堡垒,”女孩道,“你是那个人吗?”
玖健转身看她。“那个人?”
“他说山姆不是那个人,”她解释,“有另一个。他被派来寻找那个人。”
“谁说的?”布兰问。
“冷手。”吉莉轻轻回答。
梅拉掀开索网一端,胖子坐起来。他在颤抖,布兰发现,而且仍然拼命喘气。“他
说这儿会有人,”他长吁一口气,“城堡里有人。但我不知你们就在楼梯顶上,不知你
们会扔出一张网,还戳我肚子。”他用戴黑手套的手摸摸腹部。“有没有流血?我看不
见。” ,
“没那么严重,只想把你捅倒而已,”梅拉说。“来,让我看看。”她单膝跪下,6虫摸
他的肚脐周围。“你穿着锁甲耶。根本连皮都没破。”
“啊,但还是很疼,”山姆抱怨。
“你真的是守夜人的弟兄?”
胖子点点头,下巴微微颤动。他的皮肤看起来苍白而松弛。“我只是个事务员,负责照看莫尔蒙总司令的乌鸦。”片刻之间,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但我在先民拳峰把它们弄丢了,都是我的错。我还迷了路,连长城都找不到。它有一百里格长,七百尺高,我居然找不到!”
“你已经找到了,”梅拉说。“把屁股抬起来,我要收网。”
“你怎么穿过长城的?”山姆挣扎起身时,玖健问。“这口井是否通往某条地下河,然后可以过来?可你身上一点也不湿……”
“这里有道门,”胖子山姆说,“一道暗门,跟长城本身一样古老,被称为‘黑
[刁’。 ”
黎德姐弟交换一个眼神。“我们能在井底找到这道门吗?”玖健问。
山姆摇摇头。“你们不行。得由我带路。”
“为什么?”梅拉想知道,“如果确实有道门……”
“你们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它也不会开。不会为你们而开。这乃是黑门。”山姆揪揪褪色的黑色羊毛布衣袖。“他说过,只有守夜人的汉子能够打开,需要一个发下誓言的弟兄。”
“他,”玖健皱起眉头,“这个……冷手?”
“那并非他的真名,”吉莉边说,边摇晃孩子,“只是我们——山姆和我——为他取的外号。他的手冷得像冰,但他和那些乌鸦从死人手里把我们拯救出来,还让我们骑在麇鹿背上,来到这里。”
“麇鹿?”布兰惊讶不已。
“麇鹿?”梅拉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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