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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8 乔治·R·R·马丁(美)
  他们绕过高级舱房的拐角时,差点儿撞在托比·兰亚德身上。
  “托比!”马什叫道。
  索尔·比利也停了下来,死盯着厨子。“黑鬼,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他责问道。
  托比没有看他,只是站在那里。他身穿一套破旧的棕色制眼,双手紧握在背后,低着头,神经质地用一只脚蹭着甲板。
  “我说,黑鬼,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索尔·比利恶狠狠地追问,“你为什么没被锁在厨房里?快点回答,不然让你这黑鬼后悔都来不及。”
  “锁在厨房里?”马什道。
  托比·兰亚德终于抬起脸,点点头。“比利先生说,我又变成了奴隶,不管我有没有自由证书都是奴隶。不用干活的时候,他把我们全都用铁链锁起来。”
  索尔·比利·蒂普顿将手伸向背后,拔出了匕首。“你是怎么解开锁链的?”他问道。
  “是我砸断的,蒂普顿先生。”他们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
  几个人都仰起头。高级房舱的顶上,乔希·约克正站在那里,俯视着下面。他的白衣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灰色斗篷在风中飘荡。
  “现在,”约克说道,“麻烦你放开马什船长。”
  ”他在白天就出来了!”那个矮胖的年轻人、指着太阳惊叫道。听上去,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快从这儿滚开。”索尔·比利·蒂普顿对约克说,“如果你想轻举妄动,我就去叫朱利安先生,”
  乔希·约克笑了。“真的?”他朝太阳望去。现在太阳已清晰可见,如同—只灼灼逼人的黄眼睛,裹在一团团橙红色的明亮云朵中。“你认为他会来吗?”
  索尔·比利紧张地舔舔薄嘴唇。“你吓不倒我。”他举起匕首,“现在是白天,而且你孤身一人。”
  “不,不止他—个人。”托比·兰亚德说,从背后亮出双手。他一手握着一把切肉刀,另一只手里是一柄刀刃上布满豁口的大号劈骨刀。
  索尔·比利瞪圆眼睛,后退了一步。
  阿布纳·马什转头看去。“没鼻子”仍然斜眼盯着乔希,紧握着马什双臂的手稍稍松了一点。
  趁这个机会,马什竭尽全力向后一跃,朝那巨人撞去,“没鼻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阿布纳·马什正砸在他身上,以自己三百磅的身躯压住对方。大个子闷哼—声,就好像被一颗炮弹打在了肚子上,全身上下泄了气。马什一扭身,手臂挣脱出来,然后朝旁边滚去。他发现自己这一滚正是时候——一把钢刀从他面前一英寸的地方飞过,“砰”的一声扎进甲板,刀身还在不停地颤动。
  马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笑了。他猛地拔出刀子,站直身体。
  手持棍棒的家伙向前疾冲两步,但马上又改了主意。现在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没等马什来得及眨一下眼睛,乔希一跃而下,落在那人身后。只见他一晃身,躲过了橡木棍的疯狂一去,蓦地,那个身体笨重的年轻人已倒在甲板上,昏了过去。马什根本设看到乔希是怎么动的手。
  “别过来!”索尔·比利叫道。他在托比面前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在马什身上。
  船长抓起他,将他整个身体抡了起来,重重砸在一扇门上。
  “不要杀我!”比利尖叫着。
  马什用一只胳膊夹住他的喉咙,用力挤压,同时将那把刀子顶在他皮包骨般的肋条上,正对着心脏。
  比利那双寒冰般惨白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惧意。“别杀我!”他哽咽着央求道。
  “为什么不能杀你?”
  “阿布纳!”乔希警告道。
  马什回头,正看到“没鼻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家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向前冲来,而托比则以马什想象不到的速度采取了行动,只见那巨人一下子跪倒在地,被自己的鲜血呛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是托比将那把劈骨钢刀用力一挥,砍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奔涌而出,“没鼻子”眨巴着一对小小的斜眼,抬起双手捂住脖子,像是想扶住自己的脑袋,以防它掉下来。最后,他终于摔倒在地。
  托比朝马什和索尔·比利转过身,“马什船长,应该把他开膛破肚。”他央求道,“我敢打赌,比利先生根本没长着心。“
  “不要,阿布纳,杀死—个人已经足够了。”
  阿布纳·马什将匕首向前一戳,让刀尖刚好刺透比利的衬衣。一道细细的血痕从他的皮肤上流了下来。
  “你喜欢这个,对吧?”马什问道。汗水将比利稀疏的头发粘在前额上。“当这把匕首握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喜欢鲜血,喜欢得要命,不是吗?”
  比利窒息着,无法回答。马什稍稍松开紧夹在那个瘦脖子上的力道,让他能开口讲话。
  “不要杀我!”比利说道,声音又细又尖,“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朱利安才是真凶。是他命令我做的。如果我不听他的,他会杀了我。”
  “阿布纳,”乔希说,“放开他,你已经夺下了他的武器,现在他无法作恶了。如果你这样杀死他,那就跟他没什么分别。当咱们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发难,他还可以派上用场。咱们得找到小艇,离开这里。”
  “小艇,”阿布纳·马什说,“让小艇见鬼去吧,我要把我的汽船夺回来。”他朝索尔·比利一笑,“我想,这位比利先生可以把咱们带到朱利安的舱室。”
  索尔·比利吃力地咽了口唾沫,马什能够感到他的喉结在自己的腕下蠕动着。
  “如果你想进攻朱利安,你自己去吧,”乔希说,“我不会帮你的。”
  马什扭过头,吃惊地看着约克。“他这样对待你,你居然——”
  突然间,乔希显得既虚弱又疲惫。“我无能为力,”他低声说道,“他太强大了,阿布纳。他是我的血旗主宰,能够制约我。如果我胆敢与他对抗,那简直就等于在挑战我们这个种族的整个历史。他已经多次威逼我屈从于他,强迫我用自己的血去饲喂他,而每一次屈服都令我——更加虚弱,进一步沦为他的奴隶。阿布纳、请你理解,我无法帮忙。他会用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没等我向前迈两步,我就会被他控制住。到那时,死在我手下的人很可能是你,而不是朱利安。”
  “那就让我和托比动手。”马什说。
  “阿布纳,你不会有机会的。听我说,咱们现在可以逃掉,我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来救你,你不要错失良机。”
  马什回头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比利,仔细考虑乔希的提议。或许乔希说得没错。再说他的枪也丢掉了,现在他们根本没有能够伤害朱利安的武器。匕首和切肉刀肯定派不上用场,而马什绝对不愿赤手空拳与朱利安对抗。
  “好吧,咱们走。”他最后说道。然后转身揪往比利,“快给我站起来。你得让我们安全登上那只该死的小艇。否则就杀掉你。”
  马什再抬起头时,正看见乔希一只手按在前额上。
  “你没事吧?”
  “太阳,”约克无力地答道,“咱们必须快点行动。”
  ”别人呢?”马什问道,“卡尔·法兰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乔希点点头。“是的,其他人也活着。但咱们没办法救出所有的人。没时间了,咱们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或许如此,”他说道,“但我不能丢下法兰先生不管,只有他和你才能驾驶汽船。只要把你们俩一齐带走,在咱们回来之前,这艘船哪儿也去不了,会一直困在这儿。”
  乔希点点头。“有人看守他。比利,现在谁和法兰在一起?”
  索尔·比利挣扎着站起身。“瓦莱丽。”他答道。
  “很好,”乔希说,“快点。”
  他们开始行动。法兰的舱室在上面的高级房舱,但位于船的另一侧。这间舱室窗帘紧闭,百页窗关得死死的,门还上着锁。
  乔希伸出白皙的手,轻轻一击便打碎门锁,将门推开。马什推了索尔·比利一把,二人跟在乔希身后挤进了房间。
  法兰衣衫整齐,正趴在床上沉沉酣睡。但一个苍白的身影从他身旁猛然坐起,圆睁怒目瞪着他们。
  “谁——乔希?”她马上从床边站起身,睡衣上洁白的衣裙纷纷垂落下来。“现在是白天。你想干什么?”
  “离开这里,”乔希·约克答道,“法兰先生要和我们一起走。”
  马什嘱咐托比看好比利,然后来到床边。卡尔·法兰一动不动。马什将他翻过身来,他的脖子上有几处伤口,衬衫和下巴上沾着凝结的血迹。法兰的身体无力而又沉重,任由马什搬弄,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幸好还在轻轻地呼吸。
  “饥渴控制了我。”瓦莱丽说,声音微低。她看了看马什,又看了看约克。“自从上次捕猎之后——我没有选择——丹蒙把他给了我。”
  “他还活着么?”乔希问道。
  “是的,”马什说,“但咱们得抬他出去。”他站起身,打了个手势。“托比,比利,你们俩把他抬到小艇上去。”
  “乔希,求求你。”瓦莱丽恳求道。她身穿睡衣站住那里,显得既无助又害怕。她在伊莱·雷诺号上展现出的万种风情早已年复存在,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啜饮法兰的鲜血的。“如果丹蒙发现他不见了,他会惩罚我的。求求你,别把他带走。”
  乔希犹豫起来。“瓦莱丽,我们必须带他走。”
  “那就把我也带走吧!”她说道,“求你了。”
  “现在是白天。”
  “既然你能冒险现身,我也能。我很强壮,我不怕。”
  “太危险了。”乔希坚持道。
  “如果你把我留下,丹蒙肯定会认为是我帮了你。”瓦莱丽说,“他会惩罚我。我早已受够了。他恨我,乔希,他恨我是因为我爱你。帮帮我吧,我不愿再受这种折磨——这种饥渴。我受够了!求你,乔希,让我跟你走吧!”
  阿布纳·马什看得出她的恐惧。突然之间,她看上去不再像个吸血鬼,只是个普通女人,一个人类,正在苦苦乞求帮助。“让她一起来吧,乔希。”
  “那么穿好衣服,”乔希·约克说道,“快点儿。穿上法兰先生的衣服,那比你的衣服更厚重些,可以遮住更多的皮肤。”
  “好的。”她应道,不到一分钟便穿着停当:长裤,靴子、外衣,还戴上了一顶宽边软帽。这身衣装比她的身材大出许多,但看来并不妨碍行动。
  “来吧。”马什急切地说道。
  比利和托比将法兰架在中间。舵手仍然神志不清,当他们朝楼梯匆匆赶去时,他的双脚一直拖在甲板上。马什跟在他们身后,他将匕首插在腰间,用外衣遮住,一只手紧握着刀柄。瓦莱丽和乔希走在最后。
  宽敞的大厅中满是乘客,其中几个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没人说什么。下到主甲板后,他们不得不从熟睡的水手身上跨过去。这些人马什一个都不认得。正当他们接近测深小艇时,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哪儿?”其中一个问道。
  “不关你的事。”索尔·比利答道,“我们要带法兰去看医生,他觉得不舒服。你们两个,过来,帮我把他抬到小艇里去。”
  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盯着瓦莱丽和乔希。很明显,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他们。“朱利安知道这件事吗?”他问道。
  马什看到,其他人正从主甲板各处朝这里望过来。他紧紧握住匕首,只要索尔·比利胆敢说错一句话,他便会扑上去割断他那该死的喉管。
  “蒂姆,你想找茬吗?”比利冷冷地问,“最好想想鳄鱼乔洽的下场。现在你快点挪动你那该死的屁股,照我的吩咐做!”
  蒂姆畏缩了,连忙跳起来执行命令。另外三个人也跑过来帮忙。
  转眼间,小艇已被放到汽船侧舷的水面上,卡尔·法兰也被安置停当。乔希帮瓦莱丽越过船舷,托比跟在后面跳了下来。
  现在甲板上站满了好奇的水手。
  阿布纳·马什逼到索尔·比利·蒂普顿近旁,低声说:“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现在下到小艇上去。”
  索尔·比利看着他:“你说过你会放了我。”
  “我撒谎了,”马什说,“你必须同我们待在一起,直到我们安全离开。”
  索尔·比利向后退开。“不,”他说道,“你会杀掉我的。”他提高了嗓门,“抓住他们!”他高叫道,“他们挟持了我,想逃跑!快抓住他们!”他的身体向后猛地一扭,躲到马什够不着的地方。
  马什咒骂一句,拔出匕首,但太晚了。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船工全都朝他冲来。他看到几个人手中还挥舞着刀子。
  “宰了他!”索尔·比利嚎叫着,“快去找朱利安,快去找帮手,把他们全杀掉!”
  马什抓住将小艇系在汽船上的绳索,手中的匕首一挥便将它割断,然后朝比利狂叫着的嘴巴掷了过去。但这一掷根本没有准头,索尔·比利蹲身躲开了。有人揪住马什的上衣,他重重一拳打在那人脸上,让那家伙一下子摔到了后面的人身上。
  小艇正随着水流漂移,趁它还没有漂到够不着的地方,马什拼命朝那儿奔去。乔希在高声呼喊,催促快点上艇,但有人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要把他扯回去。阿布纳·马什发疯般地向后猛踢,但那人死不松手,而小艇已向下游越漂越远。乔希还在大喊,可惜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托比·兰亚德那把天杀的切肉刀从他耳边“嗖”的一声飞过,将他的耳朵削下了一小片。勒在马什喉咙上的那只胳膊松垂下来,他感到有鲜血喷溅到自己的肩膀上。
  马什向前尽力一跃,朝小艇跳了过去——可惜差了一半的距离,于是他肚子朝下,重重地摔落在水面上。他被摔得七荤八素,但冰冷的河水让他浑身一震。阿布纳·马什扑打着四肢,喝了满满一口水和河泥才露出头来。他奋力游到小艇前,伸出手臂扒住船舷,费力地爬了上去,差点没把小艇弄翻。
  第二十八章
  密西西比河上,1857年10月
  二十多年来,阿布纳·马什从未划过一只测深小艇。尽管他们是顺流而行,但划桨的只有他和托比,因而这份差使十分累人。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双臂和脊背就已疼得厉害了。马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划桨。
  现在菲佛之梦号已在视线之外,在他们身后不见了踪影。太阳正爬向高天,河水变得非常宽阔,两岸间的距离似乎有一英里。
  “真难受啊。”瓦莱丽说。
  乔希·约克说:“把身体遮起来。”
  “我要烧着了,”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她仰头望了一眼太阳,马上像挨了一记重击似的低下头。她脸上那鲜红的颜色令马什大吃一惊。
  乔希·约克朝她挪过去,突然停住,不安地看着她。他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沉吟片射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坐在我的影子里,”他说,“把帽子向下拉。”
  瓦莱丽蜷缩在小艇船底,实际上是躺在乔希的腿上。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上衣的领子拉直,把手垫在她的脑后。
  船行至此,马什注意到,旁边河岸上的树林被砍得精光,只有临时种上的一排观赏树苗。河岸是一片片精心耕作的田地,平坦整齐,一望无际。岸边有一座希腊复兴式风格的种植园宅邸,气势恢弘,富丽堂皇,高高的塔楼俯临宽阔宁静的大河。西岸滩头是一堆正在闷烧的甘蔗渣和废弃的甘蔗秆,冒出一柱呛人的灰色浓烟。这堆废料有房子一般大小,升腾的烟雾播散开来,像裹尸布一样飘过河面。马什看不到火焰。
  “或许咱们应该在这里靠岸,”他对乔希说,“四周全是种植园。”
  乔希一直双目紧闭,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道,“现在咱们还没走出多远,必须再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比利可能正沿着河岸追踪咱们,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阿布纳·马什哼了一声,继绩划桨。乔希重新闭上眼晴,将他那顶白色宽边帽拉得更低了些。
  瓦莱丽一度尖叫起来,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乔希睁开眼睛,俯在她身上,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对她轻轻耳语。
  瓦莱丽呜咽着。“乔希,我知道你是一位白王,”她说道,“我知道,你是来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我们回归本原的。”竭尽全力说出这一个个字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城市,我爸爸对我讲过那个城市,它就在都儿,对吧?乔希,那黑暗之城。”
  “平静些,”乔希·约克说,“平静些,这会让你更虚弱。”
  “白王,”她低声道,“来拯救我们。我知道,你是来拯救我们的。”
  乔希·约克轻轻地吻着她肿胀起泡的双唇。“是的,我是来拯救你们的。”他痛苦地说,然后将手指按在她的嘴巴上,让她安静下来,再次闭上眼睛。
  阿布纳·马什划着浆,河水在他们身边流过,太阳在头顶高照,风裹挟着烟雾扫过河面。马什的眼睛里进了一粒灰渣,他一面咒骂一面揉搓着。这只意见又红又肿,眼泪流个不停。现在,他的全身上下剧痛无比。
  顺流而下两个小时之后,乔希开始说话,仍旧闭着眼睛,声音中满含着痛苦。
  “你知道吗?他疯了。”他说,“他征服了我,夜夜如此。说到白王,是的,我想尽管我是个白王,但朱利安击败了我,每次都击败了我,我只能屈服。阿布纳,他那双眼睛,你见过他那双眼睛:黑暗,如此幽深黑暗,透着无数年代的古老气息。我原以为他非常邪恶、强大,而且聪明,但现在我明白了,朱利安并不是那样。阿布纳,他是个疯子,真的。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邪恶之徒,是一个黑王,意敞将自己的子民引向毁灭。可你看看他吧_—一他已经被毁灭了,徒有其表,内里已经成了一片虚空。他之所以要享用你们的生命,是因为他自己早已失去了生命,甚至失去了真正的名字。我曾纳闷儿,他整日整夜地一个人躲在黑暗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根本没有想任何事情。或许他一直在做梦。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他梦到的只有死亡。他终日守在那间漆黑的空荡荡的舱房里,好像那是一座坟墓,只有鲜血的味道才能刺激他从里面爬出来。而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已不仅是轻率鲁莽了。他热衷于破坏、探索。他肯定想要一个了断,让自己安息,我相信这一点。他已经太老了,肯定非常疲倦。”
  乔希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眯得很小,黯淡无光。“当危险果真出现而且临近身边的时候,他会被唤醒。他心中的那头野兽——那头野兽年老体衰,愚蠢而又疲惫,可一旦醒来,它便会拼命地挣扎、搏斗,以求得生存。它非常强大,阿布纳,而且老谋深算。”乔希无力地笑了,他的笑容只能称作苦笑。“那个晚上之后——事情全都不对头了。我问过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利安喝下了满满一杯我的——我的药酒,剂量应该已经足够了,足够消除对鲜血的饥渴,它应该能起到作用。但我搞不懂,那种酒以前从未失效,从来没有,但它对朱利安不起作用。没办法,不起作用,阿布纳,你记得吗?当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对你说,当时我还很年轻,从未感受过对血腥的饥渴。你还记得吗?”
  “是的。”
  乔希虚弱地点点头。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呈血红色,好像擦破了皮一样。“朱利安很老了,阿布纳,非常老。那种饥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饥渴了——几百年,几千年。正因为如此,药酒才没能发挥作用。以前我不知道这个,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同族竟然能够经受饥渴的折磨。他根本没有饥渴,但他还是要饮血,因为他一心想这样。有时我想,他的人性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了一张面具,他现在只是一头上了年纪的野兽,太老了,以至连品味食物的欲望都没有了。但尽管如此,它仍要狩猎,因为它只记得这个——野兽唯一的本性。你们有很多传说,阿布纳,吸血鬼故事——活死人,不死之人。在你们的故事里,那就是我们的名字。朱利安——我想朱利安对此当之无愧,尽管他早已感受不到饥渴,但他是个不死之人。冷酷,空无一物,不死之人。”
  听到乔希对丹蒙·朱利安的“不死”描述,阿布纳·马什一心只想把那个“不”字去掉。他刚要开口,瓦莱丽突然跳起来,笔直地站在小艇上。马什吓了一跳,桨划到—半便呆呆地停住了。
  在那顶软帽下面,瓦莱丽的皮肤像开裂的伤口一样透出血红色,布满了水泡。其实那种颜色已不能称作红色,而是像带血的擦伤,还泛着青紫。她的嘴唇已经裂开。她傻笑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她的眼白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球,让她看起来像瞎了一般,而且像个疯千。
  “疼死了!”她尖叫着,抬起像龙虾爪子一样鲜红的手捂在头上,试图遮挡灼人的阳光。她的目光在小艇上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卡尔·法兰那具正在轻轻呼吸的躯体上。她朝他爬过去,张开了嘴巴。
  “不!”乔希·约克叫道。他冲过去压在她身上。就在她的牙齿快咬在法兰喉咙的一瞬间,乔希将她扳到了一边。
  瓦莱丽疯狂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尖叫。乔希死死地按住她。瓦莱丽凶暴地张着着利齿,一次又一次,结果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和口水混成的泡沫顺着她的嘴巴淌了下来。她拼命挣扎,可乔希·约克终究占据优势,令她无法反抗。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身体退回原来的位置,但那双盲人一般的白眼睛仍旧死死盯着天空中的太阳。
  乔希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里,心中充满了绝望。“阿布纳,”他说,“在测深索下面有—样东西。昨天晚上他们出去抓你的时候,我把它藏在那里了。拜托。阿布纳,快一点。”
  马什停下手中的船桨,取出测深索。这是一条三十二英尺长的绳索,用于探测水深,顶端是一只灌满铅的管子。在盘绕的绳索下面,马什找到了乔希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只没有贴标签的酒瓶,灌得满满的,有三夸脱多一点。
  约克从他手中接过瓶子,拔掉瓶塞,将瓶口塞进瓦莱丽肿胀开裂的唇间。酒液顺著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大部分洒在她的衬衫上,但乔希还是把少许液体灌进了她的嘴里。看来这一点酒装起了作用,她突然贪婪地吮吸着瓶口,像婴儿吮吸乳头。
  “别急。”乔希·约克说。
  阿布纳·马什放下绳索,皱起了眉头。“只有这一瓶吗?”他问道。
  乔希·约克点点头。现在他的面孔也像被烫伤了一样,出现了一片片水泡和裂口。“朱利安把我的存货都收进了他的舱室,每次只给我一瓶,而我不敢抗议。他总是耍弄手段,声称要把这些药酒全部毁掉。”他把瓶子从瓦莱丽唇边拿开,现在瓶中的液体只剩下不到一半。“我想——我原想,在制造出新的药酒之前,这一瓶就足够了。可我没想到瓦莱丽会跟咱们一起出来。”他的手在颤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瓶子放在自己的嘴上,喝下一大口。
  “疼。”瓦莱丽呜咽道。她默默地蜷起身体,浑身发抖,但很明显,那阵嗜血的饥渴已经过去了。
  乔希把瓶子递还给马什。“阿布纳,把它收好。”他说,“我们得靠它坚持下去,必须定量配给。”
  “靠岸。”马什对托比说,两人竭尽全力朝西岸划去。
  他们冲上河滩时,马什跳下船,站在齐膝深的淤泥中,将小艇拉向岸边。他一面环顺四周一面想,即便在这天杀的河岸上,也没有一处阴凉,没有一棵树能让他们躲避无情的烈日。
  “快靠岸,”马什冲托比·兰亚德吼道,“咱们得把他们弄到岸上去。”他说道,“再把这只该死的小艇拖上去,翻过来,让他们躲在下面。”
  托比点点头。
  他们先把法兰抬上岸,然后是瓦莱丽。马什托着瓦莱丽腋下将她抬起的时候,她疯狂地战栗着。她的面孔变得异常可怕,他甚至不敢碰一下,唯恐自己的手会让那张面皮整个剥落下来。
  他们回来搭救乔希时,他已经自己爬出了小船。“我来帮忙,”他说道,“它太重了。”说罢便斜过身体,顶在小艇的一侧。
  马什朝托比点点头,三人将小船抬离水面。这只船果真很重,马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岸边的淤泥又湿又粘,裹缠着他的双腿。要是没有乔希,他们可能根本无法达到目的。但最后他们总算抬着船越过河堤。来到了田野中。把它翻过来就容易多了。
  马什再次抱起瓦莱丽,把她拖进船下。
  “乔希,你也进去。”他转过身说道。
  托比在法兰身边照顾他,正将一捧河水灌进舵手苍白的唇间。可乔希不见了。马什皱起眉头,绕着小艇四处寻找。他的裤子浸透了河水,现在又沾满淤泥,又湿又重,紧贴在双腿上。
  “乔希,”他叫道,“你他妈到底在哪儿——”
  乔希·约克瘫倒在河岸上,那双通红、灼烂的手在淤泥中不住地抓挠。
  “见鬼!”马什大吼一声,“托比!”
  托比连忙跑了过来,同马什一起将约克拖进阴影中。约克紧闭着双眼,马什找出那只酒瓶,将一些液体灌进他的喉咙。
  “快喝,乔希,喝下去。天杀的,你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
  约克终于开始吞咽,一直将瓶子喝了个空。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瓶子拿在手里,将它底朝上翻转过来。乔希·约克的最后一滴私酿流出瓶口,落在马什糊满泥巴的靴子上。
  “见鬼。”马什说道,将空瓶子扔进河里。“托比,你留在这儿照顾他们。”他吩咐道,“我去找人帮忙。肯定有人住在附近。”
  “是,马什船长。”托比应道。
  马什迈步穿过田野。土地上的甘蔗已收割完毕,日野显得格外广阔,空无一物。但越过一片高地之后,马什望见了一缕纤细的青烟。他朝那里走去,盼着那是一座房子,而不是另外一堆燃烧的甘蔗渣。他的希望落了空。但经过火堆后没走几分钟,他看到一群奴隶正在田间劳作,于是朝他们大喊起来,一面拔腿跑了过去。他们把他领到了一幢种植园的宅子。
  在那里,他向监工讲述了自己悲惨的故事:锅炉爆炸让他们的汽船沉入水底,船上大多数人都已丧命,只剩下几个人乘坐测深艇逃生出来。
  女人点点头,随后请来了庄园主。
  “有两个人烧伤得很严重,”马什告诉他,“咱们得尽快赶到。”
  几分钟之后,他们为一辆车套上了两匹马,穿过田野前去救援。
  当他们赶到底朝天的小艇旁边时,卡尔·法兰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头昏眼花,极度虚弱。
  阿布纳·马什跳下马车打了个手势。
  “快行动吧,”他对一起赶来的人们说,“咱们要把船下面烧伤的人弄出来,送到屋子里面去。”他朝法兰转过身,“你怎么样了,法兰先生?”
  法兰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好多了,船长。”他答道。“但刚才真见鬼,我感觉糟透了。”
  另外两个人把乔希·约克抬到马车上。他一动不动,白色套装上沾满了泥巴和酒液。
  第三个人——庄园主的小儿子——从小艇下面爬了出来,皱着眉头,双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这孩子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他说道:“马什船长,下面那个烧伤的女人已经死了。”
  第二十九章
  格雷种植园,1857年10月
  两个仆人把乔希·约克从马车后厢里抬出来,架着他进了宅子,登上宽敞的楼梯,朝一间卧室走去。
  “找一间黑屋子!“阿布纳·马什朝他们叫道。“拉上该死的窗帘,听到了吗?我可不想让该死的阳光照进来。”
  说罢,他回身去找随行的人。
  此时,庄园主和他的儿子们已经同几名奴隶走到外面去看瓦莱丽的尸体了。
  法兰将一只胳膊架在托比肩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法兰先生,你得吃些东西才行。”马什说道。
  舵手点点头。
  “而且要记往咱们的故事:咱们从伊莱·雷诺号上来,她的锅炉爆炸了,除了咱们之外,所有的人都送了命。她在上游很远的地方沉到了水下,那里深不见底。你只知道这些,明白吗,其他的事让我来讲。”
  “其实我知道的比这更少。”法兰说道,“我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别为这个操心了,只要听我说就好了。”马什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上楼梯。托比搀扶着法兰坐到一把椅子上。
  他们把乔希·约克平放在—张带帐幔的大床上。马什走进来时,他们正在给他脱衣服。
  乔希的脸和手灼伤得非常厉害,变得焦黑可怖,但在他的衣服下面,苍白的皮肤只是稍稍有些发红。他们脱下他的靴子时,他的身体只是无力地晃动,嘴里轻轻呻吟着。
  “先生,这人已经烧坏了。”一个奴隶说道,摇了摇头。
  马什看到房间的窗扇都大敞着,便皱着眉头走过去,关上窗子,合上百页窗。
  “给我找一条毯子之类的东西,”他命令道,“挂在窗子上。该死的阳光太亮了。还有,把床边的帐子放下来。”
  他摆出汽船船长的架势,咆哮着发号施令,绝不容旁人有半点异议。
  房间终于按照马什的要求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后,一个形容憔悴的黑种女人上楼来,用药草、油膏和冷毛巾敷治约克的烧伤。
  看到—切安排停当,马什这才走下楼来。
  庄园主和他的两个儿子正同卡尔·法兰一起坐在餐桌边。
  主人做了自我介绍,他名叫亚伦·格雷。这个汉子举止坦率,长着一张石头般的面孔,下巴向前突出。
  食物的香味让马什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感到饿得要命。
  “一起用餐吧,船长。”格雷说道,马什便满心欢喜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让他们在他的盘子里堆满炸鸡、玉来面包、豌豆和马铃薯。
  “你那个黑鬼身情况还好。”大家离开餐桌时,格雷的小儿子说道,“罗伯特已经出发去请摩尔医生了,他会来治疗另外那两位。同时萨丽也会照顾他们。船长,你不必担心。或许你也需要休息一下,你遇到的麻烦够多的了,失去了汽船和其他那些朋友。”
  “是啊。”阿布纳·马什答道。一听到这个建议,他立即感到极度疲惫。他大概有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非常感谢。”他答道。
  “古姆,领船长去卧室。”庄同主吩咐儿子,“对了船长,罗伯特还要去找承办丧事的人,安葬那位不幸的女人。太惨了,悲惨透顶。你说她的名字叫——”
  “瓦莱丽。”马什答道,但他就算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想不起她姓什么。“瓦莱丽·约克。”他临时编造了这个姓氏。
  “我们会为她安排一个上等的基督徒葬礼。”格雷说,“也许,你想把她的尸体送还她的家人?”
  “不,“马什忙说,“不必了。”
  “好吧。吉姆。送马什船长上楼,把他安排在他那位可怜的朋友隔壁。”
  “是,父亲。”
  马什几乎没时间看一眼安排给他的这个房间,马上像根木头似的沉沉睡去。
  “阿布纳,”低语声打扰了他的梦境,“阿布纳,”那个声音在唤他,“让我进去。”
  阿布纳·马什猛地坐起来。乔希·约克站在窗外的阳台上,用布满疮疤的苍白的手敲击着窗玻璃。
  “等一下。”马什说道。外面仍是一片黑暗,整座房子寂静无声。马什爬下床,蹑手蹑脚地朝乔希走去。他的脸上布满裂口和水泡,死皮已经结成了硬痂。马什打开阳台门,乔希走了进来。他还穿着那套脏得一塌糊涂的白衣,上面污渍斑斑,全是皱褶。等他走进屋里,马什蓦地想起自己扔进河里的那只空瓶子。他猛地后退一步。
  “乔希,你——怀不会义显感到饥渴了吧,是吗?”
  “不。”乔希·约克答道。风从打开的阳台门口吹进来,鼓动着他的灰色斗篷。“你瞧,我并没有砸坏门锁,也没想打碎玻璃。别害怕,阿布纳。”
  “你现在好些了。”马什端详着他,说道。
  约克嘴唇仍然满是裂口,双眼深陷在青紫色的眼眶中,但他已经恢复了许多。中午的时候,他看上去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是的,”乔希说,“阿布纳,我是来告辞的。”
  “什么!”马什大吃一惊,“你不能离开。”
  “我必须离开,阿布纳。他们看见了我,这个种植园的人。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今天还有一个医生给我治过灼伤。但明天我就会痉愈,他们会怎么想呢?”
  “但是,当他们送来早餐时,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们肯定会迷惑不解,但这总比编造解释容易得多。阿布纳,到时候你只需装作和他们一样震惊就行了。告诉他们,我肯定是因为高烧昏了头,自己走丢了。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找到。”
  “瓦莱丽死了。”马什说。
  “是的,”乔希说,“外面的马车里有一具棺材,我猜是为她准备的。”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辜负了她,辜负了所有人。咱们真不该带她出来。”
  “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马什说,“至少她逃出了朱利安的魔掌,暂时享受过自由。”
  “自由,”乔希·约克痛苦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给自己人带来的自由?真是个可怜的礼物。过去,在丹蒙·朱利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之前,我从不敢梦想有一天瓦莱丽和我会成为爱人。我们并不是以本族的方式相爱——那只是被鲜血激起的疯狂。我和她之间的爱恋是一种柔情,是由衷的爱慕,还有彼此共有的欲望。”自责让他的嘴角扭曲起来,“她信任我,可我却害死了她。”
  “你不能这么说,”马什说,“没人逼迫她跟咱们一起逃出来,是她自己要来的。你说过,每个人都要作出抉择,我想,她作出了正确的抉择。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士。”
  乔希·约克的身体战栗起来。“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他念道,声音非常平静,而后低下头,盯着紧握的拳头。“阿布纳,我经常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小时的时间,能让我们这个种族享受安宁。夜晚充满了血腥和恐怖,而白天又是如此残酷无情。”
  “你要去哪儿?”马什问道。
  乔希瞪起眼睛。“回去。”
  马什皱起眉头,“你不能回去。”“我别无选择。”
  “你刚从那里逃出来。”马什急切地说,“咱们大家经历千辛万苦才脱身,你不能回去自投罗网。再等等吧。先藏到树丛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就找个镇子躲起来。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咱们再会合,制定一些计划,把汽船夺回来。”
  “卷土重来?”乔希摇摇头,“没用的,朱利安太强大了。阿布纳,放弃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马什怒气冲冲地问道,“现在应该是朱利安和他那帮吸血鬼惶惶不可终日才对。没有舵手,那艘天杀的汽船哪儿都去不了。”
  “我能掌舵。“乔希·约克说。
  “可你会为朱利安掌舵吗?”
  “是的。”
  怒气和被出卖的感觉令马什突然勰呕吐。“为什么?”他问道,“乔希,你跟他们不一样!”
  “如果我不回去,就会跟他们一样。”约克阴森森地说,“除非我能喝到自己的药酒,否则饥渴会控制我,多年来被我禁锢的狂暴会被释放出来。然后我就会开始杀戮,饮血,变成与朱利安一模一样的东西。等我下一次在夜里走进某个人的卧室时,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那你僦回去吧!去找你那天杀的药酒!但在我到达之前,千万别开动那艘该死的汽船。”
  “你会带着全副武装的人赶来,手持削尖的木桩,胸中燃烧着仇恨,来杀戮。我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们的人那一边。”
  “朱利安那一边?”马什说。
  “不。”乔希·约克说,他叹了口气,“听我说,阿布纳,而且请你理解。朱利安是血族主宰,他控制着大家,所有人。其中有些人像他一样,堕落,邪恶。凯瑟琳、雷蒙,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你看见瓦莱丽了吧,也听到了她今天在小艇中说过的话。我并不是孤家寡人。我们的种族与普通人类没有太大的不同。在我们中间,同样有恶有善,而所有的人都有梦想。然而,如果你进攻汽船,如果你与朱利安为敌,他们便会保卫他,不管私下里有什么样的希望。多少个世纪以来的敌意和恐惧将驱使他们战斗。昼与夜之间隔着一条鲜血汇成的河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跨越的。即便他们中间有谁曾经犹豫,到时侯也会被迫与你们为敌。
  “如果你和同伴前去进攻,阿布纳,我们的人全都会死,绝不只是朱利安一个人。其他人会保护他,最后被全部杀掉,而你们的人也一样。”
  “有时候,谁都得冒点风险。”马什说,“如果谁想帮助朱利安,他就该死。”
  “难道我们的人都该死吗?”乔希悲哀地说,“或许如此,或许我们全都该死。是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我们与之格格不入。你们的人可以把我们全部杀死,毕竟我们已经所剩无几了。或许现在是将最后的幸存者赶尽杀绝的时候了。”他冷酷地说,“如果你想这样做,阿布纳,请一定记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与自已人血肉相连。我属于他们,他们是我的子民。我想,我是他们的王。”
  他的声音中充满痛苦和绝望,马什的怒火不由得逐渐消退,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你已经做过努力了。”他说,“我们都要作出抉择,这是你告诉我的,乔希。而且你说得没错,作选择并不总是很容易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也要面临选择——在你那些暗夜的子民和——唉,姑且称之为善良良的一方吧,你总得在二者之间选择。你懂我的意思。乔希,你一定要作出正确的抉择。”
  “彼此彼此,阿布纳,你自己在做选择时也要明智些。”
  乔希·约克转过身,将斗篷在身后一甩,走了出去。他轻松而又优雅地翻过栏杆,随即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落在了二十英尺之下的地面上——如此轻而易举,好像他天天都在做这种事。而后,他迈步离去,动作迅疾,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一下子融进了浓浓的夜色。
  或许他化作了一团该死的夜雾,阿布纳·马什心想。
  第三十章
  疯狂的岁月:1815年11月至1870年4月
  乔希·约克失踪几天之后,当卡尔·法兰的体力刚刚恢复得足以应付旅行,他们便马上离开了亚伦·格雷的种植园。
  回到圣路易斯以后,整个漫长而阴郁的冬天里,马什始终在搜寻。他发出了很多信件,在河边的酒吧和桌球厅四处游荡,雇用好几个侦探打听消息,查阅了不计其数的报纸。
  他找到了约尔戈、格洛夫以及伊莱·雷诺号的其他船员,派他们在大河上下和每一艘汽船的舱室里到处探查。但他一无所获。
  没有一个人见过菲佛之梦号,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奥西曼提斯号。阿布纳·马什估计他们又为汽船改了名字。
  他把拜伦和雪莱写的那些天杀的诗篇读了个遍,但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记住那些该死的诗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而他又去查找了其他诗人的作品,但唯一的收获只是——他发现了一艘模样寒碜的尾轮船,名字叫做海华沙①。
  【① 美国诗人亨利·瓦兹沃思·朗费罗所作长诗《海华沙之歌》中的主人公。】
  马什从他雇用的侦探那里得到了一份报告,但里面的内容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十月的那个夜晚,舷侧明轮船奥西曼提斯号驶离纳齐兹,船上运载着大约四百吨货物,舱室中有四十位乘客,甲板上还有多出一倍的搭乘者。货物没有送到目的地,汽船和乘客再也没有出现,只是在纳齐兹下游的几个堆木场发现过些许踪迹。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这封信看了五六遍。乘客的数量太少了,这意味着索尔·比利的活儿干得实在太糟。也可能他是有意少载乘客,让朱利安和他那些暗夜子民更容易对付。但还是有一百二十个人不见了,消失了。想到这个,马什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月来,阿布纳·马什一直被—个可怕的噩梦纠缠着:一条船顺流而下,通体漆黑,所有的灯盏和蜡烛都熄灭了,巨大的黑色柏油帆布将整个主甲板罩得严严实实,让锅炉的红光一丝也透不山来。这艘船像死神一般阴邪,像罪恶一般黑暗,有如幢幢鬼影,在月光和迷雾间穿行,几乎不露形迹,悄无声息,速度飞快。
  在他的梦里,那艘船疾行时悄然无声,—个个苍白的身影在各层甲板上静静地四处闪现,在豪华的大厅中游荡出没,魂飞魄散的旅客在自己的舱房中缩成一团。最后,在一个午夜,所有舱门訇然洞开,旅客们放声尖叫。
  有一两次,马什也是尖叫着醒来。
  即便醒着的时候,他同样无法忘记那艘船,那艘梦中之船,裹挟着阴影和尖叫,冒出的黑烟像朱利安的眼睛一样漆黑,蒸汽像鲜血一样猩红。
  大河上游的冰开始解冻的时候,阿布纳·马什面临着困难的抉择。他没有找到菲佛之梦号,而长久以来的苦苦搜寻又让他濒临破产。他的账目记录显示出冷酷无情的结果,保险箱里几乎空无一文。他拥有一家船运公司,但没有一条船,而他缺乏资金,无力建造一条哪怕最普通的船;因此,马什无可奈何地给代理人和侦探们写信,让他们放弃搜寻。
  他用仅有的一点钱当盘缠,出发前往下游,找到了伊莱·雷诺号——这艘汽船还被困在那条让她严重受损的岔河中。人们又为她装上一只新舵,将尾轮稍作修补,然后等待春汛来临。
  随着洪水涌来,岔河又可以通行了,约尔戈和他的船员将雷诺号小心翼翼地驶回了圣路易斯。
  在那里,这艘船装上了新桨轮、双倍推力的引擎,又增加了一台锅炉。她甚至还重新涂了一遍漆,主舱铺上了一条明黄色的地毯。
  尽管这条船太小、太破旧,而且组件安装得并不妥贴,但马什还是立即将她投入了新奥尔良的运营,这样他便能亲自驾船继续搜寻。
  阿布纳·马什尚未开始寻找,便感到极度的绝望。单单从新奥尔良到开罗,就有大约一千一百英里的水路。其后,在开罗和圣安东尼瀑布之间还有上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俄亥俄河、亚祖河、雷德河,以及大约五十条可容汽船通行的二级航道和支流——这些河流中,大多数又有自己的支流,更不要说小河、溪流和那些一年中只有部分时间可以通行的岔河了。一个好舵手是必不可少的。
  菲佛之梦号有可能躲在任何一条河流中,如果伊莱·雷诺号错过了她,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在密西西比河系,数千艘汽船穿梭往来,每个月都有新船投入运营,而这意味着要在报纸上寻找许许多多该死的船名。但马什顽固透顶,他仍在搜寻。伊莱·雷诺号变成了他的家。
  这艘船没有揽到多少生意。最大、最使、最豪华的汽船都在竞争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的航线,而雷诺号已是又老又慢,只能吸引大船不愿将就的小客户。
  1858年秋天,马什在新奥尔良的代理人通知他,自己要另寻新的差使。
  那人告诉马什:“见鬼,我得向你说老实话。生意这么差,并不只是因为这船慢得像蜗牛,而且丑得出奇。你也不对头。”
  “我?”马什嘟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河上的伙计都这么说:他们说你是最倒霉的汽船主。他们说你受了诅咒,比德莱安·怀特号的诅咒更可怕。他们说,你有一艘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船上的人都死了。四艘船在凌汛中被挤碎。一艘上所有的人都死于黄热病,结果整艘船只好烧掉。还有,你最后那艘船,他们说是你自己把她搞得不能动弹,而且你还发了疯,用一根棍子痛打了自己的舵手。”
  “那个该死的家伙。”马什骂道。
  “现在我要问问你,到底有随愿和这样一个被诅咒的人共事?我可不干,我实话告诉你,我可不干。”
  马什雇来顶替齐纳森·杰弗斯的那个人不止一次提出请求,让雷诺号退出新奥尔良航线,去上密西西比河或是伊利诺斯河碰碰运气,那里更适合她;再不然还可以去密苏里河,虽然那儿的条件既艰苦又危险,但只要汽船没有撞成碎片,他们肯定能大发横财。
  阿布纳·马什拒绝了这个建议。那人一再坚持,马什只好解雇了他。
  马什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在北部这些河流中找到菲佛之梦号。另外,最近几个月里,他曾趁着夜色在露易斯安那州的几座堆木场偷偷停船,还秘密拜访了密西西比河和阿肯色河上的几个荒岛。他从这些地方接载逃跑的奴隶,将他们带往北方的废奴诸州。经托比牵线搭桥,马什联系上了一个叫做“地下铁路”的组织,一切安排都由他们来做。阿布纳·马什对天杀的铁路丝毫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坚持将这个组织称作“地下河”。有时他会和逃奴一起坐在主甲板上,向他们打听暗夜的子民和菲佛之梦号的下落。他总以为黑人懂一些白人不知道的事,但他们唯也不曾向他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
  将近三年中,马什始终不停地搜寻着。这是一段相当潦倒的时光。到了1860年,运营雷诺号所造成的亏损让马什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之前,他一直勉强维持着自己设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滨城市的办事处。但现在,他迫不得已,只能将它们全部关闭。尽管他已不再被噩梦纠缠,但在河上漂泊的日子里,他变得越来越孤绝世外。有时候马什觉得,他和乔希·约克一起往菲佛之梦号上度过的那段时光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此后的岁月仿佛只是个梦,正不知不觉地飘走。还有的时候,他的感觉正相反,感到现在才是真实的:账簿上的红字、脚下伊莱·雷诺号的甲板、蒸汽的味道、黄色新地毯上斑驳的污溃。而在他的记忆中,乔希、他们一同建造的壮观的大汽船、朱利安在他心中激起的恐怖的寒意——这些东西才是梦。马什想,难怪它们一去便再无踪影,难怪河上那些家伙都认为他疯了。
  那些同马什患难与共的人开始一个个从他的生命中陆续离去,1857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回到圣路易斯后刚刚一个月,老托比·兰亚德便逃往了东部。他受够了重新沦为奴隶的滋味,于是决定躲开蓄奴州,逃得越远越好。1858年初,马什收到了他的一封短信,上面说他在波士顿的一家旅馆里谋得一份厨师工作。从那以后,马什再没得到过托比的消息。
  丹·奥尔布赖特也在新奥尔良的一艘崭新的明轮船上找到了差事。1858年夏天,黄热病在新奥尔良大肆爆发,奥尔布赖特和他的船倒了霉运。数千人在这场惨祸里丧生,奥尔布赖特也在其中。最后,那座肮脏的城市不得不大力改善卫生条件,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像个酷暑中的露天下水道。
  约尔戈船长为马什掌管着伊莱·雷诺号,直到1859年的航运季节结束,之后他便退休回到威斯康辛州自己的农场。一年后,他在那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约尔戈走后,马什亲自担任这艘尾轮船的船长,只是为了省钱。但在船员中,熟悉的面孔已为数不多。
  去年夏天,道格·特内在山下纳齐兹遭到抢劫,死于非命。
  而格洛夫离开大河前往西部,先去了丹佛,后来又到旧金山,最后去了中国或是日本,再不然就是某个偏远之地。
  马什雇了菲佛之梦号的副轮机长杰克·伊莱来替换特内,又招募了几名曾在那艘消失的汽船上干活的船员,但这些人后来不是死了便是溜了,或是另谋了其他工作。
  到1860年,在所有经历过1857年那场恐怖事件的人里,只有马什和卡尔·法兰留了下来。
  法兰为雷诺号掌舵,而他的技术足以自如地操控更大更有名气的船。法兰心中藏着许多他不愿谈论的事情,甚至对马什也不愿提起。这位舵手仍然和蔼温厚,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讲故事了。
  马什在他的眼睛里能够看到过去从来有过的冷峻。
  现在的法兰整天都佩戴着手枪。“以防万一,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他们。”他解释道。
  马什嗤之以鼻。“这种小玩意儿伤不了朱利安。”
  卡尔·法兰咧嘴一笑,笑容显得很勉强,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他答道:“船长,我没想用它来对付朱利安。这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他们绝不可能再活着抓到我。”他看着马什,“如果万不得已,我也同样能帮你解脱。”
  马什板起面孔。“我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说,随后离开了驾驶舱。
  1859年。在圣路易斯举行了一场圣诞晚会。那个晚会由俄亥俄河上一艘大船的船长做东,马什和法兰一起出席,到场的还有城里所有的船员。大家灌下一些佳酿之后,有人开始讲起了大河上流传的故事。
  这些故事马什全都耳熟能详。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人们对那些从未听过这些奇谈的商人、银行家和漂亮女人重新讲述这些旧事,他总有一种平和而又安心的感觉。
  那些人讲到了鳄鱼之王老阿尔,讲到了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讲到了迈克尔·芬克、吉姆·鲍威,进有“咆哮的杰克·拉塞尔”,讲到了日蚀号和A·L·舒特维尔号之间那场著名的大赛,还有那位死去之后还引领汽船在凶险的河道中穿行于浓雾之间的舵手,还有那艘天杀的汽船,二十年前将天花传到大河上游,让两万名印地安人丧命。
  “让毛皮生意彻底完蛋了。”讲故事的家伙最后说道。
  于是,除了马什和少数几个人之外,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随后有人开始吹嘘那几艘大得离谱的汽船,飓风号、E·詹金斯号,以及请如此类的传说中的巨无霸。据说在她们的顶层甲板上,种下的树木都长成了森林;她们的桨轮其大无比,转一圈要花上整整一年时间。
  听到这里,阿布纳·马什笑了。
  卡尔·法兰端着一杯白兰地穿过人群。
  “我知道一个故事,”他说道,听上去已经带着些醉意,“确有其事。有一艘名叫奥西曼提斯号的汽船,你们知道么——”
  “从没听说过。”有人答道。
  法兰淡淡一笑。“你最好还是盼着自己从来见过它吧,”他说,“因为这要让你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只在夜间行船,这艘船;而且她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船身涂得像她的烟囱一样黑。每一英寸都是黑的,船内却是另一番天地:主甲板上,铺着一条血红色的地毯,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镜子,但照不出任何东西。镜子里永远空无一物,但船上的乘客却不少,一个个身穿华服,脸色苍白。他们总在微笑,但镜子里显不出他们的模样。”
  有人战栗起来,房间里鸦雀无声。
  “为什么会那样呢?”一个马什似曾相识的轮机工问道。
  “因为他们是死人,”法兰答道,“那些天杀的家伙,全是死人,只是他们不躺着挺尸罢了。他们是罪人,永远驾驶着那艘船四处游荡,那艘漆黑的船,铺着红地毯,一面面镜子里空无一物。他们永远在河上来回巡行,但从不靠港,从不。”
  “幽灵。”有人说道。
  “鬼魂。”一个女人说,“像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
  “才不是呢。”卡尔·法兰说,“你能从鬼魂的身体上一穿而过,但奥西曼提斯号可不一样。她实实在在,如果在夜里登上这艘船,你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且会吓得你魂飞魄散。那些死人又饥又渴。要知道,他们喝的是鲜血。热气腾腾的鲜红的血。他们藏在黑暗中,每当看到另一艘汽船的灯光,他们便会出发尾随,一旦追上猎物便会蜂拥上船。那些面孔苍白的人,衣着华丽,面带微笑,扑向自己的牺牲品。随后,他们将难船沉掉,或是烧毁,第二天早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最多只能看到一两截烟囱伸出河面,或是一艘载满尸体的死船。而那些罪人早巳离去。他们回到奥西曼提斯号,驾着她永远漂流下去。”他啜了一口白兰地,微微一笑,“所以说,如果你晚上走到舱外端详河面,也许会看到一个阴影在身后紧紧相随。那可能是一艘汽船,通体涂得漆黑,而上面的船员却像幽灵一样惨白。那艘船不会闪出半点灯火,那就是奥西曼提斯号,所以有时候你根本无法发现她,直到她在你身后突然出现,黑色的浆轮拍击着水面。如果你当真看见了她,最好指望自己的船上有一位出色的舵手,而且船上还要多装些煤油,或是猪油。因为那艘船又大又快,如果被她在夜里追上,你就彻底完蛋了。听听她的汽笛声吧,只有当她知道你已无法逃脱的时候,那艘船才会鸣笛。所以,一旦听到汽笛声,你就开始做临终忏悔吧。”
  “她的汽笛声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男人在尖叫。“卡尔·法兰说。
  “再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一位年轻的舵手问道。
  “奥西圣提斯号。”卡尔·法兰答道,他知道如何正确地拼出那个名字。
  “是什么意思?”
  阿布纳·马什站起身。“那个名字源自一首诗,”他说,“‘盖世功业,敢教天公折服’。”
  与会者茫然地看着他。突然,一位肥胖的女士神经质地吃吃笑了起来。
  “那条邪恶的老河上还有更多可怕的事。”一个身材矮小的姒员开始说道。
  他为大家讲述新故事的时候,马什握住卡尔·法兰的胳膊,把他拉到外面。
  ”你到底为什么要讲那个故事?”马什责问道。
  “为了让他们害怕。”法兰答道,“这样的话,如果他们看见她,便会知道逃跑。”
  阿布纳·马什思量片刻,最终勉强点点头。“我想也只能如此了。还好你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要是你刚才提起菲佛之梦号,法兰先生,我肯定会当场把你那该死的脑袋拧下来。你听到了么?”
  法兰确实听到了,但已无关紧要。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这个故事已经传扬出去。
  一个月后,马什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当时,他正在一个种植园主的宅子里用晚餐。那个冬天,他两次听到了那个故事。当然,那艘船的名字已变得更加惊心动魄,叫做“黑汽船”。看来,对于大多数讲故事的人来说,奥西曼提斯号这个名字过于古怪,也太拗口。但不管船名如何,他们讲的还是那个该死的故事。
  半年多之后,马什听到了另一个故事,他的生活也因此改变。
  那是在圣路易斯的一家小旅馆,他刚刚坐下来吃晚饭。这里的开销要比种植园主的宅邸和南方便宜一些,但伙食还好,尽管在大河上讨生活的人不常住小旅馆,但这里对马什非常合适。近几年来,他那些老朋友和老对手一看到他便觉得不开心,不是将他视作倒霉透顶的厌物避之不及,便是想坐下来谈论他那连连的厄运。马什没有耐心听这些废话,他更愿意一人独处。
  1860年的一天,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桌旁,呷着一杯红酒,等待侍应端上他点的烤鸭、菜豆和刚出炉的面包。正在此时,有人上前搭话。
  “一年没见到你了。“那人说。
  马什依稀认出了他。几年前,这人曾在A·L·舒特维尔号上当过技工。马什不情愿地邀请他就座。
  “请别介意我的打扰。”这位从前的技工说道,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喋喋不休地闲扯起来。他现在是一艘新奥尔良汽船上的副轮机长,马什从未听说过那条船。这家伙一肚子都是流言蜚语和大河上的小道消息,马什出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倾听,心里却在思忖自己的晚餐什么时候才能端上来。他这一天里还没吃过东西呢。
  鸭子上了桌,马什拿起一大块新鲜发烫的面包,涂上黄油。
  这时那人说道:“我说,你听人说起新奥尔良的那场暴风了吗?”
  马什嚼着面包,咽下去后又咬了一口。
  “没有。”他答道,着实没有太大的兴趣。近来他一直与世隔绝,没听说过多少关于洪水,暴风或是其他有关天气的消息。
  那人从黄牙间的缺口中吹了一声口哨。“见鬼,简直糟透了。几条船被狂风欧散了架,变成了碎片。包括日蚀号。我听说她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马什咽下口中的面包,刚要向那只鸭子发起进攻,听到这里马上放下了刀叉。
  “日蚀号?”他问道。
  “没错。”
  “坏成了什么样子?”马什问,“斯特金船长能把她修好,对么?”
  “见鬼,碎裂得相当厉害,难以修复了。”轮机手说,“我听说他们要把她改装成一条趸船,打发到孟菲斯去。”
  “趸船。”马什呆呆地重复若这个字眼,想起那些历尽沧桑、又老又旧的灰色船体,排成一线停泊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边大城市的码头上。那些船已被掏空了引擎和锅炉,只剩下空荡荡的船壳,唯一的用途便是装卸转运货物。“她不会……她是——”
  “在我看来,那艘船是罪有应得。”那人说道,“见鬼,我们在舒特维尔号上就该把她彻底打败,只——”
  马什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窒息般的咆哮。“快他妈从这儿滚开。”他吼道,“如果不是看你曾在舒特维尔号上干过活,就凭这些屁话,我早就踢着你那该死的屁股,把你赶到街上去了。快点滚开!”
  轮机手猛地站起身。“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是疯了。”他临走前脱口而出。
  阿布纳·马什在桌边坐了很久,晚餐摆在面前再没动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一片虚空,脸上一片冷漠。
  最后,一名侍应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您点的这只鸭子有什么不对吗,船长?”
  马什低头一看,那只鸭子已经变得有点凉了,鸭皮上的油脂正开始凝结。
  “我没胃口。“他管道,说罢推开盘子,付账之后使离开了。
  接下来这个星期的时间都被他花在了浏览账簿上,他的负债在继续增加。而后,他找来卡尔·法兰。
  “天杀的,没办法了。”马什对他说,“咱们的船再也不会和日蚀号比赛了,即便能找到她也没用,况且咱们也找不到她。找来找去,让我腻味了。我要把雷诺号开到密苏里河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挣些钱才行。”
  法兰责难似的盯着他。“我没有在密苏里河上行船的执照。”
  “我知道。我会放你走的,你理应驾驶一艘比雷诺号更出色的船。”
  卡尔·法兰吸了口烟斗,一句话也没说。
  马什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摆弄着手里的报纸,说道:“我会付清欠你的薪水。”
  法兰点点头,转身离去。刚到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如果我有了新差使,”他说,“我还要继续搜寻。如果我找到了她,会通知你的。”
  “你找不到的。”马什直通通地说。
  法兰关上门,离开汽船,也离开了马什的生活。
  于是,阿布纳·马什又像原来那样成了孤身一人。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有人会记得菲佛之梦号、乔希的白衣,还有丹蒙·朱利安的眼睛后面诱人堕落的地狱。
  过去的事情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马什还记得,而马什决意彻底忘记这一切。
  时光荏苒,又己过去了几年。
  密苏里河的运营让伊莱·雷诺号赚了钱。她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将近一年,马什担任船长,同她—起艰辛劳作,悉心照管着船上的货物和乘客,同时也时刻留意着自己的账簿。尽管马什的债务数目可观,但头两次航行的收入便足以他偿还了其中的四分之三。他本可以发财致富,但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总要生出种种事端同他作对:林肯当选总统(尽管他是个共和党人,但马什还是投了他的票)、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萨姆特要塞挑起战火。
  当屠杀肆虐时,马什想起了齐希·约克的话:猩红饥渴在这片国土上横行,只有鲜血才能让它满足。
  但鲜血实在太多了。后来,只要马什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心中总是伤痛不已。他很少提起战争,也不愿讲述自己的战时经历,对那些参加过一次又一次战斗的人更是没多少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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