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乔治·R·R·马丁(美)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书籍相关
  内容简介
  这是蒸汽时代的美国,雄心勃勃的船长和水手统治着密西西比河,在这条美国大动脉水道上竞相追逐,争夺金钱和荣誉——汽笛长鸣,白烟滚滚,鸣奏着高亢激越的交响曲……
  一条华丽的新汽轮下水,交响曲中响起一个不谐和音——“菲佛之梦”,它一路飞奔,将这条大河上的所有快船抛到身后。但它追逐的不是第一快船的荣誉,而是鲜血,因为驱策它的是古老的血族吸血鬼。“菲佛之梦”一路行来,将密西西比搅成一条血河;而它自身,也渐渐变成一条血船。吸血鬼与人、吸血鬼之间,爱恨情仇,无不浸透在浓稠的血浆之中……
  但是,从血泊中,诞生了最伟大的情感:友谊和希望。
  《热夜之梦》是乔治·马丁在吸血鬼题材上所做的大胆尝试,不仅在当年的读者评选中位列三甲,而且不断再版,成为世界吸血鬼小说流派中的一座里程碑。《热夜之梦》是马丁壮年时期的代表作,也是马丁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自1984年出版以来,至今仍然不断再版。《热夜之梦》彻底突破了以往人们对吸血鬼小说和吸血鬼形象的认识,历来被视为与安妮·莱斯的《夜访吸血鬼》齐名的经典,并在二十一世纪初入选了英国格兰兹出版社的“奇幻大师杰作系列”。
  作者简介
  乔治·马丁(1948~),当今世界幻想文学界为数不多的几位大师之一。截至2007年,一共十八次进入雨果奖决选,共获得四次雨果奖、两次星云奖和一次世界奇幻奖。
  马丁的作品以人物为主要关注点,描写细腻丰富,突破了幻想文学的固有创作模式。多次引领阅读潮流。他在幻想文学的三大分支——科幻、奇幻和恐怖小说上,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例如被选为“史上十大浪漫太空歌剧”之一的《光逝》、由雨果奖获奖名篇扩展而成的《风港》、在杂志读者群中深受爱戴的《图夫航行记》,以及当今正统奇幻的第一经典《冰与火之歌》等等,都是他的传世杰作。由于这些成就。他被誉为“美国的托尔金”和“新世纪的海明威”。
  媒体推荐
  所有热爱斯蒂芬·金和马克·吐温的读者都会为本书欣喜若狂。马丁的这部小说堪称极大的成功,兼具阴森的传奇色彩、惊悚恐怖的场景和激动人心的情节。全书风格沉郁,令人久久难忘。
    ——[美]罗杰·泽拉兹尼
  最出色的吸血鬼小说。蒸汽船的描绘堪比马克·吐温,情节发展又令读者毛骨悚然。对不同物类之间的友情刻画得恰到好处,激动人心。
    ——《科克斯书评》
  远非普通的哥特式恐怖故事可比,更像一部主题鲜明的历史小说……常见的恐怖小说大都不堪细读。这本书却深刻动人。韵味悠长。
    ——《华盛顿邮报》
  谁也不会把吸血鬼和汽船联系在一起,但在《热夜之梦》里。马丁将这两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题材结合起来。大大超越了常见的历史和恐怖小说创作模式。
    ——《惊奇》杂志
  本书出版信息
  书名:《热夜之梦》(Fevre Dream)
  别名:《菲佛之梦》
  作者:[美]乔治·R·R·马丁
  译者:郭泽、[中国台湾]GOBLIN
  原载:《科幻世界》增刊(2006年第12期)
  OCR、校对、制作:Xinty665
  注:本书2008年06月已由四川科技出版社出版(雷以华 马骁 郭泽 译)
  序言
  乔治·马丁(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幻想文坛的风云人物,同时也是这一领域少数几位拥有崇高地位的大师之一。作为从科幻“黄金时代”后期一直活跃到当代的常青树,他的一生丰富多彩,对科幻、奇幻、恐怖小说及剧本均有涉猎。他文思细腻,对人性的把握尤其深刻,因此被读者誉为“美国托尔金”和“新世纪的海明威”。
  1948年,乔治·马丁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贝约恩市。超人漫画和海因莱因的少年科幻,从小就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然而,他最终成为幻想文学作家,却是机缘所致:23岁的马丁大学毕业那年,自信满满却竞然找不到工作!不仅如此,他还有可能被调到越南当兵(当时越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满腔愤懑的他,用一个夏天的时间一连写了七篇小说,并全部得到了发表。被这次成功所激励,马丁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成为幻想世界的建造者——科幻、奇幻作家。
  此后,由于惊人的天赋,马丁的成功一发不可收。1974年,马丁以《莱安娜之歌》为自己赢得了第一座雨果奖奖杯,而在整个七十年代,其作品年年进入雨果奖和星云奖决选,那也是他科幻创作的高峰。但他的小说与同行作家有所不同,他始终关注着不同世界背景下的人物,而非只做纯技术性描写。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马丁一方面开始由短中篇小说创作转向长篇小说创作,另一方面则由科幻文学创作转向奇幻文学及恐怖文学创作。对他而言,区分幻想文学的类型不是重点。
  八十年代后期,受好莱坞的高薪吸引,同时也因为想换换空气,马丁转行担任电视剧编剧,参与了经典美剧《阴阳魔界》(Twilight Zone)、《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等的制作。这一时期,他还一手创办了延续至今的、美国持续时间最长的合作小说系列《百变王牌》(Wild Cards)。
  随后,马丁的创作达到了一生成就的巅峰,那便是《冰与火之歌》。《冰与火之歌》是继《魔戒之王》后整个西方奇幻界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它继承和发扬了史诗奇幻的传统,影响了整整一代作家,被翻译成近三十种文字。
  《热夜之梦》是马丁壮年时期的代表作,也是马丁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自1984年出版以来,至今仍然不断再版。《热夜之梦》讲述了美国南北战争前后在密西西比河上发生的一段吸血鬼故事,它以蒸汽轮船作为舞台,以追求梦想贯穿始终,彻底突破了以往人们对吸血鬼小说和吸血鬼形象的认识,历来被视为与安妮·莱斯的《夜访吸血鬼》齐名的经典,并在二十一世纪初入选了英国格兰兹出版社的“奇幻大师杰作系列”。
  歌颂梦想是《热夜之梦》的中心和主旨,但本书绝非一本简单的励志书,因为追求梦想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牺牲与背叛,伴随着真挚的情谊,也伴随着不离不弃的坚持。在马丁笔下,这一切是如此地真实感人,唯愿读者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能够充分体会到主人公们对梦想的那份执著。
  第一章
  圣路易斯,1857年4月
  阿布纳·马什用胡桃木拐杖重重地敲打着旅店的柜台。“我要找一个名叫约克的人,他自称乔希·约克。这里有没有这个人?”
  店员是个戴眼镜的老者。他被拐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认出马什,露出了微笑。“怎么,是马什船长!”他亲切地说,“半年没见啦,船长。我听人谈起过你的不幸遭遇。惨哪,实在是惨。我从1836年就来这里了,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冰塞①。”
  【① 冰塞:封冻冰层下面的河道被冰花和碎冰临时阻塞。】
  “用不着你操心。”阿布纳·马什没好气地说。他早料到会有这种议论。“拓殖者之家”在汽船水手中很受欢迎,马什自己在严酷的冬天来临之前也经常到这儿吃饭,但自从冰塞后他就躲得远远的。阿布纳·马什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只要说出约克住哪间房就行。”他蛮横地说。
  店员紧张地点点头。“约克先生不在房间,船长。你到餐厅去可以找到他,他在用餐。”
  “现在?这个时间?”马什瞄了一眼华丽的旅店时钟,又解开外套的黄铜纽扣,掏出金怀表。“零点十分。”他不相信地问,“你说他在吃东西?”
  “没错,先生,他是在吃东西。约克先生自有选择,他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船长。”
  阿布纳·马什的喉咙深处粗鲁地咕噜一声,把表放回衣袋,转头穿过陈设豪奢的旅店大厅。他是个大块头,没有耐性,不习惯半夜三更跟人见面谈生意。他挥舞着手杖,像个从来没遭遇过不幸的人一般大踏步前行,径直走向餐厅远端的一角。一个衣着讲究的陌生人正在那里独自进餐。
  那个男人一定听见了马什走近的声响,却并不理会。他不慌不忙地从瓷碗里舀着甲鱼汤。黑色长外套的剪裁式样清楚地表明他不是河上居民,而是来自东部,甚至是外国人。此人身材高大,但比不上马什。马什一开始认为他是个老人,因为他的头发是白的;等靠得更近些以后,马什才看清那不是白发,而是非常浅的金色。陌生人突然侧过脸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约克的脸刮得很干净,表情冷淡,皮肤像头发一样泛白。马什想,他长着一双女人的手。
  他用拐杖敲打桌子,桌布减弱了音量,使响声有点发闷。“你是乔希·约克?”他问。
  约克抬眼看着马什,他们的视线相遇了。
  直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阿布纳·马什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第一次与乔希·约克四目相对的这个瞬间。年轻年老、纨绔子弟或者来自国外之类,所有设想和估计都被约克这一眼一古脑儿扫走了。一时间,眼前只剩下约克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力量、梦想和激情。
  约克的眼睛是灰色的,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阴暗吓人。瞳孔细小如针,黑得灼人,直刺入马什的心灵深处,掂量着马什灵魂的份量。瞳孔周围的灰色游移不定,如同一片迷雾——仿佛河堤隐匿,光线隐匿,整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你的船、河流和暗夜里的这片迷雾。
  阿布纳·马什似乎在这片迷雾中看到了什么,种种幻象,闪现又消逝。他感觉到了这片迷雾中透出的智慧和冷酷,还感觉到迷雾之后,有一头被束缚住的无形野兽,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啸。你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笑声、孤独和无情的狂热。
  眼光里透露得更多的是力量,可怕的力量,如同粉碎过马什梦想的冰塞。马什甚至能感到和冰塞同样的挤压,缓慢而无情,他听到自己的船和自己的希望正在破裂。
  阿布纳·马什这辈子注视过许多人,但这次注视的时间最长。他紧握拐杖,担心自己会把拐杖折成两段。最后,他移开了视线。
  坐在桌前的男人推开汤碗,打个手势道:“马什船长,我正在等你。请坐。”声音柔和而有教养,平易近人。
  “好的。”马什说道,声音轻得有些失常。他推开约克对面的椅子坐进去,让自己放松下来。
  马什身材壮硕,六英尺高,三百磅重。他的脸红红的,蓄着一脸长长的黑胡须,以掩饰扁平的鼻子和满脸疙瘩。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公认他是河上最丑的男人。他身穿厚重的、钉着双排黄钮扣的蓝色船长外套,看上去凶恶威武。但是,约克的眼神让他无法嚣张。
  这人是个疯子,马什下了判断。他在疯子和最狂热的传教士眼睛里见过相同的眼神,也在下游地区该死的堪萨斯的一个人那儿见过,那人叫约翰·布朗①。马什不想跟疯子、传教士、废奴主义者和戒酒的人打交道。
  【① 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激进废奴主义者,试图以暴力手段阻止美国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两地区成为蓄奴州。布朗最后被判处死刑,但其激进言论和武装行动却掀起了全美对奴隶制度问题的讨论,成为后来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
  但约克说话时却并不像个疯子。
  “我名叫乔希·安东·约克,船长。谈生意的时候我自称J·A·约克,朋友们叫我乔希。希望我们既能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能成为朋友。”他的声音很诚恳,有条有理,“我想你大概收到我的信了。”
  “我一直带在身边。”马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刚接到这封信时,上面提供的商机像从天而降的好运,可以挽救他害怕失去的一切。但现在,马什不那么有把握了。“你想做汽船生意,是吗?”他说,身体朝前倾。
  一个侍者走过来。“您要和约克先生一同用餐吗,船长?”
  “请吧。”约克殷勤地说。
  “谢谢。”马什说道。约克的眼神也许能瞪得他无法招架,但要说饭量,整条河上没有人比得过他。“我要汤、一打生蚝、两只加马铃薯泥的烤鸡。最好烤脆一点。再来点饮料把东西冲下肚。你喝什么,约克?”
  “勃艮第②。”
  【② 勃艮第:法国东南部产的红葡萄酒。】
  “很好,我也来一瓶。”
  约克微微一笑。“你的胃口真不小,船长,真可怕。”
  “这是个‘可怕’的镇子,”马什字斟句酌地说,“我在一条‘可怕’的河上谋生,约克先生。男人必须保持体力。这里不是纽约,也不是伦敦。”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约克说。
  “但愿如此。如果你要开汽船的话,这可是最‘可怕’的事。”
  “咱们言归正传,谈谈生意吧。你有一家货运轮船公司,而我想买下一半权益。既然你人在这里,我想你对我的提议是感兴趣的。”
  “我相当感兴趣,”马什同意,“但疑问也不少。你看上去像个聪明人,我想,你在写这封信之前一定调查过我。”马什用手指敲着信,“你应该知道,这个冬天几乎让我破产了。”
  约克一言不发,但脸上的神态命令马什说下去。
  “菲佛河运公司,我的公司。”马什继续说道,“取这个名字,不只因为我过去一直在菲佛河工作,也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纳③。我有六条船,大部分负责接密西西比河上游的生意,从圣路易斯到圣保罗,也有一些在菲佛河,从伊利诺斯州到密苏里。我的生意做得不错,每年都能新添一两艘船。但去年七月,正当我想着把生意扩大到俄亥俄甚至新奥尔良时,我的玛丽·克拉克号锅炉破裂起火,在迪比克附近。大火一直烧到船的吃水线,死伤上百人。接着是今年冬天,可怕的冬天。我的四艘船停在圣路易斯避冬:尼古拉斯·培罗号、邓利斯号、甜蜜菲佛号,还有我刚造好的伊莉莎白号——她只航行了四个月,是条好船。长三百英尺,有十二个大锅炉,速度可以和河上任何一艘汽船媲美。我真的为我的这位伊莉女士骄傲。她花了我二十万,但每分钱都值得。”汤端上来了,马什尝了一口,皱皱眉,“太烫了。”他说,“总之呢,圣路易斯是个避冬的好地方,结冰不严重,冰冻期也不算久。可今年冬天大不一样。没错,就是冰塞。天杀的河,冻得结结实实。”马什伸出红色的大手,越过桌子摊开手掌,再慢慢缩紧手指攥成拳头。“放个蛋在我手心里,它会变成什么?懂了吗,约克?冰压碎一条船比我捏碎一个蛋还容易。解冻的时候更糟,大块冰凌沿河而下,一路撞坏了码头、河堤、船只。冬天结束,我失去了我的船,四艘全部完蛋,冰把它们都夺走了。”
  【③ 加利纳:美国伊利诺斯州西北端的一个城市,位于罗克福德西北偏西。直到19世纪60年代,它还是一个繁荣的河港。】
  约克点头。“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有一艘船。”
  “一条小船。”马什说,他喝完汤,准备向下一道菜进攻,“伊莱·雷诺号。我一直让她跑伊利诺斯州,因为她载不了多少东西。她停在皮奥里亚①,逃过了一劫。这就是我仅剩的资产,约克先生。麻烦在于,伊莱·雷诺号不值钱。她全新的时候也只值两万五千元,而那是1850年的事。”
  【① 皮奥里亚:伊利诺斯州的一个重要城市。】
  “七年,”约克说,“不算太旧。”
  马什摇头。“七年对一艘汽船而言太久了。”他说,“大部分船的寿命只有四五年。河流会磨损它们。虽然伊莱·雷诺号造得比大多数船好,但仍然用不了多长时间。”马什开始吃生蚝。他把蚝肉全部铲到半片壳上,然后整只吞下去,每吃一只再贪婪地配一大口酒。“所以我想不透,约克先生,”半打生蚝消失之后,他接着说道,“你想买下我船队一半的经营权,但我只剩一艘又小又老的船。你在信上开的价实在高得有点离谱。在我拥有六艘船的时候,菲佛河运公司可能值这么多,但现在不是了。”他咽下另一只生蚝。“十年之内,你的投资不会得到任何回报。靠雷诺号不行,她无法大量载货,搞客运也一样。”马什用餐巾擦擦嘴唇,注视着餐桌对面的陌生人。食物恢复了他的元气,现在他觉得重新找回了自我,能够主导这次谈话了。约克的眼神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但也没啥好怕的。
  “你需要我的钱救急,船长。”约克说,“为什么要自揭老底?你就不怕我去找别的合伙人?”
  “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马什说,“我在河上待了三十年,约克。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乘木筏到下游的新奥尔良去了。我在平底船和重帆船上工作过,后来才干上汽船。我当过领航员、大副、勤务工,甚至执事助手。这一行里我什么都干过,除了一项,那就是骗子。”
  “一个诚实的人。”约克说。马什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有一丝嘲弄的语气。“你能如实告诉我公司的境况,我很高兴。当然,这些事我早已了解过了。我原来的提议不变。”
  “为什么?”马什粗声问,“只有笨蛋才乱花钱。你不像个笨蛋。”
  没等约克回答,主菜送来了。
  马什要的鸡烤得很漂亮,脆得恰到好处。他锯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约克盘子里是一块厚厚的牛排,艳红鲜嫩,浸泡在血水和酱汁里。
  马什看着他灵巧轻松地对付那块牛排,刀仿佛切奶油般滑过肉块,从不停顿,不像马什似的又劈又锯。他拿餐叉的方式像个绅士,总是先放下刀,再换过手来拿叉子。马什不得不承认,约克苍白修长的手兼具力度与优雅,他很奇怪自己刚才竟会认为那是女人的手。这双手白皙,但是有力,坚实得如同日蚀号主船舱里那架钢琴的白键。
  “为什么?”马什催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乔希·约克迟疑片刻,这才开口说道:“你对我很诚实,马什船长,因此我不能以谎言回报你——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真相。有些事我不能对你说,不过我可以保证那些事与你毫无关系。在这个条件下,我来提出价钱,看看是否能与你达成协议。如果不能,我们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分手。”
  马什剁开第二只鸡的胸部。“继续,”他说,“我在听。”
  约克放下刀叉,双手搭在一起,指尖交触。“由于个人的理由,我想成为一艘汽船的主人。我要沿这条大河旅行,兼具舒适与隐私,像船长而非乘客。我有一个梦,一个目的。我寻求盟友,但也有敌人,很多敌人。详情与你无关。如果你逼我,我会对你说谎。所以别追问了。”有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刚硬起来,但随即软化,露出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渴望拥有并掌控一艘船。你看得出我不是河上居民,尽管这个礼拜我在圣路易斯看了点书,学了些东西,但我对汽船和密西西比河仍然一无所知。我需要一个熟悉汽船驾驶、了解河流和河上居民的伙伴,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这个伙伴还必须具备其他优点:他必须谨言慎微。我不希望我的举动──我承认,有时候我的举动非常特别──成为码头间的话题。在我把所有营运事宜都交到他手中之后,他必须值得信赖。他必须勇敢。我不需要软弱迷信,或对宗教太过虔诚的人。你虔诚吗,船长?”
  “不,”马什说,“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圣经》宣扬家,他们也不喜欢我。”
  约克微微一笑。“实干——我需要讲求实干的人。他将专注于工作,不打听我的事。我重视隐私。即使有的时候我的言谈举止显得怪异、专断、反复无常,我也不希望被质疑。你明白我的需求吗?”
  马什扯着胡子,沉吟着。“明白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会成为合伙人。”约克说,“把你的公司交给你的律师和职员打理,你和我一同到河上去旅行。船长的职责由我履行,你可以说自己是领航员、大副,或者副船长,随你选。当然,船的实际操作我会交给你。我不会常常下达命令,但如果我下达命令,你必须无条件地确保这些命令被切实遵行。有些同伴会和我们一起旅行,免费住进舱房,我可能视情况把船上的一些职责委派给他们。这些决定你不能质疑。如果你接受所有这些条件,马什船长,我们就可以一起致富,在你的河上享受自由奢华的旅程。”
  阿布纳·马什笑出声来。“这个嘛,或许吧,但这不是我的河,约克先生。还有,如果你想在老伊莱·雷诺号上享受奢华的旅程,等上了甲板你一定会跳脚。她又吵又慢,起居设备烂得够呛。甲板上多数时候塞满了外国乘客,航行到一些难以想象的鬼地方去。我两年没上那艘船了──现在是老尤杰船长在驾驶她。我最后一次搭乘那艘船的时候,她闻起来有一股子馊味。真想自由奢华的话,你该去买日蚀号或者约翰·西蒙斯号。”
  乔希·约克啜了一口酒,微笑着。“我从没想过乘坐伊莱·雷诺号。”
  “但她是我唯一的船。”
  约克放下酒杯。“来,”他说,“咱们到房间里接着谈,进一步讨论细节。”
  马什无力地抗议。拓殖者之家提供各色甜点,他一道也不想错过。可是约克坚持他的提议。
  约克住在设备一流的大套房,是旅店最好的房间,通常提供给来自新奥尔良的富有的庄园主。
  “坐。”他命令似的说,示意马什坐进客厅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里。
  马什照办,房间的主人走进内室,片刻后带回一个小铁皮箱,把箱子放到桌上,打开锁。
  “你过来。”他说,马什已经起身,站在他后面。约克掀开盖子。
  “金币。”马什低声道。他伸手触摸那些钱币,让它们从指间溜过,体会着这种黄色金属的诱人触感、光泽和哗啦啦的脆响。他拿起一枚金币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十足真金。”然后扔回箱子。
  “总共一万美金,一枚金币值二十美金。”约克说,“我还有两个同样的箱子,此外,我在伦敦、费城和罗马都有存款,总数十分可观。接受我的提议吧,马什船长,你将拥有第二艘船,一艘比伊莱·雷诺号大得多的船。或者应该说是我们将拥有第二艘船。”他笑道。
  阿布纳·马什本想回绝约克的提议,但他实在太需要钱了。约克的提议听起来太美妙了,马什本能地肯定这件事背后潜藏着某种危险,接受下来一定是个错误。但此刻他眼前一片金光,感到自己的意志力不断削弱。
  “你是说一艘新船?”他轻声问。
  “没错。”约克回答。
  “多少……”马什开口道,他的嘴唇发干,他神经质地舔舔嘴唇。“你愿意花多少钱来打造这艘新船?”
  “需要多少?”约克平静地问。
  马什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哗啦啦地从指间落下,掉回箱子。金光闪闪,真美呀,他想,但他只说:“你不该随身带这么多钱。单单为了一枚金币,那些无赖都会宰掉你。”
  “我能保护自己,船长。”约克说。马什看着他的眼神,感到一股寒意。他同情那些想抢劫乔希·约克的人。
  “你愿意和我到外面走一趟吗?去码头。”
  “你还没给我答案,船长。”
  “你会得到答案的。先来一趟,我要你看样东西。”
  “好吧。”约克说。他盖上箱子,柔和的黄光消失了,房间突然变得封闭而昏暗。
  夜气湿冷。他们走在黑暗寂寥的街道上,靴子敲出回声。约克显得敏捷而优雅,马什则声势浩荡。约克穿着一件剪裁类似披肩的宽大的领航员外套,头戴老式海狸皮高帽,弦月的光辉在街道上拉出他长长的身影。马什瞪着砖砌仓库之间的阴冷小巷,极力表现出健壮剽悍的模样。一般说来,他只要皱皱眉就足以吓跑流氓。
  码头挤满船只,至少四十艘船系在岸桩和趸船边。即便在这个时刻也不是彻底安静。月色下,货船巨大的烟囱投下黑色阴影,吞没了倚着货箱和干草堆随意坐卧、互递酒瓶、抽着烟斗的码头工人。一打以上的船,舱房窗户中依旧亮着光。密苏里河运公司的怀恩多特号灯火通明,蒸气缭绕。有个人站在一艘大邮轮的最高甲板舱①顶上,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阿布纳·马什带着约克从那艘船边走过,接着走过一排黑沉沉的汽船,它们高耸的烟囱直指夜空,托着繁星,仿佛一列阴暗的树,顶端长着怪异的花朵。
  【① 最高甲板舱是专供高级船员使用的舱房。】
  最后,他停在一艘华丽的明轮船前。烟囱矗立在主甲板上,栈台高高升起,这是为防备不速之客登船。饱经风霜的老旧趸船与她相偎相依。即使在朦胧的弦月下,仍旧可以看出她的壮丽。码头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像她这样庞大、这样骄傲。
  “这是?”乔希·约克肃然起敬。
  “这是日蚀号。”马什说,“看,驾驶舱上有她的名字,在那边。”他用拐杖点了点,“看得见吗?”
  “非常清楚。我的夜视力很好。这是一艘特别的船?”
  “没错,特别极了。她是日蚀号!这条天杀的河上,每个男人和小男孩都晓得她。她现在很老了──1852年造的,五年了,但仍然是最顶级的。据说她的造价达到三十七万五千美金,我相信,完全值那个价。没有比她更大、更美、更‘可怕’的船了。我研究过她,乘坐过她,我很清楚。”马什加重语气道,“全长三百六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大厅就有三百三十平方英尺。没有哪条船能和她相提并论。大厅一头有亨利·克莱的金雕像,另一头是安迪·杰克逊①的,他俩隔着整座大厅互相瞪眼。水晶、银器、彩色玻璃,多得连拓殖者之家都望尘莫及;另外,里面还有油画、从没尝过的食物和镜子。但是,和她的速度相比,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① 在美国历史上,亨利·克莱和安迪·杰克逊是死对头,虽同属民主共和党(即今日民主党前身),却曾是总统大选时的竞争对手。1824年之后,民主共和分裂为国民共和党及民主党,两人又分别成为两派的主要领袖。】
  “她的主甲板下有十五具锅炉。划一桨可以行进11英尺。不骗你。只要斯特金船长让她点火启动,不管哪条河上的哪艘船都追不上她,时速可达十八英里,轻而易举。1853年,她创下了从新奥尔良到路易斯威尔的最快记录。花了多少时间我记得一清二楚:四天九小时三十分,以五十分钟的差距,击败天杀的夏特威尔号。”马什转身面向约克,“我原本希望我的伊莉女士有朝一日能取代日蚀号,打败她,或者和她势均力敌,但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啦。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只是在愚弄自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去造一艘可以取代日蚀号的船。
  “给我这笔钱,约克先生,你就会成为我的合伙人——这就是我的答案。你要半个菲佛河运公司,和一个只管开船、不过问你任何私事的合伙人?没问题。给我钱,让我造一艘像那样的船。”
  乔希·约克凝视着那艘巨大的明轮船。黑暗中的日蚀号沉默无声,自在地漂浮在水面,准备迎接一切挑战。约克向阿布纳·马什转过身来,唇上挂着微笑,暗色的眼中似乎有隐约的火焰。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交。”然后伸出手。
  马什咧开嘴,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暴牙。他肥厚的大手抓住约克纤瘦白皙的手,紧紧地握着。“成交!”他大声说,粗鲁地使着劲儿,用上了全身力气。谈生意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他在考验交易对象的意志力和胆量,他会一直把手握紧,直到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痛苦。
  但约克的眼神依然清澈,并用惊人的力量攫住马什的手,不断收紧,苍白的皮肤下肌肉虬结。马什好不容易才咽下呼痛声。
  约克松开手。“来吧,我们有计划要商量。”他说,用力拍了马什肩膀一下。马什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第二章
  新奥尔良,1857年5月
  十点刚过,索尔·比利·蒂普顿抵达法兰西交易所,看着他们拍卖掉四桶酒、七箱干货和一船家具。这以后才会有奴隶运来。他沉默地站着,手肘靠在环绕足足半个圆形大厅的大理石吧台上,一面观察贩子用两种语言叫卖自己的货,一面啜饮苦艾酒。
  索尔·比利是个阴沉如死尸的男人,长长的马脸上有孩童时期留下来的痘疤,褐发稀疏,罕有笑容,冰蓝色的双眼令人恐惧。
  这对冷酷而危险的眼睛是索尔·比利的护身符。法兰西交易所是个豪华场所,完全不合索尔·比利的品味。事实上,他并不喜欢来这里。
  交易所位于圣路易斯旅店的圆形大厅之中,日光由上面的圆顶倾泻而下,洒落在拍卖台和叫价者身上。圆顶高达八十英尺,四周环绕高大的柱子,圆顶内围有一圈走廊,天花板精心装饰过,墙上布满壁画,吧台是实心大理石,地板是大理石,拍卖台也是大理石。顾客中有来自上游区的富有农庄主,也有来自旧城的克利欧①年轻公子哥。
  索尔·比利讨厌克利欧人,讨厌他们昂贵的服饰、傲慢的举止和无礼的眼神,不喜欢与他们打交道。
  【① 此处的克利欧人是美国初期在路易斯安那出生的法裔和部分西班牙裔的自称。】
  大约十一点时,他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的一点酒。奴隶贩子也开始由莫罗、艾斯普奈和公众街等地的奴隶圈栏里运来货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孩子。其中有一小部分人肤色较淡,脸孔漂亮。
  一个贩子把拍卖槌敲在大理石桌上,顾客们停止交谈,将注意力转向他。
  他一招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便颤巍巍地站到一个板条箱上。她稍带一点白人血统,有双漂亮的大眼睛,穿着白色棉布裙,头发上系着绿丝带。贩子开始道出一连串夸张的赞美辞,索尔·比利漠然地看着两个克利欧年轻人竞相出价。最后,这女人以一千四百块的价格卖出。
  接下来是个老一点儿的女人,介绍说是优秀的厨娘,也被卖掉了。
  再往下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年轻妈妈,被一起卖掉。
  索尔·比利等待着,又经过七项拍卖之后,贩子终于推出了他看中的货。这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法兰西交易所被顾客和贩子挤满了。
  她的名字是艾米莉,贩子这样告诉大家。“看看她,各位先生。”贩子用含糊不清的法语说道,“看看她吧,多么完美!好多年没有这样的货色了,不知还要再过多少年,我们才会再见到一位像她这样的美人。”
  这话索尔·比利差不多同意,他判断艾米莉大概十六七岁,发育成熟。站在拍卖台上,她显得有些害怕。那袭朴素的暗色布裙衬出了她姣好的身形,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大而温柔的眼睛和欧蕾咖啡①色的肌肤。朱利安一定会喜欢的。
  【① 法国最有名的咖啡,又称牛奶咖啡。】
  标价升高了。到两千块左右时只剩下三个竞争者,其他人都已出局。三人之中有个皮肤黝黑的秃头男人要求艾米莉赤身露体。贩子毫不迟疑地一声令下,她小心地解开衣服,慢慢脱下。有人发出猥亵的赞叹,引来一阵哄笑。
  价格到两千五时,秃头男人退出了,反正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剩下两个都是克利欧人,连续三次你追我赶,把价格拉抬到三千两百块。接下来是犹豫不定的时刻。
  贩子巧舌如簧,说动两人中较年轻的那个开出最后一个价钱:三千三百美金。
  “三千四百块。”那人的对手镇定地说。
  索尔·比利认得他,这个瘦削的克利欧年轻人名叫蒙特勒,是恶名昭彰的赌徒和决斗者。
  另一人摇摇头,停止竞标。蒙特勒对艾米莉露出志在必得的傻笑。
  索尔·比利等了三次心跳的时间,就在拍卖槌就要敲落的一瞬,他放下苦艾酒杯,清晰地扬声报价:“三千七百块。”
  贩子和女孩都惊讶地抬起头。
  蒙特勒和几个朋友向索尔·比利射来阴沉威吓的目光。
  “三千八百块。”蒙特勒说。
  “四千。”索尔·比利说。
  即使对这么一个美女而言,这也是高价。
  蒙特勒向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说了句什么,三人一言不发地迈步走开,大理石地板上响起忿忿的脚步声。
  “看来我赢得了竞标。”索尔·比利说,“让她穿上衣服,准备跟我走。”所有人都瞪着他。
  “当然当然!”贩子说。
  另一个贩子从桌前起身,用拍卖槌召来另一个漂亮女孩以吸引众人的注意,法兰西交易所再度嘈杂起来。
  索尔·比利领着艾米莉沿着长拱廊走出圆厅,来到圣路易斯街,经过成排的时髦商店,街头晃荡的闲人和富有的旅客都好奇地望着他们。
  索尔·比利走到太阳下,强光令他眯缝着眼睛。
  就在这时,蒙特勒赶到他身边,开口道:“Monsieur①。”
  【① 法语“先生”。】
  “如果你要和我说话,用英文。”索尔·比利厉声说,“在其他地方,别人叫我蒂普顿先生,蒙特勒。”他细长的十指稍稍抽搐了一下,寒冰般的双眼定在对方身上。
  “蒂普顿先生,”蒙特勒的英文没有音调,没有高低起伏。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两个同伴僵直地站在他身后。“我从前也输掉过女孩子,”这个克利欧人说,“但她与众不同。不过,输掉她只是小事,我不能忍受的是你竞标的手段,蒂普顿先生。你让我沦为笑柄,你以你的胜利侮辱我、愚弄我。”
  “哎呀,”索尔·比利说,“哎呀呀。”
  “你玩的是危险的游戏。”蒙特勒警告道,“知道我是谁吗?如果你是绅士,我会把你叫出来,先生。”
  “决斗是违法的,蒙特勒,”索尔·比利说,“你没听说过吗?况且我也不是绅士。”他转身朝靠在旅店墙边望着他们的混血女孩说,“走吧。”然后沿人行道离去,女孩跟在后面。
  “你会付出代价的,Monsieur!”蒙特勒在后面喊道。
  索尔·比利毫不在意地转过街角。他神采奕奕地走着,在法兰西交易所里他是不会这样昂首阔步的。街道给索尔·比利一种家的感觉,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学会生存的地方。
  奴隶女孩艾米莉竭尽全力狼狈地快步跟在后面,光脚在砖砌人行道上敲出沉重的响声。
  他们来到新奥尔良比较粗俗但也比较新的美国区域。索尔·比利的马系在一家酒馆外。他骑上去,叫女孩在一旁跟着走。他们从城南出发,不久便离开了大路,中途只停下来一次,好让索尔·比利的马休息,他自己也从鞍袋拿出又干又硬的面包和奶酪来吃。他让艾米莉在溪中喝了一点水。
  “您是我的新主人吗,先生?”艾米莉问,她的英语非常流利。
  “只是监工。”索尔·比利说,“今晚你会见到朱利安的,姑娘。天黑以后。”他微笑,“他一定会喜欢你。”然后他叫艾米莉闭嘴。
  当天色渐渐昏暗、女孩的脚步也越来越蹒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朱利安的庄园。路沿着溪沼,在一排枝条上披垂着青苔的茂密树木间蜿蜒。他们绕过一株巨大光秃的橡树,进入一片荒芜多年的田地。田地被落日黯淡余晖染成红色,长着茂盛的杂草,从水滨一直通到房子。溪沼边有老旧腐朽的船埠头和木柱,供过往船只使用。大房后面是一列奴隶的小屋,但并没有奴隶。
  “到家了。”索尔·比利说。
  女孩问这座庄园有没有名字。
  “以前有,”索尔·比利说,“很多年以前,加洛克还在的时候。但他病死了,他和他的好儿子们通通死了,现在这个庄园没有名字。好了,闭上你的嘴,快点。”
  他领着艾米莉绕到屋后,走进自己的房间,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锁。索尔·比利在仆人房区拥有三个房间。他把艾米莉推进卧室,“脱掉衣服。”他厉声下令。
  女孩惴惴不安地听令,一脸恐惧地望着他。
  “别那样看我,”他说,“你是朱利安的,我不会乱来。我去烧水,厨房里有个木桶,你把自己洗干净,打扮打扮。”他拉开一个雕刻繁复的木衣橱,抽出一件深色锦缎礼服。“拿去,应该合身。”
  艾米莉吃惊地倒抽一口气。“我不能穿这种衣服,这是白人小姐穿的。”
  “闭嘴,照我的话做。”索尔·比利说道,“朱利安要你漂漂亮亮的,女孩。”
  他把她留下,径自走进主屋。
  他在图书室找到了朱利安。一片黑暗中,朱利安静静地坐在一张大皮椅上,手里端着白兰地。
  索尔·比利走进房间,站在一段距离之外以示尊敬,默默地等待朱利安开口。
  “怎么样?”黑暗中传出朱利安的声音。
  “四千,”索尔·比利应声答道,“但你一定会喜欢。年轻可爱,温柔漂亮。”
  “其他人马上就到,亚兰和让已经在这里了。那两个傻子等得都不耐烦了。等她准备好,把她带到交谊厅去。”
  “是。”索尔·比利很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图书室。
  穿上锦锻礼服后,艾米莉简直换了副模样。整洁清新,妆扮适宜,真是美极了。
  索尔·比利仔细地检视一番,道:“来吧,到交谊厅去。”
  交谊厅是个宽大华丽的房间,由三座燃烧着上百枝细小蜡烛的巨型雕花玻璃吊灯照明。墙上挂着描绘溪沼景致的昂贵油画,地板是光亮美丽的木头。一端是通向休息室的宽大双扇门,另一端则是分往两侧的向上的阶梯,扶手微微发亮。
  所有人都在,等着索尔·比利带她进来。
  包括朱利安在内,他们一共有九人,六男三女,男的着深色欧式套装,女的着浅色丝绸礼服。除了朱利安,他们都等在阶梯上,一动不动,沉默恭敬。
  索尔·比利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自称艾德里安娜、辛西娅和瓦莱丽的苍白女子;长着男孩似的脸庞、深肤色的英俊雷蒙;双眼如炽热炭火般燃烧的库特,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个叫让的,在等待期间微微颤抖着,嘴唇掀起,露出白色长牙,双手不住地抽搐。他饥渴难耐,但并未行动。他等着朱利安。他们全都等待着朱利安。
  朱利安越过交谊厅,走向奴隶女孩艾米莉。他的移动如猫一般庄严而优美。如君主,如王者,如黑暗飘移,水银泻地。虽然他皮肤苍白,但却给人一种黑色的印象;鬈曲的黑发,衣着晦暗,双眼如燧石般闪烁发亮。
  他在女孩面前站定,露出微笑。他的微笑亲切迷人。
  “美极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艾米莉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
  “住口。”索尔·比利厉声道,“朱利安先生叫你开口你才能开口。”
  朱利安的手指滑过女孩柔软的暗色脸颊。女孩全身发抖,极力保持不动。他的手漠然梳过她的头发,然后托起她的脸朝向自己,用双眼啜饮她。艾米莉警觉起来,发出害怕的叫声,但朱利安两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望向两侧。
  “真可爱,”他说,“你很美,孩子。我们赞赏美,我们全都赞赏美。”他放开她的脸,举起她的一只小手,转过来,倾身在手腕内侧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奴隶女孩仍在颤抖,但没有反抗。朱利安微微把她转过来,把她的手臂举向索尔·比利·蒂普顿。“你愿意接受这个荣誉吗?”
  索尔·比利走到他身后,从腰背的刀鞘抽出一把刀。惊恐之下,艾米莉的黑色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拼命挣扎,但被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动作迅速绝伦。几乎未见刀刃划过,她的手腕内侧已然出现一道刀口。方才,朱利安就是在这里印下双唇。血自伤口涌出,滴落地面,沉寂的交谊厅里发出响亮的回音。
  女孩短暂地抽泣几声,没等她彻底明白过来,索尔·比利已经收刀回鞘,让到一边,而朱利安再度抓住她的手,又一次举起她纤瘦的手臂,将嘴唇覆上手腕,开始吸吮。
  索尔·比利退向门口,其他人则离开阶梯,聚拢过来,女人们的礼服发出轻柔的刷刷声。以朱利安和他的猎物为中心,他们围成一个饥渴的圆。他们的眼睛阴暗而炙热。
  艾米莉昏迷过去时,索尔·比利跳上前去,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撑住。她轻飘飘的,几乎全无重量。
  “如此美人。”朱利安喃喃道,他放开了她,眼神滞重而餍足。他微笑着。
  “求求你,丹蒙。”叫让的那个苦苦哀求,像热病发作似的颤抖着。
  黑色的血流沿手臂缓缓而下,朱利安瞥了让一眼,眼神冷酷而恶毒。
  “瓦莱丽,”他说,“你是下一个。”
  一个紫色眼眸、身穿黄礼服的苍白女人走上前,优雅地跪下,开始舔舐那股可怕的血流,直到舔净了手臂,她才把嘴贴到伤口上。
  接着是雷蒙,与此同时朱利安走开了;然后是艾德里安娜和乔治。
  最后,当所有人都结束了,朱利安才微笑着转向让。
  让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呜咽,扑向女孩,将她从索尔·比利的怀抱里一把扯过,开始撕开她柔软的喉咙。
  丹蒙·朱利安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等他完事以后,”他向索尔·比利说,“清理这个地方。”
  第三章
  印第安纳州,新奥尔巴尼,1857年6月
  河雾深浓,夜气湿冷。午夜过后,乔希·约克终于由圣路易斯抵达新奥尔巴尼,来到空无一人的船厂,与阿布纳·马什会面。他像是雾里冒出来的苍白幽灵一般,背后还跟着几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像他的影子。
  约克出现时,马什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他咧嘴笑道:“乔希。”同时草草向其他人点头致意。四月时,他曾与这些人在圣路易斯会过面,随后便来到新奥尔巴尼打造他的梦想。他们是约克的朋友和旅行同伴。
  马什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一群人。两个男的看不出年龄,他们的外国名字马什记不住也念不出,他叫他们史密斯和布朗,这种叫法让约克觉得很好笑。这两人老是用某种急促嘈杂的外国腔唠叨个不住。另一个男的脸颊凹陷,似乎是东方人,打扮得像殡葬从业者,名叫西蒙,从不讲话。还有个女的叫凯瑟琳,据说是英国人,高个子,背有些驼,显得老态龙钟,让马什联想到一头巨大的白秃鹰。这些人全是约克的朋友,约克警告过他会有一些特殊的伙伴,所以阿布纳·马什闭紧自己的嘴巴,什么都没问。
  “晚安,阿布纳。”约克说。他停下脚步,环视船厂。汽船半成品躺在流动的灰色雾气中,仿佛一具具骸骨。“我们的船在哪儿?”
  “这边来。”马什边说边大剌剌地挥舞拐杖,带领他们走过半个船厂。“那儿。”他用拐杖指着。
  灰色浓雾中露出那艘船,傲然耸立。相比之下,周围船只顿时显得渺小无比。船舱和扶栏涂了雪白发亮的新漆,即使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也十分显眼。最高甲板舱顶上的领航室像一座光辉夺目的玻璃殿堂,圆顶周边装饰着华丽的木雕,图案如爱尔兰蕾丝般繁复。两只烟囱孪生子般并立于最高甲板舱前方,乌黑挺直,威风凛凛。伞形的烟囱头仿佛两朵盛开的黑色金属花。船身细长,船尾似乎河雾中无止境地延伸开去。和所有一流的汽船一样,她是艘明轮船。船身中央雄伟的流线形轮机室于雾中隐现,暗示着桨轮的巨大力量。
  马什心想,在夜雾中,在周围又小又寒碜的船只包围下,她像一个幻影,一个梦里出现的白色鬼魅。
  史密斯叽哩呱啦地说了些什么,布朗也叽叽喳喳地响应,但乔希·约克只是凝望着。他望了很久很久,然后点点头。
  “我们创造了一个非常美丽的事物,阿布纳。”他说。
  马什笑了。
  “真没想到她就快完工了。”约克说。
  “这里是新奥尔巴尼。”马什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到这里来,而没去圣路易斯的船厂。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造船了。去年造了二十二艘,今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我知道他们一定能为我们完成工作。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我带了一箱金币,把它倒在工头的桌子上,然后我说:‘我要造一艘汽船,要迅速完工。而且,我要它成为最快最漂亮最好的船,你他妈的你听见没有?马上去找工程师,最好的工程师,我不管你是不是得去对岸的路易斯威尔把他们从妓院里拖出来,今晚就把他们找来,然后开工。把最好的木匠、油漆匠和锅炉匠通通找来。只要有一样该死的东西不是最好的,我让你后悔莫及。’”马什大笑道,“你真该看看他的样子,不晓得该看那些金币还是听我讲话。我的话还有那些金币把他吓得半死,不过他真的很帮忙。”他朝那艘船点点头,“当然,她还没完工,还需要修饰,涂上蓝漆和银漆,好配合你想布置在主船舱的银器。你在费城订的摆设和镜子也还没运来。不过主体大部分都完成了,乔希。走吧,咱们上去瞧瞧。”
  工人留了一盏灯在船尾附近的木竿上,马什划亮火柴把灯点燃,粗鲁地塞进布朗手里。“喏,拿着。”他说。他踏着笨重的步伐登上船舷,朝主甲板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小心手,”他说,“有些地方油漆还没干透。”
  主甲板就是最低处的甲板,上面到处是机械设备。灯内的火焰明亮平稳,但布朗提着它晃来晃去,那些笨重机器的影子于是不祥地摇摆跳动,仿佛有了生命。
  “就是这儿。把灯拿稳。”马什命令道。他转身朝约克比划着,胡桃木拐杖冲着分立于甲板前端两侧的巨大的金属圆筒指指点点。“十八具锅炉,”马什骄傲地说,“比日蚀号多三具。每具直径三十八英寸,长二十八英尺。”他挥着拐杖,“熔炉外包了一层防火砖和金属板,不会弄脏甲板,也降低了火灾发生的可能性。”他们沿头顶上方由锅炉通往引擎的蒸汽管线来到船尾。“我们的汽缸是三十六英寸的高压汽缸,和日蚀号一样,一桨可以划动十一英尺。我敢说,我们的船一定会成为这条老河上最骇人的家伙。”
  布朗叽叽喳喳,史密斯叽哩呱啦,乔希·约克露出微笑。
  “到楼上去吧,”马什说,“你的朋友好像对引擎没啥兴趣。不过楼上的东西他们应该会喜欢。”
  楼梯宽敞华丽,由发亮的橡木制成,栏杆上有优美的槽纹。它由船首起始,宽大的梯身遮住了炉具和引擎,然后分往两边,呈优美的螺旋状,通向上层的空地、锅炉和甲板。他们沿右舷走着,引路的是马什的拐杖和布朗的提灯,一行人的靴子在硬木板上咯吱作响。精致的哥特式廊柱与护栏让大家惊叹不已,上面是精心雕琢的木刻花卉、涡纹、橡实等图案。头等舱的门窗自船首到船尾连成一列,黑胡桃木舱门,彩绘玻璃窗。
  “头等舱还没完工,”马什打开一扇门,带他们进入其中一间,“不过我们一定会在里面摆上最好的陈设:羽毛被啦,羽毛枕啦,每个房间都会有一面镜子和一盏油灯。我们的舱房也比普通船大,所以没办法和同尺寸的其他汽船一样载那么多旅客,但旅客将拥有更多空间。”马什笑道,“我们可以向他们收更多的钱。”
  每个舱房都有两扇门,一扇向外通往甲板,另一扇向内通往华丽的大厅,也就是这艘船的主舱。
  “主舱距离完工还早,”马什说,“不过还是去看看吧。”
  他们走进去。布朗举起灯时,他们全停了下来。即使缺少地毯、镜子和一切摆设,这座舱房依然给人华丽的感觉。他们默默地缓步走着,随着摇摆的灯光,舱房美丽的细节在黑暗中忽隐忽现: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和雕梁画栋如蕾丝般精细;一长排纤细的柱子侧立于头等舱门边,上面有整齐雅致的槽纹;黑色大理石台纹彩丰富;两排吊灯,每架均有四个大水晶灯罩,悬吊在精致的铁网上,只差灯油、灯焰和镜子,就能够唤醒整座大厅,让它变得灿烂辉煌。
  接下来是上层甲板。他们爬上一道狭窄的楼梯,巨大的黑色铁烟囱矗立在面前。再爬上一段较短的楼梯便是最高甲板舱。
  “船员的舱房。”马什说道,没有带他们进去参观。领航室矗立在最高甲板舱顶,他领他们继续往上爬。
  在这里,好几个码头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茫茫雾气围绕着四周的小船,雾中隐约闪烁的是俄亥俄河幽暗的水面,甚至还有远方路易斯威尔的灯火。领航室内部宽敞豪华,窗户由最好的玻璃制成,还有彩绘玻璃饰边。到处是乌黑发亮的木头,银制镶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们见到了船舵。它非常庞大,下半部埋在地板沟槽中,露出的上半部和马什一样高。它由较软的黑柚木制成,轴把上有白银饰带,像舞厅女郎的吊袜带。它仿佛在吶喊,渴望舵手的碰触。
  乔希·约克走向船舵,伸手抚摸着乌黑的木头,接着像舵手一样握住它。他掌着舵,伫立良久,深沉的灰眸凝望着黑夜与河雾。其他人沉默无语。有一个瞬间,阿布纳·马什几乎觉得船移动了,航行在一条幽暗的心灵之河上,踏上了一次奇异而漫无目标的旅程。
  乔希·约克转过身。“阿布纳,”他说,“我想学习怎么驾船。你能教我掌舵吗?”
  “掌舵?”马什吃惊地说。他不难想象约克成为船主或船长的样子,掌舵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要求让他觉得暖乎乎,也让他对自己的合伙人多了些理解。他懂那种渴望手握舵柄的感觉。“这个嘛,乔希,”他说,“我已经很久没做舵手了。掌舵的感觉是世上最棒的,当船长根本不能和掌舵相比。不过,这种事儿,不那么好学呀。”
  “船舵看起来很容易操纵。”约克说。
  马什笑了。“一点儿没错!但你要学的不是怎么操纵舵盘,而是操纵河流,约克,是河流,是古老的密西西比河。我在拥有自己的船之前当过八年舵手,我有密西西比河上游和伊利诺斯河的航行执照。但我从来没到过俄亥俄河或密西西比河下游。虽然我对汽船很了解,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这些河段上安全航行──因为我不熟悉它们。那些我所熟悉的河段,是花了很多时间去认识的,而且河流永远在变化。如今我离开领航室太久,得全部重头学起。乔希,没有一处河道是相同的,你必须对它的每一英寸都了如指掌才行。”马什转动着船舵,一只手爱怜地放在上面。“但现在,我打算至少亲自掌一次舵。这艘船实现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想亲手操控她。当我们和日蚀号对上的时候,我会到领航室代班,我会的!像她这么大的船,一定得接新奥尔良的生意,也就是说我们会航行到下游,我得开始认识河道。该死的,一英寸一英寸地去认,这可是件费神的事。”他注视着约克,“现在你明白了,还想掌舵吗?”
  “我们可以一起学,阿布纳。”约克答道。
  约克的同伴显得躁动不安。他们从一扇窗户逛到另一扇窗户,布朗把提灯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西蒙的脸色像个死人。史密斯用外国话对约克说了些什么,约克点点头。“我们得回去了。”他说。
  马什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带他们离开领航室。
  他们疲惫地穿越船厂,半路上约克回过头,朝他们的船只停泊之处望去。黑暗衬托出苍白的船身。其他人停下脚步,沉默地等待着。
  “你知道拜伦吗?”约克问马什。
  马什想了整整一分钟。“我认识一个叫布莱克杰克·皮特的家伙,大土耳其号的舵手。我记得他姓拜恩。”
  约克微笑。“不是拜恩,是拜伦。拜伦爵士,英国诗人。”
  “噢,”马什说,“他呀。我不是很懂诗,不过我似乎听说过他。好像是个跛子对吧?不过很受女士欢迎。”
  “就是他,阿布纳,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有幸与他会过一次面。我们的船让我联想到他的一首诗。”
  约克开始朗诵——
    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
    晴空无云,繁星灿烂;
    那最绝妙的光明与黑暗,
    均汇聚于她的丰姿与眼底,
    交织成如许温柔光辉,
    是浓艳的白昼所无缘得见。
  “当然,拜伦描写的是女人,但这些诗句也适用于我们的船,不是吗?看看她,阿布纳!你认为如何?”
  阿布纳·马什不太清楚自己该怎么认为,普通船员是不会随口吟出诗句的,他也不知道该对这样的人说什么。“非常有趣,乔希。”他只能这么回答。
  “我们要为她取个什么名字?”约克问道,脸上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这首诗给你灵感了吗?”
  马什皱起眉头。“我可不会以一个英国跛子来为她命名——你这样想也不成。”他粗声说。
  “不,”约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黑暗仕女’这类名字──”
  “我也想到一个名字。”马什说,“我们毕竟是菲佛河运公司,这艘船又实现了我毕生的梦想。”他举起胡桃木拐杖指着轮机室,“我们会在那上面漆上蓝色和银色大字,真正漂亮的字,菲佛之梦①。”他微笑着,“菲佛之梦号对日蚀号,人们会津津乐道这两艘船之间的竞争,直到我们死去。”
  【① 菲佛之梦(Fevre Dream)即为本书原名。“Fevre”与“Fever”(发烧、热病之意)读音相近。】
  有那么一刻,约克的灰眼中闪烁着怪异的阴影,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菲佛之梦,”他说,“你不觉得这名字有些……不吉利吗?它让我联想到疾病、热病、死亡和扭曲的幻觉。这样的梦——人们不会期待这样的梦境,阿布纳。”
  马什皱眉。“这我可不知道。但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个瘦削而苍白的西蒙说了些什么,声音像拉动生锈的锯子一般刺耳。马什觉得他的语言极其陌生,却又和史密斯与布朗的不同。约克听着,露出深思的表情,只是仍然有些不安。“菲佛之梦,”他又说了一遍,“我原本期待一个——更健康的名字,但西蒙提出了另一种看法。就照你的意思办吧,阿布纳。从今以后,她就叫菲佛之梦号。”
  “太好了。”马什道。
  之后,约克和伙伴们向马什道别,朝渡船走去,消失在雾里。他们走了很久之后,马什还站在船厂中央,凝视那艘沉默静止的船。“菲佛之梦。”他大声念出来,感受着它的音调。奇怪的是,这名字听在耳中忽然变得不对劲了,充斥着他不喜欢的意味。他打了个冷颤,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最后,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回住处睡觉去了。
  第四章
  俄亥俄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7月
  七月初一个闷热的夜晚,菲佛之梦号离开了新奥尔巴尼。在河上待了这么多年,阿布纳·马什从没像今天一样感到生气勃勃。尽管暑气逼人,日落后河面上又涌来大群蚊子,他仍然觉得十分振奋。
  主甲板前后堆满货物,其余部分被锅炉、熔炉和引擎所占据。船上装载了一百五十吨的成捆烟叶,三十吨铁条;数不清的大木桶装着糖、面粉和白兰地;大量的盐、丝和棉布;三十桶钉子,十八箱来复枪;一些书、纸张和杂物;还有猪油和十二大桶最上等的猪肉。严格说来,猪油不是货物,那是马什自己订购的。
  主甲板上的旅客熙熙攘攘,小孩子挤成一团,在货物堆中钻来钻去。甲板上容纳了大约三百个乘客,每人付一美元到圣路易斯。这只是船票钱,食物必须自备,幸运的人可以在甲板上找到地方睡觉。大部分是外国人,有爱尔兰人、瑞典人和高大的荷兰人,他们用马什听不懂的话大声嚷嚷着,喝酒叫骂,殴打小孩。另有少数猎人和普通工人,他们太穷,付不起舱房钱。
  舱房乘客至少要付二十美元才能抵达圣路易斯。虽然价格如此昂贵,船舱依然几近全满。办事员告诉马什,船上共有一百七十七位舱房乘客。马什认为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因为里面有两个七。
  至于船员,马什十分满意。舵手很普通,但他们是临时雇来的,只负责将船开到圣路易斯。他们是俄亥俄河上的舵手,而菲佛之梦号要做的是新奥尔良的生意。他已经写信到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现在就有两个技术高超的密西西比河下游舵手正在拓殖者之家待命。至于其余船员,任何地方都别想找到这么棒的汽船水手了。这一点马什毫不怀疑。
  轮机长怀提·贝克,性情暴躁、个子矮小,一嘴雪白的胡子上总沾着引擎的油污,曾和阿布纳·马什一起在伊莱·雷诺号上工作。没人比他更懂蒸汽引擎。
  办事员乔纳森·杰弗斯,戴一副金边眼镜,油亮的棕发梳向脑后,手拿一支金柄藏剑手杖,脚穿漂亮的钮扣套鞋。他从不会遗忘任何小事,与人谈起交易来和他下象棋时同样精打细算。这位象棋高手原本在河运公司本部任职,是马什写信请他到菲佛之梦号上来的。尽管衣着花俏,满脑子阴谋诡计,杰弗斯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河上居民。
  厨子名叫托比·兰亚德,是个拥有自由身的黑人,已经跟随马什十四年了。马什尝过他做的菜以后才买下他,给了他自由。
  大副名叫迈克尔·西奥多·邓恩,不过除了甲板工人会称呼他邓恩先生,大多数人都称他长毛迈克尔──他是河上最高大、最凶恶、最顽固的男人之一;高逾六英尺,一对绿眼睛,满脸黑胡须,手脚和胸膛长满浓密的黑卷毛,满口污言秽语,脾气十分火暴,不论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根三英尺长的玄铁棍。阿布纳·马什只有一两次见到长毛迈克尔用那根铁棍打人,但他总是握着它。工人们说,他曾经一棍打烂了一个把整桶白兰地掉进河里去的人的脑袋。他是个严厉公正的大副,只要有他监督,没人敢让货物掉下河。在河上,人人都对长毛迈克尔·邓恩尊敬得要命。
  这是一群棒得要命的好船员,菲佛之梦号的汉子。打从第一天开始,他们便恪尽职守,所以当新奥尔巴尼上方天空的星星全都露脸的时候,所有货物和旅客都已上船。蒸汽开始喷涌,炉膛怒吼着,发出红得吓人的火光,厨房烹煮着美味餐点。
  阿布纳·马什把一切都检查了一遍,满意之后,他来到高高在上、可以俯瞰下面的喧腾混乱的华丽领航室。“倒车离岸。”他对舵手说。
  菲佛之梦号平顺地滑进俄亥俄河星光闪烁的河水中。
  一进河流,舵手便改变方向,往下游航行。大船微微一颤,轻松滑入主河道。螺旋桨锵锵作响,翻搅着河水,借着水流和自身动力产生的速度,船行驶得愈来愈快,沿途溅起水花。船像任何汽船水手梦想的那样迅速,快得让人眼晕,快得像日蚀号。在他们头顶上方,烟囱喷出两道长长的黑烟,飞溅而出的火星如流云般消失在后面,犹如大群橙红色的火蝇,落入河水、而后熄灭。在阿布纳·马什看来,蒸汽黑烟和火星比独立纪念日他们在路易斯威尔见到的烟火更美、更壮观。接着,舵手拉响汽笛,声音长而高亢,震耳欲聋,调子里有一股鬼哭狼嚎的野劲儿,方圆几英里都听得到。
  路易斯威尔和新奥尔巴尼的灯火隐没在他们后方,菲佛之梦航行于黑黝黝的河岸与一片空茫之间。
  直到这时,阿布纳·马什才突然发觉乔希·约克早已登上领航室,正站在自己身旁。
  乔希一身优雅的打扮,纯白的燕尾服和长裤,深蓝色背心,满是褶边的华丽白衬衫,蓝色丝质领带。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银戒,嵌着闪闪发亮的艳蓝宝石。白色、蓝色和银色,这条船漆的正是这几种颜色。领航室里的帘幕就是醒目的蓝色和银色,还有一张蓝色的蓬松大躺椅。约克看上去像船的一部分。
  “嘿,我喜欢你的衣服,乔希。”马什说。
  约克微笑。“谢谢,”他说,“似乎和这艘船很相称。你的样子也不错嘛。”
  马什为自己买了一件镶着闪亮黄铜钮扣的新领航员外套,还有一顶以银线绣着船名的帽子。
  “得了吧。”马什答道。赞美总是让他不自在,咒骂对他而言反而比较轻松舒坦。“对了,”他说,“你是在我们启程时上来的?”
  整个白天,约克都在最高甲板舱的船长舱房里睡觉,而马什则在外面忙得满头大汗,为船长应尽的职责操劳烦忧。马什已经慢慢习惯了约克及其同伴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
  约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阿布纳,愿意来我的舱房喝一杯吗?应该庆祝一下咱们的启程。”
  马什耸耸肩。“喝一杯?行啊,没什么不好。”他朝舵手抬了抬帽子,“晚安,达利先生。”
  他们离开领航室,来到约克的舱房,在约克开门锁时停了停──约克坚持为自己的舱房和所有头等舱装上精巧的锁。这实在有些怪异,不过马什没有提出异议。毕竟约克并不熟悉汽船上的生活。他其余的要求多半很明智,比如那些银器和镜子,令大厅变得分外出色。
  约克的舱房比头等客舱长两倍,宽一倍,以汽船的标准而言显得太大了。约克入住后,阿布纳·马什还是第一次进来。
  只见两盏油灯分置舱房两端,为室内带来温暖宜人的光亮。宽敞的彩绘玻璃窗现在一片漆黑,不但紧闭着,还拉上了窗帘,厚重的黑天鹅绒在灯光下显得柔软豪奢。房间一角立着高高的衣箱,上头摆着水盆,墙上挂着银框镜。屋里还有一张狭窄但看上去很舒适的羽毛床,两张大皮椅,一张极长的花梨木桌。桌面上摆满皮革封面的账册和一叠叠装订好的报纸。这是乔希·约克另一个怪异的习惯:他看一大堆报纸,差不多来自世界各地——英国报纸,外文报纸,当然也有纽约论坛报、纽约先锋报,新奥尔良圣路易斯的大大小小的报纸,所有沿河小镇的周报。他每天都会收到一整包寄给他的报纸。还有书。舱房里有个很高的书箱,里头塞得满满当当,更多书堆在床头一张小几上,书堆上立着半截用过的蜡烛。
  但阿布纳·马什没心思去端详那些书本。书箱旁有个木制酒架,整齐排列着二三十个酒瓶。他径直走向架子,抽出一瓶。瓶上没有卷标,里面的液体呈暗红色,几乎像黑色。闪闪发亮的黑蜡封着软木塞。
  “有没有刀?”他拿着瓶子,转身问约克。
  “我不认为你会喜欢这种酒,阿布纳。”约克说,他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两只银质高脚杯和一个水晶酒壶。“我这儿有些上好的雪利酒,尝尝?”
  马什犹豫不决。约克的雪利酒味道通常很美,他不想错过。但根据他对乔希的了解,他想乔希私藏的珍酿才是最高级的。此外他也很好奇。他把酒瓶换到另一只手上。瓶中液体缓慢流动,像某种甜腻腻的利口酒。
  “这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问。
  “一种自酿酒。”约克回答,“部分葡萄酒,部分白兰地,部分利口酒①,但尝起来三种都不像。这是一种很罕见的酒,阿布纳。我和我的同伴十分喜欢,但多数人不欣赏它的味道。我相信你会比较喜欢雪利酒。”
  【① 西方人相信起床后喝一点酒能以毒攻毒,解除宿醉。】
  “这个嘛,”马什边说边举起酒瓶,“你喝的任何一种酒对我来说大概都是好酒。虽然你的雪利酒的确很棒。”他快活地说道,“我说,咱们不赶时间,而且我又渴得要命。何不一起尝尝你的私房酒?”
  乔希·约克发出笑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笑声,低沉悦耳。“阿布纳,你真令人惊奇。我喜欢你,但你绝不会喜欢我的私房饮料。当然,如果你坚持,我们就一起来享用吧。”
  他们坐进皮椅,约克把盘子放在他们之间的矮几上。马什将那瓶酒或不管是什么的饮料递过去。约克从白西装某处的折缝中摸出一把细长的象牙柄小银刀。他刮下封蜡,刀子灵巧地一转,插进瓶塞,“啵”的一声拔出来。液体缓缓流出,有如红黑色的蜂蜜注入银质高脚杯。酒色并不透明,似乎充满了黑色细渣。看上去劲道十足。马什举起杯子嗅了嗅,酒精熏得他流出了眼泪。
  “我们应该干杯才对。”约克举杯。
  “为我们即将发大财干杯。”马什开玩笑地说。
  “不。”约克严肃地说道,恶魔般的灰眼睛里透出沉重阴郁的力量。马什心想,约克别又要开始念诗才好。“阿布纳,”约克继续说,“我知道菲佛之梦号对你的意义,我要你明白她对我同样意义重大。对我而言,今天是个辉煌的崭新开端。你和我,我们一同造就出现在的她,我们也会将她造就成一段传奇。我一直赞赏美,阿布纳,但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是我首度创造出的美,或者应该说,我在创造美的过程中出了力。为世界带来一个美丽的新事物,是种很棒的感觉。特别是对我而言。我要感谢你。”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菲佛之梦号、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美,自由,和希望——干杯。为我们的船,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为这条河上最快的汽船!”马什答道,一口把酒喝下去,差点没呕吐出来。约克的私房饮料仿佛火烧般窜下他的喉咙,灼热感在他的体内蔓延开来,甜得要死,而且有一股子令人不快的味道,连酒精和甜味都无法掩盖。马什心想,像有什么东西朽烂在酒瓶里一样。
  乔希·约克缓缓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垂下头。他把杯子放到一边,望着马什,再次面露微笑。
  “阿布纳,你脸上的表情实在有点滑稽。我早就警告过你。不用担心失礼,为什么不来点雪利酒呢?”
  “好,”马什答道,“还是雪利酒对我的胃口。”
下一页 尾页 共10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