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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9 乔治·R·R·马丁(美)
  “只是一场战争而已,”他会高声说,“我们赢了。现在它结束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念叨它,就好像那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它只促成了一件好事:废除了奴隶制。除此以外,我消受不了它。见鬼,枪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功勋,用不着大吹特吹。”
  开战的头几年,马什和伊莱·雷诺号又回到了上密西西比河,负责将部队运送到圣保罗,威斯康星和爱荷华。后来他在一艘联邦炮舰上服役,亲眼目睹了几次河面上的战斗。
  卡尔·法兰也在大河上战斗。马什听说他在维克斯堡战死了,但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和平来临之后,马什回到圣路易斯,让伊莱·雷诺号投入上密西西比河的运营。他一度同四艘对手汽船的船东和船长结成了并不长久的联盟,组成一只班轮船队,定期往返于这条航线,与控制着大河上游的大公司展开了相当有效的竞争。但他的合伙人都是些固执己见、难以驾驭的家伙,所以经过半年的争吵叫嚣之后,公司最终解体。事到如今,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已对汽船生意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了。
  不知何故,河流发生了变化。战争之后,尽管汽船的数量还不及以前的三分之一,但竞争却变得更为激烈。这是因为铁路抢走了越来越多的生意。现在,当你驾船驶进圣路易斯,可能会发现只有一打左右的汽船停泊在码头旁,而从前,这些船只会密密麻麻地排上一英里长。
  另外,在战后的那几年中,其他事情也发生了变化。除了密苏里河上较宽的几条段之外,煤炭开始在各个地方排挤木材。联邦政府的调节员插手到生意中来,颁布了许多必须遵守的法令和规章,还有一连串的安全检查、注册手续以及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甚至连船赛都被禁止了。
  汽船上的人也不同于以往。马什认识的人大多不是死去便是退休,接替他们的家伙都是些陌生人,行事方式也大不相同。过去那些老水手是什么样子?他们粗鲁野蛮、骂着脏话,花钱如流水一般,但会拍着你的脊背,整晚为你买酒喝,同时讲些吹破天的谎话,这些人现在变成了濒危物种。
  连山下纳齐兹城都变成了以前那个它的鬼魂。马什听说那里早已风光不在,几乎和满是豪华大宅的山上纳齐兹城一样死气沉沉。
  乔希·约克和菲佛之梦号消失十多年后,1868年5月的一个夜晚,阿布纳·马什沿着码头散步。他想起自己同乔希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们也正走过现在这座码头——那时这里挤满了汽船:巨大而又高傲的侧轮船、娇小而又坚韧的尾轮船,旧船、新船,日蚀号也停泊其中,同趸船系在一起。现在日蚀号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趸船,河上那些自称轮机工或是助手或是见习领港员的小伙子绝不会朝她看上一眼。
  现在,这座码头几乎空空荡荡。马什停住脚步数了数,只有五艘船。即使算上伊莱·雷诺号,也只有六艘。现在的雷诺号已是老态龙钟,以至马什都有些害怕再把她驶到大河上去了。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老的一艘船了,马什暗想,还有个最老的船长。他和他的船都已疲惫不堪。
  大共和号正在装货。这是一艘又大又新的舷侧明轮船,去年才从匹兹堡的船厂下水。别人说她有三百三十五英尺长,这使得她成了河上最大的汽船,而日蚀号和菲佛之梦号早已无影无踪,被人们遗忘。这艘船非常华丽。马什已将她看了十二遍,还曾上去过一次。她的驾驶舱四周环绕着各种奇特的装饰,天花板上方是一座豪华的穹顶,船内的油画,玻璃、磨光的木器和地毯足以让人心驰神荡。人们都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最精致、最漂亮的汽船,奢华到让所有旧船蒙羞的程度。但她的速度并不特别快,马什曾听人讲过,而且据说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亏损着钱财。马什将双臂拖在胸前——那身黑衣让他显得粗暴而又冷酷,站在—旁看着码头工人装船。这些工人全是黑人。这是另一个变化,现在大河上所有的码头工人都是黑人。战前那些充当码头工人、司炉和甲板水手的外来移民者早已不见踪影,马什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他们的工作都被获得自由的奴隶顶替了。
  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歌唱,歌声低沉而忧伤。
    “暗夜漆黑,白日漫漫,
    时光流逝,岁月荏苒。
    吾辈兄弟,远离家园。
    哭泣啊,兄弟,
    流泪长叹。”
  马什知道这支曲子,但歌词不同,它是这样唱的:
    “暗夜已逝,白日漫漫,
    时光流逝,岁月茌苒。
    吾辈兄弟,奔向家园。
    欢呼啊,兄弟,
    放声高喊。”
  但他们没有唱这个歌词,今夜没有。他们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码头上为汽船装货。尽管这艘船崭新而又豪华,可仍然揽不到足够的生意。
  马什站在那里,看他们劳作,听他们歌唱。在他看来,仿佛整条大河都已垂垂将死,而他也随之渐渐远离人寰。有生之年,他已看够了漆黑的暗夜和漫漫白日,而且无法确定自己是雨曾经拥有过一个家园。
  阿布纳缓步离开码头,回到旅馆。
  第二天,他打发掉手下的所有职员和船员,解散了菲佛河运公司,将伊莱·雷诺寺号公开出售。
  马什带上所有的钱,决然离开了圣路易斯。他回到自己的老家加利纳,买了—所小房子,在那里还能看到河上的风景——只不过这条河已经不再是菲佛河了。几年前,它被改了名字,叫“加利纳河”,现在人人都这样叫它。人们说,这个新名字能唤起更美好的联想。但阿布纳·马什仍将这条河称作“菲佛河”,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这样称呼它了。
  他在加利纳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只是阅读大量的报纸。在寻找乔希的那些年里,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喜欢在报纸上追寻那些快船,记下她们的速度。现在还能看到几条快船,其中之一便是李将军号,她于1866年在新奥尔巴尼下水,是个真正的冒失鬼。有些船员叫她“疯狂的鲍勃·李”,或是干脆叫做“坏鲍勃”。还有汤姆·莱泽斯船长,他就像每一个在老汽船上担任过船长的家伙—样专横、无情而又顽固。他在1869年造出了一艘新的纳齐兹号,这已经是以这个名字命名的第六艘汽船了。莱泽斯自己的所有汽船都叫纳齐兹号。报纸上说,这艘新纳齐兹比以前的任何一个姐妹都要快。她冲过河面时,就像一把利刃在水中划过。莱泽斯正在大河上下四处吹嘘,要让约翰·坎农船长和他的“坏鲍勃”长长见识。报纸上全是这个消息。
  马什有种预感。尽管伊利诺斯州明命禁止,但一场船赛马上就要来临。听起来,好像人们谈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倒真想看看这场见鬼的船赛。”一天,他对自己雇来的清洁妇说,“不过,她们谁也没有本事同日蚀号一争高低。我这话绝对设错。”
  “她们都比您那条老日蚀号快得多。”那女人答道,她总爱同他顶嘴。
  马什嗤之以鼻。“胡说八道。现在大河已经变短了,每年都在变得越来越短。过不了多少,你就能从圣路易斯步行走到新奥尔良。”
  现在马什读的东西已经不只是报纸了。这要感谢乔希。为了寻找他,马什逐步培养出了阅读诗歌这种鬼东西的品位,偶尔还看看小说。他还开始搞起了木雕,凭记忆为自己那几艘汽船做出了逼真细致的模型。他为她们涂漆,配上所有的附件。几艘船都按照完全一致的比例制成,这样就能将她们并排摆列起来,能够想象她们真实的尺寸有多大。
  “那是我的伊莉莎白号。”在完成了第六只,也是最大那只的模型之后,他骄傲地对清洁妇说,“她是这条河上最棒的一艘船。若不是那场天杀的凌汛,她肯定会创造新的纪录。你能看到她有多大,将近三百英尺长。瞧瞧吧,跟她一比,我这艘尼古拉斯·培罗号。简直变成了侏儒。”他用手指了指,“那是甜蜜菲佛号,还有邓利斯号,她的左引擎有好多毛病,唉,毛病可真不少。旁边那艘是我的玛丽·克拉克号。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马什摇摇头,“让很多人送了命——或许是我的错,可我说不好。我时常思量那件事。边上这艘小的是伊莱·雷诺号。尽管模样不起眼,但她可真是个有耐性的姑娘。我把自己能搞到的一切都投在她身上,维持着她在河上行驶,让她的浆轮转个不停。你知道吗,就是这艘又小又丑的尾轮船,她一直坚持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清洁妇答道,“您不是还有一艘船吗?那一艘才真正与众不同呢。我听说——”
  “别为你听说的那些废话操心了,见他的鬼去吧。没错。我还有一艘船——菲佛之梦号。她就是以这条河的名字命名的。”
  清洁妇粗鲁地哼了一声。“难怪这里永远成不了个像样的城市,尽是些像您这样的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这条菲佛河。一听这名字就让人想起热病,人家还以为咱们这儿的人都在犯病呢。为什么您就不会叫它的正名呢?现在它的名字是加利纳河。”
  阿布纳·马什喷着鼻息。“为这条天杀的河改了这个天杀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天杀的蠢事呢!既然我愿意叫它菲佛河,那么它就还是菲佛河,鬼才管那该死的市长说什么呢。”他板起面孔,“改名字也没用。见鬼,瞧瞧他们让这条河里的泥沙淤积成了什么样子。过不了多久,它就又该改名了,叫天杀的加利纳小溪才对!”
  “听听您用的词儿吧。我以为一个会读诗的人总该使用些文明的字眼才对。”
  “你就别为我的字眼操心了,”马什说,“也别在城里四处嚼舌头,散布我读诗的事,听到了吗?我不过是认识一个喜欢这些诗的人而已,只因为这个我才去读那些书。你别多管闲事就好。还有,别让我这些汽船蒙上灰。”
  “行啊。您觉得,您还会为另外那艘船做个模型吗?那个菲佛之梦号?”
  马什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张衬着软垫的大椅子上,眉头紧皱。“不,”他答道,“不会了。那是一艘我只想忘掉的船。得了,你只管清理灰尘,别再用那些天杀的蠢问题粜烦我了。”他拿起一张报纸,开胎读起纳齐兹号的报道和莱泽斯最新的大话。
  他的清洁妇啧啧地咂着嘴,终于开始打扫了。
  他的房子有一座高高的圆形塔楼,正对着南方。夜晚来临之际,马什经常爬到上面,带着—瓶酒或是一杯咖啡,有时是一块馅饼。现在他不像过去那样饕餮无度了,并不是因为战争,只是觉得连食物的味道都与以前不同了。他仍旧是个大块头,但自从与乔希和菲佛之梦号失散以来,他的体重已经掉了一百磅,身上到处是松垂的赘肉,好像他过去为自己买了一身过于肥大的衣服,而现在只好盼着它能缩水了。另外,他还长出了松垂的双下巴。
  “比以前更丑,丑得吓人。”每次照镜子时,他都会发这种牢骚。
  坐在塔楼的窗前,马什能够俯瞰大河。他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夜晚,读书报,喝东西,朝水面眺望。
  月光下的大河优美舒缓,在他面前静静地流过,永无停歇。他出生之前,河水便如此长流不息;而当他死后被埋入黄土,河水仍将一如既往奔流不止。
  只要看着滔滔的河水,马什便感到安宁平静。他无比珍视这种感觉。平常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感到疲惫或是忧郁。
  他读过的济慈的一首诗中说,看着美丽的东西渐渐死去,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伤感的事情了。有时在马什看来,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天杀的美丽的东西似乎都巳逝去。
  另外,他十分孤独。他在河上漂泊的时间太长了,在加利纳没有—个真正的朋友。他从来没有访客登门,除了那个烦人的清洁妇之外,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那女人让马什很恼火,但他并不真的介意。或许仅凭这一点点同外界的联系,他才能让自己的血液保持一点温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到尽头,而这种想法让他勃然大怒。有许许多多天杀的事情他从未做过,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业——但无可否认,他已经老了。
  他过去常常拎着那根旧胡桃木手杖,为的是摆派头,赶时髦。现在他用的是一枝昂贵的带金把手的藤杖,却只是为了走起路来更方便。
  皱纹已爬遍他的眼角,甚至侵入到脸上那些吓人的疙瘩之间,左手背上也长出了古怪的棕色斑点。
  有时他端详着这些斑点,心里直纳闷它是怎么生出来的。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玩意儿。然后他会咒骂一句,随便找一张报纸或是一本书来读。
  一天,马什坐在客厅里,读着一本狄更斯先生写的书,上面记述了作者在这条大河上的旅行和横穿美国的经历。
  正在这时,清洁妇走了进来,带给他一封信。
  马什吃惊地咕哝起来,“砰”地一声合上狄更斯先生的书,小声嘀咕道:“该死的英国傻瓜,真该把他丢到河里去。”
  他拿起信,撕开封口,将信封丢到地板上。
  收到一封信已经是极不平常的事情了,而这封信更显得古怪:上面的收信人地址是圣路易斯的菲佛河运公司,从那里转到了加利纳。
  阿布纳·马什展开那张又黄又脆的信纸,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这张信纸式样老旧,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在十三年前印刷的信笺,他的汽船上每一间客舱的书桌抽屉里都有。
  信笺的抬头是一幅样式奇特的钢笔画,那是一艘巨大的明轮船,还有用华丽的花体字母写出的“菲佛之梦“字样。另外,马什对写信人优雅流畅的手迹也十分熟悉。
  信的内容很短:
    亲爱的阿布纳
      我已做出抉择。
      如果你一切平安而且有意与我相见,请尽快前往新奥尔良。你可以在加勒廷大街的翠水厅找到我。
          ——乔希
  “真他吗见了鬼!”马什骂道,“事到如今,难道那个该死的傻瓜会以为,仅凭他发来一封信,就能让我大老远跑到新奥尔良去?而且没有一句解释,什么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反正我不知道!”清洁妇接口道。
  阿布纳站起身。
  “你这婆娘,把我的白外套放到哪儿去了?”他吼道。
  第三十一章
  1870年5月,新奥尔良
  夜色中的加勒廷大街像一条通向地狱的大道,阿布纳·马什一面匆匆赶路一面想。
  街道两旁排满了舞厅、酒吧和妓院,这些藏污纳垢之所挤满了人,嘈杂吵闹,而人行道上到处都是醉鬼、娼妓和扒手。婊子们在他背后殷勤招呼,看到他不屑一顾,虚情假意的邀请马上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嘲笑。一个个面目粗野、眼神冷酷的汉子,身上佩着刀子,手上套着黄铜护指,以公开的蔑视对他品头评足——马什心想,自己的模样要是别那么像阔佬就好了,而且,别他妈的这么老!
  他走到街对面,绕过一群手里掂着橡木棍棒站在舞厅前的男人,来到翠水厅的门前。
  这家舞厅同别家没什么两样,只是许许多多鬼地方中的一个。马什推开众人走进去,里面拥挤不堪,烟雾腾腾,黯淡无光。一对对舞伴在淡蓝色的烟雾中挪动着脚步,大致应和着喧闹低俗的音乐。
  一个身穿红色法兰绒衬衣的粗壮男人步履蹒跚地在舞厅中乱晃,没刮过胡子的脸上一副蠢相,他身旁的舞伴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汉子扶着这女人,拖着她团团乱转,一只手隔着薄薄的棉布衣裙捏着她的乳房。其他跳舞的人对他们毫不理睬。这里的女人全都是典型的舞女,穿着褪色的棉布长袍和破烂的拖鞋。
  就在马什注目观瞧的当儿,穿红衬衫的家伙突然一个趔趄,丢下了他的舞伴——女人倒在地上,他则倒在她身上。四周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狂笑。那人咒骂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女人仍旧四肢摊开躺在原地。哄笑声中,他朝她俯下身,揪着她的前襟想把她拉起来。衣服一下子撕裂了,他咧开嘴笑起来,猛地扯下女人的衣服,丢在一旁。她的衣裙下面什么都没穿,只是在丰满白皙的大腿上系着一根红色吊袜带,上面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小刀手柄的顶端是一颗粉红色的心。穿红衬衫的汉子开始解开裤子上的钮扣,就在这时,舞厅的两名保镖出现在他身旁。两个人都是身形魁梧的红脸大汉,戴着铜护指,拎着粗大的术棒。
  “带她上楼去。”一个保镖叫道。
  穿红衬衣的家伙咒骂起来,最后还是把女人扛在肩上,在一片哄笑声中踉踉跄跄地穿过烟雾弥漫的大厅。
  “想跳舞吗,先生?”马什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含混的声音。
  他转过身,立即皱起了眉头——这女人的分量肯定同他一样重,浑身如粉团一般雪白,像从娘胎出生那天一样一丝不挂,只往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皮带,上面挂着两把匕首。
  她媚笑着摸了摸马什的脸颊,马什忙不迭地背转身,穿过众人逃了开去。
  他在大厅中转了一圈,四处寻找乔希。
  在一个格外喧嚣的角落,十来个男人聚在一起,不停地叫骂着污言秽语。他们围着一只木头匣子,正在看老鼠打架。
  在吧台四周,酒客们站成两排,几乎每个人都身佩武器、面带凶相。
  马什嘴里说着“借过”,从—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身边挤过,那人的腰带上套着一条绞人的绳套。正同另一个佩戴双枪的小个子男人人专心谈话。
  带绞索的家伙闭上嘴巴,不快地盯了马什一眼,他的伙伴冲他嚷了一句什么,于是二人重新聊了起来。
  “威士忌。”马什叫了酒,斜靠在吧台上。
  “这杯威士忌会把你的肚子烧个洞,阿布纳。”酒保轻声说,嘈杂杂的人声丝毫无法干扰他平静的声音。
  阿布纳·马什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吧台后面那个正朝他微笑的男人穿着一条粗纺阔腿裤,腰系帆布带,白衬衫肮脏得近乎灰色,外罩一件黑马甲。但那张面孔仍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白皙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脸庞四周是直直的白发,显得有点凌乱。
  舞厅的昏暗中,乔希·约克的那双灰眼睛似乎在自己发光。他隔着吧台伸过手,一把抓住马什的胳膊。
  “上楼来,”他急切地说,“那儿说话方便。”
  他刚绕过吧台走出来,另一名酒保瞪着他。
  一个身穿黑色套装的瘦长脸汉子拦住他,叫道:“你他妈要去哪儿?快给我回去。给客人斟酒!”
  “我不干了。”乔希说。
  他等在那里,双眼扫视着突然寂静下来的大厅,目光向每个人发出挑战。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诸位放心,我只是要和朋友下楼去。”他对吧台边的五六个保镖说道,随后抓住马什的手肘,领着他穿过跳舞的人群,朝一道狭窄的楼梯走去。
  楼上是短短的门厅,一盏煤气灯闪烁着摇曳的光芒。里面有六个房间。
  一扇紧闭的门后传来咕哝和呻吟声,另一扇门开着,一个男人脸朝下四肢摊开趴在门前,一半身体还在门里面。马什从他身上迈过时,发现这就是刚才楼下那个穿红衬衫的汉子。
  “见鬼,他出了什么事?”马什高声问道。
  乔希·约克耸耸肩。“太概是布丽奇特醒了过来,把他打昏后抢了他。她可真是个可爱的宝贝。我相信,她用身上邢把小刀至少已经杀死了四个男人。每干掉一个,她就在刀柄那颗心上刻下一道凹痕。”他做了个鬼脸,“说到血腥屠杀,你们的人可用不着我们当老师。”
  乔希打开一间空房的门。“进来吧,恳请光临。”他点亮一盏灯,然后关上房门。
  马什重重地坐在床上。“天杀的,”他说道,“乔希,你把我领进了一个地狱。这里真可怕,就像山下纳齐兹城二三十年前的样子。要是我能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到你,那才真见了鬼呢。”
  乔希·约克微笑着坐到一把破旧的挟手椅中。“就连朱利安或是索尔·比利也不会想到,这才是关键。我知道他们正在搜捕我。但即便他们想到了加勒延大街,要来找我也绝非易事。朱利安一身珠光宝气,肯定会遭到抢劫;而索尔·比利在这里已是臭名昭著。他从这儿带走了许多女人,全都一去不回。今晚在翠水厅,至少有两个人一看见他便会马上干掉他。外面这几条街是木棍党的地盘,他们只为寻开心,便会把比利活活打死。”他耸耸肩,“就连警察都不愿在加勒延大街露面。在这里我是安全不过。再说,在这条街上,我昼伏夜出的习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些人全都对这种生活习以为常。”
  “别扯这些了。“马什不耐烦地说,“你给我写了封信,说你已经做出了抉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可我拿不准你为什么要找我。或许你能解释解释。”
  “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久不见了,阿布纳。”
  “我也一样。”马什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的声调码上缓和下来,“我找过你,乔希,找了你那么多年。我都不愿去想那段天杀的日子了。我想找到你,找到那艘属于我的汽船。但这些该死的河有这么多,而且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阿布纳,“约克说,“即便你拥和这世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恐怕也不会在河上找到我们。过去这十三年中,菲佛之梦号一直待在陆地上。她被藏在朱利安的种植园里,废旧的靛蓝大缸附近,距离大河的支流约有五百码,藏得不留一丝痕迹。”
  马什问:“这到底是怎么——”
  “是我干的。还是让我从头讲起,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他叹了口气,“我得从十三年前开始回忆,离开你的那个晚上。”
  “我记得。”
  “我尽我的全力朝上游赶去,“乔希开始讲道,“急于马上回去,生怕饥渴再度来临。那段路非常难走,但我还是在出发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到了菲佛之梦号。她并没有驶出多远,当时只是远离岸边,任由乌黑的河水冲刷着船侧。那是个寒冷的晚上,夜雾弥漫,我渐渐接近时,她完全是漆黑一片,死气沉沉。没有烟,没有蒸汽,没有一星火光,整条船上鸦雀无声。大雾之中,我差点找不到她。我并不想回去,但我知道自己只能如此。于是我朝她游了过去。”他犹豫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阿布纳,你知道我原来一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见过许多骇人的东西,也做过无数可怕的事情。但当我看到那艘汽船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无法与之相比。任何事情。”
  马什绷紧了面孔。“说下去。”
  “我曾告诉你,我认为丹蒙·朱利安已经疯了。”
  “我还记得。”
  “他已经变得丧心病狂、漫不经心,时刻梦想着死亡,”乔希说,“而他证明了这一点。是的,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我爬上甲板时,整艘船上一片死寂。没有声响,没有动静,只能听到流过的水声。我在那艘寂静无声的船上四处转了转。”他的眼睛盯着马什,但那目光是一种遥远、呆滞的凝视,似乎他正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他永远在凝视着的东西。约克停了下来。
  “告诉我,乔希。”码什说。
  约克的嘴唇绷紧了:“那里变成了一个屠场,阿布纳。”这短短的一句话在空气中盘桓片刻之后,他接着说道,“到处是尸体,无处不在,没有一个幸存者。我走过主甲板,看到的都是尸首——货物中间,引擎后面。那些尸体只是——一只只手臂、腿脚,以及零碎的残躯,全被撕得支离破碎。那些奴隶,比利买来当火夫的奴隶,大多数人还戴着镣铐,早已死去,喉咙都被撕开。轮机长被头朝下吊在汽缸上面,喉咙也被割开——那是为了让他的血流得干干净净——好像用他的鲜血来代替润滑油似的。”乔希摇了摇头,“死的人太多了,阿布纳,你想象不到。还有他们的惨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以种种离奇古怪的方式被损毁得面目全非。夜雾渗进船内,所以我无法看到整艘船的全景。随着我漫步向前,这些东西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片刻之前那里还空无一物,只是些模糊的阴影和飘移的雾气。我一边提防夜雾又会在我眼前亮出什么狰狞可怖的东西,一边离开主甲板,没等浓重的水气中显露出更可憎的画面,我便两步并作三步逃了开去。
  “愤怒好像一团烈火,燃烧着我。怀着满腔厌恶,我走上主舷梯,来到锅炉甲板。大厅里——景象更为凄惨,到处是尸首和碎块。在鲜血的浸泡下,地毯已经湿透。随处可见打斗的痕迹。几十面镜子打得粉碎,三四间客舱的房门上留下了破门而入的痕迹,一张张餐桌翻倒在地。在一张没有打翻的桌上,一只银餐盘中摆着一颗人头。穿过那个大厅之后,我已经不知恐惧为何物了。三百英尺长的大厅,全是可怕的惨景。在黑暗中,在雾气里,一切都一动不动。没有一个活物。我麻木地四处游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在冷水箱前停下脚步。你还记得那只巨大的银色冷水箱吧,你把它放置在船舱前端。我的嗓子干得冒烟。我拿起一只银杯,打开了水龙头。那水——那水缓缓地流了出来,阿布纳,非常缓慢。即便大厅中一片昏黑,我也能看到那液体又黑又黏,已是——半凝固。
  “我端着杯子站在那里,茫然四顾,我的鼻子里满是——满是腥味,我几乎无法描述。那种气味太可怕了,它——你能想象,我知道你能。在这种气味的包围之中,我看着那液体从冷水箱中缓慢恼人地滴落下来。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惊骇、暴怒——在我心中奔涌升腾。我把杯子朝船舱另一头扔去,高声尖叫起来。
  “而后传来阵阵人声:低语声、撞击声、乞求声、哭泣声、威吓声。阿布纳,都是活人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觉得更恶心,也更愤怒。至少有十二间客舱的门被铁钉死死封住,客人被囚禁其中。我知道,等到今晚或是明晚,他们便会被享用。那是朱利安储存活食的食品柜。我不寒而粟,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开始扒开封住它的术板。板条被扯下时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吱嘎声,几乎像痛苦的尖叫。就在我奋力揪扯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亲受的乔希,你必须停下来。亲爱的乔希,许久不见的乔希,回到我们中间来吧。’
  “我转过身,他们全在那儿。朱利安正对我微笑,索尔·比利站在他身旁。还有其他人,都在那里,就连我的人也在其中:西蒙、史密斯,还有布朗——当初留在那里的所有人。他们都在看着我。我朝他们尖叫,疯狂而又语无伦次。他们都是我的人,现在却做下了这种勾当。阿布纳,我心中充满了厌恶——
  “后来,几天后,我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真正明白了朱利安已经疯狂到何种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那都是我的错。为了救你和托比,还有法兰先生,我让一百多名无辜的乘客丢掉了性命。”
  阿布纳·马什哼了一声。“不对,”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朱利安犯下的罪行,理应由他偿还代价。你当时甚至不在那里,所以你没必要自责,听到了么?”
  乔希的灰眼睛里透出痛苦。“我这样告诉自己很多次了,”他说,“先让我讲完。事情发生的时候——那天晚上,朱利安醒来发现咱们不见了,于是怒不可遏。疯狂、愤恨,而且——任何词汇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无法确切表述他当时的狂怒。或许那是因为多少个世纪之后,对血腥的饥渴在他体内突然觉醒。这种饥渴完全控制了他,让他仿佛面临灭顶之灾。他的舵手已全部逃走,而在没有舵手的情况下,汽船根本无法行驶。另外,他肯定以为你还会回去,在白昼发动进攻,将他彻底毁灭。但他完全没有料到我回来了,来拯救他们。无疑,我的背叛和瓦莱丽的逃走让他充满恐惧,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失去了控制。他是血族主宰,可我们却同他作对。在暗夜子民的全部历史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我想,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丹蒙·朱利安知道自己已看见了死神,让他既渴望又恐惧的死神。
  “我后来知道,索尔·比利曾极力建议大家弃船上岸,分散开采,取道陆路,然后在纳齐兹、新奥尔良或是其他地方会合。其实这算是明智之举。但朱利安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走进主舱,疯狂在他双眼中熊熊燃烧。这时一位乘客走上前来,开始抱怨汽船的行程远远落后于计划,整整一天都不曾开航。‘啊哈,’朱利安答道,‘那么咱们马上开航。’他将船驶离岸边,这样就没有人能逃到岸上。做完之后,他回到主舱,乘客们正在那里用晚餐。他来到一个正在抱怨的男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随后,屠杀便开始了。当然,人们尖叫,躲藏,将自己锁在舱室里。但他们无路可逃。朱利安利用他的权威,用嗓音和目光命令手下大肆杀戮。据我所知,那天晚上,菲佛之梦号上大约有一百三十位乘客,面对二十个我们的人——其中有些人是受饥渴的驱使,有些人则是迫于朱利安的淫威。但在那种时刻,饥渴会变得无比可怕。就像一种热病,能够从一个人身上传给另一个人,最后大家全部陷入灼烧的疯狂之中。而索尔·比利也命令他从山下纳齐兹城雇来的人协助杀戮。他告诉他们,这是一次蓄谋劫掠,他们要杀死所有的乘客,然后分享抢来的财物。等到我们的人转而开始对付这些人类帮手的时候,他们要后悔已经太迟了。
  “阿布纳,惨剧发生时的那个晚上,你我还站在别处谈话呢。而船上则是一片尖叫和屠杀,还有朱利安突然发作的狂症,但事情并未完全如他所愿。乘客们也曾反抗。我听说我们的人全部受伤,当然,最后伤者都痊愈了。可文森·蒂博的眼睛被一颗子弹打穿,丢了性命。两个火夫抓住凯瑟琳,把她塞进了一具锅炉。等库特和阿兰赶来解救时,她已经被烧死了。这样,我们有两个人死去。我们这边是两个,而你们有一百人丧生。苟活者都被关在各自的舱房里。
  “一切结束之后,朱利安便安顿下来,等待。其他人充满恐惧,想远走高飞,但朱利安不允许。我相信,他盼望自已被别人发现。他们说,他提到了你,阿布纳。”
  “我?”马什大吃一惊。
  “他说他答应过你,这条河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忘记你的菲佛之梦号。他大笑着说自己是个守信的人。”
  怒火在阿布纳·马什胸中猛然腾起,喷发出来后变成了一声狂暴的鼻息。“见他的鬼去!”他骂道。很奇怪,他的声调竟显得十分平静。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乔希·约克说,“但在回到菲佛之梦号的那个夜晚,我对此一无行知。我只看到眼前的惨状,闻到弥漫的血腥。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猜想。我疯了,阿布纳,真的疯了。我刚才讲到,我扯下钉死舱门的板条,而朱利安出现在身后。突然间,我朝他尖叫起来。语无伦次地高声叫嚷。我要复仇。我想杀了他。我以前杀人时从未生出如此急切的渴望,我要撕开他那苍白的咽喉,品尝他天杀的血液!我的狂怒——啊,简直用语言无法形容!
  “朱利安等着,直到我停止尖叫。然后他半静地说道:‘乔希,门上还剩两块板条。把它们扯下来吧,放那人出来。你肯定渴极了。’索尔·比利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没有答话。‘接着干,亲爱的乔希,’朱利安说,‘今晚你将真正加入我们,再也不会跑掉。接着干,亲爱的乔希。放他出来,杀掉他。’他的目光将我死死攫住,我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力量,它们拖着我,拖着我陷入他那无底的深渊。他要控制住我,让我对他俯首听命。只要我再次尝到鲜血的滋味,我便成了他的奴隶,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将永远属于他。他已十数次击败我,强迫我对他卑躬屈膝,逼我任由他畅饮我的血液。但他绝对无法让我再去杀人。杀戒,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保卫着真实的自我、我的信仰和我努力的目标。而现在,他的双眼正将这道防线撕开,那目光后面只有死亡、血腥和恐怖,以及无尽而虚空的长夜。不久之后,我的生命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乔希·约克停下来,转开目光。他眼中有某种阴郁的东西,难以解读。阿布纳·马什吃惊地发现乔希的手竟然在颤抖。
  “乔希,”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往事已经过去,同你在英格兰和其他地方杀死的那些人一样,一切都已逝去。再说你当时别无选择,根本无法选择。你亲口对我说过,没有选择便无从区分善恶。你和朱利安不是同一类,不管你是不是杀了那个人。”
  约克直直地盯着他,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阿布纳,我没有杀死那个人。”
  “没有?那么——”
  “我反击了他。”乔希说,“阿布纳,当时的我已经疯了,我逼视着他的双眼,向他挑战,同他战斗。这次我赢了。我们面对面站在那里,整整十分钟,最后朱利安猛然转过身,一边咆哮一边退上楼梯,回到了他的舱室。索尔·比利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剩下的人吃惊地看着我。雷蒙·奥特嘉上前向我挑战,不到一分钟,他已跪在地上。‘血族主宰。’他说道,低下了头颅。然后,其也人一个接一个屈膝行礼。阿曼、卡拉,辛西娅、乔治、米歇尔·勒古耶,甚至还有库特,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西蒙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还有其他人。乔希曾迫使他们中的几个人臣服,现在他们都获得了自由。我战胜了丹蒙·朱利安,尽管他既强大又古老。我再次成为我族的领袖。我意识到我面临选择:除非我立刻采取行动,否则菲佛之梦号将被人发现,那么我和朱利安以及所有族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怎么做的?”
  “我找到了索尔·比利,毕竟他是大副。他正待在朱利安的舱室外面,显得既慌张又畏缩。我吩咐他去掌管主甲板,要其他人听从他的命令。大家都开始工作,分别充当司炉、技工和轮机工。按照吓得半死的比利发布的命令,他们终于将汽船开动起来。我们用木柴、油脂和尸体作燃料。我知道,听起来的确骇人,但我们必须把尸体处理掉,而且我们无法补充木柴,除非冒极大的风险。我登上驾驶舱,掌控舵轮。至少那上面没有尸体。我们行船时关掉了所有的灯,这样即便有谁能看透浓雾,也无法发现汽船。有时我们不得不探测水深,缓缓前行;而另一些时候——当浓雾离我们而去时——我们顺流疾行,阿布纳,飞快的速度足以让你倍感骄傲!在黑暗中,我们超过了几艘汽船,我向她们鸣笛致意,她们也鸣笛回礼,但没有一艘船曾接近得能够看清我们的船名。夜晚的河面变得空空游荡,大多数船只都因夜雾停泊下来。而我是个鲁莽的舵手,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我们肯定会被发现,最终必死无疑。黎明来临时,我们仍旧行驶在河面上。我不允许他们休息。比利将整个主甲板罩上了油布,用以遮挡阳光,而我继续留在驾驶舱中。将近日落时分,我们经过了新奥尔良,继续顺流而下,随后拐进一条支流——它又窄又浅,堪称这段航程中最难走的部分,每走一英寸都得探测水深。但最终我们还是到达了朱利安的种植园。直到那时,我才有时间躲进自己的舱室,当时我已经灼伤得相当严重了。短时间内的第二次。”他苦笑了一下,“第二天晚上,我勘察了朱利安的地盘。我们把汽船泊在那条支流的一个半毁弃的码头上,但她还是过于可疑。如果有谁前往柏木码头,—眼就会发现这条船。我不愿毁掉她,她能让我们易于转移,但我知道,必须把她藏起来。
  “我找到了解决办法。那个种植园一度大量出产靛蓝。只是在五十年前,园主们才开始种植利润更大的甘蔗——当然,朱利安不曾种下任何东西。在庄园宅邸的南面,我发现了那些废弃的靛蓝大缸,那儿有一道排水沟通向汽船所在的支流。是一湾凝滞不动的死水,长满杂草,散发着恶臭。靛蓝可不是什么于身心有益的东西,可那条水沟的宽度刚好能容纳菲佛之梦号驶过,但深度显然不够。
  “于是我设法加深水道。我们将汽船卸空,清除了丛生的水生植物,砍伐树木,疏浚死水。我们整整劳作了一个月,阿布纳,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工作。随后我将汽船驶离支流。拐进水道,费尽力气驾着她挤过疏浚后的排水沟。她停下之后,我们发现船底被擦伤了,但这艘船基本上算藏了起来,四面都被草木遮挡得严严实实。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在水沟与支流相通的口上筑起水坝,将清淤时辛辛苦苦挖出的泥沙填回原位,再尽可能把水道中的水排净。大约一个月之内,菲佛之梦号便已栖息在潮湿泥泞的陆地上了,四周遮盖着槲树和柏树,没有谁会猜到那里曾经是一片泽国。”
  阿布纳·马什不快地被起眉头。“对于一艘汽船来讲,这可不算个好归宿,”他伤心地说,“尤其是菲佛之梦号。她本应享受更好的待遇。“
  “我明白,”乔希答道,“但我必须为自己人的安全着想。我做出了选择,阿布纳,而在抉择之后,我感受到的是欢欣和胜利。现在我们再也不会被发现了,大多数尸体都已被焚毁或是掩埋。
  “自从那个晚上我反抗并战胜朱利安之后,他几乎从不露面。他很少离开自己的舱室,即便出来也是为了取食。索尔·比利是唯一同他讲话的人。比利整天诚惶诚恐,其他人也都听从我的命令,同我一起服用药酒。我命令比利把我的私酿搬出朱利安的舱室,存放在大厅的吧台后面,供我们每天夜里晚餐时饮用。
  “在我有机会考虑我们这些人的未来之前,只剩下一个大问题——我们的囚犯,在那个恐怖之夜侥幸活下来的乘客。逃亡和劳作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对他们严加看管,但这些人没有一个受到伤害。我亲自负责,保证他们得到食物和水。我也曾试图与他们交谈,向他们讲清道理。但没有用处——只要我走进他们的舱室,他们就全都吓得歇斯底里。我不想无限期地将他们置于囚笼之中,但这些人看见了一切,我不知道放走他们是否会影响我们的安全;
  “后来我终于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一个漆黑的夜里,丹蒙·朱利安离开了他的舱室。他仍旧在汽船中生活,还有少数人——那些同他最亲密的人——也是如此。那个晚上我待在岸上,同另外十几个人在庄园里工作,让朱利安有了可乘之机,于是他便可耻地放纵起来。我回到菲佛之梦号后,发现两名囚犯被带离自己的囚室,已经丧了命。雷蒙、库特和艾德里安娜正坐在大厅中,伏在尸体上饮血,而朱利安主持了那场血腥的晚宴。”
  阿布纳·马什愤怒地喷着鼻息。“那个天杀的畜生,乔希,你有机会时真该杀掉他。”
  “是的。”乔希·约克赞同道,让马什吃了一惊。“我本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他,没想到铸成大错。当然,在他现身那晚。我的确想弥补这个过失。我勃然大怒,同时感到十分恶心。我们恶语相向,而我已下定决心,在他漫长而残暴的一生中,今晚的恶事必将是他的最后一桩罪行。我命令他面对我。我一定要他跪倒在地,献上他自己的血,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巨服于我,直到他被耗干、被制服,变得无害。他站起身,转脸面对着我——”约克绝望地惨笑一声。
  “他击败了你?”马什问道。
  乔希点点头。“轻而易举。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只不过有一个晚上例外而已。我鼓起全身力量、全部意志力以及心中的愤怒,但仍然无法与他抗衡。我觉得,就连朱利安也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乔希·约克,吸血鬼之王。我再次辜负了大家。我的统治只维持了两个多月。接下来这十三年中,朱利安一直是我们的主宰。”
  “你们的那些囚犯呢?”马什问道,其实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希望自己没有猜对。
  “都死了。接下来那几个月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吸干了鲜血。”
  马什皱起眉头。“十三年,相当漫长啊,乔希。你为什么不早些逃出来?你肯定有机会逃跑。”
  “机会太多了,”乔希·约克承认,“我想朱利安也情愿让我消失。在一千多年的岁月里,他一直是血族主宰,是有史以来最强大最可怕的夺命杀手,而我却让他当了两个月的奴隶。对于我这个短暂而悲惨的胜利,他和我都无挂解释其缘曲,但两个人谁都无法忘记。多年来我们一次次地拼斗,每一次朱利安施展出全力之前,我都能感到他的犹疑,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我知道他害怕自己会被再次失败。但这种情形从未发生。而我也一直留在那里,我能去哪儿呢,阿布纳?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和自已人待在一起。那段日子里,我始终盼望自己哪一天能将他们从朱利安的手中夺回来。虽然我被击败,但我仍然相信,我的存在便是对朱利安的阻碍。每次总是我第一个挑起对控制权的争夺战,而他从未首先发难。他也从未试图诱我杀戮。每当我的药酒行将告磬之时,我便组装好设备,生产更多的存货,而朱利安并未干预。他甚至还允许别人加入我这一方。西蒙、辛西娅、米歇尔,还有少数其他人,我们—起饮用药酒,用以压制饥渴。
  “说到朱利安,他仍旧待在他的舱室中,甚至可以说他已消声匿迹,几乎没人见过他,只有索尔·比利每隔几星期去看他一次。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朱利安迷失在自己的梦境里,但他仍然像个幽灵般盘桓在我们心头。当然,他仍旧啜饮鲜血。每个月里至少有一次,索尔·比利会前往新奥尔良,带一个牺牲品回来。在战前,他带回的都是奴隶,后来便是舞女、娼妓、酒鬼、无赖——他诱骗到我们那儿去的人里,什么货色都有。战时的日子很艰难。那段时间朱利安也开始活动,好几次前往城市举行夜宴。但后来,他开始打发别人出去狩猎。战争经常为我们送上轻易便能得到的牺牲品,但那些人可能非常危险。就这样,战争同样让我们付出了代价。一名联邦士兵袭击了卡拉,当然,她杀死了他,但那人还有同伴……她是我们当中头一个丧命的人。菲力普和亚兰因有嫌疑而被逮捕投进了监狱——等待受审时。二人被关在室外的一只牢笼里,太阳出来后,他们两个都死了。还有,一天晚上军队点燃了种植园的庄宅。尽管房子已是半荒废,但里面还藏着人。阿曼死于大火,乔治和来歇尔严重烧伤,不过两人后来都痊愈了。我们其余的人分散开来,等劫掠者离开后便回到菲佛之梦号。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船上。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朱利安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休战局面。我们的人更少了,仅有十二个,还分成了两派。我的追随者同我一起饮用药酒,而朱利安的人仍旧吸食鲜血。西蒙,辛西娅和米歇尔是我的人,其余的人都依附于他——有些人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与朱利安是一丘之貉,还有些人是慑于他血族主宰的威势。库特和雷蒙是他最强壮的属下。还有比利。”乔希的声调变得异常冷酷,“阿布纳,比利是个吃人肉的畜生。十三年来,朱利安一直要把他变成我们中的一员,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但直到现往,鲜血仍令比利作呕。很多次我都看见他对着血呕吐,但他吃起人肉来却很厉害——早先他是先煮熟了再吃。朱利安觉得这很有趣。”
  “你早该让我杀掉他。”
  “或许吧。不过,若是没有比利,我们就全死在汽船上了,他的脑筋很灵便,但朱利安将他折磨得很苦,那魔头总是喜欢折磨所有听命于他的人。如果没有比利,朱利安构建的这种生活方式便会分崩离析。是比利前往城市,将那些可怜的猎物带给朱利安;是比利卖掉船上的银器,或是小块土地,或是其他任何能让我们手中有些钱的东西;另外,从某种意义上讲,多亏了比利,你我才能相见。”
  “你总算提到这事了。”马什说,“你同朱利安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做什么事情,而现在你却到了这儿,朱利安和索尔·比利正在搜捕你。直到这时,你才给我写了那封该死的信。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变故?”
  乔希的双手紧紧按住椅子扶手。“我刚才说的休战已经结束,”他答道,“朱利安又醒来了。”
  “怎么回事?”
  “比利。”乔希说,“此利是我们与外界相连的纽带。每次去新奥尔良带回酒馔活食的同时,他常常也会为我捎来一些书报。比利听到了那些传说,那些在市井和大河上散布的传闻。”
  “那又怎么样?”阿布纳·马什问道。
  “最近很多传闻都集中在—个话题上,报纸上也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就是那个让你无法忘记的话题,阿布纳,汽船,两条汽船,非同一般。”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纳齐兹号和疯狂的鲍勃·李。”他说道,但不明白乔希的用意何在。
  “一点不错,”约克说,“根据报纸的报道和比利的言谈,看样子,一场船赛在所难免。”
  “见鬼,是的,”马什说,“而且,很快便会开始。莱泽斯一直在大河上下四处吹嘘,据我所知,他已经在跟鲍勃·李抢生意了,抢得很凶手。坎农船长忍耐不了多久。这应该是一场像样的船赛。”他揪着胡子,“只是我搞不懂,这跟朱利安、比利还有你那些暗夜子民有什么关系。”
  乔希·约克冷冷一笑。“比利说得太多了。朱利安产生了兴趣。而且,他一直记得,阿布纳,他记得向你许下的那个诺言。我曾阻止过他,但现在,那个天杀的家伙想故伎重施。”
  “故伎重施?”
  “他要重演我在菲佛之梦号上看到的大屠杀。”乔希说,“阿布纳,纳齐兹号和疯狂的鲍勃·李之间的较量引起了全国的关注。报纸上讲,甚至在欧洲都有人下重注一赌输赢。如果比赛的行程是从新奥尔良到圣路易斯,那就要花上三四天时间。也就是说,三四个晚上,阿布纳。三四个晚上。”
  突然间,阿布纳·马什明白了乔希的意思,一阵从来有过的冰冷之感传遍他的全身。
  “菲佛之梦号。”他说道。
  “他们让她重新浮上水面,”约克说,“驶出我们填埋好的排水沟。索尔·比利正在筹集资金。这个月晚些时候,他要来城里招募一帮船员,让汽船准备停当,只待时机到来便驾船出发。朱利安觉得这肯定很有趣。他想把船开到新奥尔良靠岸,等待比赛日的到来。到时候,他会让纳齐兹号和疯狂的鲍勃·李先行,自己乘菲佛之梦号逆流而上紧紧跟随。当夜幕降临,他会追上领先的船,两船并拢后——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了降低载重,两艘比赛的汽船上都不会有太多驾驶人员,而且不带乘客。朱利安会轻松得手。他会强迫我们每一个人都加入这场屠杀。我是他的舵手,”乔希苦笑道,“或者说,我曾经是他的舵手。第一次听到他这个疯狂的计划时,我同他争斗过,但再次失败了。第二天黎明,我偷了比利的马,逃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我的出逃便可以挫败他的计划——如果没有舵手,他无法把他的阴谋付诸实施。但灼伤痊愈之后,我发觉这么想太过荒谬。比利只需另雇一名舵手便能解决问题。”
  阿布纳·马什的胃部深处猛地搅动起来。一半原因是,朱利安想将菲佛之梦号变成恶魔之舟,这让他既恶心又愤怒;但另一半原因是,这一胆大妄为之举让他心醉神迷。想想吧,菲佛之梦号要给那两艘船一点颜色看看了,坎农和莱泽斯,还有这个世界。都好好看着吧。
  “舵手,见鬼,”马什说,“在这条天杀的大河上,乔希,那两艘汽船是最快的。如果朱利安让她们先出发,他绝对追不上去,也不会杀死任何人。”
  不过,尽管他这么说,但心里却无法真正相信。
  “朱利安认为,这会让事情更加有趣。”乔希·约克答道,“只要她们能始终保持领先,便会保住性命。如果被追上——”他摇摇头,“他还说,他对你的汽船寄予了最大的信任,阿布纳。他要让她名扬天下。完事之后,几艘汽船都将被毁掉。朱利安说我们要逃上岸去,取道东行,前往费城,或是纽约。他声称:自己已经厌倦了河上生活。我相信这些全是空话。其实他厌倦的是生命。如果他的计划得以顺利完成,我们这个族类便走到了绝种的末日。”
  阿布纳·马什从床边站起身,藤杖狂暴地顿着地板。“见他的鬼去!”他吼道,“她能追上她们,我知道她能行。我发誓,只要过去有机会,她能追上那艘天杀的日蚀号。赶超纳齐兹或是坏鲍勃之类的货色,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见鬼,那两艘船谁也别想跑赢日蚀号。但是乔希,那个天杀的家伙说什么也不能用我的汽船干这么下作的勾当。我发誓,绝不会让他得逞!”
  乔希·约克露出一丝淡淡的、凶狠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阿布纳·马什再次见到了过去那个乔希的决绝果敢,还有冷酷的愤怒——那次大白天闯进约克的舱室时,他见到的就是这副阴冷的眼神。
  “当然,”约克说,“他不会得逞。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写信,阿布纳。当时我真盼着你还活在人世。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们要杀掉他,别无选择。”
  “见鬼,”马什说,“让你明白过来还真花了不少时间,他妈的十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好吧,我跟你一起干。只是——”他用藤杖指着约克的胸口,“咱们不能损坏汽船,你听到了么?朱利安那个天杀的计划只有一点不对,就是他想把人全杀掉。至于剩余的部分,都对我的胃口。”他微微一笑,“坎农和莱泽斯准会大吃一惊,他们永远都无法相信。”
  乔希微笑着站起身。“阿布纳,我答应你。我们会尽最大的势力,让菲佛之梦号保存完好。但你也得记住提醒你的人哦。”
  马什皱眉道:“我的人?”
  乔希脸上的笑容渐消。“你的船员,”他说,“我想到时候你肯定能带来一艘你的汽船,还有一群帮手。”
  马什忽然想起,乔希把信寄到了圣路易斯的菲佛河运公司。“见鬼,”他说,“乔希,我已经一艘船都没有了,也没有任何手下。到时候我会乘汽船赶来,这没问题,但只能坐在乘客舱里。“
  “卡尔·法兰呢?”乔希问道,“还有托比,还有其他人,那些在伊莱·雷诺号上跟随你的人——”
  “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所有人都不在了。我自己都快完蛋了。”
  乔希皱起了眉头。“我本想在白天组织人手发起进攻。这下子情况完全改变了,阿布纳。”
  阿布纳·马什的脸上阴云密布,像酝酿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雷暴。“狗屁改变,”他说道,“我他妈的觉得一模—样!或许你原来一直打算带上一支大军冲进去,可我知道,这件事不能这么办。我是个老家伙,乔希,大概很快就要翘辫子了,所以丹蒙·朱利安再也别想吓倒我。他霸占我的汽船已经太久了,我更不喜欢他用我的船去作恶。我要把她夺回来,甚至拼掉这条老命。你在信上说你已做出抉择,见鬼,现在告诉我,你的抉择是什么?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干?”
  马什发作时,齐希·约克一直静静地昕着。而后,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缕勉强的微笑。“好吧,”他最后说,“咱们俩自己干吧。”
  第三十二章
  路易斯安那州,朱利安种植园,1870年5月
  他们在午夜离开新奥尔良,坐在乔希买来的马车里赶路。车轮滚动,吱吱嘎嘎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色。
  乔希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深棕色斗篷,下摆在身后翻滚飘摇,抖缰催马时风采一如旧日,潇洒漂亮。阿布纳·马什阴沉着脸坐在他身旁,随着车轮辗过石子或是坑洞,上下左右摇晃着。他的双手紧握着横在膝头的一枝双筒霰弹枪,外衣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子弹。
  刚一驶出城市,乔希就马上离开大路,并且尽快驶下二级路。没过多久,他们便顺着鲜有行人的小路加鞭疾行。一片死寂的夜色中,小路显得荒芜寂寥。
  走着走着,道路变得狭窄多弯,两旁是一丛丛的黄松、长叶松、木兰、柏树、酸橡胶木和槲树。有时,这些树木顶端交搭在—起,让他们觉得似乎正在穿过—条又长又黑的隧道。树枝低低地匪在头顶遮住月光时,马什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乔希从未放慢马儿的脚步,他的眼睛在暗夜中也能明察秋毫。
  最后,那条支流出现在他们左侧。漆黑寂静的水面上,月亮洒下苍白的清辉,萤火虫在慵懒的夜色中纷飞闪动。马什能听到牛蛙深沉的鸣叫声,闻到死水飘散出的浓重臭味。死水边高耸的老树下生长着稠密的睡莲,岸侧遍布雪白的山茱萸和老人草。这很可能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夜了,阿布纳·马什心想。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夜晚的所有气味尽数吸入胸中,不管味道是甜蜜还是酸腐。
  乔希·约克直视前方,目光如闪电一般刺穿暗夜,冷峻漠然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黎明在即,一抹淡淡的曙光刚刚出现在东方,星辰开始渐渐隐去,他们绕过一株古老的西班牙橡树——这棵树已经死去,灰色的苔藓如液滴—般顺着它枯萎的枝干向下蔓生——随后驶进一片草木繁茂的宽阔旷野。
  马什看到远处有一排低矮的棚屋,像腐坏的牙齿一样漆黑,近处树立着种植园旧宅失去屋顶的焦黑墙垣,空洞的窗孔朝他们张着许多大嘴。
  乔希·约克停住马车。
  “我们把车留在这儿,步行前进,”他说道,“路已不太远了。”他朝天边望去,那抹晨光正在扩展,将星光吞食殆尽。“天大亮时开始进攻。“
  阿布纳·马什咕哝一声表示同意,随后爬下马车,紧握着那枝霰弹枪。“今天天气不错,”他对乔希说,“但也许亮不多久就会暗下去。”
  约克微笑着将帽子向下拉到眼睛上方。“这边来。”他说,“记住计划:我先破门而入,对付朱利安。当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时,你冲进去,朝他脸上开枪。”
  “见鬼,”马什说,“我才不会忘掉呢。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朝那张脸开枪,只不过是在梦里。”
  乔希走得很快,大步前行,阿布纳·马什走在他身边,尽力跟上他的脚步。
  马什已将藤杖丢在了新奥尔良。与其他清晨不同,这个早上,他感到自己又变得年轻了。空气甜润凉爽,洋溢着香气。他就要夺回自己的爱船了,他那可爱的汽船,菲佛之梦号。
  他们经过种植园庄宅,经过奴隶棚屋,穿过另一片田地,靛蓝正在里面疯长,四处绽放着粉色和紫色的花朵。绕过一棵高大的老柳树时,垂挂而下的枝条轻轻抚过马什的脸庞,像女人的纤手一样温柔。二人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这里大多是柏树,夹杂着些矮棕榈,到处点缀着开花的芦苇、山茱萸以及各色百合。土地很潮湿,越往前走,地面越潮湿。阿布纳·马什觉得湿气已经浸透了他的靴底。
  一根低垂扭曲的树枝上悬着一挂丰茂厚实的灰色寄生藤,乔希躬身蹲在下面。马什照他的样子伏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菲佛之梦号就在前方。
  阿布纳·马什紧紧攥住霰弹枪,“天杀的。”他骂道。
  那条旧排水沟中又积上了水,围绕着菲怫之梦号,但坯不够深,所以汽船并未浮起。她栖息在一片泥沙淤积的浅滩上,船头朝着天空仰起,稍稍向左舷倾斜十度左右,高大的桨轮几乎是干的。从前这艘船闪耀着雪白、幽蓝和银亮,而现在她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涂漆保养,周身差不多都变成了灰色——老旧朽木经受了过多的日晒、潮气才会泛出的那种灰色。看样子,朱利安和他那帮天杀的吸血鬼已经吸干了她的生命。船上的舵手室上面,马什看见了一道道猩红色的字迹,那曾是这条船的新名字,是索尔·比利对她肆意侮辱时留下的。现在,那行船名只剩下前两个字“奥西——”,暗淡退色,像陈旧的记忆。其余的字已全然不见,随着后来涂上的油漆纷纷开裂剥落,旧船名重新显现出来。刷在船栏和柱廊上的白色涂料落得个最悲惨的下场,这些地方成了整条船上最灰暗的部分。另外,马什在各处都能见到一片片蔓生植物攀上船板,向四周延伸。看着自己的爱船,阿布纳·马什禁不住浑身发抖。都是因为潮湿、酷热和腐蚀的缘故,他心想,视线模糊起来。他生气地揉了揉眼睛。由于船身倾斜,她的烟囱看上去好像歪了。蔓生藤已在驾驶室的一侧悬花缀叶,从旗杆上垂挂下来。捆梆着左舷跳板的绳索很久以前就崩断了,结果跳板向前撞进了前甲板。还有那宽阔的主楼梯,端庄气派的弧形部位,过去曾打磨得闪闪发亮的木料上,现在生满了蘑菇。到处都能看到丛丛怒放的野花,它们已在甲板的裂缝中生了根。
  “天杀的,”他说道,“天杀的,乔希,你怎么会让她变成这副鬼样子?见鬼,你怎么能——”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己已说不出话来。
  乔希·马什将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说道:“对不起,阿布纳,我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好了,我明白,”马什咒骂了一句,“是他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经他的手碰过,都会腐烂败坏。唉,我知道她过去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撒谎,约克先生。还扯什么纳齐兹号和鲍勃·李。见鬼,你瞧瞧她的模样吧,她现在谁也追不上。再也动弹不得了。”说到这里,他感到自己的面孔涨得通红,声音也越来越高。“全都见鬼去吧,她只会瘫在这里直到烂掉,天杀的,而且你全都知道!”他猛然停下,这才想起自己的大喊大叫会惊醒那些该死的吸血鬼。
  “是的,我知道。”乔希一约克承认,眼中满含悲伤。朝阳在他身后闪耀,让他看上去既苍白又虚弱。“但我需要你,阿布纳。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话。朱利安确实提出了我告诉你的那个计划,但比利将菲佛之梦号的糟糕情况报告了他,于是他马上放弃了企图。而我讲的其他事情全是真的。”
  “我他妈的怎么才能相信你?“马什直截了当地问,“咱们经历了多少患难,你却对我撒谎。见你的鬼去吧,乔希·约克。还算是我的合伙人呢,可你却对我撒谎!”
  “阿布纳,听我说。求你了,听我解释。”他抬手捂住额头,眨动着眼睛。
  “好吧,”马什说,“你来告诉我,我在这儿听着呢,你这该死的家伙。”
  “我需要你。我知道我一个人无法战胜朱利安。尽管还有其他人追随我,但他们无法抵挡他。只要他们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双眼睛,他便能让他们做任何事。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阿布纳。我只能依靠你,还有那些人。我本以为你还能带些人来。这真是个让人难堪的讽刺。数千年来,我们这些暗夜的子民一直以属于白昼的人为食,而现在我卸不得不请求你来拯救我们的种族。朱利安会把我们彻底毁掉。阿布纳,你的梦想可能已经破灭死去,但我的还活着!我曾帮助过你,没有我,你不可能造出这艘船。现在该你帮我了。”
  “你早该问问我才对,”马什说,“你早该把天杀的真相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救我的人。但我知道,你会为她而来。”
  “为了你,我也会来。见鬼,咱们是搭档,对不对?你说说,难道不是吗?”
  乔希·约克郑重地看着他。“是的。”他说。
  马什喷火的双眼看着那具灰暗腐坏的残躯,那个曾让他引以为豪的美人。该死的鸟儿已在一根烟熠囱上筑了巢,别的鸟儿在林木之间纷飞聒噪,细碎的鸣叫声让阿布纳·马什大为恼火。朝阳将一道道明黄色的光柱投在汽船上,同时,缕缕晨光斜斜地穿过树林,细密的尘埃在光柱中游走飘荡。在黎明的逼迫下,夜晚的最后几重阴影悄悄溜掉,逃进了树下的草丛中。
  “见鬼,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我?”马什问道,再次朝约克皱起了眉头,“如果不是纳齐兹和李将军的事情,那又是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才让你变得和过去十三年如此不同?你怎么会突然逃出来,还给我写信呢?”
  “辛西娅有了孩子,”乔希说,“我的孩子。”
  阿布纳·马什想起了约克很久以前对他讲过的事情。“你们—起杀了什么人吗?”
  “不。在我们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生命的孕育没有受到猩红饥渴的玷污。辛西娅恢用我的药酒已经有很多年了。她变得——有意接触异性,尽管没有鲜血的刺激,也没有饮血的狂热。我也有回应。那种感觉的力量非常强大,阿布纳,像饥渴一样强大,但有所不同,更纯洁干净。这是一种对生命的饥渴,而不是死亡。但是,一旦产期到来,她便会死去,除非你们的人能够帮忙。朱利安绝对允许发生这种事。另外,我要为孩子着想,我不想让他被败坏,被丹蒙·朱利安奴役。我希望,这孩子的出生能为我的种族带来一个新的开始。我必须采取行动。”
  一个天杀的吸血鬼婴儿,阿布纳·马什心想,自己现在破门而入,同朱利安对敌,仅仅是为了一个孩子,这孩子长大后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朱利安。但也许不是。孩子也许会变成另一个乔希。
  “如果你想采取什么行动,”马什说,“干吗不现在就冲进去,还在这里扯什么废话?”他用霰弹枪指了指那艘巨大而荒废的汽船。
  乔希·约克笑了。“我为自己的谎话感到抱歉。”他说道,“阿布纳,没有谁能像你一样。谢谢你。”
  “别说这些了。”马什粗声粗气地答道,乔希的谢意让他不自在。他走出树丛的阴影,走向菲佛之梦号,走向耸立在她身后的那堆朽坏的、遍布紫色污痕的靛监大缸。刚靠近水边,淤泥便紧紧吸住了他的靴子,当他奋力拔出脚时,泥巴发出一阵淫猥的吮吸声。
  马什又检查了一遍霰弹枪,看看子弹是否上膛。他在静止的浅水中找了一块饱受风吹雨打的旧木板,将它斜靠在船体一侧,随即踩着它爬上汽船的主甲板。
  乔希·约克敏捷无声地跟着他上了船。
  主楼梯出现在二人面前,通向漆黑的锅炉甲板,通向敌人正在酣睡的客舱,通向回音缭绕、光线昏暗的公共大厅。马什没有马上迈步前行。
  “我想看看我的船。”他最后说道,然后绕过楼梯,走进轮机舱。
  有两具锅炉的焊缝都已爆开,锈蚀吞噬蚕食了蒸汽管道,巨大的引擎变成了棕褐色,片片剥落的表面留下了许多污点。马什抬脚落足都要十分小心,以免踩穿哪一块朽烂的地板。他来到一具锅炉前,里面是陈旧的冷灰,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散落在四处,有的呈棕色,有的发黄,有的发黑。他伸进手去,从里面取出了一块——一块骨头。
  “锅炉里竟然有骨头。”他说道,“甲板已经烂透了。地上还有无杀的奴隶枷锁。到处生锈。见鬼,见鬼,”他转过身,“我看够了。”
  “我告诉你了。”乔希·约克说。
  “我只想再看看她。”他们回身桌到前甲板的阳光下。马什扭头望了望身后的重重阴影,自己的爱船和梦想现在都变成了朽坏锈蚀的阴影。“十八具大锅炉,”他嘶哑地念叨着,“雪亮可爱的引擎。”
  “阿布纳,来吧,我们必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他们登上主楼梯,小心翼翼地攀爬而上。台阶上黏稠的东西散发着阵阵恶臭,奇滑无比。马什扶在一只木刻橡树果上的力量太大了些,那玩意儿竟一下子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散步廊道上一片灰暗,空无一人。
  刚走进主舱,马什便皱起眉头:三百英尺长的大厅中一派萧条衰败,充满绝望,过去的美丽早已化为腐朽。地毯上污迹斑驳,残破不堪,被蘑菇和霉菌蚕食殆尽。上面的一片片绿斑四处蔓延,像癌细胞一样蚀掉了汽船的灵魂。
  有人在天窗上涂抹了油漆,从前精美的彩色玻璃上现在满是黑漆。这里一片黑暗。
  长长的大理石吧台上积着一层尘土。各个舱室的房门破破烂烂地挂在门框上。一盏吊灯已经坠落在地,他们只能从那堆碎玻璃旁绕过。三分之一的镜子不是被打得粉碎,便是不见了踪影,其他镜子镀银的反射层已经片片剥落,或是变成了黑色,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走上顶层甲板后,阳光让马什倍感欣喜。他再一次检查了一遍霰弹枪。高级舱房就在他们的头顶,一扇扇舱门紧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还在船长室吗?”马什问,乔希点点头。
  他们爬上通向高级舱房甲板的那段短短的楼梯,慢慢向前靠近。
  高级舱房走廊的阴影中,索尔·比利·蒂利顿等在那里。
  若不是看到他那双眼睛,阿布纳·马什简直认不出索尔·比利了。
  这家伙就像这艘船一样,已被彻底毁掉。过去的他一直就是皮包骨的模样,现在更成了一具活动的骨架,尖尖的骨头紧顶着他病态的黄皮肤。他的肤色就像个卧床多年的人,那张脸成了个可厌的、发黄的、布满痘痕的骷髅头。他的头发几乎全部掉光,头顶上满是疤痕和露着肉的红色创口。他身上的衣服又黑又破,手指甲约有四英寸长。只有他的双眼没有改变:寒冰一样的颜色,患上热病般直盯盯地看着人,想慑人心魄,想变成吸血鬼的眼睛,像朱利安—样。
  索尔·比利知道他们会来,他肯定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他们刚转过拐角,便看到比利站在面前,那只致命的,老练的手中挚着他的刀子。他说:“唉呀——”
  阿布纳·马什猛地扣动扳机,霰弹枪双管齐发,近距离击中比利的胸口。马什不愿听到那第二声“唉呀”——这次他没兴趣。
  枪声震耳欲聋,枪身向后激撞过来,重重打在马什身上,碰伤了他的手臂。
  索尔·比利的胸口上出现了一百个鲜红的血点,霰弹的冲力撞得他向后倒去。朽烂的围栏扶手在他身后分崩离析,他一头栽下去,摔在下面的甲板上。他手中仍然紧握着刀子,竭尽全力想站起身来。他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像个头晕眼花的醉汉。
  马什跟着跳了下来,重新装上子弹。
  索尔·比利伸手去抓别在腰间的手枪,但马什又一次双管齐射,将他从甲板上打得飞了出去。
  比利的手枪脱了手,阿布纳·马什听到他发出一声尖叫,落下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马什朝前甲板上一看,只见索尔·比利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身下漾出一滩猩红的鲜血。他仍旧紧握着那柄天杀的刀子,但看样子,他再也不能用那玩意儿伤害任何人了。
  阿布纳·马什轻蔑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发子弹,朝高级舱房的甲板转过身。
  船长室的舱门敞开着,丹蒙·朱利安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高级舱房的走廊上,面对着乔希,那双摄人魂魄的黑眼睛里闪烁着黯淡、恶毒的神色。
  乔希·约克站在那里,像个中了邪的人,一动不动。
  马什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霰弹枪和手中的子弹。就当他不在那儿,他对自己说。你在阳光里,他无法近身。不要看他,只管装弹,只需装上子弹,然后把两管天杀的枪弹射进那张面孔里——趁乔希稳住他的时侯,赶快下手。马什的手在颤抖,他努力稳住自己,轻轻装上一发子弹。
  丹蒙·朱利安大笑起来。听到这笑声,马什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那第二发子弹还捏在两指之间。
  朱利安的笑声富于音乐的韵律,充满热情和欢欣,很难让人生出惧意,很难让人记起他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他都做了什么事情。
  乔希跪倒在地。
  马什怒骂一句,向前疾冲三大步。
  朱利安转过身,仍在大笑着,朝他逼来——或是想要冲过来。这只是虚晃一招。朱利安纵身一跃,掠过废弃的走廊,落到下面的甲板上。但乔希看到了这一切,他猛地站起身,跟着跳了下去,从后面紧紧抱住朱利安。一时间,二人扭打在一起。
  马什只听到乔希痛呼一声,但他马上转开目光,压进第二发子弹,合上枪膛。再次抬起头来时,只见朱利安已冲了过来,那张惨白的面孔逼到近前,两排利齿闪闪发光——那可怕的牙齿,令人胆寒。
  马什没顾得上瞄准。他的手指已经痉挛着扣动了扳机。狂暴的枪声骤然响起,后坐力将马什震得躺倒在地。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保住了性命。
  朱利安扑了个空,马上凌空飞起——但忽然犹豫起来,因为他看到乔希正爬起身来,右脸上还带着四道长长的血痕。
  “看着我,朱利安。”乔希轻声唤着他,“看着我。”
  马什还有一颗子弹未发。他躺在甲板上猛地举起枪,但动作还是太慢。丹蒙·朱利安从乔希身上闪开目光,见枪管正朝自己转过来,于是猛一转身,弹丸“轰”的一声飞过。等乔希·约克帮阿布纳·马什站起身,朱利安已奔下楼梯,不见了踪影。
  “追上他!”乔希急切地大喊道,“当心!他可能就埋伏在下面。”
  “你呢?”
  “我去确保他留在船上。”乔希答道,转身从上层甲板上轻轻一跃,朝前甲板跳了下去,动作像猫—样敏捷轻巧。他的落脚处离索尔·比利只有一码之遥,刚一着地便就势一滚,眨眼间便站起身来,飞快地爬上了主楼梯。
  马什又取出两发子弹装进枪瞠。他来到楼梯口,警惕地朝下窥视,同时开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去,手中的霰弹枪随时准备开火。木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声音。马什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安全了。那些人的动作悄无声息,他们都一样。
  他有种预感,他知道朱利安会藏在哪里。可能是大厅,也可能是哪一间客舱。马什的手指一直按在扳机上,继续朝里走去,只不过稍作停顿,让自已的眼睛适应里面的黑暗。
  舱室远端有个东西在动。马什朝那里瞄准,全身绷得紧紧的,但马上放松下来。是乔希。
  “他没有出去。”乔希叫道,他转着脑袋,用那双比马什灵敏许多的眼睛搜索船舱。
  “我想他不会逃走。”马什说。
  突然间,船舱里变得异常阴冷。阴冷,寂静,像封闭已久的坟墓散发出的气息。而且黑暗。除了模糊又险恶的黑影之外,马什什么都看不见。
  “见鬼,我需要些光亮。”他说道,随即抬起枪口朝天窗开了一枪。
  枪声回荡,震耳欲聋,头顶的玻璃纷纷碎裂。玻璃片和阳光骤雨般撒下。
  马什取出一颗子弹,装弹上膛。
  “我什么都没发现。”说着,他挟着枪向前走去。
  长长的舱室中没有一丝动静,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空无一人。
  或许朱刺安藏在吧台后面,马什想。他谨慎地朝那里走去。
  突然,微弱的叮当声传进他的耳朵,那是水晶在风中碰撞时发出的脆响。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
  乔希大叫一声:“阿布纳!他在你上面!”
  马什连忙抬头,正好看到丹蒙·朱利安松开巨大的吊灯,朝他飞扑而下。
  马什想抬枪射去,但为时巳晚,而且他的动作太慢。朱利安正落在他身上,将霰弹枪从马什手中震得飞了出去,二人一齐倒在地上。
  马什想翻滚着挣脱出来,但不知被什么东西死死揪住了。他盲目地朝某处挥出一记重拳,但不知从哪里回敬过来的重击差点儿把他的脑袋打掉。一时间他头晕目眩地躺在地上。他的胳膊被人抓住,粗暴地扭到身后。马什尖叫起来,但对方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马什刚想站起来,他的胳膊就被人用力扭向上方。他听到自己的手臂发出“咔嚓”一声,一阵剧痛传来,他忍不住再次发出尖叫,声音更大了些。他被粗鲁地向前一推,朝甲板倒下去,脸重重地撞在发霉的地毯上。
  “接着打呀,我亲爱的船长,我会拧断你的另一只胳膊。”朱利安圆润温和的嗓音对他说道,“老实点,不要乱动。”
  “放开他!”乔希叫道。马什抬眼一看,乔希正站在二十英尺之外。
  “我可不这么想。”朱利安答道,“别动,亲爱的乔希。如果你过来找麻烦,没等你走到五步之内,我就会撕开马什船长的喉咙。待在原地,我就不伤害他。听懂了吗?”
  马什本想挣扎,但一挣之下痛得紧紧咬住了嘴唇。
  乔希站在原地,双手像利爪—样张在身前。
  “是的,”他答道,“听懂了。”他那双灰眼晴充满杀机,但犹豫不决。
  马什四下打量,寻找自己的霰弹枪。它躺在五英尺之外,根本够不着。
  “很好。”丹蒙·朱利安说。“现在,咱们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一点呢?”
  马什听到朱利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将马什挡在身前。“我要坐在这儿,在阴影里。你可以坐到太阳的光柱下面去。船长出于—番好意才让这里亮堂起来。快过去,乔希,照我说的做,除非你想看他送命。”
  “如果你杀了他,你就没有任何能要挟我的资本了。”乔希说。
  “或许我愿意冒一下风险。”朱利安答道,“你愿意吗?”
  齐希·约克慢慢环顾四周,随后皱起眉头,拉出一把椅子,放在破碎的天窗下面。他坐在阳光下,距他们足有十五英尺。
  “摘下帽子,乔希,我想看看你的脸。”
  约克摘掉宽边帽,将它丢进阴影中。
  “很好,”丹蒙·朱利安说,“现在咱们一起等待吧。再等一会儿,乔希。”他轻轻笑起来,“等到天黑。”
  第三十三章
  菲佛之梦号船上,1870年5月
  索尔·比利·蒂普顿睁开眼睛,想要尖叫,但他的唇间没有吐出一个字,只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他张开嘴,费力地吸气,咽下了一大口鲜血。索尔·比利这辈子喝下的血很多,他分辨得出这种味道,但只有这一次,他喝的是自己的血。他咳嗽着,拼命攫取空气。他感觉不妙,整个胸口火烧火燎,而且身下湿淋淋的,很不舒服。血,这么多血。
  “救命。”他终于叫出声来,但十分微弱,三英尺之外便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浑身战栗,重新闭上眼睛,好像沉沉睡去便能使疼痛消失似的。
  但剧痛丝毫没有减弱。索尔·比利趴了很久,双眼紧闭。他的呼吸紊乱,胸膛于是不断地震动,让他发出微弱的惨叫。他想着正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想着紧紧抵着面孔的坚硬的甲板——除此之外,脑子里一无所有。还有气味。他四周弥漫着某种可怕的恶臭。过了一会儿,索尔·比利终于明白,他的屎尿泻在了裤子里。他感觉不到,但能闻到气味。他开始抽泣起来。
  最后,索尔·比利·蒂普顿再哭不出来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而且哭泣时他疼得更厉害。剧痛太可怕了。他竭力想些别的,想些与疼痛无关的事,说不定这样可以舒服一点。
  慢慢地,他记起了一切。马什和乔希·约克,还有那枝霰弹枪,在他面前爆响。他们来对朱利安下手,而他要阻止他们,只是这次他的动作不够快。
  他竭尽全力,想再一次喊出声来。
  “朱利安!”他叫道,声音比上次高了一点,但还是不够高。
  没人回答。
  索尔·比利·蒂普顿呜咽着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自己坠落下来,从顶层甲板上掉了下来。他能看到自己正趴在前甲板上。还有,现在是白天。丹蒙·朱利安听不到他的呼救声。即使能听到,现在天已大亮,已经是早晨了,朱利安不会来救他。朱利安只有天黑后才能来。但等到天黑时,他已经死了。
  “我到天黑时就要死了。”他高声说,但声音还是太轻,他自己都很难听清。他咳嗽起来,又吞下几口鲜血。“朱利安先生——”他无力地唤道。
  他歇息了—会儿,同时思索着,或者说,努力想要思索。他想,自已被打得全是洞眼,他的胸膛肯定变成了一块烂肉。他本来应该死定了,刚才马什离他那么近,他本该丧命才对。但他不会死。索尔·比利吃吃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死。霰弹枪杀不死他,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变成一个暗夜子民了,就像朱利安说的那样。索尔·比利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他都认为自己又变白了些,而眼睛也变得与丹蒙·朱利安的更相像——他自己能感觉到。而且,他觉得最近这一两年,他能在黑暗中看得更真切。是鲜血让他发生了这样的改变,他想。若不是自己一饮血便恶心,他的进步肯定会更快。有时候,鲜血真的令他作呕,让他觉得肚子绞痛,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但他仍旧坚持饮血,就像朱利安说的那样,那玩意儿会让他更强壮。有时他能惑觉到这种效用,这一次就是证明。他中了枪,又从高处掉下来,但他不会死。绝对不会,先生。他死不了。他正在痊愈,就像丹蒙·朱利安一样。他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他们的人了。索尔·比利微笑着,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躺在这儿,直到完全康复。然后他就会站起来,杀掉阿布纳·马什。他能想象到,当他中了如此严重的枪伤之后又站在马什面前,那家伙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要是不这么疼就好了。索尔·比利想知道,朱利安被那把该死的剑刺穿身体时,他在痊愈过程中是不是也同样痛苦。朱利安先生让他大开眼界,而比利自己也想让一两个人开开眼界。他想了一会儿,想着自己今后将有什么作为。他要大摇大摆地走上加勒廷大街,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们会对他毕恭毕敬,而他要为自己找几个修长俏丽的黄皮肤姑娘和克利欧女人,再不要舞厅里的那些婊子了。等他满足以后,他要吸干她们的血,这样就再没有别人能碰她们,还有,这样的话,她们就再也不会嘲笑他了。过去那些糟糕的日子里,她们可没少嘲笑他。
  索尔·比利·蒂普顿喜欢想象今后的日子。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不清楚是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于是他转而想着自己的痛苦。只要他喘气,剧痛就一阵阵袭来。他想,现在疼痛应该减轻一些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减轻。他仍在大量出血。失血量之大,让他开始感到极度眩晕。如果他正在康复,为什么还会流血呢?突然间,索尔·比利害怕起来。说不定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说不定他根本不可能痊愈,不可能像个好人一样站起来,不可能去杀阿布纳·马什;说不定他只能等待血流尽后死去。
  他哭叫道:“朱利安。”他尽量提高嗓门。
  朱利安能够让他身上的转变圆满完成,能让他更优秀、更强壮。只要把朱利安唤来,他就没事了。朱利安会为他带来鲜血,使他强壮,朱利安会照顾他。索尔·比利知道这些。没有了他,朱利安还能怎么办?
  他再次呼喊起来,尽力尖叫之下,剧痛几乎撕裂他的喉咙。
  没有回应。一片寂静。
  他期望能听到脚步声,那会是朱利安或别的什么人来救他。但没有。只是——他更仔细地听着。
  索尔·比利觉得自己确实听到了人声,其中之一正是丹蒙·朱利安!比利能听出他的声音!宽慰之情的冲击下,他好一阵头晕眼花。
  除非——除非朱利安听不到他的呼唤。或是即便朱利安听到,也不愿出来,不愿走到阳光下。这个念头让索尔·比利魂飞魄敝。天黑时朱利安才会来,来让他身上的转变圆满完成。但若要等到天黑,一切都太晚了。
  索尔·比利·蒂普顿趴在血泊中,忍受着剧痛的煎熬。他下定决心,他可以去找朱利安。他可以挪动身体,到朱利安那里,这样朱利安就能帮他了。
  索尔·比利咬紧牙关,蓄积越全身的力量,想要爬起身。但他马上惨叫起来。
  他刚想挪动,剧痛就像一把灼热的刀子,刺透了他的身体。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痛苦在他体内穿行,将他所有的思想、希望和恐惧驱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疼痛。
  他无声地尖叫着,趴在原地不敢动弹,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而那疼痛——那疼痛在慢慢消退。也就是这个时候,索尔·比刊·蒂普顿发现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他试着扭动脚趾,但没有任何感觉。
  他快死了。这不公平,索尔·比利想。他已经如此接近目标。十三年来他一直在饮血,变得越来越强壮。他正在改变自己,他已经如此接近目标,马上就要获得永生。而现在他们却要夺走这一切,将他劫掠得一无所有。他们总是要劫掠他,他从来都是一无所有。欺骗。这个世界再次欺骗了他,那些黑鬼,克利欧人,还有那些有钱的花花公子……他们总是欺骗他,嘲笑他。而现在,他们要骗去他的生命,让他无法复仇,夺走他的一切。
  他只能去找来利安。只要朱利安让他完成改变,一切就都没事了。否则,他会死在这里,而那些人还要嘲笑他。他们会说他是个傻瓜、废物,用那些字眼辱骂他。他们会在他的坟上撒尿,取笑他。他只能去找朱利安先生,那样他就会成为取笑别人的人。是的,没错。
  索尔·比利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刀子仍旧紧紧攥在手中。他挪动胳膊,颤抖着将刀子塞到两排牙齿当中。这就好了!这样就没有那么疼了,他想。他的双臂还能活动。他伸开手指,在湿淋淋的甲板上寻找着能抓扒的地方,但霉斑和血迹让他的手直打滑。他竭尽全力用双手和胳膊拖动身体,拖着自己朝前移动。他的胸部在烧灼,剧痛的利刃再一次插进他的后背。他颤抖着,死死咬住齿间的钢刀。精疲力尽和巨大的痛苦令他虚脱,但疼痛稍稍减轻一些之后,索尔·比利睁开双眼,咬着刀子笑了。他能动了!他觉得自己肯定向前足足推进了一英尺。再爬动五六次之后,他就能来到主楼梯的末端,那么他就能抓住楼梯栏杆,借此拖动身体向上爬去。
  人声来自上面,他知道。他能找到他们。他知道自己能够成功。
  他只能成功!
  索尔·比利·蒂普顿伸出双臂,将又长又硬的指甲摁进木板,同时紧紧咬住自己的刀子。
  第三十四章
  菲佛之梦号船上,187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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