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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7 乔治·R·R·马丁(美)
  十月—个狂风大作的早晨,伊莱·雷诺号驶入维克斯堡。有两个人正在码头上等待他们。
  阿布纳·马什让大部分船员上岸。他、约尔戈船长和格洛夫同两位客人在主舱会面。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留一把红色络腮胡,脑袋秃得像颗鸽子蛋,穿着黑色绒面呢西服。另一位则是衣着考究、体态偏瘦的黑人,深色的眼眸炯炯有神。
  马什请两人坐下,替他们倒上咖啡。“那么,”他问,“她在哪儿?”
  光头男子一口喝干咖啡,皱起了眉头。“不知道。”
  “我出钱是让你们寻找我的汽船。”马什说。
  “没人能找到她,马什船长,”黑人说,“我和汉克找过了。”
  “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光头说,“只是现在还没找到那艘船的确切位置。”
  “好吧,”阿布纳·马什说,“告诉我你们都找到了什么。”
  黑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展开。“因为黄热病造成的恐慌,菲佛之梦号的大部分水手和几乎所有乘客都在萨拉湾下船了。第二天早晨,您的汽船离开了港口。据人们说,是朝上游驶去。沿途有几个堆木场的黑鬼发誓说,她曾在他们那里补给木材。也许他们没说实活,但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撒谎。就这样,我们知道了菲佛之梦号的航向,也找到了不少说曾看到她经过的证人——至少他们以为自己看见了。”
  “但她始终没有抵达纳齐兹,”黑人插话道,“那是……嗯……上游八到十个小时的航程。”
  “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阿布纳·马什说,“菲佛之梦号是一艘该死的快船。”
  “无论快不快,反正,她是在萨拉湾和纳齐兹之间消失了。”
  “雷德河在那儿与密西西比河交汇。”马什说。
  黑人点点头。“但您的船也没到过什里夫波特和亚历山德里亚,我们询问了沿途的堆木场,谁都没见过菲佛之梦号。”
  “见鬼。”马什说。
  “也许她沉了。”格洛夫推测说。
  “我们还有更多的情报,”光头侦探喝了口咖啡说,“如您所知,您的汽船没在纳齐兹出现。但有几个您要找的人到过那里。”
  “继续。”马什说。
  “我们在银街花了不少时间,”他说,“到处打听。有个叫雷蒙·奥特嘉的人曾在那里出现,他在您的名单上。此人在九月初的—天夜里来到纳齐兹,拜访了山上的一位富豪,也去了山下的不少地方。有四个人跟他在—起。其中一人符合您对索尔·比利·蒂普顿的描述。他们待了大约一周,做了些有趣的事,雇了不少人,黑人白人都有。您知道在山下纳齐兹能雇到哪种人。”
  阿布纳·马什当然知道。索尔·比利·蒂普顿吓跑了马什的船员,换上跟他一样的流氓无赖。“汽船水手?”他问。
  光头侦探点点头。“不仅如此。这个蒂普顿还去了‘岔路口’。”
  “那是个大型奴隶市场。”黑人说。
  “他买了不少奴隶,用金币付账。”光头从衣袋里取出一枚值二十块的金币,放在桌上,“就像这个。他还在纳齐兹买了其他东西,以同样方式结帐。”
  “什么东西?”马什问。
  “奴隶用具,”黑人税,“镣铐、锁链和锤子。”
  “还有些涂料。”另一个人说。
  真相就像烟花一般,突然在阿布纳·马什的脑海中绽放。
  “我的老天爷,”他咒骂道,“涂料!怪不得再也没人见过她。该死的。他们比我想象的更聪明,而我真是个操蛋傻瓜,居然一直没想到!”他把巨大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几只咖啡杯都跳了起来。
  “我们也有和您一样的想法,”光头男人说,“他们重新馀了油漆,改了船名。问题是,我们没法搞清他们涂上了什么名字。所以要找到她不太容易。我们可以登上这条河里的每艘船,寻找您要我的人,但……”他耸耸肩。
  “不,”阿布纳·马什说,“我有更简单的方法寻找她。不管用多少涂料,都无法改变菲佛之梦号的样子,我只要看见她就能认出来。我们已经开了这么远,还会继续开到新奥尔良。”马什摸了摸胡子,“格洛夫先生,”他扭头对大副说,“把咱们的舵手给我找来。他们是下游人,应该很了解那里的汽船。问问他们能不能浏览一遍我存下来的那些报纸,把所有陌生的名字都找出来。”
  “没问题,船长。”格洛夫说。
  这一天,他们一直停在维克斯堡。马什吃完晚餐后,格洛夫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
  “花了他们一整天,船长,终于干完了。”格洛夫说,“但这种船还是多得要死。差不多有三十艘他俩都不知道。我自己读了一下报纸,检查广告之类的东西,看看上面所说的船只大小、船长是谁,诸如此类的信息。我认出了几个名字。又划掉了不少尾外轮船和不够尺寸的小船。”
  “剩下几艘明轮汽船?”
  “就四艘,”格洛夫说,“四艘谁也没听说过的大型舷侧明轮汽船。”他把单子递给阿布纳·马什。
  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四个名字,都是用正体大写字母认真写出的。
      B·施罗德
      女王城
      奥西曼提斯
      F·D·海金戈
  马什皱起眉头,望着手里的名单,良久无语。这里面有些东西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知道,但就是想不出到底是哪个。
  “有什么想法吗,船长?”
  “肯定不是B·施罗穗。”马什突然说,“他们在新奥尔巴尼组装菲佛之梦号的同时,也在组装这艘船。”他挠了挠头。
  “最后这艘。”格洛夫指着F·D·海金戈说,“看那两个缩写,船长。F·D,跟菲佛之梦—样。”
  “有可能。”马什把这几个名字大声念了出来,“F·D·海金戈。女王城。奥西……”这个词很难读“奥西……曼……提……斯。”
  阿布纳·马什的头脑,那个习惯深思熟虑、不会忘记每个细节的头脑,突然把答案抛在他面前。马什以前就曾为这个该死的词伤过脑筋,不久前翻阅一本书时还琢磨过几秒钟。
  “等等。”他对格洛夫说。
  马什站起身,大步走过自己的舱室。那两本书放在抽屉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是什么?”马什走回来时,格洛夫问道。
  “该死的诗歌。”马什说。
  他翻了翻拜伦诗集。什么也没找到,他开始翻雪莱诗集。
  在这儿。马什粗略地读了一遍,往椅背上一靠,皱起眉头,然后又读了一遍。
  “马什船长?”格洛夫说。
  “听听这个。”马什说。他大声读了起来。
    “吾乃奥西曼提斯,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①
  【① 摘自《雪莱诗集》,王佐良译,文中稍作修改,奥西曼提斯,即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埃及王雷米西斯二世。他的坟墓是一座庞大的狮身人面像。诗中描述了陵寝雕像被风雨蚀损、被黄沙掩埋的景象。】
  “这是什么?”
  “一首诗,”阿布纳·马什说,“见鬼的诗歌。”
  “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马什合上书本,“乔希既难过又沮丧。但你不会明白其中的缘故,格洛夫先生。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我们要寻找一艘名叫奥西曼提斯的船。”
  格洛夫又抽出一张纸来。“我从报纸上抄下了一些东西,”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笔迹,“让我看看。那个奥西……奥西……什么玩意儿,是跑纳齐兹航线的。船长叫J·安东尼。”
  “安东尼,”马什说,“见鬼,乔希中间的名字是安东。纳齐兹,你的意思是?“
  “纳齐兹至新奥尔良航线。船长。“
  “我们今晚留在这儿,明天一早就去纳齐兹,听明白了吗,格洛夫先生?我不想浪费—分钟时间。等那该死的太阳升起来时,我要咱们的蒸汽也升起来,随时准备出发。”
  第二十三章
  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957年10月
  这天晚上,阿布纳·马什没有睡觉。他背朝维克斯堡的朦胧灯火,在上层轻甲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眺望大河。
  马什莫名地被夜晚美景所感染,正是这种黑暗的魅力让乔希如此感动。马什把椅子往后一斜,眺望着明月、群星与大河,心想,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享受如许安宁了。等到明天,至多后天,他们就会找到菲佛之梦号,夏天的噩梦将再度登场。
  黎明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到来。约尔戈和格洛夫出现在上层甲板上,带来了两把椅子和一壶咖啡。他们静静地在马什身边坐下,给他倒了—怀。咖啡又烫又黑。马什感激地抿了一口。
  “好了,马什船长,”过了一会儿,约尔戈说,他那张长脸面色灰白,有些疲惫,“您不觉得应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自从我们回到圣路易斯,”格洛夫说,“除了要把船找回来以外,您什么都没说。明天,咱们也许就会找到她。然后呢?您没提过半句,船长,只说了不想把警察牵扯进来。如果你的船被偷了,为何不找警察?”
  “和我不跟你们讲的原因相同,格洛夫先生。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船员们都很好奇,”格洛夫说,“我也是。”
  “这不关他们的事,”马什说,“我拥有这艘汽船,不是吗?你为我工作,他们也是。照我说的做就是,”
  “马什船长,”约尔戈说,“这位老姑娘已经跟我在河上跑了很多年。您刚得到第二艘汽船时就把她交给了我,我记得是老尼古拉斯·培罗号,在1852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照顾这位女士,可您还是不信任我。您并没有辞掉我,先生。如果要开除我,您说一声就行;如果我还是您的船长,那就告诉我,这艘汽船到底要面对什么情况。这是我应得的。”
  “我给乔纳森·杰弗斯讲过,他因此而死。没准儿长毛迈克尔也死了,我不知道。”
  格洛夫优雅地探过身来,把已经凉了的咖啡倒进马什杯中,“船长,”他说,“从您告诉我们的那一星半点情况来看,我们并不知道长毛迈克尔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您同样不清楚其他人的下落:怀提·贝克,您的舵手,所有待在菲佛之梦号上的人。您跟他们讲过吗。!”
  “没有。”马什不得不承认。
  “那就别再犹豫了。”格洛夫说。
  “如果下游危机四伏,我们有权知道。”约尔戈说。
  阿布纳·马什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你们说得对,”他说,“但你们肯定不会相信。再说,我也不能让你们走。我需要这艘船。”
  “我们哪儿都不去,”格洛夫说,“把故事告诉我们吧。”
  阿布纳·马什叹了口气,把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他说完后,望向两位同伴。他们脸上都带着警惕的表情,谨慎,不置可否。
  “果然难以相信。”约尔戈说。
  “我相信,”格洛夫说,“这并不比鬼魂更难相信。我见过鬼,该死的,见过几十次,”
  “马什船长,”约尔戈说,“您一直在说如何寻找菲佛之梦号,却很少提起找到后想要怎么办。您有什么计划吗?”
  马什想到了火焰,锅炉轰鸣爆炸,敌人们的惨叫。他赶走这些念头。“我要夺回我的船,“他说,“你们见过那杆枪了。只要我把朱利安的脑袋轰下来,乔希应该可以对付剩下的人。”
  “您说您试过,跟杰弗斯和邓恩一起,当时汽船和水手们还在您的掌控之中。可现在呢,如果那两位侦探没搞错,那艘船上全是奴隶和无赖,您一上船就会被认出来,如何能干掉朱利安?”
  阿布纳·马什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听约尔戈这么一说,他马上意识到自已根本不可能孤身一人提着水牛枪,大步走过跳板——他过去差不多就是这么想的。马什想了想,如果他能装扮成旅客上船……但约尔戈说得对,这不可能。就算阿布纳·马什刮了胡子,这条河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有他这副引人注目的长相。
  “我们带人冲上去,”犹豫片刻后,马什开口说道,“我会带上雷诺号的全体船员。朱利安和索尔·比利没准儿以为我死了,咱们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当然,若在白天,借助日光,我的机会更大些。这些血族没见过伊莱·雷诺号,我估计只有乔希听说过这个名字。我们会找到菲佛之梦号停靠的地方,直接停在她旁边。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所有肯跟我一起去的人冲到船上。人渣毕竟是人渣,索尔·比利在纳齐兹找到的流氓无赖不会冒险面对枪支和匕首,也许我们必须把索尔·比利料理掉,但那以后就万事大吉了。这一回,我他妈在敲掉朱利安的脑袋之前,绝对会验明正身。”他把两手一摊,“满意了?”
  “听起来还行。”格洛失说。约尔戈似乎有些疑虑,但他俩都拿不出其他像样的建议,所以短暂讨论一番之后,同意了他的计划。
  此时,晨光已经抚摸着维克斯堡的山崖峭壁。伊莱·雷诺号也烧起了蒸汽。阿布纳·马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作为一个整夜没合眼的人,他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让她出港,”马什冲着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向朴素窄小的领航室的舵手大声说道,“纳齐兹!”
  水手们抛开把船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尾轮倒转,汽船向后退入河道。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开始在东岸彼此追逐,西方的云朵变成了玫瑰红色。
  矗立在悬崖上的山上纳齐兹进入视野时,阿布纳·马什正坐在领航室褪色的黄沙发上。他把咖啡杯放到圆滚滚的火炉上,起身站在正忙着转向的舵手后面。马什没有理会他,目光径直投向远方码头,有二十多艘汽船依偎在山下纳齐兹的怀抱中。
  她就在那儿,一如马什的预料。
  马什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码头旁最大的汽船,比旁边的小家伙足足高出五十英尺,烟囱也是最高的。
  伊莱·雷诺号逐渐靠近后,马什发现他们并没有把船改变多少:她的主体色调还是蓝白色和银色。不过舵手室被漆成了俗艳的大红色。她的名字用潦草的黄色字母写成——奥西曼提斯号。马什皱了皱眉。
  “看见那艘大家伙了吗?”他指着自己的船,对舵手说,“尽可能靠到她旁边去,明白吗?”
  “是,船长。”
  马什嫌恶地注视着前方的城市。黑影已经在街道间弥漫,河水染上了落日的红晕和金光。天上乌云密布,厚得要命。
  约尔戈船长走进领航室,来到他身边,说出了马什心中的想法:“您今晚不能去,马什船长,太迟了,不出一小时就要无黑。等明天吧。”
  “你把我当成该死的傻瓜了吗?”马什说,“我当然要等。我已经犯过一次该死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他沮丧地把手杖朝甲板上重重一顿。
  约尔戈又开始说话,但马什没听进去,他还在观察码头旁那艘大型舷侧明轮船。
  “见鬼。”他突然说道。
  “怎么了?”
  马什用胡桃木手杖向前一指。“烟,”他说,“见鬼,那些人把蒸汽烧起来了!肯定是要离港。”
  “别着急,”约尔戈警告说,“如果她要出港,那就让她出去,咱们会在下游某个地方撵上她。”
  “他们肯定是让她在夜间航行,”马什说,“白天进港停泊。我早该想到的。”他扭头对舵手说,“诺曼先生,你不要进港,继续往下游开,停在你看到的第一个堆木场,等这艘船超过去,再尽你所能跟在她后面。她比雷诺号可上一百倍,所以你就算被甩下也没关系。只管继续向下游前进,尽量缩短距离。”
  “听您的,船长。”舵手回答道。他一圈圈地转动着老旧的木舵,伊莱·雷诺号猛地摆回头来,拐入河道。
  他们在堆木场等了一个半小时。夜幕降临二十多分钟后,菲佛之梦号才从旁边驶过。看到她接近时,马什不禁打了个哆嗦。巨大的汽船以极其优雅流畅的姿态向下游驶去,这种平静和谐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丹蒙·朱利安走路的样子。船上半明半暗,主甲板上的炉火溢出淡淡的粉色光芒,但最高甲板舱漆黑如墨,领航室也是一样。马什似乎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船舵前,但船离得太远,看不真切。星月之光照在她的白漆和银饰上,相比之下,伊莱·雷诺号红色的舵手室看起来仿佛污浊不堪。菲佛之梦号经过时,另一艘汽船的灯火在下游出现,向她驶来。她们彼此发出信号。马什心想,无论在什么地方,自己都能听出她的汽笛声;但此刻,这音调中似乎有种他从未听过的冰冷哀伤之感,仿佛一声忧郁的叹息,诉说着痛苦与绝望。
  “保持距离,”他对舵手说,“但要跟上。”
  一名水手抛开系在码头挽桩上的缆绳,伊莱·雷诺号吞下一大块柏油和松节,喷着烟雾。进入河道,跟上前面任性的表亲。
  过了一两分钟,那艘驶向纳齐兹的陌生汽船与菲佛之梦号擦肩而过,冲他们驶来,鸣响了低沉的笛声。雷诺号与之呼应,但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完全不能跟菲佛之梦号充满野性、让马什提心吊胆的哀鸣相比。
  他本以为用不了几分钟,菲佛之梦号就会把他们甩开,但事实并非如此。伊莱·雷诺号跟着她的尾迹,足足追了两个小时,有几次在河湾处失去了她的踪迹,但不出几分钟总能再度看到。两船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但过程慢得让人觉察不出。
  “我们已经是全速行驶,至少是近乎全速,”马什对约尔戈船长说,“但他们只是在散步。除非他们想拐入雷德河,否则应该是在萨拉湾停泊。我们会在那里追上去。”他露出了微笑,“很顺利,不是吗?”
  快到雷德河与宽阔的密西西比河的交汇处时,两艘汽船之间保持着不远把近的一英里距离。马什把一壶新鲜咖啡拿到领航室来,给舵手倒了一杯。
  那人朝前方瞥了一眼,忽然说道:“看,船长,似乎水流把她推歪了。那地方不需要横过来呀。”
  马什放下杯子,仔细观察。他感觉菲佛之梦号一下子近了许多。舵手说得没错,他能看到大船的左舷露了出来——不是在打横,就是被支流的水势冲偏了航向。但马什知道,一名像样的舵手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是在绕过—处阻碍或沙洲。”马什说道,但语气并不肯定。
  他继续观察,大汽船似乎更近了,和他们几乎形成了—个直角。他能在月光下看清对面舵手室上的字母。菲佛之梦号看上去简直像在随波漂流,但烟雾和火星仍在从烟囱往外冒。此刻,她的船首已经进入马什的视线。
  “见鬼!”马什大声说道。他浑身发冷,感觉像再次落入了河中。“她在转弯。见他妈的鬼!她在往回转!她发现我们跟踪她,要反过来追我们!”
  第二十四章
  密西西比河,奥西曼提斯号船上,1857年10月
  “很好,很好,”索尔·比利·蒂普顿说,“他倒送上门来了,这不是很体贴吗?”
  “你确定那是马什,比利?”丹蒙·朱利安说。
  “您自己看吧,”索尔·比利把望远镜递给朱利安,“就在那艘船破破烂烂的领航室里,再没别人有他这么肥,这么恶心了。我就觉得不对劲,这艘船怎么老跟着咱们。”
  “啊,”朱利安说,“果然是他。舵手,等两船交错时,我要你尽量靠近。听明白了吗,舵手?”
  乔希·约克的目光离开河面,手里仍旧牢牢握着黑木银边的巨大船舵。他冰冷的灰色眼睛透过领航室中的暗色,与朱利安的眼睛对视,但马上垂下了眼帘。
  “我们会贴在他们身边。”约克用空洞的声音说。
  火炉后面的沙发上,卡尔·法兰虚弱地挪了挪身子,坐起来,走到约克身后,用朦胧呆滞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大河。他行动迟缓,脚步瞒跚。看着他现在的样产,比利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个舵手曾是个相当有名气的人物。
  法兰惊讶于地看着马什那艘矮胖的尾外轮船,似乎提起了点精神,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靠近,”法兰喃喃地说过,“我打赌他会靠近。”
  朱利安看着他。“你想说什么,法兰先生?“
  “没什么,”法兰说,“她要直接撞上来了。”说着,他露齿一笑,“我敢打赌,马什船长在那艘汽船该死的锅炉甲板上堆满了炸药,这是河上的老把戏。”
  朱利安扭头向前望去。那艘尾外轮船正对着菲佛之梦号无所顾忌地喷烟吐火。
  “他在撒谎,”索尔·比利说,“他总是撒谎。”
  “看她跑得多快。”法兰说。这话是真的,她的明轮旋转着,又有河水在后方推动,这艘小汽船快得像个恶魔。
  “法兰先生说得对。”乔希·约克说着,以优雅迅疾的动作转动船舵。菲佛之梦号向左舷猛转。片刻之后,迎面而来的尾外轮船转入相反的方向,绕开了菲佛之梦号。他们可以看到船侧褪色的船名:伊莱·雷诺号。
  “他在使诈!”索尔·比利大喊起来,“想从我们旁边逃过去!”
  朱利安冷冷地说:“那艘船上没有炸药。撞上去!”
  约克回转船舵,但为时已晚。马什的船抓住机会,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前方,烟囱中喷出高高的白烟,安全地错过他们,向下游驶去。
  丹蒙·朱利安没有理会法兰脸上的坏笑,扭头对乔希·约克说:“你要为我抓住他们,乔希。不然我就让比利把你那些瓶子扔进河里,你会跟我们一样再次感到饥渴。你听明白了吗?“
  “是。”约克说。他传令让两轮完全停止,然后驱动左舷明轮缓慢向前转动,右舷则开始倒转。菲佛之梦号借助水流再次转向。伊莱·雷诺号渐渐远去,尾部明轮疯狂转动,烟囱中涌出火星和阵阵浓烟。
  “很好。”丹蒙·朱利安说着,扭头面对索尔·比利,“比利,我要回我的舱室了。等咱们赶上那艘汽船,把马什船长带来见我。”
  朱利安走后,索尔·比利转头注视前方。
  趁菲佛之梦号转向的时候,伊莱·雷诺号已经向下游开出很远,领先了几百码距离。但谁都知道,这种优势维持不了多久。菲佛之梦号以几个月来从来有过的速度向前疾驰,左右明轮全速转动,锅炉发出轰鸣,引挚强大的冲去力让上层甲板砰砰作响。比利眼看着两船间的距离逐渐缩小。菲佛之梦号简直要把这条河吞下肚了。用不了多久,马什就得前采拜访丹蒙·朱利安。索尔·比利·蒂普顿对此十分期待,真的十分期待。
  但乔希·约克突然让轮机室放慢右舷明轮的动作,接着开始转舵。
  “嗨!”比利喝令道,“你要把他们放跑了!你在干什么?”比利走到乔希身后,掏出匕首,在他背后挥了两下。“你在干什么?”
  “横过大河,蒂普顿先生。”比利平静地说。
  “你给我把舵转回来。马什没有横船,起码我没看见。他跑得更远了。”约克没有理会他的命令,比利愈加愤怒,“转回来,我说快转回来!”
  “我们刚刚经过了一条小河,”约克说,“河口有棵枯萎的白杨,这是个标记。看到这个标记,我必须横船。如果继续往前开,就会撞上一些东西,把船弄沉。前头有处陡岸暗礁,藏得很深,在水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但又浅到可以撕裂我们的船底。难道不是这样吗,法兰先生?”
  “解释得比我还清楚。”
  索尔·比利狐疑地看了看窗外。“我不相信你们。”他说,“马什没有横渡,他的船底也没被捅穿;至少我没看出来。”他又挥了两下匕首,“你不能把他放跑。”
  伊莱·雷诺号和菲佛之梦号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了一百英尺。那艘小汽船直到这时才开始向右舷转弯。
  “你可真是一个好大副。”卡尔·法兰轻蔑地说,“见鬼,我们追的这艘小尾外轮船什么货都没装。如果下过一场大雨,她可以横穿半座新奥尔良城,甚至不会发现自己已然离开河道。”
  “阿布纳不是傻瓜。”乔希·约克说,“他的舵手也不是。他们知道暗礁很深,即便现在水位不高,对那艘小船也没什么影响。他们径直驶过,希望我们跟上去,直接触礁。要是那样的话,我们至少在黎明之前都不可能回到河面。现在你明白了吗,蒂普顿先生?”
  “给我住嘴!”比利喝道。
  伊莱·雷诺号转过一道河弯,但喷出的烟雾仍旧悬在空中,透过树林还可以看到她的灯光。索尔·比利静静地盯着那几点灯火。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阿布纳会不会逃掉?”约克轻声问道,“船长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吗,蒂普顿先生?”
  “我不在乎那些讨厌鬼,”比利玲冷地说,“是朱利安要抓他。我在乎的是朱利安的要求。”
  “他要是没了你可怎么办啊!”乔希·约克说。索尔·比利不喜欢他说这话的语气,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约克已经继续说道,“他在利用你,比利。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你替他思考,替他行动,保护他度过白昼。是你造就了他。朱利安对你的承诺只是谎言,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比利。我们分属两个种族,我们的生理结构是不同的,无论血肉都不—样。无论他怎么说,都不可能让你转变。”
  “你肯定以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比利说,“但我不是光听朱利安的。我听过那些故事,蹴吸血鬼如何制造其他吸血鬼。不管你怎么说,你过去也是我这样的人,跟我一样,约克,只是你生来懦弱,而我不同。等着瞧吧,等朱利安把我变过来,我非尝尝你的血是什么味道不可。朱利安知道是什么味道,对吗?”
  约克什么也没说,但索尔·比利知道,他触到了对方的痛处。自从那天夜里登上菲佛之梦号以来,丹蒙·朱利安已经品尝过十几次约克的血。实际上,朱利安再没喝过别人的。“因为你是如此美丽,亲爱的乔希。”他会带着苍白的笑容,—边说一边将杯子递给约克,让他注满。强迫约克服从,这似乎让朱利安觉得很有意思。
  “他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你,”过了一会儿,约克说道,“每日每夜。他嘲弄你,轻视你。无论你有多大用处,他都觉得你又丑陋又滑稽。对他来说,你只是头牲口。只要他找到一个比你更强的牲口服侍他,他就会像倒垃圾一样将你抛弃。他会为此讥讽你,戏弄你,到那时,你已经烂透了,但你却仍会柑信他的鬼话,仍会趴在地上哀求他。”
  “我不会趴在地上哀求任何人!”比利说,“闭嘴!朱利安没有撒谎!”
  “那就问问他准备何时让你转变吧,问问他如何实现这个奇迹。如果你觉得朱利安没撒谎,那就问问他。然后仔细听,蒂普顿先生,听听他对你说话时那讥讽的口吻。”
  索尔·比利·蒂普顿怒火中烧,他拼命压抑才没抽出匕首插进乔希·约克宽阔的后背。但他知道约克可以轻易制服自己,再说朱利安也会不高兴。
  “好吧,”他说,“也许我会去问他。他比你年长,约克,知道很多你听都没听说过的事。也许我现在就会去问他。”
  丹蒙住进了以前属于齐希·约克的船长室。比利轻轻敲门。
  “进来吧,比利。”轻柔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他推门进去。屋里仲手不见五指,但他能感觉到朱安就坐在几英尺外的黑暗中。
  “抓到马什船长了?”朱利安问。
  “他正在跑,”比利悦,“但我们很快就能抓到他,朱利安先生。”
  “啊,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比利?我让你看着乔希。”
  “我想问您一点儿事。”索尔·比利重复了乔希·约克的那番话。等他说先后,屋里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可怜的比利。”朱利安终于说话了,“过了这么久,你还有所怀疑吗,比利?如果心存疑虑,你永远无法完成转变,比利。这就是亲爱的乔希如此痛苦的原因。他的疑虑让他留在了中间——半是主人半是牲口。明白吗?你必须有耐心。”
  “我想开始。”索尔·比利坚持说,“已经很多年了,朱利安先生。如今我们得到了这艘汽船,情况比过去好得多。我想成为你们的一员,您答应过我。“
  “确实如此。”丹蒙·朱利安装了两声,“那么好吧,比利,看来我们必须开始了,不是吗?你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我,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很难拒绝你的要求,不是吗?你很聪明,我不想失去你。”
  索尔·比利几乎不敢杷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您同意了?”乔希·约克会为刚才那种口吻后悔得要命,比利兴奋地想道。
  “当然,比利,我会兑现这个承诺。”
  “什么时候?”
  “变化不可能一蹴而就。这需要一些时间,比利,几年的时间。”
  “几年?”索尔·比利失望地说。他可不想再等几年,在那些故事里,这种事不需要几年。
  “恐怕的确如此。就像你从孩子慢慢长成男人,现在你要从奴隶成长为主人。我们会好好养育你,比利,你会从鲜血中得到力量、美貌和速度。你会畅饮生命,让它在你的血管中流动,直到最终重生为夜族。这件事不会马上完成,但早晚会完成的,就像我对你做出的承诺一样。你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主宰力,猩红饥渴会充满你的身心。我们很快就会开始。”
  “多快?”
  “一开始,你必须畅饮,比利,因此我们需要个祭品,”他大笑起来,“马什船长,”朱利安突然说,“他对你来说很合适,比利。等你捉到他的汽船后,按我说的把他带来,不要伤害他。我也不会碰他,他是你的,比利。我们会把他绑在那间华丽的酒吧里,你将饮下他的鲜血,一夜接着一夜地畅饮。像他这么高大壮实的男人肯定有不少血。他会坚持许久,比利,帮你在转变的路上走很远。是的,只要马什船长落到我们手上,你就可以从他开始学会转变。抓住他们,比利,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第二十五章
  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857年10月
  阿布纳·马什从伊莱·雷诺号的驾驶舱望出去,只见菲佛之梦号正徐徐横过船身。他重重地顿着手杖,破口大骂起来。事实上,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感到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马什知道,目睹爱船在天杀的礁石上撞得粉碎会让自己心如刀割。可话说回来,现在菲佛之梦号仍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如果她赶上了雷诺号,他的心照样会被丹蒙·朱利安剜出来,这一点毫无疑问。看来,无论怎样,他已经输掉了这场游戏。  伊莱·雷诺号的舵手转动舵轮,也开始横过船身,而马什只能站在那里紧皱眉头。菲佛之梦号全速行驶,穿越黑暗疾追而来,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令人胆寒。马什建造她是为了超越日蚀号,要她成为最快的船,永远独占鳌头。可现在,他不得不乘坐这条河上最老最破的船来逃避她的追击。
  阿布纳·马什走下楼梯,来到丰甲板,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格洛夫和轮机长道格·特内已经在指挥手下大干了。甲板上热浪袭人,锅炉在轰鸣咆哮,炉中噼啪作响。一团团烈焰翻卷而上,每当火夫投进一块木柴,火舌便探出炉口。格洛夫将所有司炉工都召集起来,一班人大汗淋漓,拼命添柴,喂着橘红色的炉膛。一块块山毛榉木柴和松木块被涂上油脂,丢进锅炉的血盆大口。
  道格·特内在观察锅炉的压力表。马什走过去,轮机长看了看他,“我在这艘船上待了四年,从来没有把压力升到这么高!”他大喊道。
  马什盯着压力表,只见指针的读数持续上升。蒸汽几乎是在管道中尖啸而过,但它确实起到了作用——颤抖的引擎发出隆隆巨响,像随时会被摇撼得裂成碎片;桨轮在飞转,速度比这些年里的任何时候都快得多——啪啪啪啪啪,激起的水花向后飞散;整艘船都在颤栗,以从未有过的推力向前疾冲。
  马什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他穿过主舱,攀上顶层甲板,想观察一下后方。从这里能够看到粗短的烟囱顶端喷吐出带火的浓烟,将火星向四处抛撒。正当他凝神观望时,排气阀中再次喷出滚滚蒸汽。那是道格·特内在减压排汽,以确保那天杀的锅炉不会将大家轰上西天。马什脚下不停晃动的甲板仿佛是某个活物的外皮。船尾前桨轮转得飞快,掀起一堵大得要命的水墙,就像一条倒转的瀑布,正向天空倾泻洪流。
  他们身后便是菲佛之梦号,通体半明半暗,高高的黑色烟囱中喷吐出的浓烟和火焰升上半空,飘向明月。同马什刚才爬上楼梯时相比,现在她似乎又追上了大约二十码距离。
  约尔戈船长走上来,站在马什身边。“咱们甩不掉她。”他显得十分疲倦,声调阴沉。
  “只要有更多的蒸汽就行!再加把火!”
  “浆轮无法转得更快了,马什船长。引擎已经用了七年,瞧它那副模佯,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一样;而且油脂也越用越少,等它耗尽之后,咱们只能干烧木柴了。这是一艘老船,马什船长,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
  “该死。”马什咒骂道。他的目光越过浆轮朝后望去,菲佛之梦号仍在继续接近。“该死。”他又骂了一句。他知道约尔戈说得没错。
  马什转过目光,向前方望去。他们正全速驶向一座小岛。
  河流和主航道已折转向东,岛屿西侧的岔河其实是一条流水冲刷出来的水道,只是水势比主流稍逊。即便从现在这个距离看去,马什也能分辨出它愈变愈窄、两岸斜生的树木舒展着黑黝黝的布满结瘤的身躯。他回到驾驶室。
  “走那条岔河。”他告诉舵手。
  舵手回头看了他一眼,震惊不已。轮船在河上行驶时,决定一切的是舵手。船长或许可以临时提些建议,但无权下达命令。
  “不,先生。”舵手答道,“马什船长,看看两岸吧,河水正在回落,我了解那条水道,知道它每年这个时候根本无法通行。如果贸然闯进去,我们只有等到春汛时才能脱身。”
  “你说的可能没错,”马什答道,“但既然咱们都过不了这条岔河,菲佛之梦号肯定更不可能过去。她只得绕道,那样我们就能摆脱她。现在,同我们可能碰到的那些天杀的沉树暗礁相比,更重要的事是甩掉她。你听到了吗?”
  舵手皱起眉头。“船长,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在这条河上该怎么驾船。我要顾及自己的名声。我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一艘船出过事,而且也不打算在今晚开这个先例。我们待在主河道上。”
  阿布纳·马什厌恶地哼了一声:“快点离开这天杀的主航道。”他一面说,一面粗暴地将舵手推到一旁。那人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马什抓住舵轮,猛地打向右舵,伊莱·雷诺号顺从地将船头转了过去。舵手在一旁怨气冲冲地咒骂起来。
  马什没有理会他,集中精力掌控舵轮,引导雷诺号掠过小岛那高高的、泥泞的前端,费力地驶进弯弯曲曲的西岔河。他回头望了一眼,时间虽不很长,但足够看到菲佛之梦号——现在她已追到身后二百英尺处——减速、停下,然后疾速向后退去。过了一会儿,再次回望的时候,他发现那艘船开始转向,朝东面的河湾驶去。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时间回头观望了,因为伊莱·雷诺号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巨大的死树。
  “天杀的!”舵手大骂道,“舵交给我!”
  “求之不得。”阿布纳·马什让开了。
  伊莱·雷诺号已把那棵死树甩在身后,正以疯狂的速度在狭窄的岔河里疾行。她犁过一道道沙洲,船身不停地战粟。每一道沙洲都减缓了她的前进速度,而舵手还需要让她的速度再慢些,他像个疯子一样摇着轮机舱的铃铛。
  “停下!”他叫道,“桨轮停下!”
  桨轮缓缓地转动了最后一两下,呻吟着停了下来。排气阀嘶嘶地喷出蒸汽,如同两道又长又高的白羽,直冲天际。
  伊莱·雷诺号的船头一晃,船身摇摆了一下,舵手掌握下的舵轮空转起来。
  “舵坏了。”他说道。就在这时,汽船卡在了另一道沙洲上。
  这道沙洲终于让他们停了下来。
  “天杀的!”舵手叫道,“看看吧,我告诉过你,咱们过不了这条岔河。”
  “闭上你那张臭嘴!”阿布纳·马什说道。
  他向后望去。透过树丛,主河道仍然依稀可辨。河面看上去空空如也,或许菲佛之梦号已经开走了。或许吧。
  “绕过那道河湾要花多长时间?”马什向舵手问道。
  “该死的,你还关心这个?春季来临之前咱们哪儿都去不了。你该操心的是找一副新舵和新桨轮,还要盼着涨水,这样才能让船从沙洲脱身。”
  “河湾,”马什固执地说,“绕过那道河湾要花多长时间?”
  舵手气急败坏地答道:“三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就可以。可这有什么关系?你听我说——”
  阿布纳·马什猛地打开驾驶室的门,大声吼叫船长的名字。他连叫了三次之后,约尔戈才露面。
  “对不起,船长,”老人说道,“我刚才在下面的主甲板上,爱尔兰人汤来和大个子约翰森被烫伤了,很严重。”
  看到残破的桨轮,他不说话了。“我的老天啊!”他低声咕哝道,声音里全是沮丧。
  “下面有哪根管子破裂了吗?”马什问道。
  “很多管子。”约尔戈承认,勉强把目光从支离破碎的桨轮上挪开。“蒸汽四处乱喷,要不是道格手快,及时打开了排气阀,情况可能会更糟。刚才那一下碰撞,所有设备都松动了。”
  “该死!”马什咒骂道。
  “船长,”约尔戈说,“菲佛之梦号绕过河湾后看不见雷诺号,会以为咱们跑远了,他们准会顺着大河一直追下去。”
  “不,”马什说,“船长,我要你准备担架,抬上烧伤的人,立刻下船穿过树林。”他抬起手杖指了指船外。河岸在十英尺之外,只隔着一片浅水。“找个镇子落脚。附近应该有镇子。”
  “顺着小岛一侧的低地走两英里就有一个。”舵手插话道。
  马什朝他点点头。“很好。那就由你把他们带过去。我要你们全部离开,动作要快。再找个医生,为大家敷好伤口。我想你们会安全的。他们想抓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你不跟我们—起走吗?”约尔戈问道。
  “我带着枪呢,”阿布纳·马什说,“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我要等在这里。”
  “跟我们一起走吧。”
  “如果我逃走,他们会紧追不舍。”
  “可如果他们不来——”
  “那么天—破晓我就去追你们。”马什说。他不耐烦地顿着手杖,“我还是这里的船长,对不对?别闲扯淡了,快按我的吩咐行动。我要你们全都离开我的船,听到没有?”
  “马什船长,”约尔戈说,“至少我们还能帮你。”
  “不用,快走吧。”
  “船长——”
  “快走!”马什吼道,脸涨得通红。“走!”
  约尔戈的面孔变得惨白,他抓住惊得目瞪口呆的舵手的胳膊,扯着他走出驾驶舱,二人急急忙忙朝下面赶去。
  马什则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舱室。他从墙上取下步枪,检查之后装上子弹,最后将那盒定制的子弹塞进白上衣的口袋中。
  武装齐备的马什回到顶层甲板,稳稳地坐在他的座椅上,在那里他可以时刻观察河面。
  阿布纳·马什思忖着,如果那帮家伙聪明的话,就应该明白这里的水位有多低。他们会知道,伊莱·雷诺号或许能闯过这条岔河,但也可能过不去,即使她慢速行驶、全程测水深也不一定能行。等他们一绕过河湾就会意识到,雷诺号已经输掉了船赛。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绝不可能顺流而下继续追去。他们会将菲佛之梦号埋伏在岔河的出口附近,在那里坐等雷诺号自投罗网。而同时,那些人——“暗夜的子民”——将会在小岛的另一头下船,乘坐一只小艇顺着岔河摸回来、以防雷诺号中途停船或是搁浅。如果换作阿布纳·马什,他肯定会这样做。
  约尔戈和格格夫连同伊莱·雷诺号的其他船员巳出发了十五分钟,河面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阿布纳·马什急促地喘息起来。他想,如果他们没有乘坐小艇顺着岔河而下,那会怎样?如果他们离船登岛,步行前来,又会怎样?
  伊莱·雷诺号在他身下吱嘎作响,马什愈加不安。只是船在下沉,他告诉自己,她搁浅了,正在泥沙中下沉。但他还是暗自嘀咕,总觉得吱嘎声来自某个人的脚步。或许他们趁他朝河面张望时偷偷摸了上来,或许他们已经在这艘船上了。或许现在丹蒙·朱利安正拾级而上,悄悄地穿过主舱——他知道朱利安的脚步有多轻——挨个搜索着舱房,朝通向他这里的楼梯走来,直逼顶层甲板。
  马什转过椅子,让自己正对楼梯入口,只等一张苍白的面孔安然出现在眼前。握着步枪的双手已经汗湿,枪托直打滑。他在裤腿上擦擦手。
  一阵轻柔的低语从楼梯间传了上来。
  他们就在下面,马什想,正在下面谋划如何抓住他。他被困在这上头,孤身一人。不过,孤身不孤身都没关系。他以前也曾有过帮手,但有与没有毫无区别。
  马什站起身,来到楼梯口,俯视着下面被黯淡的月光涂抹得斑驳迷离的沉沉暗色。他紧紧握住枪,眯起眼睛,等待着某个东西从中现出身形。
  “我知道你们在下面,”他喊道,“上来吧。我为你准备了好东西,朱利安。”他举起了枪。
  没有声音。
  “见鬼去吧!”马什叫道。
  楼梯底端有个东西在移动,是个苍白的身影,倏忽而过。马什刚想开火,没等瞄准,那东西便巳不见了踪影。他咒骂起来,顺着楼梯向下走了两级。而后停住了脚步。
  “船长,”—个轻柔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马什船长。”
  马什抬起枪,睐起眼晴。
  “不要开枪,船长。是我,这里只有我—个人。”是个女人,走上前来,站在楼梯底端。
  瓦莱丽。
  马什犹豫起来。她正伸头朝他微笑,等在那里,任月光流过乌黑的长发。她穿着长裤和一件皱皱巴巴的男式衬衫。她的肌融柔软白皙,双眸凝视着他的眼睛。吸引着他的目光,那对眸子里闪动着紫罗兰色的光芒,幽深,美丽,了无穷尽。他能在那无尽的眼波畅游,直到永远。
  “到我这儿来,船长。”瓦莱丽唤着他,“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是乔希派我来的。下来吧,咱们谈谈。”
  马什被那双明媚的眸子迷住了,不由自主地又走下两级台阶。瓦莱丽伸出双臂。
  伊菜·雷诺号在呻吟着下沉,突然偏向右侧。马什一个踉跄,胫骨重重地撞在台阶上。剧痛使他的泪水涌上了眼眶。下面飘来撇弱的笑声,眼前瓦莱丽的笑脸摇曳着渐惭隐去。
  马什咒骂了一声,猛地将步枪顶在肩上,开了一枪——后坐力几乎震得他肩膀脱臼,将他撞倒在台阶上。
  瓦莱丽不见了,鬼魅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什咒骂着跪起身,一面在口袋中摸索子弹,一面顺着楼梯向上进去。他朝着下面那片黑暗吼道:“我知道是朱利安派你来的,那个天杀的畜牲!”
  甲板已经倾斜了三十度,马什倒退着走上顶层甲板。
  忽然间,他感到—个非常坚硬的东西顶在自己的肩胛骨中间。
  “唉呀,唉呀,”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马什船长么?”
  其他人一个个现出身形。马什“砰”的一声将步枪丢在甲板上。
  瓦莱丽最后一个来到他面前,现在看都不看他一眼。阿布纳·马什不停地咒骂着她。终于,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怕的目光中满是责难。
  “你以为我有选择吗?”她痛楚地说。
  “快走。”索尔·比利·蒂普顿说。
  “见你的鬼去吧!”阿布纳·马什答道。
  第二十六章
  密西西比河,奥西曼提斯号船上。1857年10月
  阿布纳·马什原以为自己会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但当索尔·比利将他推进船长室时,他发现这个房间里闪耀着油灯柔和的灯光。同马什记忆中相比,这里的灰尘多了些,但其他方面还像是由乔希在照管。
  索尔·比利在外面关上门之后,马什便同丹蒙·朱利安单独特在一起。他触起眉头,紧握着自己的胡桃木手杖。比利将那枝枪扔进了河里,但他允许马什拿着手杖。
  “如果你想杀我,尽管过来。”他说道,“我没心情听你废话。”
  丹蒙·朱利安笑了。“杀你?为什么,船长,我只是想请你享用晚餐。”
  两只硕大的座椅之间的小桌上摆着一只银托盘。朱利安掀开盖子,里面是—盘炸鸡,边上配着青菜、芜菁和洋葱,还有一块盖浇奶酪苹果馅饼。
  “这里还有酒。请坐,船长。”
  马什看着眼前的食物,嗅了嗅。“托比还活着。”他说道。尽管十分意外,但他仍然很有把握。
  “他当然活着。”朱利安说,“请坐。”
  马什谨慎地向前走去。他猜不透朱利安想干什么,但考虑片刻之后,他决定不去理会。或许食物里下了毒,但这讲不通,他们有很多更简便的方法可以杀掉他。他坐下来,叉起一块鸡胸。肉还是热的。他大嚼起来,不禁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到一餐像样的饭食了。或许他将不久于人世,但至少临死前还能吃个酒足饭饱。
  丹蒙·朱利安穿一身棕色套装,里面是金色背心,显得光彩照人。他看着狼吞虎咽的马什,苍白的脸上浮出开心的微笑。
  “要酒吗,船长?“他问道,随即斟满两只杯子,而后优雅地隔饮着自己那一杯。
  阿布纳·马什将馅饼一扫而光,他靠回椅背,打了个饱嗝,然后皱起眉头。
  “绝妙的晚餐。”他称赞道,“现在言归正传。为什么要让我到这儿来,朱利安?”
  “那晚你走得太匆忙了,船长,我试图告诉你,我只想同你谈谈。可你的所作所为说明你并不相信我。”
  “没错,我就是不相信你,“马什说道,“现在仍然不相信。但这个话题我不想多说,所以还是谈正事吧。”
  “你很有胴量,马什船长,而且坚强有力。我很敬佩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拍我的马屁,但你不会做对你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你就是奉上世界所有的炸鸡,也不可能让我忘记你对那个婴儿做了什么,也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对待杰弗斯先生的。”
  “看来你已经忘了,杰弗斯先用剑把我捅了个对穿。”朱利安说,“这种事,谁也无法满不在乎。”
  “那个婴儿可没剑。”
  “他是个奴隶。”朱利安平静地说,“根据你们这个国家的法律,那小东西只是自己主人的财产;而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他是个卑贱的下等人。我只是让一条生命得到了解脱,免得一辈子受人奴役,船长。”
  “见你的鬼去!”马什说道,“他只是个婴儿,他没对你做过任何事。”
  “是的,”朱利安说,“就跟让·阿尔当一样,他没有伤害过你或是你们的人,可你和你的大副趁他睡着的时候打碎了他的脑袋。”
  “我们把他当成了你。”
  “哦,”朱利安说着,微微一笑,“那么说,是个错误。但不管是不是误杀,你们终归残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你看上去并没有过多的自责。”
  “他不是人。他跟你们是一类,一个吸血鬼。”
  朱利安皱起眉头,“拜托,我和乔希一样都讨厌这个称呼。”马什耸耸肩。“你这是自相矛盾了,马什船长,”朱利安说,“你将托判定为邪恶之徒,就因为我做了你也曾做过的事——杀死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异类,而你却丝毫没有良心上的愧疚。没关系,你要保护自己人。在这一点上,你我完全一样。”
  “我跟你截然不同。”马什说。
  “不,咱们一样!你我都秉承着自己的本性,都不想变战另类。我鄙视那些软弱下作的家伙,他们讨厌自己,因而一定要把自己假扮成另外一副模样。你肯定也有同感。”
  “不,我没有。”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如此痛恨索尔·比利呢?”
  “他是个卑鄙小人。”
  “没错,他就是这种人!”朱利安看上去非常开心,“可怜的比利非常软弱,却渴望能变得坚强起来。为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他什么都肯干。无所不为。我见过像他这样的货色,太多了。他们有利用价值,通常还很有趣,但绝不令人钦佩。马什船长,你鄙视比利,因为他处处效法我们这个种族,而对你们这些自己人却毫不留情。亲爱的乔希同你有一样的感受,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从比利的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
  “乔希和比利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马什坚决地说,“比利是个该死的小人。乔希或许做过一些卑劣的事,但他正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可以拯救你们所有人。”
  “把我们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马什船长,奴隶制让你们的国家分裂成格格不入的两部分,而一个人的种族决定了他是不是奴隶。设想一下,如果你有能力将这种制度彻底清除,有办法在一夜之间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白人变得像煤一样黑——你会这样做吗?”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变得像煤一样黑,他可不太喜欢这个念头。但他知道朱利安想把他引向哪里。他不愿被对方牵着走,所以没有答话。
  丹蒙·朱利安呷了一口酒,微微一笑。“啊哈,”他说道,“你看,就连你们这些废奴主义者也认为黑色人种是劣等族类。你们巴不得将黑奴打扮成白人,可如果一个白人喝下可以让他变黑的药水,你们却会觉得极度恶心。马什船长,我并非出于恶意才去伤害那个黑奴婴儿。我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毒,我那样做只是为了对付乔希,亲爱的乔希。他是个漂亮人物,但让我恶心。而你则完全不同,船长。八月的那个晚上,你当真以为我会伤害你吗?哦,或许剧痛和狂怒之下,我会那么做。但除此之外,绝不会。只有美人才能吸引我,马什船长,而你绝对算不上。”他大笑起来,“不过你非常坚强,而且胆量惊人,能坚守自已的立场,正是这些才令我敬佩。还有,你会驾驶汽船。船长,你我不应该成为敌人,加入我这一方吧,为我驾驶菲佛之梦号。”他微笑着,“或者说奥西曼提斯号,这船现在叫这个名字。比利坚决要求为它改名,而乔希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名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让这玩意儿恢复原来的名字。”
  “她。”马什说。
  “什么?”朱利安皱起眉头。
  “对一艘船只能称作‘她’,而不是‘这玩意儿’。”
  “啊哈。”丹蒙·朱利安答道。
  “驾驶这艘船的不是比利·蒂普顿吗?”
  朱利安耸耸肩。“比利只能当个工头,不是个能在大河上行船的人。我可以把比利除掉,船长,你以为如何?只要你能加入我,这便是对你的第一个报答。比利会死掉。我将为了你而杀死他,或是让你亲自动手。你知道吗?他杀害了你的大副。”
  “长毛迈克尔?”马什问道,心里涌起一股寒意。
  “是的。”朱利安答道,“没过一两个星期,他又杀害了你的轮机长。你那位忠实的手下正想破坏锅炉的时候被比利抓到了,否则锅妒肯定会爆炸。你想为自已人报仇吗?现在,一切都由你决定。”朱利安专注地向前倾过身。他非常兴奋,那双黑眼睛闪闪发光。“而且你还能得到别的酬劳。钱财,我对此毫不在乎。你可以支配我所有的金钱。”
  “你从乔希那里输来的所有金钱。”
  朱利安笑了笑。“一位血族主宰总是能收到很多扎物。”他说道,“船长,你是个讲求实际的人。请你考虑一下我开出的条件。你将可以随意惩处你的仇敌,保护你的朋友,饱餐托比为你精心烹制的美食,还有金钱和女人,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做自己最想做的事——驾驶你的菲佛之梦号。”
  阿布纳·马什哼了一声。“这船不再是我的了,你让她变得肮脏而邪恶。”
  “看着四周,真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吗?阿布纳,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我并不想求得你的宽恕,也不是在逼你入伙。你要做的只是驾驶你的汽船,管好你份内的事情。我们需要你的专业技能。来吧,阿布纳,把你的手给我。我知道你会同意,你想这样做——我能在你的眼睛中看到。正邪之说不过是愚蠢的谎言,只有虔诚敏感的人才会操心这些胡说八道。我了解你,阿布纳,我能把你希望得到的东西给予你。加入我吧,为我效劳。握住我的手,让咱们一起去赶超日蚀号。”
  他的黑眼睛灼灼逼人,深邃无比,一直射进马什内心深处,触探他,感受着他的思想,邪恶而又诱人,勾引着他,呼唤着他。
  朱利安伸出手,阿布纳·马什不禁抬手去握。朱利安的微笑如此迷人,而他的话语更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他幽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而他的手冰冷异常,就像乔希的手,在码头上的那个夜晚……
  阿布纳·马什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乔希,”他高声说,“原来如此!你还没有击败他,对吗?你重创了他,但他还活着,而你无法让他饮血,无法让他改变。这才是你拉我入伙的真正原因。”马什感到血涌上了脸庞,“如果我加入你这一方,便会彻底粉碎乔希所剩的一切,以此证明你是正确的。乔希信任我,而你要我加入是因为你知道这样做对他意味着什么。”
  朱利安的手仍然伸向前方,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上,一枚枚戒指闪烁着柔光。
  “见你的鬼去吧!”马什吼道,抓起手杖猛地一挥,将那只手打到一旁。“见鬼去!”
  丹蒙·朱利安唇边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起身,高踞在阿布纳·马什面前,抬手将马什朝他脸上打来的手杖扯到一边。他双手稍一用力,将手杖一折两段,就像马什折断熄灭的火柴那样轻松,随即将它扔到一旁,
  “你本来可以作为赶超日蚀号的第一人而名垂青史,”他的腔调中饱含恶毒的冷酷,“但你选择了死亡。马什船长,我向你保证,死亡的过程会相当漫长。我要让你受尽折磨。你太丑了,不合我的胃口。我会把你交给比利,教他如何品尝鲜血。或许亲爱的乔希也能分到一份,那会对他大有裨益。”
  第二十七章
  密西西比河,奥西曼提斯号船上,1857年10月
  阿布纳·马什被朱利安推出船长室的时候,天色已经破晓。“比利,带船长去他的舱室,在天黑时要保证他的安全。”朱利安吩咐道。
  几个人等在外面。身穿黑色套装和方格背心的索尔·比利应道:“是,朱利安主人。”那双寒冰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马什。
  他身边还有两个人。朱利安刚关上房门,他们便冲了上来。其中一人是个低矮壮硕的年轻人,手持短棍。另一个身彤高大,阿布纳·马什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家伙。他肯定有将近七英尺高,但脑袋小得可怜,长着一对斜眼,牙齿像糟烂的木头,完全没有鼻子。阿布纳·马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别这样盯着看好不好?”索尔·比利说道,“船长,这可不礼貌。”
  那位没鼻子的好像很同意这句话,凶狠地抓住马什的胳膊扭到身后,然后用力一抬,力道之大,让马什一阵剧痛。
  “一只短吻鳄咬掉了他的鼻子,”索尔·比利说,“这不是他的错。‘没鼻子’,现在你要紧紧抓住船长。马什船长爱往河里跳,咱们可不能再让他这样。”
  比利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将匕首顶在马什的肚子上,让马什刚好能感觉到锋利的刀尖。“船长,我没想到你还是个游泳的好手。肯定是因为你这身肥肉,让你能更轻易地浮在水面上。不过,今天可不能游泳,我们要把你带下去好看管。‘没鼻子’和我整个白天都去照看着你。”
  比利懒洋洋地把匕首抛向空中,伸出刀鞘接个正着,随后转过身。他领着他们朝后甲板走去。
  “没鼻子”推搡着马什跟在后面,另一个家伙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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