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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6 乔治·R·R·马丁(美)
  马什笨拙地摸索,打开那扇门,冲进身后那个房间。他看见乔希转过身,挡在舱房和其余的人之间,挡在朱利安和凯瑟琳、所有夜晚于民、所有吸血鬼前面。
  从另一扇门狂奔逃生之前,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
  第十八章
  密西西比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翌日,清晨的太阳在新奥尔良升起,像一只鼓胀的眼球。河雾染成了深红,预告着一日的酷暑。
  阿布纳·马什在堤岸上等待着。
  昨夜他逃了很长一段路后,冲进了法国区由煤气灯照耀的街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拼命狂奔过,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没人在追他了。接着,马什找到一家烟雾弥漫的昏暗酒馆,灌下了三杯烈性威士忌,好让双手不再哆嗦。
  快天亮时,他终于回头朝菲佛之梦号走去。
  阿布纳·马什这辈子从来如此羞愤交加。他们把他赶下他自己那艘该死的船,用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在他的面前、他的宴席上屠杀了一个小婴儿。没人可以这样对待阿布纳·马什,无论是白人、黑人、印地安红人,还是任何天杀的吸血鬼。他对自己发誓,丹蒙·朱利安会后悔莫及。白昼来临了,猎人即将成为猎物。
  马什走近卸货场,那里已经充满喧闹声。另一艘停泊在菲佛之梦号旁边的大明轮船正在卸下货物,小贩叫卖着轮车上载运的水果和冷冻鲜奶油。一两辆旅馆载客马车也停在这儿。
  马什惊讶而戒备地看见,菲佛之梦号已经升火,开始制造蒸汽。黑烟从烟囱中盘旋上升,底下有群甲板工人正在搬运最后的货物。
  他加快脚步,向其中一个人打招呼。他叫道:“那边的!等等!”
  那名工人是个体格粗壮的黑人巨汉,有颗光亮的秃脑袋,少了一只耳朵。他循着马什的叫声转过头,右肩上扛着一个术桶。“是,船长。”
  “这是怎么回事?”马什追问,“为什么点火?我没有下令。”
  工人皱着眉头。“我只管搬货,船长,什么也不知道,先生。”
  马什咒骂了一声,继续往前。
  长毛迈克尔·邓恩大摇大摆地走下栈桥,手里拿着黑铁棍。
  “迈克尔!”马什对他喊道。
  长毛迈克尔黝黑的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早,船长。你真的把这艘船卖了?”
  “什么?”
  “约克船长说你把自己那一半经营权卖给他了,他说你不会和我们—起离开。我和一些小伙子是午夜过后两小时回来的,约克说你和他都认为两个船长是多余的,所以他买下了你的产权。他叫怀提烧好蒸汽,怀提照办了。这是真的吗,船长?”
  马什面露愠色。甲板工人们好奇地围了过来,于是他一把抓住长毛迈克尔的胳膊,拉着他走过栈桥,来到主甲板。
  “我没有时间说教事,”和其他人拉开—段适当的距离之后,他说,“所以别拿问题来烦我,听见吗?只管照我的话去做。”
  长毛迈克尔点点头。“有麻烦,船长?”他一边说,一边用铁棍敲打巨大多肉的掌心。
  “多少人回来了?”马什问。
  “绝大多数船员,一部分乘客,不多。”
  “我们不等其他人了,”马什说,“上船的人越少越好。你去把法兰或奥尔布赖特找出来,不管哪个都行,叫他们到领航室去,我们启航。立刻就去,听见了没有?我去找杰弗斯先生。等你找到舵手后,到执事办公室来和我会合。别告诉任何人你要做什么。”
  那把浓密的黑胡子底下露出了微笑:“咱们要做什么?用便宜的价钱把船买回来?”
  “不,”阿布纳·马什说道,“不是,我们要杀一个人。不是乔希。现在就去!到执事办公室和我会合。”
  但乔纳森·杰弗斯不在办公室,马什只得绕到首席事务员的舱房,大声敲门,直到睡眼惺忪、仍穿着睡衣的杰弗斯开了门。
  “马什船长,”他打了个呵欠,“约克船长说你把产权卖了。我觉得实在没道理,但你人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进来吧。”
  “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马什进了事务员的房间,直截了当地问。
  杰弗斯又打了个呵欠。“抱歉,船长,”他说,“我没睡多久。”他走向放在衣箱上的洗脸盆,往脸上拍了点水,摸出眼镜,这才回到马什身边,看上去有了些精神。“好吧,让我想想。我们去了圣查尔斯旅馆。我们打算在那儿待上一整晚,让约克船长和你可以举行你们的私人晚宴。”他讥讽地扬了扬眉毛,“杰克·伊莱和我往一起,卡尔·法兰也是,怀提和他的几个助手也在,还有——呃,总之是一大群人。法兰先生的学徒也来了。奥尔布赖特先生和我们一起用餐,但吃完就去睡了,我们其他人则留下来喝酒聊天。我们订了房间,但回房就寝后没多久——应该是凌晨两三点——雷蒙·奥特嘉、西蒙、索尔·比利·蒂普顿来带我们回船,他们说约克要我们马上回去。”杰弗斯耸耸肩,“所以我们回来了。约克船长在大厅和每一个人见面,说他买下了你的产权,我们今早就要离开。我们其中一些人被派去找那些仍然留在新奥尔良城里的人,还要通知乘客。我相信大部分船员目前都在。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马什哼了一声。“我没有时间,况且你也不会相信。昨晚你有没有在大厅见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杰弗斯眉毛—挑,“我应该见到吗?”
  “也许。”马什说。
  “宴席收拾得一干二净。”杰弗斯说,“现在想想还真是古怪,因为侍者都上岸了。”
  “我猜是索尔·比利收拾的,”马什说,“但这不重要。朱利安在场吗?”
  “在,他,还有几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约克船长要我为他们安排房间。那个丹蒙·朱利安是个怪人,他一直紧挨着约克船长,彬彬有礼。长得也挺帅,除了脸上那道疤。”
  “你说你给了他们舱房?”
  “对。”杰弗斯说,“约克船长说朱利安可以住进你的舱房,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留在那儿。我坚持让他住进大厅侧边的头等客船,直到我有机会和你谈过为止。朱利安说那样也很好,所以没引起什么麻烦。”
  阿布纳·马什咧嘴笑了。“太好了。”他说,“还有索尔·比利,他在哪里?”
  “他的舱房在朱利安右边,佴我估计他没有待在里面。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主船舱里游荡,神气活现,就像这艘船是他的一样,还玩弄着一把小刀。我们起了一点冲突。你不会相信他做了什么——他把刀射进你那漂亮的廊住,好像那只是一棵枯死的老树。我叫他住手,否则就让长毛迈克尔把他打趴在地上。他是住手了,却挑衅地瞪着我。那家伙是个麻烦。”
  “你认为他还在主船舱?”
  “这个嘛,我睡了一段时间,不过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的一张椅子上休息。”
  “穿上衣服,”阿布纳·马什对他说,“动作快,到你的办公室和我会合。”
  “行,船长。”杰弗斯不解地道。
  “把你的藏剑手杖也带来。”马什说完便走出门外。
  不到十分钟,他和杰弗斯、长毛迈克尔·邓恩在执事办公室会合了。
  “坐下来,别开口,听我说。”马什说道,“这件事听起来像发了疯,但你们俩认识我多年,知道我不是他妈的白痴,也不会像法兰先生一样到处信口开河。我发誓这是天杀的事实,假如我说谎,愿我脚底下的锅炉起火爆炸。”
  阿布纳·马什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起整个故事。他把每一件事都说了,滔滔不绝一口气讲完,只停顿过一次,就是凄厉的汽笛劳响起、甲板开始颤动的时候。
  “出港了,”长毛迈克尔说,“往上游方向。你吩咐过。”
  “很好。”马什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菲佛之梦号脱离了新奥尔良的堤岸,巨大的桨轮倒转,逆行驶入艳阳下的密西西比河。
  马什说完之后,乔纳森·杰弗斯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个嘛,”他说,“真惊人。也许我们应该叫警察。”
  长毛迈克尔·邓思嗤之以鼻。“你应该清楚,在河上,你要自己解决麻烦。”他掂掂那根铁棍。
  阿布纳·马什赞同他的话。“这是我的汽船,我不会找外人来,杰弗斯先生。”
  这条河上的风俗就是这样:制造麻烦的人,给他一棍,揍翻他,让他被桨轮碾碎,没有人会大惊小怪。这条魔鬼似的古老河流会严守自己的秘密。
  “尤其不要找新奥尔良的警察。他们才不会在乎黑奴小婴儿呢,再说我们连尸体都没有。总之,他们是一群流氓,不会杷信我们。就算信了又如何?他们会带着枪和警棍。要对付朱利安和他那群同伙,那种武器半点用处也没有。”
  “所以我们要自己处置了。”杰弗斯说。“怎么做?”
  “我去把小伙子们召集起来,把他们通通宰了。”长毛迈克尔说道。
  “不,”阿布纳·马什说,“我想乔希可以控制其余的人,他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他想做正确的事,尝试阻止昨晚发生的一切,但朱利安对他来说太强大了。我们只要在天黑前干掉朱利安就行。”
  “这不难。”长毛迈克尔指出。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我没那么肯定。”他说,“他们和传说中的不一样,白天并非毫无力量。他们只是在睡觉。如果你惊醒他们,他们的力气会大得吓人,速度快得可怕,而且不容易受伤。这事不能出差错。我想,这件事由我们三人处理,把别人牵扯进来没意义。要是事情闹大了,光杀掉朱利安还不行的话,我们就在天黑之前把每个人赶下船,再把船开到上游某个没人会碍事的地方停下,一个那些夜晚子民逃不了的地方。当然,我认为事情还不至于弄到那个地步。”马什看希杰弗斯,“你有没有朱利安那间舱房的备份钥匙?”
  “在保险箱里。”事务员说,用藏剑手杖指着坚固的黑铁箱。
  “很好。”马什说,“迈克尔,你抡那根棍子的力气能有多大?”
  长毛边克尔微笑着,铁棍向掌心重重一敲,发出一声脆响。“你想要我用多大力气,船长?”
  “我要你敲碎他那颗天杀的脑袋,”马什说,“而且要毫不迟疑,一击即中。没有机会再来第二次。如果你只是打断他的鼻粱,他跟着就会撕开你的喉咙。”
  “一击即中,”长毛迈克尔说,“一击就够了。”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他相信,这个魁梧的大副说得出就做得到。“还有一个问题。索尔·比利。他是朱利安的看门狗。他也许在椅子上打瞌睡,不过我敢打赌,只要发现我们走向朱利安的舱门,他马上就会醒过来。所以不能让他见到我们。锅炉甲板的舱房都有两扇门。要是比利在大厅,我们就走廊道。要是他在外头,我们就走大厅。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们都必须先确定比利在哪里。这是你的工作,杰弗斯先生。你要为我们找出索尔·比利·蒂普顿先生的位置,告诉我们他在哪儿,然后你要确保他不会乱跑。如果他听见骚动声,或是朝朱利安的房间走过来,我要你用那枝藏剑手杖一下子捅进他那个混蛋肚子里,听见没有?”
  “懂了。”事务员推了推眼镜,阴森森地说。
  阿布纳·马什停顿片刻,苛刻地打量着自己的两位盟友:身材瘦削、打扮花哨的事务员,戴着金边眼镜,脚穿钮扣套鞋,嘴唇紧抿。头发一如往常地向脑后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他身旁的大副衣着粗犷,一张粗犷的脸,作风同样粗犷,一双冷酷的绿眼睛,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一对奇怪而可怕的组合,阿布纳·马什心想。他哼了一声,感到满意。“好了,我们还等什么?”他问,“杰弗斯先生,去找索尔·比利。”
  事务员站起身,掸了掸衣裳。“当然。”他说。
  不到五分钟,他回来了。“他在主船舱里吃早饭。汽笛声一定把他吵醒了。他在吃蛋和煮牛肉饼,还在猛灌咖啡。他坐的位置可以看见朱利安的房门。”
  “很好。”马什说,“杰弗斯先生,要不你也去用点早餐?”
  杰弗斯微笑道:“我相信自已突然有了食欲。”
  “先把钥匙给我。”
  杰弗斯点点头,弯下腰去开保险箱。马什手里拿着钥匙,足足等了十分钟,让事务员回到大厅,这才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的心脏怦降直跳。
  “走吧。”他对长毛迈克尔·邓恩说,一面打开通往外面世界的那道门。
  阳光明亮而炽热,马什视之为好兆头。菲佛之梦号一派悠然自得地随波瓴盎起伏,激起两道白色水沫。她的时速必定高达十八英里,却依然能流畅前行。像克利欧人一般优雅,马什心想。他发现自已很想知道抵达纳齐兹要花多少时间。突然之间,登上领航室眺望他无比钟爱的河流成了他最想做的事。阿布纳·马什咽了口唾沫,眨巴着眼晴不让泪水流出来。他感到一阵阵反胃,心里直打鼓。
  “船长?”长毛迈克尔试探地说。
  阿布纳·马什咒骂一声。“没什么,”他说,“只不过……这一切真该死。走吧。”他重重地踏着步子,红色巨掌紧攥着丹蒙·朱利安舱房的钥匙,指节都发白了。
  马什住舱房外停下来,四处张望。廊道大半空荡荡的。一位女士在船尾好一段距离之外倚着栏杆,而再过去十几扇门的地方,有个穿着由衬衫、戴着软帽的人坐在椅子上,椅背斜靠在头等舱的门上。他们对马什和长毛迈克尔似乎都不怎么感兴趣。
  马什小心地把钥匙插入锁孔。“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他对大副耳语道,“迅速,安静。只有一击。”
  长毛迈克尔点头。马什转动钥匙。门喀哒一声开了,马什推门。
  房间漆黑,窗户紧闭,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夜晚的子民就喜欢把他们的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但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他们仍能看见被单下面那个四仰八叉的苍白人影。他们溜进去,以他们这种体格高大、动静不小的男人所能做到的最安静的方式移动。马什留在门边,长毛迈克尔·邓恩继续前进,将三英尺长的黑铁棍高举过头。马什隐约见到床上那东西微微移动,朝声音和光源处翻过身来。长毛迈克尔迅速跨出两大步,一切是如此之快,他粗壮手臂末端的铁棍形成一个可怕的弧度,朝那颗朦胧苍白的头颅不断下垂。
  接着,舱房的门完全关上了,阻截了最后一丝光线。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阿布纳·马什听见一个声音,像一片肉“啪”的一声被丢到屠夫的长台上;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像蛋壳破裂。马什辟住气息。
  舱房一片死寂,马什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响起低沉嘶哑的窃笑。
  马什身上爬满冷汗。“迈克尔。”他低声,摸索着火柴。
  “成了,船长。”犬刷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击即中。”他又窃笑起来。
  阿布纳·马什把火柴在墙壁上—擦,贬巴着眼啃。长毛迈克尔站在床前,手里握着铁棍,砸人的那一端污秽不堪,黏糊糊的。被单底下那东西的面孔被砸成了血红的一团,半个头盖骨不见了,血流缓缓浸湿被单。有些毛发和其他的黑色物质溅在枕头、墙壁和长毛近克尔的衣服上。
  “死了吗?”马什问道,突然担心那颗砸烂的脑袋会自动拼合,那具苍白的尸体会站起来向他们微笑。
  “还没见过死得更彻底的东西呢。”长毛迈克尔说。
  “要确定,”阿布纳·马什下令,“该死的,要绝对确定。”
  长毛迈克尔邓恩缓慢而夸张地耸耸肩,然后举起血淋淋的铁棍,再次去向枕头上那颗脑袋。他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等到结束之后,那东西已经很难再称为一颗脑袋了。长毛迈克尔·邓恩是个极为强壮的人。
  火柴烧着了马什的手指。他把它吹熄。“我们走吧。”
  “我们拿他怎么办?”长毛迈克尔问。
  马什拉开舱房的门。阳光和河水在他眼前,像解脱,像祝福。
  “把他留在这儿。”他说,“等到天黑、黄昏的时候,我们把他丢进河里去。”
  大副跟随马什走出来,马什锁上背后的门。他感到反胃。他魁梧粗壮的身躯靠在锅炉甲板的栏杆上,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无论对付的是不是吸血怪物,他们对丹蒙·朱利安所做的事真是惨不忍睹。
  “要我扶你吗,船长?”
  “不。”马什说。他勉强挺直身子。天气已变得报热,灼人的太阳照耀着河水,犹如天神在复仇。马什汗流浃背。“我没睡多少觉。”他说,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是完全没睡,刚才做的事也有些消耗体力。”
  长毛迈克尔耸耸肩。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非难以承受。“去睡吧。”他说。
  “不,”马什说,“不行。我们得去见乔希,把我们做的事情告诉他。他必须知道,这样他才能做好准备,好处置其余的人。”
  突然间,阿布纳·马什心里有些拿不准了,不知乔希·约克对族人遭到如此残酷的谋杀会作何反应。经过昨天那一夜,他无法想象乔希会为此困扰,但他不能肯定——他并不是真正了解这些夜晚的子民,还有他们的想法。况且,就算朱利安是个杀婴凶手、吸血怪物,其余那些人干过的事也好不到哪里去,连乔希都不例外,再说丹蒙·朱利安已经成了乔希的血族主宰,成了吸血鬼之王,虽说是个乔希无比憎恨的国王,难道他没有义务采取某些行动?
  阿布纳·马什想起了乔希那种冰冷逼人的怒气,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急着赶到最高甲板舱的船长舱房去。尤其是现在。如果乔希被吵醒,一定会特别凶暴。
  “我想我可以等等,”马什发现自已这样说着,“先睡一会儿好了。”
  长毛迈克尔点点头。
  “但我还是要尽快通知乔希。”马什舔舔自己砂纸般干燥的嘴唇,“你去告诉杰弗斯,跟他说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你们中的一个要在日落之前来找我。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听见没有?至少让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和乔希谈。我会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然后,等到天黑,他会知道该怎么处理其他那些夜晚子民。至于你,你派一个小弟盯紧索尔·比利,我们也得料理他。”
  长毛迈克尔微微一笑,“让这条河来料理他。”
  “也许吧,”马什说道,“也许。现在我去休息,一定要在天黑前叫醒我。不能让我睡到天黑,懂吗?”
  “是。”
  第十九章
  密西西比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急促而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终于将阿布纳·马什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唤醒。他歪歪倒倒地翻身坐起。
  “等一下!”他大喊道,跌跌撞撞地走向冼脸盆,像一头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赤裸巨熊。
  等往脸上拍了些水后,他这才回想起一切。
  “天杀的,都下地狱去吧!”他气愤地骂道。瞪着聚集在昏暗小舱房各个角落的阴影。窗外的天空晦暗发紫。
  “天杀的!”他又说了—遍,然后套上一条干净裤子,大步走向房门,猛地一拉。
  “让我睡这么久,他妈的什么意思?”马什对乔纳森·杰弗斯吼道,“我要长毛迈克尔在日落前一小时叫醒我的,真该死。”
  “现在是日落前一小时。”杰弗斯说,“云很厚,所以天才这么黑。奥尔布赖特先生说又有一场大雷雨要来了。”事务员踱入马什的舱房,关上背后的门。
  “我带了这个给你,”他说着杷一根胡桃木拐杖递过去,“在主舱找到的,船长。”
  马什接过拐杖,顿时一阵欣慰。“昨晚我把它弄丢了,”他说,“当时有点心不在焉。”他把拐杖搁在墙边,再次向窗外瞥了一眼,皱起眉头。
  遥远的河面上,西面整条水平线覆盖着一团险恶的乌云,正朝他们的方向移动,仿佛一堵即将崩塌在他们头顶上的黑暗巨墙。夕阳不见踪影。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情形。
  “我还是赶快去见乔希。”他一面说,一面抓起一件衬衫,开始穿衣服。
  杰弗斯拄着藏剑手杖。“要我跟你—道去吗?”他问。
  “我应该单独和乔希谈。”马什说着,一只眼打量着镜子,调鉴自己的领带。“不过我实在不喜欢这样。要不,你一块儿去吧,在外头等。或许乔希会叫你进去,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另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是,马什希望事务员能待在附近。说不定马什会自己把事务员叫进去——假如乔希·约克对丹蒙·朱利安的死讯没有表现出友好态度的话。
  ”好的。“杰弗斯说。
  马什披上船长外套,抓起拐杖。“那就走吧,杰弗斯先生。天已经太黑了。”
  菲佛之梦号轻快地行驶着,旗帜在强风中翻飞舞动,烟囱喷出一股股黑烟。在奇异的紫艳天空的稀薄光线下,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几近黑色。
  马什愁眉苦脸却又精神抖擞地大步走向乔希·约克的舱房,杰弗斯跟在一旁。
  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外踌躇不前,而是举起拐杖敲门。敲到第三下时,他叫道:“乔希,让我进去,我们得谈谈。”
  敲到第四下时门开了,缓缓露出内侧一片朦胧寂静的黑暗。
  “等着我。”马什对杰弗斯说。
  他步入舱房,关上门。
  “先别发飙,乔希。”他向黑暗中说道,感到肠胃绷得紧紧的。“我不想打扰你,可这件事很重要,而且现在差不多是晚上了。”
  没人回答,但马什听见了呼吸声。
  “该死,”他说,“为什么我们老是得在这种漆黑的地方讲话,齐希?这他妈的让我非常不舒服。”他皱起眉头,“点一枝蜡烛行吗?”
  “不。”声音冷淡、低沉。不是乔希的声音。
  阿布纳·马什倒退一步。“噢,我的耶稣,不!”他说着,用颤抖的手摸索着背后的房门,将它打开。与此同时,屋里响起一阵沙沙声。
  他敞开房门。由于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虽说外面乌云密布,紫色的天光也足以照耀出船长舱房里的形影。他看见乔希·约克瘫在床上,身体苍白赤裸,双目紧闭,一只手垂向地面,手腕上有一块可怕的黑色瘀痕,或许是干涸的血迹。他还看见丹蒙·朱利安朝他走来,宛如死神一般,面带微笑。
  “我们杀了你的!”马什难以置信地咆哮着蹒跚退出舱房,腿一绊,几乎跌在乔纳森·杰弗斯脚边。
  朱利安步出门廊。“进来,船长。”朱利安静静地说,“别逃跑,进来谈谈。”
  “你死了。迈克尔把你的头敲得粉碎。”马什说道,差点儿没被自己的话噎住。他没有注视朱利安的眼睛。现在仍然是白天,他心想,他在室外很安全,他在朱利安无法接近的阳光下。只要不看那对眼睛,只要不进那间舱房,他就是安全的。
  “死了?”朱利安微笑着,“啊!那一间舱房。可怜的让,他是这么相信乔希。看看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好事。你说你们砸烂了他的头?“
  阿布纳·马什爬起来。“你换了房间,”他嘶声说,“你这天杀的恶魔,你让他睡在你的床上!”
  “乔希和我有这么多事情需要讨论。”朱利安答道。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好了,进来吧,船长。我等得很累了。进来和我们喝一杯。”
  “下地狱去吧!”马什说,“今天早上我们或许失手了,但你并没有逃脱。杰弗斯先生,快去,把长毛迈克尔和他的手下找来,我看十几个人就够了。”
  “不,”丹蒙·朱利安说,“你不能那么做。”
  马什威吓地挥舞拐杖。“噢,我当然会这么做。你要阻止我吗?”
  朱利安向天空瞥了—眼。现在它呈僳紫色,夹杂着黑色,是一大片犹如瘀青般沉黯的暮色。
  “对。”他说。然后,他走到阳光底下。
  阿布纳·马什只觉得一只冰冷湿黏的恐惧之手攫住了自己的心脏。他举起拐杖,用突然拔高的声音尖叫道:“别过来!”他往后退,丹蒙·朱利安则微笑着前进。光线不够强,马什绝望地想道,腹中阵阵翻腾。
  紧接着,传来一声金属碰撞木头的轻响。乔纳森·杰弗斯走到他身前,藏剑手杖出鞘,锐利的剑刃凶狠地划了一个圆。“我来帮忙了,船长。”杰弗斯沉着地说。他用另一只手推推眼镜。“我要占用朱利安先生一点时间。”
  以击剑手的速度,杰弗斯轻快地向朱利安突进、挥砍。他的剑是一把双刃细身剑,有着锋利的剑尖。事务员的剑在丹蒙·朱利安面孔前仅数英寸处掠过,后者及时倒退避过,嘴角的微笑消失了。
  “闪开。”朱利安阴沉地说。
  乔纳森·杰弗斯一言不发。他摆出击剑手的姿势,踮着脚缓缓前进,将朱利安逼退到船长舱房门口。他猛然突刺,但朱利安动作太快,往后一跃,避开了这一击。杰弗斯不满地啐了一口。丹蒙·朱利安一只脚踏进舱房,回了他一个几乎像嗥叫的笑声。杰弗斯再度突刺。
  而朱利安扑向前去,伸出双手。
  阿布纳·马什目睹了这一切。杰弗斯的戳剌是实招,朱利安却无意闪躲,细剑恰好刺入他的腹股沟上方。朱利安苍白的脸孔扭曲变形,嘴里发出痛苦的咕哝声,但他却继续向前移动。杰弗斯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而朱利安自己让剑刺得更深,没等震惊的事务员来得及退开,朱利安的双手就掐住了杰弗斯的喉咙。杰弗斯发出恐怖的咳呛声,双眼圆睁。挣扎之际,金边眼镜跌落到甲板上。
  阿布纳·马什跳上前去,拐杖如密集的雨点般去打朱利安的头部和肩膀,身上捅着一柄剑的朱利安却好像毫无知觉——他残忍地一拧。发出一声像折断木头的声音。杰弗斯不动了。
  阿布纳·马什用尽全力挥出最后一击,正中丹蒙·朱利安的眉心,打得他一个踉跄。
  朱利安松开手,杰弗斯像破布娃娃—样倒了下去,头怪异地扭到一边,几乎像长反了方向。
  阿布纳·马什慌忙后退。
  朱利安摸了摸眉毛,仿佛在察看阿布纳·马什这一击所造成的影响。
  马什失望地看见上头没有血。他很强壮,但他不是长毛迈克尔·邓恩,胡桃木也不是铁器。
  丹蒙·朱利安踢开杰弗斯紧握藏剑手杖的那只手,瑟缩了一下,笨拙地拔出那柄血淋淋的剑。他的衣衫和裤子令都染成了红色,粘黏在身上。他几乎漫不经心地把剑往旁边一扔,剑就像陀螺似的旋转着,飞越河面,最后消失在黑色的流水中。
  朱利安再次目踉跄前进,后方留下一个个血脚印。他走了过来,
  马什不断后退。没有办法杀掉朱利安,他恐惧地想,他们无能为力。不论是乔希和他的梦想、长毛迈克尔和他的铁棍、杰弗斯先生和他的剑,没有一样东西能与这个丹蒙·朱利安匹敌。
  马什爬下一道短短的阶梯,到了上层甲板,开始奔跑。他气喘吁吁地冲向船尾那道由上层甲板通往廊道的升降扶梯,他可以在那里找到人群和庇护。天色几近全黑。他砰砰砰三步便跨下楼去,接着紧紧抓住扶手,头晕目眩,极力克制住自己。
  索尔·比利·蒂普顿和四个人正登上楼梯,朝他走来。
  阿布纳·马什回头往上冲。跑到前面去敲钟吧,他发疯般地想,敲钟求救——但朱利安已从最高甲板走了下来,截断了他的去路。片刻之间,马什绝望地呆立在那里。他无路可逃,被朱利安和其他人前后包抄,除了一根无用的天杀的拐杖之外,没有别的武器;其实这不重要,反正没有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抵抗毫无用处,他还是放弃为好。
  朱利安脸上挂着冷漠残酷的微笑,向他步步逼近。
  在马什眼中,他仿佛看见那张苍白的脸贴上自己的脸,龇牙咧嘴,双眼因狂热和饥渴而闪闪发亮,猩红,古老,无可摧毁。如果有眼泪,马什会哭出来。他发现自已的腿像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连拐杖都显得无比沉重。
  上游远处,一艘明轮船正要通过河弯。阿布纳·马什一直没察觉,但舵手注意到了,于是菲佛之梦号响起汽笛,通知另一艘船他们将在交会时取道左舷方向。汽笛响亮而凄厉的哭号声址马什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想到了河!马什手中紧抓拐杖,跑到船舷边,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地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当他落水时,身后响起索尔·比利的咒骂声。
  第二十章
  密西西比河,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索尔·比利·蒂普顿花了快二十分钟时间,才把最高甲板舱上的死尸清理干净。他做得很匆忙,知道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舱房或者上楼。幸好天色几乎彻底黑了,这一点帮了他的大忙。他把杰弗斯的尸体拖下甲板,吃力地把它抬上桨轮外壳(事务员比索尔·比利猜想的更沉更重),再把它推下去。夜色和河水吞没了它,水花没有马什跳水时弄出来的大,声响也几乎完全被桨轮的声音盖过了。
  索尔·比利脱掉衬衫,准备清理血迹。这时他碰上了好运气:整个下午不断逼近的暴风雨终于袭来。雷声隆隆作响,闪电戳刺河面。下雨了、清新冰凉的急雨敲击着甲板,让比利凉到骨髓里,也冲走了血迹。
  索尔·比利走进乔希·约克的舱房,浑身都在滴水,高档衬衫在手里捏成湿漉漉的一团。
  “完成了。”他说。
  丹蒙·朱利安坐在—张深陷的皮椅里。他换上了干净衣服,手里端着酒。雷蒙站在他身边,阿曼坐在另一张椅子里,文森坐在书桌上,库特坐在书桌椅子上,乔希·约克坐在床上,低头望着自己的脚,皮肤白得像石灰。他看起来像挨了顿鞭子的野狗,索尔·比利心想。
  “啊,比利,”朱利安说,“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
  索尔·比利点点头。“我一直在外头想法子,朱利安先生。”他说,“依我判断,我们有两个选择。这艘汽船有只小艇,用来测量水深之类。我们可以乘着它逃走。再不然,眼下风雨正强,舵手会停船靠岸,我们可以趁机上岸去。这里离拜犹撒拉不远,也许会在那儿靠岸。”
  “我对拜犹撒拉没兴趣,比利。我不想离开这艘美妙的汽船。菲佛之梦号现在是我们的了,不是吗,乔希?”
  乔希·约克抬起头。“是。”他说。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让人很难听得见。
  “但这太危险了,”索尔·比利坚持,“船长和首席事务员都消失了,人们会怎么想?大家会发现他们不见了,会问一大堆问题——很快就会开始。”
  “他说得没错,丹蒙。”雷蒙插口,“我在纳齐兹就上了这艘船,一直待到现在。乘客也许来来去去,但船员……我们在这里有危险。我们是一群奇怪的陌生人,可疑,来路不明。只要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他们第—个就会来找我们。”
  “还有大副。”比利补充道,“他帮助马什,他一定知道每件事,朱利安先生。”
  “杀掉他,比利。”
  索尔·比利·蒂普顿咽下自己的不安。“就算我杀了他,朱利安先生,那也不管用。大家同样会发现他失踪了。再说他有手下,一支由黑鬼、垃圾德国人和大块头瑞典人组成的大军。我们数目不到二十个,白天只有我一个。我们得离开这艘船,而且要快。我们无法对抗船员,我自己一个人铁定办不到。我们必须走。”
  “我们要留下。应该是他们惧怕我们,比利。如果你的思考方式仍然像奴隶,你怎么能成为主宰?我们留下。”
  “等他们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了,我们该怎么办?”文森问。
  “还有大副怎么办?他是个威胁。”库特说。
  丹蒙·朱利安注视着索尔·此利,露出了微笑。“啊,”他边说边啜饮自已的酒,“怎么着,我们会让比利来为我们处理这些小问题。比利会表现出他有多聪明,是吧,比利?”
  “我?”索尔·比利·蒂普顿张口结舌,“我不知道——”
  “是吧,比利?”
  “是,”比利马上回答,“是。”
  “不用流更多的血了,我来解决这个问题。”乔希·约克说道,声音稍稍透出一点旧时的刚毅,“我仍然是这艘船的船长。让我来解雇邓恩先生,还有你们害怕的任何人。我们何以把他们全部赶下菲佛之梦号。死人已经够多的了。”
  “够多?“朱利安问。
  “开除他们没有用。”索尔·比利对约克说,“他们只会怀疑为什么,然后要求见到马什船长。”
  “没错,”雷蒙附和,“他们不会追随约克。”他向朱利安补充,“他们不信任他。他必须走到大太阳底下,他们才同意和他一起到溪沼去。马什和杰弗斯两个人都失踪之后,他永远也无法控制他们。”
  索尔·比利·蒂普顿带着惊讶和新的敬意看着乔希·约克。“你那样做了?”他脱口而出,“大白天的时候走出来?”
  其他人只敢在傍晚,或是日出后很短一段时间内露脸。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在骄阳当空时这么做,连朱利安都不例外。
  乔希·约克冷冷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亲爱的乔希喜欢扮演牲口,”朱利安微微一笑,“也许他希望自己的皮肤变黑变粗。”
  其他人讨好地笑起来。
  就在他们发笑的时候,索尔·比利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搔了搔脑袋,挤出微笑。“我们不开除他们,”他对朱利安说,“我有个办法。我们让他们自己逃跑,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好,比利。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让他听从我的指示吗?“比利问,大拇指朝约克的方向一比。
  “我会做必要的事,以保护我的族人,”乔希·约克说,“还有我的船员。不需要强迫。”
  “唉呀呀,唉呀呀,”索尔·比利说,“那真是好极了。”如此一来,事情会比他预想的更容易。一定会给朱利安留下深刻印象。“我得弄一件新衬衫。你穿上衣服,约克船长先生,我们去采取点‘保护措施’。”
  “对,”朱利安轻声加了一句,“库特也和你们一起去。”他对约克举起酒杯,“以防万一。”
  半小时后,索尔·比利领着约克和库特走下锅炉甲板。雨势小了些,菲佛之梦号己在拜犹撒拉靠岸,停泊在一打小一些的汽船旁边。
  主舱里,晚餐已经备妥。朱利安及他的族人和其他人在那儿用餐。船长的座位空着,迟早会有人议论。
  幸运的是,长毛迈克尔·邓恩在下头的主甲板上,正朝着搬运货物和十几捆木柴的工人大声咆哮。
  计划付诸实施前,索尔·比利小心地从上方望着他。邓恩是个危险的家伙。
  “首先是尸体。“索尔·比利说,带领他们走向让·阿尔当结束一生的那间舱房。库特手一挥,弄开了门锁。比利在里面点亮油灯,大家看见了床上那堆东西。
  索尔·比利·蒂普顿吹了声口哨。“唉,唉,”他说,“你那些朋发肯定对让下了不少工夫。”他对约克说,“一半脑浆在被单上,一半在墙上。”
  约克的灰眼睛充满厌恶。“赶快动手吧,”他说,“我猜你要我们把尸体丢进河里去。”
  “见鬼,不对,”索尔·比利说,“我们要烧掉这具尸体。就用下头那些熔炉,船长,而且不必偷偷摸摸。我们直接穿过大厅,从主阶梯那里下去。”
  “为什么,比刊?”约兜冷冷地问。
  “照做就是!”索尔·比利厉声说,“还有,你要叫我蒂昔顿先生,船长!”
  他们用被单裹住尸体,以防别人看见。约克走过去,帮助库特搬运尸体。但索尔·比利把他赶开,自己抬起另一端。“让半个船东和一个船长来当抬尸人,看起来会很不对劲。你只要跟在旁边,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就行。”
  露出忧心仲忡的表情,这一点对约克而言毫无困难。他们打开通往大厅的舱门,走了出去。索尔·比利和库特抬着裹着被单的尸体。
  餐桌边,某个人倒吸了一口气,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要我帮忙吗,船长?”一个留白胡须、背心沾着油污的小个子问,“这是什么?有人死了?”
  “离远一点!”那个人朝他们跨近一步时,索尔·比利大喊。
  “照他的话做,怀提。”约克说。
  那人停住脚步。“当然,行,可是——”
  “只是个死人罢了,”索尔·比利说,“死在他的舱房。杰弗斯先生发现的。他是在新奥尔良上船的,准是病了。他发着高烧,杰弗斯听见了他的呻吟声。”
  桌前每个人都露出担心的表情。有个人脸色发白,转身奔进他的头等舱房。
  索尔·比利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
  “杰弗斯先生在哪里?”奥尔布赖特问,是那个外表整洁、身材矮小的舵手。
  “回他的舱房去了,“比利马上说,“他觉得不舒服。马什和他在一起。杰弗斯先生脸色有些发黄,我想看人死掉让他不太舒服。”
  他的话所造成的影响一如预料。按照索尔·比利的指示,阿曼向桌子对面探过身去,与文森大声耳语,有意说出“青铜约翰”一词。接着,他们俩同时起身离席,留下只吃了一半的晚饭。
  “这不是‘青铜约翰’!”比利大声说。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因为突然之间,桌边每一个人都想开口说话,半数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们得烧了这具尸体,走吧。”他补上一句。他和库特再次走向扶梯。
  乔希·约克在后头多待了一阵,抬起双手,试图阻挡上百个恐惧的问题。
  乘客和船员都避开库特和比利,以及他们所搬运的那件东西。
  主甲板上只有一对乘客,是两个外表邋遢的外国人。除此之外只有工人,扛着板条辅和木柴进进出出。熔炉已绎关闭,但仍然很热。和库特把裹着被单的尸体放进最近一具熔炉的时候,索尔·比利烫伤了手指,他咒骂着,对着凉风甩手。
  这时,乔希·约克下楼找到他们,“他们都要离开。”约克说,苍白的脸上满是迷惑不解。“几乎所有旅客都在收拾行李。一半的船员想见我,要求付工资。杂役、清洁女佣、侍者,连副工程师杰克·伊莱都一样。我不明白。”
  “‘青铜约翰’上了你的船,到河上逛逛。”索尔·比利·蒂普顿说,“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乔希·约克皱起眉头。“‘青铜约翰’?”
  嘉尔·比利芰道:“一种黄热病。看得出来,‘青铜约翰’蔓延的时候你没在新奥尔良。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留在这艘船上。他们不会想靠近尸体,也不会想和杰弗斯或马什说话。这种热病传染力强,发作也快。你会皮肤发黄,吐出黑水,浑身滚烫像个魔鬼,然后就挂了。现在,我们最好把老让烧掉,他们才会认为我们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
  他们花了十分钟重新启动熔炉,最后还不得不找了一个瑞典火夫帮忙,不过一切依然很顺利。让很快就会烧得一干二净。
  索尔·比利看着尸体冒烟,然后转过身。他发现附近有几桶猪油。
  “竞速比赛时用的,对吧?”他问乔希·约克。
  约克点点头。
  索尔·比利啐了口唾沫。“假如我们留在这里,而船长又要来场竞速比赛、需要更多蒸汽,只消把一个胖黑鬼扔进去就行了。猪油太贵。你瞧,我对汽船也有些了解。可惜我们不能留下让,不能把他用在竞速比赛里。”
  这话让库特微笑,乔希·约克怒目而视。索尔·比利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表示任何意见,他听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声音。
  “你!”
  身高六英尺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从艏楼大步走过来。雨水从他那顶黑毡帽的宽槽上滴下来,黑胡须沾满水珠,湿衣服贴在身上。他的双眼像是两小块冷硬的绿色大理石,一手握着铁棍,威吓地敲打着另一只掌心。他背后站着十几个水手、火夫和杂工。那个高大的瑞典火夫也在那儿,还有一个缺了一只耳朵、比他更高大的黑鬼,还有两个带刀的家伙。大副走得更近,其余人跟随着他。
  “你在这里烧谁,小子?”他咆哮道,“黄热病什么的是怎么回事?这艘船巳没有黄热病。”
  “照我的话做。”索尔·比利用低沉急迫的声音对约克说。他从熔炉前退开,而大副继续向前。
  乔希·约克上前挡在他们中间,举起双手。“等等,”他说,“邓恩先生,我要解雇你,就现在。你不再是菲佛之梦号的大副了。”
  邓恩狐疑地盯着他。“我不是大副了?“他的面孔扭歪了,“见鬼,你不能开除我!”
  “我是这里的主人和船长。”
  “是吗?嘿,我只接受马什船长的命令。他叫我走,我就走。在那之前,我要留下。别撒谎说你买下了他的产权,今天早上我听说那全是假的。”他又上前一步,“请你让开,船长,我要从索尔·比利先生身上得到—些答案。”
  “邓恩先生,这艘船上有传染病,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而解雇你。”乔希·约克撒谎时杰度真诚恳,索尔·比利心想。“蒂普顿先生会成为新的大副。他接触过感染源。”
  “他?”杖棍击打着大副的掌心,“他根本不是汽船水手。”
  “我做过监工,”比利说,“我可以料理那些黑鬼。”他向前移动了—步。
  长毛迈克尔·邓恩大笑起来。
  索尔·比利感到浑身发冷。要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他不能忍受的事,那就是被嘲笑。他当下便决定不只要吓退邓思,杀了他更好。“你背后有那些黑鬼和白人人碴。”他向大副说,“依我看,你是害怕单独面对我。”
  邓恩的绿眼睛眯缝起来。铁棍敲击掌心的力道比刚才更重了。他迅速上前两步,进入熔炉火光的范围,伫立在那里,笼罩在炼狱般炽烈的火光中,凝视着那具燃烧的尸体。最后,他转过身来,再次面对索尔·比利。
  “里面只有他,”他说,“算你走运。如果里头还有船长或杰弗斯,我会在宰掉你之前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而现在,我只要宰了你就好。”
  “不,”齐希·约克说。他上前挡在大副面前。“离开我的船,”他说,“你被解雇了。”
  长毛迈克尔·邓恩推开他。“别插手,船长。公平决斗,就我和他。如果他砍中我,他就是大副。如果我打中他的头,你和我就去把马什船长找来,看看是谁要离开这艘船。”
  索尔·比利的手伸到背后,拉出刀子。
  乔希·约克绝望地看着他们俩。现在其他人全部退到后面,为长毛迈克尔呐喊助威。库特上前拉开约克,防止他碍事。
  沐浴在熔炉火光里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仿佛是直接从地狱冒出来的某种生物,周身烟雾缭绕,皮肤泛红,毛发上的水迹已被蒸干。他一面前进,一面用铁棍敲击掌心。他在微笑。
  “我以前和带刀的小子打过。”
  铁棍击掌,为他的话打着标点。
  “好多肮脏的小鬼头。”
  击掌。
  “以前我也被刀砍过。”
  击掌。
  “刀伤会痊愈,索尔·比利。”
  击掌。
  “脑袋迸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击掌。
  比利不断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堆箱子,手里的刀差点没拿稳。长毛迈克尔眼见已把他逼进死角,咧嘴一笑,铁棍高举过头,咆哮着扑了上去。
  而索尔·比利掷出了手中的刀。它破空而去,正中长毛迈克尔颚部下方,穿过胡须,捅进头颅。
  长毛迈克尔跪了下来,嘴里涌出鲜血,扑倒在甲板上。
  “唉,唉。”索尔·比利说着,悠闲地晃到尸体前面。他踢了踢尸体的头,然后微笑——笑给那些黑鬼和外国佬看,笑给库特看,但绝大部分是笑给乔希·约克看的。“唉,唉,”他重复一遍,“我猜我当上大副啦。”
  第二十一章
  圣路易斯,1857年9月
  阿布纳·马什踏着重重的步子,跨进菲佛河运公司位于松树街的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背后的房门。
  “她在哪里?”马什问道,一个箭步跨过房间,双手撑在柜台上,低头瞪视吃惊的代理人。
  代理人格林是个瘦削黝黑的年轻人,身穿条纹衬衫,戴着绿色护目镜。
  “老天,”他说,“老天,是马什船长。多么令人欣喜啊!我真格不到,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料到会是你。不,先生,一点也没料到。菲佛之梦号回到这儿来了吗,船长?”
  马什哼了一声,站直身子,拐杖厌烦地向地板一顿。“格林先生,”他说,“省省你那天杀的胡言乱语,注意听我说。我问你,她在哪里?好啦,你以为我在问你什么,格林先生?”
  代理人咽着口水。“我想我不知道,船长。”
  “菲佛之梦号!”马什怒吼道,胀红了脸,“我要知道她在哪里!她没有停在港口。我有眼睛,看得很清楚。我也没在这条该死的河上的任何—个地方见到她。她是不是来过又离开了?有没有开往圣保罗,或密苏里河?别露出这么惊愕的表情,只要告诉我,我那艘天杀的船在哪里?”
  “我不知道,船长,”格林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把她带回来,那我就不清楚了。她没到过圣路易斯,自从你们七月把她开往下游之后就没有。可是我们听说——我们——”
  “怎么?是什么?”
  “热病、船长。我们听说菲佛之梦号在拜犹撒拉爆发了黄热病,听说人们像苍蝇—样地死去,像苍蝇一样呀。我们听说杰弗斯先生和你都得了病。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想到——每一个人都死光之后,我们以为他们把船烧了,船长。”他拿下护目镜,搔了搔头,“我猜你撑过了那场热病,船长。这真是让人高兴的消息。只不过,如果菲佛之梦号没有和你一起回来,那么她在哪里?你确定你不是乘她同来的吗,也许是你忘了?我听说热病可以让一个人神志不清。”
  阿布纳·马什满面怒容。“我没有得热病,见鬼,我分得出一艘船和另一艘船有什么不同,格林先生。我是搭公主号来的。好吧,我是生了一星期左右的病,但不是热病。我着凉了,因为我掉进他妈的河里,险些淹死。这就是为什么我失去了菲佛之梦号。现在我要把她找回来,你听见了没有?”他哼了一声,“你是从哪里听来黄热病这些鬼话的?” ’
  “船员说的,船长,就是在拜犹撒拉下了船的那些人。其中一些人抵达圣路易斯之后来过这里。噢,是大约一周前的事。有些人想在伊莱·雷诺号上谋差事,船长,但她的名额当然全满了,所以我只好请他们离开。我希望自己做得没错。你不在这里,杰弗斯先生也不在,我想你们也许都死了,我没办法得到指示。”
  “别管那些了。”马什说。这些消息多少有些令他振奋。就算朱利安和他的同伙夺取了马什的船,至少有些船员脱身了。“谁在这里?”
  “领航员奥尔布赖特先生。把热病的书告诉我的那些人里就有他。四天前他待在这附近,他没有向我要差事。你知道,他是下游区的舵手,所以不可能待在伊莱·雷诺号上。他说他会在拓殖者之家住下来,直到他在别的高级船舰,比方说一艘大型明轮船上谋到职务为止。”
  “奥尔布赖特,你说他住在拓殖者之家?呃……”马什说,“那好,我这就去拜访丹·奥尔布赖特。”
  奥尔布壮特正在擦鞋。他冷淡而礼貌地一点头,将马什迎进房间,然后重新坐回去,一只手插进靴子,又擦了起来,仿佛从未起身应门似的。
  阿布纳·马什重重地坐下,没有浪赞时间寒暄。“你为什么离开菲佛之梦号?”他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热病,船长。”奥尔布赖特说。他瞧了瞧马什,便重新埋头擦靴子,没有再说一个字。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奥尔布赖特先生,当时我不在场。”
  奥尔布赖特一面擦鞋,一面说出经过:那场暴风雨,那顿晚餐,那具乔希·约克、索尔·比利·蒂普顿和另一个人抬着穿越大厅的尸体,还有乘客及船员的逃离。他用尽可能少的话描述了整件事。等他说完,他的靴子也变得闪闪发亮了。他把它们套到脚上。
  “每个人都离开了?”马什问。
  “不,”奥尔布赖特说,“有些人留下了。那些人不像我—样了解热病。”
  “是谁?”
  奥尔布赖特耸耸肩。“约克船长,他的朋友,长毛迈克尔。火夫和杂工。电是。我猜他们太怕长毛迈克尔,所以不敢逃。特别是在实行奴隶制的州。怀提·贝克可能也留下了。我本来认为你和杰弗斯也是。”
  “杰弗斯先生死了。”马什说道。
  奥尔布赖特一言不发。
  “卡尔·法兰呢?”马什问。
  “难说。”
  “你们是搭档。”
  “我们不一样。我没见到他。我不知道,船长。”
  马什皱眉。“菲佛之梦号怎么了?”
  “她离开了。”
  “去了哪里?”
  奥尔布赖特耸耸肩。“没在纳齐兹见到她,不过我有可能错过了。我没注意。也许她往下游去了,也许被烧掉了。”
  马什的耐心正在消逝。“她没有被烧掉,”他说,“她在河上某个地方,我要找到她。”
  “我是舵手,船长。我看到了:暴风雨、浓雾、航程延误,然后又是热病。那艘船被诅咒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放弃她。她对你没好处。”他站起身,“想起来了,我这里有你的东西。”他取出两本书递给马什。“来自菲佛之梦号的图书室。”他解释道,“我在新奥尔良和约克船长下了一盘棋,向他提到我喜欢诗,他就给了我这些。我离开的时候,小小心把它们—块儿带走了。”
  阿布纳·马什翻动手中的书。诗集。一本是拜伦的,另一本是雪莱的。他心想,他的船不见了,在河上销声匿迹,剩下来的只有两本该死的诗集。“你留着吧。”他对奥尔布赖特说。
  奥尔布赖特摇头。“我不想要,这种诗我不喜欢,船长。你的船上有这种书,难怪会出事。”
  阿布纳·马什把书塞进口袋,站了起来。一脸怒容。“我实在是听够了,奥尔布赖特先生。我不想听人这样说我的船。她比这条河上的任何一艘船更优秀,还有,她没有受诅咒。根本没有诅咒这种东西。菲佛之梦号是一艘真正杰出的——”
  “她的确很出色。”丹·奥尔布赖特打断马什的话。他站起来,领着马什走向门口,马什没有反对。当奥尔布赖特送他出门的时候,这个整洁矮小的舵手开口道:“马什船长,别再去想她了。”
  阿布纳·马什回到菲佛河运公司的办公室。对格林说:“我要我的船,该死的,她在哪里?”
  格林咽了一口口水。“船长,我刚才说过,菲佛之梦号——”
  “不是她!”马什说着,拐杖重重地一顿地面,“是我另一艘船。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在哪里?”
  第二十二章
  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857年10月
  早秋季节一个凉爽的夜晚,阿布纳·马什和伊莱·雷诺号终于离开圣路易斯,沿河而下开始寻找菲佛之梦号。
  一段时间以来,马什一有空就去找新近到港的汽船,询问菲佛之梦号的消息。他雇了两名私家侦探,派他们去下游搜寻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甚至借鉴了乔希的方法、订阅沿河两岸出版的所有报纸,范围远及辛辛那提、新奥尔良和圣保罗,整夜整夜地阅读船讯、广告和进出港汽船名单。
  但一无所获。菲佛之梦号不见了,仿佛从这条河上凭空消失了。谁都没有见过她。谁都没跟怀提·贝克,法兰先生和长毛迈克尔说过话,也没有他们的音信。报纸上更没有菲佛之梦号的进出港记录。
  “怎么会这样?”出发的前一周,马什曾向伊莱·雷诺的高级船员们大声抱怨道,“她有一百六十英尺长,崭新锃亮,快得足以让任何汽船水手眼睛发光。像这样的船肯定会引人注意。”
  “除非她沉了。”伊莱·雷诺号矮小瘦削的大伏卡特·格洛夫说,“这条河里有些地方,水深得足以淹没整座城镇。也许她沉了,带着所有船员。”
  “不。”马什倔强地说,“不,她没沉。她肯定在下游某个地方躲着我。但我会找到她的。”
  “怎么找?”伊莱·雷诺号的约尔戈船长问道。
  阿布纳·马什脸一沉。“你们不用多操心,”他呵斥道,“给我把船准备好就行,听明白了吗?”
  “是,船长。”约尔戈说。他是个弯腰驼背的高个子老人,形容憔悴,说话轻声细语。自打世上有了汽船那天起,他就在汽船上讨生活,如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约尔戈感到惊奇。
  出港当天,阿布纳·马什穿上了一身神气的双排银扣的白色船长服。不过,伊莱·雷诺号看起来就不那么神气了。
  这是一艘上游汽船,船身窄小低矮,长度不及菲佛之梦号的四分之一,宽度只有一半,满载时大概能运送一百五十吨货物,跟那些千吨级大汽船没法比。雷诺号只有两层甲板,没有最高甲板舱,船员们只能在下层甲板的前半部分船舱居住。不过,反正她也很少有旅客搭乘。一具大型高压锅炉驱动着尾轮,即便全速前进也跑不了多快。她现在几乎没装货,所以马什可以看到安放在前端的锅炉。几排用石灰刷白的简陋木桩支撑着上甲板,感觉很不牢靠。方方正正的立柱顶起供人散步的甲板,朴素得就像一根根篱笆桩。后部舵手室是个木质大方盒,舵盘也让人不忍卒睹,红漆早已斑驳褪色。船上其他地方的漆面也都起了皮。领航室是个木头加玻璃制成的小屋,就摞在汽船上面,短粗的黑铁烟囱毫无装饰。伊莱·雷诺号浮在水面上,显得暮气垂垂,疲惫不堪,还有点歪斜,仿佛随时都可能倾覆。
  完全无法与强劲巨大的菲佛之梦号相提并论,但现在,这是阿布纳·马什仅有的汽船,必须让她上场了。
  马什走向伊莱·雷诺号,爬上船,穿过被无数靴底严重磨损的地板。
  格洛夫在前甲板找到他。“都准备好了,船长。”
  “告诉舵手,出发。”马什说。格洛夫喊出号令,伊莱·雷诺号鸣响了汽笛。马什感觉她的笛声尖细哀伤,带着一股绝望的勇气。他走下陡峭狭窄的楼梯,来到光线昏暗的主舱房。这里感觉逼窄促狭,只有四十英尺长,地毯秃了好几块,画在包厢房门上的风景也早就褪了颜色。舱房里闷热难耐,唯一一扇天窗上积了层厚厚的污垢,透不进多少阳光。
  马什走进来时,约尔戈和不当班的舵手正坐在一张圆桌旁喝黑咖啡。
  “我订的猪油装上船了吗?”马什问。
  约尔戈点点头。
  “我的其他包裹寄到没有?”
  “在您的舱室里。”约尔戈说。
  马什向两人告辞,回到自己的船舱,打开包裹,搬出步枪和子弹,用手掂掂分量,顺着枪管瞄了瞄。感觉不错。也许普通手枪和步枪对血族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枝不同,它是根据马什的要求,由圣路易斯最好的枪匠制造的。
  这是杆打野牛的枪,枪管短粗,适合在马背上射击,以阻挡迎面冲来的野牛。五十枚特制子弹,比枪匠造过的任何弹药都大。
  “见鬼,”那人抱怨说,“遗会把你的猎物打成碎片,连点渣都不剩下。”
  听了这话,阿布纳·马什只是点了点头。
  这枝步枪的精确度并不太高,特别是在马什手中。但它也不需要多么准确。一记近距离射去,足以把那种恼人的微笑从丹蒙·朱利安脸上抹掉,顺便再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轰下来。
  马什仔细装好子弹,把枪挂在床铺旁边的墙上,一翻身坐起就能迅速抄在手中。一切准备停当,他这才在床上躺下。
  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日复一日,伊莱·雷诺号向下游驶去。
  伊莱·雷诺号是这条大河上的慢速小船,前进的速度会让大多数汽船水手脸红,不断地靠岸调查更拖慢了这趟航程。但他们仍旧经过一座座城镇,一个个堆木场,一路向南,再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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