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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作者:[美]乔治·R·R·马丁

_5 乔治·R·R·马丁(美)
  我重拾力量。并且从这次残酷的试炼中获得了巨大的决心。我要改变自己和族人的生存方式,将我们从父亲称为“猩红饥渴”的毁灭中解救出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要找到父亲失踪的仆人,但当时那样做是不可能的。英国正在和法国皇帝作战,两国贸易断绝。但这迫不得已的延迟并未使我感到困扰。我知道我有无限的时间。在等待的同时,我开始研究医学。当然,医学中没有对于我族的研究。我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你们的种族也有许多地方值得学习。我与一名当代一流的外科医生,还有一所著名医学院的数名教授结交为友。我研读新旧医学文献,我钻研化学、生物学、解剖学,甚至炼金术,从中寻求启发。我建立了自已的实验室,也就是我过去那不幸的牢房。现在,每当我夺取一条生命——我每个月都会做一次——我都会尽可能带回尸体,解剖研究。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一具我族的遗体啊,阿布纳,这样我才能比对其中的差异!开始研究的第二年,我切下自己左手的—根手指。我知道它会再生。我需要自己的肉,来作分析和解剖。
  几根手指不足以回答我心中的上百个疑问,但承受这些痛苦仍然十分值得,因为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我们的骨骼、肌肉、血液与一类具有显著差异。血液和肉一样,不但色泽较谈,也缺乏人血中可以找到的几种元素;骨骼则正好相反,多了几种元素,它们也比人类的骨骼更坚固更柔韧;而血液及肌肉组织里的氧气含量则远远高于来自你们种族的对照样本。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产生的,但这些开始使我热衷于理论研究。在我看来,血液中缺乏某些因子,可能和驱使我去饮血的冲动有关。那一个月的饥渴来袭时,我吸吮了—个受害者的血液,然后立即抽出自己的血液来研究。我的血液成分改变了!我已经将受害者的血液成分置换到了自己身上,我的血液变得浓稠,至少—段时间如此。于是我每天抽血,研究显示,我的血液浓度日渐稀薄。我认为,也许等这个变化到达一个固定的临界点时,“猩红饥渴”就会来袭。
  我的猜测仍有数点未获澄清。
  为什么动物的血不能完全消除饥渴?
  为什么人类尸体中取出的血也不能?
  死亡会带来某种物质的损失吗?
  为什么饥渴直到我二十岁才来临,在那之前怎么没有?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去找,但如今至少我有了希望,有了起点。我开始制造解药。
  怎么说呢?这个过程花了好几年时间,无穷无尽的实验和研究。我使用人血、兽血,以及金属和各式各样的化学物质。我熬煮血液,使它干燥,将它生饮,在里面舔加苦艾、白兰地、气味令人作呕的防腐剂、药草、盐类、铁剂。我喝过上千种无用的解药。有两次我因为这些试验患了疾病,肠胃绞痛翻腾,直到我把喝下去的东西—股脑儿呕吐出来。成果一直没出现。我消耗掉了数百瓶、数百罐的血液和药剂,但猩红饥渴依旧促使我在夜晚出门猎杀。那时候,我杀人时已经没有罪恶感,但我知道自己正努力寻求解答,我终将克服自己的兽性。我没有绝望,阿布纳。
  终于,在1815年,我找到了答案。你知道,有些药剂的效果比其他更好,因此我便深入研究、改进它们。把其中一种药剂换掉或添加某些成分,接着再试下一种,耐心地换过样又—样,始终寻求新的进展。最后我制造出来的化合物,主要是以羊血为基础,添加了大量酒精。我相信酒精可以保存那些有效成分。但这样的描述还是太过简化了。里面还含有相当一部分可以带来平静美好幻觉的鸦片酊,再加上钾盐、铁、苦艾和多种药草,以及早已无人使用的炼金术配方。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来研制。
  1815年的夏天,我将药剂喝下,一如之前喝下的许多别的配方。那天晚上,猩红饥渴没有找上我。
  第二天晚上,我开始升起—种焦躁不安的感觉,那是饥渴即将来袭的征兆。于是,我又在杯子里注满我的饮料,啜饮它。我很害怕,唯恐自己的胜利只是—场虚幻的梦。但那种感觉消退了。当晚饥渴并未来袭,我也没有出去狩猎杀人。
  我立刻开始着手大量制造那液体。它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只要调配不准确,就没有效果。但我十分勤奋,十分谨慎。你见过我的成果,阿布纳,就是我的私房特酿,它从来不会离我太远。阿布纳,我完成了我的种族从未办到的事,我为我的族人,也为你的族人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不再有可怕的黑暗,不再有猎人和猎物,不需要隐藏和绝望,不再有血腥堕落的夜晚。阿布纳,我征服了猩红饥渴!
  现在我才知道,我当初是何等幸运。当时,我的所知其实极其肤栈。我以为你我两族的差异仅仅在于血液,后来我才了解到那是多么大的错误。我曾经认为超高含量的氧或多或少是造成猩红饥渴在我血管中蔓延的原因,但现在,我认为氧更可能是我族力量的来源,同时有助于伤势的复原。我在1815年所知道的东西多半没有意义,但那不重要,因为我所找出的解决之道不是没有意义的。
  在那之后我杀过人,阿布纳,这点我不否认,但那是因为人类的理由、以人类的方式杀人。打从1815年在苏格兰的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尝过鲜血,也不曾感觉到猩红饥渴的反啦。
  我没有停止学习,从来间断。对我来说,知识是美好的。我赞赏所有美的事物。另外,无论是我自已还是我的种族。仍有许多需要探究之处。但有了这个大发现之后,我探求的重心转移了,我开始寻找别的族人。一开始我是雇用代理人,利用书信往返。后来,和平降临以后,我便亲自前往欧洲大陆。我查出了父亲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我从陈旧的省区记录中发现了他来自何处——或至少他声称自己来自何处。我循着踪迹穿过莱茵河流域,越过普鲁士和波兰。波兰人已经不太记得他了,他是他们曾祖父口中那个令人生畏的遁世者。有些人说他是个德意志条顿武士。其他人指引我向东,前往乌拉尔①这一切都没有用,德意志条顿武士几个世纪前就灭亡了,而乌拉尔是一片广大的山区,要盲目在其中搜索实在太难了。
  【① 俄国一地区。】
  走入这条死胡同后,我决定冒险。我戴上硕大的银戒指和十字架,希望这些装扮能够阻绝任何传言或猜疑。我开始公然打探吸血鬼和狼人一类的传说。有些人会嘲笑讥讽我,少数人会当胸划个十字,悄悄溜走;不过,多数人都很乐意把我这个头脑简单的英国人想知道的乡野奇谭告诉我,以换得—杯酒或是一顿大餐。我从他们说的故事里寻找方向。很不容易。我学会了波兰语、保加利亚语,还有一些俄语。我阅读十几种语言的报纸,寻找可能起因于“猩红饥渴”的死亡案件。我曾经两度被迫返回英国,补充我的藏酒。
  直到最后,他们找上了我。
  当时我在喀尔巴阡地区,一间简陋的乡下旅舍。我在那里问了—些问题,我问话的内容四处流传。我既疲倦又沮丧,还开始感觉到饥渴来临的前兆。因此那天我很早就回到房间,那时距离天亮还很久。我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前,啜饮着我的酒。
  当我听见—阵喀啦声响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框缘结构的窗户受狂风吹袭肝所发出来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房间很暗,只有炉火的火光——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外面的黑暗、雪地和星光衬托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站在窗棂上,然后像猫一样轻松地跃进来,落地时无声无息。窗外呼啸的冬风拍打着他。他是一个暗影,但他的双眼在燃烧,阿布纳,它们燃烧着。
  “你对吸血鬼好奇是吧,英国人?”他用还算通顺的英语低声这么说,一面轻轻关上窗户。
  那是个恐怖的时刻,阿布纳。令我颤抖的也许是室外透进的寒意,但我认为并非如此。我看着他,如同许多你的族人在我抓住他们、吸取他们的生命源泉之前那样看着我——邪恶、双眼灼热、面目可怖,带着利齿的暗影,举止流畅优雅,口中发着不祥的低语。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而他也走入火光的范围。我看着他的指甲,应该说爪子才对,有五英寸长,末端乌黑锋利。接着,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我在孩提时代就认得的脸孔。看着那张脸的同时,我也想起了那个名字。
  “西蒙。”我说。
  他停下脚步。我们目光相接。
  你曾经直视过我的双眼,阿布纳,我想你见识过其中的力量,或许你还在其中见到了别的东西,更加黑暗的东西。我们的种族都有这样的眼睛。梅斯默描述过动物磁流术,这种奇异的力量每个生物都具备的,有些人的力量会比其他人更强。我曾在人类身上见过这种能力。而我的种族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出众。我们的声音具有这种力量,我们眼睛的力量则特别强。我们是猎杀者,可以用眼神捕捉、震慑我们的天然猎物,让他们屈从于我们的意志,有时甚至会让他们自发地献出生命。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西蒙的双眼,还有他眼中的热度、狂怒和猜疑。我能察觉出饥渴在他体内燃烧,那个景象唤醒了我体内深埋已久的血欲,直到我害怕起来。我不能移开视线,他也不能。我们沉默地面对彼此,脚步微微移动。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最后西蒙垂下视线,一切便结束了。接着,他做了—个令人惊讶的奇怪举动:他在我面前跪下,咬开一只手腕的血管,让血流出来,然后驯顺地将那只手举到我面前。
  “血族主宰。”他用法语说。
  流动的鲜血近在眼前,令我喉咙发干。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发着抖,开始低下头去——但我终于推开他,摇摇晃晃地退开了。
  酒瓶在火炉边的桌子上,我倒了两杯,他茫然不解地在一旁望着。我喝干其中一怀,猛地把另—杯送到他面前。
  “喝!”我命令他,而他照做了。
  我是血族主宰,我说的话就是律条。
  那是开始,1826年,在喀尔巴阡地区。
  我知道西蒙曾是我父亲的两名追随者之一。我父亲是“血族主宰”。父亲死后,西蒙成了领袖。因为他比其余的强大。
  第二天晚上,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是掩藏在古老山间要塞废墟中—处整洁的房舍。我在那里遇见了其他人。有个女人,我认得她是我孩提时代的另一名仆人,还有两个族人,你叫他们史密斯与布朗。西蒙是他们的主人,而现在主人换成了我。不仅如此,我也将他们从猩红饥渴中解放出来了。
  就这样,我们啜饮着酒,度过了许多夜晚。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我的民族的历史和生存方式。
  我们是个古老的民族,阿布纳,远在你的族人在炎热的南方建立城市之前,我的祖先就已经踏遍北欧的幽暗寒冬,开始狩猎杀戮。我们的传说中谈到我们来自乌拉尔地区,也许是来自大草原,在随后几个世纪间向西向南迁移。我们远比波兰人更早居住在波兰,在日耳曼蛮族尚未到来之前便在德意志的森林中出没,比鞑靼人、比诺夫歌罗德大公更早君临俄罗斯。当我说古老的时候,我指的并非数百年的差距,而是千年万年之遥。传说最们是未开化的、灵巧而赤裸的生物,是夜行的民族,敏捷致命,无拘无束。我们远比别的野兽长寿,无法摧毁,是万物的主宰和王者。传说中还提到,所有两条腿或四条腿的生物都会恐惧地逃离我们,所有的生物都是我们的食物。我们白天睡在洞穴里,和同伴、家人睡在一起;到了夜晚,我们便支配大地。
  接下来,你的种族由南向北,进入我们的世界。白昼的民族,和我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你们很软弱,要杀你们很容易,也很有乐趣,因为我们在你们身上见到了美,我的族人向来极受“美”这种特质的吸引;也或许是你们和我们如此相似,令我的种族感到难以抗拒。数百年间,你们一直是我们的猎物。
  但这种情形随着时间而发生了变化。我的种族很长寿,数量却有限。我们鲜少产生交配的冲动,而这种欲望支配着你们人类,犹如猩红饥渴支配着我们。当我向西蒙问起我的母亲时,他告诉我,我族男性只有在女性燃起热情时才会产生欲望,但这种情形很罕见——多半发生在男女一起杀戮的时候。即便如此,女性也极少受孕,因为怀孕对女性而言通常意味着死亡。西蒙告诉我,我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撕裂她的子宫而诞生,我的族人也多半是这样来到世上。我们的生命充满血腥和死亡,出生时它们也相伴左右。
  这其间存在着某种平衡。应该是上帝——如果你信奉上帝——或自然的力量。上帝会给予,亦会拿取。我们可以活过千年或更长的岁月,如果我们和你们一样多产,我们会塞满这个世界。你的种族繁衍又繁衍,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但你们也像苍蝇一样,一点小伤小病就会死去,我的族人却不受丝毫影响。
  最初我们当然不把你们放在眼里。然而你们繁衍生息,建立城市,学习新知;你们有头脑,和我们一样,但我们从来没想过去使用它。你的种族将火带进这个世界,此外还有军队,弓箭、长矛、衣服、艺术、文字、语言。文明,阿布纳、因为文明,你们不再是猎物。你们追猎我们,用火焰木桩屠杀我们。在白天侵袭我们的洞穴。我们的数量从来不多,如今更是日渐减少。我们不是与你们奋战至死,便是逃亡。但无论我们进到哪里,你们的种族很快就会尾随而至。最后,我们终于被迫向你们学习。我们学会穿衣生火,学会武器和语言,所有的一切。你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自己的文明。我们借用你们的。我们也组织起来,开始思考计划,最后完全融入你们,生存在你们所建立的世界的阴影里,将自己伪装成你们,夜晚溜出来以你们的血液解除饥渴,白天则躲藏起来,害怕你们的族人和你们的报复。
  这就是我的种族的传说,黑夜民族的大半段历史。
  我从西蒙口中听到了这段历史,一如他也是在许多年前,从那些已遭杀害或已经死去的先人口中听到了这段历史。西蒙是我所找到的最年长的族人,据称将近六百岁。
  我也听到许多别的传说,远超出我们口述历史的范围,一直追溯至我们最早的起源——时间初始的那个时期。我甚至在这些传说中也听闻到人类的痕迹,因为我们的神话取材自你们的《圣经》。布朗从前曾经伪装成一个传教士,所以熟悉经文。他为我读了好几页《创世纪》,里面谈到亚当、夏娃和他们的子孙,该隐和亚伯。也就是最初的人类,仅有的人类。该隐杀了亚伯之后遭到放逐,他在挪得之地娶了—个妻子。但是,既然该隐他们是仅有的人类,那么这个妻子来自何处?《创世纪》并没有提供解释。但布朗有自己的解释。他说挪得是夜晚和黑暗之地,而那个女人是我们种族的母亲。我们的血缘经由她和该隐传承下来,因此,该隐的子孙并非如你们某些族人所说,是黑人。不,我们才是该隐的子孙。该隐杀害兄弟之后便躲藏起来,我们也一样;我们必须杀害自己的远亲,太阳升起时也需躲藏起来,而太阳正是上帝的面孔。我们有很长的寿命,和你们《圣经》所描述的最初的人类一样,但我们的生命受到诅咒,必须活在恐惧和黑暗当中。据说我的许多族人都有这种信奉,其他人则相信不同的神话传说,甚至接受了他们听来的吸血鬼故事,认为自己确是不死的邪神的化身。
  我也听到了消失已久的先祖的故事,其中充满争斗和迫害、迁徙和移居。史密斯告诉了我一场千年前发生在波罗的海荒凉海岸边的大战。数目只有成百的我族族人趁夜突袭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太阳升起后只见满地鲜血尸骸,这令我联想到拜伦的诗《辛那赫里布》。西蒙提到壮丽辉煌的古拜占庭,我的许多族人在那里安身立命,匿居在那座伟大繁华的城市中,兴旺了数百年,直到军队来袭,大肆劫掠破坏,令我的许多族人死于火焚。
  从每个人口中,我都听到了一个关于我们自己所建立的城市的传说。那是一个庞大的、属于夜晚的城市,以钢铁和大理石筑成,座落在亚洲心脏地带的大石窟中,与从未受过日光照射的地底河流及地底海洋相邻。他们一致声称,远在罗马和乌尔①兴起之前,我们的城市已经十分庞大。这和先前他们告诉我的历史,什么在月下苦寒森林中赤身奔跑的祖先等等全然背道而驰。
  根据这个传说,我们是因为某种罪行而被逐出城市的。我们迷途忘返,漂泊在外,时间长达数千年之久。但城市依旧耸立在那里。总有一天,我的族人之中将诞生一位王者,—位前所来有的伟大血族主宰。他会将四分五裂的族人凝聚起来,带领我们回到没有阳光的海岸边,那个属于夜晚的城市。
  【① 乌尔是古代苏美尔人所建立的一个大城。】
  阿布纳,在我听过和了解到的所有故事里,这个传说最令我感动。我怀疑所谓的地底大城市是否存在,或者是否曾经存在。我的族人不是传说中邪恶空洞的吸血鬼。我们没有艺术,没有文学,甚至没有自己的语言——但这个故事向我证明,我们有做梦和想象的能力。我们从不建设,从不创造。我们窃取你们的服饰,在你们的城市里居住,以你们的性命、你们的生气、你们的鲜血来喂养我们自己——但我们拥有创造力。只要有机会,我们也可以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城市的故事。猩红饥渴是个诅咒,它令你我两族为敌,夺取了我族的高贵梦想。它确实是该隐的标记。
  我们也曾有过伟大的领袖,阿布纳,有存在于传说中和现实中的众多血族主宰。我们有我们的凯撒、我们的所罗门、我们的长老约翰。但你要知道,我们仍在等待我们的解放者,我们的基督。
  我们瑟缩在那个阴森森的堡垒废墟里,听着外头呼啸的狂风,西蒙和其他人,啜饮着我的酒,向我诉说我族的故事,用一对对灼热逼人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他们都比我年长好几百岁,但我却更为强壮,又是血族主宰。我为他们带来了驱除猩红饥渴的灵丹妙药。我看起来几乎像半个人类。阿布纳,他们视我为传说中的解放者,是吸血鬼的应许之王。我不能否认这些。于是我明白,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从黑暗之中领导我的族人。
  我想做的事情非常多,阿布纳,太多了。
  你的族人畏惧猜疑,而且充满仇恨,因此我族目前仍需躲藏起来。我见过你们彼此之间的战争,读过伏勒德·泰普斯·德库拉②的故事——顺带说一句,他并非我的族人;还读过盖乌斯·恺撤·卡利古拉③及其他帝王的故事;我见过你的族人将女子处以火刑,只因为怀疑她们是我族的一员;而在新奥尔良,我也见证了你们如何奴役同类,像对待动物—样鞭打、贩卖他们,只因为他们的皮肤是黑色。黑人和你们很相近,比我们的种族与你们更接近。你们可以和他们的女人生下孩子,而昼与夜的两个民族之间却不可能进行这种融合。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仍需躲避你的族人;但是,在解除了猩红饥渴的束缚后,我希望最终能向你们的知识分子揭示我们的存在——那些有科学精神和求知欲的人,你们的领袖。我们可以给予彼此多少援助呀,阿布纳!我们可以把你们的历史教给你们,你们可以从我们身上学到医治自己的方法,以及长寿之道。至于我们,我们只不过刚刚起步。我已经击败了猩红饥渴,在得到援助后,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征服太阳,我们就能出现在白昼下。你们的外科医生和医疗人员可以帮助我们的女性生产,如此一来,分娩便不再会意味着死亡。
  【② 著名吸血鬼小说角色德库拉伯爵的原型。历史上的德库拉是罗马尼亚的统治者,性椿异常残暴,因此,人们将他和传说中的吸血鬼融为一体。】
  【③ 卡利古拉被认为是罗马帝国早期的典型暴君。】
  我的种族所能创造和成就的—切将是无可限量的。听了西蒙的话之后,我意识到我可以让我们这个种族成为一支伟大的民族。但一切开始之前,我必须先找到我的族人。
  完成这项任务并不容易。西蒙说他年轻的时候,我族的数量将近一千,散布在欧洲各地,从乌拉尔到不列颠。传说提到有些族人南迁至非洲,或是向东移居至蒙古和中国,但无人拥有证据。我们定居在欧洲的千名族人多数死于战争或女巫大审判,或是因大意而遭猎杀。西蒙猜测我们可能只剩下百名族人,也许更少。新生儿不多见,残存者不是分散各地,便是隐藏起来。
  所以我们花了十年时间四处搜索。我不会详述那些乏味的细节。在俄罗斯的一间教堂,我们发现了你在我舱房中见到的书。那是目前仅知的出于我族之手的文字著书。我终于将它们破译出来,读到的是—个悲哀的故事:一个为数约五十的血之民族,他们遭遇灾祸,迁徙、战役和死亡。他们已全部消逝,最后三名残存者在我出生之前好几个世纪就被钉上十字架,处以火刑。
  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座化为废墟的山寨底下的洞穴里,我们找到两具族人的遗骸,肋骨间插着腐朽的木桩,头颅悬在长竿上。藉由研究这些骨骸,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是,我们没有找到生存者。
  在特里斯特。我们发现一个白天从不外出的家族,传言他们的肤色异常苍白。没错,但他们只是白化病患者。
  在布达佩斯,我们遇见一个可怕而疯狂的有钱女人,她会鞭打自己的侍女,用水蛭和刀子给她们放血,再将血涂抹到自己的皮肤上以保持美貌。然而她是你的同类。我必须承认,是我亲手杀了她,她让我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她并未受到饥渴支配,只是邪恶的天性令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令我极为愤怒。
  最后,我们一无所获,只好返回我在苏格兰的住处。
  岁月流逝,我们这群族人中的那个女人——西蒙的同伴、我孩提时代的仆人——在1840年过世了。当然,我一直无法判定原因。她将近五百岁了。我解剖了她的遗体,了解到我们和人类的差距是多么巨大,其中至少有三种器官是我从未在人类遗体上见过的。我对它们的功能只能做模糊的猜测。她的心脏有人类的一个半大,但肠子却短得多。她有第二个胃——我想是专门吸取血液用的。还有更多别的东西。
  我遍览群籍,学习别的语言,写了一些诗,也涉足政治。我们出席所有的高级社交聚会,至少西蒙和我是这样。你称为史密斯与布朗的那两个对英语从来不感兴趣,他们宁愿维持原状。西蒙和我曾两度前往欧洲大陆,进行新的搜索。有一次我把他单独送到印度,待了整整三年。
  终于,不到两年之后,我们找到了凯瑟琳。她住在伦敦,与我们近在咫尺。当然,她是我族的一员,不过她所说的事情更为重要。
  她说大约在1750年,有一大群我的族人、分散在法兰西、巴伐利亚、奥地利,甚至是意大利。她提到了几个名字,西蒙认得他们。我们花了许多年寻找他们,却都无功而返。
  凯瑟琳告诉我们,1753年前后,他们中的一名成员在慕尼黑遭到警方的侦缉、杀害,其余的人因此变得很害怕。他们的血族主宰断定欧洲的人口变得太密集,治安组织变得太严密了。我们生存在夹缝和阴影里,而这两样东西似乎越来越稀少。因此,他包下—条船,从里斯本出发,启程前往新世界。那里有大片蛮荒之地,有无尽的森林。那里未开化的殖民状态可以确保轻易获得猎物,也可以确保安全。为什么我父亲和他的追随者没被纳入这项迁徙计划,她说不上来。她原本要和他们一起走,但大风雪和破裂的马车延误了她的行程,等她到达里斯本时,他们已经出发了。
  我当然立即前往里斯本,遍查葡萄牙人保存下来的所有行船记录。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它。和我猜测的一样,这条船—去不复返。待在海上的这段时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个接—个地杀掉船员。问题在于这条船是否安然抵达了新世界?我没有找到记录,但我却找到了预定的目的地:新奥尔良。以那里为起点,经由密西西比河,整个美洲大陆都向他们敞开。
  其余部分应该很明晰了。我们来到这里,我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他们。在我看来,如果能拥有一艘汽船,我就能享受我已经日渐习惯的奢华舒适。在进行搜索时拥有机动性和行动自由。密西西比流域到处都是怪人,少数几个可能不会引起注意,但如果我们这艘惊人的船,还有船上昼伏夜出的奇怪船长的传闻在这条河上四处传开,那就太好了。流言可能会传进我们要找的人的耳朵里,他们也许会像多年前的西蒙一样找上我。因此我做了一番调查,直到那天晚上,我们在圣路易斯见了面。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或是能够猜出来。不过,请先让我说明另—件事。在新奥尔巴尼,当你将我们的船展示给我的时候,我的满足不是佯装出来的——菲佛之梦号很美,阿布纳,她理应如此。这是头一次,有一个美的事物因为我们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她的名字让我有些害怕:“菲佛”是我的族人用来描述“猩红饥渴”的另一个词汇。不过西蒙指出,这样一个名字更有可能激起我的族人的好奇心。
  这就是我的故事,差不多是全部故事。这就是你坚持要知道的真相。你曾以你的方式对我开诚布公。你说你不迷信,我相信你。假如我的梦想能够实现,那么总有一天,昼与夜将携手跨过恐惧所构成的黄昏,它现在还隔绝在我们之间。
  我们总有一天要冒这个险,那就从现在开始吧,从你开始。
  我的梦想和你的梦想,我们的汽船,你我两族的未来,吸血鬼和牲口——我把这一切交给你判断,阿布纳。
  结局会如何?
  信任还是恐惧?
  鲜血还是美酒?
  朋友还是敌人?
  第十五章
  新奥尔良,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听乔希讲述时,阿布纳·马什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膛里怦怦跳动的声音。乔希似乎已经说了好几个小时,但在黑暗沉沉的舱房里,时间无法确认;外面可能已经天亮了,托比也许在准备早餐,舱房乘客可能正在锅炉甲板的走道上作晨间漫步,河堤会充满朝气蓬勃的喧闹声。但在乔希·约克的舱房里,黑夜连绵不绝,永无尽头。
  那句该死的诗句涌到阿布纳·马什嘴边,他听见自己说:“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
  “《黑暗》。”乔希轻声道。
  “你一辈子都活在黑暗里,”马什说,“永远见不到早晨。老天,乔希,你怎么能忍受?”
  约克没有回答。
  “简直没道理,”马什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可是,天杀的,我还是相信你。”
  “我曾经希望你会相信我。”约克说,“接下来怎么办。阿布纳?”
  这是最困难的部分,阿布纳·马什心想。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道,“你杀过这么多人,可我仍然觉得有些同情你。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情你。也许我该杀了你,也许这才是一个该死的基督徒唯一该做的事。但也许我应该帮助你。”他哼了一声,这种左右为难的局面让他颇感恼怒,“我想我应该这么做:在我下定决心之前,再听你多说一些。因为你遗漏了一件事情,乔希,你漏了它。”
  “是什么?“约克提问。
  “新马德里。”阿布纳·马什坚定地说。
  “我手上的血迹。”乔希说,“我能告诉你什么,阿布纳?我在新马德里夺去了一条人命,但事情真相和你猜测的不同。”
  “那就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西蒙把我族的历史和风俗习惯告诉了我。其中包括一件让我很不安的事,阿布纳。你的族人建造了一个白昼世界,我们要在其中生存很困难。有些时候,为了让事情进行得比较容易,我的族人会去接近你的族人。我们可以利用存在于我们的声音和双眼之中的力量,我们可以利用我们惊人的力最、生命力,利用你们为我们编造的传说,来达到我们的目的。利用谎言、恐吓和承诺,我们可以为自己制造一个人类奴仆。这样一个奴仆很有用处。他可以在白天保护我们,到我们不能去的地方,在人群中活动,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新马德里有一起杀人案件,就在我们停泊的那座林场里。报纸上的消息让我抱着很大的希望,觉得能在那里找到一名族人。但相反,我发现了——随你怎么称呼他好了:奴隶、宠物,或盟友——我发现了一个奴仆。他很老,年纪很大了,是个混血儿,头顶全秃,满脸皱纹,面目可憎,有一只眼睛浑浊发白,脸上有很久以前留下来的严重烧伤。他的外表着实不好看,而内在——他的内在更是污浊不堪,堕落到了极点。我碰上他的时候,他挥着一把斧头扑向我。接着,他看到了我的眼睛。他认出了我,阿布纳,他立刻知道我是什么。他跪了下来,哭喊嗫泣,对我膜拜,像狗对人一样地卑躬屈膝,哀求我实现承诺。‘承诺,’他不停地说,‘承诺,承诺。’
  “最后,我命令他停止哀求。他立刻照办了,畏惧地退缩了,他知道要对血族主宰所说的话戒慎恐惧。我要求他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希望他能带领我找到我的族人。
  “他的故事和我的—样阴郁。他说他本来是个自由黑人,出生在一个叫做沼泽的地方,我想就是新奥尔良的沼泽区。他做过皮条客、扒手,最后成了杀手,专门找进城的船员下手。他不到十岁就杀了两个人。后来,他成了巴拉塔里亚湾最血腥的海盗文森·甘比的手下。甘比从西班牙奴贩那里抢来奴隶,再转卖到新奥尔良,他就担任监工。也是个巫毒教徒,曾经侍奉过我们。
  “他向我说起他的血族主宰,那个使他成为奴仆的人。那个人嘲笑他的巫毒信仰,承诺要教他更强大更黑暗的魔法。那个血族主宰这样承诺:侍奉我,我会让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你的伤疤会痊愈,眼睛会复明,你会嗫饮鲜血,永生不老。于是这个混血儿便侍奉他。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遵照命令做了每—件事。他为了承诺而活。他为承诺而杀人,而且学会了吃人肉喝人血。
  “后来,他的主子发现了要好的利用对象。这个混血儿如今又老又病,成了累赘。他早就没用处了,所以他被赶走了。如果杀了他可能还比较仁慈,但他却被送到上游,靠自己谋生。奴仆是不能反抗血族主宰的,哪怕他明知道自己得到的承诺是谎言。于是,这个年老的混血儿靠着两只脚流浪,以抢劫杀人度日,慢慢向上游地区前进。有时候他靠捕捉逃奴或做工赚钱,但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树林里,夜晚再出来活动。只要有胆子,他就会吃掉被害者的肉,喝掉被害者的血,他仍旧相信这样能令他重拾年轻和健康。他告诉我,他在马德里附近生活了一年之久,一直为林场的伐木砍树,因为那个伐木工年老力衰做不动了。他知道没什么人会到林场来,因此——好了,其余的你都知道。
  ”阿布纳,你的族人可以从我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但不会是这种事,不会是他学到的这些事。我怜悯他。他老迈丑陋,毫无希望。但我也非常愤怒,就像我在布达佩斯遇见那个以鲜血沐浴的有钱女人时一样愤怒。在你们种族的传说里,我的族人是纯粹的邪恶化身。他们说吸血鬼没有灵魂,没有道德,没有希望赎罪——这我不接受,阿布纳。我杀了无数的人,做了许多可怕的事,但我并不邪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才会成为那个样子。没有选择,就没有善恶可言。猩红饥渴支配着我们,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夺走我们可能拥有的一切。但你的族人,阿布纳,他们并没有受到这种压迫。我在新马德里以外的森林遇见的那个怪物,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猩红饥渴,但他却自主选择,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啊,当然,我的一名族人也同享着这份罪恐——那个人欺骗他,向他承诺永远无法办到的事情。我憎恶这样的行径,同时又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从你的族人那里获得—个盟友,一切都会更加容易。我们懂得恐惧,阿布纳,懂得我们自己的恐惧,也懂得你们的恐惧。
  “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的族人这么希望得到这种必须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这么渴望猩红饥渴。他确实非常狂热地想得到它。他哀求我别像另一个血族主宰一样离开他,但我无法给他想要的东西。即使可以办到,我也不会。我给他的是我能够给予的东西。”
  “你撕开了他那天杀的喉咙,对吧?”马什向着一片黑暗说道。
  “我告诉你了,”瓦莱丽说,马什几乎忘了她在场,因为她是那样安静,“他不会懂,听听他说的话。”
  “我是杀了他,”乔希承认,“赤手空拳杀了他,没错。他的血沿着我的手指流下来,渗进泥土,但没有碰到我的嘴唇,阿布纳。我就这样埋了他。”
  沉重的沉默充斥着这个房间。马什拽着胡子,思索着。“你说过,”他终于开口道,“同—件事之所以善恶不同,原因在于有无选择。看样子,这会儿必须作出选择的人是我。”
  ”我们都要作出选择,阿布纳。每天都要。”
  “也许是吧。”马什说,“不过我并不怎么在意那个人的死。乔希,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姑且说我会帮助你,但这样一来,我和你宰掉的那个该死的老混血儿会有什么差别?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永远不会让你变成——那种人,”乔希说道,“也从来没这样做过。我会在你死后活上好几十世纪,我有没有企图用这一点来诱惑你?”
  “你改用一艘该死的汽船来诱惑我,“马什答道,“还对我说了一大堆谎话。”
  “即便我说的是谎话,其中也包含着某种真相,阿布纳。我说我会找到吸血鬼,终结他们所带来的邪恶。这里头有许多是事实,你看不出来吗?我需要你的帮助,阿布纳,但我是要你做的合伙人,而不是血族主宰的人类奴仆。”
  阿布纳·马什考虑着这段话。“好吧,”他说,“也许我相信你,也许我应该信任你,但假如你要我做你的合伙人,你也必须信任我。”
  “我会让你加入我的行动,这样够吗?”
  “见鬼,不够。”阿布纳·马什说,“没错,你是把真相告诉我了,正等着要我的答案。要是我的答案不对,我就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间舱房,对吧?就算你没有这意思,那位女士也会确保这一点。”
  “真是洞察秋毫,马什船长。”瓦莱丽在黑暗中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但乔希绝不能受到伤害。”
  马什哼了一声。“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就不叫信任了。在这艘船上,我们再也不是合伙人。他妈的,太不平等了。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宰了我。我必须好好表现,否则就死定了。在我看来,这样干根本就是奴隶,而不是合伙人。再说,我孤立无援,而你有一大群该死的吸血鬼朋友。天晓得你在计划些什么?你肯定不会对我透露,但你却说我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些事。见鬼了,乔希,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这种合伙关系。”
  乔希·约克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非常好,我明白你的观点。我要怎么做,才能证明我对你的信赖?”
  “首先,”马什说道,“假设我要杀你,我应该怎么下手?”
  “不!”瓦莱丽紧张地喊道。马什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在朝乔希走去。“你不能把这个告诉他,你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乔希。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如果不是想——”
  “想让我们处于平等的地位。”乔希柔声说,“我了解他,瓦莱丽,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她再次哀求,但乔希要她别再说了。他转向马什说道:“火可以办到。溺毙也行。用枪射击头部,我们的脑部无法再生。一枪射进头骨就可以杀掉我,但同样一枪如果射进心脏,只会让我倒下,我会痊愈的。传说的有一点倒是没错:如果砍掉我们的头颅,再把木桩插进心脏,我们就会死。”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换了你的族人,一样会死。还有,阳光也是致命的,如你亲眼所见。其余的,像是大蒜或白银,统统不管用。”
  阿布纳·马什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几乎没意识到自已刚才屏往了呼吸。
  “满意了吗?”约克问。
  “差不多。”马什说,“还有一件事。”
  一根火柴擦过皮革,—簇跳跃的细小火焰蓦地在约克掌心里燃起来。他把火柴凑在油灯上,那道火焰立即爬上灯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整间舱房。
  “好了,”乔希说道,一面挥手熄掉那根火柴。“有没有觉得好一些,阿布纳?这样是不是比较平等?合伙关系需要一点亮光,你说呢?如此一来,我们才能正视彼此的眼睛。”
  阿布纳·马什发现自己正眨巴着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即使一点点光线都让人感觉亮得刺眼。房间似乎变大了,恐怖和窒闷的闭塞之感消失了。
  乔希·约克正平静地端详着马什,他的脸上覆若干裂坏死的硬皮。他笑了笑,一块硬皮随之裂开剥落。他的嘴唇仍然肿胀,双眼看上去像两个黑窟窿,但烧伤和水泡都不见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这种改变实在惊人。
  “那么,另—件事是什么,阿布纳?”
  马什把注意力拉了回来,直视着那对眼睛。“我不会让自己孤立无援,”他说,“我要告诉——”
  ”不,”站在乔希身边的瓦莱丽说道,“一个人知道已经够糟的了。不能再让他到处宣扬,他们会杀了我们。”
  “见鬼,女人,听着,我又没打算在《三角洲真理报》上登广告。”
  乔希十指交触,打量着马什。“你打算怎么做,阿布纳?”
  “把真相告诉一两个人,”马什说,“你知道,起疑心的人不止我一个。再说,知道的人多些,给你的帮助也会多些。我会把事情告诉那些绝对可以信任的人:长毛迈克尔是一个。还有杰弗斯先生,那家伙太他妈的聪明了,早就对你起了疑心。其余的人不需要知道。奥尔布格特古板得很,太正经太虔诚,听了这些绝对受不了。如果告诉法兰先生,不出一个星期,整条河都会知道这件事。不过杰弗斯和长毛迈克尔应该知道。他们是好人,而且你可能会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乔希说,“怎么说,阿布纳?”
  “要是你的族人不喜欢你的那种酒,怎么办?”
  乔希·约克脸上温和的微笑倏地消失了。他站起来,走到舱房另一头,为自己倒了—杯酒。是威士忌。转过身来时,他仍然皱着眉。
  “也许,”他说,“我必须想一想。如果他们确实值得信任……我对前往沼泽区的这趟旅程的确有一些顾虑。”
  马什还以为瓦莱丽又会提出抗议,但她却没有。这还是头一次。马什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紧紧抿着嘴唇,双眼中露出—种似乎是害怕的神色。
  “怎么啦?”马什说,“你们的表情——这么奇怪。”
  瓦莱丽蓦地抬头。“那个人——”她说,“我曾经要求你们掉头回上游。虽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我还是要再向你们要求一次。他就在赛柏斯港。”
  “谁?”马什疑惑地问。
  “一位血族主宰。”乔希说道,“阿布纳,你要知道,不是每个同类都与我的想法一致。即使在我的追随者里,唔,西蒙很忠诚,史密斯与布朗有些消极。但是凯瑟琳——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身上有股怨恨。她内心里有一种黑暗的东西,崇尚古法。她悲叹自己错过了那艘船,对屈从于我的统辖感到恼怒。她不得不服从,所以才服从。我是血族主宰嘛。但她并不乐意。还有其他人,那些我们带上船的人——我对他们同样没有把握。除了瓦莱丽和让·阿尔当。其余的我—个也不信任。记得你对雷蒙·奥特嘉所提出的警告吗?我同样对他心存疑虑。你以为他是嫉妒,不,瓦莱丽对他来说毫不重要。至于其他的,你全部说对了。为了在纳齐兹带他上船,我不得不先击败他。而和卡拉·德·古耶,还有文森·帝鲍之间则又是另一番争斗。现在他们跟随我,是因为不得不这样。我的族人一向如此。但我怀疑他们中至少有些人正在观望。他们等着看菲佛之梦号航行到溪沼,而我和他们过去的主人面对面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瓦莱丽告诉了我许多他的事。他程古老,阿布纳,比西蒙或凯瑟琳都古老,比我们所有人都古老。光是他的年龄就让我很不安。现在他自称丹蒙·朱利安,先前使用的名字是吉尔斯·拉蒙。这个吉尔斯·拉蒙就是那个不幸的混血儿白费了三十年光阴去侍奉的人。我听说他现在又有了另一个人类奴仆——”
  ”索尔·比利·蒂普顿。”瓦莱丽憎恶地说。
  “瓦莱丽很怕这个朱利安,”乔希·约克说,“其他人谈到他时同样心怀恐惧,不过有时也带着确然无疑的忠诚。身为血族主宰,他照顾他们,给他们提供庇护所,财富和猎物。他们以奴隶为食。难怪他会选择定居在那个地方。”
  瓦莱丽摇头。“远离他,乔希,拜托。就算只是为了我,不为别的任何理由。丹蒙不会欢迎你,也不会珍视你带来的自由。”
  乔希烦恼地皱起了眉头。“他手下还有别的族人。你要我也抛弃他们吗?不。还有,你也许错看朱利安了。他被猩红饥渴折磨了无数个世纪,而我可以平息那股饥渴。”
  瓦莱丽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如果他不愿意呢?你不了解他,乔希。”
  “他很博学、聪明、有教养,是美的信奉者。”约克顽固地说,“这些都是你说的。”
  “他也很强大。”
  “西蒙也是,雷蒙和卡拉都是。现在他们都跟随我。”
  “丹蒙不一样,”瓦莱丽坚持,“完全不同!”
  乔希·约克打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没有差别。我会控制他。”
  阿布纳·马什一直满腹心思,沉默地望着他们争执。他终于开口道:“乔希是对的。”他对瓦莱丽说,“见鬼,我自己就有一两次直视过他的眼睛,知道那股力量。还有,他第一次和我握手的时候,差点没捏碎我的每块骨头。除此之外,你怎么称呼他来着?国王?“
  “没错,”瓦莱丽承认,“是‘白王’。”
  “这个嘛,如果他是你们的。白王’,那他就没有理由不会赢,对吧?”
  瓦莱丽的目光在马什和乔希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然后,她哆嗦起来。“你们没见过他,你们都没有。”她迟疑片刻,用苍白的手指将黑发往后一掠,面对马什说,“也许我错看你了,马什船长。我没有乔希的力量,也没有他的信心。我受猩红饥渴支配了半个世纪,你的族人是我的猎物。一个人不会和猎物成为朋友,没办法的,也不会信任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力劝乔希杀了你的原因。一个人没办法把一辈子去都在戒惧的东西一下子扔到一边,你了解吗?”
  阿布纳·马什小心地点点头。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把握,”瓦莱丽继续说,“但乔希让我见识到了许多新事物。我愿意承认你也许值得信任。也许。”她紧紧被着眉头,“但不管我是否错看了你,我对丹蒙·朱利安的看法一定是对的!”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希伸出手来,握住瓦莱丽的手。“我认为你是错的,因为你太害怕了。”他说,“但看在你的份儿上,我会非常谨慎。阿布纳,就照你的意思办,把真相告诉杰弗斯先生和邓恩先生。假如瓦莱丽是对的,那么有他们的帮助会比较好。特别挑选一班船员出来,让其余的人上岸去。我只需要最优秀最可靠的船员把菲佛之梦号开到沼泽去,人数越少越好。我不要狂热信奉宗教的人,不要胆小的人,也不要轻率行事的人。”
  “长毛迈克尔和我会负责人选。”马什说。
  “我和朱利安会在我自已的船上、在我选定的时间会面。我背后还有你和那批最优秀的船员的支持。留心你要对杰弗斯和邓恩说的话,绝对不能出差错。”他望着瓦莱丽,“满意了吗?”
  “不。”她说。
  乔希露出了微笑。“我没办法做得更多了。”他回头望着阿布纳·马什,“阿布纳,我很高兴你没有成为我的敌人。我已经十分接近我的目标了,我的梦想近在眼前。在击败猩红饥渴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次伟大胜利。我认为今晚你和我又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我们使两个种族之间开始建立起友谊和互信。菲佛之梦号将在昼夜交界处航行,无论她到哪里,都会驱散古老的恐惧。我们会共同成就伟大的事业,朋友。”
  华丽的言辞很难打动马什,然而乔希的热情依旧感染了他,让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成就任何该死的事之前,我们还有一大堆工作耍做呢。”马什边说边拄着手杖站起身,“那么,我要走了。”
  “好的,”乔希微笑着说,“我要休息了,傍晚再见。确保船只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我们要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时候到了,我们会出发的。”马什说着便离开了。
  舱房外面,白昼已经降临。
  大概是九点。阿布纳·马什站在船长舱房前,一面眨巴眼睛,一面想。乔希在他背后锁上了房门。这个早晨很闷,炎热潮湿,厚厚的乌云遮蔽了阳光。
  他下楼走进主船舱,心想早餐可以振作自己的精神。他灌下一大杯热咖啡,让托比为他烹制蓝莓镶边的牛肉饼和煎饼。
  正吃着,乔纳森·杰弗斯也进了大厅,一见到他便径直走到桌旁。
  “坐下来吃一点吧。”马什说,“我要跟你说件事,杰弗斯先生,需要很长时间。不过不是这儿,最好等我吃完东西,咱们回舱房谈。”
  “好的。”杰弗斯有些心神不宁地到答道,“你上哪儿去了,船长?我找你找了好几个小时,你不在你的房间。”
  “乔希和我在聊天。”马什说,“怎么啦?”
  “有个人坚持要见你,”杰弗斯说,“他是半夜上船的。”
  “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再被当成什么微不足道的人渣随便打发。”一个陌生声音这么说道。
  马什甚至没见到这个人走进来,对方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外表丑陋、表情桀鹫不驯的家伙,一张长脸上布满痘疤,稀疏凌乱的棕发一绺绺地垂在额前。他的气色很不健康,头皮和肌肤上覆着白色的鳞屑,像刚经历了一场雪崩似的。可他穿着一身昂贵的黑色皱面呢西装,花边前襟的白衬衫,还戴着一只浮雕戒指。
  阿布纳·马什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表情,语气,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还有那对冰蓝色的眼睛。
  “见鬼,你他妈是谁?”他粗声问,“打扰我吃饭,你最好有个天杀的好理由,否则我会把你从船舷边扔下去。”
  说出这样的话让马什觉得舒服了些。他一直认为,如果不能叫某个人见鬼去,当船长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陌生人那张冷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锋利的戏谑意味,定在马什身上。“我要坐坐你这只漂亮筏子。”
  “你见鬼去吧。”马什说。
  ”要不要我叫长毛迈克尔来料理这个浑蛋?”杰弗斯冷冷地提议。
  这个男人轻蔑地瞥了事务员一眼,然后视线又移到马什身上。“马什船长,昨晚我来这里邀请你,你和你的合伙人。原本猜想你们一位中至少有一个晚上可以出来走走。好啦,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只好改成今天晚上。晚餐,路路易斯旅馆,日落后一个小时,你和约克船长。”
  “我不认识你,也没拿你当根葱。”马什说,“我百分之百不会和你吃饭,更何况菲佛之梦号今天晚上就要启航。”
  “我知道,也知道你们要去哪儿。”
  马什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我敢说,你压根儿不知道那些黑鬼是怎么回事儿,一个黑鬼知道了一件事,过不了多久,全城的所有黑鬼就都知道了。再说我很擅长打听。你不会想把你这艘漂亮的大汽船开到你们要去的那片沼泽的。你们肯定会搁浅,搞不好整片船底都会掉下来,而我可以帮你们省掉这些麻烦。知道吗?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所以,天黑以后,你去告诉你的主人,听见没?你告诉他,丹蒙·朱利安在圣路易斯旅馆等他,朱利安先生非常渴望认识你们。”
  第十六章
  新奥尔良,1857年8月
  当晚回到圣路易斯旅馆时,索尔·比利·蒂普顿心里颇有些害怕。朱利安不会喜欢他从菲佛之梦号带回来的消息。朱利安不悦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危险,难以捉摸。
  幽暗而豪华的旅馆套房的起居室里只点着一枝细小的蜡烛,朱利安的双眼反射着烛光,坐在深陷的天鹅绒椅中,啜饮着一杯撒兹拉克鸡尾酒。房间里一片死寂。索尔·比利能感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的分量。门在他背后关上,门锁发出“喀嗒”一声响,声音微弱,死气沉沉。
  “如何,比利?”丹蒙·朱利安轻声问。
  “他们不会来,朱利安先生。”索尔·比利有些气喘。昏暗的烛光下,他看不见朱利安的反应。“他要你去找他。”
  “他要我去?”朱利安道,“他是谁,比利?”
  “他是,”索尔·比利说,“就是……另一个血族主宰,自称乔希·约克。雷蒙信里提到的那个人。另一个船长马什,那个长了一脸疙瘩、满脸大胡子的胖子,他也不会来,而且他太他妈无礼了。我一直等到天黑。血族主宰起来后,他们带我去找他。”直到现在,索尔·比利仍然觉得身上发冷。他想起与约克那双无比灰暗的眼眸相对时,自己是多么无力,那双眼睛中包含的轻蔑是如此凌厉,让索尔·比利不得不立刻抽回视线。
  “告诉我们,比利,”丹蒙·朱利安说,“他是什么样子——这个乔希·约克,这个血族主宰。”
  “他——”比利艰难地寻找字眼,“他很——苍白,我是说,他的肤色惨白,头发地没有颜色。还穿着白西装,像个幽灵。他的举止——就像那些天杀的克利欧人,朱利安先生,气派高傲。他和——他和你很像,朱利安先生。他的眼睛——”
  “苍白,有力,”辛西娅在房间远远的一角喃喃地说,“还有一种可以征服猩红饥渴的酒。是不是那个人,丹蒙?一定是。这一定是真的。瓦莱丽一直相信那些故事,我却取笑她。但这一定是真的。他会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带我们回到那座失落的城市,黑暗的城市,我们自己的王国。这是真的,对不对?他是血族主宰中的血族主宰,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国王。”她望着丹蒙·朱利安,等待莆答案=
  丹蒙·朱利安品尝着撒兹拉克鸡尾酒,露出淡淡的微笑。“一位国王。”他沉吟着,“这位国王对你说了些什么,比利?告诉我们。”
  “他要你们全部到那艘船上去。明天,天黑之后,去用晚餐。他和马什不会来,不会照你希望的那样单独地来。马什说如果他们来,就会和其他人一起来。”
  “这他国王出奇地胆小。”朱利安评论道。
  “杀了他!”索尔·比利突然冲口而出,“到那艘该死的船上杀了他,把他们所有人全杀掉。这个人不对劲儿,朱利安先生。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那些天杀的克利欧人,好像我是一条虫,是堆垃圾。可我是代表你去的呀。他认为他比你优秀。还有其他人,那个满脸疙瘩的船长,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事务员。让我砍了他、让血浸透他那身好衣服。你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
  索尔·比利爆发之后,室内一片寂静。
  朱利安凝视窗外,望着夜色。窗户敞开着,帘幕在夜风和下方街道传来的喧嚣声中慵懒地飘动。朱利安暗色的眼睛沉浸在阴影里,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灯光。
  最后,他回过头,他的瞳孔捕捉住了那道烛火,烛火在瞳孔里燃烧,鲜红烁亮。他的神情像一头饥渴的野兽:“比利,那种酒……”他问。
  “他叫他们全部都喝那种酒。”索尔·比利说。他靠在门上,抽出刀来。手里拿着刀让他觉得自在些。他一面说话,一面剔着指甲缝。“卡拉说里面不只是血,还有别的成分。它消除了饥渴。他们全都这么说。我走遍整艘船,和雷蒙、让、乔治,还有另外两个人交谈过,他们都是这样告诉我的。让对那种酒赞不绝口,说真是一大解脱。”
  “让。”朱利安鄙夷地说。
  “这么说是真的?”辛西娅说,“他征服了饥渴。”
  “还不止这些,”索尔·比利补充了一句,“雷蒙说约克和瓦莱丽走得很近。”
  起居室的寂静中顿时透出了紧张。美丽的瓦莱丽曾经是朱利安的专宠。朱利安像在想心事。
  “瓦莱丽?”他说,“我懂了。”他用修长苍白的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
  “我们怎么做,丹蒙?”库特问,“去不去?”
  “怎么做?这还用问,”朱利安说,“我们很难拒绝一位国王的邀请。你们不想尝尝他的酒吗?”他轮流扫视每个人,没人敢开口。
  “他逼着所有人郡喝那种酒,”索尔·比利说,“不管他们喜不喜欢。”
  “那是一艘大船吗,比利?”朱利安问。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艘汽船都大,”比利答道,“非常豪华。银器、镜子、大理石、一大堆染色玻璃和地毡。你会喜欢她的,朱利安先生。”
  “一艘汽船,”丹蒙·朱利安沉吟着,“为什么我从没想到过这条河?”
  “也就是说,我们会去啰?”库特问。
  “是的,”朱利安说,“噢,是的。怎么,血族主宰在召唤我们呢。这位国王。”他仰头大笑,“国王陛下!”他在阵阵狂笑中高喊。
  其余的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朱利安蓦地起身,像一把出鞘的折叠刀一般迅速,面色一沉。笑声忽然静止,一如爆发时那般突兀。
  他凝视着旅馆外的黑暗。“咱们得带上一份礼物。”他说,“觐见国王总不能连份礼物都不带吧。“他回头看着索尔·比利,“明天你到莫罗街走一趟,比利。我要你替我们带一样东西回来。一件小礼物,献给我们的‘国王’。”
  第十七章
  新奥尔良,菲佛之梦号船上,1857年8月
  看样子,似乎新奥尔良的所有汽船都决定在今天下午启航。阿布纳·马什一面站在上层甲板观看它们离港,一面想。他很想叫怀特点燃熔妒,把法兰或奥尔布赖特叫上领航室,尽快离开这个港湾,朝上游进发——在日落之前。在可开辟的血族光临之前。
  阿布纳·马什真想大喊下令,那些字句在他嘴边打转,给他的舌头留下苦涩的滋味。他害怕今晚。
  长毛迈克尔正在下方对工人大声咆哮,黑铁棍摆出威吓的架势,但卸货场的噪音和其他汽船发出的鸣钟汽笛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岸边堆着一座货物形成的小山,将近一千吨,是菲佛之梦号的最高载货量。现在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被运上了主甲板,要将它们全部装裁完毕,还需要好几小时。有这些货在卸货场等着,就算马什想开航也办不到,长毛迈克尔、乔纳森·杰弗斯和其他人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按照原先的打算,向他们说出一切,一块儿商量。但时间却不允许。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今晚天黑之后,丹蒙·朱利安就会到菲佛之梦号来用餐。他没有时间向长毛迈克尔或杰弗斯说明—切,没有时间解释,说服、解答他们肯定会有的质疑和问题。所以,今天晚上,阿布纳·马什是孤独的,或者几乎是孤独的,只有他和乔希两个人,面对满满一屋子的夜晚民族。马什没把乔希·约克算进那些人中,他多少有些不同。乔希说每件事都会很顺利,乔希有他的药酒,乔希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充满梦想……可马什却有自己的疑虑。
  菲佛之梦号静悄悄地,几乎像被遗弃了。乔希差不多把每个人都送上了岸——今夜的宴席他打算尽可能保持低调。阿布纳·马什不喜欢这种做法,但乔希的脑袋只要装进一个主意。就很难动摇。主舱里的席位差不多已经备妥,灯火却尚未点亮。烟雾、蒸汽和即将来袭的暴风雨通力合作,使透过天窗射进来的光线幽暗而昏倦。马什走向厨房。
  厨房门后还有一丝活跃的气息:两个厨房小弟正搅动着大铜锅,侍者在四周闲晃说笑。马什可以嗅到大炉子里烤着饼,不禁垂涎欲滴,但他断然决定继续前进。他在右舷长廊上找到了托比。
  厨子周围有一大堆装满鸡和鸽子的笼子,还夹杂着一些知更鸟和鸭子。这群禽鸟发出可怕的聒噪声。马什走来时,托比抬起头来。厨子杀了好几只鸡——三只无头鸡堆在他手肘边,第四只则在他面前的砧板上时断时续地挣扎着。
  “总么,系马什船长。“他笑着说。
  手中的切肉刀灵巧地一挥,发出结结实实“当”的一声响。鲜血四溅,那只无头鸡开始疯狂抽搐。托比那双结实的黑手沾满了血,他用自己的围裙擦擦手。
  “您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我只想告诉你,今天晚上,等晚餐结束后,我要你下船去。”马什说,“好好招待我们,然后上岸。把你的厨房小弟和侍者一块儿带走。懂吗?听到我的话了?”
  “我当然听见了,船长。”托比咧嘴一笑,“我当然听见了。你们要开一场小小的派对,系不?”
  “这你不用管,”马什说,“工作完成后上岸去就对了。”他转身欲走,表情阴沉,然而有某种东西令他回过头来。
  “托比。”他开口。
  “什么事?”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托比,“他说道,“从厨房拿一把刀给我。不要告诉别人,听见了没?只要拿一把够锋利的刀给我。要能塞进我的靴子。能帮我弄来吗?”
  “可以的,马什船长。”托比说,那张黜黑老脸上的硼强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系,先生。”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阿布纳·马什一走起路来使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的长统皮靴里塞着那把长长的刀子。然而等到入寝之后,他已经彻底习惯了那把该死的刀,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暴风雨恰巧于日落前到来。大部分开往上游的汽船早已踪影不见,但一批刚刚抵达新奥尔良的船只取代了它们在堤岸边的位置。暴风雨急剧袭来,风声怒号,仿佛熊熊燃烧中的汽船锅炉。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倾盆而下,猛烈一如春潮时节。
  马什站在锅炉甲板的步廊檐下,听着雨水敲打汽船,望着卸货场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寻求掩蔽。他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倚着栏杆想心事。
  就在这时,乔希·约克出现在他身旁。
  “下雨了,乔希。”马什用手杖指着外头的狂风骤雨,“也许那个朱利安今晚不会来。也许他不想让自己淋湿。”
  乔希·约克脸上带着一种奇异而郑重的表情。“他会来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会来。”
  最后——他的确来了。
  风小了,雨仍然下个不停,但变得比较缓和轻柔,像一片水雾。
  阿布纳·马什依然伫立在锅炉甲板上,他看见那群人、走过来,迈步越过空无一人、水花淋漓的堤岸。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旧知道这就是那些人。他们行走的方式有一种优雅的美感。但其中有一个人例外,昂首阔步,时时滑步溜行,仿佛想被其他人同化,却无法如愿。等距离拉近之后,马什发现那是索尔·比利·蒂普顿。他笨拙地拿着某样东西。
  阿布纳·马什走进大厅时,其余人都已就座:西蒙和凯瑟琳、史密斯和布朗、雷蒙、让、瓦莱丽……乔希沿着这条河带上船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轻声交谈着,马什走进来后便沉默下来。
  “他们来了。”马什说道。
  乔希从桌首的位置站起来,前去迎接那群人。
  马什走到吧台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一口气喝干,很快又再喝了—杯,接着走到桌前。
  乔希坚持让马什坐在桌首旁边,在他左侧,右侧的座椅则为丹蒙·朱利安留着。马什一屁股坐下,皱眉瞪着桌子对面空荡荡的席位
  然后,他们进来了。
  马什注意到,只有四名夜晚的子民进了大厅。索尔·比利被留在别的某个地方,这样的待遇才适合他。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面孔白皙的高大男人,正沉着脸皱着眉,拭去外套上的水迹。至于另外—个人,马什立刻便认出了他。他有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光滑面孔,脸庞上披垂着黑色鬈发,一身深色勃根第式西装,还有前襟满是褶边的衬衫,看上去像位王公贵族。他的一根手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头镶的蓝宝石有—块方糖那么大,黑色背心上钉着闪闪发光的饰钉,是一大块磨亮的黑钻,镶在柔较的金丝网中。他越过大厅。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站在乔希的席位前,也就是桌首的座椅后面。他将平滑白皙的手放在椅背上,然后逐一扫视所有的人,桌边的每一个人。
  他们站了起来。
  和他一道来的三个人是首先起身的,接着是雷蒙·奥特嘉,接着是卡拉,然后是其他人,独自或双双起身。瓦莱丽是最后站起来的。整屋子的人都站着,只有马什除外。
  丹蒙·朱利安露出迷人而温暖的微笑。“能和你们聚首实在太好了。”他说。他特别向凯瑟琳望去,“亲爱的,咱们分离多少年了?真是岁月无情呀。”
  她也露出了笑容。
  马什心想,一笑起来,那张秃鹰似的面孔变得更难看了。他决定让事情回到自己的掌握之中。
  “坐吧。”他向丹蒙·朱利安说道。他用力一拽对方的袖口。“我饿了,等这顿饭等得实在太久了。”
  “没错。“乔希说。
  这句话破解了魔咒,每个人,都开始落座,但朱利安却占据了乔希的座位,也就是桌首的席位。
  乔希走过来,睥睨着朱利安。“你坐的是我的位置。”他说,声音平板。“你的座位在那里,先生,劳驾。”约克挥挥手,双眼紧盯着丹蒙·朱利安。
  马什抬头瞥了乔希一眼,在他脸上看见了力量,还有那种冷酷的专注和决心。
  丹蒙·朱利安露出微笑。“啊,”他柔声道,微微耸耸肩,“抱歉。”接着,他站了起来,移到另一个位置,一眼都没看乔希。
  乔希动作僵硬地坐了下来,比了个不耐请的手势。一名侍者匆忙从阴影中冒出来,将一瓶酒放在约克面前。
  “请离开这个大厅。”乔希向那个年轻人说。
  在吊灯灯光断照耀下,酒瓶显得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威胁性。酒瓶已经开封了。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乔希·约克用平板的语调向丹蒙·朱利安道。
  “是的。”
  约克伸手拿过朱利安的杯子,斟了满满一杯,“喝。”他命令道。
  约克注视着朱利安。朱利安却凝视着酒杯,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仿佛正盯着某个别人看不见的玩笑。
  大厅静得出奇。马什听见老远一段距离之外,有艘汽船发出微弱的悲鸣,正挣扎着穿越雨幕。这一刻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丹蒙·朱利安伸出手,拿起酒杯,然后喝下去。他一口气喝干杯中酒,仿佛也喝干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乔希露出微笑,阿布纳·马什咕哝着,其余人则变换着谨慎而困惑的眼神。
  约克又注满三个杯子,递向约克的三名同伴。他们都喝了。大厅里开始响起变头接耳的声音。
  丹蒙·朱利安对阿布纳·马什笑道:“你的汽船令人印象深刻,马什船长,我希望食物也一样精美。”
  “食物,”马什说,“当然没说的。”他大声说道,感觉自己几乎恢复了原貌。侍者开始呈上托比烹调的盛宴。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吃东西。这些夜晚的民族具有良好的礼仪,但他们的食欲却像任何一个河上居民一样旺盛。他们向食物进攻的样子,完全可以和大副对一群工人高喊“开动”时的情形媲美。只有朱利安是例外。
  朱利安吃得很慢,可以说十分优雅,频频停下来啜饮自己的酒,经常毫无缘由地露出微笑。马什早巳清空了三个盘子,朱利安的盘子却仍是半满。
  众人的对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远处传来的交谈声低沉而热烈,马什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而更近的地方,乔希·约克和丹蒙·朱利安聊了许多事情,有关暴风雨、高温、这条河流,还有菲佛之梦号。除非是聊到他的船,阿布纳·马什对其他的都没兴趣,宁可专心享用自己的餐点。
  最后,咖啡和白兰地送上来了。
  接下来,侍者们离开,整艘汽船空空如也。只剩下阿布纳·马什和夜晚的子民。
  马什啜饮着自己的白兰地,听见自己发出吸吮的声音,这才发现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我们终于齐聚一堂,”乔希轻声道,“这是夜晚民族的新开端。生活在白昼里的人会称此刻为‘新的黎明’。”他笑了笑,“对我们来说,更适合的比喻是‘新的黄昏’。请你们听我说,让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们。”乔希站起来,开始郑重地发表演说。
  阿布纳·马什不知道他说了多久。这些话马什以前都听过:摆脱猩红饥渴的束缚,终止恐惧,昼与夜之间的互相信任,建立伙伴关系所能造就的种种事物,辉煌的新时代等等。乔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演说中点缀着诗歌摘引和艰深晦涩的字句。
  马什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丹蒙·朱利安,发觉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他的双眼乌黑、冷硬,光亮一如精质煤炭。马什在那里面望见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是准备将他们全部吞噬的裂口。像很久以前他在拓殖者之家愚蠢地与约克对视那般,马什收回自己的视线,不愿尝试与朱利安对视。朱利安露出微笑,重新抬眼望着乔希,啜饮着咖啡,听他说话。阿布纳·马什不喜欢那种微笑,也不喜欢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
  最后,乔希结束了演说,坐了下来。
  “这艘汽船是个很好的构想。”朱利安愉快地说,柔和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你的酒或许偶尔也可以派上用场。至于其他的,亲爱的乔希,你必须忘了它们。”他的语调迷人,微笑惬意而灿烂。
  某个人深吸了一口气,但无人敢于开口。阿布纳·马什坐得异常笔直。
  齐希蹙起眉头。“抱歉,你说什么?”他说。
  朱利安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你的故事让我感到悲哀,亲爱的乔希。”他说,“你在牲口之中长大,如今你的思考方式也和他们—样。这当然不是你的错。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到,你会庆幸自己所拥有的真实天性。这些和你一同生活的动物,他们令你堕落,在你的脑子里塞满微不足道的伦理道德、空乏无力的宗教信仰,还有烦人无趣的梦想。”
  “你在说什么?”乔希的声音十分恼怒。
  朱利安并没有直接回答,相反,他转向了马什。“马什船长,“他问,“你如此欣然享用的烤肉曾经是一头活生生的动物。你可曾想过,如果这头野兽能说话,它可会同意让自己成为食物?”他的眼睛,那对充满魄力的黑眼睛,锁定了马什,追讨答案。
  “我——见鬼,没有——但是……”
  “但无论如何,你还是会吃它,不是吗?”朱利安轻笑着,“你当然会这么做,船长,用不着羞耻。”
  “我并不羞耻,”马什坚决地说,“这只不过是头牛。”
  “那当然,”朱利安说,“牲口就是牲口。”他回头望着乔希·约克,“但牲口自己也许并不这么想。然而,这应该不至于令这位船长感到不安。他比牛更高等,他的天性就是杀戮和吃,而牛的天性则是被杀和被吃。你看,乔希,生活其实很简单。
  “你的错误的根源是你在牛群中长大,他们教导你不要食用他们。你谈到邪恶,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个观念的?当然是从他们——从牲口那儿学来的。善与恶是牲口的词汇,虚无空洞,不过用来保护他们毫无价值的生命而已。他们生来死去都对我们充满恐惧,恐惧天生高出一等的我们。即使在梦境中,我们仍然纠缠着他们。于是,他们从谎言中寻求慰藉,捏造出力量超越我们的神祗,亟于相信十字架和圣水能够宰制我们。
  “你必须了解,亲爱的乔希,善与恶并不存在,只有力最和软弱,主宰和奴隶。你执迷于他们的道德,充满罪恶感和羞耻心,这是多么愚蠢。那是他们的用词,不是我们的。你主张新的开始,但我们要开始什么?开始和牲口一样?被太阳灼烧,在可以拿取的时候偏要工作,向牲口的神祗低头?不。他们是动物,天生比我们低等,是我们美丽的猎物。就是这么回事。”
  “不对。“乔希·约克说道。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睥睨全场,犹如—个苍白瘦削的歌利亚①。“他们会思考,他们会做梦,他们建造了一个世界,朱利安。你错了。我们是表亲,是同一个铜板的两面,他们不是猎物。看看他们创造的一切!他们把美带进这个世界。而我们创造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猩红饥渴已经成了我们的毁灭者。”
  【① 《圣经·旧约》中记载的被大卫击杀的巨人。】
  丹蒙·朱利安叹了口气。“啊,可怜的乔希。”他说。他啜饮着自己的白兰地。“生命、美,让牲口去创造吧。而我们能取用他们的创造,也可以选择摧毁它们,事情就是如此。我们是主宰,主宰毋须劳动。让他们缝制西装,我们可以穿;让他们建造汽船,我们可以搭乘;让他们梦想永世的生命,而我们拥有这样的生命,同时饮用他们的生命,品尝他们的鲜血。我们是这片大地的君王,这是我们的传统。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我们的天命,亲爱的乔希。你应该为你的天性感到狂喜,而不是寻找改变它的方法,乔希。那些真正认识我们的牲口全都嫉妒我们,若有选择,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成为我们。”朱利安的脸上带着恶毒的微笑。“你想过吗,他们的耶稣基督为何命令门徒——欲得永生者就得喝了他的血?”他嘿嘿地笑着,“他们热切地希望和我们一样,如同黑鬼梦想成为白人。你看他们学得多么彻底。为了扮值主宰,他们甚至奴役自已的同类。”
  “就和你一样,朱利安。”乔希·约克说道,“你能用别的字眼来形容你对我们族人的支配吗?你使他们变成奴隶,服从你扭曲的意志。”
  “即使是我们,也有强牡与软弱之别,亲爱的乔希。”丹蒙·朱利安说,“强者适于领导。”朱利安放下杯子,望向桌子远处。“库特,”他说,“召比利过来。”
  “是,丹蒙。”大个子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乔希追问,而库特已迈步走出大厅。
  “你扮演牲口太久了,乔希,”朱利安说,“我要教你明白身为一名主宰的意义。”
  阿布纳·马什感到一阵恐惧,全身发冷。一屋子的眼睛都如玻璃般空洞呆滞,望着桌首上演的这出戏。站着的乔希·约克看似睥睨着坐在那儿的丹蒙·朱利安,但不知何故并未压倒他。乔希的灰眼强而有力,怒火熊熊,是一个人所能到达的极限。但朱利安完全不像人,马什心想。
  库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索尔·比利一定是待在外头某个地方,像奴仆一般等待主人的召唤。库特重新落座,而索尔·比利·蒂普顿则不慌不忙地径直走向桌前,手里拿着某样东西,寒冰般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兴奋。
  丹蒙·朱利安用一只手扫开餐盘,清出一个空间。索尔·比利卸下自己的负载物,将一个棕色的小婴儿放在乔希·约先面前的桌布上。
  “见鬼,这是干什么!”马什咆哮。他一推椅子,瞪着眼,准备站起来。
  “坐着别动,你这家伙。”索尔·比利以平板而沉稳的音调说道。
  马什正要转向他,却感到某种冰冷尖锐的物体轻压在脖子上。
  “你一张嘴,我就让你见血。”索尔·比利说,“你能想像他们看到热腾腾的鲜血会做出什么事吗?”
  阿布纳·马什颤抖起来,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恐惧。他坐了下来,一动不动。比利的尖刀压得更用力了,马什感到某种温热潮湿的液体滴到自己的衣领上。
  “很好,”索尔·比利耳语道,“非常好。”
  乔希·约克向马什和索尔·比利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朱利安身上。“这实在令人厌恶,”他冷冷地说,“朱利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这个孩子带到这里来,但我不喜欢。这场游戏必须立刻结束,叫你的手下把刀从船长喉咙处拿开。”
  “啊,”朱利安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乔希说,“我是血族主宰。”
  “你是吗?”朱利安轻声问。
  “我是。我不喜欢用你那种强迫的方式,但如果有必要,我会这么做。”
  “啊。”朱利安说道。他微笑着站起身,慵懒地舒展四肢,仿佛刚从片刻小睡中苏醒过来的巨大黑色猫科动物,然后向桌对面的索尔·比利伸出手。“比利,把刀绐我。”他说。
  “可是——他怎么办?”索尔·比利说。
  “马什船长会控制自己的行为。”朱利安说,“刀。”
  比利把刀递过去,刀柄朝外。
  “很好。”乔希说。
  他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个婴儿——小得出奇,骨瘦如柴,肤色深棕,全身光溜溜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微微动弹着。然后,丹蒙裂·朱利安做了一件阿布纳·马什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他倾身向前,以极其迅速、极其优雅的动作,将索尔·比利的刀一挥,砍下了婴儿小小的右手。
  婴儿嚎叫起来。血溅桌面,洒遍水晶玻璃杯、银碗和精致的白亚麻布。婴儿无力地拍动四肢,血液开始汇聚成小水池。
  朱利安将那只断掌——它小得不可思议,只有马什的脚拇指那么大——用摩尔·比利的刀叉起来,血,不断滴落,他将它举到乔希·约克面前。“喝。”他说,声音里轻松愉悦的意味彻底消失了。
  约克一把打飞刀子,它从朱利安手中飞出。断掌仍叉在上头,—路旋转着落到六英尺外的地毯上。乔希的样子就像死神本人。他探身向前,伸出两根强而有力的手指捏住婴儿的手腕。血流止住了。
  “给我根带子。”他命令道。
  没人移动。婴儿仍然在尖叫。
  “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让他安静。”朱利安说。他用一只结实苍白的手钳住孩子的嘴,把那那棕色的小小头颅整个儿掐住,扼止了所有声音。朱利安开始收紧他的手。
  “放开他!”约克喊道。
  “看着我,”朱利安说,“看着我,血族主宰。“
  于是,他们的视线越过桌子,碰在一起。两个人各自用一只手,握着小棕色人体的一部分。
  阿布纳·马什只是坐在那儿,如遭雷殛,想采取行动,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和其余的人一样,盯视着约克和朱利安之间这场奇异的意志斗争。
  乔希·约克在颤抖。他的嘴闭得紧紧的,脖子上青筋爆起,灰眼森冷逼人,犹如冰凌。他伫立在那里,仿佛恶魔附体,仿佛一名苍白盛怒的神祗,穿了一身银蓝白的服装。没有什么能对抗那股奔腾的意志和力量,马什心想,没有。
  接着,他望向丹蒙·朱利安。
  那张脸上,主宰一切的是那双眼睛:冰冷,乌黑,充满恶意,残忍无情。阿布纳·马什久久地住视着它们。忽然间,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听见遥远的某处响起人们的尖叫,嘴里尝到温热的鲜血滋味。他看见众多面具纷纷脱落,那些面具名叫丹蒙·朱利安,也叫吉尔斯·拉蒙,吉贝特·德阿奎,菲力普·凯恩,瑟格·阿路可夫,还有其他上千个名字,一个比—个更古老可怖,越近里层越凶残狠毒,留在最底层的东西毫不迷人,毫无笑容,没有优雅的谈吐,没有华美的衣饰。那个东西丝毫不具人性,也完全非人,只有饥渴,狂热,猩红、猩红,古老且永不餍足。它极为原始,全无人性,而且极度强壮,它呼吸并啜饮恐惧,以之维生;它很古老,如此古老,比任何人及人类的造物更加久远,比森林和河流久远,比任何梦想更加久远。
  阿布纳·马什眨巴着眼睛。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头野兽,高挑俊美、穿着勃根第式西装的野兽,那里没有丝毫可称之为人性的东西。那张面孔的轮廓是恐惧的轮廓,而它的双眼——它的双眼是猩红的,完全不是黑的,是猩红的,由内发光,猩红,燃烧着,猩红一片。
  乔希·约克松开了婴儿的残肢。受到压制的血突然流出,无力地漫过桌面。接下来的一瞬间,一阵碎裂声响彻整座大厅。
  仍处于半晕眩状态的阿布纳·马什抽出靴子里的刀,从座位上站起来,尖叫怒吼着乱砍乱劈。索尔·比利想从背后抓住他,但马什太强壮、太狂暴了。他甩开比利,扑向餐桌对面的丹蒙·朱利安。
  朱利安及时收回与乔希·约克交锋的视线,向后一挪。刀子只差一点就刺中他的眼睛,在他右脸上留下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了。血自伤口泉涌而出,朱利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嗥叫。
  有人从背后揪住了马什,将他拖离餐桌,把重达三百磅的他像小孩一样举起来,向后扔到大厅另一端。着地时身上有一处疼得厉害,但马什还是尽力翻身爬了起来。
  他知道,是乔希把他掷出去的。现在乔希距他最近,苍白的双手在颤抖,灰眼里充满惧色。
  “快逃,阿布纳,”他说,“离开这艘船。快逃。”
  在他背后,其余的人都从桌前站了起来。一张张雪白的脸,一对对专注凝神的眼睛,—双双苍白结实、有如铁箍的手。
  凯瑟琳在微笑,就像逮到马什闯进乔希舱房时一样微笑着。
  老西蒙颤抖着。
  连史密斯和布朗都缓缓朝他移动,向他围过来。
  他们的眼神并不友善,嘴唇潮湿。他们全都在移动,而丹蒙·朱利安如滑行一般绕过桌子,几乎悄然无声。他脸颊上的血迹干涸了,马什一眼望去,只见那道伤口几乎已经合拢。
  阿布纳·马什低头看着双手,发现那把刀已经不见了。他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背靠在一扇镶了镜面的头等舱房门上。
  “快逃,阿布纳!”乔希·约克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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