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闻、伤心累累的小外语教师。如今,她已经名满桑样。她的《撒哈拉 的故事》,倾倒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三毛的名字,家喻户晓。这对于从小对
台湾社会充满恐惧、自闭在家的三毛来说,一种征服者的快乐,应会使她欣 喜万分的吧!
果然,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鲜花。 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没完没了的饭局三毛
说,她尤其讨厌那些应酬不尽的饭局(不知三毛讨厌之时,是否想起大西洋 小岛上那位饥饿的荷西?)。
那些她当年仰慕不已的名人,如今都是饭局上筹觥交错的朋友。昨日萎 草,今日仙葩。三毛,确实今非昔比。
筵席如水,话题不新。在那些没完没了、甚至令三毛有些无奈和厌倦的 饭局中,只有一件事,必须一提:三毛拜了老作家徐訏为干爸。
徐計(1909—1980),中国知名作家。早在三十年代,即在中国文坛崭 露头角。著有《鬼恋》、《江湖行》、《吉普赛的诱惑》、《风萧萧》等。
其中,《风萧萧》是三毛在小学时代所读平生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
他们在一场饭局中相识。徐老先生激动所至,脱口说出要认三毛为干女 儿。三毛是个机灵人,当即顺水推舟,给徐訏行了女儿礼,拜了干爸。
三毛离开台湾后,不久,徐訏也去了巴黎。老人珍爱这一份亲情。常常 写信给她,总是埋怨干女儿不给他回信。1980 年,老人去世,三毛非常悲痛。
那时,荷西刚丧生不久。她也把干爸的照片摆在荷西照片的旁边,作为永远
的怀念。 认了干爸后,三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遍了台北的书店,搜罗徐先生
的作品。她抱了大捆的徐著,直奔徐家。老先生见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一 来二往,两人结下了根深的父女情。
三毛这次回来的另一个大收获,是台北朱士宗医师,用六十粒中药丸, 治好了她的下体出血。身体逐渐好转,三毛便离开台北,到台湾各地逛景。
把四年的乡情逛了一个过瘾。
六
三毛远走如鹤,乐不思蜀。 失业在家,连饭都吃不饱的荷西,无限地寂寞和忧虑。他不断地给台北
写信;催促他的太太回家。陈嗣庆夫妇知书识礼,也劝女儿不要任性,赶紧 回去。三毛享尽了鲜花、盛席、亲情、胜景,也觉得该回加纳利岛,到愁眉
苦脸的丈夫身边去了。
荷西是一个血性汉子,失业的苦难可谓受够。他不顾苛刻条件,与一家 规模很小的德国潜水公司签定合同,于 1977 年 1 月,赶赴尼日利亚工作。
这个公司只有四个人。两个老板,干活的就是荷西和另一个工程师。荷 西憋了一年的挣钱欲望,在那艰苦的热带,玩命工作。有时加班十几个小时,
三个月瘦了近二十斤。
公司的老板,不是一个正派人。三毛对他的评价是:“冒险家,投机分 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地下生活却
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 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忠厚老实的荷西,只是在大公司当规距职员、拿
上一份死薪水的材料,遇上这种自私、卑鄙的老板,便不知如何对付。老板 的手段狠毒,不仅扣住他们的薪水不发,还扣下了他们的护照。荷西的对策,
是拼命干活,期求老板的良心发现。
远在加纳利的三毛,忍不下这口鸟气。她两次飞到尼日利亚与老板撕开 脸皮,唇枪舌剑,索要丈夫的薪水。总共要来几千美金,尽管是荷西应得的 很小的一部分。
在荷西到北非流血流汗、舍命挣钱的日子里,三毛在他们那座花园别墅 里,日日伏案,辛苦写作。她的集子一本本出版,稿费源源不断而来,加上
荷西挣来的钱,日子总算有了起色。除了吃饭,还可以到葡萄牙风景区马德 拉等地旅游一番。
贫困的饿得发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节 丹娜丽芙
“那时,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美丽的海岛上,叫做丹娜丽芙。”
——三毛《小船 ECHO 号》
一
到了 1977 年底,荷西否极泰来,运气渐渐地好了起来。 他在附近的丹娜丽芙岛上,找到了一份工作。
荷西的脸上有了笑容。这份工作不仅使他有了安定的收入,而且工作本
身也很称心。他的劳动是营造“海边景观工程”,平空里做出一片人造海滩, 作为旅游景点。这是一份颇有诗意的工作,很对荷西的口味。
丹娜丽芙离大加纳利不远。三毛从卡特林纳码头搭渡轮,只需四个小时, 就可以来到丈夫的身边。
尽管这样,如胶似膝的夫妻俩,还是忍受不了分离之苦。他们宁愿空着 那所海边别墅,在丹娜丽芙又建了一个小家。
最初祖下的是一个小公寓。厨房、浴室是一个大壁厨,用的时候拉开, 用完关上,壁橱就看不见了。这房子虽然精巧,但活动空间实在太小了些。
屋内辗转不开,三毛常常到阳台上,闲看海上风景。
三、四个月后,他们迁进了一所宽敞的房子。房租很贵,但不会经常彼 此踩脚了。“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的大阳台对着远山。”简直和“小
瑞典”不相上下了。
锁上大加纳利的风景房间,在丹娜丽芙又付一份昂贵的房租。几乎没有 一个朋友不说他们太不会过日子。三毛、荷西是一对浪漫情侣,他们学不会 克勤克俭地过生活。
经过一年艰苦患难,夫妻俩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爱情的小品照例不少。一次,三毛逛进十字港的一家店铺里,看见一个
小玩意儿——台湾产的划船女娃。那女娃扎着麻辫。店员小姐是个聪明的女 孩子,看见三毛进来,也扎着麻辫,就说她们俩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对姐
妹。小姐最后结论:难道姐姐不应把她的小妹妹抱回家去吗?
伶牙俐齿的店员,三毛见得多了。她踌躇了一会儿。但没有买下。回到 家里,她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就当笑话给荷西说了。
不料,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三毛为荷西做蛋糕,拉开烤箱发现了那只 划船女娃。“我抓起来一看,那个娃娃的脚底绘画上了圆点点,小船边是先
生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一九七八——ECHO 号”。三毛对荷西的杰作非 常满意,卷起袖子,为荷西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放在船边。黄昏,三
毛出去海边散步(那是她每天最惬意的时光)。回到家里,荷西笑着,睁大 眼睛对妻子说:“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 鲜奶油呢!”
在那大西洋的海边,三毛和她深爱的丈夫,沉浸在爱情乡里,成了一对 神仙眷侣。
二
平静安宁的仙境生活,也有被人搅乱的时候。 三毛认为,女工马利亚就是这么一位讨厌的家伙。 马利亚是公寓管理办公室派给这个楼的清洁女工。她的职责是:负责公
寓大楼里几家的清洁卫生,每家工作一两个小时。 三毛是个不会支使佣人的主人,马利亚欺软怕硬,当然不会小心伺候。 三毛觉得她非常无礼:
“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 要。”
最令三毛头痛的是两件事:一是晚睡晚起的习惯,由于马利亚早晨九点 开始打扫,不得不改变;二是马利亚除了占一些小便宜之外,还挑弄是非。
她对别人说,三毛出远门的时候,荷西勾引别的女人来家胡搞。三毛一调查, 根本是捕风捉影的造谣。三毛觉得马利亚越来越不像话,到公寓管理处大发
雷霆,吵了一顿,才算把马利亚抗议走了。
三毛守静如玉,不愿别人打扰。但她需要朋友,当然是那些不会改变她 生活方式、又给她带来欢乐、友谊的朋友,例如邻居黛娥、卡门。还有一日 本小伙子,叫莫里。
莫里是位年轻的日本小摊贩。各国流浪、经商谋生。在丹娜丽芙,他摆 了一个小摊,卖一些小工艺品。许是岛上的东方人太少,三毛对这个英俊有
礼的日本青年,很有好感。她和荷西请他吃饭。后来,莫里大病一场,生意 潦倒,三毛悄悄出钱,让人把他的摊子包买一空,来资助他。直到莫里离开
丹娜丽芙,三毛一直对他很关切。
许多年之后,三毛写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文,纪念这一段难忘的异 国友谊。
三 生活安宁下来,三毛就想给生活点缀“樱桃”。 刚到丹娜丽芙那一阵子,三毛的樱桃不是文学创作,而是画画。
三毛十岁的时候,在一个驻军军官的宿舍里,蒙受了美术启迪。从此,
她大做艺术家之梦。嫁给毕加索不现实,便开始学画。学国画不成,学油画 又不成。画家的路走不通,只好柳暗花明,投靠文学,成了蜚声海内的著名
作家。文名既出,三毛闲来客串绘画。当然,她不敢重温画家梦,只是在海 边捡来鹅卵,画石而已。
三毛说,绘画,是她一生一世的爱。即使是石头画这一类小玩意儿,她 居然也像米开朗基罗画《创世纪》那样,疯狂投入。“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
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 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三毛如此通宵达旦地画石,大约有几个月的时间。
荷西读不懂三毛的文学,但能读懂她的画。他是三毛的崇拜者:
有一天,三毛的笔下出现了一颗树,一树的红果子,七只白鸟绕树飞翔, 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着一道新月,月光
很淡,雨点儿似地洒在树梢荷西回家,见到这画面,被它形容不出来的极 致神秘的美所感动。许是嫌赞美多了肉麻,荷西不说话,用粗麻绳圈了一个
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荷西轻轻地说。两个人,静静地欣赏着他们
的杰作,不敢大声,怕画里那幸福的小人儿,被惊醒过来。 最后,三毛从几百块石画里,精选出最得意的十一块,作为家宝,珍藏
了起来。 与她历次学画一样,这次绘画活动,依然以悲剧告终。长时间不分昼夜
的疯狂,拖垮了本来就谈不上健康的身体。出汗、咳嗽、发烧、头痛、视线 模糊、胸口喘不过气来、头晕得天旋地转三毛只得搁下了画笔,到阳台的
躺椅上,晒着海上的太阳。由此看来,即使三毛有绘画天才,也没有成为米 开朗基罗的可能。她的健康状况,也要告诫她:还是少画点石头,多晒点太 阳为妙。
那十一块宝贝石头的命运,比三毛本人更惨。一天,它们被女工马利亚 做为一堆废物,扔进了垃圾车,三毛呼天抢地也追不回来了。
第三节 噩梦 1979
“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
1978 年岁末,荷西在丹娜丽芙,已经工作了一年。这是愉快的一年。他 的充满诗意的工作,大功合成。
美丽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丹娜丽芙在荷西的手里,改 变了模样。
除夕之夜,滨海大道上,挤满了快乐的游览人群。三毛坐在完工的大堤 旁,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海滨景观,如诗如画。她陶醉在丈夫的成就之中。
一朵朵缤纷的焰火,在漆黑的天空里怒放。这时,子夜的钟声敲响了,
荷西揽着妻子,孩子一般兴奋:“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跟着钟声说。” 三毛仰望如梦如幻的焰火,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
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钟声响过。三毛细细一琢磨,觉得有些不妙。许愿的下一句“千里共婵
娟”,对她和荷西,似乎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分离 吗?三毛是个相信命运的人。她心里有些颤抖。
“你许了什么愿?”三毛很轻地问荷西。她想验证一下丈夫的愿望,是 否与她的相合。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荷西答。 三毛忽然勾住丈夫的脖子,恋恋地,不肯放手。荷西怕她受凉,将三毛
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三毛看着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她的脸。 良久,荷西拍了拍她的背,说:“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
罗!” 三毛不肯放手,她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荷西安慰她:“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他们紧偎着走回公寓,手紧紧交握着,她像要把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1978 年岁末,在无意间,三毛许下了一个不吉利的愿。她有些害怕。她 不知道丈夫的愿是什么,但是荷西越发的温柔缱绻,越使三毛感到不祥。
二
1979 年新年,三毛是在满身尘土中度过的。 他们告别丹娜丽芙,回到了大加纳利海边社区。锁了一年的家,野草齐
膝,灰尘满室。夫妻俩顾不得什么吉利不吉利,操起扫帚,清扫起来。 两个月静居。日日形影不离,温情有加。三毛似乎忘记了那个可怕的新
年愿望。 一天上午,三毛在院子里浇花,突然有人喊:“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
报呢。” 三毛的平静被搅乱了。她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她总担心
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
是份喜电。荷西又有了新的工作。电报催得很急,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 报到。
对于拉芭玛,三毛并不陌生。一年前,她和荷西到那里旅游观光。它是 加纳利群岛中最绿最美也最肥沃的岛屿。那里的杏花春雨,使她恍如隔世,
油生遁世之感。旅行中,还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一个神秘的女巫,猝 不及防、闪电般地扑过来,揪下了她的一绺头发。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着
荷西的肩,荷西“喂,喂”地乱叫着,唰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几根。 这样的惊吓,虽然时隔了一年多,想起来还使三毛不寒而栗。
丈夫就要到那个巫风很盛的岛上工作去了。三毛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 么。
荷西报到一周后,三毛来到拉芭玛岛。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的荒凉的机场时,三毛看见了火蓝的大山。她觉得,
那两座大火山,很重很沉。 她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还是老样子,他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三毛肩上,满面春
风地往机场外面走。
“这个岛不对劲!”三毛闷闷地说。 荷西是个平野大汉,哪里晓得太太的神经兮兮。他不答话,只顾走。
三毛走不动。她拉着丈夫皮带上的绊扣不放。她告诉丈夫,看到岛上的
可怖景色,她的心里怪怪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荷西还是没有答话。
三
或许是窗外两座火蓝的大山,过于沉重;或许是散步的时候,他们在死 寂的墓园外,怅望得太久;或许是两年前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巫的闪电袭击,
留下了太深的可怖的记忆三毛住在丈夫订下的旅馆里,夜复一夜,常常重 复着一个奇怪的梦。
直到荷西死后,这个梦还常常在漆黑的夜里缠着三毛。她始终认为,这 是一个充满死亡信号的梦。
对于这个死亡恶梦,三毛有详细的笔录: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 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要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
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 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
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 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
想像密码似的传递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
惶。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拼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
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
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蒙蒙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
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蒙蒙的浓雾也来了,
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
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零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 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6 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
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 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
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
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 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
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
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国话。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国话。整个情景中,只听
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国话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国话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玻璃窗里望去,
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 过来。”
每当恶梦中醒来,三毛总是彻骨恐惧,冷汗遍身。三毛是个相信灵异世 界和命运征兆一类说法的女人。
从一个孤形的灰洞中吸走,她的魂魄,被命运的列车载走,然后和一个 不知名的红衣女人告别人生。
她判定:这是死神的通知来了。她将离开人世,和荷西诀别。于是,她 悄悄地找到法院公证处,立下遗嘱,为心爱的丈夫安排好了她死后的一切。
她没有把这个死亡秘密,告诉荷西。 拉芭玛岛,是一座巫风很盛的岛。相信灵术的三毛,来到这里便中了魔。
她接受了恶梦的启示: 拉芭玛,是一个死亡之岛。
四 三毛感到来日无多,留恋着她和荷西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 每日一面是不够的了,她改为半日一面。
每天清晨,丈夫上班,她逛菜市。买了蔬菜、水果和鲜花,她舍不得回
家,骑上车子去荷西工作的码头。岸上的助手远远地看见她,就往水底拉信 号。三毛的车一停,荷西便浮出水面,向着她吹气。
俩口子在海边的晴空下,吃着从市场上刚买的水果和点心。阳光晴朗而 温暖。在这样的时光里,就是分吃一袋樱桃也是好的。
吃完东西,荷西总是轻轻地按一下她的嘴唇,慢慢地沉入海底,继续工 作。岸上,三毛望着澄蓝的海水发呆。
荷西好像也通了妻子的灵性,越发珍惜幸福的日子。有时,岸上的机器 坏了,哪怕只有一、二个小时,荷西也不肯让时间浪费。他不怕麻烦地脱掉
潜水衣,往家里跑。倘或三毛不在,他就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去找。
一次,三毛身体不好,没有去送点心。荷西急急地开了车,穿着潜水衣 赶到家里。
他趴在妻子的床边,看着她的病容难过。三毛不忍,想起了恶梦征兆, 便把心中的预感,告诉了丈夫。
“荷西——”,她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 子,听见没有?”
荷西半开玩笑地说:“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 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他们依然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 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
小菜,再加上一盘象棋,静静地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三毛生日的那一天,荷西送给她一只罗马字的老式钟表。他说,这只表, 会记下他们今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五
一天,台湾《读书人》杂志寄来一封信,向三毛约稿。题目已定:《假 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
这种标新立意的文章题目,三毛见多不怪,随意把这件事告诉了荷西。
不料荷西认真起来,他很想知道妻子在临死前,打算做些什么,反复问 三毛写不写这篇文章。
三毛正在揉面,准备包饺子,被荷西追问得烦了。她用沾满面糊的手, 摸摸丈夫的头发,说:“傻子啊!我不肯死,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说 完,继续揉她的面。
荷西听了,发了神经,突然将手绕着妻子的腰,不肯放开。三毛急了, 骂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只说了一半,猛回头,看见丈夫
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荷西含着泪,恳求三毛不要理睬《读书人》杂志。 他的想法是:“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
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起去吧!”他 憧憬那一天。
三毛真的没有理睬《读书人》。 后来,被三毛冷淡的,还不仅仅是《读书人》一家。她在写散文《永远
的玛丽亚》的时候,发现荷西添了一个毛病——不拉着妻子的手,就睡不着 觉。每当三毛熬夜写作,荷西总是通宵不眠。丈夫的工作具有危险性,于是,
三毛不但停止熬夜,而且就此搁笔。
有十个月,三毛没有写作。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一个意外事件,三毛也许会从此在中国文坛上消失。
六
意外的事件,发生在 1979 年秋。 那一阵子,三毛忙于迎接台湾的父母来欧洲旅行。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祸
兆来临。 陈嗣庆夫妇,这一回远足欧洲。一是看望远方的女儿女婿;二来也阅览
一路的名迹胜景。 父母来欧,三毛视为头等大事。她旱早地就准备起来。甚至连荷西如何
称呼岳父母大人,都一一安排周全。 按照西班牙习俗,称呼公婆和岳父母,都直呼某某先生或某某太太。可
是三毛不肯,执意要丈夫按中国的习惯,称呼“爸爸”和“妈妈”。 三毛先是到马德里,迎接父母。游览一番后,即飞到拉芭玛岛来。
尽管荷西的名字在台湾几乎无人不晓,但陈嗣庆夫妇,还是头一回看到
他们的半子。他门的相处很融洽。后来,荷西不仅按照妻子的要求,喊“爸 爸”、“妈妈”,由于感情日深,还随了三毛的称呼,喊陈嗣庆为“爹爹”
(三毛对父亲的昵称)。 下了班回来,荷西常常骑着摩托,带着“爹爹”在岛上转悠。 陈嗣庆夫妇在这里,大约住了一个月。他们很喜欢这个厚道的女婿。他
和女儿兴趣相投,一样的浪漫无涯。许多年之后,陈嗣庆在致三毛的一封信 中,这样评价:
“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 情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甘庸庸碌碌度日子,自
甘把自己走向大化。”他说,如果把人类分成三种:1、等死型;2、怕死型;
3、找死型。那么,他的二女儿和二女婿,都属于第三种。
拉芭玛一个月后,陈嗣庆夫妇打算到英国旅游。三毛叨陪前往。荷西到 机场送他们。
小型螺旋桨飞机,徐徐上升。荷西跳过花丛,往高处跑,拼命地向他们 挥手。四个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挥别,竟是永诀。
第四节 荷西丧生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
三毛陪着父母,离开了拉芭玛岛。几日后,坏消息传来。
9 月 30 日那天,荷西闲来无事,像往常一样,到海边捕鱼散心。他潜入 海底,便没有再浮出水面。
当天,三毛和父母,火速赶回拉芭玛。 三毛一边请人在海里寻找,一边整夜祷告,求上帝让她的失踪的丈夫回
家。
“我说上帝,我用所有的忏悔,向你换回荷西,哪怕手断了、脸丑了, 都无所谓,一定要把我的荷西还给我,陪我的西班牙老太太告诉我,她看着
我的头发一夜间,一点点的都白了。”
然而,回答她的呼救的,只是大海不息的寂寞的涛声。 两天后,荷西的尸体被捞了上来。由于在水中泡了好几天,肢体僵硬,
脸部非常难看。陈嗣庆死命阻止女儿看见遗容,但三毛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 上去。她凄惨地喊叫着荷西的名字,放声大哭。这时,荷西的伤口,突然流 血不止。
从此,三毛失去了她深深爱着的伴侣。这一年,她三十四岁,荷西才三 十岁。
到了晚上,闻讯赶来的朋友们,为荷西守灵。但三毛执意不肯。
“我不能忍受在他孤独时,有那么多人在我身边陪着他,我要那些朋友 暂在外边,我要陪他度过一段时光。荷西睡觉,喜欢牵着我的手,有时半夜
翻了身,还到处找我的手,我轻轻抚摸着,仿佛看见覆在荷西身上的床单, 一起一伏,荷西在呼吸,荷西没有死。我大声地叫着,他没有死”
然而,残酷的事实是:荷西确实是与他一生唯一钟爱的女人永远地告别 了。
去年岁末那个不祥的愿望,恶梦之中那可怕的死亡信号,不幸,竟应验 在丈夫的身上。
二
荷西葬礼的前一天,三毛独自来到墓园。她要亲手为丈夫挖坟。
“我要独自把坟挖好,一铲一铲的泥土和着我的泪水,心里想,荷西死 在他另一个情人的怀抱里——大海,应也无憾了。”
第二天,荷西被放进朋友们为他合买的棺材,安葬在浸满他爱人汗水、 泪水和血迹的黄土里。他才三十岁,正是尽情享受青春、爱情和幸福的年龄。
死神突然夺走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来得及给心爱的妻子留下遗言。
朋友们争着为荷西抬棺。下葬的时候,三毛恸哭狂叫,疯了一般地失去 了控制。父亲和母亲死死地拖住她,几乎也被弄得疯狂。好不容易,才使葬 礼进行下去。
葬礼之后,三毛被注射了镇定剂,躺在床上。她痛不欲生,药性几乎失 去作用。她仍然喊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
荷西的母亲和亲属们,也来参加葬礼。葬礼完毕,母亲带着儿女们,哭 了一阵,吃了饭,然后赶着上街,买了一些烟酒和手表等物(这些东西在岛
上免税),便匆匆忙忙地登机回去了。这使三毛非常伤心和不满。
三 荷西死了。留给三毛的,是无尽的哀伤。 几乎每天,三毛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墓园去,陪着她长眠地下的
丈夫。她小的时候,也常去墓园,在那里汲取安慰现在,她又变得像小时候 一样孤独了。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清香。不远的山坡下, 三毛泪眼模糊地,能看见荷西工作过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看得见那
蓝色的海,也看得见给她死亡联想的两座火蓝的大山。
她总是痴痴地一直坐至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地给四周带来死亡的阴 影。那个时候,墓园显得异常的温柔。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 匙,向她走来,低声地劝:“太太,回去吧!天暗了!”
三毛向他道谢,默默地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 上了那扇分隔生与死的铁门。
她回头往家走,发现镇上已是万家灯火。 最使三毛无奈的,是不得不去做一些善后事宜。如去葬仪社结帐,去警
察局交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向马德里总公司索 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每办一桩,便刺心一场。语言不通的父母,一点也帮 不上忙。
最后,她来到木匠店里,请一位老工人给荷西的坟做一个十字架,那是 她自己设计的。
老人用上好的木料,为她做好了一切。墓志铭上,刻着三毛亲拟的铭文:
“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记念你。” 她不要帮助,一个人,把沉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搬到荷西的坟前。她
用手挖开黄土,搬来石块,钉好木栏这一切,三毛只愿意一个人默默地去 做。黄土里,木栏上,都沾上了她的血用血和泪,三毛亲手筑好了爱人的墓 园。
拉芭玛岛,是三毛和荷西神仙眷侣生活的最后一座离岛。深秋的拉芭玛, 火山如蓝,残霞如血。它留给三毛太多的恶梦和无限的悲苦记忆。拉芭玛, 是一座死亡之岛。
第五节 沙漠文学时期
(二)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接过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写下了几本书。”
——三毛《尘缘》
一
1975 年 10 月,三毛逃离危若累卵的西属撒哈拉,在大加纳利风景宜人 的“小瑞典”社区定居下来。后来又随丈夫荷西,先后迁移到丹娜丽芙岛和
拉芭玛岛。直到 1979 年 9 月,荷西不幸丧生,才结束了四年如诗如画的神仙 眷侣般的生活。
从沙漠到海岛,三毛继续从事文学创作。特别是在荷西失业和去尼日利 亚挣钱期间,由于生计的缘故,她的写作更加勤奋。这个时候,文学究竟是
樱桃还是蛋糕,恐怕连三毛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1978 年冬,三毛在丹娜丽芙。她发现丈夫荷西,因她夜间写作不能入睡, 便停止了写作。搁笔近十个月。后来到拉芭玛生活了七个月,她同样没有一
篇作品问世。直到荷西逝世。
在海岛时期,即她沙漠文学的第二时期,三毛大约只有两年的创作时间。 这一时期的创作活动,虽然只比在撒哈拉稍多几个月,但她的作品,却
是前者的三倍(个别小说可能是沙漠旧作)。 这些作品,分别收集在她下面三部集子里:
(1)《稻草人手记》,1977 年出版;
(2)《哭泣的骆驼》,1978 年出版;
(3)《温柔的夜》,1978 年出版。 以上均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 她的作品依然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畅销不衰。
比之《撒哈拉的故事》,三毛海岛时期的作品,更趋成熟,个别作品达 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内容更加充实,思想更为丰富,塑造出了更多也更加多 彩多姿的人物群像。
二 在沙漠文学的第二个时期,三毛作品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沙漠故事;一类是海岛故事(大加纳利岛和丹娜丽芙岛);一类
是她去撒哈拉之前的早期生活。其中,以反映沙漠时期的作品最精彩,几乎 每一篇,所蕴含的思想和内容份量,都超过了她沙漠文学第一时期的作品。
《稻草人手记》,是三毛离开撒哈拉后的第一部作品集。有趣的是,收 入的十三篇作品中,没有一篇是属于沙漠的。她大概是想换一换口味吧!
那十三篇作品是:《序言》,《江洋大盗》,《亲爱的婆婆大人》,《西 方不识相》,《这样的人生》,《士为知己者死》,《警告逃妻》,《这种
家庭生活》,《塑料儿童》,《卖花女》,《守望的天使》,《相思农场》,
《巨人》。
都是一些生活小品故事,没有特别出色的作品。《稻草人手记》是三毛 沙漠文学时期份量最轻的一个集子。
《稻草人手记》涉猎的范围,比以前的作品广泛博杂得多。作家少年时 期、留学时期和在加纳利岛时期的生活,都很生动地展现出来。
出现了一些新人物。如婆婆(荷西母亲)、米盖(荷西同事)、卖花女
(加纳利小贩)、达尼埃(岛上邻居)等等。这里面,婆婆的形象,颇值一 提。
在三毛的笔下,婆婆的形象一再出现,却一次比一次面目可憎。
《稻草人手记》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亲爱的婆婆大人》,写三毛 初拜婆婆,在马德里相处的一段日子。最初两人怀有敌意。经过三毛种种努
力,终于获得了婆婆的好感。一幕化敌为友的喜剧。
散文《这种家庭生活》是第二次,喜剧色彩大大减少,荷西、三毛从撒 哈拉战火中逃出来,几乎一贫如洗。这个时候,婆婆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
到这里旅游,并购买免税商品。她对儿子的困境置若罔闻,不仅带来许多麻 烦,而且还大揩其油。婆婆,不再“亲爱”,是一个吝啬而又缺乏爱心的母 亲。
在三毛后期作品中,婆婆又出现了两次。一篇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守寡的三毛来到婆家,婆婆费尽心机,与儿媳争夺荷西的遗产。另一篇是《背
影》,追记婆婆在荷西葬礼之后的仲种恶劣表现;哭号几声之后,便带着其 他亲属们,到街上抢购免税商品,等等。
在三毛看来,婆婆玛利亚简直到了寡情无义的地步。与她可爱的儿子荷 西,真是相去万里。
尽管三毛自视浪漫、脱俗,但在婆媳关系方面,与天底下大部分媳妇相 似。
三
小说散文集《哭泣的骆驼》,大致和《稻草人手记》创作时间相同。共 收入九篇作品:
《尘缘》(代序),《收魂记》,《沙巴军曹》,《搭车客》,《哭泣 的骆驼》,《逍遥七岛游》,《一个陌生人的死》,《大胡子与我》,《哑 奴》。
除代序外,其中五篇是沙漠故事,另三篇主要是海岛故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沙漠故事在三毛的笔下,不再失之浅白,或多或
少地更丰富和深厚了一步。 五篇沙漠作品中,以《沙巴军曹》和《哭泣的骆驼》较为突出。其中《哭
泣的骆驼》是三毛一生所有的沙漠作品中,最优秀的一篇。 在《撒哈拉的故事》和《稻草人手记》中,三毛的作品,以轻松活泼的
喜剧和一些居家、旅行的小品为主。《哭泣的骆驼》与它们不同,三毛开始 揭示悲剧,诉说一些沉重的故事。八篇作品中,《沙巴军曹》、《哭泣的骆
驼》、《一个陌生人的死》和《哑奴》,或悲壮,或惨烈,或孤哀,或伤离。 这一幕幕感人的悲剧,占了全书的一半。
深沉而感人的作品,进入了三毛的文学世界。三毛的文学境界,达到了 一个新高度。
四
《温柔的夜》,是三毛沙漠文学时期出版的最后一部集子。 书中除《寂地》一篇为沙漠故事外,其它六篇均以海岛生活为题材:
《五月花》、《马德拉游记》作于大加纳利岛:《温柔的夜》、《石头 记》、《相逢何必曾相识》、《永远的马利亚》则成稿于 1978 年的丹娜丽芙 岛。
《寂地》是迄今见到的三毛沙漠作品中的最后一篇。是关于三毛夫妇和 朋友们在沙漠夜营、簧火谈鬼的故事。小说语言潜练细腻,想象丰富迷离,
气氛神秘扣人,其情节与风格与屠格涅夫的名著《白净草原》极为相似。
文集中另一篇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五月花》。它是三毛反映海岛生活 的不可多得的一篇力作。1977 年,丈夫荷西为了赚钱,到艰苦的尼日利亚的
拉各斯做工。老板汉斯,是个贪婪没有信义的家伙,迟迟不发给荷西薪水。 荷西忍气吞声。三毛从加纳利去探望丈夫,本以为能够享受天伦,欣常热带
五月的繁花。可是遭遇的,却是一场同老板的争薪战。她没有看到五月花, 得到的只是心力交瘁和丈夫的一小部分薪水。
《五月花》采用日记体,详细地记叙了她和汉斯一个月的斗争。软弱而 有心计的同事路易,又俗艳又吝啬的非洲老板娘杜鲁夫人;品格不高的冒险
家汉斯和他的娼妓般的小情妇英格在三毛的笔下,刻划得十分传神。或许 是文中素材,取自于作家本人一段颇受刺激的亲身经历,这篇作品的心理发
展,把握得很有层次,情节的安排丝丝入扣,引人入胜。
五
在三毛一生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中,沙漠故事最为脍炙人口。小说《哭 泣的骆驼》,则是其中最优秀的一篇。
故事发生在战云密布、三毛即将逃离撒哈拉的最后的日子里。 阿尤恩有一位美丽绝伦的姑娘沙伊达,她的文明教养和超凡脱俗,遭到
众多沙哈拉威土人的妒嫉和鄙视。她的丈夫是沙哈拉威人的英雄——声名赫 赫的游击队领袖巴西里。由于同族的愚昧,他们的爱情不能公之于众。
粗鲁残暴的阿吉比,是当地富商的儿子。他看上了沙伊达,却被这位高 傲的姑娘拒绝。他的心中燃烧着报复的火焰。
阿雍镇上的警察奥菲鲁阿,是三毛夫妇的好友。一天晚上,他把沙伊达 带到三毛家里,她和三毛成了朋友。后来,三毛知道,沙伊达的丈夫巴西里,
就是奥菲鲁阿的哥哥。
西属撒哈拉面临自决。沙漠的镇上,风声鹤唳。西班牙人纷纷撤离。与 此同时,摩洛哥军队开始了对这片沙漠的远征。强敌到来之际,沙哈拉威人
迅速分化,有的人家已经挂起了摩洛哥的国旗。
三毛临行前的一个夜晚,突然,巴西里和沙伊达来到三毛家。巴西里请 求三毛关照他的妻子,带她一起离开沙漠。三毛同意了。
天亮后的阿雍镇,充满了不祥。巴西里遇害,他死在同胞的手里。可怜 的沙伊达,落入了阿吉比手中,被强奸害死。奥菲鲁阿也倒在血泊里。
驾驭如此重大事件和纷繁情节,《哭泣的骆驼》无疑是出色的。
它以倒叙开头,读者顿入悲剧气氛: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 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
里的自己,才一天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主人公的陆续出场,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奥菲鲁阿和沙伊达是在一场情 斗的传说之后,在故事冲突中出现的。其后,节奏稍弛,三毛夫妇在一片诗
意的血色黄昏中,与巴西里相识。接下去的情节发展越来越快,弦越绷越紧, 直到沙伊达惨死,真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小说方在骆驼的悲鸣中结束。
人物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尤其是沙伊达,着力最多。她用白描和衬托 手法,描写初见沙伊达:“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
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 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
那么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着,就像一轮初升的明 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
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往了。”随后,沙伊达的形象逐渐丰满:高贵,超俗, 对民族和爱情的忠诚,果敢,刚毅,淫威不屈三毛对撒哈拉和沙哈拉威人
报有情感。她对沙伊达的诗一般的赞美,多少寄托了作家对她所深爱的这片
土地和民族的理想。 小说的群像描写,格外生动,如一群蒙昧的土著姑娘,横七竖八地坐在
地上,诽谤沙伊达;如荷西同事们黑压压地挤在一起激动地讨论政局;如沙 哈拉威人向联合国考察团请愿呐喊的场面,都写得栩栩如生。
从题材、语言和叙述技巧等各方面,《哭泣的骆驼》都达到三毛文学的 炉火纯青的高度。它是一篇震撼人心的悲剧故事,一首史诗。
《哭泣的骆驼》,是三毛的巅峰之作。三毛已经拥有成为一位伟大作家 的天才和潜力。她离一个伟大作家的距离,并不遥远。遗憾的是,三毛在之
后的文学创作中,并没有沿着《哭泣的骆驼》继续往上攀登。她只是偶然爬 上了一个文学高峰,然后,又慢慢地踱将下来。
第七章 迷航
第一节 不死鸟
“我是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 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