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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传

_2 陸士清 /楊幼力/孫永超 (现代)
但多多少少,还是满足了一点演戏的渴望。三毛甚至有一点荣幸。
演匪兵甲的,是一个光头男生,隔壁班的。女孩子和男孩子,单独紧挨 着,躲在一块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这在风气闭塞、规矩很严的小学校里,实
在是一个罕见的机缘。几次排练下来,麻烦来了。三毛发觉,“有一种神秘 而又朦胧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心”。
没交谈过一句话,也不知道匪兵甲的姓名。然而,几十年过去,三毛还 是能描绘得出那个男生的印象:“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
然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剃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 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牛伯伯打游击》演完了,同乐会结束。但是,那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 并没有从三毛的心头消逝。
每天清晨,学校朝会的时候。三毛站在队列里,总忍不住轻轻回头,眼 光扫一下男生群,表情淡淡然的。那淡淡的一掠,总也被另一双淡淡然的眼
白接住。三毛固执地相信,那双眼神里的冷淡,是深含信息的。
少女三毛,受着感情的折磨。一天,一群男生起哄,说她对“牛伯伯” 有意思。三毛觉得,她纯洁的爱情被这帮小子歪曲了,玷污了。她像受伤的
幼兽一般,怒叫着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和一群光头男生扑打。
又有一次,三毛在校园里,看见“牛伯伯”欺负“匪兵甲”。“牛伯伯” 力气大,把“匪兵甲”摔倒,摁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骑在“匪兵甲”身
上,抓起一把湿泥巴,往“匪兵甲”的鼻子、嘴巴里糊。“匪兵甲”被压在 下面,四肢无力地划动着。看见心上的人受难,三毛真是难过极了,“我几
乎窒息死去,指甲掐在窗框上,快把木头掐出洞来了”。最后,三毛还是忍 不住,跑到女厕所里,呕吐不止。
痛楚越积越深。每天晚上,三毛关上门,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祷告 的神,祈求有一天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哀哀地求,坚定地求,说是 决不反悔的。
少女三毛这股狂热的单恋情潮,持续了近两年。直到她小学毕业。俩人 各奔东西,三毛的感情才算渐渐平息。
十岁的少女三毛,在纯情的时光里,认识了一种神秘朦胧的情感。
二 在情萌的岁月里,少女三毛对异性、对爱情,充满了好奇心。 除了苦恋“匪兵甲”之外,还发生了一些小事情。
同班的一位女同学,身体发育得比大家早一些。女同学的家长到学校来,
跟老师谈起这事。瘦小的三毛坐在第一排,她尖起耳朵,断断续续地听到几 句关于“月经”、“出血”、“卫生”一类的词句。
下了课,吃午饭。三毛便把听来的话,悄悄地跟几个要好的女生说了。 于是,女孩子们很兴奋地探讨起了性问题。
一个女孩说,女生和男生的问题,是个很厉害的问题,如果一个女生, 不小心和男生拉了手,不久就会死的。另一个说,没那么严重,死是不可能
的,倒是女生有可能怀孕生小孩。另一个说,生小孩没那么简单,光拉手没 事,只有拉手加亲吻,才会导致怀孕经过一番讨论,女孩子们一致认为:
为稳妥起见,最好还是不和男生拉手的好。因为女孩子生小孩,总是可怕。
三毛真的警惕起来。从小手拉手一起长大的表哥,和她在一个学校上学。 三毛不敢和男生说话,连见了表哥也不打招呼,红着脸,头一低,走开了事。
女孩子喜欢扎堆。三毛和班上的六个女生,好得要命。她们学着电影里
的样子,拜了把子,结为七姐妹。三毛最小,称七妹。 忽然有一天,七姐妹收到了一张条子,从暗道里递过来的。写条子的,
是隔壁班上七个胆子比较大的男生。他们约七姐妹放学之后,在校外池塘边 相会。七姐妹聚在一起,又紧张又兴奋,讨论了半天,最后一致决定:去就
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向胆小的三毛,这时的胆子也变得大起来。
放学了,三毛背上书包,发了狂似地跟着姐妹们往池塘跑。在塘边,女 孩子们等了又等。夕阳慢慢地落下去,蛙声响起来。很遗憾,那七个男生没
有来,他们竟失约了。
小学快毕业了。也许是感到时机不会再来,那七个男生再一次鼓起了勇 气。他们又从暗道递过话来,约七姐妹去延平路“第一剧场”看电影。姐妹
们捐弃前嫌,再次赴约。
原本等在电线杆下的七兄弟,看见她们走了过来,便往前走。姐妹们在 几十米开外,远远地跟着。到了剧场,七兄弟买了七张票,进去了。过一会
儿,七姐妹到了,也买了七张票,进场入坐。这时候,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 发现,他们的座位相距很远。
电影不知不觉地演完了。散场出来,男孩子们回回头,便上了电车。接 着,女孩子们也上来了。男女双方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一个孩子敢走出来 打破局面。
电车终于到站,男生们下了车,各自走散。女孩子们也下了车,若无其 事地笑着道别,挥手再见。
三 不知不觉地,三毛的爱美之心,一无比一天强烈。 一次,缪进兰准备带着两个女儿,参加老同学聚会。为了把女儿们打扮
得漂亮一些,她特意赶缝了两件连衣裙。姐姐陈田心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提 任何要求。但十一岁的三毛,却正告母亲,她要一件粉蓝色的。
缪进兰没有钱买布料,就用家里现成的白布,做出了两条裙子,还精心 地绣了两道紫色的荷花边。陈田心穿上了裙子,没说二话。三毛看见裙子,
失望地哭泣起来。她的审美追求被忽视了。三毛坚决拒绝穿新裙子,一边哭, 一边咒骂紫色是“死人色”。
到了小学四、五年级,学业的压力越来越大。苦闷压抑的生活,更激起 三毛对美和自由自在的渴望。这一时期,女老师的穿着打扮,成了她的青春 偶像。
老师常常穿着一种在小腿背后有一条线的那种丝袜。当她踩着高跟鞋, 一步步地移动时,美丽的线条便跟春在窄窄的旗袍下面晃动。丝袜、高跟鞋、
窄裙,还有老师的花衬衫、卷曲的头发、膏红的嘴唇和金色的项链在少女 三毛的眼里,都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她渴望快快长大,哪怕只长到老师的年龄——二十岁!自由的二十岁! 美丽的二十岁!幸福的二十岁!
三毛把她的这种痛苦的渴望,一字一字地写进作文:“想到二十岁是那 么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
三毛的这句话,仿佛她真有预知未来的灵性似的。三毛走向二十岁的路, 确实曲折、苦难、惨烈。甚至,差一点就丢掉了如花的性命。
第五节 受 辱
“我在学校里受了这样大的一个精神上的刺激和侮辱。”
——三毛《轨外——我的少年》

三毛的小学成绩是优秀的。 到了十二岁那年,三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台北最好的女子中学——
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 三毛初一的功课,勉勉强强过得去。到了初二,便有些不妙。数学成绩
直往下滑。几次小考下来,最高分数才得了 50 分。在数学老师眼里,三毛抬 不起头来。她成了一个低能儿。
三毛一向好强,她非常非常地苦恼。 不久,三毛找到了考高分的窍门。她有一个秘密的发现:老师每次出小
考题,是从课本后面的习题里选出来的。于是三毛对症下药,每到临考,就 把后面的习题琢磨出来,反复背诵,烂熟于心。她的记忆力强,一个晚上能
背上十多道代数题。
接下来,奇迹出现。一连六次小考,三毛都得了满分,100 分。三毛心 花怒放,老师却满腹狐疑。
老师决定向这个女孩子,发动一场偷袭。 一天课间休息,老师突然叫住三毛,带她进了办公室。老师拉开抽屉,
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数学卷子,限十分钟,要三毛当场做出来。 题目难度很大,是初三年级的卷子。三毛吃了鸭蛋,老师露出了笑容。
接着,一场令三毛铭心刻骨的羞辱发生了:“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
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 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 为墨汁太多了, 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注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老师笑吟吟地,令三毛转过身去。三毛默默地转过身,全班突然爆出了 惊天动地的哄笑。
老师觉得意犹未尽。她命令三毛去教室外面,在大楼走廊里走上一圈再 回来。走廊里挤满了学生。三毛像僵尸一般地走了出来。廊上的同学们,看
见三毛的脸,先是惊叫,而后指着三毛大笑特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毛不敢违背老师的命令,在奇耻大辱中,一步一步地,把长长的走廊 走完。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她去洗脸。三毛拼命地用凉水往脸上
冲。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也不掉。她只想用清水把耻辱洗掉。
此后有好一阵子,三毛一直想杀掉这个老师。

受辱事件发生后,三毛回家,没有告诉父母。晚上,她躺在床上,拼命 地流泪,在黑暗中默默地洗刷心头的屈辱。天亮了,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过似的,照例穿衣、铺床、刷牙、吃饭、道再见坐公车去学校,硬着头皮,
在讥笑的目光里走进教室。她沉默着,不流泪。 第二天。
第三天发生的事情证明,三毛的满腹屈辱,不仅没有被眼泪洗干,而且 留下了很深的心灵创伤:那天早晨,三毛上学,走到走廊看到自己的教室, 立刻就晕倒了。
三毛的心理障碍,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候,上学前穿鞋子,绑好了左 脚鞋带,去绑右脚时,一想到学校里的羞辱,便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三毛还是咬着牙,不把那场羞辱告诉父母。她是一个内向、懦弱的女孩 子。
三毛开始逃学。 逃到哪里去呢?家是不能回的。人海茫茫,红尘滚滚,三毛没有到黑巷
子里去混太保太妹。她选择了公墓。在墓园里,寂静地读书。 台北的六张犁公墓、陈济棠先生墓园、阳明山公墓,还有一些没有名字
的墓园,都留下了她孤独悲苦的身影。 三毛童年时,生性孤僻,爱到荒坟边玩泥巴。十年后,这个发育长大的
少女,又到寂静的墓园里汲取慰藉。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和死人 做伴更安全的事了。死人,都是很温柔的人。
她中午不吃饭,拿母亲给她的零用钱买书。在轱岭街的旧书店里,她买 的第一本书,叫《人间的条件》。陆陆续续地买了下去。
为了不让人发觉,三毛的逃学办法是,每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 让老师看见她,然后再失踪它三、五天。
终于有一天,学校给陈嗣庆写了一封公函,告诉家长校方的发现。三毛 逃学的事,在她逃了数月后,暴露了。
陈嗣庆和缪进兰,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三毛暂时休学。父亲缄默下来, 常常看着小女儿,长叹一口气。
第二年,父母鼓励女儿拿出勇气,正视现实。他们再次为女儿注册,送 她上女一中。然而,事与愿违,几天之后,三毛又开始逃学。她不再去墓园,
而是到一个更好的去处——台北省立图书馆。
继续上学是不可能的了。陈嗣庆夫妇终于丢掉了幻想。他们到学校办了 手续,让女儿休学在家。
三毛一下子,休了七年。

在三毛读书的时代,老师体罚学生,是十分平常的事情。砸黑板擦、罚 扫地、长跑、抽竹鞭、揪住学生的头对撞可谓五花八门,招数多不胜举。
然而,像三毛这样因惩罚而休学的学生,却不多见。
小学的时候,三毛也挨过黑板擦、鞭子和辱骂,当时,她也没有什么大 不了的反应。为什么这一次,三毛就过不去了呢?
早在十一岁那年,三毛的爱美意识觉醒,对性别产生强烈好奇,神秘朦 胧的爱情也走进了她的世界。受辱这时,她已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女,十三岁,
正值女孩子性发育的青春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要多自卑有多自卑,要 多孤傲有多孤傲。真正是一个又美丽又寒冷的早春季节!
三毛内向、孤僻,偏于早熟,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敏感脆弱一些。她那
颗反抗自卑同时又极易受伤的自尊心,也更为强烈。最初,老师怀疑她作弊, 三毛公然当众顶撞,对老师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
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口气很硬!等到老师刻毒报复,她无力 反抗。像一头羊羔任人宰割的时候,她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心灵被蹂躏到 了极点。
三毛是个文学天份很高的女孩子。小学五年级那年,一场有关《红楼梦》 的顿悟,使她堕入了文学迷宫。上了中学,她读《水浒》、《儒林外史》、
《今古奇观》等,艰深些的还何《阅微堂笔记》、《人间词话》等等。到了 初二,三毛迷入文学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在上学和放学的公共汽车上,她
不找座位,习惯于抱着杠子,埋头读那些国文老师称为“闲书”的东西。她 的文学积累,大大超过了国文课的范围。
她酷爱美术,而且,自认为颇有天赋。美术课上,老师拿来静物,要求 学生们一笔一划,画得越像越好。三毛呢,恰恰属于那种总也画不像的学生。
她的美术分数不高。三毛一脑子的想象力发挥不出来,大有怀才不遇之感。 文学和美术,是三毛在学校里渴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她厌恶学校之心油然而
生。当陈嗣庆夫妇,为女儿考上了台北最好的女中欣喜若狂的时候,三毛本 人却有说不出的悲哀。
对文学的嗜好,使她中学时代就开始偏科。国文、英文、地理最拿手, 数学确实很糟。数学老师的羞辱,把三毛对学校的反感推到顶点。蒙辱之后,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学,逃学的目的,是读所爱之书。这个目的,在逃学的孩 子中恐怕很难找到的。
三毛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呵护有加。她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儿。 走出家门,学校是她的第一个社会。在小学时期,三毛一帆风顺,凭着基础
好和天份高,成绩出色。感情世界也不差,七姐妹情同手足,联声一气。此 外,还有几笔朦胧浪漫的爱情小品。小树青青,颇有诗意。
到了重点中学,课程难度大了,竞争和挑战越来越强。三毛的心理压力 越来越大。而来自老师的人格侮辱,更使她产生了莫大的恐怖。难怪她一逃
墓园,二逃图书馆,最后封闭在家,与社会彻底隔绝开来。家庭以外的庞大 社会,在又瘦又小的三毛眼睛里,变成了一个红尘滚滚的巨魔。
三毛还记得小学毕业时,学唱毕业歌。歌名叫《青青校树》。那是一首 多么纯情的歌:
青青校树, 萋萋庭草, 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 晨昏欢笑, 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 人海辽阔, 扬帆待发清晓;
可悲的是,三毛还没有熬到扬帆清晓的年纪,就告别了青青校园,自闭 在家,成了一个心灵的苦囚。
第三章 雨 季
第一节 自 闭
“我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三毛《轨外——我的少年》

三毛在十三岁、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为了一场羞辱,产生了严重的心理 障碍。
她患了少年自闭症。 三毛关上了心灵的窗户,把自己囚禁在卧室里。那间卧室,本来是三毛
和姐姐合住的。陈田心上了音乐师范,住进学校。于是,小小斗室,便成了 三毛的全部世界。
她执意要求父亲,在卧室窗户外面加上铁栏,门上加锁。三毛高兴的时 候把它们打开,不高兴了就把它们统统锁起来。
起初,三毛还和家人同桌吃饭。饭桌上,姐姐弟弟们谈话,难免要提到 学校的生活如何如何。但三毛受不了这种刺激,干脆不出卧室半步,千呼万
唤也不出来吃饭。缨进兰没有办法,只好每天用托盘把饭送进来。三毛一个 人静静地下咽,觉得安全多了。
很少有什么户外活动。午后,院内无人,蝉声寂寞,三毛无声地走出来, 穿上旱冰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默默地滑起来。她不说话,只是一圈一圈
地与自己的影子追逐。除了轮式冰鞋刺耳的声音之外,三毛,这个怎么转也 转不出自己圈子的少女,把一切心灵的苦难,都锁在了心里。
只有到天擦黑的时候,三毛才有可能走出院门,让灰色的影子,在模糊 的天光里,放逐一会儿。当时,她家院子前面是一条僻静的荒路,名叫长春
路。路上青草漫漫,横七竖八地堆着些又粗又长的水泥筒子。三毛喜欢一个 人,在冰冷的大泥筒里,钻进钻出,她觉得这样与自己捉迷藏,又安全又有 趣。
天黑下来,孤独的路灯开始发光。秋天的时候,雾会沉沉地落下来。三 毛渴望漫天大雾,她在迷离的雾里,看见路灯的黄光,浓得化不开
三毛——一个心灵的苦囚! 她囚禁自己,并从囚禁的死寂中汲取安慰。

十三岁到二十岁,是一个少女美若春花的年龄。感情丰富、酷爱文艺的 三毛,对如诗的青春,本应有着更浪漫更热烈的追求。
然而,冷酷的事实是:七年时光,三毛的心里,注满了悲苦。她在痛苦 中苦苦挣扎,希望灵魂得到解脱。
一个深夜里,三毛拨通了生命线电话。对着冰冷的话简,她急切地一遍 又一遍地重复一句话:“活不下去了,救我、救我、救我啊!”生命线耐心
地劝,劝,三毛感到那些劝慰是那么微弱,弱到被自己心灵的呐喊彻底淹没。
没有人,决没有人能够拯救她,她堕入了一个无边的、闷热的、黑暗的深渊 里,永远也挣扎不出来
终于,在一个台风呼啸的夜晚,三毛不堪痛苦的折磨,断然割破了左手 腕的动脉,以死求得解脱。陈嗣庆夫妇及时发现,慌忙把女儿送往医院抢救。
夜色漆黑,怒吼的狂风无情地摧毁着树木。一个多么苦难的夜晚!
三毛被抢救过来,手上缝了二十八针。三毛苏醒,看见父母哀愁的神色, 听见他们喃喃地求她活下来。她第一次发现了,她的生命对父母来说,是多
么重要。她一向视为坚强无比、可以无情抗逆的父母,原来很孱弱很孱弱。
三毛此后还有两次自杀记录。 一次是十年后,她的未婚夫在新婚前夜,猝死在她的怀里。三毛痛不欲
生,在一个朋友家里服毒自杀。她又一次被抢救过来,却留下了终身胃病。 另一次自杀,是在台北最好的医院——荣民总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她自
缢身亡在卫生间里。时间是凌晨三、四点钟。当时,整个城市睡得很死。 三毛曾经对人说过:她在南美洲旅行的时候,发现那里的人们崇拜一种
神,名叫“自杀神”。她说,对自杀神她是很兴趣的。

在邻居、亲戚朋友甚至父母姐弟们的眼里,三毛是一个“问题孩子”, 是羊圈里的一只黑羊。这种很不光彩的名声,不仅使三毛无地自容,她的父 母也觉得脸上无光。
好在陈嗣庆夫妇是那种有足够涵养的知识分子家长。他们懂得教育方 法,也不缺乏耐心和恒心。他们没有更多的责备,只是默默地搀着女儿去医
院。那一阵子,三毛看了无数的心理医生。医生和她谈话,讲故事,讲人生 道理,还让她吃了很多药。然而,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三毛心中自卑和恐惧
的死结。三毛认定:自己就是一个坏孩子,一头黑羊。
巨大的自卑感,压倒了三毛。她的智力变得很坏。心理医生测量智商, 她得了 60 分,接近于低能儿。
三毛对于外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她经常跟父母顶撞,不管他们会 如何伤心。动辄与弟弟们豁命地打架。三毛下手很毒,一次,她用钢钉梳子,
把一位堂弟打得满脸血珠。
三毛像一头幼兽,舐着自己伤口的鲜血,哀哀地怜悯自己。她郑重地为 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ECHO。
ECHO 是希腊神话里,一位山林女神的名字。ECHO 容貌美丽,遭到天后妒 嫉,被贬到下界。一天,ECHO 在森林里,偶然遇到了美男子纳雪瑟斯,一见
钟情。但是,天后惩罚 ECHO,夺走她表白爱情的能力。ECHO 不能正常说话, 只能重复对方说话的最后三个字。ECHO 怀着悲伤的爱情,跟在美男子的身
后。
纳雪瑟斯发觉了,便问身后的姑娘:
“谁在这里?”
“在这里。”ECHO 回答。 美男子又说:“不要这样,我宁死也不愿让你占有我。”
“占有我。”ECHO 答道。 纳雪瑟斯听了,认定眼前这位女子,是轻薄的姑娘。于是,满脸不屑而
去。ECHO 难过极了。 终于有一天,天帝明白了一切。他决定惩罚纳雪瑟斯。一天,纳雪瑟斯
到湖边去,从湖水里看见自己的美貌,欣赏不已,恋恋不肯离去。天帝见了, 便把他变成了一株水仙。ECHO 不能忘记爱情,她成了一位深爱水仙的女神。
ECHO 的意译是“回声”。
三毛以 ECHO 为名,表白了一个少女满腹哀愁和水仙自恋的心态。 三毛在这种自卑、悲苦的畸形心态下,度过了一个少女本应像黄金一般
的年华。这七年,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时期。七年的自闭生活,犹如一 片沉重的黑翳,在三毛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第二节 家 教
“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缨进兰《我的女儿——大家的三毛》
一 三毛休学在家。陈嗣庆夫妇不忍女儿就此荒废了,毅然负起教育的责任。 陈嗣庆先生早年毕业于颇有名气的东吴大学,毕业后又任教多年。他的
水准和教学经验,加上深厚的父爱,当然比起中学老师,能倾注给三毛更多 的心血。
陈嗣庆的家教课目,主要是国文和英文(依然没有数学)。此外,还有 钢琴。
每天下班回来,陈嗣庆顾不得一天的疲劳,和三毛对坐在藤椅上,给她 讲解《古文观止》。讲罢一篇,便让三毛背诵。后来,又讲李白、杜甫、白
居易,唐宋八家,豪放和婉约,元代杂曲,清代考据每天讲得白日依山, 黄河入海,好雨时节,润物无声。父女二人都沉醉其间,不能自拔。
三毛记性好,悟性也高,进步神速。 英文抓得很紧。陈嗣庆选的第一本英文读物是欧·亨利的《浮华世界》,
以后又选些《小妇人》、《小男儿》一类的书给三毛看。 母亲缨进兰也跟着操心。每一次上街,都会买一些英文漫画故事书回来。
这些书籍,有对话,有图片,非常有趣且浅近,如《李伯大梦》、《无头骑 士》、《灰姑娘》等等。三毛在中文书里读过它们,内容都能背下来,又同
英文一面看一面学,很快就能读通下来了。
家里经济尽管拮据,陈嗣庆还是咬了牙,拿出了孩子们的健康“急救金”, 买下一架昂贵的钢琴。每天黄昏,精疲力尽的父亲,总是逼着三毛和其他孩
子坐上琴凳。孩子们弹琴,他坐在一边打拍子,口中大声地唱和。四个孩子 中,只有大姐酷爱音乐,三毛和两个弟弟,都把坐琴凳视为苦刑。看见孩子
们不耐烦的样子,陈嗣庆总是淡淡地说:
“我这样期望你们学音乐,当你们长大的时候,生命必有挫折,那时候, 音乐能化解你们的悲伤。”
三毛长大以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道理。丈夫荷西死了,她孀居在大加 纳利岛。每当夜幕降临,她坐在摇椅上,对着星光和大海,用口琴吹起心爱
的《甜蜜的家庭》的曲子。那时,她会想起父亲和那些少年黄昏。
在三毛自闭岁月,她的生命最黯淡的日子里,陈嗣庆夫妇,表现出了少 有的爱心、耐心和恒心。自闭症患者三毛,她反抗社会和人生的第一个对象,
就是父母。违抗父母,顶撞父母,是她最直接最自然的抗逆方式,以此证明 自身的价值,然而,陈嗣庆以他的学识,韧性,理智,宽容,和“无边无涯”
的慈爱,征服了这个又脆弱又刚烈的女儿。

三毛在小学的时候,就是一位嗜书如命的小书奴。后来,上了中学,由 于热爱文学和美术,出现了严重偏科和厌恶学校的倾向。即使逃学,也醉心
书中。等到休学在家,有了更多的时间和读书自由,三毛的书癖,便发展到 不可收拾的地步。
读《红楼梦》,再也用不着埋着裙子了。 三毛开始疯狂地买书。跟父母上街,她对商店里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
一概没有兴趣。唯一的去处,是书店。台北的书店逛遍了,她便央人到香港 去买。她还经常托人,从日本捎来大批的美术画册。
三毛的书痴,还发展到爱书的外型。三毛认为,书是一种外表非常优雅、 非常美丽的东西。用书来装饰房间,是再好不过的了。十三岁那年,她用压
岁钱买了一个竹书架,书架搬到家,她欢喜得像过大年一样。几年后,书架 满了,父亲给她买了一个书橱。在三毛眼中,书橱是第一珍品。
台湾出版界,渐渐地兴旺。三毛看到了“文星”出版的一些青年作家的 作品。从这些书中,她获得了与《古文观止》和唐宋诗词不同的东西,新鲜 得很。
更多的中外名著插上了她的书架。光是《莎士比亚全集》,三毛就有三 套:一套朱生豪译的,一套梁实秋译的,还有一套英文版的。
台湾盛行英文翻版书的时候,三毛读到了一些哲学书。关于亚里斯多德、 柏拉图、康德、黑格尔、伏尔泰使她受益匪浅。
竹书架和书橱,奠定了三毛成为一名作家厚实的基础。

休学的那段日子,正是三毛求知欲特别旺盛、思想特别活跃、接受力特 别强的时期。
这个心灵苦痛的少女,最苦苦求索的、是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看了电 影《珍妮的画像》,她为那首咏叹生命的主题曲感动不已。读泰戈尔的诗,
她掠过新月与飞鸟,却铭记住这样的句子: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 我们相遇在同一的狭船里。 死时,
我们同登彼岸, 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取前程。
最使她刻骨铭心的,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河童》。
《河童》,是芥川的著名神话小说之一。三毛早期的作品中,不止一次 地提到这部小说。在短篇小说《月河》里,女主人公林珊,由于读《河童》
着了迷,竟推掉了一个宝贵的约会。在散文《雨季不再来》里,主人公对《河 童》特别喜爱,以致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卡帕。卡帕是《河童》里 的小主人公。
芥川笔下的卡帕,是“蛙人国”里的小人儿。青绿色身子,脚下有蹼。 蛙人国里的人,都是这种长相。蛙人国里有一条规矩,母亲生孩子之前,要
问一问孩子愿意不愿意出来,小说写道,有一个婴儿在娘肚子里,问他愿意 出生吗?婴儿回答:“我不想出生!”果然就没有生下来。
蛙人国中的一切,都是现实社会的大反叛。诗人托克说:家庭制度是愚 蠢的白痴造出来的。蛙人国里求偶,总是雌蛙玩了命地追逐雄蛙。蛙人国书
里的知识,全是“驴子的精髓”,而哲学家的箴言,不过是“阿呆的话”而
已。最惊心的,是国中信奉的宗教——生活教。庙里供奉的偶像,都是一些 人类著名的自杀人物:尼采、凡高、瓦格纳等等。
这篇对现世讽刺挖苦和充满反抗意味的小说,十分投合三毛敌视社会的 心理。小说中婴儿“我不愿出生!”的回答,正是三毛在自闭绝望里的呐喊。
生活教对自杀的崇拜和歌颂,为三毛自卑自怜自怨自弃以及自杀,张起了一 面旗帜。
作者芥川龙之介本人,自小对学校就没有好感。他说,老师是“有处罚 学生权力的暴君”。1927 年芥川服毒自杀,成为日本文坛的一颗慧星。自小
迷恋《河童》的三毛,她对学校的反感,和消极的生命观,与芥川有太多的 相似之处。
第三节 转 折
“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
——三毛《惊梦三十年》

三毛十一岁那年,发现了两个瑰丽世界——文学和美术。当时,她更倾 心的是美术。
休学后,陈嗣庆夫妇顺着女儿的性子,慢慢地诱导。他们鼓励女儿成为 一个画家。于是乎,三毛的美术之爱,便泛滥得了不得。
刚办完休学手续,三毛先是报了美国人办的学校,学不下去。再到插花 班学习日本插花,又学不下去。父母便请了家庭教师,让三毛学她最爱的绘 画。
三毛的第一个绘画老师,是黄君壁先生。三毛跟着黄先生,一张一张地 临摹山水。这种优雅得近乎刻板的学习方法,三毛索然无味,这实在不比学
校里的绘画课有趣多少。
陈嗣庆夫妇认为,那是女儿不爱画山水的缘故。于是,改换门庭,让女 儿投到邵幼轩先生的门下,学画花鸟。邵先生疼爱这个瘦弱的失学女孩,不
让她一笔一划地临摹,早早地教她开笔创作。
在邵先生的指教下,三毛画了一些颇为像样的花鸟画。现存父母家中几 幅。都是一些常见的题材,如“戏鸭图”、“雄鸡花鸟”等等。1988 年,陈
嗣庆受远在海外的三毛之托,将一幅早年画的“富贵牡丹”,送给了她的好 友,台湾作家张拓芜。
然而,心灵痛灼的少女三毛,终究不能通过那些细腻、柔软的线条,解 放出她那颗渴望自由、燃烧如炬的不安的灵魂。
比较起国画来,三毛对西洋绘画,似乎更感兴趣一些。 二堂哥陈懋良,寄住在三毛的家里,是这个家庭中的又一头“黑羊”。
他迷上音乐,执意不肯上学,当着叔叔的面,将学生证撕得粉碎。陈嗣庆无 奈,为他请了作曲老师,在家学习。惺惺惜惺惺,他常常送给三毛一些很对 胃口的东西。
一天,懋良递给表妹一本毕加索的画册。那位西班牙大师的作品,顿时, 征服了三毛。三毛惊为天人,陶醉不已。她说:
“爱!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种生命。” 在毕加索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甚至后期的陶艺里,
三毛看出了一个又一个心灵深处的生命力和美。 从画册移情到画家本人。三毛决心,把她的一个少女的全部爱情,献给
毕加索。伟大的毕加索!三毛天天渴望着长大,渴望丰满,渴望长到十八岁。
她搞到了一张毕加索的巴黎别墅的照片。她反反复复地端详它、抚摸它、爱 它。这张照片,是三毛心中圣洁无比的城堡。
这年,三毛十三岁。毕加索,七十七岁。 毕加索是三毛第二个单恋对象。第一个,是光头男生匪兵甲。但是,她
的痴情,两位男士都一无所知。
1973 年 4 月,毕加索在巴黎溘然逝世。此时,三毛在撒哈拉沙漠,正和
另一位西班牙男子荷西,办理结婚手续。 在自闭的岁月里,三毛学国画不成,兴趣转移到了油画。

姐姐陈田心的朋友中,有一对姐弟。姐姐叫陈缤,弟弟叫陈骕。一天, 陈缤姐弟俩和一帮朋友,到陈田心家玩。玩到兴头上,陈骕高叫,要画一场
激烈的战争给大家看。陈骕三下五除二地画完,大伙凑上去,评头品足一番, 然后,哄哄然出了屋子,到院子里逛景去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自闭的少女三毛,从卧房里轻声地走了出来。她小心 翼翼地在地板上寻找,拾起了那幅丢弃的战争图。
少女盯住了战争图,活泼的画面感染了她。 陈骕学的是油画,老师是一个名叫顾福生的人。三毛便央求母亲,让顾
福生收她做一名学生。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告诉女儿,顾福生答应了她的请 求。
顾福生家住台北泰安街二巷二号,是国民党高级将领顾祝同的公子。顾 福生在台湾小有名气,是台湾画坛新潮画派的新秀。开学的那天,三毛一个
人,背着小画架,怯生生地敲开了顾家的大门。顾福生很年轻,热情、温和。 他问了三毛许多话,却一字不提她休学的事。三毛心中觉得温暖,悄悄地感
激,她认为老师是一位温柔而可能了解她的人。
第一堂课学素描。三毛心情紧张,又没有基础。她画得很糟,惨不忍睹。 三毛咬着牙,苦苦学了两个月,还是没有多大的长进,实在看不出有多大的
前途。顾先生虽然年轻,却有一个温和的好性子。然而,他越是耐心和蔼, 自卑感极深的三毛就越感内疚不安。
终于有一天,她难过地告诉老师:她没有绘画天赋,不是这块料。她不 能再拖累老师了。说完这些话,三毛低下了头,内心世界极为痛苦,她默默
地在喊:“躲回家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 安全的。”
听完三毛的话,顾福生微笑了一下。他没有接受女学生的请求,却递给 了她几本文学杂志——《笔记》杂志合订本和几本《现代文学》杂志。他嘱
咐三毛回家,好好地读一读。
这是她接触现代派文学的开始。三毛把杂志拿回家,关上屋门,拧亮台 灯,静静地看了起来。
她看痴了过去。
三 杂志中的现代派文学作品,吸引住了三毛。 存在主义、自然主义文学,黑色幽默,意识流等等,强烈撞击着三毛
苦闷的精神世界。 这位文学天份颇高的少女,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与《红楼梦》、
《水浒》和《古文观止》大不相同的文学世界。 除了顾福生给她的杂志,三毛还搜寻到一些书。萨特的《厌恶》、卡夫
卡的《城堡》、加缪的《异乡人》、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河童》,
爱·伦坡、马尔克斯、福克纳等等。台湾的现代派小说也读了一些,第一篇 就是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当然,更多的是白先勇。
三毛接受《笔记》、《现代文学》杂志的时候,正是台湾现代派文学方 兴未艾的时期。那两种杂志,是台湾现代派文学的两个重要阵地。《现代文
学》月刊主编白先勇,是顾福生的朋友。
读了顾福生给她看的杂志,三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第二周,她没有去 上课。第三周见老师的时候,三毛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像一个小妇人。她滔
滔不绝他讲她的感动,她的震惊,她的爱
文学创作的欲望,燃烧了起来。她埋在卧室的书桌上,写了又写,改了 又改。她觉得,有一股蓝色的海风,鼓动着她年轻的帆。
一天,下了课,她交给老师一篇东西。顾福生翻了翻,是一篇散文,没 言语,就收下了。这是 1962 年 11 月发生的事情,三毛十七岁。
一周后上课,顾福生淡淡地对三毛说:稿子看了,写得不错,已经给了 白先勇,一个月后,《现代文学》刊出。
三毛听了,吃了一惊。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雷电一般击在我头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 看着顾福生,一直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突然想哭出来。
‘没有骗我?’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第一次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老师再没有说什么,他的 淡,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
1962 年 12 月,三毛的处女作——散文《惑》,在《现代文学》杂志上 刊出。三毛没有想到,她的文学梦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她激动万分地把杂志抱回家。陈嗣庆夫妇读着女儿的作品,不禁泪光闪 闪。

《惑》的发表,是三毛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件大事。
《惑》发表在三毛最苦闷最黯淡的时期。它砸掉了三毛自卑枷锁的第一 个链条,成为三毛生命里程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三毛和她的父母、亲戚、朋
友们,都自然而然地意识到:三毛,不但不是一个“低能儿”、“问题孩子”, 而是一个有才华、有造就的孩子。她已经超过了许多同龄少年。她甚至很有
希望去摘取星星。
三毛本人,也渐渐地打开了紧闭的心灵窗户,开始成为一个有信心有欢 乐的姑娘。
《惑》,是作家三毛文学创作的起点。 三毛说:“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
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着写作的那颗种子。” 三毛终身感谢她的恩师——顾福生。 作为绘画老师,顾福生没有仅限于忠于职责。他热心地充当了人生导师
的角色。一方面,他察觉到了三毛美术上的天赋缺陷;另一方面,他发现了 这个女孩子的文学天才。他热忱地发掘了她秉赋中最有光彩的东西。
顾福生,不仅拯救了一个几乎被自卑扼死的少女,而且,还为中国文坛 发现了一个天才!
第四节 初 恋
“在那个年纪里,如果没有爱情,就是考试得了一百分,也会觉得生命 交了白卷。”
——三毛《当我二十岁时》
一 在十二岁以前,三毛是一个十分爱美的小姑娘。 她最大的理想,是能够同老师一样,拥有口红、丝袜和窄裙。她能为一
张美丽的女孩肖像,一天跑上军官宿舍七、八趟。为了一件粉蓝色的裙子, 竟然伤心地哭泣不止。
自从蒙受羞辱,三毛的情感线跌入谷底。对生命的自暴自弃代替了对生 活美的追求。
三毛在那个时期,再也不去关心外表的美丽。据她本人回忆,那时的穿 着,只是一片朦胧,鲜艳的颜色,好似只是画布上的点缀,是再也不会粘到 身上的。
三毛十六岁,心窗慢慢地打开。如同地狱之门扫开一样,美的魔鬼被一 下释放了出来。
一个金色的黄昏,三毛在顾福生家里学画。忽然,一阵欢快的笑声传出 来。三毛抬起头,看见顾福生的四个姐妹走进院子。她们长得很美,又都打
扮得如花似玉。四个仙女飘过去,三毛突然意识到满身灰黑的她,真像丑小 鸭一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毛开始羞羞怯怯地向母亲要打扮。一次,姐妹俩跟 着母亲到鞋厂订做皮鞋。姐姐老实,选了黑漆皮。然而三毛摸着一张淡玫瑰
色的软皮,爱不释手。不久,她有了一双红皮鞋。
三毛后来很温馨地谈到这双鞋:“我踏着它向画室走去,心情好得竟想 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自己藏着的世界里甘心情愿迈出
来的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着 温柔的霞光。”玫瑰色的皮鞋实在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情。从此,三毛阴
霾密布的心里,透进了第一缕光亮。
有人从国外给邻居捎来一件绿色毛衣,三毛一眼便看中了。她觉得绿毛 衣配上她的红皮鞋,十分美妙。她趁着没人在家,偷偷地穿上毛衣,套上鞋,
便往顾福生家跑。到了顾家,她不进画室,而是在院里踯躅。她渴望着那美 丽的四姐妹再一次出现,多么想以她的新风采,和她们争奇斗艳一回。结果
是令人沮丧的:四仙女没有出现,而她却在心不在焉中,毛衣前襟沾上了一 块油彩。三毛趁着暮色回家,急急地进了卧室,插紧了门,小心翼翼地把油
彩剪掉。然后轻轻地打开门,看室内无人,她无声无息地把毛衣放回客厅。 街上流行尖尖细跟的高跟鞋,三毛要母亲给她买。穿上之后,觉得长高
长大了许多。 三毛的鞋子越来越多。每天出行,她竟会对着床前一堆鞋子发愣,不知
今天穿哪一双才好。 穿起了旗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姑娘了。尖尖鞋跟和款款旗袍,三毛
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纪念照。照片很美,像一个淑女。
终于有一天,她有了属于自己的绿衣服。那是一件秋香绿的裙子。她扎 上缎子腰带,别上一朵绒花,出席顾福生的道别舞会。

顾福生将要告别台北的朋友们,到艺术之都巴黎深造。三毛身穿秋香绿 的裙子,在道别舞会上曼舞的情景,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三毛又美丽,
又羞涩,又离伤,像一枚青色真诚的果子。
舞会上,三毛正式认识白先勇。几年前,他们是邻居。偶尔,远远地, 三毛能看见她心折的这位作家,在黄昏的萋草上散步。
舞会之后,朋友们把顾福生送上汽轮。船渐渐远去,三毛和恩师顾福生 的师生之谊,至此中断。
恩重如山的那段师谊,三毛永远珍怀。十年后的 1971 年,三毛在美国伊 利诺斯大学。她听说顾福生来到芝加哥,便冒着大雪,赶火车去看他,深夜
下车,住进旅馆,三毛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突然犹豫起来。一别十载,事 业无成,爱情也没有着落。一阵自惭袭来,三毛改变了主意。天亮,她又乘
上火车,默默地离开了飘雪的芝加哥。
再过十年,1982 年春天,她敲开了顾福生在台北的家门。拜见老师,叙 旧话新。那时,三毛的名字,和她的《撒哈拉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
刚从自闭中走出来的时候,三毛孤零如雁,没有一个朋友。顾福生给她 介绍了一批年轻人,包括他的“五月画会”的同道。第一个朋友叫陈秀美,
即后来的女作家陈若曦。
顾福生走后,三毛画画,交友,走沙龙,串舞会,玩得有如脱僵野马。 一日无聊,三毛和陈秀美谈天。秀美告诉三毛,台北华冈的文化学院,开了
一年,声誉不错,建议她不妨做一个选读生。三毛听之有理,觉得也该收一 收心了。当天,她给学院校长张其昀(晓峰)写了一封求学信。有三、四页。
叙述了失学和自学的经历。信尾恳求:“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第二 天,张先生回信来了,要她即刻到学校报到。
三毛成了文化学院第二届选读生。 注册见张院长时,三毛带去一大摞自己发表的作品和绘画。张先生看了,
很是高兴,建议她选读文学或者艺术专业。三毛想了想,接过申请表,填了 哲学系。她没有接受院长的建议。
为什么上哲学系?三毛说:“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想知道人活着是 为了什么?”
三毛最爱的,是文学和美术,其中文学天份很高。来到华冈前,她自闭 在家,面壁七年。七年里,她对生命课题苦苦探索,甚至挺而走上了自杀的
道路。文学,拯救了这位几乎被自卑淹没了的少女。当自信和快乐走进她的 世界的时候,三毛还是选择了哲学。她要继续把人生探究下去。
三毛的情感世界,还没有完全走出雨季。
三 三毛的大学成绩,属于中上。据她本人回忆,总平均约 85 分左右。 写文章还是拿手好戏。一次,国文知识测验,她因为没有正规的中学教
育,许多题目答不上来。三毛不愿意考不及格,便自出新招,以作文代替考 试。她杜撰了一篇悲惨的家史。国文老师读了她的家史,不禁潸然泪下。测 验也就过了关。
依然狂热地读书。三毛的好胜心很强,时时事事,都要拔尖。班里同学 之中,要是有人看了她尚没发现的好书,在班上说出来,她必然千方百计地
找来一读,下功夫揣摩体会。下星期夜谈,立即说出一个更高明的见解,给 那位同学一个颜色看看。在班上,和她争雄最激烈的,名字叫许家石,后来
也成了台湾的名人,有《上升的海洋》、《长夜相亲》等书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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