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周肇南,数十年后回忆大学的三毛:
“她在我们几个黄毛丫头中间,显得非常的特殊。外型是刘海儿覆在前 额,发梢勾向脸庞,她开口能讲日文、英文,提笔能画国画、西画,就是她
那斜上右上角好像插翅能飞的字体,也是自成一格。
初入大学的男女孩子,大家都会强说愁。尤其在哲学系,什么加缪、柏 拉图,说起来每人都有一套。三毛总是静静地在听,淡淡地在笑,不同意别
人的话她就怔怔地盯着他瞧。其实她面壁七年的苦读,思想见地都比我们成 熟得多。知道她有内涵的,不敢在她面前多开口。喜欢滔滔不绝的人,她也
不忍当面拆台。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下,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在年纪小的女同学的心目中,三毛简直是一个成熟的大姐姐,楷模人物。 其实,她们有所不知,三毛实在不是一个成熟持重的偶像,只不过是她的深
沉玩得很潇洒罢了。
在老师的眼里,三毛的形象就大不相同了。作家、女教授胡品清的评价 是:三毛喜欢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等到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
候,便开始逃避。胡女士勾划的,是一个城市现代少女的形象。
而对三毛来说,大学学习生活,淡如流水,似乎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有一桩事,极其美好灿烂。那就是,她获得了爱情。
那是初恋的喜悦和痛苦。
四
三毛大学以前,有过两次狂热的单恋。此外,诸如约会一类的爱情小品, 也有过不少。
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少数几个异性,往往成了三毛少年情怀中白马 王子的替身。他们或是一位男老师,或是邻居家那个总穿淡蓝衫的大学生,
或是詹姆斯·狄恩——影片《天伦时光》的男主角,或是贾宝玉,或是林冲, 或是堂哥的一位同学。总之,少不了这些精神维他命。
进了山色秀丽、松风可谛的华冈,三毛长期被压抑的爱情渴潮,终于漫 过了堤岸。
戏剧系二年级有一个男生,叫梁光明(笔名舒凡,现为台湾作家)。入 学前当过兵,大学才到二年级,已经出版了两本集子。梁光明是学院大名鼎
鼎的才子。三毛怀着十九岁少女的英雄崇拜,借了“梁著”来读。读罢,顿 生爱慕。
三毛毫不设防地堕入了情网。 第三次单恋开始。大约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三毛如同耶稣的门徒跟随
耶稣一样,梁光明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三毛的影子。梁夹着书去上课,三毛
就放弃自己的课程,跟着他后面到戏剧系旁听,为的是能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然而,心上人似乎并没有回头一顾。
有时下课晚了,梁光明就到小饭馆,叫上一碗面。三毛也跟着进去,坐 到靠近的桌子旁,摆上一双筷子。心上人照吃他的,吃完赶紧就走。
梁光明常常乘公共汽车上街,三毛呢,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上车。三毛觉 得,耶稣已经察觉到门徒的存在,但没有理睬门徒。
几个月过去了,三毛没有搭话的机会。 大学的三毛,继续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有一天,她用新来的稿费请
客。教室里热闹极了。同学们喝着米酒,敲着桌子,大声地唱歌,对慷慨的 女才子说些祝贺的话。正闹在兴头上,有人推门,进来一位高年级的男生。
竟是才子梁光明。他与别的同学逗玩笑、倒酒、碰杯他的一举一动,三毛 都紧看在眼里,她觉得,无论如何,那位心上人该走上前去,向宴会的皇后 三毛道贺了。
然而,很遗憾,梁光明虽然喝了三毛的酒,却没有把尊贵的头扭过来和 三毛焦灼的眼睛四目相投。
梁光明和别人摆了摆手,笑着走了。 深深的挫折感,袭上了三毛的心头。年轻人的聚会,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三毛拼命地喝起酒,一杯,又一杯,她刻骨地体会到了单恋的苦涩滋味。匪 兵甲,毕加索一切关于爱情的苦恋回忆,都变得那么不堪回首。
三毛已经十九岁。她已经从自闭的铁窗里飞出来,她的翅膀上,吹动着 自由的风。
三毛决定采取主动。
五
三毛是一个相信缘份的姑娘。 宴会散了,她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草坪上漫无目的地散步。这种散步,
是一剂驱除痛苦的良药。然而,痛苦没有被驱走,缘份却来了。 三毛发现,操场上离她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身影。她
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她看清了,男孩子就是梁光明。梁光明也看见了她,没 有动,很僵硬地站在那里。三毛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个青年的身影,在静静地相持。脚下是碧绿的草坪,很平坦,像一面 温柔的毯子。
三毛想,人生,不能这样一幕一幕地遗憾下去。爱情,总应当有一个开 始。
这个时候,三毛怀着紧张的心情笔直地向男孩子走过去。走到面前,站 住了,四目相望,默默无语。三毛抬起右手,轻轻地,在男孩的衬衫上拔出
了钢笔,低下头,慢慢地摊开男孩子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她家 的电话号码。三毛握笔的手,有些哆嗦,脸涨得通红。她觉得又快乐又羞涩。
交还了钢笔,三毛望着他,点了个头,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掉。她一句话 也说不来,转过身,拼命地跑开了。她没有回教室。她逃课了,逃回家里等
男孩子的电话。 整个下午,三毛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电话铃一响,三毛便急急地
从卧室里冲到客厅来接。她接了很多冤枉电话。但她不灰心,还是一次又一
次地冲进客厅。 五点半,电话铃“嘟嘟”地又响了。三毛抓起电话,听到了梁光明的声
音。电话里很温暖地约她,晚上七点半,在台北铁路车站门口会面。三毛没 有一丝少女的羞涩,她当即告诉梁光明,她会早一点到的。
在车站,三毛赴了一生第一次恋人约会。梁光明轻声问她,去淡水那里 旅行好吗?三毛点了点头。俩人一同走进了车站。
三毛的初恋,从此开始。
六
初恋的甜蜜与喜悦,使三毛如痴如醉。少女时代种种心灵的苦难,在十 九岁的时候,统统得到了补偿。
三毛对初恋的怀念,永远是那么美好:
“一直跟着这位男朋友如同亲人般的男同学恋爱并不是小说中形容的 空洞和不真实,许多观念的改变、生活的日渐踏实,对文学热烈的爱、对生
命的尊重、未来的新信心、自我肯定、自我期许都来自这份爱情中,由于 对方高于我太多的思想而给予的潜移默化。”
满目秀色的华冈,是情侣们天然的伊甸园。文学天才三毛,和戏剧系的 才子花前月下,自有说不尽的浪漫情话。
第五节 雨季文学时期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 里。”
——三毛《雨季不再来》
一
受到《惑》成功的激励,三毛又写了小说《秋恋》,悄悄投给《中央日 报》。1967 年 1 月,小说刊出。
这次成功,没有他人的帮助。三毛当然兴奋不已。出于少女的羞涩,她 没敢把这篇社撰的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给年轻的老师顾福生一读。
三毛回顾自己的文学生涯,不无得意和庆幸他说:“我有一个很光荣的 记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直到出国前后,她发表的作品还有:
《月河》,载于 1963 年《皇冠》第 19 卷第 6 期;
《极乐鸟》,载于 1966 年 1 月 26 日《征信新闻报》;
《雨季不再来》,载于 1966 年 9 月《出版月刊》第 16 期;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载于 1967 年 3 月《出版月刊》第 22 期;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载于 1968 年 6 月《幼狮文艺》第 4 期。 共计七篇作品,均以“陈平”真名发表。1976 年结成小说集《雨季不再
来》(含 1975 年以前作品若干)。 综观三毛十六岁至二十二岁发表的作品,确实,都有雨季里一片“惨绿”
的共同特色,可称之为“雨季文学时期”。
二
那些“惨绿”的作品,大都写于三毛苦闷在家和尚未走出雨季的大学时 期。那时,三毛的心中,注满了苦雨。每篇作品,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悲苦、
忧郁、迷惘和空灵的艺术特色。
它们是情感荒漠上,哀哀的呼救。 它们是枯寂废园里,苍白的花朵。 它们是透进阴暗林子里的,几缕皎洁的月光。
七篇作品里,最引人瞩目的是《惑》、《雨季不再夹》和《一个星期一 的早晨》。
三
《惑》,是一篇三千多字的散文。 作品叙述“我”被电影《珍妮的画像》插曲所打动,引起了情感激荡。
歌同是这样的: 我从哪里来, 没有人知道, 我去的地方,
人人都要去,
风呼呼地吹, 海哗哗地流, 我去的地方, 人人都要去,
听到歌声,“我”先是发高烧,一场大病,后来便极度恐慌地在田野上
迷失。家里的人把“我”拖回家,“我”被视为精神病患音。打针,服药, 镇定剂,形形色色的心理治疗,过份的疼爱然而,种种办法均无济干事。
“我”的心中依然十分苦楚,空洞飘渺的歌声,还是那么令人魂牵梦绕。
《惑》写于三毛接触现代派文学不久,受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十分明显。 意识流的描写,大段大段幻党的表现,奔涌着少女歇斯底里的感情发泄,令 人心悸:
“天黑了。我蟋缩在墙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藏在黑暗 里。是了,我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风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
那个歌声,那个飘渺的歌声,又来了,又来了。”“极度的恐慌使我陷入麻 木,之后,我冲翻了画架,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里狂奔起来。哦,珍妮来了!
珍妮来了!我奔着,奔着,我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的世界里。”
一个自闭少女痛苦挣扎的内心世界,近似疯呓般地道白出来。三毛对心 理活动的捕捉,真实、逼人。
《惑》,还表现了三毛写景的天赋。细腻,敏感,准确。看她描写黄昏:
“窗外,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断线的风筝,一阵小风吹过,它就荡来荡去。 在迷离的雾里,一只风筝静静地荡来荡去。天黑了,路灯开始发光,浓得化
不开的黄光。”断线风筝,迷雾,路灯的黄光三毛写出了一个多么凄迷的 黄昏!
然而,《惑》,毕竟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文学初试。词藻略嫌堆砌,整 体铺叙欠严谨,结尾有刹不住之感。尽管如此,作品对心理感受的敏感的捕
捉,对景物准确细腻的描绘,以及情景水乳交融的流畅笔调,还是展示了三 毛的文学天才和早期风格。
处女作《惑》,正如这位雨季里走来的少女,是一枚青涩真诚的果子。
四
如果说,《秋恋》是一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爱情故事;《月河》是 场尚未开头就已结束的空想情缘,稍嫌落套;《极乐鸟》是一篇少女的爱情
吃语;那么,《雨季不再来》则不同了,一个被初恋烦恼缠绕得苦闷忧郁的 少女的形象,栩栩于纸。它和《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可视为雨季文学时期 的代表作品。
《雨季不再来》,叙述了少女“我”与男友发生一场小别扭,女孩子怅 然若失的心情。
令人烦恼的雨季来了。女孩子冒着雨到学校期末考试。交了卷子,假期 到来。心上的人还没有来约她。雨,浙渐沥沥地落下来,失恋的少女寥落地 消失在雨季里
且看女主人公慢慢走进雨里的感受:
“我觉得四周,满溢得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连 眼睛都张不开了,做个手势叫李日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着脸,这时候我哭
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 在雨里,我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河。我开始无助地浮沉起来,我慌
张得很,口中喊着,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三毛依然以描写心理见长。从眼湿,到擦脸,转而为哭泣,怅然升级为
痛苦,雨水流成大河,少女一无抗拒地被卷在雨里,汪洋河水汹涌起伏,少 女惊慌无奈,世纪末地孤独无助。她失声呼叫情人的名字,求救爱情复归。
在这里,三毛对心理活动的发展,写得细致,很有层次,感情发展的节奏也
把握得比较准确,比《惑》更进了一步。
五
三毛描写心理活动的天才,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中表现得更加充分。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是一篇风格清新、情景如画的散文。在文学技 巧上,是雨季文学中最成熟的。
它写两个少女,分别一年后重逢,在清晨的林子里嬉玩的故事。情节不 多,但少女伤感、寂寞的心理,写得真切传神。下面是两个少女,看见男生
辛堤向她们走来的情景:
“林外的阳光依旧照耀着,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 野草全都摇晃过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延伸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着他。
由于阳光的关系,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 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只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着坡下的辛堤,他仍
然低头走着,丝毫没有察觉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 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我们热切的注视着他向我们走近,此时
一个本来没有意味着什么的动作,就被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 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回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细
致入微,诗意朦胧。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的成功还在于,它避免了前几篇作品过多的感情 直抒。而是有了大手笔,委婉含蓄地描写景物、人物活动及感觉。文中精采
的少男少女青春期心理活动的描绘,极易使人想起作家沈从文先生那些著名 的撩人的爱情白描。
六 雨季文学,是三毛文学创作的起步时期。 这一时期的作品,虽然夹杂了一些中国古典小说的思想情调,但更多的,
是受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深刻影响。 这一时期的作品不多,影响也不大。它是台湾六十年代,盛行的现代派
文学作品之林中的一片秋叶。陈平的名字,在缀着陈映真、白先勇等更引人 瞩目的名字的天空中,没有放出更亮的光彩来。
一颗小星。 但这并不意味着,三毛雨季时期的作品不值一提。也不像三毛本人说的
“并没有阅读价值”,三毛出于对自闭生活的不堪回首,有失偏颇地把那一 阶段的文学作品,过多地否定了。
三毛这一时期的倾慕对象、情人梁光明(舒凡),十年后为这些作品作 序,他写道:“《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民
国五十年代初期,所谓‘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择,”可谓入情 入理。
雨季文学,奠定了三毛的创作基础。她积累了许多宝贵的写作经验。甚 至,三毛这一时期展露出的文学智慧,特别是描写心理活动的天才,在她后
来成名的《撒哈拉的故事》等作品中,令人遗憾地黯淡了一些。
作为一位少女,她这一时期的作品,题材比较狭窄。感情细腻、敏锐, 但不够深刻、成熟。也许正由于此,作品表现了一个少女的文学真诚。雨季
文学的作品,大都以第一人称“我”做为主人公,逐渐形成了反映作者本人 生活和思想的自传体风格。
她说:“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 的。”她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作为自传来读。
雨季文学的作品,是三毛这一时期生活的镜子。愁苦、忧郁、迷惘、空 灵的雨季,既是她自闭的内心世界的写真,也像一片雨云一样,涂满了她的 文学天空。
第四章 我的故乡在远方
第一节 马德里大学
“她感染了他们热情的天性,不知不觉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里。”
——桂文亚《三毛——异乡的赌徒》
一 文化学院。三毛在爱情乡里,度过了两年沉醉的时光。 到了大学三年级,梁光明即将毕业。三毛的爱情,遇到了难题。
三毛提出和他结婚,急于让爱情有一个归宿。梁光明不答应,理由是等
毕业之后,事业前途安稳下来,再结婚也不晚。 三毛又提出,为了结婚,她本人可以立即休学。俩人一起挣钱,共同生
活。梁光明仍然摇头。 爱情,变得累人起来。那时候,三毛冷静不下来。她哭哭笑笑,神情恍
惚。她反反复复地总说一句话:“我不管这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 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为了让男友给她一个“感情的保证答案”,她开始逼梁光明。逼他的办 法,是提出要离开他,到西班牙留学去。要么把爱情承诺下来,要么就与爱
你的姑娘说声再见。三毛认为,她打出的这张王牌,份量不轻。
事情与三毛料想的相反,梁光明选择了后者。 三毛步步紧逼的结果,导致假戏成真。去西班牙的出国申请、护照、签
证手续一一办齐。真的要离开心上的人,到遥远的欧洲求学了。三毛十分 痛苦。
父亲陈嗣庆,是那个苦难选择的见证人。他回忆说:
“三毛把人家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 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直到临别的最后一个晚上,三毛还是不死心。在她的房间里,俩人顶着 膝盖,面对面地坐着相望。三毛再一次告诉梁光明:“如果你告诉我一个未
来的话,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责任由我自己来承担,我向爸爸、妈妈 去道歉,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无可奈何的是:她求出了梁光明的眼泪,却没有从他紧咬的口中,求出 一个“未来”。
二
第二天。三毛,这位二十刚出头的姑娘,怀着失恋的痛苦和远走的离伤, 强忍着泪水,“笑笑的”,和亲人道别。
母亲缪进兰,哭倒在栏杆上。她瘦小的女儿,硬是没有转过身来,向亲 人们挥一挥手。后来,三毛说,那一刻她的心,不是碎了,而是死了。
三毛飞往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她将在马德里大学哲学系进修二年。 这是三毛第一次出国,是她浪迹天涯的开始。在此以前,她对台湾岛以
外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想象。对于西班牙,她除了读过《唐·吉诃德》
等文学作品和一点地理知识外,似乎只有她在十三岁那年,曾狂热地爱恋过 那个国家最伟大的画家毕加索。经过七年自闭和二年初恋,成为毕加索另一
个女人的梦想,恐怕已经淡忘如烟霞了。
那么,三毛为什么要选择西班牙? 据她本人说,她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一张西班牙古典吉它
唱片,深受感动。她想象那个国土上田园、牧歌、小白房子、毛驴、一望无 际的葡萄园由此产生无限神往!
去西班牙,依然是一个浪漫的选择。 三毛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到那里看一次,然后把哲学里的苍
白去掉。” 爱情的痛苦,正在煎熬着她。到一个世外桃源去,在那里把心中流的血
舐干。她是在爱情的苦难中逃走的。 很显然,三毛去西班牙进修,不是为了深造,不是为了哲学,而是要把
哲学里的苍白去掉。
三 三毛来西班牙的初衷,是挣脱爱情的苦难。 既然首要目的不是求学,三毛在马德里两年,主要的收获当然也不是学
业上的(尽管正式入学前七个月,她勉强攻下了西班牙语)。 三毛很少提及她在西班牙的学习生活。她说得最多的,是西班牙人的生
活方式和情感,如何改变了她苍白的人生。 三毛曾经做过一个比喻,说她在马德里,像一只“无所谓的花蝴蝶”,
无拘无束,自由闲荡。 坐咖啡馆,跳舞,听轻歌剧,还抽上了烟,烟瘾不小。有一次,三毛看
电视,屏幕上西班牙人狂欢舞蹈、传送酒袋的场面,她觉得很过瘾:
“深爱西班牙民族那份疯狂和亲热,人与人的关系,只看那一只只你也 喝、我也喝的酒袋,就是最好的说明。”
关了电视,三毛就坐不住了,非要拥有一只酒袋不可。她竟揣上准备用 来拔牙的十美金,咬着牙痛,坐火车到赛歌维亚,买了一只黑酒袋回来。
酒袋治不了牙痛。她身无分文,去了诊所。很幸运,牙医对这位深爱他 祖国酒袋的东方姑娘,动了侧隐之心,为她免费打了一针麻药。
三毛又爱上了旅游。到西班牙的第二年,她跑巴黎、慕尼黑、罗马、阿 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里要一分钱的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 自来水,够活!”
三毛的性格,有了改变。在马德里,她住在天主教修女办的宿舍“书院” 里。起初几个月,三毛遵守父母临行前吃亏是福的教诲,在宿舍里温顺有加,
像个勤杂丫头。清晨即起,开窗、扫地、换花瓶水、擦桌子、整理衣柜忙 得不亦乐乎。有时,她还主动给别人铺床。别人借她的衣服穿,涂她的指甲
油等等,她都有求必应。“借”了不还的大有人在,她从不好意思索还。三 毛越来越感到,那些女孩子得寸进尺,一天比一天猖獗。吃亏真的是福吗?
一个冬天的晚上,女孩子们挤在三毛的床上,偷喝望弥撒的甜酒。这种 违禁的事,女孩子们干起来,觉得又新鲜又开心。可能是有人报信,院长突
然闯了进来。女孩子们吓得惊慌失措。院长二话不说,劈头便骂三毛,说是
她引诱大伙干的,还质问她,为什么在宿舍偷卖过避孕药?三毛蒙受了冤枉, 火气一下子窜了起来。
三毛的动作很快,她跑出房间,抄起扫帚冲回来。向人堆里猛劈猛打。 她简直疯了,扫帚像雨点一般。女孩子们被打得尖叫乱跑。有人试图上来抱
住她,她挣扎着,抽了一个女孩子的耳光,又朝另一个女孩的胸部狂踢,还 举起花瓶向院长身上扔过去。活脱脱一副《水浒》中孙二娘的形象!
十年前,那位默默忍受数学老师侮辱的苍白少女三毛,一去不复返了。 她的情感世界,也不再苦海无涯。
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女宿舍的晚上。皓月当空,便有西班牙男生的“情
歌队”,在阳台下弹吉它唱歌。最后一首压轴,必定特别指明是献给那位叫
“ECHO”的中国女孩的。 三毛,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公主。
马德里一年后,三毛中断了和梁光明的通信。西班牙,真的像三毛最初 想象的那样,治愈了她的爱情创伤。
三毛有了新的天地。
第二节 表弟来罗
“他的西班牙名字是 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
——三毛《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一 马德里有一个男孩子,名叫 JOSE MARIA QUERO。 三毛把他的名字译为:荷西·马利安·葛罗。
荷西出生于西班牙南部的哈恩省。他的父亲叫以撒,母亲与圣母同名, 叫玛利亚。以撒在故乡哈恩省安达露西亚有大片的橄榄树林,收入颇丰。
玛利亚给以撒一共生了八个孩子。荷西行七。上有两哥四姐,下有一个 妹妹。其中,二哥叫夏米叶,妹妹叫伊丝帖。
荷西生于 1949 年。按中国的属相,属兔。他在比利牛斯山麓呱呱落地的 那年,在欧亚大陆的另一角,婴孩三毛,正随着父母,渡过台湾海峡黛色的
波涛,栖居在那座风雨飘摇的台湾岛上。那年,三毛四岁。
和大多数西班牙家庭一样,以撒一家都是天主教徒。荷西和三毛相似, 都在娘肚子里,接受了父母的宗教。与三毛不同的是,荷西实在不是一个虔
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晚餐之后,以撒聚集家人,拿起玫瑰念珠背诵的时候, 荷西总是设法逃得越远越好。
荷西不是那种成绩优秀的学生。从小学到高中,成绩册上每年都有不及 格的记录,每年都得补考。他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不笨,但也说不上有多 聪明。
以撒教子很严,而且悭吝。小学生荷西练习本用完了,找以撒要钱买新 的,常常要看父亲的脸色。三毛做小学生的时候,练习本也用得很快,用得
快的目的是为了拿旧本子换小贩一包橄榄。以撒父亲有大片大片的橄榄树, 却不愿意用它们换儿子的练习本。
父亲管得严,上面六个哥姐也有指使他的权利。八个孩子,荷西分不到 太多的爱,何况又不是一个乖巧讨好的孩子。
这个缺少爱的男孩子,十三岁就开始梦想爱情。三毛在十三的时候,渴 望嫁给西班牙的伟大画家毕加索。而荷西的愿望却很普通,他在十三岁生日
的晚上,许愿要娶一个日本姑娘做妻子。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少女,使这位 西班牙少年想入非非。
荷西的性格属于他的祖国西班牙,粗犷而温和。三毛说,他的名字应该 译为“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可是荷西和
三毛一个脾气,不爱用笔画复杂的名字。他觉得“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三 毛没法,只好迁就,叫他“荷西”。
荷西在他的祖国,是一位没有名气的工程师。但是,在他妻子的故乡中 国,却家喻户晓,很受爱戴。这是因为,他是妻子三毛众多风靡的文学作品
中的男主人公,而且被写成一个诚实淳朴的平野大汉。
荷西不懂中文。他经常极为骄傲地对别人说,他的妻子是一位了不起的 作家。但是,他读不懂她的作品,也不知道妻子在作品中写了他些什么。
二
三毛到西班牙不久,就迎来了圣诞节。这是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共同的 节日。
圣诞夜,平安夜。 西班牙风俗,十二点钟声一过,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走出来,像中国
的大拜年似的,互相道贺,祝福平安。 三毛在一位中国朋友家里过节。午夜时分,朋友邻居们互祝干杯的时候,
楼上跑下来一个祝平安的男孩。他是荷西。 三毛对荷西的第一印象:
“我第一次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 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也该是一种满足了。”
然而,三毛毕竟过了以美男子为爱情满足的年龄了。“触电”过后,也
就罢了。 荷西却不能罢了。他一见钟情,爱上了这位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姑娘。 三毛的中国朋友家,从此多了一位堕入情网的年轻客人。那一年,荷西
还不到十八岁,一个高中三年级的中学生。 每当三毛到这里来,总少不了会遇见荷西。他们成了一对快乐的玩伴。
这幢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他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 的日子里打雪仗。俩人骑一辆摩托车,甚至还在一块儿踢足球。荷西射点球,
三毛充当守门员。
三毛玩得开心,笑得尽兴,心中却没有爱情。
三 荷西的心中,燃烧着爱情。 他再也不能满足于在朋友家里,偶尔邂遇心爱的姑娘了。
本来就不太用功的他,再无心学业。他开始逃学。每天最后两节课,他 总是溜出校门,跑去找三毛。
三毛清楚地记得,荷西第一次为她逃学的情形: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 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
着‘表弟来罗!表弟来罗!’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哪来的表弟在 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
手中捏着一顶他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荷西年纪小,不敢去会客室。三毛急忙下楼,看着树下的男孩。这时候, 荷西从口袋里掏出十四块西币,邀请三毛去看电影。十四块实在不是一个大
数目。它只能买二张电影票,看电影的车费却解决不了。男孩子很难为情地 建议:可以走着去,走着回来。三毛不愿扫他的兴,但又不愿意为一场电影
走那么长的路。她便提议在附近的影院看一场,荷西高兴地同意了。
三毛还常常被荷西邀去逛旧货市场。他俩都阮囊羞涩,有时只能买一支 彩色的羽毛回来。没有钱的日子大尴尬。后来,他们干脆淘起垃圾来。幸好,
三毛是一个热爱拾荒的姑娘。
可怕的是,“表弟”逃学逃出了痛头。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宿舍 里天天都能听到“表弟来罗,表弟来罗”的叫声。
三毛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四 炽热的爱情,使年轻的荷西失去了耐心。 他开始向三毛求婚。他的愿望是,拥有一幢小小的公寓,他在外面挣钱,
让太太在家里,做饭给他吃。荷西的计划很美满:他恳求三毛等他六年,四 年大学,二年兵役。之后就把她娶过来。
荷西的小安乐窝理想,正是三毛在台北初恋时的梦想。然而,她的梦是 属于那个叫梁光明的才子的,不是眼前这位纯情的西班牙的少年。
不能再让这个男孩子单恋下去了。三毛下了狠心,决定分手。 分手的一幕,催人泪下:
“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 大得多,希望你不要再作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因为六年的
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 不可以来缠我’他愣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 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
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 要听我的话,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好了。’
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听我的话,永远不可以 再回来了。’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做一个
小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 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 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说:‘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
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雪来。荷西在那大片草坡上 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
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 吧!’可是我没说。”
为了斩断情丝,灭了荷西的念头,三毛很快交上了新的男朋友。荷西在 路上,常常会碰见他们肩挨肩地一块儿走。荷西心里不好受,但表现不俗。
按照西班牙的礼节,他总是礼貌地握住三毛的手,吻她的脸。然后,很绅土 地与她的男友握一握手。荷西重诺,没有再来缠三毛。
第三节 歌德学院
“我的课业重得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 常不快乐。”
——三毛《浪迹天涯话买卖》
一 三毛和荷西分手后,交了不少的男朋友。 有一个日本男同学,同班,他家在马德里开了一家最豪华的日本餐馆。
日本同学的求爱办法,与荷西大不相同。他用的是不屈不挠的鲜花攻势。
每天清晨,他都很虔诚地送来一大束鲜花。三毛的宿舍,成了美丽的花房。 宿舍里的女友,无不艳羡。她们对这个富有的“表弟”十分满意。她们不用
花一个子儿,白白地分享那满屋的芳馨。
终于有一天,三毛明白了,鲜花、巧克力、糖果等种种礼物,确实不是 无缘无故的。日本同学鼓起了勇气,向三毛亮出了求婚的底牌,在这之前,
三毛虽然有点感觉,但鲜花、巧克力和各种糖果,实在是好东西,诱惑力太 大,就迷迷糊糊地接受疼爱罢了。
日本同学的订婚礼物更不凡,是一辆崭新的汽车。看到这么贵重的东西, 三毛从迷糊之中清醒过来。她知道,这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了。
静夜里,三毛认真地想了一下。很遗憾,她发现自己虽然吃了不少日本 同学的东西,心中却没有生长属于他的爱情。
第二天,俩人开车到马德里郊外。在美丽的树林里,开始摊牌。拿了人 家的,吃了人家的,三毛心虚得很。她实在没有勇气把“不”字说出来。无
可奈何间,居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那位可怜的求爱者,慌了手脚。他以 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赶紧道歉,连声说:“不嫁没关系”、“不嫁没关系”,
慌不迭地收回了求婚的念头。
日本男人的利己主义,是世界上出了名的。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回日 本人遭遇到了爱情。爱情这东西的魔力,不可低估,它能使所有的男人变得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得不可思议。三毛在马德里的最后一个男友,是位德国 人。毕业在即,三毛决定去男友的故乡——德国,在那里继续学习。
为了筹集旅费,她找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她导游的地区,是一座风景如 画的海岛——马约卡岛。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和波兰钢琴诗人肖邦,曾在这
里度过一段浪漫的生活。三毛,像一位地道的本地人一样,带着一批批远方 的客人,在旖旎的风光中仙游。
三个月后,她飞到了西柏林。
二
柏林不是马德里。 天生能吃苦的德国人,勤奋耐劳,刻苦认真。蓝色的天空中,消逝了西
班牙人的牧歌。三毛感到,生活的情调失去了许多。 凭着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三毛申请到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
系读书。在黑格尔、康德、尼采的故乡,学习哲学,对三毛也是颇为得意的
事吧! 第一步,是闯语言关。
为了速成德语,三毛进了歌德语文学院。只有在一年内,拿到高级德文 班毕业证书,才能正式入自由大学。
三毛感到,压力大得好像回到了台北那临考中学的年代:
“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迫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 非常的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 咻咻的赶。”
学院采取密集速成教学法。每天上课五、六个小时,课后留有作业和背 诵。三毛是个入乡随俗的人,她又感染上了德国人的刻苦。加之好胜心强,
一天上课加阅读的时间,约在十六个小时以上。
三毛本来就有语言天赋,又如此下功夫,当然会有报答。三个月后,她 以最优生,获得了初级班结业证书。一个德语水平等于零的中国姑娘,三个
月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三毛,给歌德学院留下了一份光荣的记录。老师十 分欣慰,“最优生”本人更是喜不自禁,冒雪飞报台北的父母。
老师建议三毛,可以休息一段。她摇摇头,一鼓作气,又接上了中级班。 她简直学疯了。
中级班的课程更重。阅读量增加,回宿舍还必须看电视和报纸。每天的 考试,是“听写”,老师自选题目,不能预习。三毛难上加难。
三毛唯一称心的,是课上闭路电视放无声影片,同学自选角色配音。这 是三毛最拿手也是最有兴趣的。角色多得很,比当年国民小学的匪兵乙,强 得多了。
就这样,在歌德学院拼了一年,她终于获得歌德语文学院毕业证书,同 时,取得德语教师资格。
三毛是一个头顶泰山才肯苦读的人。“窄裙”老师的鞭子,打出了一个 省女一中。歌德学院的速成教学法,则速成了一位中国的德语教师。
然而,三毛是一个不喜欢压力的姑娘。
三
在小学生活紧张苦闷的日子里,三毛渴慕口红、丝袜和窄裙。来到西柏 林,歌德学院的教学压力,也压不死三毛追求美和物质的欲望。
学校在最繁华的 KURFURSTE—DAMM 大道的转角处。这条大道,既是西柏 林的商业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市。西柏林最大的数十家百货公
司,高高地矗立在这里,鳞次栉比。三毛每天早晨起来,跨上公共汽车。她 总是早一站下车,为的是能在百货公司快步逛一圈,然后直奔学校。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百货公司的诱惑力,恐怕仅次于爱情。在西柏林, 三毛拥有爱情,却没有足够的马克拥有百货公司里那许多十分诱人的东西。
在马德里的时候,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是每月 100 美金。60 美金交给 书院食宿,剩下 40 美金零花,倒还差强人意。柏林确确不是马德里,父亲每
月加给她 50 美金,三毛还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东倒西歪。 一天,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广告,征求一位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
司做香水广告,条件是:拍照,并现场推销香水。三毛想,自己长得虽说不 上倾国倾城,但“美丽”绝对没有问题。她寄去好几张彩色照片,当然都是
她自以为最得意的。果然,一炮打响,她在众多的应征者中,被选中了。报 酬很可观,工作十天,日薪 40 美元(付马克)。400 美金,对三毛来说是太
诱人了,它比父亲两个月的供给还要多得多。而且,她被选中还证明了一个 大真理:她三毛确实是一位美丽的东方女孩。美貌和金钱同时拥有,一个女
孩子,还有何求呢?
学习那么紧张,三毛不惜缺课 50 个小时,去挣一笔“大”钱。她到戏装 库租了一套“东方衣服”,墨绿色缎子,大小袖,镶淡紫色大宽襟,身前绣
一朵金色菊花。三毛穿上它,很像京城里的花旦。在西柏林最大的商场“西 方百货公司”,花旦露面了。亭亭玉立地站在香水部门前,向每一个购买圣
诞礼物的人们,殷勤地,微笑地,喷洒一种号称是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型香水。 每喷四个小时,休息二十分钟。一个班下来,三毛便跑到洗手间去,脱下丝
袜,把站肿的脚,浸进冷水里。想着那些衣着皮裘的贵妇人一掷千金,三毛 感到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三毛固然虚荣,但也觉得有点失足不起了。
十天过去,1600 马克(400 美金)到手。那是她平时逛商场,最想拥有 的东西,可是现在,她一点花钱的欲望都没有了。袜子磨破了好几个洞,她
舍不得去买一双新的。
她依然啃黑面包,或者咽下几块饼干,用面包屑冲开水当汤喝。她买不 起新靴子,旧靴子脱了底,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为了踏雪,在两双毛袜
的里面包一个塑料袋,出门等公共汽车时,在鞋子外面再包上另一个袋子。 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而绑紧。等进到城里,在学校转弯处,快碰到同
学的时候,弯腰把外层的塑料袋取下来。为了面子,那脱了底的棕色靴子, 她总是当心地用咖啡色的橡皮筋绑着。在西柏林的冬日,三毛用掉了许多根 咖啡色橡皮筋。
四
和三毛谈情说爱的那位德国男友,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好学生。他的理 想是当一名外交官。在歌德学院,他的读书之勤,连每日攻读十六个小时的 三毛,也为之瞠目。
“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觉都放着小录音机。插放每日念过的书籍。 他说,虽然肉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着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
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 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
政治类的报纸捧来给我看。”
即使这样的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他们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但 要等朋友将他的台灯移到窗口,做为信号,三毛看到信号,才可以过去和他
恋爱。当然,所谓恋爱,就是一同读书。不幸的是,男友的台灯是夹在书桌 上的那种,他根本很少移到窗口打信号。
在那些张望又张望的夜里,三毛埋头苦读,窗外常常大雪纷飞,连一点 声音都听不见。没有亲人,又等不来约会。那种心情,除了凄苦孤单之外,
学业无继,经济拈据。三毛感到活得非常的苦,非常的累。
三毛是一个生性浪漫的姑娘。寂寞苦读,她太需要更多的感情慰藉了。 倒霉的是,她偏偏爱上了书呆子。马德里的“花蝴蝶”,在西柏林的雪地上, 再也翩跹不起来。
花蝴蝶毕竟是花蝴蝶。寂寞得太苦了,三毛也会出点轨外事件。
那是 1969 年的冬天。因为一场考试砸了,三毛被男友数落了一顿。一气 之下,她决定逃学一次。她把书包埋在雪里,到东柏林办理签证,准备过几
天穿过东德,在东德的朋友家过圣诞节。来到柏林墙边,她由于持台湾护照, 被拒之门外。这时,奇遇出现了。
好像是飘过来的一般,三毛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英俊的东德军官。他 很温柔地问她,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然后,热情地带着她,办临时签
证、拍快照、出关那军官英俊逼人,特别是有一双感人的燃烧的大眼睛。 出了关,三毛与他道别。她忽然发现,自己那颗孤零零的心,已经掉入了那
双叫人落水的大眼睛里。
在东柏林,三毛办好签证,从另一个关卡出去。意想不到的是,那双叫 人落水的大眼睛,特意来到这里,默默地等着她。
军官把她送到车站。两人在隆冬的暮色里,静静地相望。他们不说话, 惟恐惊扰了雪地的宁静。列车一辆辆地轰鸣而过,三毛不肯上车,也看不到
车厢。直到最后一班车驶来,三毛突然哽咽起来,不忍离别。军官硬着心肠, 把她推上了车。
这段美丽的没有结果的爱情,三毛在心底里珍藏了一生一世。 终于,她的德国男友实现了外交官的理想,进德国外交部任职。他愉快
地拉着情人三毛的手,到百货公司买结婚礼品。他问三毛,可以买一条双人 床单吗?三毛摇了摇头,她一点犹豫也没有。
从商场出来,男友请三毛吃饭。三毛埋头吃着,一抬头,发现男友泪流 满面。
一年后,三毛和男友道别,独自飞往美国。然而,这位外交官是个痴情 的男人,他一直等了她二十多年。
第四节 伊利诺斯大学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三毛《西方不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