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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8 桐野夏生(日)
安娜失望地看着佐竹的脸。
“他不是邀请你了吗?”
“佐竹哥,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只要来生意。”
“啊,是吗?”
安娜那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消失了。她扔下浴巾,朝坐在池畔无聊地仰视天空的男子跑去。那男子喜出望外,要确定佐竹真意似的回过头来看。
回去的路上,安娜沉默无语。
“喂,安娜,”佐竹主动问,“顺路去美容院吗?”
“好的,不过不用来接了。”
“为什么?”
“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
“是吗?那好吧。我洗个澡后就去店里。”
在常去的美容院那儿让安娜下了车,佐竹就在山手大道飞奔起来。太阳微微西斜,夕阳迎面射过来。夏天的傍晚,让佐竹想起一件事。那件事太过震撼,连自己都感到恐惧。在房间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闷热又在体内复苏,佐竹凝视着人行横道上拖着长长人影的新宿街道,无法遏抑的焦躁又杀回来了。
那夜,佐竹在美香一露脸,错把佐竹当作客人的女招待们都围向他。强颜作笑后,知道是佐竹,都一副无趣的表情。
“怎么!到了夏天淡季吗?”
快速地环视冷清的店堂后,佐竹对陈经理说。
“不久就会好的。”
陈慌忙撸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回答着。蝴蝶领结歪着,黑裤子上尽是褶子。
看不惯邋遢相的佐竹,粗暴地拽住陈的蝴蝶领结。
“喂,注意着装!”
“对不起。”
看到佐竹不高兴,女掌柜丽华从厨房走出来。今天她穿着黑裙子,戴着珍珠项链。看到这身丧服似的装束,佐竹阴沉下脸。
“佐竹先生,很对不起。今天太热,比平时稍差一些。”
“不是稍差一些吧?打过营业电话了吗,丽华?同伴谁也不在?让人难以置信。”佐竹环视店内,看到店中花瓶里的花还耷拉着,大为恼火,“喂,花瓶!”
佐竹一向稳重,不让店员窥视自己的内心,而使店员心生敬畏,唯独今夜却一反常态。害怕气势汹汹的佐竹,陈赶紧朝身边的大水晶花瓶跑去。里面的土耳其桔梗全部蔫了,紫色的花头耷拉着。女招待们默不作声,盯着花瓶和佐竹。丽华讨好佐竹,说道:“大家都说,不久就会时来运转……”
“即使相信这话,在这儿坐等,客人也不会送上门来。出去拉客!”
“照您说的办。”
丽华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其实天那么热,不可能马上就出去拉客。佐竹压着火,再次环视店中,总觉着店里少了什么,是安娜不在。
“哎,安娜怎么了?”
“安娜呀,她歇班。”
“为什么?”
“刚才来电话说在泳池晒的时间过长,不舒服。”
“真拿她没办法。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再来。”
“明白了。”
丽华舒了一口气,回答着。同时,店里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佐竹憋着气,走出“美香”。
歌舞伎街夜间的热气马上包围了佐竹。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整条街道还跟蒸笼似的,气温和湿度都没降下来。街道就跟浑身毛孔堵塞、满是污垢的中年男人似的,热量憋在体内,连汗都流不出。佐竹长叹一声,比平时缓慢地登上了楼外台阶。店里的纪律太松弛了,必须整治一下。
“辛苦了。”
佐竹推开“娱乐广场”的门,低声慰劳看到自己后跑过来的国松。看到几个工薪族客人在玩,佐竹放心了。
“晚上好,佐竹先生!今天来得很早啊。”
说完,国松吃惊地打量佐竹的全身。因为银灰色夹克上早就渗出了汗渍。觉察到国松的视线,佐竹脱下夹克。黑色的丝绸汗衫也已湿透,贴紧肌肉发达的胸部。
“这里热吗?”
国松接过佐竹脱下的夹克,陪着小叫问。
“不热,这样就行。”
佐竹吐出一口气,掏出香烟。一个等着上台坐庄发牌、正在大比九点台进行练习的年轻庄主,看到佐竹湿透的衬衫,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佐竹很看不惯那个眼色。
“那个新手叫什么名字?”
“叫柳。”
“告诉他,我们是为客人服务的,要注意眼色!”
“是。”
对佐竹少有的不快,国松保持着距离,退下。佐竹站着抽上一支烟,马上有兔女郎来撤换烟灰缸,佐竹又开始往新换的烟灰缸里弹灰。员工们隔得远远地围着佐竹,对佐竹的一举一动比对客人更小心。自己的店,不知为何竟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处。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佐竹先生,可以吗?”
“什么事?”
“请到办公室来一下好吗?”
跟在穿着夜礼服的高个子国松后面,佐竹走进店里的小房间。那儿放着桌子和保险柜,大体成了国松的办公室。
“这是客人忘下的东西。怎么处理?”
国松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灰色西服。里间,刚脱下的佐竹自己的银灰色夹克挂在衣架上。
“这是什么?”佐竹拿起西服,是夏天的毛织品,一眼就看出是便宜货,“没来取?”
“这个……请看这儿。”
国松翻出西服名字。有缝纫机用黄线绣下的“山本”二字。
“山本?”
“您忘了吗?对,就是上星期赶出去的那个家伙。”
“啊,那小子。”
佐竹想起了把那个死缠着安娜的男人赶跑的事。
“没来取。怎么办?”
“扔掉算了。”
“能行吗?以后不会落埋怨吗?”
“他不会来的。假设来,说没有就行了。”
“好的,明白了。”
国松歪着头,不大赞成,但也没再说什么。接着,佐竹又跟国松谈了一会儿营业情况,才走出办公室。为了讨好佐竹,国松紧随其后。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好像干接客行当的年轻、妖艳的女孩,正在那儿玩。看到她们在日照沙龙晒出的人工肤色,佐竹想起了安娜。
“我去看看安娜,过会儿再来。”
国松默默地点头,脸上流露出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没逃出佐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佐竹感到:是否丽华、美香的女孩们、娱乐广场的员工们都已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因此,从内心害怕自己呢?
佐竹拼命自我掩饰、小自翼翼封闭的黑色梦幻,别人听了,一定会吓破胆吧。
不过,那件事的真相只有佐竹跟那个女人知道。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佐竹当时渴望什么。二十六岁就明白了那事的佐竹背负着孤独。
安娜的房间看来有点怪。佐竹按内线对讲机,一直没人应答。佐竹在门前掏出手机时,安娜终于搭腔了。
“……谁呀?”
“是我。”
“……是大哥?”
“唉,没事吧?露头让我看一看。”
“嗯。”
听到开保险锁的声音,佐竹感到奇怪,安娜一直不上保险锁的。
安娜露出了脸,穿着短裤和T 恤,面色苍白。佐竹看到门厅地板上放着流行的轻便运动鞋。
“是白天那个小子?”
安娜追着佐竹的视线,脸色都变了,没有答话。
“找个男人玩玩也没什么,不过,别旷班。别纠缠太长。”
佐竹的话,好像打击了安娜,她后退一步,抬头看佐竹。
“大哥,你真没有什么想法?”
“唔……”
眼看着安娜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佐竹感到很为难。安娜即使离开酒吧,自己仍然会喜欢她。不过,自己仅仅是把她作为喜欢的对象拥有而已。跟安娜的关系,对佐竹来说,就跟覆盖身体的皮肤一样,是极其表面的东西。
“不要旷工。”
如果安娜为这事要求转店就麻烦了,佐竹尽可能温柔地关上门。
回去的路上,佐竹焦躁不安,不知为何今天一切都不顺当,预感到有被揭老底的危险。佐竹紧闭心扉,严加防范。佐竹没再去“美香”,直接去了娱乐广场。
为他开门的国松问道:“安娜怎么样?今天不来了吧?”
“没什么,她说明天上班。”
“是吗?您瞧,下面可热闹了。”
“真的?”
听到这话,佐竹放心了,开始查点客人。总共有十五人,工薪族占了一半,其余明显是从事接客行业的男男女女,其中半数是常客,总算开始热闹起来了。
佐竹很满足,接下来沉思如何讨安娜欢喜。如果为这事提出转店,那就麻烦了:
恢复了冷静的佐竹正开始思考善后方法,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客人。是穿着名牌短袖衫的中年男性。两个人好像都多次在哪儿见过,就是记不起来。是上班族,还是个体老板?不过,他们的目光敏锐,跟常人不同。对总能轻易地估量出客人身份的佐竹来说,这种情况很少,竟然猜不出是何许人。
“欢迎光临。”
国松满面带笑地迎接,领到内间。然后应客人的要求,开始说明规则和游戏方法。解释完毕,默默注视着他的男子从怀里掏出黑色证件,亮了亮,镇静地说:“我们是警视厅保安科和新宿署的警察。这个俱乐部的经营者是谁?请大家都别动!”
整个店突然凝固了,鸦雀无声。只有国松知道上了大当,咬着下唇,瞥了佐竹一眼。
(畜生!是暗探。)
从一大早感到的预感就是这个吗?似曾相识的竟是警察。佐竹直想笑,为了忍住不笑,摸紧了比九点牌的筹码。
二 在取证室,当新面孔的刑警进来自我介绍时,佐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本厅一科的衣笠。”
“这是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衣笠笑了,他是个让人讨厌的男子,身躯粗壮,有着刑警滴水不漏的目光,“想问一问你跟另一个案件有关的情况。”
“你说案件,是什么事?”
原以为是警察怀疑私开赌场,结果自己被拘留了两个星期。而且这次竟还是一科出面,这是为什么?佐竹内心确实吃惊,不过这时还心存侥幸。
“为什么一科出面?告诉我。”
“碎尸案。”
衣笠身穿洗得发白了的黑敞领半袖衬衫,在胸前擦着了一次性打火机,然后用打火机的强焰部分点着烟,香喷喷地抽了一口,注视佐竹。
“什么碎尸案?”
“脸都变青了吧。”
佐竹穿着请丽华送来的蓝衬衫。尽管佐竹不喜欢这个颜色,因为原先穿的那件黑丝绸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只好换上了。可是,穿上这件衬衫,显得脸色不好。佐竹笑了。
“不对。”
“什么不对?还笑!可恶,你这个家伙,油嘴滑舌的。”
佐竹厌烦地冲旁边新宿署的刑警耸了耸肩。那人被衣笠占了先机,只是苦笑。
“在拘留所里呆惯了,胆量越来越大了,是吗?”
“喂!等一等,到底是什么事?”
佐竹慌了,莫名的恐惧袭来。不是暗探。佐竹愕然了,原以为枪打出头鸟,自己被捕是由于打击赌场,这才发觉是一科插手干的。现在因别人意外的失误自己被抓住脚脖,掀翻在地。他很清楚:一旦倒地,就跟双脚陷进流沙里一样,不是能轻易起身的。
“怎么样,佐竹,你的反应太迟钝了吧?到你那儿去的客人中有个山本健司的吧?他就是被害者,你知道吗?”
“山本健司?不知道。”
佐竹摇头。从取证室可以看到西口的高层建筑群,还有被高楼垂直分割的夏日天空。阳光很强烈,佐竹闭上眼。新宿警署的旁边就是自己的公寓,佐竹想赶紧逃回那个昏暗的房间。
“那么,认识这个吧?”
一从手边皱巴巴的商场的纸袋中,衣笠取出一件灰色西服。看到那个,佐竹“啊”地叫出声来。那是在调查当晚,国松问起时,自己指示他扔掉的衣服。
“认识。那是客人忘的东西……”
佐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叫山本的混蛋客人就是碎尸案的受害者吗?这么说来,似乎从报纸或者电视上看到过山本这个名字。事情不妙,真是有口难辩。
刑警们不怀好意地凝视佐竹。
“告诉我们那个客人怎么了?喂,佐竹。”
“不知道。”佐竹摇头。
“不知道?当真?”
衣笠一副娘们腔,露出冷笑。可恶的家伙!佐竹感到血冲头顶,头脑中一片空白。不过,自出狱以来一直不曾挣脱自制缰绳的佐竹忍耐着。
“我真的不知道。”
衣笠从鼓鼓囊囊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慢腾腾地看着。
“七月二十日星期二夜间十点左右,在娱乐广场的出口附近,几个人看到你和受害者殴斗。是你把受害者痛打一顿,从台阶上踹下去了吧?”
“可能是。”
“可能是?那么,后来怎么处理的?”
“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此后受害者就失踪了。你又干了什么?在哪儿干了什么?”
佐竹搜索记忆。那晚的事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觉着好像回了家,又好像留在店里。佐竹选择有利的说。
“呆在娱乐广场。”
“胡说!员工们可是异口同声地说你回去了。”
“是吗?那么我回家睡觉了。”
衣笠厌烦地抱起胳膊。
“到底干什么了?”
“回家睡觉了。”
“你不是经常呆到打烊吗?为什么单单那夜回家了?不是很反常吗?”
“那晚很累,所以回家早睡了。”
确实如此。佐竹想起在那之后,哪儿也没露面,回家了。并且是看着电视睡着的。真后悔没呆在娱乐广场,不过没卖后悔药的。
“一个人睡的?”
“当然了。”
“为什么累了?”
“一大早就去了弹子房,此后又送女招待们,还跟我的经理国松商谈了很多,忙活了一整天。”
“跟国松谈什么?是如何处理受害者吧?国松可是这样说的。”
“不对。我怎么会干那样的混事呢?我的店只是俱乐部和娱乐场。”
“你不要自作聪明!”衣笠突然高声恫吓,“你小子有前科,还说什么单单是俱乐部和娱乐场!而且你的前科不是把女人玩弄致死吗?捅了多少刀,二十还是三十?并且是边强奸边捅的。很爽吧?佐竹!简直是魔鬼。我仔细查阅了你的调查笔录,惊出了一身冷汗。像你这样的畜生怎么七年就放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通。给我解释一下!”
佐竹感到有浓汗从毛孔中流出,就如地狱中油锅的盖子似的,重重封闭的过去,现在被硬撬开了。那个索命女人的面孔又在眼前闪现。佐竹的黑色梦幻再度复苏,冰凉的手直想挠背。
“怎么?你出汗了,佐竹。”
“不,这是……”
“招供吧!招了就轻松了。”
“不。我再也没杀人,我反省了。”
“谁都会这么说。不过,快乐杀人还会重复的吧。”
快乐杀人,受这话打击,佐竹与衣笠那双自鸣得意的小眼对视。不是那样!
他想喊。之所以感到快乐,是因为能够跟那个女人共赴黄泉。那一瞬间,我甚至对那女人产生了爱情。正因为如此,那女。人才成为我终生的女人,束缚着我。
杀人本身绝不是快乐的,更何况无法用快乐这样简单的字眼来形容。
但是,佐竹却这样回答,低下头。
“……不对。”
“好吧,你就顽固吧。我会抓紧搜集物证,让你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衣笠跟抚摸动物似的,嘭嘭地敲打着佐竹肩膀周围的肌肉块。佐竹扭动了一下身子,以避开衣笠那满是竹刀茧子的厚手掌。
“真不是我。我只是告诉那个男人别再来作客。他纠缠我店里最受欢迎的小姐,我警告他放手。那以后怎么样了,我现在才知道。”
“说警告只是你的措辞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自己想想吧。休想蒙混过关。”
“求你别乱说。”
“什么乱说!你杀过女人,现在又拉皮条,殴打客人,而后碎尸,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眼里简直就没有警察。真是无法无天!”
佐竹不作声。衣笠又打着打火机,随着烟雾吐出一句话。
“佐竹,找谁碎的尸?”
“哎?”
“你的店里也有中国人吧?给他们的组织多少钱会揽下这个活?是按市场价吗?跟做醋鱼饭卷似的吗?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
“那样的事我想也没想过。”
“周刊上登着碎尸一人是十万左右。那么说来,你的零花钱可以雇十个人了。”
对他的奇思妙想,佐竹禁不住笑了。
“我可没那么多钱。”
“据说你不是开着奔驰吗?”
“装个样子而已。我可不会拿钱干混事。”
“要是想到可能再次入狱,多少钱也会出的。这次可能是死刑。”衣笠认真地说。
佐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踏翻在地。他们真的以为是自己杀死他,然后找人碎尸的。以后该怎样重新爬起来呢?除非运气好,否则很难。佐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狭小的矩形的牢房,因为恐惧,又流出了冷汗。这时,一直静观衣笠问话的刑警开口了。
“佐竹,你替山本夫人想过吗?她可是在盒饭工厂上班挣钱养活孩子的。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夫人?”
佐竹回忆起偶然看到的社会广角节目中播放的被害者妻子。对于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来说,妻子却格外漂亮。
“还有两个小孩呢。你小子没有孩子可能不知道,以后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刑警反驳佐竹:“真的没关系?”
“真的。”
“你能这样说吗?”
“怎么不能?真的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衣笠咬着下唇,观察两个人喋喋不休的对话。佐竹对他的视线感到不快,还眼瞪他。佐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说不定犯人就是那个妻子。假设丈夫突然失踪,而后被发现碎尸,妻子此时会那么沉着吗?就像想吃蛤蜊肉却咬碎了沙子似的,佐竹拼命回想看电视时的不和谐感。那个妻子脸上刻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的某种东西,或许那就是自信感。
并且,山本迷上安娜,每天自掏腰包去“美香”。从妻子的穿着看来,根本没有那样的财力吧?假设如此,妻子恨丈夫非但没什么奇怪,而是理所当然……
“佐竹,想什么呢?”
受到衣笠揶揄似的挑衅,佐竹不由得说:“他妻子怎么样?她是清白的吗?”
衣笠情绪激动起来。
“那不劳你小子费心,佐竹!受害者的妻子既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又没有同犯。你小子倒是可疑得很。”
从他的话看来,佐竹明白了衣笠根本就没把那个妻子列为搜查对象。衣笠认为自己可疑,一个劲儿冲着自己来。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处境对自己不利。
佐竹因为后悔,咬紧了牙。
“对不起,我多嘴了。不过,我真的与这个案子没牵连。我发誓。”
“真是胡说啊。”
“你小子才胡说!”
佐竹冲取证室的桌子。底下吐了一口。衣笠耳朵很尖,听到这话,马上用硬胳膊肘捣了一下佐竹的太阳穴。
“佐竹,别目无警察!”
说真的,佐竹可不敢小看警察。他们如果想给你捏造罪名,多少都能造出来。
自己就是他们的猎物。佐竹因恐惧而颤抖,同时也满腔怒火。一旦自己能从这儿走出去,一定要亲手报复犯人,否则不足以泄愤。首要目标就是山本的妻子。
这样一来,“美香”和娱乐广场可能就完了。洞察世态人情的佐竹从心底感到遗憾。出狱十年,惨淡经营才到今天这一步,竟碰上这事。最终还是栽到“夏天”手里了。佐竹深感天命不可违,叹了一口气。
房间突然暗下来,看窗外,黑云翻涌,大棒树的绿叶在大风中招摇,是傍晚要下雷阵雨的气氛。
当夜,在拘留所,佐竹梦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横躺在佐竹面前,苦着脸央求,“医院,医院……”佐竹把手指插到被自己捅开的女人腹部,扑哧扑哧地直插到根部。不过女人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嘴一张一合,轻声自语似的一直说着“医院,医院……”佐竹的手直到手脖子都被血染红了。佐竹在女人脸上擦去手上的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女人漂亮之极,让人以为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医院……带我去。”
“来不及了,你死了心吧!”
女人听到这话,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抓住佐竹满是血的手,朝自己的脖子上拉。
她求佐竹赶紧杀死自己。佐竹用满是血的手抚摸女人的头发。
“等一等。”
看到女人脸上深深的绝望,佐竹的心因为怜悯和欢悦而紧缩。等一等,先别死,我要让你跟我一起达到高潮……佐竹用力地抱紧女人,因全身是血,滑溜溜的。
佐竹醒了。浑身是血。不,以为是血,其实是大量的汗。佐竹环顾四周,敲诈支票的男子假装熟睡,神情紧张。佐竹不理他,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起身。他因十年来再次梦见那个女人而兴奋。女人的灵魂还在周围飘荡吧?佐竹凝视黑暗,想再见她一面。
三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安娜平生第一次乘上日铁时的情景。
傍晚时分,车内混杂,尚不习惯的安娜简直像混入的异物,被别人肩膀和行李碰撞,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车中间。好不容易才分开人群,抓住吊环,眺望窗外的景色。桔红色的冬日夕阳马上就要落山。与那辉煌相反,车站和建筑物投下一片片黑影,几乎没形成具体的影像,飞一般地从视线里消失而去。能分清要去的车站吗?在那儿能顺利下车吗?受不安驱使,安娜多次回视车门口。
那时,如同雨过天晴的夏日清晨,从地面升腾起一片雾霭,安娜听到这里那里响起上海话。近处有同胞,安娜放了心,环视人脸,定耳细听,原来全是日语。
日语和上海话,两种语言的发音相似。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安娜突然被只身在异国的寂寞席卷。脸庞和语音那么相似,自己却独自置身于谁也不认识自己的世界。
安娜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穿着过时大衣、瞪着大眼睛的姑娘。无意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安娜,感到一种窒息,绝对的孤独,眼里涌满泪水。那时,安娜十九岁。
当然,在那以前,对于富裕的日本的畏惧和在这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独自一人的孤独,曾经多次交替出现,时而同时涌上安娜的心头,使她陷入不安。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岁以来的第一次。
如果是为了学习或者研修而来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许可以忍耐。不过,安娜的目的只是为了挣钱,并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中国女性在日本想挣多少就能挣多少,被物色年轻女性的掮客说动了心,安娜率然来到日本。这轻率的举动使聪明认真的安娜此时情绪低落。从小就是优等生,原打算升大学,而今天自己却以日本男性为对象,想轻松地挣钱。这不是堕落又是什么?
安娜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市场上的水果商。两人每天晚上都相互夸耀,相互报告自己的经商成果。他们通过智慧和机遇,出人头地,发了。可是,自己的“经商成果”可以向父母汇报吗?
虽然内心隐藏着出生在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丽的自负,但是还赶不上以富裕社会为后盾的充满自信的日本姑娘。那种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备的。太不公平了。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丧失,加之寂寞,使安娜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乡下姑娘。
安娜到担当保人的掮客推荐的语言学校上课,夜间在四谷的俱乐部打工。
安娜埋头学习日语,不知是听力好,还是有天赋,很快能说只言片语的日语了。乘电车时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够听懂人们对话的大意。也能在大商场买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种感觉良好的衣服。不过,在那电车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脸皮的野猫,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不离安娜的身边。
总之,哪怕一分钱也想多挣,想早日回到上海。回上海后开个漂亮的时装店,自己也会成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语学校上课,夜间在店里打工。不过,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奋斗毫无起色。物价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开支。安娜急了,因为还没攒够目标额的四分之一。不能就这样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这儿。这种没有出路、闷闷不乐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现的微小裂纹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时自己将要毁掉的不安。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为上宾。以前他来到店里时,看到店里人对他特别殷勤,每次都是卖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无缘的客人。不过,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边。
“我叫安娜,请多关照。”
佐竹跟其他既腼腆又自视极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赏安娜的声音似的闭着眼,然后,又跟语言老师似的凝视安娜说日语的嘴角。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学生那样,几乎要站起来。
“加水白兰地行吗?”
安娜一边兑几乎全是水的苏格兰白兰地,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脸。三十七八岁吧?黑皮肤,短发,有点上挑的小眼,厚嘴唇,并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风度,不过让人感到温柔,也可以说有魅力。但是服装太奢侈,跟粗犷的身体不般配,身穿潇洒的名牌黑西服,打着花哨的领带,手戴金色劳力士,拿着金色卡卢奇打火机。跟浮躁的服装相反,一双眼睛很优郁。
这眼是沼泽。安娜想起了何时在杂志上看到的哪儿的大山照片。位于高山顶峰的黑色沼泽。水混浊地沉淀着,像冰一样冷。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栖息着神秘莫测的生物。谁也不敢在里面游泳,也不能划船。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现的空穴,积满黑沉沉的水,吸进星光,根本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这个叫佐竹的男人,或许就是为了吸引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窥视自己的沼泽,才偏爱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没有一件首饰,看起来不像是体力劳动者的手,作为男人,那双手非常匀称。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根本不像经商的,是不是传闻中的无赖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惧。
“是安娜小姐?”
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
“是的。”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
“不。”安娜摇头。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
“不是。”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
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我是女衒. ”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
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
“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
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
“成龙。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
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不过,那绝对不可能。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安娜笑了,还是不信。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
“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
“你讨厌这种工作吗?”
“不是。不过……”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
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我是这样想的。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你不想改变人生吗?”
“怎么不想呢?可是……”
“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
“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
“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
“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有了人缘就有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在这条道上生活下去的思想准备。安娜终于能够把野猫永远地赶走了。
安娜开始管佐竹叫大哥了。佐竹也投桃报李,对安娜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她的疼爱。那时,安娜曾把佐竹不像对别的女孩那样给她介绍客人,认为是喜爱自己的证据。或许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佐竹打电话说想给她介绍客人。
“给安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
“有钱,还很温柔。行吧?”
那个男人当然不是成龙,既不潇洒也不年轻,但有的是钱。每次见面都给安娜一百万,要是见十次就是一千万,一年单这些就足够了。如果一直交往下去,安娜什么时候也一定会成为亿万富婆吧?当储蓄额超过预定目标时,安娜就把成龙忘到了九霄云外。
取代潇洒的影星潜入安娜心中的是粗犷的佐竹。安娜想进人那个沼泽,看一看底下栖息的生物。不,她是要亲手捕捉,就跟狩猎似的。安娜的心焦躁、亢奋,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说“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这句话时的佐竹的沼泽中,自己快速窥视到的是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能捕捉吗?因为自己对于佐竹来说,是特别的女人。
一旦想了解佐竹,安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获知佐竹的一切,因为佐竹谨慎地掩藏着自己。
佐竹不让任何人看他的房间。据陈经理说他偶然看到一个酷似佐竹的人,是在西新宿的一个旧二层公寓的前面。在那儿,陈看到的不是身着名牌服装的佐竹,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不显眼服装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露膝的破裤子、露肘的毛衣,出来丢垃圾。看起来只是个劳累的上班族男人,看到散乱的垃圾,皱着眉开始打扫。陈对安娜说,当时很吃惊,同时也很恐怖。
“店主很有派头,即使不作声,也让人有依靠感。如果我看到的是真实的店主,反差也太大了。想到在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演戏,让人百思不解。为什么要演戏呢?为什么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如果不相信任何人,那就活不下去了。那岂不是也信不过自己?”
佐竹高深莫测,是一团谜。听到这话,员工们在害怕的同时,又被佐竹谨慎地不暴露自己深深地吸引。为什么?佐竹究竟是何等人物?大家各执己见。
但是,对陈所说的佐竹不相信他自己这一意见,安娜不赞成。安娜感到的,这是正处在恋爱中的年轻女性的忌妒。除了自己,佐竹还有心爱的女人。在那女人面前佐竹能毫不粉饰……
“大哥,你跟哪个女人住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安娜忍不住地问。佐竹吃惊地看着安娜,那一瞬间,竟呆住了。
安娜认为那是被说中心思时的逡巡,于是追问:“是谁?”
“别瞎说。”佐竹笑了,然后就跟店里的灯关闭时一样,沼泽里的光全消失了,“我没跟女人住过。”
“那佐竹哥讨厌女人吗?”
安娜听到没有谣传的女人,放了心,随后想到佐竹可能是同性恋者,又担心起来。
“喜欢着呢,最喜欢像安娜这样美丽可爱的女人,真像是让人难以置信的馈赠物似的。”
佐竹说着,抓过安娜细长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左手上,用右手抚摸着。安娜想,那动作就好像在确认工具是不是顺手,她感到佐竹所说的“喜欢”,只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疼爱罢了。
“谁的馈赠?”
“是上天给男人的馈赠啊。”
“上天就没给女人馈赠吗?”
安娜说到了佐竹,但是,佐竹好像没听懂。
“怎么说呢,认为成龙那样的男人是上天给女人的馈赠就行了。怎么样?”
安娜还是纳闷儿。
“我觉着不对。”
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想触及男人的内心。当然徒有虚表的男人不在此列。想触及的灵魂只有一个,是跟自己的灵魂相呼应的。可是,佐竹所说的“可爱的女人”好像不具备灵魂,只是疼爱的对象而已。佐竹难道就不需要女人的灵魂吗?
如果那样,单是认为女人是可爱的,不是任何女人他都可以爱了吗?而对安娜来说,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取代佐竹。安娜感到不满。
“那么,佐竹哥只要女人漂亮可爱就行了?”
“除此以外,男人还奢求什么?”
安娜不再问了。因为她凭直觉感到佐竹的心受过伤害,她想佐竹过去可能吃过女人的苦头。她的心中涌起幼稚的同情,甚至天真地想自己难道不能抚平佐竹的伤痕吗?
不过,去泳池的那天,安娜的幻想破灭了。
安娜看到佐竹听从自己的任性。一起来了泳池,最初感到很高兴。但是当自己受到那个男人诱惑时,佐竹的反应让她很失望,想不到他竟然跟通情达理的叔叔似的眯着眼看。安娜后悔地想:佐竹全然不懂自己的痴心。因此作为对佐竹的报复,自己把初次见面的男人领回自己的房间。那是很少的一点点报复心理作怪,可是,看来佐竹没把自己作为恋爱对象,却这样说:“找个男人玩玩也可以,但不要旷工,不要纠缠太长时间。”
安娜一生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佐竹。佐竹只把自己当作“美香”的商品、男人的玩物。自己之所以受他青睐,是因为自己照他教的那样表演,是个通人性的玩偶。
那晚,安娜失眠了。她意识到一度消失的茶碗的裂痕再次出现了。第二天,更大的打击在等着安娜。
“安娜,老板因为比九点牌赌博被捕了。你由于歇班,还不知道吧?”
陈打来电话。
“被捕,什么意思?”
“被警察抓走了,还有国松和其他员工。据说今天临时停业。如果被警察盘问,要装作一无所知。”
陈说完,挂了电话。
安娜原打算见到佐竹后,问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甚至决定如果他的答复不满意就辞职。现在突然间无事可做,因此一大早就去了泳池,皮肤被晒得通红。
晚上,凝视被太阳晒得火烧火燎的皮肤,安娜不由得想起了昨天跟佐竹一起去泳池的事。自己认为佐竹真心当自己是商品,是不是有些无情?佐竹因为彼此年龄相差太大而犹豫,这也可能。作为证据,佐竹不是一直那么疼爱自己吗?自己不是被佐竹特别关照的女人吗?竟然不相信如此照顾自己、把自已包装到如此地步的佐竹,自己也太薄情了吧?安娜正直爽朗的性情这时占了上风,觉着愧对佐竹。如此一来,她突然怀念起佐竹。
第二天,被逮捕的娱乐广场员工们回来了。原以为佐竹马上也能被释放,却惟独他迟迟没回来,店也歇业一个多星期了。听说老板娘丽华前去探监,却接到佐竹提前放盂兰盆节假的指示。
安娜每天都去游泳,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变成光润的黄褐色。安娜的美貌更加艳光四射,擦肩而过的男人们都不禁频频回顾,在泳池有很多男人主动搭讪。安娜遗憾地想,佐竹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另一番美色,可惜他不在。
“安娜,我有话要跟你说,要紧的话。”
就在那夜,女老板丽华来到安娜的住处。
“什么事?”
“关于佐竹的事,好像他要被长时间拘留。”
丽华用普通话跟安娜交谈,生在台湾的丽华不会上海话。
“为什么?”
“这次逮捕他好像不是因为赌博。我也被调查取证了,似乎跟一起碎尸案有牵连。”
“什么碎尸案?”
安娜赶开烦人地盘桓在脚下的狗。丽华点上烟,察言观色地看着安娜。
“你不知道?三周前发现了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被杀的就是那个叫山本的客人。”
安娜惊愕了,“山本?那个叫山本的客人,纠缠我的那个?”
“就是。大家都很吃惊。”
“真不敢相信……”
山本总是指名要安娜,一刻也不离开。坐在面前就抓过安娜的手,醉了还企图把安娜压到沙发上。使安娜害怕的,不只是他的那个执拗劲,而是山本明显流露出的寂寞。如果是玩乐,可以陪陪他,而寂寞的男人就恕不奉陪了。正乐得看不到他,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警察还要来你这儿,最好早些搬家。”
丽华像是要对安娜花了很多钱的房子估价似的,一边环视一边说二“为什么?”
“警察怀疑因为山本太缠人,所以佐竹杀了他,还说是雇中国人碎的尸。”
“佐竹哥可不会那样做!”
“不过,在娱乐广场他揍过他。”
“这个我听说了。……不就这些吗?”
“不过,”丽华低声说,“佐竹杀过女人。”
安娜吃了一惊,嗓子很干燥,想咽唾沫,但是咽不下。
“而且不是普通杀法。我听说之后吓坏了。我想,要是听说过他干的事,店里的女孩子们都会辞职。”
“……怎么个杀法?”
安娜想起了佐竹的沼泽底下闪烁的怪光。
“是以前啊,佐竹给黑社会头子当保镖时的事。那人是附近有名的黑社会头子,据说已经死了。他靠贩卖毒品、拐骗妇女卖淫大发横财。佐竹好像干些追回逃走的女人或者催债之类的工作。有一天,一个女人偷跑了,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偷偷跑到别的店。佐竹把那个女人捉住,关进房里,玩弄致死。”
“玩弄致死是什么意思?”
安娜抑制不住声音的颇抖。她想起了孩提时代,全家人到南京旅游时,在那个战争博物馆看到的恐怖的偶人。佐竹的沼泽底下潜藏的竟是如此让人恐惧的过去。
“可惨了。”丽华明显地紧皱了一下描成半月形的眉毛,“不是人干的。剥光了不停地打,而后强奸。听说,为了使几乎绝气的女人再醒过来,用刀子在身上到处捅,而后又强奸那个血淋淋的女人。听说那个女人遍体鳞伤,牙也被打掉了,惨不忍睹。据说连那个黑社会头子都害怕了,从此疏远了佐竹。”
安娜发出长长地尖叫声。不知何时,丽华走了。只有可爱的长卷毛狮子狗歪着头,不停地摇着小尾巴。
“宝贝。”
回应安娜那温柔的呼唤,小狗高兴地叫了。安娜想起买这条狗时的事。因希望身边有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于是安娜去宠物店,从中选了这只最讨人喜欢的小狗。与此同时,安娜注意到男人喜欢女人,就跟自己喜欢狗一样。对于佐竹,安娜只是他的宠物而已。佐竹之所以疼爱自己,就跟自己疼爱宝贝一样。自己绝对进入不了佐竹的沼泽底。安娜哭了。
四 雅子家里来警察是在事件被大肆报道的第四天。
雅子早在工厂接受了刑警的调查,回答了简单的提问。她也已经想到早晚警察会到家里来,因为众所周知,在盒饭工厂雅子跟弥生最亲近。不过,雅子自信在自家浴室碎尸的事不会露馅,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弥生。更何况她确信,他人根本不会推测那样的动机。
“您这么累还来打扰您,很对不起。我一会儿就走。”
叫今井的年轻人,是去工厂调查的刑警的搭档。或许他知道雅子她们上了一夜班,对自己上午的来访很是过意不去。雅子看了看表,刚过九点。
“没什么。您走了我再睡。”
“是吗?不过,真是很不合规律的生活,对家人没有影响吗?”
雅子说话爽快,今井也直接切人正题。雅子戒备着,不能因为今井年轻而小看他。
“大家都习惯了。”
“或许如此。不过,晚上最重要的女主人不在家,您丈夫和孩子会不担心吗?”
“是呀,那有什么办法呢?”
能说自己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人吗?雅子一边请今井到起居室,一边苦笑。
今井认真地说:“确实让人担心啊,男人这样还没什么关系。我认为女人彻夜在外让人担心。”
雅子自己也坐到桌边,茶也不沏,跟今井相对而坐。雅子想,刑警虽然年纪轻轻,奇思怪想却不少。穿着白色凹领短袖运动衫的今井并不理会雅子对他的看法,把手里拿着的浅茶色夹克悠闲地搭到椅背上。
“香取女士,就上夜班的事跟您丈夫有协议吗?”
“协议?没有。不过他担心工作紧张,怕我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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