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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桐野夏生(日)
第一章 夜班

香取雅子比约定时间提前到达停车场。一下车,就被七月充满湿气的夜幕包围。或许是闷热的缘故,一片漆黑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仰望着尚无出现星辰的夜空。在舒适的空调车内,降了温的干燥的皮肤,很快就变得汗淋淋的。
与新青梅公路方向飘来的废气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地传来一股油炸食品的难闻的油腻味。这就是过一会雅子即将上班的盒饭工厂里的气味。
“真想回去!”
一闻到这种气味,雅子头脑中就浮现出这句话。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回哪儿,才出现那种念头。毫无疑问,不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家。为什么不想回家?
究竟想回哪儿?一种迷茫的心情使雅子感到困惑。
从午夜零点到早上五点半,中间不能休息,连续制作通过传送带传来的盒饭。
做计时工,工资比较高,但却是一项需长时间站立的艰苦工作。当身体不舒适时,想到如此辛苦,不止一次地想打退堂鼓,辞掉这份工作。但是这种毫无目标的心情与高收入是相当矛盾的。
雅子像平时一样,点上一枝烟。吸烟是为了消除工厂中的气味,这是刚进工厂时想出来的办法。
盒饭工厂大约位于武藏村山市的中央,与巨大的汽车制造厂的灰色围墙外面的公路遥遥相对,孤零零的一大片。工厂周围是一片落满尘埃的田地和几家小型汽车维修厂。土地平整,视野开阔。工厂的停车场还需由此向前步行三分钟,在一家已经荒凉的废弃工厂的前方。
停车场是一片仅仅简单平整过的开阔空地。虽然大体上用胶带划定了停车位置,但因落满了尘埃,停车线并不固定。接送员工的两用轿车及轻型汽车等杂乱无章地停放在那里。
如果有人藏在草丛里或汽车旁边,是很难发现的。这里也是一个很容易出事的地方。雅子小心翼翼地边观察周围的情况,边锁上车门。
突然,传来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黄色的车灯,瞬间把夏天茂密的草丛映得通明,一辆绿色的高尔夫敞篷汽车驶进停车场。从卷起帆布篷顶的驾驶座上,肥胖的城之内邦子探出脑袋,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邦子随意地把高尔夫车停在雅子那辆褪色的红色花冠牌轿车旁。尽管车子往右放偏了,但邦子却毫不在意。无论是拉侧闸,还是关车门的声音,都超过一般人。她对一切都好浮华,喜欢张扬。
雅子用胶鞋鞋尖捻灭了烟头。
“你的车造型可真漂亮啊!”
即使是在工厂,也要找个什么话题聊聊天。
“是吗?”邦子高兴地伸了一下舌头。
“不过,因此而欠下一屁股债也够蠢的吧?”
雅子暖昧地笑了笑。邦子欠的债好像不完全是因为买车,邦子的东西名牌居多,服装方面也花销很大。
“咱们快点走吧。”
从停车场到盒饭工厂的路上,从年初开始,常有流氓出没。迄今已发生过多起女工被强行拖到暗处、遭到强暴的恶性事件。昨天,工厂领导刚刚提醒大家:
“务必要结伴,一起上班。”
两人在没有路灯的黑乎乎的土路上走着。右侧,毫无秩序地排列着一些公寓楼及一些带有宽敞院落的农户。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是有人烟生息。左侧,夏草从生的暗渠对面,已废弃的老盒饭工厂和已关闭的保龄球馆连成一片,既闲寂又荒凉。据遭遇流氓袭击的女工们说,就是被拖到这片荒地遭到侮辱的。雅子警惕地左右巡视,和邦子加快了脚步。
从右侧远处的一栋矮小公寓中,传来操葡萄牙语的男女吵架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一工厂上班的同伴。这家盒饭工厂除了雅子这些主妇计时工之外,还雇佣了许多日裔的巴西人,其中有不少是夫妇。
“这几个流氓是不是巴西人呀?大家都这样议论。”
黑暗中,邦子皱着眉头说。雅子毫无表示,只管默默地走着。她想,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令人头疼的。只要在这家工厂上班,无论你怎样注意,都难以消除身心的郁闷。作为女人,只有自卫,别无良策。
“听说那家伙长得虎背熊腰,力气大得不得了啊。他什么也不说,一上来就紧紧抱住你,让你连气都喘不过来。”
邦子的口气中,甚至流露出一种向往的感觉。雅子感到仿佛乌云覆盖星空,邦子的心中是否也被什么塞满了呢?
背后,传来自行车刹闸的声音。她们两个心情紧张地回头一看,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上了年纪的妇女。
“是你们两个呀,早上好!”
原来是同伴吾妻良惠,五十五六岁的寡妇。她心灵手巧,下起活来一个顶两个,被工厂的同事们揶揄地称为“师傅”。雅子放心地说:“啊!太好了,原来是师傅呀,早安。”
大概是不喜欢良惠,邦子有意慢了半步。
“连你也叫师傅,以后可不要喊了,啊。”
话是这样说,但良惠喜形于色,急忙跳下车,和大家一起步行。真不愧为体力劳动者,尽管骨骼瘦小,个头很矮,但身体却结实健壮。然而,与身体相比,瘦小的脸盘在夜色中显得苍白,不知为什么有些娇媚的感觉。正是这一点,使良惠给人一种薄命的印象。
“因为大家都议论流氓的事,你们两个才结伴一起来的吧?”
“是呀,因为邦子还年轻嘛。”
邦子嘿嘿地笑了。邦子二十九岁。良惠边躲避夜色中的闪光的水坑,边瞅了一眼雅子的脸。
“你也是呀,容光焕发正当年,才四十三岁吧?”
“越说越离谱了。”
雅子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几乎从未有过如此肆无忌惮的纵情议论的气氛。
“那个已经停了吗?没有那种欲望了吧。”
良惠像是开玩笑说。但雅子却以为的确如此。自己如今就像爬虫类,在又冷又干燥的地面上爬行。
“可是,师傅为什么比平时迟到了啊?”雅子换了话题。
“啊,我婆婆老是缠磨不休呀。”说完,她紧皱着双眉。良惠必须照顾卧床不起的婆婆。
雅子没有继续追问,注视着前方。左侧,一片荒废的房屋的尽头,停着几辆向连锁食品店快速运送盒饭的白色卡车。在它们的远处,深夜中的盒饭工厂巍然屹立。荧光灯亮如白昼,宛如一座不夜城。
良惠去附近存车处存上自行车后,三人一起登上厂房外的楼梯,上面铺着已经踩破了的绿色化纤地毯。
走进二层的大门,右侧是办公室,走廊的最里面有休息室和更衣室。由于车间在一层,工人们更衣后,还需返回。禁止穿鞋进入车间,那里铺着红色的带孔地毯。荧光灯发出红色的光,走廊里显得阴森森的。女工们的面部看起来暗黑,毫无光泽。雅子注视着同伴们疲惫不堪的脸,心想,我大概和她们一样吧。
卫生监督员驹田手里拿着除尘滚子站在拖鞋面前等候。沉默寡言的驹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每个人的背后推一下滚子。这样做是为了事先将每个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清除掉。
女工们在铺有榻榻米的宽敞休息室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说笑着。大家都已换上白色工作服,吃了早点,喝了茶水,等待开工的时间。也有的人想,哪怕打个盹也好,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近百人的夜班工人中,约三分之一是巴西人,其男女比例为各占半数。因赶上假期,学生打工的数量有所增加。但几乎大部分还是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计时工。
雅子一边和年纪大的人打招呼,一边走进更衣室,发现山本弥生一个人坐在室内的一角。看到三个伙伴,她也毫无表情,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坐着。雅子问候道:“阿山,早上好!”
弥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但瞬间就消失了。
“你好像很疲劳呀。”
弥生点了点头,仍然沉默不语,表情忧郁。在四个女工中,不,在所有上班的女工中,弥生长得最漂亮,五官匀称得无可挑剔——眉清目秀,高高的鼻梁,浑厚的小嘴。个头虽不算高,但体形苗条,富有魅力。在厂里是有名的美人,所以,既容易受到伤害,又为人们所喜爱。
雅子一直在保护着弥生。与好胜心强的自己不一样,弥生总是与世无争。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一种与郁闷无缘的性格,让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是一个心绪复杂不断变化的可爱女人。
“你哪儿不舒服?无精打采的样子。”
良惠用略显红肿的手在弥生的肩上“啪”地拍了一掌,使弥生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的良惠回头瞅了瞅雅子。雅子用眼神示意两个人先走,然后坐到她的前面。
“哪儿不舒服吗?”
“唔,没什么。”
“和丈夫吵架了吗?”
“要光是吵几架,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
弥生意味深长地说,用恍惚无神的目光,看着雅子背后的天空。
雅子为了节省时间,边用发卡归拢一下披肩发,边问:“出什么事了?”
“过会儿告诉你。”
“现在就说吧。”雅子一边确认墙上的挂钟时间,一边催促道。
“过会儿说吧,说来话长呢。”
瞬间,弥生的面部出现愤怒的表情,但立刻就消失了。雅子不再坚持,站了起来。
“那好吧。”
说完,雅子急忙走进更衣室,找自己的工作服。所谓的“更衣室”,只是人们那样叫罢了。只不过是用窗帘布与休息室隔开的一个空间而已。与百货商场的减价商品柜台一样,结实的衣帽架拥挤不堪地摆了一大排,工作服挂在自备的衣架上。上白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换下来的工作服。相反,上夜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刚刚换下来的五颜六色的服装。
“我们先走了。”
良惠和邦子拿着发网和帽子走了出去。已经到了必须打出勤卡的时间了。工厂规定十一点四十五分到十二点打卡,然后到一层车间的入口处待命。
雅子找到自己的衣帽架,上面挂着带拉链的工装式大褂和腰间带松紧的工装裤。她麻利地在T 恤衫上罩上白大褂,并一边防范着休息室中男人们的目光,一边脱下制服女裤换上工装裤。这里根本没有男女隔离的更衣室。虽然已在这里工作两年了,但至今仍然难以适应这男女不分的环境。
用黑色发网罩住用电热卷整过形的头发,又戴上被称为“知了帽”——一种用纸做出的浴帽似的帽子。当雅子手拿透明塑料长围裙走出更衣室时,弥生还木然地坐在原处。
“阿山,快点儿!”
看着弥生缓慢地站起来,与其说是感到焦急,莫如说是为她担心。休息室里的员工几乎都走了,剩下的是几位巴西籍的男职工。一个个满面倦容,叉开粗壮的双腿,靠着墙壁在吸烟。
“早上好!”
其中的一位举起拿着烟头的手问好。雅子含笑点了点头。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宫森和雄”。他肤色浅黑,浓眉,鼓脸,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外国人。的确,和雄适合干用平板车运送米饭、再把它放到自动化流水线上的力气活。
“早上好!”
和雄也向弥生问好,精神恍惚的弥生没有理睬他,和雄露出失望的神色。在人际关系淡漠的这家工厂,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雅子与弥生上完厕所,带上口罩和围裙后,用刷子刷了手和胳膊,喷上消毒液。打完出勤卡,穿上白色作业鞋后,在通往车间的楼梯口,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
驹田用除尘滚子再次在两人的背部滚了一遍,并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们的指甲和手指。
“没有伤吧?”
只要手上有一点伤痕,就绝不允许接触食物。两个人伸出双手,通过了检查。
或许与心理作用有关,弥生的脚跟有些站不稳。
“我说,弥生,今天你这个样子能行吗?”
“嗯,没事。”
“孩子们怎么安排的?”
“唔。”弥生暖昧地回答。
雅子再次审视弥生的脸庞。可能与戴作业帽和口罩有关,只能看到一双无神的大眼。弥生对雅子探寻的视线毫无察觉。
来到一层的车间,凉飕飕的冷气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使人闻到如同打开冰箱时的那种气味。冷气在水泥地上流动,尽管是盛暑,车间里却很凉爽。
两人在车间的入口处加人了等待开门的行列。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转身递了个眼神。她们四个人是总在一起操作、相互帮助的伙伴,如果没有伙伴的相互鼓励,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紧张的工作。
车间的大门开了。工人们一起涌入,再次洗手和胳膊,并进行消毒。盖到脚脖的围裙也必须用消毒液擦洗干净。当动作缓慢的弥生和等她的雅子终于用消毒液洗完,来到传送带前面时,其他人已做好了开工的准备。
“快!快!”
性急的良惠催促道,“中山快来啦!”中山名叫早朝部,是夜班的车间主任。
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嘴损,苛刻,好对定额说三道四,计时工们都讨厌他。
“对不起,对不起。”
雅子急忙取来一次性塑料手套和己消毒过的擦手用布巾,递给弥生几条。弥生直到戴上手套,好像才意识到要开工了。
“你可要注意安全呀!”
“谢谢!”
返回传送带的前面,良惠让大家看了带图片的说明书。
“首先,是咖喱盒饭,一千二百盒。我来盛饭,你和平时一样,给我递饭盒,可以吗?”
“盛饭”是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是关系到整体速度的关键。所以“盛饭”
工序向来是由手脚麻利的良惠担当。良惠希望递饭盒这项工作由知心人雅子担当。
雅子为了使扣在一起的塑料饭盒递起来方便,一个个都拆开了。她边做准备,边回头眺望弥生,因弥生动作迟缓,往米饭上浇咖喱汁的轻松工作被别人抢去了。
只顾自己能保住浇咖喱汁工作的邦子耸了耸肩膀。尽管同伴想帮忙,但本人如果不主动配合,也是枉然。
“她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良惠皱着眉头说。雅子默默地摇摇头。今天,弥生的表现的确异常,果然被排除在流水线作业之外。无处可去的弥生,迫不得已只好转到缺人手的搅拌米饭的工序。雅子心急如焚,对走近身旁的弥生悄悄地说:“这个活可够累的,你…
…”
“我知道。”
车间主任中山突然跑过来。
“快干!混蛋,你们在磨蹭什么?”
他在知了帽上又罩上一顶带帽檐的作业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黑边眼镜下的一对小眼明显地闪着凶光。
“怎么样,那个丧门星来了吧!”
良惠咂咂嘴。
“这个恶棍!”
被骂作“混蛋”而感到屈辱的雅子小声地回了一句。她很讨厌妄自尊大的中山。
“请问,他们让我来搅拌米饭,怎么拌呢?”
一位好像刚上班的中年妇女胆怯地问。
“你呀,站在这儿把米饭拌匀。我呢,要这样把米饭盛到饭盒里,然后,递过去,让别人在上面浇上咖喱汁。你对面的那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你模仿着她做就可以了。”
良惠很和蔼地指着站在传送带对面的弥生说。
“我明白了。”
尽管如此,还没掌握技巧的这位新手,为难地环视着周围。但良惠却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传送带的开关。“轰隆”一声,传送带开始转动。雅子侧眼看了一下,确认良惠设置的速度比平时快。因为觉得开机有点晚,良惠想加快干活的速度。
雅子开始熟练地给良惠一个一个地递饭盒。自动装置的出口处“吧哒”一声,一份四角形的饭团流出。良惠用饭盒接住,放在秤上,大体确认一下分量后,放到传送带上。她的动作非常娴熟。
有把四角形米饭拌匀整平的,有浇咖喱汁的,有切炸鸡块的,有把鸡块放到咖喱汁上的,有称“福神”牌咸菜分量并放到盒子里的,有盖上塑料盒盖的,有用胶带固定饭匙的,有贴封条的,就这样,一道道分工精细的作业,随着传送带的转动,逐一完成,最后,一份咖喱盒饭制作完毕。
日复一日的流水作业开始了。雅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还得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站五个半小时。即使想上厕所也必须一个个地轮着去。
从提出申请到轮到自己,大约需要等近两个小时。所以,要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同伴之间相互帮助,尽量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作业。这是使身体不致被摧毁,能够长期坚持这一工作的诀窍。
开工一个小时左右,听到新来的女工喊了一声,效率立刻降了下来。流水线的速度有点受影响。这时,弥生急忙伸手把新来女工的那份饭也拌匀了。雅子想,她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只能自扫门前雪,更何况,今天的弥生是那样疲倦。
凡是老职工都知道,“搅拌米饭”是件累活儿,因为米饭不是刚出锅的,既凉又硬,要把呈四角形的米饭瞬间捣碎,不但需要腕力和手指的劲,而且,还要用腰上的劲,所以,连续干下来腰部常常感到酸痛。搅拌一个小时,从背部到肩膀都疼痛难忍;再坚持一会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所以,这个活一般都交给新手去于。弥生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一直搅拌不停。
一千二百盒咖喱饭加工完毕。女工们迅速地清理传送带,必须立刻转移到另一条流水线。
下一道作业是制造两千盒“幕之内特制盒饭”,“幕之内特制盒饭”盒内装的材料多,所以流水线也长。后面的工序由许多戴着蓝色知了帽的巴西工人担任。
良惠和雅子与往常一样,担任“盛饭”的角色。让机灵的邦子当副手,这样就能确保让弥生做最轻松的往炸猪肉片上浇调料的工作。用双手拿一片炸肉片,在调料桶中浸一下,然后,把两张浸过汁的肉片排列在一起。这是一份远离高度紧张的流水线的轻松工作。这样,不但弥生能够胜任,雅子也可以安心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了。
可是,当作业结束、开始清理现场时,一种什么东西被弄倒而发出的激烈碰撞声使员工们大吃一惊。原来是弥生被装炸猪肉片浇汁的容器绊倒。金属盖嘎啦嘎啦地滚到旁边的传送带边,周围是一片浓茶色的浇汁汪洋。
车间的地面因油腻的浇汁而变得滑溜溜的。熟悉这道工序的人,轻易不会出这种事故。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满脸气得紫红的中山跑过来,大声训斥道:“啊!洒了这么一大片!”
儿位男职员拿着拖把慌忙赶过来。
“对不起,我滑倒了;”
屁股泡在浇汁中的弥生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雅子急忙跑过去把她拉起来。
“快起来!”
雅子发现,在弥生卷起的工作服的下方,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块不小的青黑色斑块。这就是弥生失魂落魄的原因吧?像是被上帝摁了一个不吉利的图案似的,斑块在她那白皙的腹部上显得格外醒目。雅子“啧啧”了两声,急忙放下弥生的工作服的下摆,以防别人看到青斑。
即使想去换衣服,也没有可替换的。结果,弥生仍然穿着屁股和两袖沾满炸猪肉浇汁的作业服继续工作。白大褂沾上了浓浓的浇汁,立刻被染成咖啡色,虽然还没有渗透到里面,但气味却很冲。
清晨五点半,因没再加班,完成作业的工人们陆续回到二楼。雅子她们四人,通常是换下工作服后,从自动售货机买来饮料,边喝边聊,二十多分钟后才回家。
“你今天有点不正常,出什么事了?”
一无所知的良惠注视着弥生。熬了一个通宵的良惠的脸上露出与其年龄相适应的倦容。
弥生一口喝干了纸杯中的咖啡,稍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昨天,和他大吵了一架。”
“吵架,还不是家常便饭,对吧?”
良惠为求得支持,对邦子笑着说。邦子把一根细长的薄荷型香烟轻浮地横衔在嘴中,眯缝着一双小眼,不冷不热地附和着说:“你和山本不是感情很好吗?
还时常一起带着孩子出去玩吗?”
“最近从来没出去过。”弥生嘟囔了一句。
雅子默默地注视着弥生。一坐下,一种潜伏了好久的极度疲劳感传遍全身。
“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的。在漫长的人生中,既会有低谷,也会……”寡妇良惠想用老生常谈安慰她。弥生却用激烈的语调甩出一句:“可是,他把存款全都挥霍掉了,真是个败家子!”
大家都被弥生口气的激烈程度及内容的严重程度惊呆了,鸦雀无声。
“干什么用了?”
雅子点了根烟,吐了口烟问。
“说是赌博,什么‘比九点’游戏什么的。”
“你丈夫不是一位比较正派的人吗?怎么能走上赌博这条邪路呢?”
良惠惊讶地睁大双眼。
“咳!”弥生无力地摇摇头。
“有一家他常去的店,好像在那里玩,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多少储蓄呢?”
邦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眼睛里放着光。
“五百多万。”
弥生有气无力地答道。邦子屏住呼吸,瞬间,露出一脸羡慕的神色。
“绝不能轻饶了他。”
邦子一说完,弥生又出现刚才让雅子见到的那种愤怒的表情。
“你们说呢?而且,他还捣了我的心口。”
弥生掀起上衣,让大家看了那块青斑。良惠和邦子互相递了个眼色。
“我现在正在反省呢。”良惠劝解说,“我们两口子那时也常吵架。每次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了。我丈夫是个粗野的人。可是,你丈夫不是那种人吧?”
“不知道!”
弥生说完,就隔着T恤衫抚摸胸口。
外面己露出鱼肚白,与昨天一样,今天好像又将是一个又湿又闷的日子。雅子和骑自行车回家的弥生在厂门口告别后,与邦子一起去停车场。
“今年好像是无雨的梅雨期呀。”
“又该缺水了吧。”
邦子抬头仰视阴沉沉的天空。邦子的脸胖得像气球似的。
“若老是这样,恐怕会旱的。”
“我说,雅子!山本可怎么办呢?”
“咳!”雅子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邦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要是我,就跟他离婚。这可不是他一时糊涂的问题。两口子的血汗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糟踏光了呢?”
“是啊!”
雅子随声附和说。可是,弥生的两个孩子才只有三岁和五岁。这不是马上能够决断的简单问题。看来为将来担忧的不只是雅子一个人。
两人默然地走到停车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那么,再见!”
“好好休息吧。”
早上能说“好好休息”吗?雅子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陷入沉思。疲劳突然袭来,仰视长空,感到刺眼的疼痛。
二 邦子打开高尔夫车的点火开关,一踩油门,巨大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在停车场的上空。最近,车的运行状态一直良好。去年,光修理费就花去二十多万。
“喂,我先走了。”
年长的雅子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驶出停车场。邦子礼貌地点着头目送。
和其他人不一样,雅子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当雅子走远时,邦子才松了一口气。邦子与工厂的同事一告别,就脱去伪装,立刻露出真面目。
雅子的车刚出停车场,就在那里等信号。看着花冠车尾部凹下的伤痕。邦子心想,也真是的,那样的车还能坐吗?红色的喷漆已经脱落,从那陈旧的样子看至少已经跑了一百万公里以上。而且,还贴着交通安全的红色粘贴纸广告,真是多此一举。像自己一样,哪怕买部半新不旧的车呢,能坐上外观漂亮的车心情该多好啊。要不,干脆贷款买部新车。
雅子这个人,从年龄、容貌、线条来看都不错,可就是不注意修饰打扮。
邦子开始放立体声音乐。一位像是用谣曲演唱流行歌曲的女高音的声音在车内回荡,躁得让人难受。其实,她对音乐毫无兴趣。放歌曲只是想获得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的感觉,以及想确认自己的车的性能而做的一种尝试罢了。
邦子为使冷气能直接吹到身上调节了风向,并撑起帆布顶篷。像蜕皮的蛇似的,车篷渐渐地鼓了起来。本以为是平常的现象,却戏剧般地变得富有刺激性,邦子喜欢这种激变的瞬间。她想,人生也能如此该多好啊!
邦子停住思路,又想起雅子。她总是穿一条工装裤,褪了颜色的儿子的T恤及破衬衣。冬季,加件运动服或淡雅的毛衣。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披的那件羽绒夹克。为了防止破口处羽毛露出,她竟用胶带纸粘贴。这种做法是让人难以理解的。
邦子曾端详过冬天的秃树,心想真的有点像雅子。苗条的体形,微黑的皮肤,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稍稍化妆,如果再换上件自己穿的这种高档服装,至少看上去会年轻五六岁。哎,真是可惜。邦子是既羡慕又鄙视,有一种复杂的心态。
打断思绪,反思自己是一个丑女人,又丑又胖的丑八怪。邦子一边注视着反望镜,一边体会平时经常感受的那种绝望的心情。
自己是鼓腮,大脸,但眼睛却很小,鼻子又宽又瘪,而嘴却又小又尖。自己之所以长得丑,全都是因为大小比例失调。特别是下夜班的清晨,更是丑得吓人。
邦子从化妆包中取出胭脂纸,在胖脸上拍了拍。邦子深知,自己没有任何特长,长相又不好,不可能找到收入高的工作。由于劳动强度大,越来越能吃,所以就胖了起来。
邦子突然对一切都感到不顺心,猛地挂上高速档,一踩油门,高尔夫车就像弹出一样冲出停车场。看到反望镜中映出的一层灰尘,邦子感到很开心。
邦子把车开上新青梅公路,向都心方向跑了一程,终于在信号灯处右拐开向国立方向。在左侧的梨树园对面,出现了一座小规模的公寓,那就是邦子的住处。
邦子在这里早就住够了。但是,从姘夫哲也和自己的收人情况看,目前,也只能住在这里。邦子想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场所与不同的男人过着不同的生活。当然,所谓的不同,应该是各方面都是一流的。自己注重档次,老是做那些不现实的美梦,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呢?
邦子把高尔夫车停在公寓停车场指定车位里。周围停的车都是轻型汽车或是国产大众小汽车。为自己的车感到自豪的邦子下意识地猛地用劲关上了车门。她想,说不定有人会因此而注意自己呢?但是,她也知道,这样做,如果有人责备,会陷入被迫向人道歉的窘境。即使当场被人瞧不起,也必须活得潇洒才行。
坐上撒满印刷品的电梯,啪嗒啪嗒地穿过因堆放着三轮车及生活协会的泡沫苯乙烯箱等而乱糟糟的走廊,来到五层自己家门口,打开房门,进入昏暗的室内,从里屋传来动物似的鼾声。因已习以为常,她并不在意。邦子从门外取下早报,放在通过邮购买来的餐桌上。
除电视栏目以外,邦子从未看过新闻等内容。即使姘夫哲也,也只看三版的报道及体育栏目。因觉得太浪费,一度曾想停订,但广告内容难以割舍。邦子从大量的不动产广告中取出登有招聘女工信息的广告放在旁边,打算以后有功夫再仔细阅读。
室内闷热异常。邦子打开空调,又打开冰箱。这样空腹恐怕难以入睡。可是冰箱里一无所有。昨晚,在自选商场里买的土豆色拉和饭团明明都放在里面了。
肯定是哲也吃了,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气鼓鼓的邦子用力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打开快餐点心袋。然后打开电视机,调到清晨的大型综艺节目频道,以便能快点欣赏演艺界的丑闻,并等待进入梦乡。
“烦死人了!把声音调小点!”
哲也从屋里吼道。
“什么?反正你已经到了起床的时候了。”
“还有十几分钟呢。那好吧!”
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邦子的胳膊上。原来是个打火机,被击中的地方立刻变红了。邦子抓起打火机怒气冲冲地站到哲也的床旁。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我已经累瘫了吗?”
“你说什么?”哲也脸上露出一丝怯意,“我不也是很累吗?”
“所以,你就认为该扔这个打我吗?”
邦子用打火机点着火,伸到哲也的眼前。
“快把火灭掉。”
哲也用手一拨,打火机滚落在榻榻米上。邦子顺势从后面猛击哲也的手。
“你想干什么?我的手快断了。哎哟,看看这,你……你别闹了,大清早的。”
“讨厌,你!你把我的色拉吃了吧?”
“你就用这种口气质问我?总是盛气凌人的。”
比邦子的身体小一圈、瘦小、虚弱的哲也很厌烦地锁紧眉头。前年,哲也终于找了份来往于各医院推销药品的工作,把披肩发剪短了,所以更加显现出一副穷酸相,邦子一点也不喜欢。在涩谷繁华街道游荡时的哲也,虽傻里傻气的,但外表尚可。邦子在涩谷的游乐中心工作时,两人认识了。当时的邦子比现在瘦得多,像哲也这样的男人还是比较容易上钩的。正是因为那时用信用贷款大量购买服装及装饰品,现在才不得不过着火烧屁股的紧巴巴的日子。
“是你吃的吧?老老实实承认,给我赔礼!”
邦子冷不丁地骑到躺在床上盖着毛巾被的哲也身上。邦子肥胖的身躯压得哲也发出求饶的悲鸣。
“我不是说你快下来吗?”
“说!你要老老实实承认,我就饶你!”
“是我吃的,对不起啦。不过我回家一看,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啊。”
“你不会自己买?”
“我记住了。”
哲也刚把头扭向一边,邦子立刻把手伸向他的胯间。那个东西软软的。
“你怎么阳痿了!早晨能不上班吗?”
“快下来!”哲也用一种好像极不耐烦的口吻说道,“请你快下来!你太重了!你,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重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邦子用大腿夹紧哲也细长的脖子。哲也道歉地只说了声“对不起”就说不出话来了。
“哼。”邦子气哼哼地从哲也的身上爬下来。她对最近与哲也的性生活感到非常失望。他虽比自己还年轻,但却是个无用的家伙。
邦子怒气冲冲地回到中厅,看到哲也慢腾腾地抬起上身。
“啊,我要迟到了。”
“你还知道迟到啊。”邦子不理睬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
只穿T 恤衫和运动短裤的哲也走了出来,用手摩挲了一下脖子,从邦子放在桌子上的薄荷烟中抽出一根。
“不要吸我的烟!”
“不就一枝吗?行吧?我的已经抽光了。”
“那好吧,一根二十元。”说着,邦子伸出手来。
对于她这种并非是开玩笑的语气,哲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邦子连头也不回,开始专心看电视。
十五分钟后,哲也默默地走出家门,邦子在比自己瘦小的“偶人”睡过的床上躺下。
邦子醒来时已接近下午两点。起床后,立刻打开电视机,边欣赏综艺节目边吸烟,等待身体从睡眠中完全恢复。综艺节目的内容与早晨几乎没有变化,但她并不在意。
邦子感到饿了,连脸都没洗,就出去买吃的东西。在住宅区的入口处有一家昼夜营业的小卖店。这是一家偶尔也卖她们厂生产的盒饭的连锁店。
邦子拿起一盒“幕之内特制”盒饭,上面写有“三喜食品,东大和工厂,上午七点出厂”。没错,是自己流水线上加工的盒饭。邦子干的是放炒鸡蛋的轻松工作,曾被中山训斥“不要放那么多鸡蛋”。那家伙的确令人讨厌,什么时候如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心里就出不了这口气。
昨晚的夜班与平时不同,很轻松。只要和良惠、雅子一起干,就能够选轻松愉快的工种,今后也得跟着她们一起干。邦子不由得低声地笑了起来。
返回家里,邦子继续观看综艺节目,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吃盒饭。往嘴里放被浇汁染成茶色的炸肉片时,不由得想起被浇汁桶绊倒的山本弥生。今天早晨的弥生确实有点失态,邦子啧了啧嘴。当时她的确心不在焉,以至于同伴们也爱莫能助,感到棘手。说什么被丈夫打了,真是岂有此理。要是自己的话,就要坚决还击。
邦子吃完炸肉片,在硬梆梆的冷冻烧卖上浇上酱油,在洒芥末面时,头脑中浮现出弥生的面容。长得那么漂亮,根本不用去上夜班,要是自己,绝对会去快餐店或酒馆工作。在那儿干收入更高。尽管是近似于风尘性的工作,但也没什么可怕的。遗憾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身材和体形没有丝毫的自信。
恰在这时,电视中出现女高中生的特辑。邦子放下方便筷,不由得看入了迷。
染成棕色的长长的披肩发,身体纤细的女高中生脸部用电子橡皮处理过,正用变音的声调说着:“老爸是钱包,是我的钱包,什么?你说我?想让老爸买什么?
西服,四十五万多元一套的。”
“混蛋!不要愚弄人了。”
邦子不由得面向电视大吼一声。如果是四十五万元一套的西服,大概不是夏奈尔就是阿玛尼吧。连自己都想能买一套夏奈尔。然而,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到处都有,自己已无任何商品价值。真是岂有此理。邦子连续嘟囔了好几遍。
在这家工厂工作,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能与雅子相识。邦子边吃冷饭边想。雅子以前在一家有信誉的公司做事务性工作,听说是因体制改革而被迫辞职。凭自己的直觉,雅子绝不可能长期在这家工厂干这种紧张的夜班工作。总之,或许有一天会升为“准职员”吧。不,也许被提升为干部也并不是梦想。到那时,如果还跟着雅子干,是会有好处的。不过,令人感到不称心的是,似乎雅子对自己好像不太信任。
邦子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空饭盒扔进水池旁边的垃圾箱,然后开始浏览报纸中缝的招聘信息及广告。仅靠工厂计时工的收人,不要说返还越积越多的贷款,连利息都还不上。白天的计时工,薪金低得可怜。因为白天干八个小时和晚上干五个半小时薪金是一样的,所以绝对不能辞掉夜班。如果白天不休息,身体受不了。
这样将会永远恶性循环下去。邦子不想承认自己是懒虫。
但是,她也不想考虑自己已借了多少钱。最近,到了连还利息都成问题的地步。连本金是否减少、还有多少都不清楚。
傍晚,邦子化好妆,穿上仿夏奈尔西装走出家门。她想找一份在十一点半上夜班之前能够干的轻松的计时工作。
来到自行车存放处,正赶上邻居家的主妇从外面回来。她穿的好像是从自选商场买的廉价夏季西服,提着购物袋,一脸的倦容,看样子在公司一定累得够呛吧。
邦子微微地点了点头,主妇边含笑点头,边抽动鼻子闻味。或许是为自己的香水而吃惊吧,今天搽的是“可可”牌香水。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牌子的香水。工厂是禁止用香水的。但是,没关系,反正在上班之前还要洗澡的。
邦子骑上自行车,在狭窄的街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那家小酒馆在紧靠车站的东大和路。因考虑到没有停车场,必须骑自行车去,这的确是个缺憾。要是赶上雨天该怎么办呢?但是,如果乘电车,邦子的公寓离车站很远,很不方便。如果运气好被录用,搬家也在所不辞。
二十分钟后,邦子来到名为“贝鲁法莱”的酒店前。本来想自己的希望不大,但这种位于市郊乡村的大众酒店,说不定也会录用自己。想到这儿,邦子顿时觉得勇气倍增。好久未曾有过如此激动。
“酒吧女招待。十八岁至三十岁,每小时工资三千六百元,发工作服,有护送者,工作时间从晚上五点到凌晨一点。不能喝酒者亦可。”
一想起上述条件,邦子甚至想,如果被录用,辞掉厂里的工作也合算。在工厂一个晚上繁重劳动工作的所得,在这里仅干两个小时就可以了。刚才还想无论如何要跟雅子干下去,可是,这么快就变心了。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来询问招聘的人。”
门口站着几位穿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位好像为招待客人而穿超短裙的年轻小姐。邦子对其中的一位说明来意,那个男子用吃惊的目光审视着邦子。
“啊,明白了,请走后门吧!”
“谢谢!”
邦子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发笑。那个男子指点的后门,面对后街,是一扇铝合金门,上面贴有一个写有“贝鲁法莱”的小牌子。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求职的那个人。”
邦子轻轻地打开门,往里面瞅了瞅,一位身着黑色服装的中年男子刚刚放下电话。那男子边用手抚摸着好像用凿刀凿过似的布满皱纹的额头,瞥了一眼邦子。
“啊,欢迎欢迎,请坐。”
他的眼神令人害怕,但声音却低沉而和蔼。男子指着桌前的沙发对邦子说:
“请坐,不要客气。”
装模作样的邦子挺直腰板轻轻坐下。男子递过了名片,上面印有“经理”的头衔。男子微微低头,但他抬起眼睛时,邦子却感到他的目光正从下到上审视自己,这个家伙没安好心。邦子有点紧张,开口说道:“啊,我想应聘广告中招聘的女招待,可以吗?”
“欢迎您来应聘,那么,我们谈一下吧。”男子圆滑地说着,坐到沙发对面的老板椅子上。
“请问,您多大年龄了?”
“二十九岁。”
“是吗,您有什么证明吗?”
“啊,今天忘带了。”邦子刚说完,那男子的口气变得随意起来。
“是吗,你干过这种工作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邦子担心,如果他说家庭主妇不行怎么办?那男子已经什么也不问了,站起来说:“实不相瞒,那份广告刚一登出,就来了六名十九岁的姑娘。年轻的新人是我们店赖以生存的诀窍,顾客们仍然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啊。”
“啊,是吗?”
也未必都是那样吧,邦子心里虽这样想,但情绪却立刻像电梯下坠似的一落千丈。如果脸蛋漂亮,身材轻盈,即使年龄大些,也会收留的吧。真的嫌自己年龄大吗?那种根深蒂固地盘踞在邦子头脑中的自卑感又抬头了。
“让您老远地跑一趟,真是对不起,这次就……”
咳,邦子顿时心情沉重,焦虑地点了点头。
“啊,明白了。”
“您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附近做计时工。”
“那种工作绝对好啊,我们这儿的工作相当紧张,客人一小时就要消费一两万,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去的,这您应该知道吧。像您这种年纪,他们会说,跳过去,要下一个,那样您一定会很受刺激的。”男子用下流的表情笑着说,“您特意光临,实在抱歉,这是一点交通费。”
男子塞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估计是一千元吧。那男子疑惑地问道:“您,是不是已经三十多了?”
“没有啊,哪里有那么大呢?”
“开个玩笑而已嘛。”那男子掩饰不住轻蔑的表情。
邦子失望地走出酒店的后门。如果从前门走,还会遇到刚才那位男招待,难免还会遇到刚才那种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眼神,所以邦子想从后门走,返回大碗牛肉面餐馆旁的存车处。心烦意乱之中,感到肚子饿了。邦子想花掉信封内的交通费,走进牛肉面馆。
“来碗牛肉面。”
叫了碗面,偶然往后一瞧,发现身后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中映出邦子厚厚墩墩的腰身及丑陋的面孔。邦子似乎感到镜子照出自己三十三岁这一真实年龄,于是又急忙回过头来。邦子向工厂的伙伴们也隐瞒了自己的年龄。
邦子叹了一口气,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两千元。真走运,太棒了。邦子叼起了一根薄荷香烟,离上班还有一些时间。
三 良惠悄悄地打开房门,传来一股甲醛和粪尿的气味。无论怎样想使空气循环,无论怎样用抹布反复擦洗榻榻米,这种气味也难以从良惠家中排除。
良惠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抽搐、刺痛的眼角。从现在起到能获得几小时的睡眠之前,良惠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干活。
一进入狭小的水泥地门厅,旁边就有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陈旧的折叠式矮饭桌、茶柜、电视机等塞满了狭小的房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就是良惠和女儿美纪吃饭、看电视的客厅,因紧挨着门口,客人对屋内一览无余。冬天,从门缝里刮进的寒风使屋里异常寒冷。美纪常发牢骚说:“真寒酸。”但对这小小的房间也真是没办法。
良惠把从工厂带回来的纸袋放在房间的一角,里面放着需要洗的工厂的白大褂和作业裤。她瞅了瞅拉门开着的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拉上窗帘的房间虽然有点微暗,但仍能发现完全展开的被子有微微蠕动的迹象,一定是已经卧床六年的婆婆睡醒了。
良惠不想作声,在房中间站着。她感到在工厂里是高度紧张,而一回到家里,自己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疲惫之极。就这样躺下,哪怕能睡一个小时,该有多好哇。良惠一边用自己的手揉一揉结实、丰满、坚硬的肩膀,一边环视陈旧的乱七八糟的房间。
右侧的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像是拒绝一切似的紧闭房门,那是美纪的房间。
美纪在上中学以前,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六张榻榻米的房间。但是,她已经长成少女,不能再勉强她了。于是自己就在婆婆的身旁铺上被子休息。因为有心事,总是睡不着,最近这已经成了一大精神负担,也一可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良惠在狭小的房间中仅能看清的榻榻米上坐下。她瞥了一眼折叠饭桌上的茶壶,自己上班前喝的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一想到倒掉、洗刷是那么费事,于脆放在那里算了。良惠为他人从不惜力气,但只要是自己的事,怎么凑合也行。
良惠把身边的热水壶的开水灌进茶壶,喝着温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其实,她有心事。
房东说:这样陈旧的木造住宅住起来很不舒适,所以想重新建一座整洁漂亮的公寓。良惠担心,这是否是要赶走自己的一种借口呢?如果真被赶出去,将会没有住处。她明白,即便她能够回迁,房租肯定会大幅提高。即使临时搬到别的公寓去,也要一大笔钱。然而,如今过的是根本没有存款的紧巴巴的日子。
我需要钱!
良惠痛切地感到,丈夫死时留下来一点保险金,因卧床不起的婆婆早已花光,存款也已吃光。原本想自己只上过中学,无论如何也让美纪上个短期大学,就目前情况看,这根本不可能。为自己老年生活储蓄更是白日做梦。
所以绝不能辞掉盒饭工厂这份辛苦的夜班工作。自己还想另找一份白班工作,可谁来照顾婆婆呢?一向心胸开阔的良惠一想到将来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像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六张榻榻米房间传来微弱的声音。
“良惠回来了吗?”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
“啊,我刚到家。”
“尿布都湿了。”
虽然有些客气,但却是不容分说的语调。
“啊,知道了。”
又喝了一口淡温茶,良惠叫了声“哎嗨”,站了起来。良惠已经彻底忘记刚结婚时婆婆是如何刁难自己的。如今,她已成为如果没有自己就不能活下去的可怜老人。
假如没有自己,这个家就不能维持。就是这种想法成为良惠生存的支柱。在工厂上班也是一样,大家称自己为“师傅”,指挥一条流水线。这是坚持高强度劳动的原动力,即良惠的自豪。
良惠心中清楚,现实不容乐观。为什么?因为没人肯帮助自己。而与此相反,良惠的自豪感驱使她去干繁重的活。良惠掩盖事物的本质,把它小心翼翼地藏于心中,不知不觉地把“勤奋”作为自己的金科信条,这是良惠的生存之道。
良惠默默地走进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闻到一股刺鼻的大便气味。为排除室内污浊的空气,她强忍着,拉开窗帘,轻轻打开了窗户。
窗外,与良惠家同样,邻居家也是又旧又小的木结构房屋。厨房窗户间的距离仅有一米,早早起床的邻居家的主妇立刻察觉到良惠打开了窗户,便毫不客气地“啪”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窗户。良惠无故惹了一肚子气。但是,她也能理解,大清早让人家闻病人的大便臭味,的确难以忍受。
“快给我换一换吧。”
婆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不断地翻动着身体。
“不要动嘛!尿布要错位的。”
“可是,我难受呀。”
“这我知道,又拉了吧?”
良惠掀开薄被,边解开婆婆睡衣的纽扣边想:如果是婴儿的被子该多好啊。
要是婴儿,大便粘到手上,小便弄湿了衣服,从没有过脏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会感到老人的大小便很脏呢?
突然,良惠想起山本弥生的事。因为弥生还是一位有小孩的主妇。最小的孩子不是刚刚撤下尿布,她还为此而感到高兴吗?良惠非常清楚,这将是一个多么令人高兴的时期呀。然而,弥生的情况最近令人感到担忧。听说被丈夫揍了一顿,这也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有个能干的妻子本是件好事,但对于懒汉丈夫来说,反而会成为他的眼中钉。我们家的那口子不就是这样吗?良惠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因肝硬化去世的丈夫。良惠越是孝顺婆婆,做好家务,搞好副业,拼命为这个家操心,丈夫越是对良惠无端挑剔。
大概弥生的丈夫也是因弥生太能干而不喜欢她吧?与自己的丈夫一样,是个为所欲为的家伙。不知这人世间是怎么安排的,为所欲为的男人总能娶一个能干的妻子。不过作为妻子,也只能忍耐,恪尽妇道。良惠随意地推测,因为弥生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良惠麻利地为婆婆换了尿布,在厕所涮了涮,然后再去浴室洗净。虽然她也知道有很方便的纸尿布,可是太贵,根本买不起。
“喂,还出了不少汗呢。”
良惠走出房间,背后传来婆婆催促让换衬衣的声音,那是等一会要做的事。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
“难受死了,这要感冒的呀。”
“等我把这个晾上。”
良惠回答道,瞬间,涌出一股类似杀意的情感。感冒了,那才好呢。由此而引发肺炎,死了更省心,那自己就能彻底解放。然而,良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立刻打消了那种邪念。真是胡思乱想,对于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却咒她早死,这会遭报应的。
旁边的四个半榻榻米房间里的闹钟响了。己接近七点,到了在都立高中上学的美纪起床的时间了。
“美纪,该起床了。”良惠喊道。
拉开拉门,身穿T 恤衫和短裤的美纪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
美纪厌恶地背过脸。
“妈妈,不要拿着那脏东西拉开门嘛!”
“啊,对不起,对不起。”
良惠道歉后,走向厨房旁边那间狭小的浴室。她被美纪的冷酷无情而深深刺痛了。以前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呀,经常帮助自己干些又脏又累的家务活。当然,自己也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和朋友攀比的美纪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而感到羞愧。
“为什么感到羞愧?”
良惠发现自己没能理直气壮地批评她。自己没有批评她的勇气,因为最感羞愧、悲惨的并非别人,正是自己。
然而,良惠感到束手无策,谁能救自己呢?必须要坚持活下去。因为,即使感到像奴隶似的,即使认为自己永远是勤杂工,如果自己不干,将会一筹莫展。
因此,只能拼命地干。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在想出好的对策之前,良惠也只能如此。
在盥洗室洗脸的美纪用的是牌子最新的洗面奶。因和香皂的气味不一样,所以马上就能够闻出来。无论是隐型眼镜还是流行的摩丝,好像都是她用打工赚的钱买的。美纪的头发在晨光中闪着棕色的光。
洗完尿布,把手消毒以后,良惠对坐在镜子前一本正经地梳理头发的美纪说:“你是不是染发了?”
“稍微染了一下。”
“染什么发,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这个词早就不用了。”美纪放声笑道,“说这种话也只有妈妈吧,好多人都染发了。”
“是吗?”最近发现女儿越来越好打扮,真替她担心。
“暑假你打工的事都联系了吗?”
“已经定下来了。”美纪朝长发上喷着透明的发胶。
“什么地方?”
“站前第一食品店。”
“每小时多少钱?”
“高中生每小时八百元。”
良惠受到莫大的刺激,沉默了一会儿,这比盒饭工厂的白班计时工资还高七十元。仅仅因为年轻就这么值钱么?
“怎么啦?”美纪惊奇地盯着良惠。
“没什么。你奶奶昨晚没事吧?”良惠换了话题。
“被恶梦吓醒了,不断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真烦人。”
昨晚,不知为什么,婆婆像孩子似的缠人,怎么也不让良惠去上夜班。刚一想走她就嘟囔着说:“你打算不管我了,是吧?反正你是把我当作累赘看待了。”
自脑梗塞导致右半身瘫痪以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很老实。但是最近却变得比小孩还任性。
“真奇怪,是不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啊,对对对,所以应该原谅她。”
“你不要光耍嘴皮子,快点给奶奶擦擦汗吧。”
“我不去,还没有睡醒呢。”
美纪拒绝后,从冰箱里取出一个易拉罐饮料,用吸管吸了起来。良惠一直没有发现,原来那是小卖店卖的代替早餐的食物。美纪是因为朋友之间很流行而买回来的。。
不喝那种流质,把昨晚自己做的米饭和酱汤作为早餐,该多好啊。真是奢侈,乱花钱,良惠心中不快。盒饭也是,以前是自己把搭配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可是最近,美纪好像和朋友一起在第一食品店吃午饭。从哪里弄到的那笔钱呢?良惠用一种无意识的眼光盯着美纪。
“干吗?用那样的眼光看我。”美纪像要驱赶对方的视线一样瞪眼看着。
“没什么啊。”
“老妈,修学旅行的费用怎么办?学校明天可要交呢。”
良惠已经彻底忘了,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眉头。
“需要多少钱?”
“八万三千元呢。”
“要那么多呀?”
“前几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美纪生气地吼道。
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在良惠陷入沉思时,美纪匆匆忙忙换上衣服,上学去了。钱、钱,还是需要钱。良惠的心事更重了。
“我说良惠啊。”良惠又听到婆婆的催促声,急忙拿着洗好的睡衣走进六个榻榻米的房间给婆婆收拾好。
良惠换下繁重体力劳动时穿的衣服,吃完早饭,又给婆婆换了一次尿布,洗完堆积如山的衣服之后、终于在婆婆身旁躺下时。已接近九点了。
婆婆已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但是将近中午时还会闹的,所以自己想睡也不能睡,午饭是肯定要让她吃的。良惠只能睡几个小时。下午趁着护理婆婆的空隙再打个盹,再就是上班前稍稍能睡一会儿。断断续续的睡眠加在一起不足六个小时。已达极限的体力,勉强能保持正常的运转。这就是良惠的日常生活。有时她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呢。
良惠给盒饭工厂的总务科打了个电话。到月末发工资还有一段时间,请求预支。
“我们从不照顾特殊情况。”财务经理冷漠地答道。
“这我懂。可是,我干这个活已经好多年了。”
“我知道。但规定毕竟是规定。”经理待理不理地说。
“这件事就别提了。我说吾妻啊,你一周不休息一天可不好办。劳动标准局老来找麻烦啊。”
“这我明白。”
良惠最近从未休息,一直上班。因为她想,哪怕多挣一天的工资也好。经理继续甩出侮辱性的语言:“你可要注意呀!你不也接受生活保护了吗?如果超过限度可就危险了。”
没借到钱,反倒要向对方赔礼,良惠边低头边放下电话。其他能够求助的人只有雅子了。迄今为止,有好多次都是她帮忙救急的。
“是我。”话筒中传来低沉的声音,是雅子本人。可能是刚睡醒,稍微带点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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