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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12 桐野夏生(日)
“行吗?把我送到家?那太好了。”良惠放心地仰视着雅子。这时邦子正若无其事地刷着记时卡。“不过要等到宫森下班。不好意思。”
“没关系。”
“你先走,一会我到停车场找你。”
“我去把车开过来,在楼下等你。”雅子说。
“那太感谢了!”
良惠一边说着道谢的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已经走出走廊的冷漠的邦子。
雅子麻利地换下了工作服,先一步走出了工厂。昨晚那令人窒息的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变得风狂雨暴,反而令人爽快。由于风大,雅子干脆收起了伞,顺着小路顶着风雨向停车场跑去。只一会儿,全身就被淋透了。雅子把放钱的挎包紧紧抱在胸前,头发散乱地在风雨中飘着。跑到废弃的工厂前,发现被和雄打开的下水道盖子,还那么敞开着,下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除了钥匙,健司的所有东西大概都被冲走了吧。雅子被风吹得站立不稳,想象着被冲走的情形,一丝笑意浮上了她的面颊。自由了!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自由了。
雅子好不容易跑到汽车旁,穿着湿衣服坐进驾驶室,从仪表板下面拿出棉纱只擦了一下胳膊。被淋湿的裤子紧紧地粘在腿上。雅子决心跟大雨抗争,她把刮雨器打到最大档,同时打开了玻璃防雾器。汽车喷出的凉气使她淋湿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雅子慢慢地把车开出车位,顺着刚才跑来的路将车开了过去。车到工厂的横道时,邦子恰好走了出来。她穿着带花纹的紧身裤,上身一件肥大的黑色T 恤衫,显得有些花哨。邦子快速瞟了一眼雅子的车,但什么也没说,撑起蓝色的雨伞向暴风雨中走去,不一会儿伞就被刮翻了。这些情况,雅子从汽车的反射镜中一览无余。
在工厂里可以一起工作,但绝不能再跟邦子交往。像是应了雅子的这种想法似的,在风雨中挣扎的邦子眨眼工夫就从雅子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良惠正从外面的楼梯上走下来。让人吃惊的是和雄像保镖似的撑着一把透明塑料雨伞紧跟在良惠的身后。雅子熟悉的运动帽几乎压到了眉际。
良惠来到雅子的车旁,冒着大雨,眯缝着眼敲着前车“真对不起,能把后备厢打开一下吗?”
“干什么?”
“他好像是说要替我把自行车放到车上。”良惠指了一下。雅子与和雄的视线碰到了一起,那是一双小狗似的眼睛,纯洁,无邪。雅子沉默不语,按下了后备厢的开关。后备厢盖被用力弹起,挡住了后车窗。反弹的作用加上风大,盖子不停地上下扇动。雅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刚擦干的手臂被黄豆大的雨点打得生疼。
“雨这么大,你快上车吧!”由于风大,良惠几乎是在喊叫。
“反正已经湿透了,没关系。”雅子刚说完,和雄走了过来“上车!”他二话没说,用力将雅子往车里推。雅子被这种不容商量的态度所征服,顺势坐进了车里。接着良惠也坐进了驾驶室。“这鬼天气!”良惠说。
和雄从存车处将良惠的自行车推了过来,轻松地放进了后备厢里。不知和雄是怎么把良惠购物用的旧自行车放进后备厢的,只有前轮探出一点。雅子又下车看了一下,盖子虽不能盖死,但不影响开车。
“上车吧。”和雄像落汤鸡一样,抬头看了雅子一眼。白色的T 恤紧贴在胸膛上,皮肤清晰可见,雅子看到那把钥匙挂在他的胸前。和雄两手捂在胸前,躲开了雅子的视线。
“谢谢!”
“不客气。”和雄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地回应着。随着风声,一根小树枝不知从何处飞落到两人之间。
“我送你,你也上车吧。”
和雄使劲地摇着头,捡起了自己的塑料雨伞,向废弃工厂方向走去。
“那人怎么了?”等雅子回到车上,良惠望着和雄远去的背影问道。
“谁知道。”雅子开动了汽车,从后视镜里看着远去的和雄。
“不过,多亏了他,蛮热情的。没有自行车,我可什么也干不了。”良惠用带有消毒液气味的毛巾擦着脸,自言自语地说。雅子没有应答,透过快速摆动的刮雨器,精力集中地开着车。打开前车灯,发现终于来到了新青梅国道。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开着前车灯,中速行驶着,所到之处,溅起一片片水花。良惠打了一个哈欠,又难为情地看了雅子一眼说道:“跑这么远来送我,真对不起。后备厢大概也淋湿了。”
雅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没有盖紧的后备厢盖,随着车的震动,轻轻地上下扇动着,大概进水了。这样一来,那放过健司尸体的地方大概也冲刷干净了。
“没关系,反正后备厢也要洗刷的。”
良惠听了默默无语。
“师傅,”雅子看着车的前方说道,“还想不想再干一次?”
“什么事?”良惠吃惊地看着雅子问道。
“说不定还有机会。”
“机会?是上次那种事吗?给谁干?”良惠掩饰不住惊愕,嘴巴大大地张开着。
“是邦子说出去的,所以才有了这种‘买卖’。”
“是那个女人。是有人胁迫我们,还是……”
良惠两手惊慌失措地紧紧地抓着防冲把手,就好像唯恐车子向前行驶似的。
“那倒不是,总之,换来了这桩买卖。你也不必细问,有我呢。我只想问你,如果‘货’来了,你能不能帮忙。有报酬的。”
“什么价?”良惠的声音有点颤抖,但雅子感觉到她内心的那种好奇心。
“一百万。”
良惠听到“一百万”,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问道:“是和上次一样吗?”
“这次不用我们扔掉,只是在我家里肢解掉就行了。”
听到良惠踌躇着咽了一口唾液,雅子默默地点燃了香烟。一会儿,烟雾充满了封闭的车厢,烟雾碰到潮湿的前车玻璃上,迅速消失了。良惠被烟呛得咳嗽起来:“那……我干。”
“真的?”雅子确认似的看了一眼良惠的脸。
良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颇抖着,“我现在急需钱。跟着你,下地狱我也去!”
难道在我前面的真是地狱吗?雅子透过雾像像的前车玻璃,除了隐约能看到前方车辆的尾灯,其他什么也看不见。雅子此时连车轮与柏油路的磨擦都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宇宙中飘飘然也。在缺乏现实感的空间中,雅子感到这种与良惠的对话仿佛是一种梦境。
五 强台风过后,天空像粉刷过一样,失去了夏天的光辉,染上了秋天的色彩。
随着气温的下降,弥生的怨恨、后悔、恐怖、希望以及那奔放的热情都渐渐地平息下来。带着两个孩子,日常生活依旧,只是生活规律不似从前。弥生对这种生活倒也渐渐习惯了。不过,对弥生抱有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邻居们,对女户主如此快的变化却开始敬而远之。弥生除了上班和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外,几乎足不出户,她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孤独。自己难道真的变了?健司死后,外面的枷锁去掉了,但内心又被“杀夫”的枷锁套住。这种内在的变化弥生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这是一个轮到弥生值日的早晨。
弥生拿着笤帚和簸箕出了家门。胡同拐角处的电线杆下,是这个街道的垃圾集中地。杀死健司的第二天早晨,自家养的猫雪儿就曾蹲在这里。
弥生向水泥墙上望去,附近的野猫经常蹲在上面伺机刨食扔掉的垃圾。一只像雪儿模样满身污垢的白猫和一只茶色的大猫,看到弥生,慌张地逃走了。雪儿自那以后也变成了一只野猫,经常在附近徘徊。对小猫之事已彻底死了心的弥生若无其事地打扫起来。
她把垃圾车拉走后剩下的生活垃圾、纸屑等用簸箕装到垃圾袋里,然后扎好。
弥生觉得好像人们都在透过窗子,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像是给弥生解围似的响了起来:“对不起……”
弥生寻声望去,青年女子正有些惊叹地看着弥生的脸,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信赖的赞叹。弥生觉着面生,她思索着这个女子是否住在这条街道里。这女子约三十岁,长发垂肩,打扮得像个女职员,给人一种涉世不深的感觉。弥生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你是刚搬到这儿来的吗?”弥生问道。
“是的,刚搬到那幢公寓里。”女子回头指了一下背后那幢旧公寓,又回过头来问,“我把垃圾放这儿行吗?”
“当然可以。分类垃圾的收集日在那里写着。”弥生指了一下捆在电线杆上的金属板。
“谢谢!”说罢,女子拿出记录本记着什么。看上去像是要去上班的装束,白色的长袖衬衫配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弥生扫完地,拿起垃圾袋刚要走,那女子像是等着这个机会似的:“你经常在这儿打扫卫生吗?”
“这里是轮流值日,我想也会轮到你的。看一下值日表,就会知道的。”
“是吗?非常感谢!”
“如果你上班没有时间,我可以替你打扫。”
“啊,这怎么可以!”女子有些吃惊,然后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没有工作。”
“是吗?已经结婚了吧?对不起。”
“不,不,我还是单身。不过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女子笑着说。
弥生发现女子笑时,眼角已有了细小的鱼尾纹。说不定她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
“我刚辞掉了工作,也可以说是失业了。”
“哎呀,是吗?”
“不过,说来有点过分,我现在又在上学。”
“是读研究生吗?”问得也有点过分,但弥生还是爽快地问了下去。因为附近已没有什么可以无拘无束说话的人了,工厂里的朋友自那件事以后也都神经质起来。今天能跟这个不相识的人聊聊天,弥生高兴不已。
“不是,读研究生可不敢想。学的是我以前干过的老本行——染色专业。我想将来就指望它谋生了。”
“那么,是边打工边上学了?”弥生问道。
“不,我有点积蓄,够上两年学用的。不过两年之后就是穷光蛋了。”女子一边笑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木结构的旧公寓。那幢公寓已经老朽,不过租金还算低廉。
“是这样啊。我姓山本,家就在这条街的里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别客气,尽管来问。”
“谢谢。我叫森崎,今后请多多关照。”森崎不急不慢地说道。弥生心里想,她要是知道了健司的事,会是什么态度呢?
第二天傍晚,闭目养神的弥生刚要去厨房准备晚饭,门铃响了起来。
“我是森崎。”一个清亮的声音。
弥生急忙跑到门口,见森崎提着一盒甲州产的葡萄站在门外。素淡的装束,略施粉黛,依旧给人一种好感。
“哎呀!是您啊,快请。”
“我想,还是正式来拜访一下。”
“别那么客气。”弥生说着接过葡萄,往屋里让着客人。自那件事以后,来过的人不是丈夫的朋友,就是自己的亲戚,要不就是健司公司的人和邦子,再就是刑警。这是弥生近来第一次主动让外人到自己家里。以往来人,自己总是神情紧张,今天来了一个没有隔阂的人,弥生非常高兴。
“您有孩子了吧?”森崎边好奇地看着墙壁上贴着的蜡笔画和走廊里放着的玩具汽车,进了中厅。
“有,两个男孩。他们现在还在幼儿园里。”
“一定很可爱。我就喜欢孩子,有机会让我跟他们玩玩。”
“行!不过是男孩子,调皮得很呀,一会儿您就烦了。还是别招惹这些淘气包吧。”弥生笑着对森崎说,并让了座。森崎大方地坐了下来,从正面看着弥生的脸。
“您真漂亮,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真让人羡慕,地道的一个服装模特。”
“瞧您说的。”弥生受到年轻女子的赞誉;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她兴冲冲地把冲好的红茶和刚收到的葡萄拿到了客人面前。森崎往杯里放了很多砂糖,然后随和自然地问道:“您丈夫还没下班吧?”
“我丈夫死了,就在两个月前。”弥生用手指了一下卧室。那里有一个崭新的祭坛,上面放着健司的照片。照片是两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健司年轻而有朝气,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毫无知觉地笑着。
森崎脸色苍白地道着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别在意,不知者不为怪嘛。”
“得的是什么病?”森崎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得什么病。您没听说吗?”弥生不由得看着森崎的脸问道。森崎瞪大了双眼,使劲地摇着头。
“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丈夫是卷人了一宗事件而死的。您没听说过K 公园碎尸事件?”
“听说了……难道真是……”
森崎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弥生不是当事人似的,很得体地低下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您怎么哭了?”弥生吃惊地问道。
“太可怜,太令人伤心了。”
“多谢您这么体谅人。”弥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和善的心,她感动不已。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仅仅只是在嘴上说些安慰的话,心里却或多或少地对自己抱有疑心。健司的亲戚责备她,自己的父母也回了老家。雅子倒是可以拜托的人,但却像锋利无比的剃刀一样让人害怕。良惠只知道用老眼光判断事物。邦子那样的草包让人不想再见到她。弥生觉得近来没有一个和她亲近的人,所以森崎的眼泪让她好感动。
“非常感谢您。我被周围的邻居视为可疑的人,我都孤独死了。”
“感谢的话我可不敢当。我涉世不深,又不谙世事,常说些不该说的话,因此常常得罪人。为了管住自己的嘴,才辞掉了公司的工作。我想如果做染色工作,不说话也没关系。”
“是这样啊。”弥生向森崎讲了事件的大体经过。最初抱有恐怖感而默默听着的森崎,渐渐地感兴趣起来,不时地插话提问。
“清晨您和丈夫分别后就再也……”
“是的。”
不知从何时起,弥生把这些谎言当成了事实。
“真令人痛心啊。”
“是啊,真让人懊悔。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弃我而去了。”
“那,犯人抓到了没有?”
“还提什么抓到,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
弥生叹了一口气。她意识到,如果这么继续撒谎,说不定会把是自己杀了丈夫这句话都说漏了嘴。
森崎则激愤地说:“杀人碎尸,干这种事的人是不是心理变态呀?”
“嗯,您说可恶不可恶,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弥生记起了刑警让她辨认健司手掌的照片时那种强烈的恶心感。今天这种反感再次复苏。她知道这样对待帮助过自己的雅子和良惠是不公平的,但是在把事实篡改后,再去议论,去思考,不知不觉中弥生的记忆好像也被改变了。
电话铃响了,可能是雅子打来的。弥生因交了森崎这位新朋友,第一次感到跟知道她的一切、不断指点她的雅子说话实在是麻烦。一时间弥生踌躇起来。
“别客气,我没关系。”森崎示意弥生去接电话。没办法,弥生只好拿起了话机。
“喂,这里是山本家。”
“我是衣笠。”耳朵里听到的是已经听惯了的一个刑警的声音。衣笠和今井每周都来电话询问情况。
“啊,承蒙关照。”
“夫人,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
“听说您已经上班了?”
“对。朋友们还都在,我也习惯了那份工作,所以不想辞掉它。”
“这我明白。”衣笠肉麻地说,“那么孩子不就没人管教了吗?”
“什么叫没人管教!”弥生感到对方的话里有一种恶意,一时愤然。
“啊,对不起。不过,孩子们干什么去了?‘’”午觉后出去玩去了,我想不会出问题。“
“我担心火灾啦地震什么的。有什么事请往派出所打电话。”
“承蒙费心。”
“还有,听说保险公司要支付您一笔保险金。”衣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高兴,但弥生还是感觉到他内心存有疑问。她回头看了森崎一眼。森崎已有意回避开了,她正站在院子里观赏那盆快要枯死的牵牛花。那是孩子们在幼儿园种好后拿回家的。
“哎。我当初并不知道我丈夫在公司里投了保,保险公司通知我时,让我吃了一惊。不过说真的,这也救了我们娘仨,不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说的也是。不过,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那个赌场的老板失踪了。您如果知道些什么,请与我们联系。”
“您这是什么意思?”弥生突然提高了嗓门,回头一看,发现森崎正吃惊地向这边看着。
“您别误会,因为是突然失踪的,所以搞得警察也措手不及。不过,警方正在全力寻找他。”
“失踪?这就是说他仍然是凶犯吗?”
衣笠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像是警察署里男人们的说话声及电话铃声。弥生像是闻到了男人们的臭味和笼罩在屋子里的呛人的烟味,她皱了皱眉头。
“总之,我们正在找他,不必担心,有什么情况请给我打电话。”衣笠说完挂断了电话。
衣笠的话,不管是对弥生还是对雅子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听到赌场老板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时,真令她们沮丧。如今这个人失踪了,不等于承认他是凶犯吗?
想到这儿,弥生放下心来,两颊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放下电话,弥生回到座位上,与森崎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有什么好消息吗?”森崎问道。
“没有,没什么。”
看到弥生又紧张起来,森崎客气地说:“我该回去了。”
“没关系,请多呆会儿吧。”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犯罪嫌疑人失踪了。”
“那,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森崎显得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啊,是刑警。”
“啊!真令人兴奋!哎呀,对不起。”
“没关系。别那么在意。”弥生笑着说,“不过,也够烦人的,一有点什么,就打电话来。”
“不过,总归是发现了罪犯呀。”
“话是这么说,可一直在逃也够让人窝心的。”弥生一脸无奈。
“说得也是。不过,那个犯罪嫌疑人在逃,不正说明他就是罪犯吗?”
“那样倒好了。”弥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闭上了口。森崎佯装没在意,点了点头。
森崎和弥生己十分投机,进一步发展两人的亲密关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几乎是每天下午弥生小睡醒来,准备去幼儿园接孩子或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森崎就会到家里来。说是刚从学校回来,手里总是提着些价格并不贵的点心、副食品什么的。而且也跟弥生的孩子混熟了。听到幸广说起雪儿的事,她也表示同情,并说要跟他们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一天,森崎对弥生客气地说:“弥生姐,我想您上夜班的时候,我就住在您家给您照看孩子吧。”
弥生听了吃了一惊。她不敢相信,认识时间还不长的森崎,会对自己如此关心。
“那,太委屈您了。”
“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也是睡。可幸广他们半夜醒来没人照顾,太可怜了。
爸爸也没了,妈妈又上班。”
森崎尤其喜欢弥生的小儿子,幸广也已经离不开森崎了。渴望得到别人同情的弥生,高兴地答应了森崎。
“那就干脆在我家吃晚饭,我就不付工钱了。你看行吗?”
“太谢谢您了。”突然,森崎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森崎一边拭泪,边笑着说:“我是高兴,就好像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一个人住长了,对家庭有一种渴望。我一回到公寓就有一种寂寞感。”
“我也很寂寞。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努力,一想到不知别人会怎么议论自己,就心烦不已。因为谁也不理解自己。”
“您真的好可怜。”
“好了,不说它了。”两人相拥而泣。看到贵志和幸广吃惊而呆呆地望着她们的样子,两人又破涕而笑。
“这位阿姨说晚上来陪你们睡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弥生没想到雅子会为森崎的事发那么大的火。
“我给你打电话时,那个接电话的是谁?”雅子追问道。
“叫森崎洋子,就住在我家,很热心的,经常为我照看孩子。”
“你是说住在你家?”
“是啊。住在我家,帮我照看孩子。”
雅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跟你们一起生活?”
“还没亲近到那一步嘛。”弥生有些恼火,“她每天傍晚从学校回来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上夜班时她再来。”
“给你白看一夜孩子?”
“她免费在我家用晚餐。”
“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你不觉得她有什么用心吗?”
“当然没有。”弥生抗议道。不管自己与雅子的关系怎么好,雅子的这种卑劣的想象,她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她只是很热心地帮助我。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那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首先遭殃的就是你!”
“这我明白,可是……”弥生被雅子刻薄的言辞呛得垂下了头。
“可是,可是什么?”
弥生被雅子追问得不耐烦了。雅子这种人是得理不饶人、非逼着你就范不可的。
“何必那么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的不是我,是你。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雅子对弥生的态度难以理解。
“我没有什么好激动的。我也有事想问问你,最近你和良惠师傅在嘀嘀咕咕地做什么?邦子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回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番话,雅子紧皱双眉。是邦子把她们出卖给十文字的,无奈之下她接下了那笔生意。雅子没有告诉弥生。弥生也不会想到,雅子之所以瞒着她,是因为弥生警惕性不高,不牢靠。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倒要问你,那个人是不是对你的保险金感兴趣呀?”
弥生终于被激怒了:“森崎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和邦子可不是一路人!”
“好了,好了。保险金的事算我没说。”看到弥生较起真儿来,像退潮似的,雅子沉默了。
想到雅子曾帮助过自己,弥生也软了下来:“对不起,咱们别再说这事了。
不过,森崎这个人没问题。”
可是雅子却打不住:“让她跟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万一说出点什么,可就……”
面对这个执拗而不好打发的雅子,弥生只好继续应对:“孩子们已经把那晚的事忘掉了。从那以后,孩子们再没说起过。”
“孩子们不再说起,说不定是怕你伤心。”
这句话说到了弥生的痛处,但她还是一口否定:“没那回事儿,我最了解孩子们。”
“那就好。”雅子像是要确认这点似的看了一会儿弥生的脸,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不过,如果最后掉以轻心,就会铸成大错。”
“最后?你说的最后是什么意思?”弥生以为一切好像都已经过去了,“赌场老板一失踪,我们不就化险为夷了。”
“你在说什么呀!”雅子嗤笑道,“对你来说,‘最后’就是直到你闭眼的那一天啊。”
“你说的也太过分了吧!”弥生忽然向周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良惠站在了身后。良惠也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很显然是两人在合伙排斥自己。想到这儿弥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你们两个人凭什么来责难我,礼金我又不是没付给你们,至于吗?
下班时,弥生对谁也没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工厂。天亮得晚了,昏暗的夜色又让她寂寞起来。
弥生回到家,森崎和孩子们还在睡。听到有动静,森崎一袭睡衣打扮起了床。
“您下班了?”
“啊,我把你给吵醒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今天上学早,也该起床了。”森崎伸了个懒腰,她发现弥生有点儿异常,便皱着眉问道,“弥生姐,您脸色不好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在工厂里跟人拌了几句嘴。”弥生不会告诉森崎,那是为了祖护她而吵架的。
“跟谁?”
“就是经常往我家打电话的那个叫雅子的。”
“啊,就是那个说话有点粗鲁的人吧?为了什么?她说您什么了?”森崎倒像是自己跟别人吵了架似的兴奋起来。
“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事。”为了避开森崎的追问,弥生假装要准备早饭,系上了围裙。
森崎又低声问道:“我说,怎么她一来电话,您就毕恭毕敬的?”
“哎?”弥生吃惊地回头看着森崎,“哪有这回事儿。”
“您有什么把柄被她抓着了吗?”
弥生此时觉得森崎的眼睛也好像变得跟周围的人一样,在刺探什么。但转瞬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森崎绝不是那种人。
六 秋天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饭桌上的两捆纸币上。
这两捆像刀切过似的崭新万元纸币,像是愚弄人的镇纸一样,没有一点现实感。但是,这毕竟是在盒饭工厂里工作一年都挣不到的。在信用金库工作时的年收人,也不过是这些钱的一倍。雅子把弥生送给她作为报酬的二百万元现金放在面前,思考着干过的事和今后将要干的那笔“生意”。
她的思绪终于又回到了眼前的现金上来。把它们放在哪呢?干脆就存到银行里。但是万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时,一是不能马上取出来,二是给别人留下了证据。要是放在橱子里,又怕被家人发现。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内线对讲机响了,雅子急忙把钱塞进水池下面的抽屉里。
“对不起,打扰一下。”门外传来一个女人踌躇的声音。
“有什么事?”
“我打算买下对面那块空地,想……”
没有拒绝的理由,雅子只好打开了门。一位身穿淡紫色套装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从脸上看,年龄大概跟自己差不多,但体型却失去了线条,声音高亢粗放,像是一个缺少必要教养的人。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您。”
“没什么。”
“我打算买下您家对面那块空地。”那女人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她指的是在五米多宽的道路对面的那块正在平整的土地。几次听说已达成协议了,但都没成交,所以一直闲置着。
“那么,你想怎么样?”雅子像是在办公务一样问道,令那个女人一时无从回答。
“我是说,我想打听一下,为什么只有那块土地没能卖掉,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这,我不太清楚。”
“我怕买了以后,让人家说三道四,那样就讨厌了。”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不清楚,一你不妨向不动产公司打听一下。”
“我问过了,可是人家不告诉我。所以才……”
“那大概就没什么吧。”
看到雅子也并不清楚,女人说出了她的理由:“我丈夫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土是红土,所以都认为不好。”雅子歪了歪头,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女人看了一眼雅子,又慌忙补充道:“好像听说红土打地基打不牢。”
“我们家也是红土地呀。”
“啊,对不起。”女人可怜兮兮的,有点惊慌失措。雅子则摆出话到此为止的架式,“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院子里存水吗?”
“这里地势较高,存不住雨水。”
“是吗。”女人说着向雅子家里望了一眼,这才准备告辞,“我明白了。给您添麻烦了。”
虽然只是有人因要买地而问了些问题,但雅子心里却不愉快。因为几天前,邻居家的主妇也曾叫住她过。
“香取,”一位住在自家后邻、刚步入老年的主妇拽了一下雅子的衣袖,低声叫道。她因心灵手巧,平时在家里教插花,在邻居里算是跟雅子关系比较好的。
“请等一下,最近有些事令人觉得奇怪。”
“什么事啊?”
“是你公司的人来问了许多问题。”
“我公司的人?”雅子吃惊地想:不会的,可能是良树他们公司或是银行的。
可是,良树的公司不会这么早就搞信用调查,伸树还不会有那样的运气。这么说只会是自己公司的人了。
“那人确实说过是盒饭工厂什么的。”女人也觉得拿不准而皱起了眉头,“不过,也说不定是私人侦探所或什么地方的。我也很注意他们,可他们问的都是你家的事情。”
“都问了些什么?”
“家庭成员啦,日常生活啦,邻居们的评价啦什么的。当然,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们。可是,就不知其他人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主妇指了一下雅子的另一家邻居。那家只有老两口,伸树上中学的时候,因音响放得太响,曾几次惹得他们发火。如果老两口还心存芥蒂的话,也可能会借题发挥。
“他们是不是去了许多家呀?”雅子感到不安。
“可不是!我看到他们向你家窥探,又去按邻居家的门铃。你说多叫人不舒服。”
“他说为什么了吗?”
“嗯,我觉得挺奇怪的。他说是为了把您转为正式职员而进行的调查。”
“荒唐!”计时工升格为准职员,最短也要连续工作三年。那个人显然在撤谎。
“我也这么想。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小青年,穿着笔挺的西服。”
雅子脑子里闪过了十文字。但是十文字好多年前就认识自己,不可能是他。
要么是替察?刑警是不会采取这种暗中调查的方法的。
有人在调查自己。自那件事以来,雅子第一次意识到“第三者”的存在,但那不是警察,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谜一样的“第三者”。或许……雅子甚至想到,在弥生家出现的那个叫森崎的女子,是否也是“第三者”的同伙呢?虽然为了她,跟弥生闹得不愉快,但弥生对那女子毫不怀疑,这本身就令人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他们巧妙安排的?警察是没有必要微服侦察的。
青年男子、森崎、刚才的中年妇女,如果说他们都是为同一个目的,那么这个“第三者”可以认为是一个多人组成的“团伙”。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在窥探我们?雅子骤然对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感到恐怖,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要不要告诉良惠和弥生?不,在没确认之前,先不告诉她们。
雅子把车开进了停车场。不知何时,那间像是值班室的预制板组装的小房子已经完工,但还没有人值班,里面空间不大,从装有玻璃的窗户看,漆黑一团。
雅子下了汽车,站在开着的车门边望着那个小屋。这时邦子的高尔夫敞篷汽车溅着小石子呼啸着开了过来。雅子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但面对这种横冲直撞的架式,她还是不自觉地向后躲闪着。
邦子驾驶技术糟糕透了,左右打着方向盘,终于将车倒进了自己的车位。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邦子从帆布敞开着的驾驶席上向雅子打招呼。
“早上好。”还是那种口是心非的问候。邦子身穿崭新的红皮茄克,大概是用弥生给的那笔钱买的。
“早!”雅子待理不理的。已经好久没有在这儿碰到她了。以前她们都是相互在停车场等着对方,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们取消了这种做法。此后,不知何故,她们总是碰不到一起。邦子大概在巧妙地有意避开自己吧?她看到邦子一脸的不高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你今天提前了不少哇。”
“是啊。”雅子透过昏暗的夜光看了一下手表,确实比平时早来了十多分钟。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吗?”邦子下了车。边关闭着前挡风帆布,边用下颌示意那座小房子。
“是警卫值班室吧?”
“不是一般的警卫。最近好多人到警察局报案,说有流氓滋事。听说工厂为了预防万一,就添了个值班的。”
雅子想,尽做些无用功。不过停车场谁的车都能进来,所以违法停车的多了起来倒是事实。一定是工厂为此而考虑的对策。
“那你可就遇不到流氓了,那多没劲啊。”
“你在说什么呀!”邦子对说话如此露骨的雅子表示不满,涂得鲜红的嘴唇噘得老高。邦子今天妆化得很浓,倒好像是要到市中心去购物。雅子却觉得她在有意夸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说,”雅子瞅着擦得放光的高尔夫敞篷汽车,“你还在开车上班啊,骑自行车岂不更省钱?”
“对不起,告辞了。”邦子强忍着怒火扭头走了。雅子连瞥都没瞥她一眼,回过头来,用手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十月初的晚上已经让人觉得稍有凉意。
天气一冷,再加上干燥,能嗅出空气中飘浮着的各种气味:鱼腥味、煤气味、金桂香和各种草香。远处传来对秋天无限依恋的各种虫子的叫声。
雅子从后座上拿过运动服,套在T 恤衫外面,习惯地点燃了香烟,等待着邦子那红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远处传来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雅子看到一部大型摩托车向停车场驶来。一进沙土路,能听到后轮打滑的磨擦声,前车灯因地面不平而上下跳动着。会是谁呢?在这个工厂里没有骑摩托车上下班的计时工。雅子紧张地注视着驾驶者。
“香取?”掀起头盔的挡风罩,传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原来是十文字。
“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十文字关掉发动机,停车场里一片寂静。刚才的虫叫声也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吓得戛然而止。十文字熟练地用脚打开摩托车的支撑,下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出了什么事?”
“有货了!”
终于来了。从摩托车驶过来那时起,雅子就预感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来了。但她没想到是自己干过的那种事。雅子为了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两臂交叉在胸前。
半年没穿的运动服上,散发出一种自己熟悉的洗涤剂味和除虫剂的气味。
雅子突然觉得,终于要告别这段安宁的生活了,她紧抱胸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你说过的那种货?”
“正是。刚才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一具尸体,让好好地把它处理掉。急死我了,我想电话是联系不上了,所以就到这儿来截你。又怕城之内认出我的车,如果让她发现可就糟了。”十文字因兴奋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你就骑摩托车来了。”
“最近不大动这玩意,起动也不灵,老是发动不起来,急死我了。”十文字像是摆弄假发套似的麻利地取下了头盔,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
“需要我做什么?”
“嗯,我现在就去取货,然后送到你家。你几点下班?”
“五点半,出厂门到停车场时将近六点。”雅子用脚跺着地面道。
“几点能回到家?”
“六点多。不过那时家里有人,你必须九点以后来。这期间你先做些前期工作,去掉衣服什么的。你一个人能行吗?”
“到了这个时候,不行也得行啊!”十文字显得十分无奈。
“你一个人去取货?”
“我想试试。手术器械也买好了,到时候一起送去。”
“拜托。”雅子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一边咬着手指甲一边拼命地转着脑子,可越急脑子越不好使。终于她想到了一件事,“准备些包裹用的瓦楞纸箱。”
“是不是要大一点的?”
“嗯,尽量准备些蔬菜店用的纸箱,那种纸箱不显眼。要结实的。”
“我在明天中午以前准备好。”
“拜托了。”
“有塑料袋子吗?”
“买好了。”说到这儿,雅子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明天早晨不方便怎么办?”雅子想,万一明天良树不去公司上班,或者是伸树打工的休息日怎么办?雅子不安起来。
“什么不方便?”十文字慌张地问道。
“比如说我家里有人怎么办?”
“啊,那就给我打手机。”十文字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雅子,名片上印有十文字的手机号码。
“那好,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明天八点半以前我会跟你联系的。”
“那好,拜托了。”十文字突然把手伸到了雅子面前,雅子会意,握了一下十文字的手。那是一双被冷风吹过、粗糙而冰冷的手。
“我走了。”十文字插上钥匙,启动了发动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在黑暗广阔的停车场内回荡。
雅子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十文字:“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十文字又掀起了挡风罩。
“有一个像是私人侦探所的怪人去过我家那一带。”
“什么?”十文字吃惊地问道,“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是警察?这下糟了。”
十文字这么一说,雅子也慌了神。她想说取消这笔买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对十文字说:“不管它,干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况且供货的人也是不讲情面的。”十文字说罢,熟练地调转车把,后轮掀起一股尘土,驶出了停车场。
停车场里只剩下雅子一个人,她一边沿着黑暗的道路走着,一边想着碎尸的顺序:先割下头,然后切下手臂和腿,打开胸腹……她脑海闪过曾经干过的那件残忍的“工作”。一想到不知道将要处理的尸体是个什么情形,她又害怕起来,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拒绝这件事似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颇抖起来,并且愈来愈厉害,甚至腿竟不能向前迈动了。雅子只好在黑暗的道路上站了下来。这种身体的颤抖来自雅子内心深处,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第三者”魔幻般存在的缘故。
走进工厂的大厅,邦子像在卖弄似的,扭头和雅子擦肩而过。雅子根本没理会邦子这种孩子气,她在找良惠。良惠和弥生正在更衣室里换着衣服。
“请来一下!”良惠正在换工作服,雅子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旁边的弥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顿时疑惑地注视着雅子僵硬而无生气的眼睛。雅子本想避开,但看到弥生好像已经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突然产生一种想让弥生也尝一尝腿脚打颤的滋味的冲动,于是,就咬着牙克制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良惠问道。她已经意识到有突发的事情,脸上出现怯色。
“生意来了。”雅子简明扼要。良惠紧闭着嘴唇,沉默着。雅子想,“第三者”的事绝不能告诉良惠。不然,良惠会被吓回去的,尸体一个人可处理不了。
“你们两个人在嘀咕什么呢?弥生插嘴问道。
“你想知道吗?”雅子正视着弥生的脸,然后抓起了弥生那纤弱的手腕。
“干什么!到底怎么了?”弥生的脸色也变了。雅子放开她的手,又抓起了她的胳膊肘,“把这里切下来,就是这样。”
弥生被雅子抓着胳膊,浑身变得软弱无力。良惠向周围望了一眼,示意雅子注意场合。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雅子她们。大概考虑到即将开始的艰苦作业,大家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默默地换着衣服。
“你在骗人吧?”弥生像孩子似的小声说道。
“不骗你。想干吗?想干就到我家来。”雅子放开了弥生的胳膊。弥生呆呆地、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知了帽掉在了地板上。
“我曾跟你说过,”稚子道,“你必须把那个叫森崎的赶走才能来!”
弥生缄默地瞅着雅子,之后,从雅子身上移开视线走出了更衣室。从背后也能看出她在生气。
七 这不是在做梦吧?雅子从早上就在问自己。按约定的时间,上午九点刚过,十文字终于来了。他脸色苍白,把用毯子裹着的尸体搬进了洗澡间。
良惠还没有到。
“太可怕了。”十文字像刚从北极旅行回来似的,双手搓着冰冷的脸颊。尽管十月的阳光还暖融融的。
“有什么可怕的?”雅子已把上次用过的休闲用蓝色毡布整个铺在了洗澡间的瓷砖地上。
“你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说香取,我这可是第一次看到死尸呀。况且,在到这里之前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没办法,我只好把尸体放在后备厢里,到夜间营业的店里消磨时光,然后,又去六本木转了几圈。”
“被人问起来可就危险了。”
“这我倒想到了。所以我尽量去有人的地方。我拉着的是一包不能看的东西,我知道我死了也许会是这个样子,但我绝不想看到这副样子。我坐在车里,背后像是有重力在吸弓!,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我也曾想先把衣服给脱下来什么的,可这活一个人干不了。况且,晚上也看不清楚。我也在想,我真无用,可…
…”
完全能够理解,她清楚十文字此时比平日里更青白的脸色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死者总会让生者多去看它几眼,尽管人们不想看。要让人们认为死者与自然界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这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雅子触摸了一下死者弯曲了的手指,感觉僵硬且冰凉。
“我想这个你最好别问。”十文字干脆地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你指的是什么?”雅子站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令人可怕的事情。”十文字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被毯子裹着的死尸。
“可怕的事情,是警察?”雅子问道。
“说不定不只是警察。”
“那还有谁?”
“比如说复仇者什么的。”
雅子想到的是来路不明的“第三者”,而十文字想到的是致死者于死地的直接利害关系者。
“他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呢?”
“说不定是为了他的钱,有人在制造假失踪,不然怎么说让把尸体彻底处理掉呢。”
这么说来,这个尸体说不定与数亿元的金钱有关。雅子看着这个已失去血色的死者的秃头想道。只要是没有利害关系,处理尸体与扔垃圾又有什么两样呢。
在现实生活中,只要生活,就会产生垃圾,至于谁扔什么垃圾,那就无人知晓了。
当然,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扔掉时,也许也会跟扔垃圾一样。想到这儿,雅子冷静地对十文字说:“帮我把他的衣服脱掉。”
“是。”十文字毫无表情地答应着。
雅子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西装,开始麻利地脱起衣服来。十文字把脱下的衣服提心吊胆地塞进垃圾袋里。
“有钱包什么的吗?”雅子问道。
“没有。有也被那些人给拿走了,剩下的就这一堆。”
“真是一堆垃圾了。”雅子自言自语。
“垃圾?”十文字有点吃惊地说。
“是的,可以认为是在处理垃圾。”
“言之有理。”
“报酬什么时候给?”
“我已经拿来了。”十文字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个像装带馅面包的茶色纸袋。
“整整六百万。我对他们说过必须付现金。”
“那太好了。不过,万一这尸体被发现了怎么办?”
“把钱还给人家。不过,那很丢面子,还会要我们赔偿的。”十文字开始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声音都有点颇抖,“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
“明白了。”
脱光衣服的尸体被扔在洗澡间的地板上。这时,十文字才从刚才拿出的纸袋里抽出捆好了的四捆万元纸币,递到了雅子面前。
“把钱付给你。我现在就去取箱子。”
送走了十文字,雅子返回浴室看着十文字预先给的报酬。这些钱没有弥生给的钱新。币面又脏又有绉,都用橡皮绳捆着,与信用金库收进来的钱一模一样。
“肮脏的交易。”雅子头脑中浮现出这句话。
尸体是一个瘦小的男子,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秃顶,牙齿齐全,胸部中央和右腹部有手术后留下的疤痕。胸部的疤痕较长而腹部的则短得多,一看就知道是进行过心脏和盲肠手术的。脖子上有手指印,像是被人用双手掐过,脸上有青紫色的淤血。从脸颊和双臂的多处擦伤判断,当时死者可能挣扎过。
这个男子是哪里的?从事什么工作?为什么被杀死的?均不得而知。从脱光衣服后的尸体上无法想像死者生前的生活状况。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雅子和良惠要做的就是把尸体肢解后装进垃圾袋内,然后再装进纸箱内捆扎好。恐怖心一旦被麻痹了,这跟盒饭工厂里的操作不无相似之处。
良惠是在十文字走后不久到来的。因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并不觉得可怕。
良惠将紧身运动服的裤腿挽至大腿处,雅子则穿着短裤和T 恤衫。两人围的都是从工厂里偷来的围裙,戴着塑料手套。因怕赤着脚会被碎骨扎伤,所以雅子穿着自己的长筒雨靴,良惠则穿着良树的长筒雨靴。这种打扮也跟在工厂里工作时很相似。
“这种刀真快呀!”良惠不胜感慨地说。十文字买来的手术用器械非常好用,跟上次肢解健司的尸体时用的切生鱼片的刀不同,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爽快感。
用这些工具“工作”,比想像的容易,进度也快得多。
骨头部分,两人准备合作用锯切割。但是一使用锯子,她们才知道,十文字准备的电动锯并不好用。因为锯子会使细小的骨片、肉片和血液满天飞,还会溅到眼睛里。没办法,她们只好戴上护目镜以保护眼睛。随着“工作”的进展,周围的地板上已是一片血迹。内脏里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跟上次一样,但这次她们权且认为是跟在工厂里工作一样,心情比上次好得多。
“这处伤疤是治心脏病的吧。真可怜,好不容易做了心脏手术,才保住了生命,不料却被人杀了。”
良惠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红红的。她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指着那淡紫色的像蚯蚓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编着故事。雅子不作声地把尸体的手和脚从胳膊和腿上割下来。与壮年健司的脚不同,皮肤一点光泽也没有,干瘪得几乎没有脂肪。
“没有脂肪不卷锯,省事多了。跟健司那家伙不一样,装进袋子里也比较轻。”
良惠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
“体重恐怕连五十公斤都没有。”
“嗯,不过,这个人肯定是个大款。”良惠满有把握地说。
“何以见得?”
“你看那手指瘪下去的地方,那里戴的像是个中间凸起的那种纯金戒指。说不定是个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呢,可惜被人摘走了。”
“你又在瞎编。”雅子苦笑道。
雅子看了一下更衣处洗衣机上的闹钟,已经近中午了。下一步就等着十文字送纸箱来装箱了。上次处理健司的尸体时由于紧张,没觉得累,可这次却感到肩和腰部酸痛。一大早下班回来就没合眼,真想早点完事睡一觉。良惠也站了起来想用手捶捶腰,却又踌躇起来。
“想捶捶腰,手又这么脏。”
“再换一副新手套。”
“那不太浪费了嘛?”
“说什么呀。”雅子对着从工厂里偷来的一沓手套扬了扬下巴,“用吧,多着呢。”
“我说,阿山到底还是没来。”良惠边换着手套边说。
“嗯。本想让她来亲自看一下现场来着。”
“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没事似的。”良惠愤恨地说,“反而认为我们财迷心窍,瞧不起我们。我们才问心无愧呢!”
这时内线自动对讲机响了。良惠惊叫了一声。
“谁回家了,不会是你儿子吧?”
雅子摇了摇头。伸树很少这个时间回家。“可能是十文字。”
“对。”良惠放下心来。
为以防万一,雅子谨慎地从观察孔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十文字正吃力地提着一捆叠好的纸箱站在门口。雅子急忙帮着把箱子拿了进来。
“我把箱子拿来了。”十文字向良惠招呼道。
“辛苦了。”良惠像是在对工厂里的年轻职工说话。
“我帮你们把箱子插好。需要几个?”
雅子用手示意了个“八”字。因为死者比较瘦小,所以袋子装得比预计的少。
不过衣服不能装箱,由十文字本人小心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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