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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11 桐野夏生(日)
“是吗?那,后来香取怎么又来把它拿走了呢?”
“这个吗……”邦子在装糊徐。她想,单单是出于好奇,十文字是不会问这些事的。一种可能被卷入可怕事件的预感,让邦子提前感到了恐怖。
“香取应该是清楚的。她怕山本在她丈夫失踪后会出什么麻烦。所以……”
“不对。香取是怕我出错才去的。”
“是吗?这我可就糊涂了。”十文字就像是沉湎于推理游戏,两手交叉在脑后,注视着邦子房间的天花板。邦子由于这种游戏式的对话也渐渐兴奋起来。
“我吃点儿蛋糕行吗?”邦子说。
“请。这蛋糕很好吃。我是听女高中生说的。”
“你还跟女高中生有来往啊?”邦子拿起叉子,媚眼盯着十文字稍带黄色的眼珠问道。十文字难为情地用手搓了一下脸。
“没那种事。”
“十文字先生很有魅力,经常和女人在一起吧?”
“哪里,哪里。哪有那种事。”
邦子本想试探十文字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可又觉得麻烦,于是便专心吃起蛋糕来。十文字瞅了一下带日历的手表道:“城之内,你要还的钱,还有几次啊?”
“……八次。”
“八次,八次就是四十四万多元。那么这些钱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最近的事啊?”
“一笔勾销?”邦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说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十文字是何用心?邦子沉思着,用舌头舔着嘴上的奶油。
“对你说说最近的事?你让我说什么?”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就这事。”
“什么也没干呀……”邦子又拿起了叉子,可头脑中那思维用的神经却因这意想不到的提示引起了恐慌。
“不会吧?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你和山本的夫人、香取、还有一个人,你们四个人在工厂里是朋友吧?你们对山本夫人的困境表示同情,于是你们就合伙干了那事。不是吗?”
“困境?”
“就是让她苦恼的局面。”
“我什么也没干。你说的合伙又是什么意思?”邦子把蛋糕放下。十文字不自然地笑着。
“你刚才说到后天会有钱还给我的。这钱是与那件事有关吧?”
“那件事……指什么?”
“别装糊涂了。”十文字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刚才邦子对弥生说过的话,“就是那桩碎尸案!”
“但是,听说是赌场的人干的,已经逮起来了。”
“对,报纸上是那么写的。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蹊跷?”
“就是你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女人。”
“我们可没干什么呀。”
“那,山本夫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给你当保人呢?虽然你不会让她有连带债务,但总归这不是件能令人爽快答应的事。我说,你还是说实话吧,这样你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
“……你问这些想干什么?”邦子无意地说漏了嘴。十文字眼睛里一种满足的目光一瞬即逝。
“并不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呢?”
“那只有如期如数还钱了。每期五万五千二百元,一共还有八次。第一次是后天,没问题吧?”十文字如数家珍。
邦子想到自己无钱可还,又舔了一下早已没有奶油的嘴唇说:“把我要还的钱一笔勾销,你以什么为证?”
十文字从放到膝上的包里取出一份叠着的文件。“我把这个在你面前撕掉。”
邦子看到那是她的借款契约书。她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如果借他的钱能一笔勾销的话,到时候弥生那儿的五十万就全部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邦子立刻屈服了。
“行,那我说。”
“那太好了!”十文字笑了,但说话的声音是认真的。
此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邦子从怎么被雅子欺骗开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邦子觉得这样做也算是对弥生和雅子的报复,心里反而感到了一种满足。对于抓不住快乐的邦子来说,提前把苦恼抛在脑后也是好的。她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呢。
二 十文字坐在住宅区前面儿童公园的长凳上,叼上香烟,从裤袋里取出打火机。他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就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抬起头吹着烟雾。
对面邦子住房的阳台正好映入眼帘,阳台上除空调的主机外,还零乱地堆放着一些像是装满垃极的黑色塑料袋。“大概是可燃垃圾吧。”
傍晚的公园里,有十几名男女儿童在捉迷藏,看上去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他们似乎觉得快到回家的时间了,也可能在珍惜暑假这最后的时光,抑或是他们已经感到私塾或学校的家庭作业在等着他们。他们拚命地狂奔乱跑,溅得尘土飞扬,还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像是受到孩子们旺盛精力的冲击,十文字无力地瘫软在长凳上,一时动弹不得。
刚才邦子的话令十文字兴奋不已。令他难以置信和吃惊的,不仅仅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有其中心人物竟是雅子。被人称为恶少的自己,遇上肢解尸体的事恐怕也会吓瘫的,而那个瘦女人却有如此胆量,真没想到她会去干那种傻事。十文字竟也敬畏起雅子来了。
“了不起!酷毙了!”孩子们惊叫着。
香烟几乎要烧到十文字的手指了。在他看来,这是逼近自己的命运之火,他也想一起玩火,危险地酷一回,然后存上一笔。他虽然不喜欢和成熟的女人打交道,但如果是雅子则另当别论,因为她守信用。
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十文字曾偶然见到过雅子。那是在她供职的信用金库附近的一个茶店里。店内人满为患,大多是信用金库的职员,他们同桌而坐,唯有雅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那是一个能围坐四人的桌子,可谁也不去坐。十文字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听说是大家在有意冷落她。那时的雅子并非让人觉得是一堆“臭狗屎”。她一个人悠闲地喝着咖啡,像男人一样埋头读着摊开在桌上的经济类报纸。她的样子与周围拥挤在一起围坐着的人相比显得太滑稽了。
想到这儿,十文字一阵窃喜,兴奋地拍打着双手。在公园里疯跑的孩子们停了下来,有点不快地看着他,但十文字却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对成熟的女性没有性欲的十文字,反而在做事方面喜欢依赖成熟的女性。他想,这可能与他年轻时遇见过雅子有关。
十文字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和笔记本,边看通讯录边按手机键。只按了一次,电话便接通了。
“这里是丰住会。”
“我叫十文字彬,曾我先生在吗?”
“请稍等一下。”一个男子用不习惯的口气回答后,手机里传出与暴力团不相称的待机电子流行音乐。
“是阿明吧?说有个叫什么十文字的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说山田明不就得了,你这家伙!”对方传来好像能看得见的嗤笑似的平缓语调。
“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十文字说。
“看字面和听声音可不一样噢。”
曾我时常摆出一副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最近能跟你见一面吗?”
“什么最近不最近的,你现在就来吧。我们喝一杯去。上野附近怎么样?”
曾我爽快地说。十文字看了一下手表,同意了。他想,自己这样多少让人觉得太性急,可这是自己花了四十四万元得到的信息啊,必须尽快地付诸于行动才行。
见面的地方是上野附近的一家古典酒吧。木结构的平房,周围爬满了爬山虎。
十文字来到店前,门口小招牌的两旁笔直地站着两个人—前几天在大众餐馆见到的那两个年轻人。看到十文字,其中一个头脑有点迟钝的金发少年走上前来说:
“欢迎光临!”
好像是让他们取代门卫站在那里的。十文字想起飞车族时代,曾我经常喜欢当个头什么的。曾我摆起架子来可也不是个好惹的。十文字心情紧张地推开了门。
“这里,这里。”
在靠里面的位子上,昏暗的灯光下,曾我夹着烟的手正挥动着。酒吧里灯光暗淡,铺设的地板散发出蜡味。柜台里一个扎领结的人在摇着调酒器。周围见不到一个客人。曾我伸着腿坐在靠里边的一把起了毛的绿色丝绒椅子上。
“上次承蒙款待。这次又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十文字说。
“别那么客气,我也正想找你喝几杯呢。喝点什么?”
“那,来杯啤酒吧。”
“这里可是鸡尾酒老店。服务员在等着呢,快说,要点啥!”
“既然这样,就来杯杜松子酒吧。”十文字得体地点了一种自己知道名字的酒,抬头看了一眼曾我。曾我外面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西服,里面穿一件开襟的黑色衬衣。
“好时髦哇!”
“这个吗?”曾我高兴地把西服内口袋的商标翻过来给十文字看,怎么样?
很高档吧?“虽然没有标明是意大利产,老板们却都认为是意大利的阿尔梅斯什么的。真正懂行的人还是选这个。”
“你穿着非常合适。”
曾我有点飘飘然了。
“你的这件夏威夷衫也不错吗,是在专卖店买的吧?”
“哪里,是在一个牛仔店买的。”
“你的脸长得有点像中国人,所以你穿什么都很帅。”曾我嘲弄地说。
“你说哪儿啊。”十文字被吸引到这种话题上来,想说的话却没有机会。
这时曾我却话锋突转:“阿明,你读过村上龙的《爱与流行音乐》吗?”
“没有,”十文字受到意外的提问,摇着头说,“没读过那本书。写的什么?”
“是吗?你该读一下。那家伙专好玩女人。”
曾我把香烟掐灭,将杯子里粉红色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是吗?那种事谁知道呢。”十文字说道。
“应该知道。那家伙专搞女高中生。”
“嘿!是那种内容啊。”
“是啊。”曾我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敲着嘴唇。
“那我倒想读一读。我也喜欢女高中生。”
“混账!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就像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立场却不一样嘛。”
曾我的话把十文字搞糊涂了。他忘了曾我还是一个读书家呢。
“您要的酒。”像是帮十文字解围似的,服务员把杜松子酒端了上来。十文字把切成月牙形的酸橙的皮剥下来放到托盘上,伸长脖子喝起冰冷的液体。
“当然是那样。我这个人读书是有自己的标准的。”
“是啊。”
“也就是说,一部小说有无价值,取决于它的内容是否是与你干的生意相关。”
“你的意思是……”口渴了的十文字转眼间就把杜松子酒喝了个净光。曾我有点发呆地目送他把酒喝完,接着说:“好!有价值。我们的生意也是如此。”
“你指什么?”
“村上龙或者是女高中生啊。这些家伙都憎恨他们的老爷子。我们所干的生意,不也是从憎恨我们的老爷子或者说是日本的老爷子开始的吗?就是说,我们都生不逢时啊!啊,你不这么认为吗?”
“或许是吧。”
“生不逢时啊!”曾我提高了嗓门,“你小子不是走出足立中学的大门就成了飞车族吗?就这一点不就说明你生不逢时吗!?如今,你放高利贷,而我是个赌徒,我们不都生不逢时吗?!换句话说,我们是被老爷子惯坏的。不过,像我们这种生不逢时的人,不是跟村上龙和女高中生们是一路货色吗?你不觉得很时髦?”
在昏暗的灯光下,曾我的脸看上去显得更加青黄。十文字只好忍着性子听曾我发表莫名其妙的高论。曾我显得心情很好,这令十文字很高兴。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到底能否达到,十文字却信心不足。十文字开始犹豫要不要向曾我说自己的计划。与其说是对曾我犹豫,不如说十文字是对计划本身产生了恐怖感。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只能耐着性子听曾我那让人费解的阔论。
“阿明,你来想跟我说什么?”
突然,曾我逼问了过来。他好像觉察到十文字对自己的话心不在焉。十文字觉得好像自己在逃跑之前,已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了。
“其实,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可是……”十文字有些勉强地说。
“是想捞钱吧?”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只是这么想,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
“别吞吞吐吐的,我不会说出去的。”曾我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部搓揉起来,这是曾我认真时的一种习惯动作。十文字坚定了信心。
“说实话,曾我大哥,我是想干点处理死尸的买卖。”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买卖呀!”曾我突然狂叫起来。男招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切着柠檬。十文字总算注意到酒店内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强节奏的黑人爵士音乐。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十文字擦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也就是说,如果有难以处理的尸体的话,我来把它处理掉。”
“你自己干吗?”
“是。”
“怎么干?若是有生意,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曾我那略带黄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考虑过,把尸体埋掉太危险,沉到海里日后还会浮上来的。所以我打算先把尸体肢解,然后再当作垃圾扔掉。”
“你说得轻巧。最近在K 公园发生的事件,你该听说了吧?”曾我压低了声音,那种议论流行小说时的轻松表情消失了,瘦削的脸上是狷介孤高的表情。
“当然听说了。”
“可那种干法实在不高明。况且你说得容易,可真正去干你想过有多难吗?
切根手指头都要很大力气的。”
“这个我懂。我是在想,只要将尸体肢解了,我就有办法能顺利地扔掉而不被发现。岂止如此,还有让证据彻底消声匿迹的方法呢。”
“什么办法?”曾我把身子凑了过来,酒也顾不得喝了。
“在我老爷子的家乡福冈的乡下,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虽说是垃圾场,但跟梦之岛的可大不一样。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焚烧炉,终日燃烧着。赶不上垃圾车的家伙们,就将垃圾私自运到这里,扔进焚烧炉里完事。这样的话,证据不就彻底销毁了吗?”
“那,怎么弄到福冈去呢?”
“只要将尸体肢解成小块,用包裹寄过去就行。我那老爷子死后,就我奶奶一个人守在老家的破房子里。把包裹寄出后,再到福冈取出来扔掉就算完事。”
“嗯,这样就是有点麻烦。”曾我一边沉思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只是在碎尸的时候费点时间,不过,这方面已经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什么意思?”曾我机警地问道。
“就是说我有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的人?是哥儿们吗?”
“不,是女的。”
“女的?你那相好的?”
“不是,但绝对没问题。”十文字满有把握地说。由于曾我接着话茬一路间了过来,十文字觉得自己的目的就要实现了。
“这种生意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曾我把手从怀里抽出来,端起了酒杯。
“听说有那种供货的人,你若想要,他会付给你一大笔钱。话又说回来,你只要干上这一行,那你就得准备永远听任那帮混蛋的摆布!”曾我向外扬了扬下巴。
“那么要一宗货,对方给多少钱?”
“那要看货和情况而定。不过,总归是一桩危险的买卖,怎么也得一千万吧。
我说,货给你的话,你要多少钱?”
“嗯……我也想要一千万。”
“初次干,别那么贪婪。”曾我瞪了一眼作为晚辈的十文字。十文字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九百万怎么样?”
“人家也会砍价的。八百万吧。”
“……就八百万。真有你的。”
“只要我通知你取货,得分给我一半。”
“多了点吧?”
看到十文字皱起了眉头,曾我冷笑着说道:“确实多了点。那,三百万怎么样?”
“一言为定!”
曾我满意地点着头。十文字打起了小算盘:五百万里自己留三百万,给雅子二百万。像邦子那样危险的女人是绝对不能用的。把货交给雅子和良惠那样的女人去处理。雅子的二百万怎么分,那是她们的事。
“好,不可能没货,只要一打听到货源我就通知你。不过,可千万不能出差错,不然我的面子就丢尽了。”
“没干过,心里没底。但我想不会出问题的。”
“阿明,你这家伙可别给我干像K 公园那样的蠢事。”
“不会的,不会的。”十文字一边躲避着曾我锐利的目光一边摇着头。不管怎么说,种子是播下了,下一步就剩怎么说服雅子了。
三 粉红色的火腿肠,露着白筋的红色牛腱子肉,略带桃红色的猪肘子,红白相间的肉馅,带有黄色脂肪的黑红色的鸡杂,雅子手推购物车从自选商场的肉柜前走过,但对于买什么却犹豫不决。抑或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雅子停下脚步,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购物车。不锈钢的购物车上蓝色的塑料篮子里空空如也。虽然说是来买晚餐用食品的,但最近却懒于动脑筋做饭。
准备晚餐,从某种意义上讲能证明一个家庭的存在。但因夫妇都上班,即使不做晚餐,良树也不会说什么,他可能只会问为什么不准备好食品。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会认为雅子怠慢了他。伸树自从上次在警察面前开口说了话后,嘴又像海贝一样一直紧闭着,只有吃饭时才在家里。
男人们平时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唯有晚餐,雷打不动会按时踏上归途。
雅子对男人们这种纯真的信赖,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自己一个人,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她偏偏有一个毛病,经常操心谁想吃什么,所以还是尽力为他们做可口的晚餐。实际上他们对晚餐已没有什么想法。家庭中相互维系的纽带已经松弛,只是作为家庭的一种角色还紧紧地束缚着雅子。雅子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用底部带眼的水壶不停地汲水一样,有种徒劳感。至今到底已有多少水漏掉了呢?本来应该有的正常生活,已不复存在了。
放肉的货架旁,弥漫着毒气一样的白色冷气,只有靠近它时才会感觉到异常的冷。稚子用手磨擦着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从货架上取了一盒生切牛肉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健司的肌肉的颜色,她又急忙将盒子放回原处。此后当她发觉自己是在辨别健司的肌肉和脂肪的颜色时,一阵恶心向她袭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渐渐地这种感觉有点缓解,雅子有些沮丧,准备晚餐的心情已荡然无存。她打算什么也不吃,就这么空着肚子去上班,就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但为何要惩罚自己,她却不得而知。
台风到来之前的那种平静、微温的空气令人难受。这一定是一次强台风。夏天已经完全结束了。雅子抬头望着天空,空中隐约传来呜呜的风声。
回到停车场自己的红色花冠车前,雅子看到一辆眼熟的旧自行车穿过一片宽阔的柏油地从对面驶过来。
“师傅。”雅子认出了良惠,举手招呼道。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吗?”良惠将自行车横在花冠车的旁边,瞥了一眼雅子空着的双手,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想买了。”
“为什么?”
“没那份心思。”
良惠急忙摇着她那花白的头说:“不做饭行吗?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也有点累了。”
“你多好,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我要是这样,老太婆和我那外孙都得饿死。”
“你那外孙还没走哇?”
“可不。我那死闺女到现在也不知去向。老太婆看来一时还死不了,外孙又整天哭闹。你说说,难道老天爷生了我就是让我受罪的?”
雅子没有回答。她走到花冠车旁,抬头看着台风到来之前那令人不安的天空。
听着良惠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觉着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看不见洞口的隧道里。
过去的事随它去吧,我想自由,我想从所有的事务中解脱出来。那些得不到解脱的人们,都是因为被埋没在那絮絮叨叨的日常生活中,就像现在的自己。
“夏天快过去了吧?”良惠没话找话。
“你说什么呀,都九月了,夏天早就结束了。”
“是啊。”
“哎,你今天来上班吗?”良惠很担心地问道。雅子不由得看了良惠一眼。
自己曾在工厂里说过想要辞掉这份工作。
“打算去呀。”
“那太好了。不知怎么搞的,听了你那句话,我就整日恍恍惚惚的。我还以为你要撇开我们了呢。”
“撇开你们?为什么?”雅子看着良惠的脸,从挎包里拿出香烟。良惠两手整理着被风吹乱了的没有光泽的头发。
“听邦子说,你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所以,我想目前这种体力劳动对你不适应吧?”
“邦子?”
这么说,邦子还钱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了。她是怎么把钱还上的呢?这个没有收入的肥猪。她知道了我的底细,那只能是从十文字那里听说的。如果追问起来,邦子是什么都会说的。似乎放任邦子的时间太长了,雅子心中出现反省和疑惑。
“怎么会呢?我不会辞掉这份工作的。”
“那太好了!”良惠的脸像绽开了的花。
“哎,师傅!”雅子看到良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后,说道,“那事完了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你指什么?”良惠慌忙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我不是指怎么应付警察,我是说你心理上的。”
良惠沉思了一会儿,一脸无奈地说:“没有。怎么说呢?我总觉得我只是帮了个忙而已。”
“就像是照顾婆婆和外孙?”
“那可不一样!”良惠撅着嘴说道,“那种事,怎能这么比。”
“可也是。”
“这可是不寻常的。不过,因为别人谁都不去干,而自己干了。从这层意思上说。也没什么吧。”
良惠沉思着,皱起细细的、弯曲的眉毛。微白的脸皮上已出现了许多皱纹,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老许多。
“你说得对。”雅子打断了良惠的话,将吸剩的烟蒂用脚踩碎,“那么,工厂见。”
“你没事吧?”良惠一脸认真地反问道。
“没事,一切照旧。”雅子撒着谎,打开了车门。
良惠推着自行车向后退了一步。
“那,晚上见。”
雅子坐进驾驶席,隔着挡风玻璃向良惠挥了挥手。良惠微笑着轻身跳上自行车向商场骑去。目送着良惠远去,雅子沉思起来。现在虽说没什么变化,一旦从弥生那里拿到那笔钱,就像化学反应一样,良惠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雅子冷静地思考着,没有丝毫的恶意。
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起来。雅子急忙把挎包放在门厅的鞋柜上,向屋内跑去。她想弥生也该来电话了,中断了联系已将近一个星期了。
“喂,这里是香取家。”
“是香取吧?我叫十文字,就是从前跟你一起工作过的山田。”
“啊,是你呀。”真是出乎雅子的意料,雅子把椅子拖到身边坐了下来。由于电话接得急,全身都冒汗了。
“好久不见了。”
“前几天我们不是刚见过吗?”
“啊,那次是偶然遇见……”十文字搪塞道。
“有什么事吗?”雅子想吸烟,才想起挎包还放在门厅里,“话长的话,请稍等。”
“我等着。”十文字立即回答。雅子来到门厅,给门挂上了保险链。这样一来,家里人即使回来也有回旋的时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她拿起挎包回到客厅里。
“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啊?”
“电话里不好说,方便的话,见一面怎么样?”
“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说啊?”雅子想是不是与邦子的借款有关。一个放高利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雅子没把十文字放在眼里。
“话说起来比较复杂,主要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做生意。”
“你等一等。我倒要先问问你,邦子借款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还清了。”
“怎么还的?”
“用情报。”十文字若无其事地说。雅子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是什么情报?”雅子追问道。
“正为了这事,所以才想见你一面嘛。”
“明白了。在哪见面?”
“你晚上去上班吗?方便的话,就在上次见面的饭馆或什么地方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雅子指定晚上九点在工厂附近的皇家饭店见面。
终于露出破绽了。虽然刚才跟良惠说话时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雅子总觉得那是自己多疑了,这下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因上了保险链,门被带了一下没打开。像是谁回家来了,并急不可待地按响了门铃。雅子走到门口,摘下保险链拉开了门。伸树怄气似的站在门外,脸扭向别处。外边天气还很闷热,但伸树却戴着黑色的线帽,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黑色T 恤,下身是肥大的短裤,穿一双耐克鞋。
“下班了?”
儿子紧闭着嘴,侧身进了家门。儿子身材魁梧,看上去很结实协但却十分柔软有弹力,这令雅子吃惊。伸树若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恐怕开口就会发牢骚,“别挂保险链好不好”,可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上楼去了。
“今天的晚饭自己想办法吧!”
雅子向着二楼怒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她不单是对二楼说的,也是在告诉整个家。
按约定的时间,雅子准时来到了皇家饭店。十文字已提前到达,看到雅子,他从靠里面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晚报。
“约你到这里来,实在抱歉。”
雅子看了十文字一眼,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十文字内穿一件白色T 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茄克,一身便装。雅子同往常一样,一件伸树穿旧了的T 恤衫配一条工装裤,显得很随便。
“欢迎光临!”
一位穿黑制服的饭店经理模样的男子递上了菜单。然后带着一种猜不出雅子和十文字是一种什么关系的迷惑离去了。
“吃过饭了吗?”十文字呷了一口咖啡。
“还没有。”雅子想了一下,摇着头说。
“正好,我也没吃。请。”说着将菜单推到了雅子面前。
雅子点了一盘意大利通心粉,十文字向刚才的黑制服要了跟雅子同样的面食,外加一杯咖啡,并吩咐咖啡后上。
“哎呀,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偶然相见,时间又太短。一起工作的时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十文字有些害怕地望着雅子的脸,用讨好的口气说道。雅子却在思忖十文字为何害怕自己。
“你有什么话要当面对我说?”
“你问得好突然啊。”十文字缩起了脖子。
“是你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的。”
“香取女士在信用金库工作时就是那样的人吧?”
“那样的人,什么意思?”雅子把冰水一口喝掉,水有点凉。
“是很理性的人吧?”十文字说。
“是的。别卖关子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雅子知道曾做过催款工作的十文字的底细。别看他现在穿得文质彬彬,说话很会取悦于人,过去可是个修剪了眉毛、留着拳击手的发型、一身暴力团装束的阿飞,听说还是足立一带打架斗殴的飞车族。
“说实在的,”十文字挠着头说,“我可不如你啊。”
这时,服务员把饭端了上来。雅子手拿叉子吃了起来。这种形式的晚餐是雅子没有想到的,雅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吗?”
“没什么。”
是自己把空腹当作惩罚的,可又这般吃法。她发觉所谓的惩罚自己,是压制自己争取自由的心情,是为自己找借口。吃完饭,雅子用纸巾揩了一下嘴。十文字也吃完了,他没有征求雅子的意见,叼起了香烟。
“你电话里说的生意指什么?”雅子问道。
“啊,别急。我得先祝贺你。”
“祝贺?”
“是啊。干得真漂亮!”十文字嘿嘿地笑着,但不是嘲笑。
“什么干得漂亮。你想说什么?”
“碎尸。”十文字压低了声音说道。雅子像是冻僵了似的看着十文字的脸。
“你知道了?”
“是的。”
“全部?”
“可以这么说。”
“是邦子说的吧?就为了五十万元的借款?”
“唉,这也不能责备邦子,她……”
“我可不是责备她,我是说你脑子真好使。”
“你过奖了。”
雅子动作粗鲁地把香烟在十文字用过的装满烟蒂和烟灰的烟缸里碾灭,心想,这回输给他了。
“那么你说的生意是什么?”
“处理尸体的活你还想不想干?”十文字将身体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据业内人士透露,要求处理尸体的还不少呢。”
雅子哑然,她本来担心十文字要敲诈她,但没想到他的态度却是意外的谦和。
但又一想,这种穷主妇们的犯罪,还不至于被敲诈,当然这是在保险金不被别人知道的前提下。
“怎么样?”十文字用卑下的眼神观察着雅子的脸色。
“你打算怎么做?”
“我出面联系‘生意’。这都是黑道上的事,不会让你去冒险的。货到之后,由你处理,然后再由我把它扔掉。我知道一个很大的焚烧炉,不会被发现的。”
“那干脆扔到焚烧炉里不更省事?”
“那可不行。整个一个人,无论扔到哪里总会被发现的。如果把尸体肢解,伪装成垃圾,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后再弄到福冈去。”
“你打算用包裹寄过去?”雅子有些发呆地看着十文字的脸。十文字一脸认真的样子。
“英雄所见。一个包裹五公斤,一宗货大概能装十个包。货发出后,我在福冈取货,然后扔掉。可以说天衣无缝。”
“那,我只要肢解后就算万事大吉了?”
“是的。想不想干?”
咖啡送了上来,十文字带响地吮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雅子的脸。他的圆眼睛里有了一种理性的神色。
“你怎么想起要干这种事?”
“我想跟您一起做点什么。”
“跟我?”
“是啊。你很能干。”
“你在说什么呀?我倒糊涂了。”
“不明白也没关系。这是我个人的价值观。”
十文字用手梳理了一下他那中分式的柔软头发。雅子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桌,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收款台前,刚才那个黑制服一改严肃的面孔,正在跟年轻的女招待高兴地说笑着。看着雅子一直不回答,十文字好像信心不足地嘟哝起来:“我这钱庄充其量还有一两年的干头,估计明年要破产。所以想干点刺激的,哪怕是冒险的‘生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轻薄?”
“这‘生意’就那么挣钱?”雅子一插话,十文字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比在街头放债赚的那点小钱强多了。”
“那,一具尸体你要多少钱?”
雅子变得像个商人似的问道。十文字欲着他那薄薄的嘴唇,盘算着告诉她合不合适。
“说呀,既然说到这一步,你干脆实话实说。不然,别找我。”
“好吧。实话跟你说,有人找到货源,如果我们要的话,一共给八百万。那人要三百万的介绍费。剩余的我留二百万,三百万算你的辛苦费怎么样?‘’雅子点燃香烟,立刻干脆地拒绝道:”没有五百万我不干。“
“啊?五百万!”十文字惊叫起来。
“你想得简单,这可不是一份轻松的活儿,又脏又恶心,还会做恶梦。你干一次就知道了。而且,得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我家可不行。再说,我家是普通住宅,风险太大。你究竟打算在哪干?”
“我想还是借用你家的洗澡间。因为城之内说,那次就是在你家干的。所以……”十文字有点客气地说。
“那你家怎么就不行?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住公寓,房子是组合式的。”
“话虽这么说,可你知道有多不方便啊。首先必须瞅着家里没人时才能干,往家里搬运时还得提防着邻居们。虽说是死尸,血肉弄到身上却非常难洗。”雅子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起了钥匙被宫森和雄检到的事。十文字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肢解尸体,无论如何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况且事后还必须清洗现场,这也不是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不给五百万,别想在我家里干。”
十文字一脸困惑地又端起了早已喝光了的咖啡杯。他发现已喝光,便发出了再要的信号。一个正在跟黑制服说话的女招待,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给他添满了已冲过几遍的淡咖啡。
“如果我事先把尸体上的衣服什么的处理掉是不是就……”十文字已黔驴技穷。
“那倒是。不过,我是想三百万元的介绍费也太多了。他说是八百万,说不定他收的是一千万。一反一正,他净得五百万!你得去再交涉交涉,是你熟识的暴力团吧。”
“哦,那可也说不定。”
十文字用手指敲着嘴唇沉思起来。雅子本来想说十文字太好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改口道:“所以说,要么让对方少要点,要么按一千万算。”
“明白了。不过,如果我让出五十万,你看如何?”
“绝对不行!”雅子斩钉截铁地边说边看了一下手表。已近深夜十一点,快到上斑的时间了。雅子站了起来。
“请稍等一下。”十文字好像要马上跟对方交涉,他拿出了手机。趁这个空儿,雅子离开座位,向厕所走去。她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由于出汗,脸上泛起了油脂,她用纸巾在脸上擦着,心想:自己到底要踏上一条怎样的船?她有些不安,却又很兴奋。于是又从包里拿出口红补起妆来。
十文字看了一眼回到座位上的雅子,脸上浮起了吃惊的表情。
“怎么了?”雅子问道。
“没什么。刚才我跟对方谈过了。”
“这么快呀!”
“是啊。最后我这后辈竟拿出哭腔来了。”十文字笑着说。
雅子想起十文字在做债权回收工作时是很优秀的,只要让他去做,他总会使遇到困难的工作峰回路转的。
“结果怎么样?”
“我说一千万二八分成。对方说一千万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况且说我们又没做过。不过对方也做了让步,介绍费降至二百万,我拿二百万,四百万给香取您。
但是,对方一再强调,不管出了什么事,对方概不负责。”
“那是自然。所以我说你要价要高一点嘛。”
雅子盘算起来。如果让良惠帮忙,给她一百万就可以吧?邦子是绝对不能用的。弥生能不能用,也要看情况而定。
“怎么样?”十文字信心十足地再一次问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雅子应了下来。
“那就准备干吧!”十文字下决心似的咽了一口唾沫。
“只是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第一,运货时要用你的车。第二,到医疗器械专卖店买一套手术工具。不然很难切割的。”
十文字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挠了一下脸说:“像切猪肉、牛肉一样吧?”
“是的。是肉、骨头和冒着热气的内脏。”雅子干脆地回答,十文字缄默了。
“还有件事想问你,你是怎样从邦子嘴里套出这些事情的?”
“我把她欠我的钱一笔勾销了。”十文字第一次笑了起来,“是用四十四万元买到的,所以说让我们大干一场吧。”
“二百万,连本带利都捞回来了吧?”雅子揶揄道。
“捞回来了。只要多干几次,赚头是有的。”
“你就那么有信心能赚钱?”
“干一次再说嘛。”十文字乐观地说。雅子点了一下头,把自己的餐费放到桌子上站了起来。谈到这个份上能做成买卖吗?雅子半信半疑。
四 像要向人们宣告什么似的,从遥远的天空中呼啸而来的风声止住了。湿气使人们的头发几乎粘在脸上。台风快要登陆了吧。雅子担心起明天早晨的天气来。
她打开车内收音机,搜寻着播送天气预报的电台,还没找到,车已到了工厂的专用停车场。
在停车场的一角,一间用预制件组装的小屋正在施工中。雅子试图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但注意力马上被别的事情所吸引,那便是十文字送上来的所谓“生意”。她想淡化它,但心却已经飞向了另一个世界。善恶、成败已无所谓,兴奋令她忘乎所以。
在工厂车间的入口,雅子换下了运动鞋,发现一个似乎未曾见过的女人站在那里。
“雅子,早上好!”
寻着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原来是弥生。以前的披肩发剪成了齐耳短发,脖颈显得修长,眉毛描得很显眼,口红浓浓的。这种变化让雅子大吃一惊。以前总是蒙胧着的睡眼消失了,给人一种小巧可人的印象。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变化不小哇。”
“大家都这么说。”弥生腼腆地说。这个表情虽然没变,但弥生确实让人看上去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您今天不是也化了妆吗?”弥生又说。
“是吗?”
“还涂了口红。”
雅子把在皇家饭店补妆的事早己忘得一干二净。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嘴唇,带油性的红色唇膏染到了手指上。
“别擦掉,怪可惜的。”弥生按住了雅子的手道,“这样多漂亮。”
“你从今天就开始上班?”雅子问道。
“不是,我是来道谢的。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这次是来给主任和驹田他们送答谢礼物的。”
“那你现在正要回家吗?”
“是啊。要来台风了,听说凌晨从关东登陆。我马上就回去,家里还有孩子。”
“是啊,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她们两个人的我已经给她们了。”弥生在雅子的耳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塞到雅子的手里。
“这是什么?”
弥生没有正面回答,低下了头。“我从明天就开始上班了,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从雅子身边快速走了出去。这种麻利的态度,真是跟以前判若两人。雅子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看到弥生从铺了化纤地毯的台阶上走了下去。
“请等一下。”雅子喊道。
弥生回过头来,一脸明朗的表情。
“这是什么?”雅子挥动着茶色信封问道。弥生笑而不答,伸出了两根手指。
像是曾答应过的二百万元的意思。
“保险金已经支付了吗?”雅子小声问道。
“还没有。”弥生摇着头说,“我说要还账,从父母那儿借的。我想早点付给大家,我也就轻松了。”
“不用这么急嘛。”
“没关系。邦子已经催过了,良惠师傅那也不好意思。我想不管怎样,过了‘七七’一定要给的。”
“你的心情我明白,真的不用着急。”
“多谢你的理解。可是,我现在真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雅子想,再解释就是多余了。弥生不仅钱给得快,在周围人的眼里自身的变化也快。自己不也在变吗,弥生也想变呀。想到这,她说:“那就多谢了。”
弥生挥了挥手,快步走下台阶,消失在潮湿的黑暗中。
和弥生道别后,雅子接受了卫生监督员的检查,避开大厅,径直向前面的厕所走去。她关上厕所门,打开了茶色信封。正如说定的那样,内装两捆带封条的纸币,雅子把钱放到了挎包的最下面。在工厂里,只有厕所这个地方可有个人隐私。
雅子若无其事地走向大厅,看到良惠和邦子正坐在榻榻米上亲热地聊着天。
两个人已经换好了工作服,却无法掩饰那种不知所措的兴奋和晕头转向的表情。
“见到阿山了吗?”良惠向雅子招着手问道。
“见到了,就在刚才。”
“拿到了吗?”良惠低声问道。
“什么?是钱吗?”雅子在装糊涂。
“对呀,我俩各拿到了五十万。”
邦子随着良惠的话垂下眼皮,表示默认,两颊因兴奋而变得潮红。邦子尝到这不劳而获的甜头,莫不是被这钱烧晕了吧。以后可要提防着她点,雅子心里想。
“也够难为阿山的了。”雅子道。
“是啊,跟她说不用急,可她就是不听。”虽然这么说,但良惠还是被这意想不到的收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就收下吧。”
“可是你不介意吗?”良惠担心地问道。雅子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比她们拿得多,她也清楚自己在撒谎,可她意识到这是她赖以逃走或找新工作的资金。也许正因为是朋友,她才这么做。即使撒谎,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自责。
“没关系。”雅子理直气壮地说。
“真不好意思。”邦子像是怕要被人抢劫似的,紧紧抱着放钱的包说道。雅子瞥了一眼邦子,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你可以用这些钱来还债了。”雅子没好气地说。邦子没有回答,暖昧地笑了笑。雅子习惯地用梳子梳拢着头发,又问道,“这么多钱,你往哪放?”
“是啊,我正发愁呢。谁有衣柜借用一下。”良惠向周围眺望着,像是在物色这样的人。在这里,衣柜是对连续工作三年以上的准职员的一种待遇,或者是个人意识很强的巴西人才有衣柜。而准职员又屈指可数。
“借用宫森的怎么样?”良惠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在大厅一角巴西人经常休息的地方,和雄坐在那里,随便地伸着腿,阴沉着脸抽着香烟,根本没有向雅子这儿看的意思。
“驹田怎么样?”雅子说出了准职员卫生监督员的名字,但又怕别人怀疑自己有很多钱,便改口道,“不过,恐怕不合适。”
“我说宫森最合适,嘴又严又守信用。我去问他一下。”
“他能听得懂日语吗?”邦子不放心地问道。良惠手扶着细长的塑料桌子站了起来。和雄看到良惠向自己走来,知道要找自己有什么事,便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投向了雅子。他是否认为是雅子支使她去的呢?雅子发现和雄的目光中有一种忧伤的色彩。今后不会再与和雄发生令两人难堪的事情了,良惠和邦子的钱怎么花她也不想知道。于是雅子若无其事地向更衣室走去。她快速换上了白色的工作服,把刚才弥生给她的茶色信封放到了工装裤兜的最下边,以免工作时掉出来。
这时她隔着衣架看到和雄跟良惠讲完话,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良惠和邦子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大厅。巴西籍职员的衣柜都在厕所的旁边。
在走廊的洗手池前,雅子正在用消毒肥皂洗着手臂,良惠和邦子回来了。
“啊,这下放心了。那个巴西人还真不错。”良惠慢悠悠地说着,顺手拿过雅子用过的刷子洗起手来。邦子也在离两人远一些的地方拧开了水龙头。
“会说日语吗?”雅子问道。
“嗯,意思明白了。听说我俩有重要的东西要放到他的衣柜里,他连声答应,还说他下班稍微晚一些,让我们等他一会儿,很有礼貌。”
“是吗?那太好了。”
这时和雄从面前走了过去。宽厚的肩上载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棱角分明的面颊向前突出,一看就不像一个日本人。在南美的太阳下晒过的肉体与一身白工作服和蓝工作帽的夜班装束不太协调。雅子心想,那把钥匙和雄还拿着吧。她不理解为什么和雄这样的异国男人会迷恋自己。
因为有台风,所以工作比平日结束得早。从鞋柜上面的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计时工们叹着气。原来黎明时分外面的世界已是狂风大作,雨在风的助威下横斜着无情地抽打着一切;对面汽车制造厂的墙边上那纤细的槐树被风吹得威风扫地,柏油路的两侧已经水流成河。
“麻烦了。”骑自行车上班的良惠皱着眉头说,“这么大的雨,自行车是不能骑了。”
“坐我的车怎么样?”雅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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