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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10 桐野夏生(日)
“二十五。”
叫今井的这位刑警好像醒悟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陷入沉思。他盯着记事本,有一阵子没开口。
“可以走了吗?”
和雄忍不住打破沉默,刑警用手制止他。
“据某人说这附近有流氓出没。你听到过这个传言吗?”
终于被问到了,和雄抓紧了裤兜里的钥匙。
“听说过。……某人是谁?”
“这个说了也没什么。”今井轻声笑着说,“听城之内邦子说的。”
和雄撒开手中的钥匙,掌心已经出了汗。不过谢天谢地,不是雅子,过会儿必须向她道歉。
“这个跟山本事件无关。那个有关流氓袭击的传言在巴西人中有没有传播?
比如说是谁干的,谁被袭击了等等?”
“没有。”
和雄斩钉截铁地说,并看了看墙上的表,随手戴上了黑知了帽。今井好像也死了心,不再提问,说了声“谢谢”。
生产线已经开动,完工的盒饭整齐地在生产线终点堆成了山。邦子和师傅今天休息,雅子一人在生产线最头做“盛饭”工作。自弥生丈夫出事以后,四个人就没再聚齐过一次。和雄在感到奇怪的同时,又为雅子的伙伴不在而高兴。如果赶紧干完活,回去的路上或许能跟雅子说说话。
巴西工人和雄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时,已经过了早上六点,因为他加了十五分钟班。雅子可能已经回去了,自己又错过了难得的大好时机吧?和雄沮丧地走出工厂。爽朗的夏日朝阳,斜着染红了工厂灰色的墙壁。夏日清晨如此美丽,而自己却必须跟猪一样睡大觉。和雄心情又忧郁起来,从兜里掏出黑色无檐帽戴上。
当他抬起眼皮,向前一看,吃惊地站住了,就在自己冒雨等待雅子的同一地点,雅子在等自己。
“宫森君。”
雅子主动打招呼,脸色因睡眠不足而显得苍白。和雄不由得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到T 恤衫外面,感谢钥匙。雅子看了看和雄白T 恤外面的钥匙,并没联想到那是自己丢的东西。她又把视线转到和雄脸上。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和雄几乎不会日语。幸好和雄听懂了大意。
“对不起,我弄错了。”
和雄模仿日本人,低头道歉。雅子仍心存疑问地盯着和雄的黑眼睛。
“你的事我谁也没告诉。”
“明白了。”和雄点头不止。
“警察是为山本的事来的吧?”
说完,雅子朝停车场走去。和雄被吸引,不由得尾随其后。一群男男女女的巴西工人叽里呱啦谈笑风生地走出大门。为了避人耳目,和雄跟雅子拉开几米距离。雅子对和雄跟在身后好像全不在意,挺直背,目视前方,快步走着。
巴西同事们拐过弯走上朝向宿舍的路,看不见时,和雄跟雅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废弃工厂前面。旺盛的夏草散发着清爽的气息,暗渠的腐烂味因此略微减轻。
可暑气马上扑面而来。再过几分钟,道路会由于满是尘土而泛白干燥,草也会热得发蔫,散发出更浓烈的气息吧?
和雄感到雅子无意地瞅了一眼暗渠,吃惊地站住了。暗渠的盖子开着。昨天,和雄掀开后就没盖上。和雄看到雅子脸上浮现出恐惧,感到不解。自己干的事告诉她好呢?还是不告诉好?可是,自己捡了雅子扔的东西,行为太卑鄙,张不开口。和雄只是两手插在屁股口袋里,干着急。
雅子苍白的脸越发变青,她走近暗渠,从缝里朝下看。和雄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说出的话竟跟自己听腻了的车间主任中山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干嘛呢?”
和雄想那可能太粗鲁了,不过他贫乏的日语词汇中只有这句最符合这个场合。
雅子回头看了看和雄的脸,而后看到和雄胸前耷拉着的钥匙。
“那是你的钥匙?”
和雄慢慢地点头,而后又摇头。对雅子撒谎是很痛苦的。雅子眯起眼,因和雄模棱两可的态度而焦急。
“不会是从这里捡的吧?”
和雄张开两手,耸了耸肩。只好老实承认:“……是的。”
“为什么?”
雅子走近来,站在和雄胸前。虽然雅子是高个子,但身高也只能到和雄的嘴边。和雄受到她的压迫,感到害怕,不由得两手抓紧了钥匙。他可不想被雅子夺回去。
“什么时候看到的?你呆在哪儿?”
雅子猛地指向废弃工厂前面繁盛的草丛,好像有热量从她指尖射出,浓密的草丛里飞腾起很多甲虫。和雄被这种气氛感染,不得不点头。
“为什么?”
“为了等你。”
“为什么等我?”
“说好了,不是吗?”
“我没答应。钥匙还我!”
雅子伸出让人感到力量的右手。和雄为了不让她夺回去,又抓紧了钥匙。
“不给。”
雅子两手叉腰,很纳闷。
“为什么想要那东西?”
怎么就不理解呢?非让自己亲口说吗?和雄畏惧地看着雅子,这是个多么残酷的女人呀。
“还给我!这东西很重要,没它不行。”
雅子的话和雄大体听懂了。不过他想不通,如果很重要,为什么要扔掉呢?
她之所以要自己还回去,是因为自己把它戴在身上了。
“不给。”
雅子拼命地咬紧薄嘴唇,似乎在想新对策,沉默不语。看到她垂下了肩膀,和雄抓起雅子的手。雅子的手纤细,几乎没有肉。和雄的手里可以握住两只。
“我爱你。”
雅子惊愕,回视和雄。
“为什么?就因为那晚上干了那事?”
和雄想说自己一定能够理解雅子,可是想不起合适的词。急躁的和雄就跟背日语课文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爱你。”
雅子把手从和雄的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
和雄领会到那是拒绝,立刻跌进了失望的深渊。雅子丢下木然伫立的和雄,走上清晨的小路。追上她!和雄迈出一步。可感到她的背影在断然拒绝自己,和雄知道,自己更是被深渊的淤泥埋没了。
七 工厂的停车场,表面上看着是平地,其实是一个舒缓的斜坡,晚上很难发现,但经过疲劳的夜班之后,清晨下班时有时会看到自己站的地面歪斜着。
雅子感到略微有点眩晕,两手扶住花冠车的顶部,支撑着身体。汽车顶上,因为夜间大气凝结,满是水滴,就像浸到水里似的,雅子两手湿漉漉的。雅子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双手。
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巴西人会说那种话。雅子清楚那不是说谎。雅子回忆起那天早上,和雄就像丧家犬似的追随在自己身后。像那天一样,雅子再回头看时,路上已不见和雄的影子。他一定很伤心吧?
雅子受到的打击,与其说是被和雄捡到了丢弃的钥匙,倒不如说是和雄那厚重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忧郁。现在的雅子跟感情无缘,那是她不需要的东西。自己已把退路都截断了,难道自己今后就这样生存下去吗?前几天的孤独感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心中。
因为那一天,她越过了界限。碎尸,弃尸,甚至连同回忆她都想抹掉。不过,自己已无法回到从前。雅子想吐,就在车边吐起来。越吐,就越想吐,呕吐感怎么也止不住。雅子跪在车边,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吐着黄色的胃液。
用面巾纸擦过眼泪和口水,雅子发动了车子。不是回家,而是左转弯驶上车辆稀少的、从新青梅公路到狭山湖的道路。路是S 形,车反复地左右急拐弯。雅子把车打到二档,开始爬坡,大清早的,没有车辆来往。途中只是跟开“幼孤”
牌机动两用车的老人擦肩而过。
在山间峡谷拦河建坝形成的狭山湖,在桥左右两边平坦展开。浅茶色的土壤围着湖,周围景色就跟迪尼斯乐园似的,很平坦,弥漫着人工湖所特有的虚假味。
伸树还是孩子的时候,看到这个湖,还被雅子吓唬哭过呢。雅子说湖里会有恐龙出来,吓得伸树哭叫着,把脸埋到雅子的肚子上,再也不去看湖。想起这事,雅子无声地笑了。
朝阳照在人造湖的水面上,闪闪发光。因为睡眠不足,雅子对过多的光亮感到眼晕。她眯起眼,瞥了一眼湖面,拐上通往联合国教科文村的道路。接着又跑了一会儿山路,不久就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雅子把车停在夏草横生的路边。离这里步行五分钟的树林里就埋着健司的头。
雅子下车,锁上车门,披荆斩棘,走进树林。她很清楚,这一举动很危险。
不过,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自然地走着。
雅子从几十米远处,静静地凝视作为参照物的大样树。树下的草丛中,只有很少的土露出来。周围没有丝毫变化。现在正值盛夏,整座山更是生机蓬勃,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比十几天前更充满生命气息。现在,健司的头大概已经腐烂,溶入土中,成为虫类的可口饵料了吧?这想像有些残酷,也略感愉快。因为自己把健司的头赐给了大山的生灵。
透过树缝斜照进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雅子急忙把抱胳膊的两手分开,遮住阳光,久久地盯着同一个地方。回忆如同开着水龙头的水管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淌,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那天,雅子怀抱装着健司头的纸袋子,物色埋藏的地方。健司的头很重,双层的商场袋子都几乎脱底,并且,雅子手里还抱着铁锹。雅子一边用作业用手套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多次倒换手。那时,胳膊感受着健司的下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当时的感触现在仍记忆犹新,想起来还打寒战。
雅子回想起一部叫《格鲁西亚的头》的电影。电影中的男人在大热天的墨西哥一边给将要腐烂的头颅浇冰,一边驾驶“蓝鸟SSS ”飞奔。男人的脸充满愤怒,显得悲壮。雅子想,十天前的自己,在这儿彷徨时,肯定也是那副神情。是的,是愤怒。不知道是针对什么的愤怒。不过,雅子意识到,那时自己确实愤怒了。
就一个人,不向任何人求助。是向陷于此种境地的另一个自己的发泄吧?不过,愤怒彻底解放了自己。那天早上,自己确实变了。
雅子从树林里出来,在车中慢慢地吸了一枝烟。不想再来了。雅子掐灭烟,把变速器打到兜风档。再见了,雅子朝那埋头颅的地方摆摆手。
良树和伸树都上班去了,两人吃饭后乱糟糟的痕迹留在餐桌两侧。雅子把碗筷放到洗碗池中。做什么都嫌烦,干脆就这样睡觉算了?她站在居室当中,直发呆。
现在既不用干活,又不用思考,只有上夜班累得筋疲力尽的身体要求休息。
雅子突然想,和雄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关死灯,无聊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呢?说不定,正不停地在废弃工厂那连绵无尽的墙壁背阴处走动呢?对想像中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雅子第一次怀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那个钥匙给他算了。
电话响了。才上午八点多。雅子不想去接,掏出烟,点着。电话却响个不停。
“是雅子吗?”弥生打来的。
“早上好。什么事?”
“嗯,刚才就给你打过电话,没通。你还没回来。今天回家很晚啊!”
“对不起,顺路去了个地方。”
去哪儿?弥生没问,相反气喘吁吁地问:“喂,看过早报了吗?”
“还没有。”
雅子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报纸。
“那快点看!包你大吃一惊。”
“有什么消息?”
“总之,快看一下,我等你。”
弥生催促说,语调兴奋、激动。雅子放下话筒,打开早报。第三版的标题是“K 公园碎尸案的重要嫌疑人浮出”。浏览之后,好像健司那晚去玩过的娱乐场的经营者受到怀疑。似乎是通过另案的方法逮捕、拘留。雅子因事情进展过于顺利,甚至感到了恐惧。
“看过了。”雅子手里拿着报纸,回话。
“好运气,我们。”
“还不清楚呢。”雅子谨慎地回答。
“没想到竟有这种事,真是吃惊。上面写着打架,是吧?我那时就知道了。”
“为什么?”
大概周围没人,弥生坦然地说:“那人回家时嘴也破了,衣服也有些脏,所以我觉得是打架了。”
“我倒是没发现。”
弥生在说活着的健司,雅子在说死后的健司。不过,弥生根本没听雅子的话,只是做梦一般地说:“那人会判死刑吗?”
“不会。说不定会因证据不足,过几天就放出来。”
“真遗憾。”
“你未免也太残酷了。”
雅子规劝弥生,弥生抗议道:“可是,健司迷上了他经营的店里的女人。”
“是说他的罪过跟健司一样吗?”
“那倒不是。不过,不是很让人气愤吗?”
“你丈夫为什么会对女人着迷呢?”
雅子掐灭了烟,也不期待回答,冷不丁地问。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是想起了和雄那档子事。
“不是因为跟我过日子没意思吗?”弥生的愤怒好像还没有平息,“可能是我没有魅力了吧。”
“是吗?”
如果健司还活着的话,雅子一定要问一问他,假设爱上一个人是有原因的话,真想弄明白这个原因。
“如果不是那样,就是对我的报应。”
“报应你什么呢?你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吗?”
电话那边好像陷入了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弥生终于回答:“或许就是讨厌这一点,一定是。”
“为什么?”
“这样的老婆让人放心,但是没情调。”
“为什么?”
“我不知道!没错!为什么?我又不是健司。”
很少听见弥生的口气这样粗鲁,雅子回过神来。
“是呀。”
“怎么了?今天的雅子有点怪,抬死杠。”
“我很困。”
“是吗?我最近没上夜班,晚上都在睡觉,没有反应过来你还未睡觉。”弥生找台阶下,“师傅还好吧?”
“今天歇班了。邦子也是。大家都很疲惫。”
“为什么?”
雅子沉默。
“啊,是吗?都怪我。……对,对,健司的保险金已全额发放了。所以,我要给大家发礼金。”
“打算给多少?”
雅子慌忙问。
“每人一百万。少吗?”
“没必要那么多。”雅子干脆地说。“师傅和邦子每人五十万就行了。邦子不给都行。”
“不过,那样她不会生气吗?我得了五千万。”
“保险金的事没必要说,默不作声地给钱就行。另外,能给我二百万吗?”
一直说不要钱的雅子,突然言及钱的事,弥生好像感到吃惊。
“可以……怎么突然间……?”
“作为备用基金,以防万一。能给吗?求你了。”
“明白了。受到了您的照顾,我一定给。”
“拜托了。”
雅子挂上电话,从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稍稍摆脱出来,重新鼓起勇气。尽管如此,假设所谓的娱乐场的经营者是重要参考人,不知道警察究竟多大程度上真正那么考虑呢?现在该认为已经摆脱危机了吗?还有点轻率吧?可能由于多少安心点,睡魔突然袭来。
八 佐竹拘留期满,重返自由社会,是台风过后终于秋风乍起的八月底。
佐竹慢慢登上自己的店所在的大楼外面的台阶。舞场里散乱着时装健美宣传单。佐竹弯腰捡起它们,吃碴屹碴地把它们揉作一团,塞进黑夹克口袋。这是“美香”跟“娱乐广场”繁盛时难以看到的光景。因为两个有生气的店停止了营业,整座大楼也显得冷冷清清。
佐竹突然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眼,位于二楼的酒吧的侍者正紧张地凝视着他。佐竹知道那个侍者曾经作证说自己跟山本打过架。佐竹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怒视着侍者。
侍者慌忙关上深紫色玻璃门,这真是老板吗?他根本没料到佐竹会出来得这么快。佐竹边感受着透过玻璃门朝自己窥视的侍者的视线,边寂寞地看着被摘下放在角落里的“美香”用作宣传的霓虹灯广告板上贴着“店内改装,暂停营业”
的告示。
佐竹因私开赌场盈利和介绍卖淫的嫌疑被调查,以私开赌场盈利被立案。警察的真正目的却是碎尸案,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熟知警察不好惹的佐竹认为自己很侥幸,可失去的东西也不少。自己借钱起家,经过十年渗淡经营建立起的佐竹王国已土崩瓦解。最令佐竹痛心的是他的过去被众人知道,他的信誉已失去。
这无疑会妨碍他东山再起。
佐竹打起精神,从外楼梯走向三楼,因为约好要在娱乐广场跟国松见面。不过,佐竹的宝贝——娱乐广场已经消失。贴金的门板依然如故,招牌上写的却是“东风麻将庄”。
佐竹小心地推开已沦为他人地盘的店门,里面只有国松一个人。
“你好。”
“佐竹先生,受苦了。”
店内昏暗,只一张桌子上有灯。国松就跟被聚光灯照射似的抬起头,笑脸相迎。他瘦了一些,可能是照明的原因,看起来有黑眼圈。
“好久不见了。”
“您受苦了。”
国松欠身打招呼。
“你又玩弄起麻将来了。”
佐竹不由自主地说,因为最初见到国松就是在银座的麻将庄。当时二十六七岁的国松是麻将庄的无赖兼跑腿,整天在赌场混。乍看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国松,一坐到麻将桌前精明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因对年纪轻轻就久经沙场的国松很佩服,所以佐竹开设娱乐广场时最早给他打了招呼。
“开麻将庄也是步履维艰啊!现在的时代,年轻人都通过电脑打麻将了。”
国松以熟练的手法,朝摆在那儿的麻将牌表面抹爽身粉,六张好像是租赁来的桌子,除国松坐的那张之外,都跟葬礼似的盖着白桌布。
“说的也是呀。”
佐竹环视店内,怀念地想起一个月前的盛况:过去这儿有很大的比九点牌桌,客人们都排队等候。
“所以我马上要失业了。”
国松盖上装爽身粉的罐子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
“为什么?”
“因为听说,麻将庄也快要关闭了,要开卡拉OK厅。”
“卡拉OK?能赚钱的只有卡拉OK厅吗?”
卡拉OK设备“美香”也曾经有,不愿在人前开口唱歌的佐竹本来就不喜欢它。
“好像哪儿都不景气呀。”
“比九点牌是挣过钱吧。”
“是呀,”国松神情寂寞地点头,接着说道,“佐竹先生有点瘦了。”这时他才第一次抬头看佐竹。
那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佐竹有杀女人的前科,这次又有嫌疑,店里人都知道了。如此一来,人际关系就变得冷漠了。他们会翻脸不认人地说出“还我的钱”
或者“不租给你房子了”等等。国松也不例外吧?信不过任何人的佐竹心里这么想,但是语气很平静。
“瘦了?可能吧,在那地方睡不着。”
实际上,佐竹的拘留生活几乎一直是与不眠作斗争。
国松只是被怀疑非法经营赌场盈利,所以很快被放回来了。此后,由于碎尸案的关系又被多次传唤,因此清楚佐竹的处境。
“也拖累你了。”
“没什么,是很好的社会学习嘛。只可惜现在太晚了。”
三十八岁的国松说完,就用熟练的手法,从“长城”的一边开始打盲牌,一张一张地翻开玩。吧叽一声脆响,下一张牌又亮开了。佐竹一边看,一边点烟。
拘留期间被严令禁烟,所以烟味直入肺中,这才是自由世界的味道。除了烟几乎别无爱好的佐竹尽情地吸了一口。
国松瞥了佐竹一眼说,“不过,那个山本被肢解,真是让人吃惊。”
“混蛋到了哪儿都是混蛋。”
“佐竹先生,你可是说过他是比九点混蛋。”国松笑道。
“啊,时运不济呀。”
“是山本嘛?”
“傻瓜,是我们。”
对佐竹的话,国松“嗯”了一声,点头称是。到底应对佐竹信任到什么程度,很难掌握,连对佐竹杀人他也是半信半疑。国松之所以没离开佐竹是因为他跟女招待们不同,除了赌场,别无去处。
“不过,‘美香’真可惜了。在歌舞伎街,咱们是最挣钱的。”
“哎,不过,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佐竹在狱中指示”美香“的人员放暑假,暂时关门。但几乎所有持学生签证的中国籍员工都怕跟警察照面,很快便散尽了。
首先,被怀疑跟台湾黑帮有关联的女老板丽华回了台湾。陈经理好像也躲到了哪个店里,不再露面。听说安娜被早就看好她的店挖走了。女招待们签证有问题的回国了,没问题的跟安娜一样,转到别的店里去了。
在歌舞伎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声势大时,招待们就跟蜜蜂采蜜似的,群集到盛开的花儿那里;一旦背时,就在受牵连之前逃之夭夭。佐竹觉得,大概是自己过去的经历使她们早早地离开了自己吧?
“不干了吗?不再开张个‘新美香’什么的?”
国松看着满是爽身粉的白手。
“不干了。”佐竹说,“我决定孤注一掷干一件事。”
国松吃惊地抬眼看着佐竹的脸。
“你不觉得可惜吗?为什么?”
“有了想干的事情。”
“什么事?有什么事我都可以效力。”
国松揉搓着细长的手指,搓下很多粉末,落到牌上。佐竹不回答,用手慢慢地揉搓脖子后面。自从在拘留所度过那些不眠之夜以来,脖子就发硬,怎么也治不好。如果听之任之,很可能发展成导致烦人的偏头痛的诱因。
“干什么?”焦急的国松再次问。
“想找碎尸案的真凶。”
国松以为说笑话,露出了微笑。
“好啊。跟玩警察捉小偷似的。”
“国松,我是认真的。”
佐竹边揉脖子边说。国松不解。
“不过,找到犯人以后又怎么办呢?”
“是啊,到时再说吧。”佐竹自言自语。其实答案已经有了,当然不能说,“到时再定。”
“进展会顺利吗?有目标了吗?”
国松似乎感到不安,上下打量着佐竹。
“首先,是他老婆。”
“嗯?”过于意外,国松舔了舔嘴唇。
“国松,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会说的。”国松好像看到佐竹心中的阴影,慌忙转过身移开视线说。
佐竹告别国松,走到区政府大道上。中午的太阳还很热,到了晚上就凉爽了。
佐竹放下心,走进跟“美香”差不多远的、一个用不锈钢和玻璃新建的楼房。各色招牌说明这里聚集着许多小俱乐部。佐竹确认了要找的“魔都”店面所在的楼层,乘上电梯。他一推开“魔都”的黑门,穿黑衣的经理马上迎过来。
“欢迎光临。”
那个男人看清是佐竹,瞪圆了眼。是陈。
“你小子在这儿?”
陈媚笑,不过不像以前那样讨好。
“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您今天来做客吗?”陈问道。
“当然了。”佐竹苦笑。
“您指名吗?”
“听说安娜在这儿。”
陈朝里间瞅。佐竹也忍不住往里面看。这个店规模虽比“美香”小,摆着紫檀家具,极具中国风格,很排场。
“您指名是吗?安娜改名字了。”
“叫什么名字?”
“美兰。”陈说出一个很俗气的名字。
“那就拜托了。”
佐竹跟在陈的身后走进里面,一个身穿和服、熟悉的老板娘吃惊地抬头看着佐竹的脸,“啊,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那边的事都搞清楚了吗?”
“本来就没那么回事!”
老板娘是日本人。
“丽华还没从台湾回来?”
“好像是,我也没听说。”
“回来的话,会对她有所不利吧?”
佐竹感到那是指桑骂槐,说自己被怀疑跟中国黑帮有关联,所以没作声。
“我不知道。”
“这次真是飞来横祸呀!”
可能是感到佐竹很严肃,老板娘赶紧改口。佐竹暧昧地笑了,对她那怀疑的眼光很是气愤。他看到里面最边上坐着一个酷似安娜的美女的侧影,但她对佐竹连头都没回。
佐竹坐到陈安排的位子上。靠墙的地方空着,陈却把他领到一个正中间、坐着极不舒服的小地方。客人们在唱卡拉OK,,一结束,女招待们就跟哈叭狗似的,一齐拍巴掌。佐竹厌烦嘈杂,坐到一边。这时,一位虽然年轻却连应酬的日语都不大会的女人来到身边,浮现出做作的笑脸。吵死了,连交谈都不起劲。佐竹默不作声,喝了好几杯冰镇乌龙茶。
“安娜,不,美兰还没来?”
听到这话,那女人马上就走开了。佐竹就一个人,坐了近三十分钟。在此期间,重返自由社会的安心感使得他沉睡过去,那大概只有五分钟,佐竹却感到似乎睡了好几个小时。毫无安逸之感,只是觉得总算无事了,身体放松下来。
一股香水味飘来,佐竹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安娜坐在了面前。穿着白绢套裙,恰到好处地映衬出被太阳晒红的自然肤色。
“佐竹先生,您好。”
已经不再叫哥了。
“呢,你还好吗?”
“是的,很好。”
安娜笑嘻嘻地回答。佐竹清楚,她在内心并没有原谅自己。
“被太阳晒得更漂亮了。”
“是呀,每天都去泳池。”
回答之后,或许是想起了那天,从去泳池之后佐竹就犯了事,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她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店家随便写上佐竹名字的苏格兰白兰地瓶子,兑了两杯淡淡的白兰地,试探着放到不喝酒的佐竹面前。佐竹打量安娜的脸。
“这家店怎么样?”
“很好,本周的营业额最高。因为‘美香’的客人都来了这儿。”
“是吗?那很好。”
“另外,我搬家了。”
“搬到哪儿了?”
“池袋。”
安娜没说是池袋的哪个地方。经过令人难受的一段沉默之后,安娜突然问:
“为什么杀死那个女人?”
被问着心事的佐竹,注视着安娜强烈的目光。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恨她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
实际上,他很佩服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对于年轻的安娜,即使告诉她所谓的憎恨源于祈求包容对方的欲望,也是徒然。
“那人多大?”
“不知道多大,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在公审时曾多次听说,但因是极普通的名字,所以忘了。比起名字这一个符号,占领佐竹心灵的,是女人的容貌和声音。
“不喜欢她是吗?不是你想要的心上人吗?”
“不是。那天晚上我们初次见面。”
“那么,怎么那个杀法?”安娜毫不留情地追问,“我从女老板那儿听说的。
据说是折磨,再折磨,而后杀死。既然不喜欢又不讨厌,为什么那样折磨死她呢?”
听到安娜的激愤声,邻座的客人都看了一眼佐竹,可能是对谈话内容吃惊,又都害怕地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佐竹平静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干了那种蠢事。”
“你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是把我看成了那人的替身?”
“不是。”
“那么,为什么佐竹哥身体中有两个哥哥呢?一个是杀过女人的大哥,一个是对我呵护备至的大哥。为什么?”
安娜兴奋起来,又管佐竹叫哥。佐竹没开口。安娜继续说:“佐竹哥把我当狗一样看待,因此对我很好。不是吗?把我打扮得跟宠物店的小狗似的,卖给男人,并以此为乐。安娜是你的商品,如果我安娜反抗的话,你会像对待那个女人似的杀死我吗?”
“不是那样。”佐竹叼上一枝烟,自己点着火,安娜也没注意到该给他点烟,“安娜可爱,而那个女人……”
佐竹找不到词,又沉默了。安娜凝视佐竹,等待着,但是没有等到答案。
“佐竹哥说安娜可爱,的确,但只是疼爱而已,其余什么也不考虑。听说那事时,安娜觉着那个女人非常可怜。不过,我觉着自己更可怜。为什么呢?你知道吗?佐竹哥!为了工作的事,你会生我的气,可不会像要杀死那个女人一样恨我。如果恨到了要杀死的地步,那说明我已进人了你的内心。我也曾经想,即使被你杀死也不后悔。可是,佐竹哥因为杀死了那个女人,反而对我很温柔。不过,只是温柔而已,真没意思,真可悲。安娜知道了这一点,因此安娜也很可怜。佐竹哥,你能理解吗?”
安娜的眼里涌出泪水。泪珠从张开的小巧玲珑的鼻子边上滚落下来。周围桌上的客人和女招待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吃惊地看着佐竹和安娜。老板娘担心地窥视着这边。
“我能理解,不会再来了,你安心工作吧。”
安娜什么也没说。佐竹站起身,付完款,被满脸堆笑的陈经理送出店门。安娜和别人没来送自己,这是极其自然的吧?歌舞伎街已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
佐竹从被衣笠询问之日起,感到那个女人十七年来一直在自己的身后如影相随。从那天以来,佐竹就做好了跟那个女人坦然面对的准备。封闭的记忆如今抖落了坚实的外壳,正要把其中的果实和种子奉献给佐竹。佐竹回到了阔别多日的自己的房间。
因为突然被逮捕、拘留,将近有四个星期没回家,打开门就感到盛夏时节长期关闭的房间所特有的热烘烘的气息。
佐竹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说话声,于是赶紧脱掉鞋子,窜进屋里。在黑暗中,银白色的光一闪一闪的。
电视还开着,好像是突然进入盛夏的那天,因为心情烦躁不安,开着电视就出去了。警察虽然来搜查了住宅,却没关死电视。佐竹苦笑,在电视前坐正。新闻节目马上就要结束。
佐竹内心的躁动随着夏天的结束好像也趋于稳定。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佐竹起身打开房间的窗户。从山手大道那边飘来噪音和废气,不过,清凉的夜气也涌入房间,马上跟紧闭的房间里的热气混为一体。高层建筑好像要把其轮廓显露出来,开启了灯光。已经没事了,恢复了平静的佐竹,深深地吸着街上飘进来的混浊空气。剩下的就是干该干的事情了。
佐竹打开塞满旧报纸的柜子,翻弄发黄的报纸,找可能登着K 公园碎尸案的报纸。找到几处之后,佐竹把他们展开,放到榻榻米上,取出小记事本,把有用的记下来,接下来吸了一支烟,盯着记事本沉思了一会儿。
佐竹关闭电视,站起来,想漫无目的地去街头的小胡同散步。想维持的东西,想丢弃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了。就好像刚刚渡过一条深河,而桥突然坍塌,已无退路。不过,与其说自己又重回尘封的旧梦中,不如说是沉迷于现在的新梦中。
想到这,佐竹甚至感到重新找回了二十来岁时给黑社会头子当跑腿时的激昂情绪。
因为前途未明的不安定感和已经无力回天的认命何其相似。自由了!佐竹脸上浮现出笑容。
第五章 报酬

没有钱了。钱包里仅有几千日元和几枚硬币。即使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钱。
邦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米尼茨先生送给她的那本小日历。看多少遍横竖都一样,还十文字贷款的期限日见迫近了。
那天,在“百万消费者中心”,雅子曾夸下海口,说什么即使从别的钱庄借也要如期帮她还贷,可她现在竟对自己捉襟见肘的窘境袖手旁观。弥生也曾答应尽快给钱的,可到现在却连一分钱也没给。这两个人当时让自己去给她们帮那种忙,使自己也成了从犯。她们为了应付自己,竟信口开河,真是可恶之极。
邦子气愤地将桌子上厚厚的一振女性杂志一骨脑地推到地板上。杂志“哗啦”
一声落到地毯上,露出尼斯特辑的广告彩页。邦子用脚趾翻看杂志,那些梦幻似的名牌产品的广告引诱着她的消费欲。法国夏奈尔、古奇。布拉达……几乎全是挎包、鞋子、初秋时装、手饰等的广告。
这些杂志也是从垃圾堆里检来的。杂志上到处都是饮料的污渍,对邦子来说,这并无大碍。不管怎么说,这些杂志没花自己一分钱。
报纸也不订了,汽油更成了奢侈品。所以,近来车也不开了。对于只能看电视综艺节目和连续剧消磨时光的邦子来说,杂志是不会轻易扔掉的。虽几经多方查找,哲也的行踪还是无从知晓;八月份自己又经常旷工,收入也不多,存款已是零位数。这种几乎一无所有的惨状,邦子已经无法忍受,她几乎要发出饿兽般的嚎叫。
邦子翻看着求职杂志,希望能找一份白班工作,可是没有一份能让她尽快还清贷款的高收入工作。说不定当一名风尘女郎会好一些,可她又自惭形秽。邦子心里那挣大钱、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强烈愿望和那潜藏在心灵暗处的劣等感,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
索性宣布自己破产算了。这种想法在邦子的脑海里转瞬即逝,因为那样将预示着自己终生再不能使用信用卡。量力而行,勤俭度日,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邦子不能忍受没有物欲的生活。可是除了有可能从弥生那得到一笔钱外,别无他法,其他的幻想无异于白日做梦。
邦子想,干脆给弥生打个电话。之所以一直没有打,是怕弥生家里有警察。
不过,现在她没有这种顾虑了。
“喂,我是城之内呀。”
“哎呀!”听得出弥生有些为难。邦子猜得出弥生对自己突然打的这个电话并不欢迎。但邦子似乎已经神志失常,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你好像有贵人相助哇!”
“你说的是什么?”
弥生假装不知。电话里传来电视动画片的嘈杂声和孩子们的戏闹声。你们的爸爸死得那么惨,你们倒玩得开心!邦子迁怒到了不懂事的孩子身上。
“别装糊涂了。报上说那个赌场的老板被逮起来了。”
“好像是啊。”
“不是好像是,是你运气好啊。”
“你不是也一样吗?是我请你们帮忙的,现如今你又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嘛。
还不是由于你把东西扔在那种地方才惹出的麻烦?雅子还气得不得了呢。”
出乎邦子的预料。本以为弥生老实可欺,可她这一反击,却使本来占上风的邦子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悔恨地说:“哼!说得好听,人还不是你杀的。”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弥生慌张地捂住话机,向四周望了一下。
“什么怎么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想要钱。哎,你答应过要给钱的,什么时候给呀?能定个期限吗?”
“哎呀,这个嘛……,对不起,我现在还说不准,九月份没问题吧。”
“九月份?……”邦子没词了,“你不是说过要跟父母借吗?你就说现在急用不就行了,反正再有十天就九月了。”
“倒也是,可是……”弥生吞吞吐吐地说。
“哎,真能给我五十万吗?”
“嗯,我是这么核算。”
“太好了!”邦子总算有了点希望,“可是,最近我实在手头紧,能先给我五万吗?”
“这个……能否再稍等一等,那样的话……”
“那样会怎么样?是不是要等保险金到了再说啊?”
“别做梦了。”弥生慌慌张张地说,“哪加入什么保险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生活?还不是跟我一样?没有丈夫,只能做计时工。”
“可不是。其实,今后的事我还没顾得去考虑。不过,为了孩子,我打算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我父母也同意我这么做。”弥生的回答是认真的。
可是邦子对弥生的未来并不感兴趣。她不耐烦地说:“你父母不打算给你点钱吗?”
“伸手的话也许会给的。不过,老人也是工薪族,我怎么好向他们开口呢!”
“这跟雅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真对不起。”
“我说,工薪族有什么不好啊,有固定的收入。”为了从弥生那里抠到钱,邦子拚命地纠缠。而弥生却总是用为难的口气搪塞,就是不松口。邦子心疼起电话费来,终于放下了电话。
下一个就是雅子了。邦子与雅子每天都在工厂里见面,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自从知道雅子和十文字相识,邦子就对她有了一种漠然的恐惧感。邦子尽管经济上已很拮据,但却自信自己一定能过上女性杂志上介绍的那种优等的生活。
因此,一想到雅子和十文字那种小巷里的黑市商人有联系,邦子心里就不痛快。
但是,还贷的日子就在眼前,就是犯罪也要想点法子了。为了给弥生帮忙,自己也曾被逼到这个份上,但她已经把那桩事忘掉了。邦子按下雅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香取。”
雅子在家。与弥生家不同,电话里听不到对方任何动静。邦子纳闷:雅子一个人在那收拾过的房间里干什么呢?一想到洗澡间里那凄惨的光景,就令人毛骨惊然。在那曾经溅满血肉的瓷砖地上洗着身体,泡在曾经放过尸块的浴缸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到这儿,邦子凭添了对雅子的恐惧,嘴竟不听使唤了。
“我是城之内,那个……”
“快到还贷的日期了吧?”雅子干脆替邦子说了。她倒是记着这事。
“可不是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你别问我,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当时你不是说过,从别的钱庄借也要让我还上的吗?”邦子认为雅子欺骗了自己,便大声地说。
“那你去借不就得了。”雅子冷漠地说,“到别的地方去借,一定会有人借给你的。你把它先还给‘百万消费者中心’。然后,再到别处借来还给这里,如此而已。”
“那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哇,转来转去还不都一样。”
“你不就是一直这么生活的吗?反正都一样。”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了,我是在求你呢。”
“别谈什么求不求的,你不就是想要钱嘛!”雅子嘲笑起来。邦子悔恨地咬着牙。
“那,你借我点吧。弥生那又没钱给。”
“我可没钱借给你。阿山那里,等过了这一阵子一定会给你的。你就先将就着点吧。”
“怎么个将就法?”
“你还年轻,自己想办法呀。”雅子态度冷淡。
邦子扣掉电话。她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雅子,让她向自己道歉。可是自己如今又没有什么能拿得住雅子的。这个臭婆娘,看我怎么收拾你!邦子发狠地跺着地板。
突然,内线对讲机响了起来。邦子惊恐地缩起了身子。如今,她真希望从这个世界上隐身遁去,躲开所有追逼她的人。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像泥鳅一样钻到灰色的泥土里。
邦子慌张地喘着粗气,两手抱住了头。
内线对讲机又响了一次。邦子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刑警的来访。如果是三周前来过的那个叫今井的、长着一双粘糊糊的眼睛的那个家伙的话,就绝不让他进门。
上次总算没说漏嘴,但今井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实在令人讨厌。假如他说有人作证在K 公园附近看到过我的绿色高尔夫敞篷车什么的,那我该怎么应付?我绝不想再见到他。
邦子决意不去开门。为了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她把电视机的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低。可是,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城之内小姐,我是‘百万消费者中心’的十文字啊。在家吗?”
惊魂未定的邦子打开对讲机,怯生生地说:“那个……还钱的期限……还没到吧?”
听到邦子在家,十文字放心地说:“不,我想跟你谈点别的。”
“什么事?”
“不会让你吃亏的。就一会。儿。”
他到底想谈什么?邦子将信将疑地把门打开,看到十文字提着个蛋糕盒子站在门外。今天他戴着太阳镜,身穿有极乐鸟图案的黑地夏威夷衬衫和宽松裤。与平时不一样,今天的服饰比较平易近人。
“有什么事啊?”邦子看到十文字那肥裤子下面露出的肥脚,又不由得向后躲闪着。
“对不起呀,突然来打搅你。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十文字把蛋糕盒子塞到了邦子手里。邦子警戒地审视着十文字那堆满笑容的脸。
“那么,请进。”
初次来到邦子房间的十文字毫无顾忌地环视着四周,不客气地坐在了饭桌前。
邦子慌忙捡起了地板上的杂志。
“吃蛋糕吗?”
“谢谢。”
邦子取过盘子和叉子,把冰箱里仅有的一瓶乌龙茶放到桌子上,舒了一口气问道:“商量什么?我打算后天按期还清贷款。”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有一件事让我始终挂在心上。”
十文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向邦子递了过去。已经连香烟也买不起的邦子迅速取了一枝,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着。十文字盯着看她那陶醉的样子。
“要是喜欢,那香烟就送给你。”
“谢谢!”邦子坦然地把香烟拿到了自己身边。
“你好像不大顺心啊。”
“嗯,是啊。嗨!一直也没有我丈夫的音信啊。”邦子叹了一口气,她已经顾不得面子了。
“你今天要上班吧?所以,我就急忙在你上班之前赶了过来。其实,我要跟你商量的,与上次那个给你做保人并盖了章的山本有关。”
听了这话,邦子吃惊地看着十文字的脸。十文字扬起八字眉,以一副善人面孔注视着邦子。
“这个山本就是那桩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吧?我是第二天从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真让人吃惊啊。可是一直让我不解的是,城之内小姐是怎么让这个山本给自己当保人的。”
十文字滔滔不绝地说道。
“因为我们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好朋友,所以就找了她。”
“你跟香取不也是好朋友吗?况且她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二十年。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信用金库?”邦子自言自语。这么简单就揭开了雅子以前的经历之迷。邦子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如此说来,雅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金库敲过计算机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山本做你的保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邦子没加思索地问。
“嘿嘿!”十文字笑着,两手把染成棕色的头发向上拢起,“只是好奇。”
“因为山本是好人,而香取不是好人,仅此而已。”
“你是在山本的丈夫失踪后去请她做保人的吧?”
“她丈夫失踪的事我事先可不知道。”
“山本爽快地答应了你,对吧?”
“要不怎么说是个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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