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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生活录

刘宜庆(现代)
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南开有个张伯苓(1)
张伯苓如何找钱和用人
1946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在美国过70大寿,老舍和曹禺合写献词:“知道有中国的,便知道有个南开。这不吹,也不是谤,真的,天下谁人不知,南开有个张伯苓!”
张伯苓(1876-1951),1919年至1948年出任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有着传奇的人生——他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当过清朝海军,参加过壮丽的甲午海战;他当过私塾教师,他又是美国著名大学的名誉博士;他在天津创办了南开大学、南开中学和南开女中,又在天府之国的重庆创办新的南开中学;他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主要缔造者之一,又是中国现代体育运动的先驱,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奥运第一人”,被誉为“中国的顾拜旦”;周恩来是他的学生,张学良是他的朋友,他也曾与蒋介石、汪精卫多有过从。
“我乃决计献身于教育救国事业。”受到甲午战败的刺激,张伯苓开始教育救国的历程。1898年11月,张伯苓怀着上述信念,弃武从文,回到天津,执教严修(字范孙,被称为“南开校父”)家馆。张伯苓在严馆肩负英语、数学、理化等课程的教学,同时增加操身(即体育)课程。1907年,学堂迁入新址,更名为“私立南开中学堂”。1919年,私立南开大学终成立。张伯苓的人生与“南开”牵系在了一起。
从盐碱滩建起闻名全国的一所大学,靠张伯苓到处托钵化缘,一砖一瓦挣来。在抗战前30余年发展中,张伯苓为南开系列学校募集数百万资金,仅南开大学资产就增长到近三百万银元。张伯苓办私立大学,懂得变通,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没有他的变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南开。他有一句名言:“用军阀的银子办教育,就如同拿大粪浇出鲜嫩的白菜是一个理儿。”颇有英雄不问出处之意。
张伯苓说过,大学校长,第一条找钱,第二条找人。找钱,他找出了艺术;找人,他也找到最合适的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南开聚集了一批教授,包括后来任职西南联大的化学系系主任杨石先、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师范学院院长黄钰生、商学系主任丁佶、化工系主任陈克忠、中国近代数学的开创者姜立夫等等。
耶鲁大学博士、南开商学院教授何廉曾多次面对其他高校和研究机构的高薪聘请,且工作和职责都更自由自在。他在《何廉回忆录》中写道,“张校长站起身来,极其热情而真诚地说,我应当留在南开,因为南开比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更需要我。他答应对陶教授说明我的情况,并且提出从大学预算中拨一部分款项供我下一学年研究之用。他还建议减少我的授课时间。我深受感动,当即决定留在南开。我向他建议在南开成立一个研究机构,他同意了。”——这就是后来开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之先河的南开经济研究所。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南开有个张伯苓(2)
南开教授的月薪没有清华的高,但张伯苓能聘请到一大批著名的学者,知人善任,由此可见一斑。
张伯苓始终坚持爱国主义办学思想和实践,强调“德育为万事之本”,德、智、体、美四育并进,手订“允公允能,日新月异”校训,教育学生“尽心为公,努力增能”,培养爱国为公、服务社会的人才;反对照搬欧美教育制度,主张西方先进教育思想结合中国实际,以“解决中国问题为教育目标”,为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教育模式做出重要的贡献。
北大教授陈平原认为,张伯苓发展出一种迥异于北大、清华的“实业兴学”路线。南开之“私立”,不只体现在经济上的自筹资金,更落实为文化精神上的“特立”与“自立”。
不过,张伯苓的“实业兴学”路线曾面临非议。《何廉回忆录》写道:“他不欣赏自由教育,事实上在南开大学的课程表中看不出自由教育来,他的定向是鼓励职业的、实际的和技术性的学习。”
晚年的张伯苓逐渐认识到人文精神养成的重要性,8年的西南联大岁月,也给了南开更开阔的视野。1946年后,南开增设中国文学系。
参加牯岭茶话会
1937年7月初,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以及著名学者胡适、陈岱孙接到通知,去庐山牯岭参加茶话会。被邀请与会的,除军人外还有政界、学界、实业界及新闻界人士。蒋介石宣布对日全面抗战。蒋介石表示,中国只有抗战,更只有抗战到底。张伯苓一言不发,静听各人讲话,到了最后,才说一句:这件事,还是要听委员长的。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不顾国际公法,首先把炮火对准南开大学,对准传承文化的普通教师和学生。炸弹无情地降落在了南开中学、南开女中。8月,在牯岭参加完茶话会到南京后,蒋介石又约张伯苓、胡适、梅贻琦、陈布雷、陶希圣等人在黄埔路官邸午餐,张伯苓一开口就老泪纵横,说:南开被日军炸掉了,自己几十年的努力都完了。但是只要国家有办法,能打下去,我头一个举手赞成。只要国家有办法,南开算什么?蒋见状当场表示:“南开为国而牺牲,有中国即有南开。”
虽然南开大学遭到轰炸,张伯苓的教育事业被日寇野蛮地摧残,但南开的抗日和爱国精神永远不倒。张伯苓在南京说:“被毁者为南开之物质,而南开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益奋励!”
南开、北大、清华三校联合组成长沙临时大学的方案是三位校长与教育部磋商后决定的。9月10日,教育部下文宣布在长沙和西安两地设立临时大学。长沙方面,教育部派定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杨振声(教育部代表)、胡适(北大文学院院长,随后任驻美国大使)、何廉(南开大学教授)、周炳琳(教育部次长)、傅斯年(北大教授、兼代“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朱经农(湖南教育厅厅长)、皮宗石(湖南大学校长)、顾毓琇(清华大学教授)为筹备委员。指定张、蒋、梅为长沙临时大学常委,杨为秘书主任。筹委会设主席一人,由教育部部长王世杰兼任。9月3日,在长沙举行第一次筹委会,确定校舍、经费、组织等事项。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南开有个张伯苓(3)
长沙临大文学院宿舍对话
临大文学院设在衡山半腰的圣经学校分校,距南岳有三四里。男生所住的四十九标营房是两层木结构建筑,十分陈旧破败,虽加修缮,底层仍比较潮湿,排满双层大床,光线尤其暗淡;楼上光线稍好,学生一律睡地板。下起雨来,多处漏水,只好在被子上蒙块油布,枕畔支柄雨伞,方能“高枕无忧”,一觉睡到天亮。
关于住宿的不尽如人意,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据当时的学生回忆,当他们搬进四十九标营房不久的一个上午,三位常委由秘书主任杨振声陪同巡视宿舍。蒋梦麟看到宿舍破败,设备又极其简陋,认为这会影响学生身心,不宜居住;张伯苓则认为国难方殷,政府在极度困难中仍能顾及青年学子的学业,已属难能可贵,而且学生正应该接受锻炼,有这样的宿舍也该满意了;梅贻琦原是南开张伯苓的学生,未表示态度。蒋梦麟听了张伯苓的话,就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宿舍里。”张伯苓很不高兴,针锋相对地表示:“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住在这宿舍里!”
张伯苓说这话,和他的经历和教育主张有关,他希望年青学子在艰苦的条件下,顽强奋斗,不屈不挠。甲午战败,年轻的海军军官张伯苓悲痛欲绝。他痛感我中华虽广土众民,但国民身体不如人,精神不如人,非从根本上改造不可。他最早关注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全力推进中国与东亚及世界体育交流。
长沙临大时期,张伯苓兼任军训队长,黄钰生和毛鸿为副队长,学生全部接受军事管理和训练,编成若干大队、中队、小队,并按编制排定床位,不容自由散漫。所以,临大文学院男生宿舍成为“四十九标营房”。
1937年12月上旬,长沙临时大学成立了国防工作介绍委员会,为学生们直接参加抗日工作提供实际帮助。张伯苓向学生们宣布:“凡服务国防有关机关者,得请求保留学籍。其有志服务者,并得由学校介绍。”不到两个月,根据教务处登记簿的记录,在长沙临时大学提出申请保留学籍、领取参加抗战工作介绍信和肄业证明的就有近三百个同学。张伯苓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他经常通过周恩来把优秀的师生和南开校友推荐到抗战前线去工作。
“我的表你戴着”
1938年4月2日,根据国民政府国防最高会议通过的决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式成立。西南联合大学仍然由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任最高行政领导——常务委员会委员。
三校既联合,又独立,按照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的说法,三校的状态是这样:本科学生和担任本科课程的教师,以及在联大负责行政工作的人员,是联合的部分;在昆明新聘请的教师,为了教学需要,只发联大的聘书,三校之一认为这个人很好,另加一份聘书,表示三校分家后,可以继续聘请他回北京或天津。三校独立的地方还在于,都有各自的办事处和研究机构。对于三校的既联合又独立,冯友兰打了个比方:
>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南开有个张伯苓(4)
当时的联大,好像是一个旧社会中的大家庭,上边有老爷爷、老奶奶作为家长,下边又分几个房头。每个房头都有自己的“私房”。他们一般生活靠大家庭,但各房又都有自己经营的事业。
张伯苓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三位校长都去负责学校管理工作,极有可能出现矛盾和问题,最终导致管理混乱,因此就将管理职权全部交给蒋、梅二人,自己前往重庆南开中学。他有些调侃地告诉蒋梦麟说:“我的表你戴着”,意即“你代表我”。后来,蒋梦麟也另兼他职,于是西南联合大学的许多具体事务由梅贻琦来掌管。
联大初到昆明,好多联大的学者、“中央研究院”的学者家里的家具都是用汽油箱子拼装的,外面罩上布套。有一次,张伯苓去赵元任家,就坐在这种凳子上。张伯苓身高体重,坐在这种摇摇晃晃的凳子上,生怕坐垮了,自己用两只手撑着,和赵元任、杨步伟夫妇谈了很久。杨步伟看他很累,就说换个地方坐坐吧,他把一只手往上一抬,说不累,可是身子往后一斜,几乎跌下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联大时期,张伯苓虽因政务羁缠,但其教育理想与信念不改,依旧关注国家与民族命运,也时时考虑着南开的复兴和未来图景。1942年,张伯苓敏锐地感觉到法西斯败亡指日可待,南开复校为期不远,故积极开展起人才储备和学术拓展活动。同年,南开大学边疆人文研究室成立,他更是急切地督责负责人员努力开展调查研究工作,希望将南开的“知中国、服务中国”的办学理念融入边疆教育,达到造福边疆的目的。抗战胜利后不久,1945年10月2日,张伯苓派时任联大师范学院院长的黄钰生、重庆南开中学校长喻传鉴回天津办理复校工作。
三校联合的基础
西南联大学是抗战时期中国高等教育特殊的存在方式,之所以成为中国教育史的奇迹,培养了大量的人才,是知识分子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的精神使然。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时期的稳定和发展,是和三校师生的共同努力分不开的。
1941年4月,清华大学在昆明拓东路联大工学院举行三十周年校庆,张伯苓校长自重庆告诉南开大学秘书长黄钰生说,清华和南开是“通家之好”,应隆重地庆祝。黄钰生在会上大作“通家”的解释,指出清华的梅贻琦是南开第一班的高材生。接着,冯友兰登台说,要叙起“通家之好”来,北大和清华的通家关系也不落后,北大文学院院长(指胡适)是清华人,我是清华文学院院长,出身北大,此外还有其他好多人。之后,会议非常热烈,纷纷举出三校出身人物互相支援的情形。所有的人都感到联大的团结,远远超过了三校通家关系之上。[1][1]郑天挺《梅贻琦先生和西南联大》
有一年联大校庆,黄钰生谈到三校同仁在一起工作和谐应归功于三校具有如云、如海、如山的风度,即清华智慧如云,北大宽容如海,南开稳重如山。联大训导长查良钊就配上“自然、自由、自在”为下联。他解释说,自然是求真不贵做作,自由是同善不尚拘束,自在是无求有所不为。他认为在如云、如海、如山的气氛中,三校同仁必然向往自然、自由、自在。
当时,不论是清华、北大的校长还是一些知名教授,多多少少都和南开大学有着某种联系,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也是三校合作的基础。
蒋梦麟曾长期担任南开大学校董,参与南开大学的策划与发展。梅贻琦是私立敬业中学堂(南开前身)的第一届毕业生,他之所以会走上教育道路,更是和张伯苓的教诲和引导有着直接的关系。此外,北京大学教授丁文江、陶孟和、胡适都曾担任过南开大学的校董,汤用彤、罗常培等人也曾在南开大学任教,陶孟和、江泽涵、吴大猷、钱思亮等都是从南开学校毕业的。清华的李济、蒋廷黻、李继侗、萧遽教授等都来自南开大学。共同的南开奋斗经历和南开情结使得三校联合顺利地通过了磨合期,克服了最初的困难。西南联合大学也因保持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精华,成为战时中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北大功狗”蒋梦麟(1)
蒋梦麟,原名梦熊,字兆贤,别号孟邻,浙江省余姚县人。中国近现代著名的教育家。1886年(光绪十二年)生,幼年在私塾读书,12岁进入绍兴中西学堂,开始学习外语和科学知识。后在家乡参加科举考试,中秀才。1908年8月赴美留学。次年2月入加州大学,先习农学,后转学教育,1912年于加州大学毕业。随后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师从杜威,攻读哲学和教育学。1917年3月,蒋梦麟获得哲学及教育学博士学位后即回国。1919年初,蒋梦麟被聘为北京大学教育系教授。自1919年至1945年,蒋梦麟在北大工作了20余年。1964年病逝于台北。
从北平到昆明
七七事变爆发时,蒋梦麟已从北京大学到庐山参加会议,“当时蒋委员长在这华中避暑胜地召集知识分子商讨军国大事”。1937年7月8日,蒋梦麟吃过午饭在房间休息,忽然,“中央日报”社长程沧波来敲门,告诉蒋梦麟日军在前一晚对卢沟桥发动攻击的消息,蒋梦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追问详情。
蒋梦麟在庐山和南京,看到的和听到的是不惜代价保卫国家,全面抵抗侵略。蒋梦麟由南京到了杭州,在杭州,他目睹了日本的飞机轰炸杭州的飞机场,也得知了北方的三所大学南迁到长沙成立联合大学的计划,经过考虑,蒋梦麟同意了这个方案。
“我晓得在战事结束以前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到父亲和我的老家。而且战局前途难料,因此我就向朋友借了一辆别克轿车驶回家乡。这时父亲年纪已经很大,看到我回家自然笑逐颜开。我离开家重返南京时告诉父亲说,中国将在火光血海中获得新生。”[1][1]蒋梦麟《西潮》
长沙临时大学组建以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学生都陆续来了。9月20日左右,蒋梦麟到达长沙,几个星期之内,大概就有两百名教授和一千多名学生齐集在长沙圣经学校了。杨振声在《北大在长沙》文中描写这时的生活:“我们都各得其所恢复了学校生活,住在每人一间的学生宿舍里,天冷后大家还围着长沙特有的小火缸煮茶谈天。围着大饭桌吃包饭,大家都欣赏长沙的肥青菜、嫩豆腐、四角一个的大角鱼、一毛多一斤的肥猪肉。”
战时的教育,和北平自然不一样,大家自动地要求吃苦,要求缩减月
薪,共赴国难。于是,在一次常委会中,决议薪水打七折支付。又公推蒋梦麟兼总务长、梅贻琦兼教务长、张伯苓兼建设长。蒋梦麟成天算账,累出胃病来,才让旁人帮他的忙。蒋梦麟的胃病大概就是这时落下来,1938年又发作一次。1939年3月1日,蒋梦麟在致胡适的信中,提到这次胃病。“弟自去年8月患胃病起,静养4个月,于11月底告痊愈。现则一切如常,精神颇佳,胃口亦好。”
>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北大功狗”蒋梦麟(2)
然而,随着战火的蔓延,长沙随时有受到敌人攻击的危险。于是,联合大学准备西迁,在蒋梦麟的建议下,蒋介石同意迁到昆明。因为那里有滇越铁路与海运相衔接,有利于联合大学将来与海外的联系。
联合大学校舍紧张,学生无法安置。1938年2月底,蒋梦麟给叶公超的一份电报中说:“昆明校舍无着,工料两难,建筑需时。蒙自海关银行等处闲置,房屋相连,可容900人,据视察报告,气候花木均佳,堪作校址。”[1]蒋梦麟为解决校舍问题,亲自去蒙自考察,3月14日回昆明,第二天下午就开会决定文法学院设在蒙自。[1]引自浦薛凤《九龙二月》
1938年5月4日,西南联大正式上课。从4月28日三路师生胜利汇合,仅隔六天就开学,充分反映了西南联大的办事效率高。1938年8月初,“房荒问题已不如过去那么严重,又奉教育部名流成立师范学院。”蒋梦麟高兴不已,说:“真是双喜临门。”此时,已经决定文法学院从蒙自迁回昆明。蒋梦麟代表联大找黄钰生谈话:“校常委会希望黄先生能出来担任联大师范学院院长。”8月16日,联大常委会决定聘任黄钰生为联大师范学院院长。1938年底正式上课。
1939年9月,联合大学再度扩充,学生人数已达三千人。很多学生是从沦陷区,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火线到达自由区。蒋梦麟在《西潮》中写道:“我的儿子原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战事发生后他也赶到昆明来和我一起住。他在途中就曾遇到好几次意外,有一次,他和一群朋友坐一条小船,企图在黑夜中偷渡一座由敌人把守的桥梁,结果被敌人发现而遭射击。另一次,一群走在他们前头的学生被敌人发现,其中一人被捕,日军砍了他的头悬挂树上示众。”
“我不管就是管”
西南联大在昆明之初,三校也有一定的矛盾,蒋梦麟处理得很艺术——就是“无为”。他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在西南联大,我不管就是管。”蒋梦麟对梅贻琦说:“联大事务还要月涵(梅贻琦字月涵)先生多负责。”蒋梦麟负责联大的对外事务。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闻一多之孙闻黎明说,三校合并之初在人员配置,科系设置上也有摩擦,到1941年才磨合得比较好。何炳棣在《读史阅世六十年》里回忆到,“最初较严重的是北大和清华之间的摩擦,主要是由于北大资格最老,而在联大实力不敌清华”。
据钱穆的《师友杂记》,当时,梅贻琦在任命联大各学院院长、系主任时,偏向清华,于是引起了北大师生的不满。一日,蒋梦麟有事到蒙自文法学院,北大诸教授竞言联大种种不公平。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取独立。钱穆在发言中力排众议,认为国难方殷,大家应以和合为贵,他日胜利还归,各校自当独立,不当在蒙自争独立。蒋梦麟立即起来插话:“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弗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蒋梦麟采纳了钱穆之言,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北大功狗”蒋梦麟(3)
“蒋梦麟在西南联大时的不争,成就了西南联大。如果争的话,就成西北联大了”,曾为蒋梦麟作传的学者马勇这样评价蒋的“无为”。西北联大1937年9月在西安成立,由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组成,不到一年就分崩离析。
在马勇看来,蒋梦麟的不争,更多的是因为知识分子的顾全大局而不是性格所致。“蒋梦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绝不人云亦云。”
跑警报写《西潮》
“炸弹像冰雹一样从天空掉下,在我们周围爆炸,处身在这样的一次世界大动乱中,我们不禁要问,这些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蒋梦麟跑警报时,反思中国近代为何积贫积弱,“生平所经历的事情像梦境一样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于是我捡出纸笔,记下了过去半个世纪中我所目睹的祖国生活中的急剧变化。”
蒋梦麟在跑警报的空隙,用英文写下了他前半生的自传《西潮》。跑警报没有办公桌椅,经常席地而坐。他随身携带铅笔和硬面的练习本,写中文需要郑重其事,颇为不便,于是,他决定用英文来写。蒋梦麟自己也承认,如果不是因为抗战期间跑警报,他不可能有时间、有闲情来写一部自传。
当我开始写作《西潮》的故事时,载运军火的卡车正从缅甸源源驶抵昆明,以“飞虎队”闻名于世的美国志愿航空队战斗机在我头上轧轧掠过。发国难财的商人和以“带黄鱼”起家的卡车司机徜徉在街头,口袋里装满了钞票。物价则一天三跳,如脱缰的野马。
一位英国朋友对西南联大的一位教授说,我们应该在战事初起就好好控制物价。这位教授带点幽默地回答:“是呀!等下一次战争时,我们大概就不会这样笨了。”
蒋梦麟的自传《西潮》,不是一个学者的单纯自传,而是一所大学和一个时代的见证。蒋梦麟任北京大学校长长达17年,他说:“从民国19年到民国26年的7年内,我一直把握着北大之舵……一度曾是革命活动和学生运动漩涡的北大,已经逐渐变为学术中心了。”一个时代,自然指的是民国,从1911年到1949年,蒋梦麟作为教育家,曾任孙中山的秘书,见证了重大历史事件,所以他写的自传,有点像回忆录,也有点像近代史,他自称:“在急遽递嬗的历史中,我自觉只是时代巨轮上一颗小齿轮而已。”
蒋梦麟的居住和饮食
1943年,蒋梦麟在重庆时,美国年轻的外交官费正清对他留下深刻印象,《费正清对华回忆录》记录下蒋梦麟在昆明的生活状况:“从外表看,他颇像梅贻琦——个子很高,身材消瘦,举止优雅,不过,他是个理智胜过情感的人。他们作为昆明高校的两位领袖,都是以其苦行僧形象著称的,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人物。蒋梦麟近来没有为北大做什么。他已困难到山穷水尽,唯靠典卖仅剩的衣物书籍而维持生活,他的夫人现在正在设法寻找工作,而他自己则回到昆明去担任中国最高学府的校长。跟梅贻琦相比,蒋梦麟的经济境况还稍胜一筹。梅夫人化名找到一个工作,结果被发觉,只得中辍。”1939年3月1日,蒋梦麟在致胡适的信中写道: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北大功狗”蒋梦麟(4)
现家移乡间居住,新构茅屋20余间,为此处同人疏散之备……地离昆明四英里。每逢警报,高朋满座。两星期前,几乎每日有警报。近来颇安静也。沈茀斋(沈履,之前任联大总务长)赴川大任教务长,联大总务长以郑毅生(郑天挺)继任,樊逵(樊际昌)仍任教务长。昆明一年以来百物腾贵,米每石已涨至100元以上,前年每石7元。人人叫苦……炭每石近16元。猪肉每斤1元7角。盐每斤6角。鸡蛋每枚1角。同人8折支薪,每月入不敷出。人口较多之家,有午吃饭而晚饮粥者。学生方面,政府每月给贷金14元,幸官米每石50元,犹能吃菜饭充饥。营养大成问题矣。
蒋梦麟信中提到的“乡间新构茅屋20余间”,是北京大学在昆明北郊岗头村新建的北大教授临时宿舍。那是一处基本上由茅草屋顶和土墙的房舍构成的中式院落。木条组成的窗子上没有玻璃,糊着白纸,有的连白纸也没有,而是糊着出国留学生考试的试卷来阻挡风沙。
院子中间也种菜,也栽花,还栽了好多竹子,这些竹子是住在这里的人,有蒋梦麟、章廷谦(即《鲁迅日记》中的作家川岛,时任职北大办事处,蒋梦麟的秘书)等人,从附近一个叫虚凝庵的庙里一株两株地移来的。北大教授宿舍旁边,隔一条山涧,还有一个相当大的防空洞,依山凿洞,支以木柱,可容三十人。这防空洞,是居住在此的北大教授一起动手挖掘的,章廷谦非常意外地从挖掘的土中捡到了三叶虫的化石。
在这处临时宿舍里,周炳琳、赵迺抟(北大经济系主任)、杨振声(北大中文系教授,五四时期著名文学家)、吴大猷(北大物理系教授,后来曾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饶毓泰(北大物理系教授、理学院院长,我国物理学界的一代宗师)、孙云铸(北大地质系教授、系主任、地层古生物学家,新中国成立后任地质科学院副院长)、戴修瓒(北大法律系教授,曾任京师地方检察厅检察长、最高法院首席检察官)、张景钺(北大生物系教授、系主任)、崔之兰(北大生物系教授、因联大规定夫妇不能在本校任职,1938年秋应聘云南大学生物系教授、兼系主任)夫妇、雷海宗(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西南联大历史系主任)等教授,章廷谦副教授,各住一间茅草房。蒋梦麟校长则住在正北的三间瓦房中。
据吴大猷所述:
那七间小房的分配,是以先入为主为原则的。饶老师、周炳琳夫妇、杨振声(今甫)先生各住了一间;我夫妇及陈嫂再加上她的小孩子统睡在一间里;章廷谦夫妇和三个孩子一间;戴修瓒夫妇和一个女孩住一间;剩下的另一间,由孙云铸太太(带一个孩子)、刘云浦太太(带一个孩子)四人合住;孙、刘两位先生只好在那间公用大厅里搭行军床,睡“统舱”了。赵迺抟(字濂澄)则只得屈居在大厅旁边那间小室里。“统舱”除住单身汉外,还有一大用场,即是打牌的战场,那时已有了基本队伍,即孙、刘、戴、章、饶五将,不愁三缺一了。这时咖啡尚买得到,晚餐后,周、杨二位时常来我家聊聊天,喝杯咖啡。虽一间小小斗室,确兼有卧室、书房、饭厅等多种用途。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北大功狗”蒋梦麟(5)
据章廷谦《在昆明》记载,北大在昆明北郊岗头村的宿舍虽然小而拥挤,但一到礼拜六,大家买些蔬菜食物回去,连孩子们都盼着礼拜六快点到来,回乡下。住在城里的朋友们,也在休息日和过节的时候下乡来。“就请他们宿在也是我们大家的图书室、客室、饭厅、游艺室的一间两开间敞的草屋子里”。
蒋梦麟在联大办公时,住在昆明邱家巷二号。1938年12月17日,北大四十周年纪念,那天,借云南大学的会泽堂开了一个纪念会,会后,北大的教授们到蒋梦麟住宅聚餐。大家都期待着胜利,憧憬着马神庙北河沿一带的风物,看见彼此额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唏嘘感叹。
自嘲是“北大功狗”
蒋梦麟一生的事业在北大,他说:“从1930年到1937年的7年内,我一直握着北大之舵,竭智尽能,希望把这学问之舟平稳渡过中日冲突中的惊涛骇浪。在许多朋友的协助之下,尤其是胡适之、丁在君(文江),和傅孟真(斯年),北大幸能平稳前进,仅仅偶尔调整帆篷而已。”在昆明,蒋梦麟也是殚精竭虑为了联大的团结和北大的发展,“和而不同”是联大胸怀,刚毅坚卓是联大校训。北大心理学教授、联大三青团负责人陈雪屏在《“和光同尘”与“择善固执”》中写道:“西南联大所以能始终如一联合在一起以至抗战胜利,三校复原,而三校之间精神上的契合无间,且更胜于前,我们不能不归功于蒋梦麟。”叶公超也说:“整个抗战期间,大后方的高等教育没有间断,而能继续为政府培植人才,孟邻先生个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然而,抗战胜利前夕,北大人事上发生了一个大变化。这是由蒋梦麟引起的。1945年6月,蒋梦麟去重庆任行政院秘书长,此事引起北大同仁不小的波动。早在年初,蒋去美国考察教育,遍访美国东部、西部、中部和北部。北大教授们曾希望他此次访美能洽购一些仪器、图书,并物色新教授,以为胜利复校的北大建设有所裨益。蒋在美期间即应就秘书长之职。此事他事前既未与北大任何人商量,事后又不来信与教授们解释,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6月底,北大教授会讨论此事,会议上郑天挺等教授主张根据《大学组织法》大学校长不得兼职的规定,既从政就不能兼任大学校长,蒋应辞职,建议在美国的胡适先生任北大校长。在胡未回国前,一些教授则主张应由周炳琳、汤用彤、郑天挺三人中之一人代理校长。但三人均表示无意此职。9月份,教育部决定胡适为北大校长,傅斯年为代理校长。
1945年8月7日,蒋梦麟回到昆明召集教师茶会,坦诚地言称:他欲兼任北大校长却违反了自己手订的大学组织法,最初未想及此点,经朋友们的提示和劝告,决计辞去校长职务。据与会的人士观察,“他讲话的态度极好,得着大家的同情”。蒋氏在北大的“谢幕”,未失他一贯的风度。[1][1]马勇《蒋梦麟与北京大学》
至此,蒋梦麟与北大的缘分已尽,他走向了仕途,他执掌北大的经历已经化为记忆和往事。1949年,蒋梦麟和傅斯年都选择去了台湾。傅斯年在台湾逝世前曾说过:“蒋梦麟的学问虽不如蔡元培,办事却比蔡元培高明。而我的学问及不上胡适,但办起事来,要比胡适来得高明。”傅斯年接着批评蔡、胡两位校长,办事真叫人不敢恭维。一旁的蒋梦麟听了深表赞同,并对傅斯年说:“蔡、胡两位先生是北大的功臣,而我们两人不过是北大的功狗罢了!”如此妙喻,尽显梦麟先生的性格,其中既有掩饰不住的自得,也有那么几分苦涩的成分。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1)
清华的“终身校长”
梅贻琦(1889~1962),字月涵,天津人。梅贻琦的父亲有传统功名,原有产业,庚子拳乱期间被洗劫一空,家道从此中落。时梅贻琦12岁,他下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梅贻宝才1岁。家道中落的困境,可能造成他沉稳寡言的性格。
1904年,梅贻琦入张伯苓创办的敬业中学堂(南开前身),他是第一期学生,与周恩来交往甚密。当时周恩来经常到梅家找梅贻琦温习功课,有时候通宵达旦。1948年底,梅贻琦和夫人韩咏华离开北平。梅贻琦去世后,其夫人韩咏华应周总理之邀,1977年由美国回到北京定居,受到邓颖超的热情接待。宴请时,特意由天津狗不理的名厨师做了一桌天津菜。
1908年梅贻琦被保送入保定高等学堂,后来,考取“庚款”留学资格,是首批清华招考的留美公费生。其同届同学徐君陶回忆,自己在看榜时,见一位不慌不忙、不喜不忧的学生也在那儿看榜。看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觉察不出他是否考取。后来在船上碰见了,经介绍,才知道是梅贻琦。当时人们留美都选的是中国人熟知的学校,比如徐君陶选麻省理工,梅贻琦却单独去了东部的伍斯特理工学院。徐君陶后来才听说那是一个有名的工业大学,认为梅贻琦的选择确和一般人不同。
在美国留学期间,梅贻琦不时将节省下来的公费,寄回家中,作为弟弟的学费,资助他们求学。1914年,梅贻琦自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
1915年,他应清华之聘当教师,不久便厌倦了。回天津见恩师,张伯苓不同意:“你才教了半年书就不愿意干了,怎么知道没兴趣?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书!”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从此就与清华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其中单是校长一职就做了17年。1931年,梅贻琦出任清华校长,自此后一直到他在台湾去世,一直服务于清华,因此被誉为清华的“终身校长”。
梅贻琦的教育思想
学者风度,温文尔雅,寡言少语,勤俭节约,民主通达,公正无私,梅贻琦从一开始就赢得了普遍的尊敬。
与胡适相比,梅贻琦显然没有“暴得大名”的胡博士那么风光,他的一生仅仅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成功地管理清华并奠定了清华的校格。据陈岱孙的说法,这主要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师资人才的严格遴选和延聘,这是“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具体表现,这句话近年来也常为时贤所征引;二是推行一种集体领导的民主制度,具体的体现就是成功地建立了由教授会、评议会和校务会议组成的行政体制。令人遗憾的是,1949年之前大学形成的一些传统,比如教授治校,在后来的高等教育中失传。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2)
在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梅贻琦是一个罕见的人物。他之所以罕见,台湾研究清华校史的学者苏云峰认为,基于下列三个事实。(一)他并无高级学位(荣誉博士学位受赠于1940年),却能率领诸博士群,人人佩服。(二)在抗战之前就使清华大学领先各大学,成为理工教学与研究重镇,跻身于世界学术之林。(三)在抗日战争前后近20年的学潮风云中,他尚能保持清华校园的基本安定,继续发展,没有成为学生攻击的对象。
建立在联大模式基础上的教育体制,主张通识教育、思想宽容和学术自由。当时梅贻琦校长被要求加入国民党,但他保卫了联大的自由,以免受制于党。尽管国民党任命的人占据了联大领导层的一些关键位子(联大三青团负责人陈雪屏和训导长查良钊),但却难以改变联大的高度自治。[1][1]郭晓东《联大模式对公共知识分子的影响》
梅贻琦认为大学教育应具有儒家思想主张的“新民”使命,人才的培养应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发展。同时,为“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他推行了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办学主张。在清华和西南联大的校园内始终汇聚着学术思想上的各家各派。清华的校友在回忆他时说:“梅校长主长清华,始终以民主思想、学术自由的开明政策为治校原则,他对左、右派的思想兼涵并容,从不干涉。”
在梅贻琦孔孟之道的思想中,融会了希腊及西方的学术自由与民主法治思想,甚至希腊人崇尚体育的精神,也在清华得到有力的贯彻。当时规定所有学生体育课必须及格,否则不能毕业,一时清华在华北各大学中成为一所体育强校,这种注重体育的校风一直延续到西南联大以及复校后的清华。对于青年学子,他采取了西方的通才教育,或“自由教育”的模式。这种教育要求学生不应仅有专门知识,更应受到贯穿在整个大学课程中的普通教育,使每个学生对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皆能融会贯通。他曾说过:“学问范围务广,不宜过狭,这样才以使吾们对于所谓人生观得到一种平衡不偏的观念。对于世界大势文化变迁,亦有一种相当了解。如此不但使吾们的生活增加意趣,就是在服务方面亦可以加增效率,这是本校对于全部课程的一种主张……”[2][2]梅祖彦《西南联大与梅贻琦校长》
当有人赞美梅贻琦治校有方,他谦虚地说:“贻琦生长于斯,清华实犹吾庐。就是有一些成绩,也是各系主任领导有方。教授中爱看京戏的大概不少,你看戏里的王帽,他穿着龙袍,煞有介事地坐着,好像很威严,很有气派,其实,他是摆给人看的,真正唱戏的可不是他。”
1940年,梅贻琦在“为清华服务25周年公祝会”上的答辞中这样写道:“在这风雨飘摇之秋,清华正好像一条船,漂流在惊涛骇浪之中,有人正赶上驾驶它的责任,此人必不应退却,必不应畏缩,只有鼓起勇气,坚忍前进,虽然此时使人有长夜漫漫之感,但我们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风定。到那时,我们把这条船好好开回清华园;到那时,他才能向清华的同仁校友敢告无罪。”这可以看作梅贻琦的内心独白,他如此勇敢,又如此谦逊。话语中的真诚足以感动清华同人,感受到他在昆明办学的沉重心情,也显示了他对前途的希望。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3)
梅贻琦作为主持校务的常委,在处理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关系时,不偏不倚。他把工学院清华服务社所得的利润作为额外的月薪发给三校教员。
梅贻琦与韩咏华
梅贻琦回国后,解除已订婚约,直到31岁才与韩咏华结婚。说起来,梅贻琦和韩咏华颇有缘分。1898年11月,张伯苓在天津严氏家馆教授英文、数学、理化诸西学,梅贻琦是张此时的学生;1902年冬,严修在家设女塾,聘请张伯苓兼授算术、英文等课,韩咏华是张此时的学生。韩咏华晚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写道:“女生上体育课时,要把通向男生院的门关上,因我年级最小,每次都被派去关门。另外,从女生这边隔着窗子也可以看到男生的活动,这样我就知道了月涵和金邦正等人。”
1914年秋天,梅贻琦从美国留学归来。韩咏华说:“我记得他(梅贻琦)是和出国考察观光的严范孙(严修)老先生同船归来的,我们许多人都曾到大沽口码头去迎接。”梅贻琦在天津基督教青年会任干事,恰好韩咏华这时也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两人相识。“那时我已经幼师毕业,任教天津严氏幼稚园和朝阳观幼稚园,业余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每遇请人演讲等事都是我找月涵联系,这才正式与他相识。”
1918年,由严修、卞肇新为介绍人,梅贻琦和韩咏华订婚。两人订婚的消息被韩咏华的同学陶履辛(陶孟和的妹妹)知道了,急忙跑来对韩咏华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韩咏华说:“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1919年6月,梅贻琦和韩咏华结婚,梅贻琦此时已经30岁,韩咏华26岁,这在旧社会结婚相当晚了。张伯苓偕胞弟张彭春亲赴北京祝贺。
1933年至1935年,韩咏华在清华大学旁听了一段时间陈福田的英语、钱稻孙的日语和金岳霖的逻辑学,事先曾征求梅贻琦的意见,他不反对,但要求夫人既想学就要把课程坚持学到底。
在昆明,梅贻琦家住在花椒巷,一年后迁往西仓坡。正面小楼楼上是梅贻琦的书房和卧室,他和儿子梅祖彦同屋住,楼下即是联大办事处。韩咏华住在西面小楼上,楼下是会客室。教务长潘光旦住在南面楼上。此时,梅贻琦的三女一子在联大就读。
教育部发给联大学生补助金,梅贻琦不让子女领取补助金。1943年,梅贻琦获悉老母去世,同仁建议他当天不开联大常委会,他坚持照常:“不敢以吾之戚戚,影响众人问题也。”在学生积极投笔从戎的过程中,独生子祖彦自愿参军,在学校和家庭作风一样民主的梅贻琦同意了。
韩咏华在1981年春写的《同甘共苦四十年——记我所了解的梅贻琦》中提到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的艰苦生活,他们经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家常的菠菜豆腐汤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教授夫人为补贴家用,吴有训的夫人王立芬绣围巾,卖给驻扎昆明的美国盟军,韩咏华做糕点出售,“有人建议我们把炉子支在‘冠生园’门口现做现卖,我碍于月涵的面子,没肯这样做。卖糕时我穿着蓝布褂子,自称姓韩而不说姓梅,尽管如此,还是谁都知道了梅校长的夫人挎篮卖‘定胜糕’的事”。后来,韩咏华就与潘光旦夫人、袁复礼夫人组成“互助组”,自制这种上海点心,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售。梅贻琦家离冠生园很远,来回要一个半小时。韩咏华不舍得穿袜子,光脚穿皮鞋,把脚都磨破了。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4)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4)
当教授们到梅校长家议事时,常常受到热情的招待。当他们围坐一桌,品尝梅夫人亲手做的糕点时,深为她的坚韧、乐观精神感动,便将这糕点命名为“定胜糕”。即谓:抗战一定胜利!从此,“定胜糕”的名字叫响了西南联大和昆明城。
韩咏华参加昆明女青年会活动,与名流龙云夫人、缪云台夫人在一起。活动时,大家轮流备饭。一次轮到梅家,家里没有钱,韩咏华就到街上摆一个小摊,把子女们小时候的衣服、毛线编结物去卖,卖了十元钱来待客。
1942年,美国驻华大使特别助理费正清到昆明,拜访联大的金岳霖、张奚若、钱端升等朋友,梅贻琦在家为费正清举办晚宴。联大聘请的美籍教授温德告诉费正清,梅贻琦的月薪不足六百元,而这次宴会费用不下一千元。这加深了费正清对联大教授生活艰难的认识。“考虑到这个问题,我们送了他才一英寸高的一瓶专治疟疾的阿的平药片。它应当能换回这一千元。”[1][1]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
梅贻琦的幽默
梅贻琦有严肃的一面,但也富有幽默感。梅贻琦有“寡言君子”之称,在同事、家人、朋友和学生眼中,几乎是一个完人。梅贻琦话少,更少下断言。学生曾戏作打油诗一首,描述梅校长说话谦逊含蓄情形:“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陈寅恪曾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清华大学驱逐校长的运动可以说是此起彼伏,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清华的学生们的口号都是“拥护梅校长”。梅贻琦是清华大学的不倒翁,有人问梅贻琦有何秘诀,梅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没有人愿意倒梅(霉)!”
关于梅贻琦的幽默感,有一逸闻趣事。抗战时期,在昆明,梅贻琦和韩咏华到呈贡吴文藻、冰心家中度周末,梅贻琦看到冰心写了一首调侃夫婿吴文藻的宝塔诗,这诗中说吴文藻是一个傻姑爷,“原来教育在清华”。梅贻琦看后,妙笔一挥,续写两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交际花。”在座的清华出身的学者们都笑得很得意,而冰心只好自认“作法自毙”。
梅贻琦安步当车
梅贻琦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以身作则,为联大节省每一分经费,不因为自己是联大的领导而搞特殊化待遇。刚到昆明,梅贻琦辞退司机,把归他个人使用的小汽车让给联大公用。他外出公务、办事,近则步行,远则搭乘蒋梦麟或别人的车。
1941年7月,梅贻琦、郑天挺、罗常培在成都准备转重庆回昆明,梅贻琦联系到了飞机票,恰好又得到搭乘邮政汽车的机会。邮车是当时成渝公路上最可靠的交通工具。梅校长觉得邮车只比飞机晚到一天,既可以三人不分散,还可以为公家节约两百多元,于是,坚决退了飞机票。[1][1]郑天挺《梅贻琦先生和西南联大》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5)
从《梅贻琦日记》中,常看到,他经常和子女安步当车,走一段不近的路。
1941年5月11日,是个星期日,上午八点半,梅贻琦带次女梅祖彤、公子梅祖彦及幼女梅祖芬去梨烟村。梨烟村是清华大学教授和职员家属疏散居住地,坐落在玉案山脚下,坐西朝东,村后大山横亘。全村南北展延约三、四里,一条主街在村中蜿蜒,街道两旁散落着农家住户,树丛、池塘和打谷场点缀其间。据说过去村里梨树很多,有“梨园”之称。在云南话里“园”和“烟”相谐,因此通常在文字上把这个村子写成“梨烟村”,后来正式定名为“龙院村”。
梅贻琦在日记中写道:“三孩步行至十一点一刻始到。因郁文(韩咏华字郁文)在潘家(潘光旦家,住大河埂村),遂同往,留午饭。饭前约十二点敌机来,炸市区。后入城,知为近日楼一带及东门外(被轰炸)。饭后至惠老师(房东)院看新房,尚须三数日始修好。四点与三孩同步行返城内,六点到家。因途中缓缓行来尚不觉倦,三孩则较为高兴矣。郁文乘车五时后即到。”
梅贻琦外出,有时以人力车代步。从这一天的行程来看,梅贻琦是步行,一走就是两个小时。
梅贻琦的晚年
1948年底,傅作义将军息兵,共产党军政人员开始入驻北京。梅贻琦和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面临着走还是留的选择。梅贻琦离校那天,当时也在清华任教的吴泽霖教授在学校门口碰见梅,吴问梅是不是要走,梅说:“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假使我不走,这个基金我就没有办法保护起来。”[1][1]吴泽霖《在回忆梅贻琦先生座谈会上的讲话》
1948年12月21日,梅贻琦乘飞机由北平去南京,后经上海、广州、香港,转道巴黎,于1950年到了美国。1955年,梅贻琦定居中国台湾,创办了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附办研究生院。
当时,周恩来和吴晗都曾经表示希望梅贻琦留下来,这也代表了当时共产党方面的态度。但是梅贻琦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判断,可以说梅的判断和选择代表了当时一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时局的看法。
1956年10月,中国台湾新竹清华第一届研究生入学。梅贻琦在中国台湾始终不愿意将研究所改称为清华大学,他经常说:“真正的清华在北平。”1962年5月19日,梅贻琦病逝于台北,打开他病中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加锁的箱子,里面全是学校基金的账目,一笔一笔,分毫不爽,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他去世后,研究所始改称台湾新竹清华大学,他的墓地即在校内,被称为梅园,遍植梅树,芳香飘溢。而一年一度的祭“梅”活动,已经成为中国台湾新竹清华人不变的传统,是对梅贻琦永远的纪念。梅贻琦纪念奖章成为中国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毕业生的最高荣誉。
一 西南联大的常委 叼着烟斗的傅斯年(1)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生于山东聊城一个举人之家。我国近代著名的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先后任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1916年升入北京大学文科。1918年夏与罗家伦等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月刊。五四运动爆发时,傅斯年担任游行总指挥。1919年夏,傅斯年大学毕业后,先后入伦敦大学研究院、柏林大学哲学研究院,学习实验心理学、生理学、数学、物理以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论等,还对比较语言学和考据学发生兴趣。1926年冬回国,翌年春出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和历史系、中文系主任。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兼任西南联大教授,主张抗战,抨击贪官污吏。抗战胜利后,一度代理北京大学校长。1949年1月,傅随历史语言研究所迁至台北,并兼台湾大学校长。1950年病逝。
傅斯年压翻了车
1938年春,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人员奉命押送三百余箱器物,先乘船至桂林,经越南海防转道抵达昆明,租赁云南大学隔壁的青云街靛花巷三号,这栋楼房临近翠湖。语言学大师赵元任、史学大师陈寅恪都在这里居住过。此外,联大国文系主任罗常培,总务长郑天挺等人也曾在此留住。
1938年夏天,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携妻带子来到昆明,与史语所同人相会于昆明靛花巷三号。随着日军空袭昆明,傅斯年和史语所疏散到龙泉镇龙头村。
史语所搬迁,主要就是傅斯年视为珍宝的21万册藏书。山高水险,行程万里,傅斯年亲自选择路径,并指定由图书管理员那廉君负责护送。那廉君的回忆文章,提到傅斯年在昆明生活的场景:
傅先生在昆明乘坐人力车,大概是从拓东路到靛花巷的住所。昆明的人力车夫,拉起车来,总是飞快地跑,和长沙人力车夫的斯文慢步,正好相反,如遇到下坡路,总是把“车把”用胳膊一抱,两脚悬空,直冲而下。这一次由于傅先生又胖又重,走近逼死坡(就在翠湖边,是南明时代遗迹,今仍有“永历帝殉难处”碑记),那是极大的斜坡,车子急速滑下,滑得过猛,于是车子翻覆了,车上人掉下来,车子也摔坏了。可笑的是车夫不但不表示歉意,反怪乘客身体过胖过重,要他赔车子。
关于傅斯年之胖的故事,还有一则有趣的逸事。傅斯年、李济还有一位裘善元同在重庆参加一个宴会。宴会结束,主人特别为他们三个人雇好了滑竿。六个抬滑竿的工人守在门前。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裘善元,工人们见他是一个大胖子,大家都不愿意抬,于是互相推让。第二走出来的是李济,剩下来的四个工人看比刚才出来的还胖一些,彼此又是一番推让。等到傅斯年最后走出来的时候,最后的两个工人一看,吓了一大跳,因为傅斯年比刚才的两个人都胖得多,于是两个工人抬起滑竿转头就跑,弄得请客的主人甚是尴尬!
叼着烟斗的傅斯年(2)
“历史是个大杂货摊子”
1938年9月28日,日本侵略军的飞机轰炸昆明后,驻昆的研究机关疏散到郊外。史语所的石璋如因考察过龙泉镇瓦窑村的陶瓷烧制情况,认识了棕皮营村的赵崇义村长,看到他家附近有一座佛寺,响应寺,寺内有相当大的一个空院,背靠宝台山,面对金汁河,环境清幽。傅斯年实地查看后,史语所全部搬迁到响应寺。由于办公场所拥挤,宝台山上还有两座佛寺,于是,史语所图书馆和部分科研小组,租用两个寺庙。这是一段安静的日子,虽然头顶有敌机飞过,但不必跑警报了。傅斯年在宝台山上的弥陀寺的“观音殿”(善本图书室)内校勘《明实录》,读书,写学术论著。[1][1]陈立言《傅斯年在昆明》
傅斯年租用棕皮营村村长赵崇义家的地自建房子,打算长住,等待抗战胜利。然而,1940年冬,史语所迁到四川南溪李庄镇,傅斯年离开了昆明。
傅斯年离昆后,他建的房子由古琴专家查阜西继住。傅斯年领导的史语所在棕皮营附近的寺庙安营扎寨期间,金克木访问过他。1939年,金克木获得一个机会到湖南大学教法文。暑假期间,他到昆明拜访北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教授。罗给金一张名片,介绍金去见在昆明乡间的傅斯年。
金克木回忆说,“傅胖子”叼着烟斗出来见我时没端架子,也不问来意。彼此在桌边对坐后,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历史是个大杂货摊子。”不像讲课,也不像谈话,倒像是自言自语发牢骚。
在一所大庙式的旧房子里,一间大屋子用白布幔隔出一小间,里面只有桌子椅子。开门见山,没说几句,傅斯年说研究“西洋史”的没有一个人。金克木打断他的话,提出一位教授。傅斯年叭嗒一口大烟斗,说:“那是教书,不是研究。”这时,金克木发现烟斗里装的是云南烟叶碎片,不是外国烟丝,而且火早已熄了,只吸烟,不冒烟。
“不懂希腊文,不看原始资料,研究什么希腊史。”傅斯年鼓励金克木学习希腊文,并送给金克木一本英文注解的拉丁文的恺撒著的《高卢战纪》。“他说到拉丁文,还是劝我学希腊文。他上天下地,滔滔不绝,夹着不少英文和古文,也不在乎我插嘴。”[1][1]金克木,《倒读历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
傅斯年和蒋梦麟吵架
1945年5月抗战胜利前夕,蒋梦麟在美国考察教育。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的宋子文想拉蒋梦麟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在夫人陶曾谷的鼓动下,欣然同意,但并不辞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一职。这个消息由北大法学院院长周炳琳带回昆明,蒋此举引起北大教授的不满。北大历史系教授兼秘书长郑天挺说:“果有此事,未免辱人太甚,不惟(蒋梦麟)个人之耻,抑亦学校之耻。”又说:“梦麟师果允之,则一生在教育界之地位全无遗矣!”
叼着烟斗的傅斯年(3)
西南联大的教授为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不党不官,所以才有郑天挺之语。有“傅大炮”之称的傅斯年脾气火暴,言语耿直,以抨击国民党贪污腐败而闻名。傅斯年对蒋梦麟此举会有何反应,我们先来看看他的非常之举。1938年,傅斯年担任国民参政员,曾两次上书弹劾行政院长孔祥熙,上层虽不予理睬,但后来还是让他抓住了孔祥熙贪污的劣迹,在国民参政大会上炮轰孔祥熙并最终把孔轰下台。孔的继任者宋子文也难逃此数。傅斯年一篇《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朝野震动,宋子文也只好下台——一个国民参政员一下子赶走两任行政院长,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在重庆的傅斯年对老朋友蒋梦麟出任秘书长一事颇为气愤,曾面陈蒋应辞去北大校长之职。据1945年6月30日傅斯年给郑天挺的信中写道:“先与孟邻(蒋梦麟号孟邻)先生谈,初谈大吵大闹,真可入电影。第二天他来了,说我们用意极善,极可感。请(胡)适之先生担任(北大校长),在他无问题。孟邻此一态度,至可佩也……。”7月8日,蒋梦麟给郑天挺的信中也谈及此事,其中道:“弟决去职系采孟真之建议,盖当时尚未闻有公然之攻击。孟真来行政院,彼一启口,弟便怒骂之,彼亦怒目相报。孟真去后,弟便深感其言之忠直。越日趋车还谒,告以其偏见中有真理,真理中有偏见,决采其意见而感谢之。厥后,愈思而愈感其忠诚。”事后,两人友好如初。[1][1]郑嗣仁《郑天挺与北京大学》
1945年8月,蒋梦麟正式辞去北京大学校长,同时退出西南联大。胡适继任北大校长,他尚未归国时由傅斯年代理。
10月27日下午四时,梅贻琦召集联大教授会举办茶叙,欢迎傅斯年到联大任职。30日,傅斯年正式就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职,并担任西南联大常委。
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冯友兰教授撰写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写道:“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这几句话把联大作为民主堡垒的特点作了精确的表述。“一二一运动”成就了联大“民主堡垒”之美誉,将联大争取民主和自由的运动推向了高潮。
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渴望和平。1945年末,以西南联合大学为中心,爱国学生掀起了反对内战、争取民主的运动。1945年12月1日,50多名国民党军人和便衣特务闯进校园,向学生大打出手。中共党员学生潘琰带领同学们与之抗争,凶恶的敌人竟将两颗手榴弹投向人群。潘琰胸部中弹牺牲,与潘琰一起壮烈牺牲的还有于再、李鲁连和张华昌。惨案发生后,西南联大师生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抗活动。这就是历史上的“一二一运动”。“一二一”惨案是昆明国民党军政首脑李宗黄、关麟征有预谋、有计划挑起的,愤怒的闻一多痛斥国民党是“白色恐怖”!
“一二一”惨案使联大教授的政治立场分化,“左派”、“右派”、“中间派”泾渭分明,在处理学潮时,联大教授的态度是当时时局的缩影。
“一二一”惨案发生后一周,傅斯年由重庆来昆明,处理联大师生的罢课事件。傅斯年一下飞机,见到关麟征第一句就是:“你杀了我的学生们,比杀了我的儿女更让我心痛。”但傅斯年毕竟是站在国民党当局的立场上来处理学潮,在1945年12月17日的教授会议上,和闻一多面对面发生冲突。当局要求复课,学生要求满足条件(严惩屠杀无辜教师和学生之党政负责人等)才能复课。傅斯年要求学生限期复课,闻一多反对。据张奚若两天后对《罢委会通讯》记者讲,争执中“一多与傅常委闹起来,一多说:‘这样,何不到老蒋面前去三呼万岁!’这是揭傅斯年的旧疤,很少人知道的。我就劝解:大家争执,何必重提以前的旧事。傅气得大骂:‘有特殊党派的给我滚出去!’”[1][1]《闻一多年谱长编》
傅斯年从重庆带来消息,向联大教授施加压力。当局要学生尽快复课,不然,蒋介石要派霍揆彰武力解散联大,把学生编入青年军。在教授会议上,冯友兰对傅斯年开玩笑说:“你原来是个学生头头,专门跟学校当局闹别扭,现在别扭闹到你头上来了,真是‘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2]因为傅斯年是“五四”运动中最著名的学生领袖,而这次虽然同情遇难学生,但完全维护国民党的利益。当年闻一多非常反对学生罢课闹学潮,这一次,完全支持学生罢课。这种转变,显然符合历史的逻辑。[2]《三松堂自序》
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冯友兰和训导长查良钊联合提出一个方案:学生先复课,教授会保证于复课后15天内使关麟征去职。双方都做了妥协。
梅贻琦在教授会上一言不发,但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对闻一多的评价,称其为“理想革命家”。在处理“一二一”惨案引发的学潮问题上,可以想见梅贻琦内心的压力,傅斯年和梅贻琦曾提出一起辞职,亦有部分教授随之请辞。
1946年3月17日,在经过停灵复课后长达两个多月的反复斗争下,昆明学联决定为“一二一”牺牲的烈士出殡,联大训导长查良钊担任了公祭典礼的主祭人。昆明的学生、市民3万多人,参加了出殡游行。
杨振声在北大求学时和傅斯年、罗家伦一起创办《新潮》;五四运动中因火烧赵家楼而被捕;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教育学博士;1925年出版小说《玉君》;1928年任清华大学教务长、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教授;1930年任青岛大学校长;20世纪30年代主编中小学教科书;任西南联大常务委员兼秘书长、西南联大叙永分校主任;执教联大中文系,推动新文学的教学;联大结束后北上接管北大。杨振声在近代文学史和高等教育史上都应留下一笔。然而,他却是被遗忘的。
杨振声身材高大,为人豪爽,擅饮酒。他在字画鉴定和欣赏方面,可称专家。居北平时,他爱逛古董店铺,喜欢收藏字画,每有新的收藏,常常约请邓以蛰、胡适、朱自清等朋友一起欣赏。曾和张伯驹等人结社,一起作诗钟。杨振声学养深厚,举止文雅。梁实秋这样评价他:与杨振声在一起,许多人都有一种“自惭鄙吝,若鸦凤之相比”的感觉。
杨振声是怎样的风度和风采,我们不妨从其学生的回忆中摘取几段,感受教授当年。
1937年11月1日,长沙临大正式上课。临大中文系学生孙昌熙是山东人,得到杨振声的关怀:“先生在公务丛胜中,在山东形势吃紧,鲁籍学生惶惶不安的时候,不忘照料他们。爱乡才能爱国,卫国就是保家,培养人才,储备力量,收复失地,我体会这大概就是当时先生的心情。”一些因有困难而影响读书的山东学生,或是为了谈谈形势的学生常去找杨振声。孙昌熙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杨先生。“时已冬令,先生已穿长棉袍,愈显高大,而风度潇洒。前发稍稀,长方形脸上,目光炯炯,高鼻梁,口含一只大烟斗,多听,多思考,不多讲话,然而即之也温。笑起来极为爽朗,是位典型的哲学家和教育家。”
随后,孙昌熙在与杨先生的不断接触中,逐步感受到他的渊博学识和人格魅力:“先生在娓娓而谈中,多幽默风采,使人如坐春风。他也月旦人物,但不露锋,让你自己去思索:如对某国画家的作品,只说他在国内开画展时,展出的是西洋画,而在外国则展出中国画。先生有资格评论的。先生的艺术素养极深,书法韵味高妙……”
陈平原教授认为,“支撑着西南联大的现代中国文学课程的,是杨振声先生”。西南联大时期,中国文学系要不要开设“新文学”或“现代文学”课程,依然是个很大的挑战。联大校园里,新文学家不少,个人创作没问题,作为课程讲授则是另一回事。即便是早已声名远扬的新诗人闻一多、散文家朱自清,也都对此不感兴趣;真正推动西南联大的现代文学教学的,还是杨振声先生。
从《国立西南联大校史》中可得知,杨振声先后任西南联大主任秘书、叙永分校主任等重要行政职务,还主编了大一国文。“(联大)中文系对大一国文课是十分重视的,系里成立《大一国文》委员会,请杨振声主持。”选杨振声来做这项工作,可能是考虑到他具备的两种优势:一方面他是对新文学有影响力的作家;另一方面,他在30年代就开始领导教育部的中小学教科书编写工作。
这册西南联大所有学生必修的《大一国文》课本包含文言文15篇,语体文11篇,古典诗词44首。反映新文学运动业绩的现代文学作品(包括散文、小说、戏剧文学和文学理论)被引进了这本大学国文教材。这一做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不仅把全国文化中心北京地区自“五四”以后重视白话文的传统带到比较封闭保守的西南,同时给教育当局的严重复古倾向以巨大打击。
多年之后,汪曾祺回忆当时读《大一国文》,认为是一本“京派国文”。他在谈联大大一国文的特点时,写道:
这本书编得很有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选了《论语》,其中最突出的是《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对联大学生有相当深广的潜在影响。还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一般中学生都读过一点李清照的词,不知道她能写这样感情深挚、挥洒自如的散文。这篇散文对联大文风是有影响的。语体文部分,鲁迅的选的是《示众》。选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是意料中事。选了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就有点特别。更特别的是选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
笔者查阅《国立西南联大校史》,得知这是1942-1943年的篇目。语体文还有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汪曾祺记忆中的丁西林的剧本《一只马蜂》,实为丁西林的《压迫》(独幕剧)。汪曾祺对这个课本印象深刻,很有感情:“这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这本书现在大概是很难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当时的《大一国文》只印课文,没有注释、题解、作者介绍和辅导教材,16开本白报纸铅印,印数不多,接力棒一样由前一届学生传给下一届新生。《大一国文》从篇目可见,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等教授的意见占了上风,吸收了新文学运动的成果。1944年,面对教育部复古的倾向,大一国文委员会又选编了一册《西南联合大学大一国文习作参考文选》(后改名为《语体文示范》),入选了胡适、鲁迅、冰心、徐志摩、宗白华、朱光潜、梁宗岱等人的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杨振声为此书撰写的序言《新文学在大学里》突出地点明了向教育当局复古倾向作斗争的编印宗旨。值得一提的是,两本大一国文未选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等本校教师的作品,特意“回避”,以免引起误解。
杨振声除主编《大一国文》,还在中文系开设汉魏六朝诗、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讨论及习作、文学概论等课程。从师从杨振声的学生的回忆中,我们可知杨振声的教学风格和学术贡献。
1938年,吴宏聪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最想见到的先生是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因为他在中学时代就读过这几位先生的文学作品。杨振声五四运动中的壮举,更是吸引着吴宏聪,想找个机会瞻仰先生的风采。吴宏聪这样描述了杨先生在西南联大教“现代中国文学讨论及习作”的细节:“他的教学方法是全新的,每次上课都由先生提出一些问题让大家讨论。……讨论后跟着要交习作,讨论小说交小说,讨论散文交散文,训练很严格,要求也很高,作业批改更详尽,每次作业都批改得密密麻麻……”当年联大的教授不仅杨振声如此,沈从文也是这样扶持学生的创作。
萧乾在《我的启蒙老师杨振声》中,曾谈及1929年杨振声在燕京大学讲“现代文学”时的情景:“在班上,杨先生从来不是照本宣科,而总像是带领我们在文学花园里漫步,同我们一道欣赏一朵朵鲜花,他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又似在沉吟思索。他都是先从一部代表作讲起,然后引导我们去读作者旁的作品并探讨作者的生平和思想倾向。”杨振声在“京派”文人中是老大哥式的人物,他的正直、朴实和热心,提携了一大批青年作家。萧乾称杨振声为“启蒙老师”,沈从文蜚声文坛也和杨振声的提携有很大关系。
孙昌熙在《把中国新文学抬上大学讲坛的人——追忆在抗日战争期间接受恩师杨振声教授教诲的日子》中,满怀激情地写下这样一段话:“先生在西南联大为中国新文学披荆斩棘地开辟道路,或者说‘打天下’,是胜利的。那标志,就是新作家群的不断涌现。”
杨振声不仅是一位大学教授,更重要的是一位教育家。20世纪30年代,为了研究儿童教育,这位曾任大学校长的教育家还跑到北师大实验小学当过老师。教学中,他讲故事绘声绘色,做游戏追逐打闹,没有一点儿“师道尊严”的影子。胡适在一篇文章中也说,1933年冬天,他与杨振声等人应邀去武汉大学演讲。有一天,东道主似乎要考考几位学者运用“大众语”的水平,便安排他们与小学校和幼稚园的孩子们见面。胡适说,尽管他在国内是“久经大敌的老将”,在国外也往往博得好评,然而在这次“考试”中却不幸落第。在他看来,孩子们虽然可以听懂他所讲的故事,却不大明白其中含义;相比之下,“只有杨金甫(杨振声字金甫,也作今甫)说的故事是全体小主人都听得懂,又都喜欢听”。这显然和杨的教育背景有关——1920年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心理学、教育学,获博士学位;1923年又入哈佛大学专攻教育心理学。
如今在大学中文系讲授现代中国文学的先生们,说起来,仍要感激杨振声先生。令人遗憾的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杨振声因为和胡适的亲密关系,被北大疏远,调任长春东北人民大学。
新中国成立后,迫于当时的形势,杨振声在北大时曾写批判胡适的文章,远在美国的胡适看到杨振声等人的批判文章,作点评。对很多人的批评胡适嗤之以鼻,并对当年的“朋友”重新认识,唯独对杨振声没有做出批驳的点评。想来杨振声的批胡文章,和他的一向的为人一样忠实、厚道。
1956年,这位学者病逝于北京。究其源,是在西南联大时期,他的身体、健康被透支的缘故。
古文字学家唐兰讲词选(1)
唐兰是我国20世纪学术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学者,早年师从国学大师王国维,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讲授古代经典。唐兰对中国文字学、古器物学、先秦史学都作出了重要贡献,学术思想影响了几代学者。他对故宫藏品的研究成果和对故宫学术发展的指导,对故宫的建设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唐兰在联大时期开过很多课,有“六国铜器”、“甲骨文字”、“古文字学”、“说文解字”、“尔雅”、“战国策”等。唐兰先生是文字学的大师,从甲骨到楷书,原原本本道出文字的构造和演变。他授《说文解字》,以菩萨心肠劝学生好好读书。出版于1946年7月的《联大八年》一书中,载有学生对梅贻琦等100多位教授的评论,其中对唐兰评介说:“中文系教授,说文解字教者,唐先生的课很叫座,现在却不行了。但无可否认的唐先生是古文字学的权威。唐先生常说只有容庚先生可和他较量,郭沫若、董作宾等人的功夫都不太够……”唐兰是古文字学的权威,甲骨、金文专家,还任北大文科研究所导师。
唐兰在联大还讲过词选。1942年,联大中文系浦江清在上海休假,所担任的课由唐兰代授。年底,浦江清回到昆明,为了酬谢唐兰代授半年词选课,12月25日在金碧路南丰餐馆请唐兰和罗常培、朱自清、闻一多等人吃饭。
汪曾祺还提到了唐兰独特的讲课方式:讲“词选”主要讲《花间集》(他自己一度也填词,极艳)。他讲词的方法只是用无锡腔调念(实是吟唱)一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好!真好!”这首词就pass了。
还有人这样描述:著名文字学家唐兰,他在西南联大开《宋词选读》课,几乎什么也不讲,上课只是捧着一本词集自己读,读到好处,大叫一声“好”,学生们一惊,以为他终究要阐发点什么了。哪知他仍是接着读,一直到下课。
唐兰的这种以不讲代替讲解的方式,要是在今天的课堂,他的饭碗非被砸烂不可。但这种吟诵的方式,让学生体味词的美妙之处,有点禅宗的明心见性的意味。
唐兰是浙江秀水(今嘉兴)人,不知为何汪曾祺说他是“无锡腔调”。笔者查阅了唐兰的生平,1920年就读于无锡国学专修馆,发奋研究古文字,三年完成《说文注》四卷。是不是在无锡求学的时候,话语中有了“无锡腔调”?
唐兰在联大培养了语言学家朱德熙,我们不妨从朱德熙的回忆中了解唐兰。
1939年,朱德熙就读于西南联大物理系。他的老师王竹溪是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一次偶然改变了朱德熙的选择,朱德熙听了唐兰的古文字学、甲骨学课,产生浓厚的兴趣,于是,从物理系二年级转到中文系,和汪曾祺同班。1946年5月,在闻一多的推荐下,到清华大学中文系当助教。
古文字学家唐兰讲词选(2)
朱德熙与何孔敬相识、相恋,两人订婚宴,摆下桐城人的“水碗”,招待两位大媒———王竹溪、唐兰,汪曾祺陪客。1945年8月,朱德熙与何孔敬结婚,唐兰手书条幅,用金文字体写在朱红蜡笺上,挂在新房正中墙壁上,是《诗经》中的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1]何孔敬《长相思:朱德熙其人》
看来,唐兰和学生的感情非常好,他不但为朱德熙写条幅,也为另一个学生李埏新婚写横幅。1940年,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生李埏考取了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导师是唐兰。1945年,李埏和赵毓兰女士结婚,婚礼设在金碧路冠生园。唐兰为新人亲书《李埏婚礼嘉宾题名》横幅。参加婚礼并在嘉宾题名上签名的有汤用彤、唐兰、闻一多、吴晗、郑天挺、罗庸、姚从吾、雷海宗、任继愈、石峻等30多人。[2][2]陈立言《唐兰先生的昆明情缘》
朱德熙后来成为语言学家,深得唐兰的真传,他描绘了唐兰讲课的神采。他在《纪念唐立庵先生》一文中说:先生上课从来不带讲稿,上“说文”课的时候手拿一本《说文诂林》或是石印本《说文解字》,一页一页顺着翻下去,碰到他认为应该提出来讲的字就停下来讲,基本上是即兴讲课,就像平常聊天,学生倍感亲切。听先生的课不但可以了解先生的学术见解,而且还可以看出先生治学的态度、方法和风格,所以很多同学爱听先生的课。他的课程不仅吸引了中文系的学生,还有其他系的学生,连物理系的王竹溪、哲学系的沈有鼎也来听他的古文字学。可见联大学术空气之浓厚。
联大复原后,唐兰执教北大。1949年后,唐兰任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研究员。1962年,北大中文系请他给本科高年级生开文字学,裘锡圭当这门课的助教。在裘锡圭的记忆中,他上课不带讲稿,只有一次由于要举的一个例子情况比较复杂,才带了一张抄有这个例子的小纸片。尽管没有讲稿,课却讲得很有条理,语言也很顺畅易懂,听起来很舒服。[1][1]裘锡圭:《我与唐兰先生的渊源》2001年2月14日《中国文物报》
汪曾祺还提到其师唐兰的一段逸事。“唐先生有过一段Romance,他和照料他的女孩子有了感情,为她写了好些首词。他也不讳言,反而抄出来请中文系的教授、讲师传看,都是‘花间体’。据我们系主任罗常培说,‘写得很艳!’”让人想起汪曾祺写的《跑警报》一文,有个姓金的哲学系教授跑警报时,随身带一个保险箱,里边装着情书。而唐先生填的“艳词”在同事中传阅,丝毫不避讳。也让人想起联大的单身教授吴宓,他写给毛彦文的情诗,分发给学生传阅,并给学生讲解。心怀坦荡,感情透明,没有当作见不得人的隐私藏着。这在今天看来,令人惊讶。
唐兰天赋很高,精力过于常人,兴趣十分广泛,生活积极、乐观。尽管生活非常艰苦,他在治学授课之余,与联大师生一起唱昆曲,逛昆明的旧书店、古玩店、制笔店,还与画家切磋,以此为乐。他酷爱书法,但不以书法家自居。1945年抗战胜利后,唐兰创作了很多书法作品,并在昆明举办了一次个人书法展览。展品从甲骨文到篆隶行楷,各种书体、各种尺幅都有。他的字不拘一格,兴之所至,挥洒自如,虽不以功力见胜,却自有其意趣和强烈的个人风格,受人称道。他的书法是学者字,文气充沛,其深邃的学养融于书法中,是一般书法家所不能达意的。[2][2]陈立言《唐兰先生的昆明情缘》
“二云居士”刘文典(1)
师承章太炎,追随孙中山。营救陈独秀,驱赶章士钊。痛骂蒋介石,握手毛泽东。这是刘文典的传奇。刘文典的一生,风骨嶙峋,孤傲狂狷,特立独行。
刘文典留学日本时,向章太炎、刘师培学习国学。刘文典当过孙中山的英文秘书,翻译英文电稿。执教北京大学时,参与营救陈独秀;1925年,在北京女师大风波中,参与驱逐教育部部长。任安徽大学校长时,刘文典冲撞蒋介石,痛斥他是“新军阀”,气得蒋要枪毙他,被关押,后被营救出来;1946年10月,刘文典也曾为蒋介石60大寿写骈文祝寿。建国后刘文典是云南大学唯一的一级教授,1956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毛泽东同他握手谈话。
刘文典有清高孤傲的一面,也有“性滑稽,善谈笑,语不择言”的一面。他尝自称“狸豆鸟”;刘文典字“叔雅”,因“狸”、“刘”古读通;“菽”者豆子也;“鸟”则为“鸦”,乃“雅”之异体。因刘喜自谑,与道貌岸然者有别,故“学生们就敢于跟他开点善意的玩笑”。
我们来看西南联大时期的刘文典,这位国学大家人生中的重要阶段。
1938年春,刘文典只身一人离别北平,在山河破碎的大地上,天涯孤旅,千里走单骑,独自辗转到昆明。刘文典千里走单骑到昆明被联大一度传为佳话。在日寇飞机轰炸昆明时,刘文典还有一句豪壮的话语:“国难当头,我宁愿被日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但在何兆武的《上学记》描述中,刘文典的话和他的行动不一致。何兆武回忆:“我听说刘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会的,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西南联大的时候,刘先生大概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如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这个作风。”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讲授“《庄子》选读”、“《文选》选读”、“温庭筠、李商隐诗歌”、“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元遗山研究”、“吴梅村研究”等课程。
刘文典上“吴梅村研究”课,据他的学生王彦铭写文章回忆,到课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偌大的教室显得空荡荡的。但刘文典毫不在意,在教室桌旁的一把“火腿椅”(木椅,右侧有状若整只火腿的扶手,供笔记书写之用)上坐下来,照例先是点燃一支卷烟,深深吸上一口,操着安徽腔:“今天我们只讲梅诗中的两句:‘攒青叠翠几何般,玉镜修眉十二环。’”王彦铭回忆说:“刘先生娓娓而谈,香烟袅袅,把我们引进诗情画意中去了。”
“二云居士”刘文典(2)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刘文典回答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刘文典上课很有个性。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从不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讲到五点多才下课”。这个回忆的细节有误,刘文典抽烟卷,不是烟袋,也不是烟斗。有一张刘文典的照片显示他手夹香烟,一个人的抽烟方式是多年的习惯,不大容易改的。比如,潘光旦就是口含烟斗。《知堂回忆录》中,周作人的记忆,也证实了笔者的判断:“(刘叔雅)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亦粘在唇边,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堂(课堂)以前始弃之。”周作人的记忆,还传达了这样一个细节,刘文典在课堂上是不吸烟的。
刘文典讲“《文选》选读”,有一次,上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上课。”原来那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他是要在皓月下讲《月赋》。到星期三,校园里摆了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月赋》。融融月光之下,学生聆听刘文典像行吟诗人一样朗诵谢庄的《月赋》:“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刘文典每朗诵一句,即引经据典讲解,学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无独有偶,吴宓也曾把课堂搬到月光底下。1940年10月15日,也就是联大刚刚遭到轰炸后两天,晚上7至9点,在新校舍大图书馆外,吴宓与同学们月下团坐,上《文学与人生理想》课。《吴宓日记》中记道:“到者五六学生,宓由避警报而讲述世界四大宗教哲学对于生死问题之训示。大率皆主自修以善其生,而不知死,亦不谈。”由战争、时局作讲课的引子和前奏,盖当时吸引学生的一种讲授方法也。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以狂狷、孤傲闻名,他的狂当然是建立在他的才华和学问之上。刘文典是古籍校勘大家,国学博大精深。他选定古籍校勘和注疏学的研究,而研究的重点放在子部,在诸子著作中他又先从《淮南子》突破。1923年,他的第一本专著《淮南鸿烈集解》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为近现代史上《淮南子》研究的代表作。胡适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说:“整理国故,约有三途:一曰索引式整理,一曰总账式整理,一曰专史式整理。典籍浩繁,钩稽匪易,虽有博闻强记之士,记忆力终有所穷。吾友刘叔雅教授新著《淮南鸿烈集解》,乃吾所谓总账式国故整理也。淮南五书,折衷周秦诸子?其自身亦可谓结古代思想之总账也。”继《淮南鸿烈集解》后,刘文典发奋不止,又继续进行《庄子》和《说苑》等书的校勘工作。1939年,他的《庄子补正》(十卷本)在艰难的战争环境下得以出版。陈寅恪在《庄子补正》的序中写道:“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医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治《庄子》者所必读而已。”
也许有这样雄厚的学术资本,刘文典有睥睨一切的自信:“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是冯友兰。”
狂人刘文典也以“二云居士”闻名,他爱食云南烟土和云南火腿。遗憾的是,他最终因贪食烟土离校未归被西南联大解聘。
1943年刘文典应普洱大豪绅、盐商张孟希之邀,为其母撰墓志,张孟希赠他“云土”50两。他的普洱之行遭到了联大同事的非议,认为他不堪为人师表。闻一多强烈反对,坚决不再聘请。即使刘文典收到了聘书,也要收回。刘文典普洱之行,的确有缺衣少食的因素;刘文典贪食鸦片,借此缓解、麻痹丧子之痛,也情有可原。梅贻琦延迟回复刘文典的信中说:“尊驾亦已于春间离校,致上学期联大课业不无困难。”刘文典的普洱之行,他辩解“自问实无大过”,但犯了联大学者的大忌。联大学者精神独立,不依附任何权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是联大学者的精神特征。
据闻黎明的研究,刘文典的普洱之行,还有一层连刘本人都不曾知晓的隐情。“谁也没有想到,促成刘文典普洱之行的,竟然是皖南事变后疏散到那里的西南联大地下党员和进步骨干。而刘文典的到达,也起到客观掩护这批学生的作用。”
刘文典被联大解聘后,在陈寅恪、吴宓的推荐下,被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请,执教云南大学。1946年5月4日,联大解散北返,刘文典仍在云南大学,终老昆明。
闻一多讲古诗
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开设了“诗经”、“楚辞”、“周易”、“尔雅”等近10门课。“诗经”和“唐诗”最受学生欢迎。他讲课极为生动,介绍诗歌的时代背景如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介绍诗人生平如讲自己熟识朋友的趣事逸闻,分析内容形式又如诗人在谈自己的创作体会。
闻一多讲唐诗是联大叫座的课。如果说朱自清沉静似水,闻一多则热烈如火。他原来就是诗人,对唐诗的理解,其见解和感受有别于其他学者。闻一多最赞赏五言绝句,认为五言绝句是唐诗中的精品,二十个字就是二十个仙人,容不得一个滥竽充数。汪曾祺说:“能够像闻一多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特别讲到“点画派”。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闻一多当为第一人。
1939年5月25日,闻一多讲《诗经采薇》,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千古名句,写出士兵战时的痛苦,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他讲时还摸着抗战开始时留下的胡子,流露出无限的感慨。
闻一多讲《古代神话与传说》吸引了工学院的学生,他们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听,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他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绘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相当繁琐的考证,讲得有声有色,非常吸引人。
闻一多西南联大的学生李凌后来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有一个特点,他往往等天黑下来的黄昏,在教室之外,点个香炉,拿个烟斗,然后开始念《楚辞》的名句。《楚辞》很复杂,但句子很优雅。每逢讲一些悲痛的词句时,学过戏剧的闻一多总能朗诵得特别感人。而且因为闻一多每次讲课都有新的内容,所以很多人赶着来旁听,尽管这样没有学分。
闻一多特别欣赏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首诗有浓厚的唯美倾向,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意味。让我们看到他作为民主斗士金刚怒目的另外一面。何兆武认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到终是一包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
唐诗中有这样空灵唯美的诗意,有人生幻灭的虚无感,更重要的是,唐诗中的人间疾苦更能引起闻一多的感触。闻一多经常跟李凌和他的同学们说起这样的事情,说完以后就讲唐诗,讲杜甫的三吏三别。他愤怒地说:“为什么隔了一千多年了中国的事还是这样悲惨,比那时候还不如?”李凌和他们同学还因此有这样一个作业“给蒋委员长的一封公开信”,令李凌记忆深刻。
联大中文系读书报告不重抄书,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一个学生交了一篇关于李贺诗歌的阅读报告(汪曾祺代作)给闻一多,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颜色特别浓烈,大为闻一多激赏。
闻一多的课程之所以吸引人,一方面是其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分析精辟;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人格魅力,疾恶如仇,诗人和斗士的双重身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年轻学子。闻一多在思想转变之前,还有浓厚的名士派头。他在清华大学讲楚辞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
闻一多家书中的柔情
1938年1月,闻一多接到时在汉口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次长的顾毓琇的邀请,邀请他到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这个机构是作为最高当局的咨询机构。闻一多拒绝,他不愿做官,也不愿离开清华。在这个问题上,闻一多夫人高孝贞和他不一致,她要求丈夫做官,在汉口并能照顾家。闻一多离开家时,心情不愉快。2月,当局已经决定将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2月15日,闻一多写了一封家书,信中写道:“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的,现在也回来一起去了。”
在这封信中,闻一多提到自己离开家时的情形,那种别妻离子的愁肠百转,今天读来仍令人动容:“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孩子)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在这封家书中,我们看到民主斗士闻一多的柔情。
1944年,昆明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西南联大教授们的生活越来越差,简直到了饥饿线上,如何解决八口人的衣食,成了闻一多教授焦虑的问题。西南联大的一些教授发起卖文售字,闻一多成了其中一员。
昆明接近象牙产区,欣赏和收藏牙章当时颇为盛行。有几位老朋友知道闻一多擅长篆刻,出了个主意,鼓励他公开治印,既是自食其力的雅事,又可业余从事,不致影响教研工作,也可借此改善一下生活。浦江清教授特撰了一篇《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文曰:
秦鉥汉印,攻金切玉之流长;殷契周铭,古文奇字之源远。是非博雅君子,难率尔以操觚;倘有稽古宏才,偶点画而成趣。
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
梅贻琦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蒋梦麟杨振声罗常培陈雪屏熊庆来姜寅清唐兰沈从文同启
闻一多治印的润资,明码标出,刚开始石章每字200元,牙章每字400元。他治印不直接收件,委托青云街、正义路几家笔店收转。《润例》贴出后,昆明城为之轰动,来求其刻印者络绎不绝。
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清高的传统,向以谈钱财为耻,“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为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闻一多在困境中不得不挂牌治印谋生活所需,其内心想必是痛苦的。曾有一次,闻一多的儿子闻立鹤不满父亲挂牌治印,怒气冲冲地责问闻一多这是不是发国难财,闻一多听了没有生气,沉思了好半晌,末了只说了一句:“立鹤,你这话我将一辈子记着。”淡淡的一句话,想来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啊!
闻一多通过治印,缓解了家庭的经济压力。1946年2月,闻一多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写道:“弟之经济情况,更不堪问。两年前时在断炊之威胁中度日,乃开始在中学兼课,犹复不敷,经友人怂恿,乃挂牌刻图章以资弥补。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赖此道。”
闻一多的家书片段,说的是家事,但和国事紧密相连,实在是时局的一个缩影。
> 二 中文系教授 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1) 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1)
由于战争,交通阻隔,有时一封家书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家人手中,可谓“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自然是惊喜的。笔者查阅到几封浦江清写给远在上海的妻子张企罗和孩子的家信,将联大教授的动态、清华同仁的生活细节,个人的饮食起居,统统写入家书,当然,少不了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和牵挂。
浦江清的家书,和他的日记一样,传达出那一代学人的家国情怀。浦江清的女儿浦汉明说:“现在,重读他们当年互诉衷肠的两地书时,我感到了家书重抵万金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渗透于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思,令我感同身受。他们与民族同命运共呼吸,怀着忧国忧民之心,竭力贡献着自己一点绵薄的力量。”
浦江清写于1943年1月9日的一封家书,非常细致地描述联大教授的经济状况:
我们这里(物价)也在高山尖儿上,在内地推为第一。公米到八百元一石。我们的薪津是原薪加生活津贴若干,再加米一石(折价),每月大约有千六、七百元。但是一个人用度,每月超了千元。省则也要千元。接下来浦江清用琐碎之笔墨,向妻子汇报昆明的物价,以及他的饮食:
三五牌纸烟在小摊上可得,白锡包等极不稀奇。价钱呢,我所知道的宝剑牌十支装廿元,金字塔廿支装四十元。联大教授们抽本地纸烟,每包二元五角,其劣可知。点心则糕饼平均价四元一个。花生米是两元一两。桔子很好,是廿元一斤。馄饨每客十元。上海汤米团每客八元,四个。除粽子不见外,此地吃的东西,可说是样样都有。但是我们不能享受,在城中不免见了口馋,所以用钱便费,到乡下便一切断念。
尽管物价上涨得厉害,但在饮食上还想吃得有滋味、有营养:
我们在乡下及城里的包饭是每月五、六百元,城里好些,每顿有肉,牛肉每斤十七元,比猪肉便宜一半,所以常吃红烧牛肉。乡下则每隔二天,有时候隔一天,吃一次肉。素菜有红萝卜、洋芋、白菜、菠菜等,营养价值并不坏。不过乡下的佣人,本非厨子,是本地人,不能做菜,又很刚愎,不叫人指导,所以菜不入味。尤其是多放茴香、花椒、辣椒这类,即素菜中亦放入内,说过好几次,都不听。烧木柴费极,我们六七个人一桌饭,每个人要摊到一百廿元的柴费,此地还在乡下,多出木柴的。我除一天三顿饭外,每天早上吃一个或两个煮鸡蛋(每个一元五角),每晚八九点钟吃烤白薯一只(约二元),水果不能常吃,花生米则买生的自己炒,便宜不少。在营养上可以的。
浦江清信中提到的“乡下”,是司家营清华文科研究所,离龙泉镇有半里之遥。龙泉镇上,有各色小店,也有邮局。也有公共汽车通昆明,每人票价十八元,“我们如不带重东西,不去请教他的”。附近住着的,有冯友兰、陈梦家、余冠英等,在街子天(赶集日)即可在镇上遇到。浦江清和朱自清等未带家眷的单身教授,住在清华文科研究所租的大院里。每星期进城一次,在城里住两三天,上完课,就住在这里。 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2)
和昆明的其他阶层相比,联大教授的收入和生活质量处在底层:“教授阶级甚穷,至于在此经商者,大商人不说,例如许骏斋有同乡四人在此开一小吃店,每人每月可分得进款四千元。从城至乡,现在时行马车,赶马车的每天可赚百数十元。比较起来,教界人甚苦,而联大毕业生他们找到事情,往往薪水在老师之上。”
1944年,西南联大教授的工资基本是:三常委的工资为710元,一般教授430-600元不等,教员在140-240元左右,助教在120-200元不等。1944年的昆明,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得非常厉害了,教授一个月的薪水,购买能力只能相当于战前十元钱。
教授的薪水少,又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幅度,怎样糊口呢?
有家眷在此的,都感经济压迫,所以都不用人了,不用人当然还不够,但奇怪的是他们都可以过去,有的原有积蓄,有的在借债。我们系里,……一多最穷,其家尚维持一用人(佣人),乃是北方同出来的老妈子,年纪六十岁了,要推给别人也不容易。佩弦也穷,上次进城,检出一件皮袍、两样瓷器付拍卖行。大概东西带在这里多的,还不要紧,卖去一个毯子,可以贴好几个月。一件皮大衣,要一万元以上,一部《辞海》可卖七八百元。
浦江清在1943年2月20日发出的一封家书中说,教育部在教授生活最困难的时期,补贴了一点钱:“现薪津依旧,同事都穷得不得了,此月教部为奖励专门以上学校教员服务十年以上者,各发资金千五百元,我已领到,不无小补,所以本来只能汇出二千,现可加汇一千。”
浦江清领的这1500元,以昆明的市价,能买到什么呢?“到此因城乡要两份铺盖,褚士荃恰好多一条被,就借给我,这里一被要千元。到此后除添此一棉絮,并茶壶、茶杯、砚(三件百元)外,不曾添些什么。现在要添二个蚊帐,袜子半打,大概要六七百元。”一床被子就要花费1000元,1500元的补贴,可谓杯水车薪。
幸好清华服务社面向美国军队承包工程、建设房屋、开办工厂赚了一些钱,补贴给联大的教授,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教师生活稳定,帮他们渡过难关。浦江清在写于1944年5月11日的一封家书中写道:
清华校庆纪念日,今年因合作社赚了些钱,所以举行聚餐会。大家嘴有点馋了。到会有四、五百人,三年未有之盛。聚餐费每人一百元,不足都由合作社贴出。有毕业同学经营工业的来送礼,每人得了一块毛巾,四块肥皂,皆大欢喜。饭后又有合作社的便宜东西,及别的厂家廉价东西买,有白布、糖、墨水、纸烟、火柴、套鞋等等。人挤得很,尤其是女太太及小小孩们顶起劲。也有大教授挤在里面,买了许多纸烟和火柴的。那天的盛况不亚于在(清华)园内。可说是一个狂欢日。地址是借了这里的裕滇纱厂的厂址。这狂欢等于一针强心针。到了归途的汽车里,大家又在叽咕这个月薪水不够用了。因为贪着东西便宜,超出了预算。
浦江清家书中折射出联大教授的经济压力,透露出丰富的生活细节。现在的读者,你是否想象到一个大学教授看到普通的点心馋了也不舍得买,不带沉重的行李连公交车也不去坐而感到心酸和苦涩。然而,浦江清对妻子娓娓而谈,温情绵绵,丝毫不见一丝一毫的埋怨和火气,我们仿佛看到他面对艰难的生活,依然微笑,依然乐观。
浦江清的家书还提到很有意思的话题。“(俞)平伯的女儿二人均在此,一人最近与一葡萄牙人结婚了。平伯有一外国女婿,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的。”这好似夫妻之间说的悄悄话。“闻太太能做软饼,其法以面糊作条状,中夹芝麻与糖,油中煎之,非常好吃,初二日,因我们点品,一试,大好。梦家夫人从冯太太学菜一年,稍有成绩,但不出奇。你在松(江),可以学做几个特别菜,但须注意材料是各地都有的。不久在园内重聚时,佩公(朱自清)要点品一两样松江菜。”柴米油盐,请客吃饭,这就是生活的滋味吧。“吴正之(吴有训)太太及赵凤喈(联大法律系教授)太太等等都问起你的近况,托我问候。”邻里交往,如话家常。
吴宓在云大讲“红楼梦人物评述”,吸引了一千多听众,浦江清也听了,“许多对于人生的体验,我也有些感想”。浦江清在家书中和妻子有真诚的情感交流:“人能永久保存理想主义是好的。在爱情里面,彼此以理想主义相鼓励,结婚以后,接触现实问题,彼此不免互相鼓励着现实方面。男的希望女的多多注意家务,女的要男的多弄一点钱等等。这样愈来愈庸俗,假如曾经有过一段恋爱历史,曾经彼此了解过理想主义,彼此倾佩过,还好。否则,最早就以庸俗开始,更容易互相惹厌。假如结婚以后仍旧能保持一点理想,彼此了解,以理想鼓励,那么是最好的。”也可能基于对婚姻深刻而现实的认识,浦江清虽然在战前清华大学任教时有过一次痛苦的失恋经历,但他比其师吴宓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浦江清很欣赏妻子给孩子讲的故事,鼓励妻子,拿起笔,写一些童话。
隔着60多年的时光,看浦江清写的蝇头小楷,这些微微发黄的家书留下了岁月的沧桑,战争的烽火和民族的苦难隐隐在上面浮现,但我们读到这些温馨的生活絮语,心中有感动,感到温暖和美好。历史的宏大叙事遮蔽下的家书,像千回百转的流水一样,流淌到我们这里。
浦江清西行记
无国即无家,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知有多少爱国的知识分子随着战局的变化,背井离乡,抛妻别子,撤到后方。联大教授有大概一半是只身在昆明,靠鱼雁传书互诉衷肠。浦江清就是其中一位。
1940年夏,浦江清按例休假一年。为免相思之苦,他由安南(今越南)经香港返回故乡,和亲人同住在上海。1941年,浦江清的儿子浦汉昕出生了。这时,日军占领了越南,回滇道路已断。浦江清向学校请假暂留上海。年底,珍珠港事变发生,浦江清不愿长期僦居沦陷区,决心冒着危险通过日寇封锁线,准备经浙赣路去昆明。哪知到了安徽屯溪,上饶、鹰潭皆已失守,浙赣路不通。被困数月后,跋山涉水,由江西绕道福建、广东,回到西南联大。总计行程八千余里,途经八省,历时整整六个月!这一段艰难的历程,浦江清都记在《西行日记》中。
1942年6月3日,浦江清在穿越日寇警戒线时写道:“午时四时许,要越过警戒线……日哨兵有站,左右两站,距此桥皆三四里,此桥在两站之间,遂为偷渡之所。其后闻人言,日哨兵在四时后即归站,不复巡逻,大雨更不出,故余等实安全。”战时行路难,有时浦江清带的行李,被人敲竹杠,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浦江清的女儿在整理父亲的日记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向在我眼中显得文弱、随和的父亲,竟会那样坚毅、执著,这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是怎样过来的啊!曾冒着生命危险闯过日寇的警戒线,也曾遇到国民党败兵的骚扰,有时一连几天,翻山越岭,全靠步行,跋涉的辛劳自不必说,还有火灾、空袭的威胁,再加上物价上涨、小偷光顾,到了后来,旅费用尽,又生了疟疾、胃病,但他仍坚持不断向西行,从未想过回头。”
那一代学者,实把坚守教职看作神圣的事业,犹如战士坚守阵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小言之,为了不负西南联大之约;大言之,则是为了青年,为了学术,为了国家。”
浦江清在《辛巳岁除大雪,独坐寓楼,用东坡除夕诗韵》一诗中曾表明过自己的心志:“风雨待鸡鸣,茫茫何时旦?……明年我西行,万里寻旧贯。丈夫励壮志,未肯谢衰□(缺字)。安能坐困此,日数米与炭。”
上海虽有老母、妻子儿女,但却是沦陷区,决非安居之地。在建阳、南平、长汀等地,浦江清曾遇到挚友,东南联大校长何炳松、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热情地挽留他留下来任教。与西南联大相比,那里待遇较为优厚,住房宽敞舒适,图书资料丰富。同行的旅伴,逐一留下,只有他一人,毅然决然、毫不动摇地向西走。不仅如此,在因旅费缺乏而告债、申请救济的同时,他仍不忘为西南联大采购图书。到达昆明后,连一天也没有休息,甚至顾不得讲述一路的艰辛,第一件事就是去问“本学期之功课如何”,为自己耽误了课程而不安。在1943年2月4日(旧历壬午岁除)的日记中,他写道:“我自幸今年得在自由区过年,如仍僦居上海,则愁闷可知。”在远离故乡和亲人的昆明过春节,不感到“愁”而感到“幸”,这就难怪他能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毅力走完全程了。
朱自清的饮食与胃病
1941年3月8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写道:“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饥饿影响了效率。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饥一餐,饱一顿,朱自清习惯地多食,导致胃病发作,在他的日记中常常看到“胃病发作”、“胃痛,抽搐”、“每日呕水”等文字。我们能想象到朱自清先生清冷而孤寂的身影:胃部感到寒冷不适,夜间坐在那里,不能入睡。令人心酸。长期的粗劣伙食使他的胃病加重,状况恶化,最终导致了朱自清英年早逝。
朱自清的胃病显然是战时恶劣的条件导致,但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朱自清经常进食过量,加重胃的负担,长期如此,导致严重的胃疾。在他20世纪40年代的日记中,随处可看到这样的记录。
在乔治家吃晚饭,食物好消化,但我吃得太多,以致胃又难受。(1939年12月1日)
天冷,贪食致胃病复发。(1939年12月10日)吃得太多,肠胃消化不良。(1939年12月31日)沈夫人(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做酒酿鸡蛋,我感到很新鲜,味道也好。(1940年1月25日)
戴太太午饭时给我们吃了馒头,因为一共吃了七个,致胃病发作。(1940年2月22日)
遇孟实(朱光潜),发现他酒量甚大,较我尤能豪饮。我们在盛开的梅花树下用餐,阳光融融,温暖宜人。我们拗不过冯将军盛情,饮酒十余杯,但愿此举于我无害。(1941年2月7日)
午餐、茶会上均食过量。午餐系大学里的人请客。在茶馆吃面条后,胃部立即抽搐。(1941年11月23日)今日两餐皆吃胡豆饭,不觉逾量。(1942年3月21日)
早晨很冷,三时醒来不能再入睡。勉力出席八时的课程,回到宿舍时像个软体动物。读钱基博(钱钟书之父)的《明代文学》。午睡后额外食月饼一块,致胃不适,当心!是收敛的时候了,你独居此处,病倒了无人照料,下决心使自己强健以等待胜利。(1942年12月11日)
读朱自清日记中关于饮食和食物的部分,隐约觉得,朱自清多食,是免于饥饿的恐惧。但也有生活习惯的成分。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吃得饱,吃得好,这不仅是每个人的生活本能,更是有精力授课、做学问、写文章的保障。朱自清作为大学教授收入不薄,但抗不住飞涨的物价,朱自清夫妇多病,又出身贫寒之家,子女多,家累,负担重。生活质量无法保证,有时他吃一块又黑又粗的面包,蘸点盐就是一顿。接受宴请时,遇到丰美的菜肴,自然会多吃一点。朱自清总归是一介寒儒,在昆明的几年,辗转流离,箪食瓢饮,弦诵茄吹,潜心向学,孜孜不倦。
日记中关于饮食的真实记录,还原了一个人间的朱自清,多食是导其胃病的主要原因,更接近历史真相。这样的判断无损朱自清的光辉形象,而是避免将其神话的完美色彩。笔者觉得,日记中的朱自清更让人觉得可亲,他的一饮一啄,喜怒哀乐,清晰地在日记中呈现。
朱自清熬过了抗战最艰难的时刻。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严重的胃病使得健康状况急遽下降。1945年夏天,抗战临近胜利,47岁的朱自清已经衰老得令老友感到吃惊。吴组缃见到他的时候,这样写道:“等到朱先生从屋里走出来,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样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瘦削劳倦之态。……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凸露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
1948年8月1日,朱自清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半年来胃病发作三次,骨瘦如柴……”而此前的6月18日,朱自清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字。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虽为精神上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
1948年8月10日,弥留之际的朱自清对妻子陈竹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这成为他的遗言。
清华大学邓以蛰教授对朱自清的悲惨遭遇发出抗议:举目伤心,此去焉知非幸事。一寒澈骨,再来不作教书人。冯友兰的挽联是:人间哀中国,破碎山河,又损伤《背影》作者;地下逢一多,心酸论语,应惆怅清华文坛。
朱自清以生命的代价维护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尊严。朱自清的胃病也是经历八年抗战之后中国学者的后遗症。
朱自清在胃病日趋严重的状态下工作,奉献出大量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著作,最后的悲惨命运,让人慨叹。“青灯黄卷,焚膏继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生命不息,工作不止,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大抵如此。”
沈从文晋升教授风波(1)
沈从文到西南联大任教,是西南联大常务委员、《大一国文》主编杨振声的举荐,杨的目的是为了扩大新文学的影响,当然,也有友情的因素。在此之前,沈从文先后在中国公学、武汉大学任教,1931年,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当时校长是杨振声。之前,沈从文有过做大学教师的经验和经历。
1939年6月6日,杨振声和朱自清参加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教师节聚餐会和游艺会,杨向朱提议聘请沈从文到联大师范学院教书,朱自清感觉“甚困难”。6月12日晨,朱自清拜访罗常培,商量聘请沈从文到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任教一事,结果甚满意。
1939年6月27日,联大常委会第111次会议,有一项内容是决定聘沈从文为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编制在师范学院的国文系。
沈从文进入联大,不如那些留学海外、拿了硕士或博士文凭的“海龟”那样顺利。杨振声之子杨起在《淡泊名利功成身退———杨振声先生在昆明》一文中谈到,沈从文入西南联大任教有较大阻力,当时的校委会和中文系似乎并不认可这位作家来当教授。“但是现在回眸看,确实是一步好棋。杨先生为中文系学生物色了一位好的指导习作的老师,使学生们很是受益。”西南联大名流荟萃,开设的都是学术性的课,新文学的影响力还达不到大学课堂。
《杨振声编年事辑初稿》一书中,记录了一个小故事,可以看到当时沈从文进联大执教阻力多么明显:一年暑假,在联大就读的杨振声的儿子杨起到昆明东南部的阳宗海游泳,休息时,在汤池边上的一个茶馆喝茶,桌上的查良铮(即诗人穆旦)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历史已经证明,杨振声的引荐慧眼识珠,而沈从文执教联大也是称职的。但在当时,查良铮的观点代表了不少人的看法。查良铮,18岁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40年23岁的查良铮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西南联大时期,查良铮用“穆旦”作为笔名,写诗,和闻一多、朱自清、冰心、冯至、卞之琳等交游。“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写新诗的穆旦,看不起写小说的沈从文,有点让人意外。
1943年7月,沈从文晋升为教授,校常务会议决定“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月薪三百六十元”。这个薪水看似不错,但据余斌在《西南联大昆明记忆》记载,晚沈从文两个月晋升的法商学院教授周覃祓因为是英国爱丁堡大学商学士,虽比沈从文小8岁,1942年才担任讲师的,月薪是430元。
据1945年4月份西南联大的薪水表记录,沈从文当月薪金是440元,扣除所得税11.5元,印花税2元,实领426.5元。沈从文所领薪金为教授一档的最低起薪。
沈从文晋升教授风波(2)
以新文学为业的沈从文,尽管小说名满天下,在西南联大并不为人重视,有人写小说影射他;甚至有人瞧不起他,并公开宣布。
写小说影射沈从文的是钱钟书。美国学者金介甫为写《沈从文传》采访过钱钟书,钱说,沈从文这个人有些自卑感。钱钟书的中篇小说《猫》影射文化艺术圈的好多名流,小说中的作家曹世昌,据说原型就是沈从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其作品给读者野蛮的印象;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猫》写于1945年的上海,钱钟书早已离开联大,《猫》被看作《围城》的雏形。钱钟书1938年10月下旬到昆明,执教联大外文系,1939年暑假离开昆明,一去不复返。钱钟书在昆明期间,沈从文也在昆明。1939年3月30日下午,吴宓“同岱(梁宗岱)、济(林同济)至青云街169宅,访沈从文,适邀友茶叙,客有萧乾、冯至、钱钟书、顾宪良、傅雷等。众肆谈至7点始散。”
在梁实秋的印象中:“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人总是低着头羞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关于他‘出身行伍’的事他从不多谈。”钱钟书在昆明这段时间和沈从文有交往,估计茶叙中,沈从文也不高谈阔论,只是听朋友聊天,尽管他是茶叙的主人。钱钟书是何等的目光,他觉察到沈从文内心的自卑。
公开瞧不起沈从文的是刘文典,据说在讨论沈从文晋升教授职称的会议上,他勃然大怒,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还有一种版本,“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刘文典一向狂狷、自负,他说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当时联大的一些教授以古籍、考据和国学为学术生命,对新文学和作家,并不接受。当然,刘文典不仅看不起沈从文,也瞧不起巴金,瞧不起用白话文写作的作家。
刘文典最瞧不起沈从文的证据,当属跑警报时的一段掌故。有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面露不悦之色,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吗跑啊?”另一种版本中,刘文典对擦肩而过的沈从文面露愠色,对同行的学生说:“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
笔者曾在《万象》看到一个沈从文跑警报的掌故。有一次,沈从文和联大的学生一起,躲在郊外的壕沟里。有一位联大的老教授,新文化运动期间反对白话文,瞧不起白话写作,固执地用古文,一直坚持不读任何新文学作品,当然有几分迂腐。这位老教授恰好和沈从文在一起,聊天时,问起沈从文姓名和职业,沈腼腆地告诉对方自己是小说家,写白话小说。老先生一听,连说久仰、久仰,并说读过沈的小说。这虚假的客套话,旁边的学生听了,掩口胡卢而笑。
事实上,联大的教授待沈从文不错,不少教授和他成为朋友。比如,与刘文典关系不错的吴宓没有这么偏激,从金介甫的《沈从文传》和《吴宓日记》中,可以得知,吴宓和沈从文在昆明结下友情,两人颇谈得来。
当沈从文晋职时,这个闻名遐迩的小说家被许多人贬为学术上的无名之徒,吴宓却挺身而出,为他辩护:“以不懂西方语言之沈氏,其白话文竟能具西方情调,实属难能。”别忘了吴宓在白话文兴起的运动中,是竭力反对者,为此,他和梅光迪组织《学衡》,与《新青年》抗衡。吴宓能为以白话文写小说的沈从文说这么一番话,真是难得。
沈从文如何教书
沈从文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他上课“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他不善于讲课,而善于谈天。汪曾祺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在他记忆里,沈从文教联大学生写作,非常敬业,这源自一颗诚挚地爱学生的心灵。
每次上课,沈从文总是夹着一大摞书走进教室,学生们从他手中接过仔细批改后的习作和特意为他们找的书,他们的心中就只能充满了感动。为让学生省点事,沈先生总是不怕自己多费神,多麻烦。他讲《中国小说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完全可以让学生自己去找,作为老师,指明方向也就算尽职了。沈先生不,他自己抄,用夺金标毛笔,筷子头大的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这种竹纸高一尺,长四尺,并不裁断。抄成了,卷成卷,上课时发给学生。他上创作课是夹一摞书,上小说史时就夹了好些纸卷。学生们接过沈先生费心找来、精心抄写的资料,内心感动之余,又平添了几分震动。
沈从文不善辞令,他的课,学生多因其浓重的湘西口音听不懂,兴趣渐无。倒也有个补救法,就是任由学生去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然后,他逐一认真阅读同学们的作文,并在后面附上大段的读后感。很多读后感,甚至比学生的原作还要长。
日寇轰炸昆明时,沈从文全家疏散到呈贡桃园新村,每星期上课,进城两天,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有他的一间屋子。访客来,大都是来借书、求字,看沈从文收藏的宝贝,谈天。进进出出向他请教的学生非常多,有的学生向他借书,他总是慷慨应允。据汪曾祺的记忆,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了“上官碧”的名字(上官碧是沈从文的笔名)。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校,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汪曾祺还发现,沈先生的书多而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之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
沈从文提携培养了不少作家,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汪曾祺。沈从文在教学中,发现学生好的文章,就推荐给报刊。据他当年的学生回忆:“沈从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是默默地固执地走着他的寂寞的路子……只要你愿意学习写作,无时无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当时在国内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经过沈先生润色,全篇发回来重写也是常有的事情。”[1][1]林蒲《沈从文先生散记》
1944年,沈从文致信还在美国的胡适,报告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还写到在昆明的文学界、教育界朋友的近况,以及他们的创作成果。在信中,可以看出沈从文对国内腐败政治的不满和对自由主义精神的向望。
信中写到沈从文的小说英文译本,即将在英美出版:“最近联大一个英籍教授白英先生,与同学金堤先生,同译了我二十个短篇作英文,内中计有《习作选》中一部分短篇,加上那个《边城》,预备在英美分别出版,今年或者即可付印。”沈从文“希望先生能高兴为写个短短英文序言放在书上”。当时联大和美国的各大学,有学术交流,沈从文的好友杨振声已经到美国讲《中国美术史》,这也激起沈从文到美国看看的想法:“我希望因此有机会到美国看看,住二三年,或自费,或在需要教‘现代中国文学’的什么学校,担任这个部门的课。”
沈从文去美国讲学的这个想法在当时没有实现,联大和美国各大学的学术交流,金岳霖、罗常培、冯友兰等联大学者都应邀去了美国,当时的名单还轮不到沈从文。他的这个愿望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实现,这时沈从文已经不是小说家的身份了,而是不折不扣的研究中国文物的学者,《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其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1944年,沈从文给胡适的信在末尾写到:“我们在这里过的是挖土种菜,磨刀生火,生活虽琐碎,并不痛苦,但想起与生活离得相当远的国家社会种种,却不免难过。”想起沈从文坎坷曲折的一生,想起他的命运浮沉,“不免难过”!
1944年,联大财政困难,被迫将校舍铁皮屋顶卖掉,换成茅草顶。
> 三 外文系教授 叶公超太懒? 叶公超太懒?
“喜画兰,怒画竹。”他精通英国语言文学,也有深厚的国学根底,擅长书法和绘画。这就是西南联大外文系叶公超(1904~1981)教授。1961年,叶公超在台湾被蒋介石软禁,连在大学授课都不得,只好以书法绘画消遣度日。我们不难想见,晚年叶公超画竹多一些吧。不知此时,这个高傲的学者是否后悔从政。
在联大外文系学生赵瑞蕻的印象中:“叶先生在外表有副西方绅士的派头,仿佛很神气,如果跟他接触多了,便会发现他是一个真诚、极有人情味儿的人,一个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他并没有什么架子,相反的跟年轻同事相处得挺好,乐于助人,而且十分重视人才,爱护人才。”
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叶公超是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不少当年联大的学生认为这是钱钟书的言论,尽管杨绛撰文否认。许渊冲认为:“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钱先生说的,因为它是一个警句。”与其探讨这话是不是钱钟书说的,不如看一看这话说得是否准确。叶公超是不是太懒?许渊冲在《钱钟书先生和我》一文中,列举了很多证据:
他的学生季羡林说:“他几乎从不讲解”;另一个学生赵萝蕤说:“我猜他不怎么备课”;他的同事柳无忌说:“这时的西南联大尚在草创阶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错综复杂,但我们的外文系却相安无事,那是由于公超(系主任)的让教授各自为学,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记忆我们是否开过系务会议。”我(许渊冲)还记得1939年10月2日我去外文系选课时,系主任叶先生坐在那里,吴宓先生站在他旁边,替他审查学生的选课单,他却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签一个,只是盖个图章而已,真是够懒的了。
1938~1939年,杨振宁和许渊冲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读一年级,两人都上过叶公超教授的英文课。他们都认为联大绝对是一流的大学,“我们两个后来的工作都要感谢联大给我的教育”。据杨振宁回忆,叶公超教授的英文极枯燥,他对学生不感兴趣,有时甚至要作弄我们。“我不记得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当然,对一位教授的评价和印象,因人而异。李赋宁总结叶公超先生授课的特点是:“先在黑板上用英文写下简明扼要的讲课要点,然后提纲挈领地加以解释说明。接着就是自由发挥和当机立断的评论。这种教学法既保证了基本理论和基本知识的传授,又能启发学生的独立思考和探索,并能培养学生高雅的趣味和准确可靠的鉴赏力。叶公超语言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
1925年,叶公超来到英国,幸运地认识了艾略特,后成为我国第一位介绍艾略特诗与诗论的人。早在1934年叶公超就写过一篇相当深入的评论,题为《艾略特的诗》,于当年四月出版的《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1936年底,赵萝蕤在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戴望舒听说她曾试译过《荒原》的第一节,就约她把全诗译出,由上海新诗社出版。在此之前,她已经听过美籍教授温德详细地讲解过这首诗,所以她的译者注基本就采用了温德的讲解。她还请其师叶公超教授写了一篇序,序言显示出叶公超对其作品及作品的影响有着超出一般水平的理解,其中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影响之大竟令人感觉,也许将来他的诗本身的价值还不及他的影响的价值呢。”
赵萝蕤在《怀念叶公超老师》一文中描写叶公超的家庭说:“一所开间宽阔的平房,那摆设说明两位主人是深具中西两种文化素养的。书,还是书是最显著的装饰品,浅浅的牛奶调在咖啡里的颜色,几个朴素舒适的沙发、桌椅、台灯、窗帘,令人觉得无比和谐。吃起饭来,不多不少,两个三个菜,一碗汤,精致,可又不像有些地道的苏州人那样考究,而是色味齐备,却又普普通通,说明两位主人追求的不是‘享受’,而是‘文化’,当然‘文化’也是一种享受。”赵萝蕤所写的情形,大概是战前的北平生活。在昆明,优雅、舒适的生活不再有。在赵瑞蕻的记忆中,叶公超穷得还向学生借五十元钱呢。
在此一提,叶公超和他的夫人袁永熹。上世纪30年代初,叶公超和毕业于燕京大学的袁永熹喜结良缘。在西南联合大学时期,一直单身的吴宓教授常在叶公超家中吃饭,并和叶家的孩子嬉戏。感受到家庭生活之乐趣,多少对吴宓的生活是一种补偿。关于袁永熹,《吴宓日记》中有多次记录,1940年10月19日有评论:“叶(叶公超)宅晚饭。近一年来,与熹(袁永熹)恒接近,深佩熹为一出众超俗之女子。……设想超(叶公超)昔年竟娶贤(陈仰贤,南洋华侨,燕京大学女生,叶公超的追求者———引者注),则宓在超家其情况又自不同。……又觉熹之性行颇似彦(毛彦文)。使宓以昔待彦者对熹,必立即径庭。”吴宓不但爱慕陈仰贤,而且也欣赏袁永熹。许渊冲曾在叶公超先生家见过叶夫人,他在《一代人的爱情》文中写道:“知道她(叶夫人)是我同班同学袁永熙(后来成了清华大学党委书记)的姐姐,那时已有一女一子,她叫女儿给我们唱英文歌,可见她是一位贤妻良母。”
许渊冲提到的袁永熙,就读联大经济系,是地下中共党员。1939年春任西南联大党支部书记、总支书记。袁永熙读联大时,和就读于联大地质系的陈琏(陈布雷之女)恋爱。皖南事变后,这对恋人曾到个旧隐蔽。1947年8月10日,陈琏和袁永熙在北平六国饭店举行婚礼。
再回到“叶公超太懒”这个话题上来。有人认为,叶公超述而不著,可惜了一肚子学问。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懒”。1941年叶公超离开西南联大,到重庆外交部任职。那一代学者从政,鲜有成功的个案。连王云五也说,
自己从政不过是客串。叶公超的这个转型,很难说成功,倒是接近悲剧。
吴宓的严谨与浪漫(1)
抗战之前,吴宓在清华大学就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
吴宓留学美国时,和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1921年,吴宓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是白壁德(IrvingBabbitt)“新人文主义”的坚定拥护者。1922年,作为《学衡》杂志的创办人和主编,他用文言文写作,批判白话文。1925年,吴宓被聘为清华外文系教授,制定了清华外文系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方案;并参与筹办清华国学研究院,聘请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
吴宓本来有一个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他和陈心一结婚后,生了三个女儿,他却公开宣布自己爱上了同学朱君毅的表妹———毛彦文。1929年,吴宓和陈心一结婚7年后协议离婚,三个女儿跟母亲,吴宓出抚养费。离婚之后,吴宓在追求毛彦文的同时,又和清华大学的女生、燕京大学的女生传出绯闻。1935年2月9日,毛彦文嫁给了大自己33岁的熊希龄(民国初年的国务总理)。
吴宓天生情种,雅好恋爱,但在这方面屡败屡战。恋爱固然可以产生佳话,但也不断催生笑话。吴宓有一首诗,开头说:“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尽管没有写出真名实姓,从押韵上看,却是欲盖弥彰。×××者,毛彦文也。吴宓还有一组《空轩十二首》,他在授“中西诗之比较”课时,分发给学生,据说,每首影射一位女子———吴宓酷爱《红楼梦》,这种写法,令人想起“金陵十二钗诗谜”。钱钟书在评论其师吴宓的诗集时,一语道破:吴诗中“太多自己”,简直像作者的履历表,甚至“偶而当众外扬家丑”。
吴宓生活上风流韵事频出,学术上严谨,授课一丝不苟。他的性格是浪漫与严谨的矛盾的统一。我们不妨看看当时他的同事和学生对他的评价。先来看关于他性格浪漫的评价。
温源宁的《吴宓》文这样评说吴宓:“他立论上是人文主义者,古典主义者,但是性癖上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浪漫主义者。”
吴先生是一个奇特的人,在他身上表现出不少矛盾,季羡林曾对他作如此评价:“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赵瑞蕻在《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文中说:“西南联大外文系里有五位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那就是吴宓、叶公超、柳无忌、吴达元和燕卜荪这五位先生。其中吴宓先生可说是最有意思、最可爱、最可敬、最生动、最富于感染力和潜移默化力量,也是内心最充满矛盾、最痛苦的一位了。吴先生外表似是古典派,心里面却是个浪漫派;他有时是阿波罗式的,有时是狄俄尼索斯式的;他有时是哈姆雷特型的,有时却是堂吉珂德型的;或者是两种类型、两种风格的有机结合。”
三 外文系教授 吴宓的严谨与浪漫(2)
再看他的治学之严谨,这从他的教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南岳时,教授宿舍紧张,于是合并,吴宓、沈有鼎、闻一多、钱穆四人同住一室。在钱穆看来,三人平日孤僻,不爱交游。每天晚上,闻一多自燃一灯放在座位上,默默读《诗经》《楚辞》,每有新见解和新发现,就撰写成篇。吴宓则为明日上课抄写笔记写纲要,逐条写,又合并,有增加,写好后,用红笔加以勾勒。吴宓严谨备课给钱穆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次日,吴宓一早最先起床,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拿出昨晚备课所写条目,反复诵读。等他人都起床后,回到宿舍。
钱穆和吴宓同住一宿舍,了解其为人之后,慨叹:“余与雨生(吴宓字雨生,又作雨僧)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非日常相处,则亦不易知也。”
吴宓先生记忆惊人,许多文学史大事,甚至作家生卒年代他都脱口而出,毫无差错。吴先生还为翟孟生的《欧洲文学简史》作了许多补充,并修订了某些谬误的地方。他每次上课总带着这本厚书,里面夹了很多写得密密麻麻的端端正正的纸条,或者把纸条贴在空白的地方。每次上课铃声一响,他就走进来了,非常准时。有时,同学未到齐,他早已捧着一包书站在教室门口。他开始讲课时,总是笑眯眯的,先看看同学,有时也点点名。上课主要用英语,有时也说中文,清清楚楚,自然得很,容易理解。[1][1]赵瑞蕻《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吴宓的陕西同乡、弟子李赋宁也有类似的回忆:“先生写汉字,从不写简笔字,字体总是正楷,端庄方正,一丝不苟。这种严谨的学风熏陶了我,使我终生受益匪浅。先生讲课内容充实,条理清楚,从无一句废话。先生对教学极端认真负责,每堂课必早到教室十分钟,擦好黑板,做好上课的准备。先生上课从不缺课,也从不早退。先生每问必答,热情、严肃对待学生的问题,耐心解答,循循善诱,启发学生自己解答问题。先生批改学生的作业更是细心、认真,圈点学生写的好句子和精彩的地方,并写出具体的评语,帮助学生改正错误,不断进步。”[2][2]李赋宁《怀念恩师吴宓教授》
鉴于吴宓的突出成就,1942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聘他为英国文学部聘教授,与陈寅恪(历史)、汤用彤(哲学)同时获得“部聘教授”殊荣,后又被聘为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审议委员。这是对吴宓学术成就的一种肯定。
1944年秋,吴宓离开求学执教三十年的清华大学,追随他的好友陈寅恪,去了成都。据说,与系主任陈福田之间的矛盾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
三 外文系教授 吴宓和联大的《红楼梦》热
吴宓是一位热心的老师,对学生的请求几乎有求必应。他在联大开设的“欧洲文学史”是一门很重要的基础课,他还教英国文学史、希腊罗马文学选读、欧洲名著选读、中西诗之比较、文学与人生等课。除了教课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吴宓还推动了联大的《红楼梦》热。
据余斌考证,1940年至1942年间,联大出现了一次《红楼梦》热,这股热潮大概由陈铨的一次演讲引起的,吴宓和刘文典推波助澜,使之升级。
1940年4月11日晚,陈铨大西门内文林堂演讲《叔本华与红楼梦》,反应热烈。这次演讲吴宓帮助张罗,他在日记中记下讲演之盛况:“听者极众,充塞门户。其盛夙所未有也。”
一个月后,“以研究《石头记》为职志”的“石社”成立,核心人物黄维等欢宴于同仁街曲园,行红楼梦酒令,吴宓应邀参加。吴宓是“石社”的重要成员。想要入社的联大学生需提交一篇对这部小说的鉴赏文章,最好用第一人称写,因为这样可以把自己比作书中的某个人物。这个社团夜间在南食堂举办的活动生气勃勃,异趣横生,话题常常不知不觉从品评《石头记》转到各自阅读的诗文及个人恋爱故事。在这种场合,吴宓如鱼得水。
在汪曾祺的记忆中,吴宓先生讲“红楼梦研究”,经常有后来的女生没有椅子坐,他看到后,马上就去旁边的教室搬来椅子,等学生都坐好,才开始讲课。吴先生此举,也引来一些有骑士风度的男生追随学习。
吴宓有曲折的恋爱情史,他经常把自己比作《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顾毓琇有“千古多情吴雨僧”句,吴宓字雨僧,让人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事实上,吴宓一生的苦恋和痴情,也的确如这半阕词所写,“悲欢离合总无情”。有同事取笑他是“情僧”。吴宓并不因此恼怒。
不要以为吴宓多情,就是好色之徒和轻浮的浪子,事实上他对女性的爱慕和尊重,发乎情,止乎礼。他处处对女士设身处地着想,照顾非常细致:“遇有车马疾驰而来,他就非常敏捷地用手杖横着一拦,唤着苏生和我,叫我们走在街道里边,自己却绅士派地挺身而立,站在路边不动。等车马走过才继续行走。他这种行动不禁令人想起中世纪的骑士行径。”[1]
在西南联大,广为流传着吴宓教授的一个故事。联大新校舍对面(曾在联大求学的郭冠球回忆说是联大附近的府甬道)有一家湖南餐馆,名曰“潇湘馆”。吴宓见后大怒,认为是玷辱了冰清玉洁的林黛玉,竟然动粗砸了那家店的碗碟,强令改名。
这个故事的另一种版本是这样:有一天,吴宓发现有个饭馆,上面写“潇湘馆”,他一进去,里面都是喝酒划拳的,就说,叫老板来一下。老板说,先生有何指教?吴宓就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些钱,你把这个名字改了,别叫潇湘馆。老板说怎么了,“林妹妹会难受的”,吴宓回答。因为林妹妹的潇湘馆是有幽幽篁竹,适宜吟诗的地方,怎么能划拳?
笔者猜想,吴宓酷爱《红楼梦》,以此自况也,他时常陷入情感的冲突与矛盾之中。1942年,刘文典在联大讲《红楼梦》两次,吴宓都去捧场。一次,“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另一次:“听典露天讲《红楼梦》。见琼在众中。宓偕雪梅归途。”琼是联大生物系助教张尔琼,有一段时间她在昆华中学教书,与吴宓关系时冷时热,若即若离。雪梅即贵州女诗人卢雪梅,多次婚恋失败后转向吴宓。吴宓陪她听刘文典讲演《红楼梦》,却心猿意马,张望人群中的张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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