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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联到俄罗斯

_8 蓝英年(现代)
蓝英年:去远离莫斯科的……劳改营——从《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到《车厢》(3)
  《车厢》是社会缩影,每个犯人的遭遇都是体制的反映,无产阶级专政的体制迅速转化为斯大林个人专政的体制。基洛夫的死加速了这种转化。
  车厢里的犯人都讲述了自己是如何被捕入狱的。睡在米佳左边的是二十三岁的工程师沃洛佳。沃洛佳在孤儿院长大,后入党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同女友娜佳结婚。一天新婚夫妇在朋友家听一个聋子闲扯,听得无聊便离开了。后有人告发他听反革命宣传不揭发,便被捕了。侦察员审讯他:“有人当着你的面进行反苏宣传,你应立即揭发,沉默等于包庇敌人。”沃洛佳回答:“我不认为他是敌人,他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无聊家伙。”“你不认为他是敌人说明你赞同他的观点。”沃洛佳便以“不揭发罪”被判刑三年。他在劳改营中完全可以担任工段长。睡在米佳右边的是绘图员科利亚,与他同年。科利亚在中学同女生尼娜恋爱,两人决定成年后结婚。中学毕业时尼娜在斯大林相片背面写下誓言:“亲爱的科利亚,我向你宣誓:一辈子爱你。我特别写在我们所有人最亲爱的人的相片上。”尼娜把相片赠给科利亚,以示誓词的郑重。但女方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的婚事,尼娜屈服了,给科利亚写信:“我最后对你说,咱们一切都完了。别再到处找我。就当我死了。”科利亚接信后气得要命,骂她的誓言一钱不值,当即撕毁誓言,即斯大林相片,用信封退还尼娜:“你既然如此无情无义,我退还你虚伪的誓言,我也撕毁你的爱情。”尼娜父亲把撕碎的相片交给内务部:“你们瞧,这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科利亚被判了三年刑。他急于报仇,中途逃跑,返回莫斯科时被击毙。
  掏粪工斯捷潘老头被判了五年刑。他说:“我们全家靠掏大粪养活。”儿子原是司机,女儿是食堂服务员,全家挤在一间狭窄的地下室里。一天看到墙上的告示:绐掏粪工分房。儿子女儿便也当了掏粪工。他们一天天干下去,从手推粪车改为挖粪汽车,但房子还没有影儿。儿子爱上姑娘,小伙子长得挺帅,女方家里自然没意见,但知道他们的职业后,坚决不干了。同这样的家庭攀亲,还有脸见人?老头向他们解释掏粪工也是工人阶级,他们连听都不听就把他撵出去了。婚事算吹了。不久儿子听说姑娘找了一个社会地位比他高的会计师,马上要举行婚礼,气得要命,发誓报复。老头想出一条妙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婚礼那天父子俩驾着掏粪车来了,孩子们惊叫道:“怎么现在掏粪?”支起粪勺的掏粪车一直开到门口,参加婚礼的人看见粪勺,掩鼻发愣。斯捷潘父子走进客厅,对大家说:“他们玷污了我们工种的荣誉,你们也是劳动人民,想必同情我们。我们是正派人,从未欺负过人。祝新人过得富裕光彩。”没想到会计师事先叫来内务部的人,当场把他们抓住。以私闯民宅罪判儿子两年刑,老子则判了五年刑——因为主意是他出的。
  车厢里还有富农,都是身强力壮的劳力。富农萨瓦反对农业集体化。他说:“我作为阶级被消灭,还要我鞠躬感谢!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后被送去修白海运河,回来后仍大骂集体化。但他在车厢里人缘很好,保护体弱者不受盗匪欺负。另一个富农丹尼尔比萨瓦温顺,没反对过集体化,但命运更坏。村里办公楼起火,这房子原是丹尼尔的,他同大家一起救火。有人咬定火是他放的,把他毒打一顿送到白海运河。丹尼尔手巧,什么活都能干,白海劳改营报还登过他的照片,作为劳改犯改造好的榜样,提前释放。他想回村弄清到底是谁放的火,谁知一进村便被抓起来。
  伊戈尔曾是惯盗。他是孤儿,从孤儿院逃走,同盗贼混在一起。他人小身轻,作案时由他从窗口爬入,替伙伴开门。一旦得手,他们便快活几日。伊戈尔一伙被抓,关进劳动教养院。教养院文化教育处主任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教育他们,他们哪里肯听。他们看见他有只金表,便发誓要偷到手。伊戈尔夜间来到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窗下,金表放在桌上,灯熄了。伊戈尔钻窗而入,灯马上亮了,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正等着他,抓了个正着。伊戈尔知道完蛋了,没想到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让他坐下,问他为什么要偷表。伊戈尔说他向伙伴们发了誓,非偷不可,这是他们的规矩。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干脆把金表送给他,只说了一句:“这是捷尔任斯基的礼物。”伊戈尔惊呆了,灵魂受到震撼,从此洗心革面。伊戈尔改好了,解除教养。他成了家,过着正常劳动者的生活。一家商店遭抢劫,盗贼咬定伊戈尔参加了。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相信他没参加盗窃,并替他辩明。但祸从天降,大清洗时期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仗义执言,为无辜受害者说话,被捕入狱,于是一切又颠倒过来。侦察员对伊戈尔说:“你是人民敌人的宠儿,他包庇了你。现在你要为抢劫商店承担罪责了。”伊戈尔被判了六年刑。也被押解到远东。因为他们都可以成为铺设管道的好工人。
蓝英年:去远离莫斯科的……劳改营——从《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到《车厢》(4)
  车厢里的检察官费奥多尔、厂长亚历山大和党务活动家济明属于社会上层。皆因基洛夫案件身陷缧绁。检察官因身在列宁格勒,不由自主地卷入基洛夫案件中,知道不少隐秘,不再盲目相信斯大林,是车厢里最清醒的人。厂长原是海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攻打过冬宫,击溃了土官生,守卫过斯莫尔尼宫,有幸亲眼见过列宁。到工厂后被选为红色厂长。”他为因基洛夫案件被判刑的人讲情,认为如此大规模迫害列宁格勒干部太过火了,因而被判了五年刑。他对斯大林坚信不疑,认为斯大林受人蒙蔽,一旦了解真相一定会纠正过火行为。济明属于列宁一代人,曾同斯维尔德洛夫和捷尔任斯基一起流放,组织、发动了十月革命,是党的重要领导人。基洛夫遇刺后大批干部被逮捕,其中有很多济明的熟人。他四处打电话,担保他们是无辜的,怀疑内务部里出了问题,并要求成立老布尔什维克委员会检查内务部的工作,没想到为坚持列宁的组织原则自己反被押上囚车。他对斯大林个人专权已有所认识,但不如检察官清醒。他给年轻人以希望,要他们经受考验,他们被捕不过是个错误,不久必将得到纠正。他的话常招致检察官的冷嘲热讽。他们两人都死于1937年。
  车厢里形成了对立的两伙。所有反革命犯都团结在济明周围。他们还召集党员开会,分析车厢里的形势。富农也受感染,站在他一边。另一伙是盗匪,他们抢夺体弱犯人的东西,克扣他们的口粮,把他们赶到铺下。济明等人不允许匪徒逞凶。匪首便决定除掉济明等人,但济明抢先缴了他们的械,把匪首交给押送队。车厢里正义同邪恶的搏斗写得惊心动魄。米佳在搏斗中起了关键作用,济明准备出狱后介绍他入党。济明不忘在难友中做宣传工作,给他们讲大道理,检察官便对他喊道:“我受不了您这套长篇大论。您现在已不是党务活动家了,不是党员了,您已被淘汰出局!您就老实呆着吧,别装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富农萨瓦也同济明争论:“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在白海运河改造好了,可仍然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呆在车厢里。你忠于你的党,可被党送去流放。现在没人相信革命了。你们难道不承认列宁想搞的没搞成!在劳改营里难道能把人改造好?”米佳跳起来要打他,被厂长制止住。检察官插了一句:“这个农民说得不错。把所有有思想的人通通关进监狱,革命就完蛋了。”萨瓦接着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完蛋了,可还不知道,在这儿瞎逞能。我什么没经历过。我对你们说:折断了农民的脊梁,现在拿什么也粘不起来了。没有农民便没有俄罗斯。咱们大家一起完蛋。”济明和厂长一起用大道理反驳他。
  济明等人有时从列车经过的车站弄到旧报纸,于是读报便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们读到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的《关于修改现行刑事诉讼程序的决议》。“第一款,”济明读道:“起诉书在审理案件前二十四小时内交给被起诉人。第二款,审理案件时外人不得出庭。第三款,……第四款,判决不得上诉。第五款,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些条款把违法彻底合法化了。”检察官指着济明恶狠狠地说,“开始还要早些,几个月前,即从成立内务人民委员部、任命亚戈达为人民委员并建立三人小组的时候起。取消了对政治案件的审判。如你偷了一公斤香肠或一瓶酒,你将受到正常的法律审判。但如果有人告发你讲了个反对苏维埃政权的笑话或对某件事产生过怀疑,夜间就会来抓你,把你塞进‘黑乌鸦’。案子马上办好,提一两个问题便完事。世上便又多了一个阶级敌人。案子十天办完还要出庭干什么。看不见的三人小组并不需要被起诉人出庭:它缺席判决。对判决也不允许上诉。一切都事先想好,不允许被告证明自己无罪。”“谁有权签署这样的决议呢?”有人问道。“加里宁。基洛夫12月1日遇刺,加里宁次日凌晨便签署了决议。有人从列宁格勒给他打电话,口授济明念的条款。我便因反对设立不受法律监督的机构,并证明决议违法而被送进监狱的。”济明陷入沉思,大家默默不语。检察官接着指出,如果季诺维也夫等人是凶手,为什么不枪决而只判了十年,加米涅夫判了五年,而大批无辜的人同样判五年到十年,这合乎逻辑吗?大家等待济明的反驳,但济明没有反驳,一直沉默。中途检察官被押下火车,大家以为他已获释,纷纷请他代寄家信,但他知道自己是在走向死亡。
蓝英年:去远离莫斯科的……劳改营——从《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到《车厢》(5)
  火车行走了四十天,把这批罪犯从莫斯科押解到远东斯沃博德内市(意为自由城)劳改营。所有人立即投入工作。济明和厂长都担负起重要的领导工作。其他反革命犯也同样忘我劳动。他们忍辱负重,在祖国处在危难之时,用劳动表现出自己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贞。
  阿扎耶夫直到1960年才遇到青年时代的恋人玛莎,这时他们都已成家,并且儿女成行了。玛莎问他为什么不给他一点消息,阿扎耶夫无以对答。现在诉说他曾如何思念她已无意义。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中阿列克塞对妻子济娜的思念表达的正是阿扎耶夫对玛莎的思念。他不知战争爆发后玛莎身在何方,不知她仍在等待他,还是已经把他遗忘。这恐怕便是小说中济娜若隐若现终未出现的原因吧。
  《车厢》和《远离莫斯科的地方》虽然同出于阿扎耶夫之手,但却是创作方法完全不同的两部小说。《车厢》是作家去世前心灵的倾诉,如果能在1964年发表,其震撼力也许不在索尔仁尼琴作品之下。
  (原载《随笔》1999年第2期)
蓝英年:日丹诺夫报告的背后(1)
  日丹诺夫在中国知名主要因为他所做的《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这是一篇极其粗暴的批评文章,并开中国粗暴批评的先河。中国人越不喜欢粗暴的批评,便越批判日丹诺夫的粗暴批评,他的名声也越大。但在苏联却恰恰相反,《报告》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是大名鼎鼎的日丹诺夫所做的。做这个报告的时间是1946年8月,他已跃居为苏联第二号人物。日丹诺夫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强词夺理、歪曲事实和逻辑混乱的报告,令与会的列宁格勒作家困惑不解。一位与会者回忆道:“报告人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讲话。几分钟后,会场出现一片死寂。他越讲越呆滞,三个小时后变成一块大石头。”
  话得从日丹诺夫调到列宁格勒说起。1934年基洛夫遇刺后,日丹诺夫便成为列宁格勒首脑。列宁格勒被德国人围困期间,日丹诺夫和州委第二书记库兹涅佐夫领导全市人民忍受了无法忍受的困难,守住苏联北方名城。靠的是什么呢?是俄罗斯民族精神。俄罗斯民族是宁死不屈的伟大民族,宁肯饿死也不会为一点残羹交出城池。这种精神在那时的报刊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胜利后,民族主义精神非但未消弱,反而增强了。列宁格勒人已不满足这座由彼得大帝亲手创建的城市在苏联处于莫斯科的小兄弟的地位,渴望恢复往日的辉煌。这时市苏维埃干了一件后来招致杀身之祸的事:恢复普希金、果戈理时代的街名、广场名,把十月革命后命名的街道、广场又都改回旧名。10月25日大街改回涅瓦大街;红色指挥员大街——伊兹梅洛夫大街;革命牺牲纪念广场——马尔索沃教场;沃罗夫斯基广场——伊萨基辅广场;无产阶级胜利大街——大街;穆索尔斯基大街——中街;热列兹尼亚科夫大街——小街。二十处街道和广场恢复了原名。命令是市苏维埃主席波普科夫签署的,显然得到日丹诺夫默许,但斯大林并不知道。斯大林对列宁格勒始终不放心,一直担心苏联出现两个中心,另一个中心将代替他所代表的中心。而日丹诺夫恰恰想把列宁格勒变成另一个中心,筹备建立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并把已有的俄罗斯联邦部长会议从莫斯科移往列宁格勒。这又是个敏感问题。斯大林一直不允许俄罗斯联邦像其他加盟共和国那样建立党及其中央委员会。日丹诺夫不仅打算建立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把俄罗斯部长会议迁往列宁格勒,并已酝酿好未来中央委员会的人选:沃兹涅先斯基担任部长会议主席,库兹涅佐夫被任命为俄共中央第一书记,日丹诺夫本人担任总书记。日丹诺夫跟斯大林多年,深知斯大林冷酷多疑,在他首肯前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此事虽已确定却未实行。日丹诺夫暂时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人安插到关键岗位。把库兹涅佐夫拉进中央书记处,并让他监督国家保安机构。库兹涅佐夫监督内务部的工作,不仅要了解内务部的现状,还想阅读内务部的历史档案。这不仅严重侵犯贝利亚的利益,而且对他构成莫大威胁。一旦库兹涅佐夫站稳脚跟,贝利亚就没命了。日丹诺夫又推荐沃兹涅先斯基担任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沃兹涅先斯基是真正的经济专家,学识和能力都远远超过马林科夫,所以马林科夫不能不为自己的地位担忧。为此马林科夫同日丹诺夫结下不解之仇,联合贝利亚一起同日丹诺夫明争暗斗。日丹诺夫抓住马林科夫所主管的航空工业出现飞机质量问题,把马林科夫赶出书记处,放逐到塔什干。日丹诺夫又同库兹涅佐夫同心协力从贝利亚手中夺走安全部部长的位置。这是战后日丹诺夫最辉煌的时刻,但并非真正的胜利。不管贝利亚还是马林科夫谁也不承认自己失败。他们伺机反击,机会终于出现。
  要想在斯大林面前告倒日丹诺夫并不容易,必须拿出他对斯大林怀有二心的确凿材料。他们选中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作为攻击日丹诺夫的炮弹。左琴科是列宁格勒的王牌作家,很受列宁格勒苏维埃的重视。1939年被授予劳动红旗勋章,此前在列宁格勒州委书记处会议上被任命为《文学现代人》杂志编委。他的小说《日出之前》在斯大林授意下遭到严厉批判后,1946年7月他又被任命为《星》杂志编委。如斯大林知道会生气的,但斯大林毕竟老了,有些小事不提醒他会忘记。1946年在《星》上发表了左琴科的《猴子奇遇记》,发表这篇小说除提醒斯大林注意左琴科外很难做别的解释。《星》是大型文学刊物,不登为儿童写的故事,也不转载发表过的作品。而《猴子奇遇记》是为学龄前儿童刊物《脏孩子》(音译《穆尔齐尔卡》)写的逗笑故事。接着又收入星火丛书,即已发表过两次。《星》发表时并未征得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同意,所以左琴科看到后很惊讶,问主编萨扬诺夫是怎么回事,萨扬诺夫笑着回答:“让你多领一次稿费有什么不好?”两千字的故事能有多少稿费?这不是理由。逗笑的儿童故事放在大型严肃刊物中便显得分外扎眼,容易引起斯大林的注意。很可能是贝利亚的人设下的陷阱。因为贝利亚知道斯大林不喜欢左琴科,并且也知道斯大林对列宁格勒的刊物格外注意。
蓝英年:日丹诺夫报告的背后(2)
  斯大林为什么不喜欢左琴科呢?苏联著名作家纳吉宾在回忆录中转述了左琴科对他说的一段话:“斯大林恨我,找了个机会跟我算旧账。《猴子奇遇记》先前发表过,可没人注意它。不是《猴子》,即便是《树林里长了棵小枞树》,我也在劫难逃。战前我发表《列宁与哨兵》后,斧子就悬挂在我头上。战争使斯大林无法分心,他一得空便收拾我了。
  “我犯了一个职业作家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列宁与哨兵》中先写了一个‘留山羊胡子的人。”但从他举止上马上能看出捷尔任斯基来。可我并不想指具体的人,便随手把山羊胡子改成小胡子。可那时谁留小胡子?小胡子已成为斯大林的特征。……您回想一下,我写的留小胡子的人如何不知分寸,蛮横粗暴,列宁像训斥小孩那样训斥他。斯大林认为我写的是他,或别人提醒了他,因此不肯宽恕我。”
  由此看来厌恶左琴科的是斯大林,而不是日丹诺夫。日丹诺夫一贯看斯大林眼色行事。他在批判自己认为好而斯大林认为不好的作品时往往格外粗暴,以势压人。西蒙诺夫在回忆录中提到他的小说《祖国炊烟》日丹诺夫很喜欢,让《文化与生活报》写一篇赞扬文章,但他到斯大林那儿去了一趟后一切都翻了个过儿,赞扬文章改为批判文章,文章写得强词夺理,逻辑不通。西蒙诺夫看了大惑不解,便请日丹诺夫告诉他错在哪里,没想到日丹诺夫又把批判文章的观点重复了一遍,样子显得很尴尬。
  日丹诺夫对阿赫玛托娃同样怀有好感,把她视为俄罗斯文化的代表。没有日丹诺夫,阿赫玛托娃的诗集《六书选》未必能在1940年出版。1941年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从列宁格勒疏散到塔什干是市委直接下达的指示。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妻子回忆道:“日丹诺夫本人通过政府专线给塔什干打电话,指示关照阿赫玛托娃。”但在《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中,日丹诺夫却说阿赫玛托娃“不知是修女还是荡妇,准确点说,既是修女又是荡妇,在她身上淫荡和祈祷混合在一起”。日丹诺夫对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赏识到谩骂,可能是一种策略。他看到斯大林对列宁格勒现状明显不满,加上贝利亚和马林科夫对他左右夹攻,便舍车保帅,牺牲他们两人以保住更重要的人物。从对他们两人的处理中也能看出日丹诺夫的真实态度。20世纪30年代受到过如此严厉批评的人不是枪决便是关入劳改营,但他们仅被开除出作协。开除出作协便无法领取作家面包票证,有挨饿的危险。市苏维埃代替作协发给他们票证。没有日丹诺夫的默许,市苏维埃决不敢这样做。
  1946年8月14日通过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决议前,还有一次鲜为人知的活动——8月9日上午8时,斯大林在大理石厅会见文艺工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斯大林一开口便提到《猴子奇遇记》:“小说丝毫不能令人信服。《星》是本好杂志,现在为何给拙劣作品提供园地?”接着谈到左琴科:“他没见过战争,没看到战争的残酷。这个题材他没写过一个字。左琴科写的鲍里索夫市的故事,猴子的奇遇,能提高杂志的声誉?不能!……我为什么不喜欢左琴科?左琴科专门写没有思想性的东西,不允许他位于领导岗位上,……社会不能按照左琴科的意愿改变,而他应改变自己适应社会,如不肯改变就让他滚蛋!”
  斯大林的话似乎仅定下批判左琴科的调子,但日丹诺夫却从中听出弦外之音。《星》是列宁格勒州委领导的刊物,竟发表左琴科的拙劣作品。任命他为《星》杂志编委的决定,是在州委书记处会议上做出的。州委领导人的警觉性到哪儿去了?参加会见的作家发现那天日丹诺夫神气沮丧,表现不自然。他在强大压力下,为保住自己地位,保护列宁格勒州、市两级领导人,不得不拿两位作家开刀。他做了打棍子式的粗暴的报告,从而落得千秋骂名。但实际上只是同对手的一次交锋,不过这个回合他败了。
蓝英年:日丹诺夫报告的背后(3)
  日丹诺夫同贝利亚和马林科夫的斗争越演越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只要日丹诺夫的人沃兹涅先斯基担任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马林科夫便永无出头之日;库兹涅佐夫担任书记处书记并监督安全保卫部门,贝利亚就有杀头的危险。于是势不两立的两个人结起伙来对付日丹诺夫。斯大林对他手下的人明争暗斗有自己的看法。他不希望某个人权力过大,当时让他担心的是马林科夫和贝利亚,而日丹诺夫恰恰起到遏制这两个人的作用,所以支持日丹诺夫把马林科夫调出中央书记处。但1948年初贝利亚不知怎的说服斯大林把马林科夫调回莫斯科任书记处第二书记,日丹诺夫的助手。这对日丹诺夫不亚于当头一棒。如果不是日丹诺夫儿子尤里·日丹诺夫闯了大祸,斗争结果尚难逆料。血气方刚的尤里猛烈抨击苏联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李森科,称他为伪学者,触怒了斯大林。李森科是斯大林宠幸的学者,被他树为苏联科学家的旗帜,尤里竟敢骂他伪学者,斯大林怎能容忍。他让尤里公开承认自己诽谤李森科院土,并向李森科赔礼道歉。这对日丹诺夫又是一次打击,他精神支撑不住了,离开莫斯科到瓦尔代疗养院休养。中央宣传鼓动部副部长谢皮洛夫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给日丹诺夫打了一次电话,目的是气得他心脏病发作。谢皮洛夫达到目的,日丹诺夫被送进克里姆林宫医院。这里有不少贝利亚的人,贝利亚可以大显身手。科斯特尔勤科在《红色法老》一书中根据克格勃的档案材料得出结论:“日丹诺夫的治疗甚至不能说草率,刚毕业的医生也不会这样对待病人。心电图室主任利季娅·季马舒克(后因所谓“医生事件”显赫一时)确认心肌梗死,但其他医生一定让她改写成肝硬化和高血压所引起的功能性紊乱,暗示酗酒过度而死。”1948年8月31日日丹诺夫死在克里姆林宫医院。日丹诺夫病逝同基洛夫遇刺一样是苏联历史上无法揭开的谜。日丹诺夫之死为贝利亚和马林科夫消灭列宁格勒各级领导人扫清道路。库兹涅佐夫立即被逮捕,沃兹涅先斯基虽未被捕但已撤销一切职务。连斯大林对这种做法都产生怀疑。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写道:“我记得在这个时期,斯大林曾不止一次询问马林科夫和贝利亚,‘在我们决定如何处置沃兹涅先斯基之前,不让他工作是不是一种浪费?’他们总是回答:‘是的,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过些日子斯大林重提这个问题:‘我们是否应当让沃兹涅先斯基负责领导国家银行。他是位经济学家,一位真正的金融方面的奇才。’没人反对,然而毫无下文。”马林科夫和贝利亚有自己的打算:把日丹诺夫的干部一网打尽后统统消灭。借口很快便找到。1948年底列宁格勒举办了一次全俄商品批发交易会。交易会是根据1948年11月11日马林科夫主持下的苏联部长会议例会通过的决议举办的。但1949年2月15日的政治局会议上却把交易会定为反党活动,随即通过库兹涅佐夫、罗季奥诺夫(俄罗斯联邦部长会议主席)和波普科夫(列宁格勒市苏维埃主席)“反党活动的决议”,列宁格勒州、市中层以上干部统统撤职,其中不少人被捕。马林科夫和贝利亚大获全胜。2月21日马林科夫来到列宁格勒,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发狂似的向列宁格勒的党员们喊道:“你们筑造了反党老巢!编造了列宁格勒特殊‘围困,命运的神话!贬低了伟大斯大林的作用!准备伟大斯大林来的时候进行恐怖活动!”1949年8月库兹涅佐夫、沃兹涅先斯基、罗季奥诺夫、波普科夫以及州、市党政负责人统统被枪决,两千名干部被赶到西伯利亚和中亚各加盟共和国,他们的位置被马林科夫的人占据。这是苏联战后最大的一次清洗,历史上称为“列宁格勒事件”,这是斯大林暮年苏联领导集团内的一场权力之争,主要是日丹诺夫和马林科夫之争,他们两人都有接替斯大林的可能。日丹诺夫触犯了贝利亚的利益,才迫使贝同马林科夫结盟。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决议使斗争第一次公开化。苏联领导层一向对外掩盖列宁格勒事件,把关于两杂志的决议同整个事件分开,有意把日丹诺夫制造成迫害知识分子的刽子手的形象。不应仅凭日丹诺夫所做的报告评价他的文艺观点和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但也不应忘记他是斯大林时代的人,那个时代人的特点他也应有尽有。在斯大林时代苏联领导人当中,日丹诺夫的文化修养还应算高的,对知识分子比起别的领导人来也还算客气。
蓝英年:日丹诺夫报告的背后(4)
  附带提一句,1988年10月20日苏共中央政治局决定把联共(布)中央《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决议作为一项错误决议予以废除。
  (原载《随笔》1996年5月号)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一)
  大约十年前,严秀先生对我说,他约请几位先生撰文批判苏联意识形态头头日丹诺夫。他说日丹诺夫开打棍子先河,对中国文化界的影响尤为恶劣,不清除他的影响,中国的文学艺术难以健康发展。但他约写的文章参差不齐,终未能结集出版。我插了一句:“苏斯洛夫比日丹诺夫更坏。”严秀先生兴奋起来,说道:“苏斯洛夫控制苏联意识形态的时间比日丹诺夫长得多,带来的危害肯定更大。可连日丹诺夫都写不出来,更不用说苏斯洛夫了。”那时,我便产生了写苏斯洛夫的想法。
  可是要写苏斯洛夫确实困难很多。我掌握的资料太少,对他的反感多于了解,没有充分的资料,如何动笔?2001年再次到俄罗斯远东大学执教时,便着手搜集苏斯洛夫的材料。先找到1982年为纪念他逝世而出版的《苏斯洛夫三卷集》。翻开一读,叫苦不迭。一面读,一面想,要是惩罚一个人,用不着对他施行体刑,强迫他读苏斯洛夫的文章就行了。三卷集的内容用两句话便能概括出来:对国内外的阶级敌人要无情打击,坚决镇压;苏联各方面的成就辉煌,苏共光荣伟大,路线一贯正确。从1946年至1982年,他担任苏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三十八年间,在各种场合翻过来倒过去讲的就是这么一点意思,没有一点新鲜东西。接着便搜集散见报刊上的资料,多半都是1989年以后发表的。这时苏联开始实行“公开性”,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们已无顾虑,苏斯洛夫四十多年来的劣迹逐渐被披露出来。苏联意识形态最高指挥官的形象在我眼前也逐渐明朗起来。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二)(1)
  苏斯洛夫是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两朝的股肱之臣,但与两位主公的作风完全不同。赫鲁晓夫是冲动型的人,一旦奇思突发,便会干出意想不到的荒唐事。如随口答应替埃及修建阿斯旺水坝。他性格粗鲁,动辄对政治局委员们大发雷霆,竟在联合国大会上演说时脱下皮鞋敲讲台,成为外交史上的笑料。但赫鲁晓夫思想活跃,看到斯大林体制对苏联社会的危害,不改变不行了。勃列日涅夫性格平稳,为人随和,但好出风头,拼命在各方面表现自己。他不仅冒充天才的统帅,还以卓越的作家自诩。勃列日涅夫贪图享受,酷爱打猎,有专门的狩猎场扎维多沃。他思想保守,对集权体制情有独钟。所想的仅是如何保持自己的权势,最担心的也是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手下的人只要不影响他的权势,干什么他都不管。苏斯洛夫性格阴鸷,不易激动,对人客气,极不喜欢抛头露面。特别是他担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后,很多事都不亲自出头,指挥别人干。不知道他厉害的人,同他初次接触时,对他的印象往往不坏,连桀骜不驯的索尔仁尼琴都如此。
  “1962年12月,特瓦尔多夫斯基带我到克里姆林宫参加苏共领导人与文艺工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会面活动”,索尔仁尼琴在《牛犊顶橡树》中写道,“他带着我在大厅里转,有选择地介绍我同作家、电影工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画家认识。在电影厅里有一个瘦高的人,长着一张聪明睿智的脸,向我们走过来。那人使劲握着我的手,说他读了《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非常喜欢,他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摆,仿佛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其他人见面都自报姓名,只有他没说自己是谁。我问特瓦尔多夫斯基同我说话的人是谁,他低声对我说,声音里含有责备:‘这是米哈伊尔·安得列耶维奇!’我耸了耸肩:‘米哈伊尔·安得列耶维奇是谁?’特瓦尔多夫斯基加重责备的口气说:‘就是苏斯洛夫!’但苏斯洛夫对我不认识他并没生气。我不懂得他为什么如此热情欢迎我,因为这时赫鲁晓夫并不在旁边,也没有一个政治局委员看到他同我握手——就是说,他没有讨好任何人的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真实感情的流露?硬装出自己是政治局里最有民主作风的人?——党内头号理论家?难道果真如此?”这段话是索尔仁尼琴后来写的,从这次会面到写《牛犊顶橡树》,他对苏联政权的看法发生根本转变,但从中仍能看出他对苏斯洛夫最初的印象还是不坏的,因为此时,他对苏斯洛夫一无所知。
  但是深知苏斯洛夫权势的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看法了。苏联评论家拉扎列夫在《第六层楼》(《各民族友谊》)一文中描绘出《文学报》主编、著名作家柯切托夫接苏斯洛夫电话的一幕。“一次,我成为有趣的一幕的见证人。柯切托夫因为一篇稿子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时‘红机子’响了。‘米哈伊尔·安得列耶维奇’,柯切托夫向对方问好(我知道是苏斯洛夫打来的),立即站起来,整个谈话过程,他都保持立正姿势,说话的口气也同立正姿势相吻合。从柯切托夫的辩解上判断,苏斯洛夫在训斥他。柯切托夫一再保证,一定听从党的指示,并立即执行。我猜到他们谈的是《文学报》下一期将要发表的抨击恰科夫斯基的小说《生活中的一年》的文章。这篇批评文章是按照柯切托夫的意思写的。柯切托夫对恰科夫斯基素无好感,能在报纸上打他一个耳光非常开心,再说《生活中的一年》并非杰作,批评一下并非不可。但苏斯洛夫喜欢恰科夫斯基,认为发表批评恰科夫斯基的文章是个错误。批评文章马上撤下来,扔进字纸篓里。”柯切托夫在苏联也算大作家了,写过《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在作家当中飞扬跋扈,在《文学报》里称王称霸,但在苏斯洛夫面前竟如此奴颜婢膝,因为他了解苏斯洛夫的为人,知道他的厉害,他的一句话便可决定自己的命运。柯切托夫后来被逼自杀,逼迫他的人当中便有苏斯洛夫。
  “我们已经说过苏斯洛夫对荣誉头衔不感兴趣,随时感到自身的权势才是主要的。他在私人生活上是禁欲主义者。他不修建豪华住宅,不举办盛大宴会,喝酒从不过量,不大关心儿女的前程:女儿玛伊尼娅和儿子列沃利从未担任过要职。苏斯洛夫没有学位和学术职称,也并不渴望得到。在这一点上,跟另一位中央书记伊利切夫和勃列日涅夫的亲信特拉别兹尼科夫不同,前者获得苏联科学院院士称号,后者几经波折最终当上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恰恰相反,中央委员会根据苏斯洛夫的建议通过一项决议,禁止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利用权力获取学位。苏斯洛夫置身于以勃列日涅夫为榜样的席卷苏共高层人士的受勋的浪潮之外。”(梅德韦杰夫《原地跑步或向后转》)苏斯洛夫对待子女的态度不仅跟政治局的同事不同,而且跟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也大相径庭。赫鲁晓夫的女婿阿朱别伊借老丈人的光当上《消息报》主编还情有可原,因为他本人确有才能和见识。勃列日涅夫的快婿丘尔巴诺夫在老泰山的庇护下一步登天,无恶不作,一直逍遥法外,除证明勃列日涅夫的袒护外,不能做别的解释。苏斯洛夫要比他们干净得多。还可以补充一点,苏斯洛夫衣着毫不讲究,始终穿苏共很多领导人早已不穿的旧式西装和套鞋,很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二)(2)
  苏斯洛夫每年把党中央的会计叫到办公室来两次,向他报告自己半年收支的情况,拉开抽屉,把剩余的工资全部上缴。他到外地视察,一定要交饭费。我在《涅瓦》杂志(1989年)上读过作家格拉西莫夫的小说《美好的愿望》,描绘了苏斯洛夫是如何交饭费的。苏斯洛夫到某州府视察,州委书记知道中央大员莅临事关重大,接待好坏影响自己的前途。其他方面的精心准备自不必说,单说如何准备苏斯洛夫的午餐。主人问他明天想吃什么。苏斯洛夫感谢主人想得殷勤,随口说,亲爱的同志们,难道你们忘了,明天是全国食鱼日,大家都吃鱼呀。州委书记马上派人飞往莫斯科,打听苏斯洛夫爱吃什么鱼,得知中央书记最爱吃鲑鱼后,又立即派专机飞往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买鲑鱼,因为那里出产的鲑鱼最好。次日午餐时端上鲑鱼,苏斯洛夫吃得津津有味,夸奖鲑鱼鲜美。吃完问应付多少钱,书记说半卢布,苏斯洛夫从钱夹里掏出半卢布放在桌子上,微笑着离开餐桌,对自己的廉洁非常满意。他真不知道鲑鱼的价钱?也许真不知道,因为他从不关心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苏斯洛夫的思想却比赫鲁晓夫保守得多,甚至比勃列日涅夫还要僵化。他信奉的教条是:在思想领域中不可能“和平共处”,现阶段思想意识斗争日趋尖锐,必须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坚决斗争。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斯大林分子。对一切违背教条的言行都坚决打击,彻底铲除,毫不留情,这一点又同《套中人》的别利科夫憎恨一切新鲜事物一样。斯大林的女儿阿利卢耶娃在《仅仅一年》中叙述了她同苏斯洛夫会面的经过。
  “我走到老广场,料到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父亲在世时,我见过苏斯洛夫几次,但从未说过话。父亲去世后,他同柯西金一样,一见到我便问道:‘生活怎么样?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上班?’我提起呈交柯西金的那封信,我说:‘我的请求是否批准了?这是我们两人共同的请求,难道不能满足一个垂死的人的最后愿望?’苏斯洛夫坐在桌子后面,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一双血管突起的苍白的手动来动去。他身体瘦高,长着一副宗教狂的脸。他眼镜的厚镜片也没使他逼视的目光变得柔和一点。‘你知道你父亲最反对苏联人同外国人结婚。我们还制定了一条相关的法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那又怎么样?’我尽可能保持礼貌。‘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是错误的。现在别人都能同外国人结婚,为什么我不能?’苏斯洛夫身子猛地向前一挺,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手使劲转动铅笔。‘我们就是不放你出国!’他气愤地说。‘辛格要走让他走好了。谁也不留他。’‘他会死的!’我大声说,觉得现在必须把话说清楚,‘他会死在这里,而且用不了多久。他这样死会使我们大家难堪,让我内疚!我决不允许!这将是我们大家的耻辱。’‘怎么会是耻辱呢?不是一直给他治疗吗?谁也不能责备我们没医治他的病。他是病人,死了就死了呗。但你不能出国。外国人会挑衅的。’‘怎么会挑衅呢?这与挑衅有什么关系?’‘你什么也不懂!’他喊起来,‘战后我到英国,飞机一降落,一伙举着标语的人就朝我喊起来:把妻子还给我们!你明白吗?’‘我不明白这算什么挑衅’我说,‘我不明白你们何苦为我操心,如果真遇到这样的事,难道我不能应对?’‘你一到国外就会被记者包围。你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句话,到处都有政治挑衅,我们不愿意你受折磨。’白费口舌,谈不到一起去:各说各的,从不同的观点谈论不同的问题……‘你干吗非要出国呢?’他最后说,好像我申请出国旅行。‘你看我们全家,包括孩子们,谁也不想出国!没意思!’他为全家的爱国主义颇为自豪。我走了,带走这个现在领导全党的花岗石脑袋的人留给我的可怕的印象……”苏斯洛夫的爱国主义就是不让斯大林女儿把身患重病的丈夫送回国医治。她丈夫辛格是印度共产党员,在气候温暖的环境中长大,不适合莫斯科的气候,后来果真病死在莫斯科。1966年,阿利卢耶娃把辛格的骨灰护送到印度德里,印度使馆发给她一个月的签证。但阿利卢耶娃到德里后,苏联驻印度大使命令她在两周内必须回国。深谙苏联政治内幕的阿利卢耶娃当然知道限期回国意味着什么,只得选择“叛逃”这条路了。她的“叛逃”完全是苏斯洛夫逼的。赫鲁晓夫不会这样做。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如果让阿利卢耶娃在德里多逗留一段时间,不逼她,她是会回国的。赫鲁晓夫尚有同情心,苏斯洛夫没有。但这时,赫鲁晓夫已下台,无法照顾阿利卢耶娃了。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三)(1)
  苏斯洛夫是1902年生人,贫苦农民家庭出身。十月革命时,他还是少年,没有参加过革命活动。他考入普列汉诺夫国民经济学院。毕业后到莫斯科大学新闻系和工业学院教授政治经济学。1989年,我到莫斯科大学新闻系去看望俄国朋友伊格尔,他说我来晚了,不然便能看到新闻系有趣的“人文景观”。苏斯洛夫逝世后,苏共中央决定在他教过书的教室门前挂一块“苏斯洛夫曾在此执教”的木牌以资纪念。但挂上后经常被人用颜料涂抹,校方只好重换一块。换了又被涂抹,弄得校方挠头,没有中央的指示又不敢摘下来,只好用铁皮包上,上面写着“修理”两个字,直到1988年才摘下来。他告诉我,1988年校长征求师生的意见,摘不摘木牌的时候,很多师生竟不知道苏斯洛夫是何许人,而此时离苏斯洛夫去世仅仅六年。
  苏斯洛夫到莫斯科大学当助教的时候,已经是在斯大林对党政军高级干部进行大清洗之后了。斯大林把老干部杀得七零八落,空缺的领导岗位急需填补。那时,苏斯洛夫不时向《真理报》投稿,他的文章旁征博引,经常大量引用领袖们的话,特别是列宁的话,深得主编梅赫利斯的赏识。这里得顺便对梅赫利斯介绍几句,因为中国读者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梅赫利斯是苏联历史上一个凶残狠毒的人,作恶多端,他对苏联人民所犯下的罪行不下于贝利亚。卫国战争期间,他是大本营的代表,即斯大林的私人代表,代表大本营到各战区督战。他来到刻赤方面军监督作战。他自己对军事一窍不通,却反而对指挥官们指手画脚,结果红军被德国人打得落花流水,被迫撤出克里木半岛。一年后,红军重又夺回刻赤,史称刻赤—费奥多西亚战役。司令官们受到斯大林的严厉惩处,梅赫利斯却有惊无险,但也吓坏了。他给斯大林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请您饶了我这条犹太癞皮狗吧!”斯大林原谅了他。他真是斯大林的一条恶犬,主人让他咬谁他就咬谁。梅赫利斯卒于1953年2月,死在斯大林前头。死人对斯大林死后的权力之争已无影响,何况当时,赫鲁晓夫全力对付权倾天下的贝利亚,无暇顾及梅赫利斯,因此梅赫利斯未受到公开的揭发批判。此后,时过境迁,批判这么一个死人对各届领导人都没有现实意义,从赫鲁晓夫到戈尔巴乔夫都没有揭发批判过梅赫利斯。就是这样一个人第一个赏识苏斯洛夫。以后每当《真理报》需要引用列宁的话时,梅赫利斯便找苏斯洛夫,苏斯洛夫准能找到适当的引文。梅赫利斯把他新发现的人才向斯大林汇报,引起斯大林对苏斯洛夫的注意,自此,苏斯洛夫走上通往权力顶峰之路。
  布尔拉茨基亲眼见过苏斯洛夫的这种“本领”:“没想到三十年后,我会替苏斯洛夫准备演讲稿。演讲稿是我和其他顾问忙了一夜写出来的。他看了表示满意,但有一处想用列宁的话‘增强力量’。他快步走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抽出一个图书馆才有的卡片抽屉,把抽屉放在桌子上,用瘦长的手指飞快翻阅摘录列宁引文的卡片。取出一张,看了看,不对,又取出一张,小声读着,还不是所需要的。最后取出一张,‘这张合适。’他满意地说。读了一遍,确实是一段好引文。”(《领袖与顾问:关于赫鲁晓夫、安德罗波夫并不止关于他们》)苏斯洛夫摘抄引文的本领不断提高,不仅能迅速找到列宁和斯大林著作和讲话的引文,连莫洛托夫、卡冈诺维奇和贝利亚等人讲话的引文也能手到拿来,这些人听了心里自然受用,大家一致看好苏斯洛夫。还有一种说法,苏斯洛夫是因20世纪30年代宣传告密少年帕夫利克·莫罗佐夫有功而升迁的。这种说法也有道理,我将在以后文章中细说。不管哪种原因吧,也许两种原因都有,反正苏斯洛夫很快便调任罗斯托夫州委书记。他在这个州的政绩平平,因为工作的时间不长,1941年便调任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第一书记。他在这个州里工作了四年,由于处理民族问题“成绩斐然”,1944年作为解决民族问题的能手被斯大林派往立陶宛。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三)(2)
  苏斯洛夫是如何解决民族问题的呢?1943年德军被赶出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后,在新捷别尔达市发现德国党卫军屠杀儿童的残骸。“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法西斯兽行,血液都会凝固”,1943年6月9日的《红色卡拉恰伊报》写道,“德国人在捷别尔达、新捷别尔达和下阿尔黑兹屠杀了从列宁格勒、克里木和顿河畔罗斯托夫疏散到疗养地的保育院的儿童。”几个专门委员会对现场进行了调查,证实惨案是德国人制造的。但到了1943年秋天,苏斯洛夫却把罪行扣到“当地民族主义分子”的头上,逮捕了十二个人,逼迫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1988年,十二个人当中唯一生存下来的博塔舍夫向苏联总检察长提出申诉:“我忍受不住拷打,被迫承认:‘孩子们是我杀害的。’我所以‘招供’,是因为与其忍受非人的折磨还不如把我枪毙了。”博塔舍夫被送进监狱医院,遇见老乡恰马耶夫,从恰马耶夫口中知道,“他也被打得死去活来,逼得什么都供认了。”卡拉恰耶夫人(苏联少数民族,人数约十二万)被从故土迁往苏联中亚。苏斯洛夫在积极分子会议上说:“我们把卡拉恰耶夫人从山沟里迁走,现在还要把他们的精神从这里驱散。”惨案甚至在斯大林时代就已查清,是德国人干的,为无辜的卡拉恰耶夫人平了反。然而仍不允许卡拉恰耶夫人重归故里。1956年,以卡拉恰耶夫州前州委书记托卡耶夫为首的代表团从中亚来到莫斯科,要求恢复自治州,并允许卡拉恰耶夫人民返回故乡。苏斯洛夫拒绝接见代表团,只在电话里对他们说:“放弃你们的幻想吧!”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四)
  苏斯洛夫成为苏共中央解决民族问题的能手,受到斯大林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1944年被任命为立陶宛联共(布)中央局主席,这是斯大林专门设立的立陶宛最高党政机构。斯大林为什么要任命一个对立陶宛的语言、文化和民俗一无所知的人担任立陶宛最高领导人呢?显然是因为斯大林对民族干部的不信任,对长期担任立陶宛联共(布)书记的斯涅奇库斯的不信任,需要一位铁腕人物在立陶宛建立苏维埃体制,而苏斯洛夫是他心目中合适的人选。波罗的海三国是苏联同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后,根据附加条约于1940年强行占领的。莫洛托夫在访谈录中说,苏联把三国外长请到莫斯科,警告他们如果不按照莫斯科的指令办,就休想回去。这三国的政治体制同苏联的体制完全不同,要想把苏联的体制强加给它们,谈何容易。苏斯洛夫要办的就是这件难办的事。
  立陶宛并入苏联后很快又被德国占领,没经过“苏维埃化”。再加上大多数居民信奉天主教,很难接受苏联的社会主义体制。许多知识分子1940年后纷纷迁居国外,留在国内的看到德国法西斯对祖国的蹂躏,以及苏联红军把他们赶出立陶宛,对苏联的看法逐渐转变,把振兴国家的希望寄托在苏维埃政权上,并想为重建祖国出把力。然而苏斯洛夫对他们完全不信任,把他们当成打击甚至消灭的对象;把他们从各种岗位上撤下来,不让他们担任任何工作,有的甚至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从1944年底到1946年春天,根据苏斯洛夫的请求,从苏联其他加盟共和国抽调六千多名干部,接替立陶宛人的工作。这种做法更加剧了立陶宛人民同苏维埃政权的矛盾。苏斯洛夫解决一切矛盾所使用的屡试不爽的办法就是暴力。立陶宛作家博卢塔经过普列奈市时,看见被处死的“林中兄弟”暴尸广场,受到极大刺激。博卢塔在作家会议上用拳头击桌子,抗议苏斯洛夫所推行的“把富农作为一个阶级消灭”的政策,并公开嘲笑那些歌颂“领袖和导师”的肉麻的诗。博卢塔被人告发了,立即被逮捕。许多作家上书苏斯洛夫,要求赦免博卢塔,但苏斯洛夫置之不理。苏斯洛夫迫害立陶宛教师、作家、科学家、音乐家和画家等知识分子的事例很多,但这些人中国读者多不熟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苏斯洛夫在立陶宛推行农业集体化的过程中,遭到立陶宛人的激烈反抗。出现了一个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武装组织“林中兄弟”。这个组织成分复杂,有同德国人合作过的人,有富裕农民,有战争时期替英国情报部门工作过的人,当然还有勤劳耕作的农民,因为他们的土地也被剥夺了。他们组成小分队,四处出击,打完便躲进森林,故称为“林中兄弟”。立陶宛联共(布)中央书记斯涅奇库斯提出同“林中兄弟”对话,只要他们放下武器,便保证他们生命安全,以便分化瓦解这个组织,但遭到苏斯洛夫的拒绝。苏斯洛夫采取坚决镇压的方针。这时,苏斯洛夫大权在握,当地驻军和内务部的部队都归他统辖。他不仅要消灭“林中兄弟”,连同他们接触过的人也不放过。一位医生因替受伤的“林中兄弟”治疗便被判处徒刑。苏斯洛夫终于消灭了“林中兄弟”,他们当中一部分人被打死,大部分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苏斯洛夫的这种做法正合斯大林的心意,所以1946年他返回莫斯科后,被提升为中央书记处书记,成为六大书记之一。其余五位是斯大林、日丹诺夫、马林科夫、波波夫和库兹涅佐夫。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五)(1)
  苏斯洛夫同日丹诺夫一起主管意识形态工作,但实际上,他只是日丹诺夫的助手。日丹诺夫看不起苏斯洛夫,认为他根本不是理论家,缺乏文化修养。1947年的一天,担任中央宣传鼓动部科学处处长的日丹诺夫的儿子小日丹诺夫,来找宣传鼓动部副部长谢皮洛夫,对谢皮洛夫说,李森科又赶走某位院士,并侮辱了另一位院士,不能再让他横行霸道了。谢皮洛夫让小日丹诺夫在全国宣传员进修班上揭穿李森科的伪学者面目。没想到,李森科得知后坐在隔壁的房间里偷听。一两天后,斯大林突然召开政治局紧急扩大会议。斯大林一脸怒气,质问在场的人,谁批准小日丹诺夫作报告的。大家都不说话。苏斯洛夫是宣传鼓动部部长,说不是他批准的。谢皮洛夫说是他批准的。斯大林开始骂谢皮洛夫,问他知道不知道,苏联农业全靠李森科一个人支撑着。“这样不行。不经中央批准,擅自批评李森科。”斯大林说,“要严厉惩罚老日丹诺夫和谢皮洛夫。我建议成立一个委员会调查这件事。”斯大林说完就忘了,老小日丹诺夫都没受到惩罚,这时,小日丹诺夫还是斯大林的女婿呢。自此,日丹诺夫便不再理睬苏斯洛夫了(丘耶夫:《卡冈诺维奇、谢皮洛夫访谈录》)。苏斯洛夫还得罪了另一位书记——马林科夫。大概因为苏斯洛夫在立陶宛主持工作时,没搞掉马林科夫的对头、立陶宛书记斯涅奇库斯。苏斯洛夫离开立陶宛后,马林科夫又派了一个以安德罗波夫为首的代表团到立陶宛调查斯涅奇库斯,代表团仍未调查出斯涅奇库斯什么问题来,气得马林科夫直跺脚。
  1948年8月日丹诺夫逝世后,苏斯洛夫主管全国意识形态工作。此后,哲学、社会科学、文学和艺术界中所发生的每件事都同苏斯洛夫有关。1949年全国展开反对世界主义运动,从戏剧评论开刀,后扩展到整个学术界和科学界,都是苏斯洛夫领导的。法捷耶夫等人不过是木偶,苏斯洛夫是幕后的牵线人。作家格罗斯曼因小说《生存与命运》受到残酷的迫害。1961年手稿被没收,格罗斯曼万般无奈,上书赫鲁晓夫,要求归还手稿。苏斯洛夫接见了他,谈了将近三个小时。苏斯洛夫夸奖格罗斯曼给中央第一书记写信的勇气,说党和国家对他写的小说《人民是不朽的》、《斯杰潘·科利丘金》和其他军事题材的小说和特写给予很高的评价。“至于《生存与命运》”,苏斯洛夫说,“我本人没读过,但我的两位顾问读了,他们都是文学的行家里手,我信任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得出同一结论——出版这部小说会给共产主义、苏维埃政权和苏联人民带来危害。”接着,苏斯洛夫问格罗斯曼靠什么生活,格罗斯曼回答靠翻译亚美尼亚作品为生。苏斯洛夫表示同情,并指示国家文艺出版社出版格罗斯曼五卷集,当然不收入《生存与命运》。格罗斯曼要求退还《生存与命运》的手稿,苏斯洛夫回答道:“不行,不能退还,我们给您出五卷集,可这部小说您连想都不用想。两三百年之后也许能出版。”格罗斯曼编好五卷集,但没人给他出版。苏斯洛夫为了宽慰他,开了空头支票。(利普金:《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这是苏斯洛夫惯用的手法。他接见格罗斯曼是执行赫鲁晓夫的指示,而对大批来信从不答复。
  萨哈罗夫院士在《回忆》(《旗》)中谈到他同苏斯洛夫的一次会面。“1957年末,年轻的理论力学家巴伦博拉特找我求援,他父亲,著名的内分泌医生,被捕了。罪行是医生向病人讲过赫鲁晓夫和福尔采娃的绯闻,有人告发了。但告发的并不是病人,而是他的要好同事。我写信给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委派苏斯洛夫处理这件事。几天后,苏斯洛夫接见了我。我们对坐在一张小桌前。苏斯洛夫说认识我很高兴,‘您是为那个……叫什么来着?’‘巴伦博拉特医生,我坚信不应给予他刑事处分。他是个诚实的人,优秀的医生。’‘我看了他的材料’,苏斯洛夫说,‘他说了不允许说的话。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在他家里搜查出三十万卢布(旧币),可他却在学生食堂吃通心粉。’我听出苏斯洛夫话里的弦外之音,但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堂堂大国首脑岂怕几句流言?巴伦博拉特医生在战争中表现得很好。他的几句话同他的战功相比算不了什么。苏斯洛夫总重复一句话:他说了不允许说的话。巴伦博拉特医生被判了两年徒刑,但一年后就释放了。”议论领导人的私生活就判处徒刑,看来可怕,但比起斯大林统治时期还是进步了。苏斯洛夫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竭力维护赫鲁晓夫的威望,然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赫鲁晓夫越走越远,苏斯洛夫已经跟不上了。1962年,赫鲁晓夫突然任命伊利切夫为苏共中央意识形态委员会主席,大大削弱了苏斯洛夫的势力。苏斯洛夫为了阻止赫鲁晓夫的步伐,恢复自己的权势,导演了一出“练马场闹剧”。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五)(2)
  莫斯科革新派画家在练马场举行画展。参展的六十位画家都出自别柳京画室。别柳金在《赫鲁晓夫与练马场》中回忆道:“‘头头在哪儿,别柳京先生在哪儿?,赫鲁晓夫问道。柯西金、波利扬斯基、基里连科、苏斯洛夫、谢列平、伊利切夫和阿朱别伊的头都转向我。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地下’状态。我和我的学生们所做的一切成为公开的事实,为了确认这个事实,十几辆黑色轿车停在过去沙皇的马厩前。一群身着黑色西装的人沿楼梯走上来,我们站在楼梯口。我们约三十人,年龄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很多人蓄浓须,留长发,脸色阴沉,一声不吭。赫鲁晓夫等领导人上来时,我们向他们鼓掌。‘谢谢’,赫鲁晓夫说‘,他们说’,他用手在背后挥了一下,‘你们这里的画很差劲。’我耸了耸肩膀,打开我们各各地(耶稣蒙难处)的大门,赫鲁晓夫停住了。耀眼的灯光照耀着挂在墙上的风景画、肖像画和其他油画。在强烈的灯光下,油画的色彩和构图极具表现力。我为了挑选画,两天两夜没睡觉,想把画展办得好懂一些。抽象派作品挂在另一展厅的角落里。有的画赫鲁晓夫也许喜欢,他便多停留一会。他因为未达到预定的目的,很恼火,脸色马上变得阴森可怕。意识形态委员会主席伊利切夫本来可以消除赫鲁晓夫的怒火,但他没想到这一点,而苏斯洛夫却想到如何激怒赫鲁晓夫。苏斯洛夫大谈画家们故意画这些丑八怪、谁也不需要的所谓的艺术作品,并解释人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赫鲁晓夫走到梅奇尼科夫的油画《各各地》前,提高声音问道:‘这是什么玩意?你们是男子汉还是该诅咒的鸡奸犯?你们怎么能这样画?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是谁画的?’梅奇尼科夫走过来,他是退役的海军上尉,沉着冷静。赫鲁晓夫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这是他向每个人都提的问题),他尊敬不尊敬父亲。画家回答记得父亲,当然尊敬他。‘他怎么看待你画的画?’‘他很喜欢。’另一位画家对赫鲁晓夫说:‘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我们是画家,完全不同的人,看到的世界也不相同。我们在出版社做了许多工作。别柳京帮助我们把我们对世界的感受表现在画布上,我们非常感谢他。’‘好吧,现在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赫鲁晓夫说。我用最通俗的话给他讲解绘画艺术,赫鲁晓夫默默地听着,一场风暴可能过去了。但这时,苏斯洛夫低下头,对着赫鲁晓夫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赫鲁晓夫看了看我平静的脸,突然爆炸了:‘你说什么?这怎么会是克里姆林宫呢?这是对它的嘲笑。墙上的雉堞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太笼统和无法理解了。别柳京,你听着,我作为部长会议主席对你说,所有这一切都不是苏联人民所需要的。你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苏斯洛夫转过身来,指着米罗诺夫画的沃利斯克风景画问道:‘这表现的是什么?’‘沃利斯克市’,我回答道,‘生产水泥的城市,那里到处都覆盖着一层灰色粉末,可人们仍然出色地工作,仿佛没注意到粉末。’‘你怎么说有粉末呢!你到过沃利斯克没有?’苏斯洛夫喊起来。‘这不是虚构,而是写实。’我回答道,‘您可以调查嘛。’‘那里干活的人都穿白大褂!干净极了。’苏斯洛夫继续喊道。白大褂……我记得那座灰色城市,树都蔫了。几公里以外都能看到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灰尘。‘这是什么工厂?画的是《红色无产阶级》工厂,是吧?怎么那么多烟筒?这个工厂只有四根烟筒。’苏斯洛夫仍不甘休。他故意装作愤怒,表明他同赫鲁晓夫的看法完全一致,指出这些画不仅差劲,还丑化苏联工业。‘这跟烟筒有什么关系?画家画这个城市时,为了加强印象,有权多画几根烟筒。’我顶撞道。‘你们这样看,可我们认为他无权这样画。’苏斯洛夫继续说。赫鲁晓夫对苏斯洛夫同我的辩论感到厌倦,便走进隔壁的一个展厅,那里陈列着涅伊兹韦斯内(赫鲁晓夫墓像的塑造者)的雕塑作品。涅伊兹韦斯内回忆道:‘赫鲁晓夫对我吼叫起来,说我白白浪费人民的钱,塑造出来一堆大粪,我则指责他对艺术一窍不通。辩论了很长时间。我告诉他,他受人挑唆,陷入可笑的处境,因为他不是专业人员,不是评论家,缺乏应有的美学知识……我对他说,这种挑唆不仅针对知识分子和自由化,还针对他本人……”(《各民族友谊》)画家没提到站在他们旁边的苏斯洛夫,但苏斯洛夫却记住了他。1976年涅伊兹韦斯内申请出国,安德罗波夫已经允许了,但他仍无法出国,因为苏斯洛夫反对,苏斯洛夫要把他在国内折磨死。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五)(3)
  苏斯洛夫一贯仇视《新世界》杂志,因为这家杂志反对个人迷信,呼唤民主和自由,它的主编是特瓦尔多夫斯基。特瓦尔多夫斯基思想活跃,坚决捍卫苏共二十大的方针,发表大量揭发斯大林集权体制的作品,要求作家真实地反映现实,并同那些粉饰生活的作品做坚决的斗争。《新世界》在自己周围团结了一批思想激进、渴望改革的作家,形成进步知识分子的营垒。而这正是苏斯洛夫所不能容忍的。苏斯洛夫是斯大林体制培养出来的人,同极权体制熔铸在一起。他迷醉于陈腐的教条,不接受任何鲜活的思想。他早想把特瓦尔多夫斯基一脚踢开,但特瓦尔多夫斯基并非等闲之辈,是苏联有影响的诗人,在知识分子当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无法轻易免除他主编的职务。苏斯洛夫对《新世界》采取全面围剿的策略。《星火》杂志发表《十一人的来信》,猛烈批评《新世界》给党和国家的历史抹黑。《真理报》等大报发表建筑工人和出租车司机们致编辑部的信,谴责特瓦尔多夫斯基。“特瓦尔多夫斯基转述西蒙诺夫的话,不久前杰米切夫(党中央书记)在列宁格勒讲过一次话。他回答提问中的两个问题:‘你们准备如何对待索尔仁尼琴?’‘我们同他斗争,抵消他的影响。’另一个问题:‘你们如何对待《新世界》?’‘这件事比较棘手’,杰米切夫回答道,‘首先,著名作家、作协第一书记费定是编委;其次,这个杂志有个特点:善于发现天才。’‘第三呢’,特瓦尔多夫斯基笑着说,‘我这样理解,让他们给我们发现更多天才,如果少了,我们就取缔他们。’”(孔德拉托维奇:《〈新世界〉日志》)接着又采取组织措施:1966年解除了编委扎克斯和杰缅季耶夫。”特瓦尔多夫斯基同苏斯洛夫争吵了二十分钟,拒绝工作,抗议不经主编同意便撤换编委,而苏斯洛夫用党的纪律威胁他,叫他必须留任。”1970年,作协书记处在特瓦尔多夫斯基缺席的情况下,通过加强《新世界》编委会的决议,解除孔德拉托维奇、拉克申、维诺格拉多夫、马利亚莫夫和萨茨(即《新世界》的全部老编委)的职务,使特瓦尔多夫斯基孤掌难鸣,被迫辞去主编职务。苏斯洛夫却劝特瓦尔多夫斯基正确对待人事变动,相信党中央。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六)(1)
  1946年,苏斯洛夫进入权力中心——苏共中央委员会,担任书记处书记。1952年在苏共第十九次代表大会上,又被选入扩大的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其中还设立有常务委员会),成为二十五名主席团成员之一,这当然是斯大林的意思。但斯大林死后,主席团缩小为常务委员会,相当于过去的政治局,他没能进入,但仍保留书记处书记的职务。1948年日丹诺夫逝世后,苏斯洛夫主管意识形态,成为党内头号理论家。1949年初至1951年,他曾担任《真理报》主编。1989年我在苏联执教时,民间流传着两句话:《真理报》上没真理,《消息报》上没消息。苏斯洛夫时期的《真理报》除没真理和没消息外,还没意思,连尚能吸引读者的游记一类的文章也没有了。第一版通常刊登各行业和各民族向伟大领袖斯大林的致敬信或汇报提纲,今天的和昨天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今天是建筑工人,明天是集体农庄庄员,后天是哈萨克族,大后天是乌兹别克族。其次便是打棍子。不是批评哲学权威德波林,便是抨击语言学泰斗马尔,还主导打击知识分子的各种运动。《真理报》上最活跃的是米丁、尤金等小丑。另外便是赞扬《攻克柏林》、《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一类影片,夸奖《从小爱护荣誉》、《金星英雄》等小说。苏斯洛夫时期的《真理报》不仅灰色,而且凶残。斯大林死后,他并未积极参加权力斗争,因为自知没有资本。1956年召开的苏共二十大,把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和主席团常务委员会合并为主席团,人数大大减少,苏斯洛夫成为主席团成员。在这次代表大会上,赫鲁晓夫提出批判斯大林的个人迷信,遭到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等人的激烈反对,支持赫鲁晓夫的是布尔加宁、别尔乌辛、萨布洛夫等人。苏斯洛夫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静观事态发展。莫洛托夫等人终于顶不住了,转而支持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在大会结束的那天做了《关于个人迷信及其后果》的报告。莫洛托夫等人支持批判斯大林的个人迷信是权宜之计,先保住地位,然后伺机反扑。一年后,1957年6月18日,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召开会议,莫洛托夫提出解除赫鲁晓夫苏共第一书记的建议,赫鲁晓夫当然坚决反对,但主席团大多数人赞同莫洛托夫的建议,只有米高扬一人支持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在主席团内寡不敌众,急需新的盟友。米高扬找刚从外地赶回来的苏斯洛夫,说服他支持赫鲁晓夫。苏斯洛夫知道马林科夫是自己的对头,如果他上台,对自己凶多吉少。他同赫鲁晓夫的关系比同马林科夫等人的关系亲近。他早在工业学院教政治经济学时,赫鲁晓夫是学院党委书记,两人就有交往。苏斯洛夫从自身利益着想,决定下一次赌注,支持赫鲁晓夫,尽管他的思想体系更接近莫洛托夫等人。赫鲁晓夫最终战胜莫洛托夫等斯大林时期的政治局委员,并把他们定为反党集团,苏斯洛夫也成为胜利的一方。赫鲁晓夫改革的步子越迈越大,同苏斯洛夫时常发生冲突,并开始疏远他。苏斯洛夫为保存自己的权势,减慢赫鲁晓夫的步伐,甚至促使他走回头路,制造了“练马场事件”。苏斯洛夫想让赫鲁晓夫看看改革的后果。此后,赫鲁晓夫虽向斯大林体制倒退,但仍不重用苏斯洛夫,让他负责协调与兄弟党的关系。1964年10月召开中央全会,逼迫赫鲁晓夫退休。会上,由苏斯洛夫作报告,历数赫鲁晓夫执政十一年的错误。但苏斯洛夫并不是倒赫的核心,他是最后才知道谢列平、波德戈尔内和勃列日涅夫倒赫的阴谋的。他听了吓坏了,嘴唇发青,浑身哆嗦,只低声说了一句:“你们想干什么呀?会爆发内战的。”报告不是他写的,但勃列日涅夫和波德戈尔内两人都不肯念,主席团最老的成员米高扬始终是赫鲁晓夫的盟友,当然不会念,只好轮到苏斯洛夫念了。苏斯洛夫哆哆嗦嗦,匆匆忙忙念完,“十月政变”便成功了。
  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苏斯洛夫才真正成为苏共的第二把手、控制意识形态的凶神恶煞。把作家索尔仁尼琴驱逐出境,剥夺了苏联氢弹之父萨哈罗夫院士劳动英雄称号并把他流放到高尔基市,审判在国外发表作品的作家,封杀《新世界》杂志,等等,等等,都是他干的。他为了控制舆论,把头脑僵化、不学无术、听命于他的人安排在宣传阵地的关键岗位,如任命柯切托夫担任《文学报》主编便是一例。在国际关系方面,他也干了不少坏事。1948年斯大林把南斯拉夫共产党开除出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1956年苏联出兵匈牙利、1968年苏军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和1979年入侵阿富汗,苏斯洛夫都是积极的参与者。
蓝英年:“灰衣主教”苏斯洛夫(六)(2)
  苏斯洛夫是一生没写过一本书的理论家(他的《三卷集》里的文章和演讲辞都是别人捉刀的)。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宣传陈腐的教条和扼杀鲜活的思想上。他这样做很难说是出于信仰,因为他未必信仰马克思主义。从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他甚至没系统地读过马恩的著作。他是极权体制的产物,是它的既得利益者,又是它的守护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维护个人已经获得的权势。如果形势发生骤变,他这个只会摘引列宁和斯大林语录的人,很难在政治舞台上立足。如果在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里,以他的水平和能力,充其量当个不受学生欢迎的中学老师。换句话,没有极权主义,就没有他的一切。国家和人民从不在他视野之内。1974年,别柳金画室的一百名画家联名致函苏斯洛夫,要求他下台。信很长,我只摘译其中的一段,作为本文的结尾:
  这在艺术中还不是最可怕的。艺术像河流,无论您的堤坝,无论您如何想方设法让河水倒流入你们用查禁和摧毁设置的钢筋水泥的河床,都无法阻止河水的奔流。最可怕的是,您唯一的目的就是剥夺俄罗斯人的精神生活,把他们变成执行您荒谬而残酷的意愿的机器人。您的宗旨是使俄罗斯文化粗浅化,宣传极端贫乏的理想,否定苏联人精神兴趣的复杂性。您的意识形态的基本原则是使苏联各族人民变得蒙昧,以便您制造毁坏人类社会正常生活的一切规律的土壤。
  苏斯洛夫1982年去世,死在勃列日涅夫前头,死得其时。勃列日涅夫为他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参加葬礼的都是中央和各地的党政官员,至于普通知识分子,恐怕没有人去,要去,也是被迫的。
  (原载《收获》2003年第4期)
蓝英年:爱伦堡的回忆与反思——《人·岁月·生活》中译本序(1)
  爱伦堡是苏联著名作家,在苏联名气不在法捷耶夫和西蒙诺夫之下,在西方则远远超过他们两人。爱伦堡在中国名气同样不小,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来的俄苏作家之一。1933年,鲁迅在《“竖琴”后记》中就提到过他。1936年,曹靖华把他的短篇小说《烟袋》译成中文,编入《苏联作家七人集》。解放前后,他的长篇小说《暴风雨》、《巨浪》和《巴黎的陷落》陆续被译成中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发表的政论在中国读者当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鼓舞中国人民抗击日本法西斯的斗志。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同一位老先生谈论苏联文学时,他还提到当年爱伦堡政论对他的震撼。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大学生,有谁不迷恋苏联文学,有谁不知道爱伦堡?然而斗转星移,岁月流逝,中国读者渐渐忘却这位老朋友。
  作家对自己创作的评价往往同读者不同。爱伦堡自认创作中,诗占第一位,其次是小说,第三位是政论。那时他尚未写回忆录,所以没有提到。我没读过他的诗,没有发言权。请教俄国朋友,他们最肯定的回答也仅是:“作家年轻时都写过诗嘛。”这种回答不过是推理,说明他们也没读过爱伦堡的诗。他的长篇小说我倒都读过。吸引我的是小说的内容而不是它们的表达形式。今天已无重读的愿望就是因为艺术上过于粗糙。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说:“他的小说《暴风雨》今天已无法卒读。”老作家扎米亚京对爱伦堡写小说打过一个比方:“有个关于年轻母亲的故事:她太爱自己未来的孩子,想尽快见到他,没等九个月,六个月便生下来了。爱伦堡写小说类似这位年轻母亲生孩子。”
  1960年,爱伦堡开始写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在《新世界》杂志上陆续发表。1964年发表完,后结集出版。爱伦堡的回忆录在读者当中引起热烈的反响,人人争读,就像当年争读他的政论一样,没有政论的报纸一到战士手里马上卷烟了,有政论的报纸一直读到报纸破碎。苏联再次掀起“爱伦堡热”。1990年,莫斯科作家出版社还出版了装帧精美的三卷集,每页下角都有配合该页内容的图片,随便从哪一页读都读得下去,可当作史书读,也可当作随笔集读。苏联作家当中没人写出过类似的回忆录,因为谁也没有他那样的经历。
  爱伦堡少年时代便参加社会民主党的地下工作,后写诗歌、小说,成为作家。十九岁赴法国深造。十月革命后以《消息报》记者身份重返巴黎。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大部分是俄国和欧洲的文化名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从事保卫和平工作,接触的人更多了。把他接触过的人列个名单,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决定20世纪历史进程的人,使它增光或令它蒙羞的人,他接触了不少,如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高尔基、莫迪利亚(意大利画家)、爱因斯坦、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毕加索、夏加尔(法国画家)、帕斯捷尔纳克、别雷、里维拉(墨西哥画家)、阿赫玛托娃、莫里亚克、马尔罗、海明威、萨文科夫(恐怖主义者)、李维诺夫、伊巴露丽、曼德尔施塔姆、杜维姆(波兰诗人)、法捷耶夫、纪德、弗拉索夫(将军)、茨维塔耶娃、巴别尔、罗素、约里奥·居里、梅耶霍德、爱森斯坦、沃洛申、伊利夫和彼得罗夫、法尔克、孔恰洛夫斯基和马蒂斯等。
  我没把斯大林列入名单,因为爱伦堡没同他单独接触过。这还得从爱伦堡同斯大林的关系谈起。“斯大林为什么没杀害爱伦堡”一直是很多人心里的疑问,也曾有人问过爱伦堡本人,他总这样回答:“不知道,命大吧!”爱伦堡不喜欢斯大林,“但长期信任他,也怕他”。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对斯大林已有所认识,不再相信“斯大林英明”、“比我们大家更了解局势”这类话了。爱伦堡认为战争初期苏联的失利是斯大林轻信《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结果。苏联强调德国法西斯的进犯是背信弃义,爱伦堡对这种提法极为反感,怎能同法西斯讲信讲义呢?他对《互不侵犯条约》签订后苏联出现的太平景象十分担忧,上书莫洛托夫,向他说出自己所感受到的德国军人磨刀霍霍的气氛。莫洛托夫让部下洛佐夫斯基接见了他。“他漫不经心地听我讲话,把忧郁的目光转向一旁。我忍不住问道:‘难道您对我讲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他苦笑一下回答道:‘我个人对您的话感兴趣……可您要知道,我们实行的是另一种政策。’”爱伦堡后来说,自己太天真,以为真实的情报有助于政策的制定,哪知道政府所需要的是能证明所行政策正确的情报。
蓝英年:爱伦堡的回忆与反思——《人·岁月·生活》中译本序(2)
  爱伦堡对斯大林的个人迷信很早就有反感。1935年他到克里姆林宫参加开展斯达汉诺夫运动大会。人们对斯大林一再鼓掌,“当掌声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有人高喊了一声:‘伟大的斯大林,乌拉!’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最后大家落座,这时又响起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光荣属于斯大林!’我们又跳起来鼓掌”。回家的路上,爱伦堡想道,斯大林是马克思主义者,怎么有点像萨满教巫师……想到这里连忙打住自己的思路。接着他又想到斯大林“黑白颠倒”的工作习惯给旁人造成的痛苦。“斯大林起床很迟,睡得也迟,喜欢在夜间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性,但斯大林不是凡人,而是上帝,因此他的癖性会影响很多人的正常生活。部长们不敢在夜里两三点以前离开办公室:斯大林会拨打电话。部长们拖住局长们,局长们拖住秘书们,秘书们拖住打字员。许多丈夫只能在星期日见到妻子……他在家的时候,妻子不是上班工作便是在家里睡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消失了。”热爱人民的领袖怎么如此不关心周围的人呢?
  “斯大林大概至死都认为自己是共产党员、列宁的学生和他事业的继承者。”苏共二十大后,爱伦堡对斯大林进行了反思,“斯大林不仅这样说,也这样想:他正引导人民奔向崇高的目的,为此就得不择手段。我并非偶然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马基雅弗利曾写道,为了建设强大的国家,任何手段都是好的——毒药,告密,暗杀;他建议统治者要同时具备狮子般的勇猛和狐狸般的狡猾,要像人那样聪明,也要像野兽那样凶狠。”
  斯大林同样不喜欢爱伦堡,曾告诉法捷耶夫,说爱伦堡是国际间谍。斯大林也并非凭空想象,而是从口供中看到的。许多文化人供认自己是间谍后都一口咬定他们的招募人是爱伦堡。爱伦堡成了国外间谍在苏联的代理人,同法国人马尔罗单线联系。口供当然都是在严刑拷打下逼出来的,斯大林政敌的口供同样是这样逼出来的,斯大林照样根据口供处决了他们。斯大林不杀爱伦堡是因为他有用,他是苏联联系西方文化界的纽带,但纽带也不是不可以取代的。20世纪30年代不杀爱伦堡是因为他政治色彩淡薄,处世超然物外,同斯大林的反对派没有瓜葛,也没有违背斯大林意志的表现。战争期间,他的政论极大鼓舞了红军的斗志,希特勒对他恨之入骨,在1945年1月1日的命令中写道:“斯大林的宠奴伊利亚·爱伦堡宣称,德意志民族应被消灭。”命令抓到他后便在第一棵桦树上绞死他。20世纪50年代初期,爱伦堡公然违抗斯大林的意志,但斯大林已来不及杀他了。
  上面谈到爱伦堡同斯大林没单独交往过,但为《巴黎的陷落》的出版事宜,斯大林给他打过一个电话。“4月24日(1941年),我正在写第三部第十四章的时候,斯大林办公室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拨一个电话号码:‘斯大林同志要同您说话。’妻子伊琳娜连忙把两只狮子狗牵走,它们偏偏在这时候叫起来。”接着爱伦堡记下他们的谈话内容,斯大林赞同出版《巴黎的陷落》。爱伦堡感到惊讶,战争已迫在眉睫,斯大林怎么还关心小说出版的琐事?这段话引起《新世界》主编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不快,担心读者会产生不恭敬的联想,建议爱伦堡删去狗叫的那一句。爱伦堡没删,他只记下当时的情景,决无用儿童手法侮辱斯大林之意。
  爱伦堡把文学史上从未提到过的作家介绍给读者,并说出自己对他们的看法。帕斯捷尔纳克不是叛徒,而是俄国天才的诗人。今天已成为俄国诗坛双子星座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的名字也是在回忆录中第一次出现的。读者从书中第一次知道俄国和欧洲许多著名作家、诗人和画家的名字,如曼德尔施塔姆、沃洛申、安德烈·别雷、巴别尔、梅耶霍德、法尔克、马蒂斯和夏加尔等。对文学史上提到的作家,如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和法捷耶夫,爱伦堡也谈到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马雅可夫斯基喜爱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马雅可夫斯基讨伐抒情诗,可他最好的作品却是抒情诗《关于这个》。他自杀同自尊心太强、脸皮太薄有关,不应老从政治方面找原因。叶赛宁的诗歌打动人,因为他是天生的诗人,如同自古夜莺歌唱能打动人一样,用不着用雀形目鸟类喉头的构造来解释。爱伦堡写了一个非官方人士的法捷耶夫。法捷耶夫是严守纪律的党员,从不同圈子内的人谈心,却对非党人士爱伦堡稍稍敞开心扉。法捷耶夫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他对斯大林又爱又怕,坚决执行斯大林的意志,却往往违背自己的意志。他认为《青年近卫军》不能改写,但仍按斯大林的意志改写了,知道“已经不是那本书了”。他喜欢格罗斯曼的小说《为了正义的事业》,但斯大林不喜欢这本书,他不得不在报纸上严厉批评格罗斯曼。法捷耶夫渴望写作,抱怨社会工作太多,但又舍不得放弃作协领导人的位置。爱伦堡写道:“……他做这些工作并非迫不得已,而是乐于为之。当他晚年被解除一些职务时,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懊恼。”法捷耶夫自杀后,人们纷纷猜测原因,爱伦堡写道:“严冬尚未过去的时候,他顶住了;而当人们露出笑容的时候,他开始考虑经历过的事和写出来的东西,不知怎的一切都暴露无遗,发动机就在这时出了故障。”这段话晦涩难懂,不如他回答读者的信写得明白:斯大林死后,法捷耶夫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发现是一条可怕的错误的道路,再活下去已无意义。
蓝英年:爱伦堡的回忆与反思——《人·岁月·生活》中译本序(3)
  个别段落写得晦涩是回忆录的一个缺点。原因是多方面的。20世纪60年代苏联还有不少禁忌,很多重要人物尚未平反,如布哈林;很多重大决议还未废除,如联共(布)中央《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个杂志的决议》。还有很多人没从个人迷信所造成的思维定势中摆脱出来。爱伦堡对法捷耶夫的看法,特瓦尔多夫斯基便无法接受:“您写的法捷耶夫同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我不能在我们刊物上刊登。理由当然是个人的,但编辑也是人啊。”像特瓦尔多夫斯基这样开明的人思想仍远未解放,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爱伦堡急于发表文章,写了便要发表,不想为“存档”而写,不想为历史留下证据。
  回忆录里有这样一段话:“一天,我到《消息报》看一个编辑。他面如土色,勉强说了句:‘真不幸!基洛夫遇害了……’大家都很沮丧——因为热爱基洛夫。痛苦中也搀杂着不安:是谁?为什么?以后会怎样?……”这段空泛的话未必会引起读者的注意。发表后,《文学报》编辑访问爱伦堡时,爱伦堡才告诉他“编辑”就是布哈林。爱伦堡同他单独在一起时,布哈林对他说:“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现在想怎么对付我们就能怎么对付我们了。”停了一刻,布哈林补充道:“而且他还有道理。”接着布哈林请爱伦堡就这件事写篇声讨的短文,但马上又对他说:“不要写了,回家去吧。这是件肮脏的事。”这说明布哈林马上就明白是谁干的和为什么要这样干了。爱伦堡是布哈林的中学同学,一位没有政治色彩的党外人士,布哈林在极度痛苦的心情下可能对他说出心里话,何况这期间他们见面不止一次。如果爱伦堡把布哈林说的话记下来存档,对揭开“基洛夫遇害”的真相无疑会很有帮助。可惜他没写。
  第六卷里有一段极为重要的话也写得十分晦涩,不解释,读者很难看得懂:“势态不断发展。2月对我是难关,我认为现在讲述当时的感受为时尚早……我试图抗争。事情的解决不是我的信,而是命运。”这段话是谈到1953年1月“医生案件”时写的,但读者仍不明白为什么2月对他是难关,什么事不是他的信而是命运解决的。
  这得从“医生案件”谈起。“医生案件”是斯大林战后大清洗的序幕,矛头针对政治局委员们。被捕的医生中有不少苏联犹太人,从而派生出一场新的排犹运动。斯大林炮制了一封诬蔑苏联犹太医生的《致〈真理报〉编辑部的信》,强迫苏联著名犹太学者、作家、作曲家签名。爱伦堡是苏联犹太作家,所以也让他签名。爱伦堡读过信后立即猜到斯大林的用心,决非仅仅诬害几个无辜的犹太医生,而是为采取更大规模的行动制造舆论。斯大林曾将里海沿岸的卡尔梅克人和克里木的鞑靼人从他们祖居地驱赶到西伯利亚和远东,现在轮到犹太人了。签名还是不签名?签名等于支持斯大林的残暴行动,自己成为罪人;不签名性命难保。爱伦堡反复斗争,2月下旬冒死上书斯大林,申述自己不签名的理由,并婉言劝阻斯大林不要把犹太人驱赶到西伯利亚或远东去。信发出后,他便在家中等待被捕,但没有反应,因为几天后,斯大林便死了。
  这段话的意思现在清楚了:“势态发展”指从诬害到驱赶。2月,他反复斗争要不要给斯大林写信,受尽煎熬。最后孤注一掷,上书斯大林,自知必死无疑。没想到信寄出几天斯大林便死了。斯大林的死是命运,公开信未发表,事情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斯大林要晚死几个月,爱伦堡便性命难保。苏联所有犹太名人都在公开信上签了名,唯独爱伦堡一人抗命,斯大林决不会放过他。但斯大林没来得及处置爱伦堡就死了,所以爱伦堡说自己命大。
  爱伦堡写道:“我不分析时代,不思考巨大的历史画面,只描写日常生活以及我自己和朋友们(主要是作家和艺术家)的心态。”这当然是谦虚话。他确实写了日常生活,但我们却从中感到强烈的时代气息。他写了1937年的日常生活:“在《消息报》社里,每间办公室门前的小牌子上原先写着负责人的姓名现在牌子依然挂在那里,但玻璃下面已无负责人的姓名了。送信的女工对我解释说,现在没有必要填姓名:‘今天任命了,明天又被抓走。’……”
蓝英年:爱伦堡的回忆与反思——《人·岁月·生活》中译本序(4)
  1934年爱伦堡回到莫斯科,准备参加苏联作家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消息报》把他安置在民族旅馆的一间窄小的客房里。早上,他向服务员要杯茶,“服务员去后很快便返回,手里没端茶盘,他没要到茶,因为从这天起餐厅只收外汇。我气极了,但没作声,请他打一壶开水来,我自己有茶叶和糖。服务员又空手回来,对我说:‘连开水也不给,他们说不卖给苏联人。’……”爱伦堡上楼找经理说理,看见楼梯上摆满鲜花。清洁女工和女招待衣着光鲜,排成横队,按口令鞠躬、向左转、向右转、微笑、再鞠躬,准备迎接外宾。经理一见到爱伦堡便叫他退房,因一小时后大批美国人要从列宁格勒来。爱伦堡很气愤,但并不惊奇,因为不久前在伊万诺沃市遇到过同样的事。他到饭店吃饭,餐厅脏得一塌糊涂。他刚在一张比较干净的餐桌前坐下,女服务员就冲他大喊起来:“你没长眼睛吗?这是外国人专用的餐桌。”那时,伊万诺沃纺织学院有两名土耳其研究生。爱伦堡写出了20世纪30年代普通苏联人的心态。这是一种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但在专制、贫穷的国家里又必然会产生的心态。
  20世纪60年代中期,赫鲁晓夫被赶下台后,斯大林主义渐渐抬头。一位颇具影响的斯大林分子对民主力量大肆攻击,民主力量决定还击。他们请爱伦堡出马,因为报刊很难扣压他的文章。爱伦堡回答道:“现在不要打搅我,我并没在后方闲呆着,我在发表回忆录。”他认为发表回忆录便是同形形色色的斯大林分子和一切保守势力战斗。回忆录打开苏联读者的眼睛,引导他们反思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非此社会无法获得新生。他突破苏联文学史的禁区,把俄罗斯大地产生的天才作家一一介绍给读者,并把西方文化名人引入苏联,扩大读者的视野。他对斯大林个人迷信的产生作了力所能及的反思。他记录了他所经历时代的国内外大事,尽量把真相告诉读者。他还写出苏联当局竭力遮掩的苏联日常生活。
  爱伦堡这部长篇回忆录,是20世纪70年代应高层之命而译介到中国来的,当时的气候决定了这套书仅限于内部发行。虽然印数有限,但仍对一代知识分子形成了较大影响。现在冯、秦二先生又积数十年之功,在原译本的基础上进行了重新校译,补充了新版本的内容,由海南出版社公开推出,这实在是出版界的一大幸事。我把这部近一百四十万字的回忆录当作苏联现代史和欧洲文化史来读。如果读者能耐心读下去,想必会同意我的看法。
蓝英年:比罗比詹的噩梦(1)
  1989年至1991年,我在俄罗斯海参崴市远东大学执教,却没去过邻近的伯力市。1995年秋天我再度到远东大学执教,我的老学生伊琳娜邀请我到伯力去玩。她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不仅汉语说得好,对中国古典诗词也很感兴趣。我给她讲过李商隐的《无题》诗,她居然能理解,还把几首译成俄文。她立志研究中国文化,却没有条件。她没到伯力师范学院当老师,也没到电台当编辑,因为两处工资都太低,无法赡养退休的父母。不得已到中俄合办的肉联厂当翻译,每月挣四百美金,这在俄国算很高的工资了。我接受伊琳娜的邀请来到伯力。伯力比海参崴小,除阿穆尔河和博物馆外,没有特别值得看的地方,两天就逛完了。我提议到阿穆尔河畔的共青城去看看,年轻时读苏联小说《勇敢》就曾向往过那座城市。伊琳娜说外国人要办通行证,一两天办不下来。她说明天要到比罗比詹市签合同,那里买他们肉联厂的猪肉。她一人开车去,两小时的路程,不用办通行证,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比罗比詹!”我惊奇地叫起来。比罗比詹是苏联犹太自治州,我早就知道,也知道它在远东,却没想到离伯力这么近。我当然想去看看,便同伊琳娜一起上路了。路上,她告诉我,比罗比詹地名来自流经这里的比罗河和比詹河,1928年定为犹太自治州。斯大林想把全苏联的犹太人都迁到这里,但没办到,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居住在这里的犹太人都走了。现在比罗比詹人口不到十万,主要是俄罗斯人,还有朝鲜人。但这里的人做生意讲信用,中国公司都愿意同他们做买卖。伊琳娜告诉我他们班同学毕业后的情况。男同学都结婚了,稳重的女同学结婚的不多,活泼的都嫁人了。说着说着,汽车开进比罗比詹。这是俄罗斯常见的小城,有点像同中国绥芬河接壤的戈城,不过街道、建筑物整齐些罢了。伊琳娜谈生意的时候,我独自在街上徜徉,在潜意识里寻找历史的遗踪,可这里又有什么遗踪可寻呢?一场历史大悲剧发生在比罗比詹之外。我陷入沉思,乘车返回伯力时仍沿着思路想下去。伊琳娜同我说话时,我漫不经心地搭腔,她以为我累了,便也沉默下来。
  事情得从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说起。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简称委员会)从成立到消亡不过短短七年,却经历了惊涛骇浪和腥风血雨,反映出二战后斯大林对犹太人的凶狠残暴。但这段历史在苏联一直讳莫如深,1989年后才有人认真研究。由于许多档案材料尚未解密,仍有不少扑朔迷离之处。经过学者们十多年的努力,真相逐渐清晰。
  委员会哪年成立?就有两种不同说法。1952年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对委员会成员的判决书上写的是1942年4月,但1991年出版的苏联大百科全书上,委员会成立的日期却是1941年8月。说来奇怪,两个日期都正确。成立委员会的建议不是苏联人最先提出的,而是波兰两位社会活动家埃利希和阿尔特向苏联政府建议的。他们两人都是犹太人,“崩得”的领导人。“崩得”是立陶宛、波兰和俄国犹太人总联盟的简称,参加过俄国社会民主工党,1921年解散后,部分成员加入布尔什维克。1939年波兰被苏联和德国瓜分后,这两位犹太领导人认为斯大林比希特勒对犹太人好,便投奔苏联,向苏联政府提议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此时,里宾特洛甫和莫洛托夫刚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两国正在度短暂的蜜月,苏联怎肯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埃利希和阿尔特以反对与苏联友好的德国的罪名被捕入狱。世界各社会党出面干预,要求释放这两名犹太人。苏联置之不理,但也未马上将他们处决。这一拖延使他们得救了。1941年6月德国向苏联发动进攻,两位被关了一年半的波兰犹太人领袖才从监狱中释放出来。他们从囚徒一下子变成贵宾,未免有点得意忘形,忘乎所以,觉得自己成了反法西斯英雄。他们1941年8月向苏联政府建议成立国际犹太人反希特勒委员会,斯大林原则上表示同意。所以说委员会成立于1941年8月是正确的。8月24日在莫斯科召开了犹太人代表大会,苏联海内外知名学者纷纷在大会上发言,如科学院院土、物理学家卡皮察,影片《战舰“波将金”号》导演爱森斯坦,作家爱伦堡等。爱伦堡激愤地说:“还需要说一说这些‘雅利安,畜生们对犹太人都在干些什么吗?他们当着母亲们的面杀死她们的孩子。他们强迫生命垂危的老人像小丑那样故作丑态。他们强暴女孩,用刀子割她们,拷打她们,用火烧她们。比亚韦斯克、明斯克、别尔季切夫、文尼察等城市都将作为提起来令人发指的地名永留于世。话说得越少越好——因为需要的不是说话,而是子弹。要知道,他们感到骄傲的是:他们是畜生。他们自己一直在说,对他们而言,芬兰的母牛比海涅的诗更高贵。他们在法国哲学家贝格森即将去世前还百般凌辱他——对这些野蛮人来说,他只不过是个犹太佬。他们下令把波兰诗人图维姆的著作丢到士兵茅厕当手纸:犹太佬。爱因斯坦?犹太佬。沙加尔?犹太佬。当他们竟然强奸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和把活人埋进坟墓的时候,难道能够同这种人谈论什么文化?每当我想到一个希特勒德国的存在,想到这个国家已使十个国家沦为奴隶,我就感到羞于直视朋友的眼睛,害怕听到亲人的声音——说纳粹像人类,哪怕表面上像,都无法令人容忍。”(《真理报》)大会还通过一项“致全世界犹太兄弟宣言”。团结全世界犹太人反对德国法西斯的气氛高涨。斯大林极需世界犹太人的帮助,因为他们当中有极具影响力的政治家、金融界寡头、工商业巨子、左右世界舆论的报业大王。国际犹太人反希特勒委员会呼之欲出了。埃利希和阿尔特认为自己是委员会理所当然的领导人:成立委员会是他们发起的,他们在西方是人所共知的反法西斯斗士。然而这时,波兰流亡政府在伦敦成立,并向苏联派遣大使。埃利希和阿尔特立即拜会大使,接受大使的指示。指示之一是寻找失踪的波兰军官,阿尔特还准备到乌拉尔集中营探查关押在那里的波兰士兵,以便把他们组成军团同红军一起对德军作战。他们完成任务后将前往伦敦向自己的政府报告。这两位过分积极的波兰斗士触到苏联的隐秘。四千名波兰军官的遗骸早已埋葬在卡廷森林的黄土中,万一被两位波兰人发现,世界上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极大地损害苏联的形象。这两人又在苏联监狱里关了一年半,对苏联监狱的真实情况相当了解,如放他们到英国去,不知会向西方说什么坏话。堵住他们嘴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永远无法开口。苏联国家安全部邀请他们商议事宜,两人高高兴兴地去了,从此再没出来。直到1943年,维辛斯基在莫斯科、苏联驻美大使李维诺夫在华盛顿,才同时宣读莫洛托夫的声明:“埃利希和阿尔特释放后仍从事敌对苏联的活动,号召红军战士立即停止同德军作战,并同德国签订和约。”声明之荒谬,用不着解释。
蓝英年:比罗比詹的噩梦(2)
  斯大林迫于财力和物力的需要,于1942年4月成立了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把希特勒改为法西斯,所以这个日期也是正确的。这个委员会并非国际组织,只是苏联一国的组织。任务更加单纯:向美国犹太阔佬要钱。但苏联没有西方知名的犹太人,国内犹太作家所写的作品多半是歌颂苏联政府如何关怀犹太人的宣传品,没翻译到西方去,更谈不到流行了。再伟大的演员不到国外演出,外国人也不会知道。没办法,只好矬子里拔将军,把在苏联稍有名气的犹太作家、演员和艺术家选入委员会。其中还有几位只用犹太语写作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作品译成俄语后在苏联才拥有读者。我只介绍几位本文将多次提到、但中国读者完全陌生的委员。米霍埃尔斯是苏联犹太剧院最著名的演员,斯大林奖金的获得者。他极富表演才华,把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演绝了。米霍埃尔斯天真善良,像个大孩子。他不仅在犹太人中间,在苏联各民族中间都享有崇高的威望。米霍埃尔斯被任命为委员会主席。费费尔和马尔基什都是诗人,可我不仅没读过他们一行诗,连他们的名字都是读档案时才见到的。费费尔和马尔基什是一对冤家对头,什么都谈不拢,互相看不起对方的诗作。费费尔1942年便担任安全部的秘密情报员,代号为佐林。他自恃有后台,除米霍埃尔斯外,别的委员全不放在眼里。他被任命为副主席,以便监视非党演员米霍埃尔斯。委员会里所发生的事,委员们的言行,不管好的坏的,他都向安全部报告。波林娜·热姆丘任娜不仅是政府要员莫洛托夫的妻子,本人也非等闲之辈。她当过渔业人民委员、轻工业部纺织与日用品总局局长,战前还是联共(布)中央候补委员。她在委员会里级别最高。委员会名义上属苏联情报局领导,实际上听命于安全部。情报局副局长是老布尔什维克洛佐夫斯基,担任过红色工会国际总书记和苏联外交部副部长。他虽然并不管事,但名义上是委员会的领导,后来也和其他委员一起被处决。1948年以后,安全部把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定为“犹太复国主义反苏地下组织”,为首的仍是洛佐夫斯基。
  委员会成立的首要任务是向国外有钱的犹太人弄钱。但在莫斯科守株待兔是办不到的。斯大林非常恼火,莫洛托夫一再训斥洛佐夫斯基。于是产生了到国外募捐的想法,募捐的人选很快便确定了: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费费尔仍肩负监视米霍埃尔斯的使命。斯大林还指示苏联驻美大使李维诺夫监视他们两人在美国的活动。米霍埃尔斯在美国用犹太语演讲,热情洋溢,富于表情,很快便赢得美国犹太人的好感。他即兴表演《李尔王》片段,美国犹太人大为倾倒,感叹苏联演员对莎土比亚理解得如此深刻。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同美国各种政治倾向的犹太人打交道,向他们介绍犹太人在苏联的生活和工作状况,苏联工农业的成就,丰富的资源。当然都是根据莫斯科拟定的提纲讲的。在世界反法西斯浪潮中,不少美国人改变了对苏联的看法,对苏联产生空前好感,所以许多犹太人慷慨解囊,对苏联大力支援。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满载而归,不辱使命。他们觉得自己对国家作出贡献,有些飘飘然了。战后胆子越来越大,把委员会变成团结苏联境内犹太人、寻找失踪的犹太人、处理各地犹太人事务的类似政府机构的中心了。费费尔更不知天高地厚。“费费尔从美国带回两件贵重礼物”,戏剧评论家博尔夏戈夫斯基在《命运宠儿的札记》一书中写道,“两件纽约犹太毛皮工匠缝制的价值连城的皮袄,一件给自己,另一件给……斯大林!可以想象斯大林如何恼怒,永远恶狠狠地记住这件礼物。竟然把美国犹太人按照他的身材缝制的犹太长老穿的皮袄……献给他,只穿军大衣和皮靴的半个世界的主宰!同样的颜色,同样贵重的皮袄献给斯大林和费费尔!这只能出现在幻影中,噩梦中,卓别林的闹剧中。费费尔还不如从美国给自己带回一件殓衣呢!”费费尔如果知道斯大林从骨子里蔑视,仇恨犹太人,决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斯大林仇恨犹太人由来已久,大约受过他先前的老战友后来的死对头的气。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当中有大批犹太人,如托洛茨基、斯维尔德洛夫、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捷尔任斯基、卡冈诺维奇、李维诺夫、卢那察尔斯基和越飞等人。他们在文化修养、演说才能和人际交往上都超过斯大林。列宁对他们的重视也远远超过对斯大林的重视。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举了一个斯大林仇恨犹太人的例子:“我记得在莫斯科工作时,第三十飞机制造厂发生某些骚动,通过党的渠道和国家保安机关向斯大林报告了。在斯大林参加的一次会议上,正当我们坐在一起交换意见的时候,斯大林转身对我说:‘工厂里正派工人应该发给棍棒,让他们在下班时把这些犹太人打个臭死。’他说这些话时不单是我一个人在场,莫洛托夫、贝利亚和马林科夫也在场。”布尔什维克老一辈领导人(包括犹太人)不是被斯大林消灭,便是被他打入冷宫。
蓝英年:比罗比詹的噩梦(3)
  委员会还负责向美国报刊提供苏联人写的歌颂祖国成就的报道。美国犹太人办的报刊乐意刊登这些文章,如美国共产党办的《自由晨报》。这些文章经过层层审查转到委员会,再由委员会提供给美国报刊,文章在政治上决不会有问题,但后来成为委员会的罪状之一。
  委员会管的事越来越多,竟对各州市发生的排斥犹太人的事件直接发函干预,这已超出它的权限,引起各地官僚的不满。费费尔还提出远东比罗比詹犹太自治州地域狭小,环境恶劣,不适合犹太人居住。他提议向政府要求把克里米亚定为犹太自治州,代替比罗比詹。费费尔的提议在委员会里引起激烈争论。有人赞成,认为苏联有五百万犹太人,比罗比詹容纳不下,再加上气候寒冷,没人愿意到那种地方去。克里米亚地域辽阔,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不但吸引苏联的犹太人,还吸引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可以成立一个在苏联管辖下的犹太自治共和国。外国的犹太人来了,还会带来资金,对经济发展大有好处。反对费费尔提议的人指出,克里米亚是鞑靼人的祖居地,以通敌罪名把整个鞑靼民族赶出克里米亚并不公正,个别鞑靼人通敌不能牵连整个民族,所以鞑靼人也是受害者,应返回故土。犹太人是受害民族,但不能强占同样受害民族的土地。米霍埃尔斯摇摆在两种意见之间。他知道比罗比詹不能吸引犹太人,但占据别的民族的祖居地良心不安。
  于是,米霍埃尔斯便找著名犹太作家和政治家征求意见。他派几个委员找爱伦堡商量,爱伦堡认为占据别人领土违背道德:“你们干吗要设立犹太人区呢,谁也没有把你们往那里赶。你们大概闲得没事干了吧?”米霍埃尔斯亲自去找卡冈诺维奇。《命运宠儿的札记》的TXT图书下载网www.bookdown.com.cn活灵活现地描绘出米霍埃尔斯和卡冈诺维奇交谈的场景:
  米霍埃尔斯请求卡冈诺维奇接见他。只有卡冈诺维奇能消除疑惑并提出忠告。
  卡冈诺维奇立即把话题转到他喜爱的轻歌剧《婚礼舞》上去。
  “卡冈诺维奇同志,我来同您商量。”米霍埃尔斯等卡冈诺维奇夸奖过《婚礼舞》后,怯生生地说,“我们委员会里产生了向克里米亚移民的想法……”
  卡冈诺维奇没听见对方说的话,说话的声音更响了,洪亮的声音充满办公室。
  “每个演出季节都能演出《婚礼舞》那样的节目就好了!决不仅犹太人爱看。那舞蹈,那歌曲,谁看了都愉快,都快活。”
  “您说得对,我们在探索,但并不容易。像俗话所说的,婚礼一辈子只举行一次。他们议论克里米亚,可这是别人的祖居地呀。”
  “犹太剧院办不办学员班?”卡冈诺维奇问道,声音震耳,“学员也参加《婚礼舞》的演出吗?那就对了,增添青春活力嘛。”
  “我们委员会里有分歧,我想同您商量……”
  “没有青年演员剧院就没前途。”变“聋”的卡冈诺维奇愉快地说,“你们剧院办学员班真太好了。”卡冈诺维奇挽起米霍埃尔斯胳膊,把他送出办公室,并答应剧院有困难他帮助解决,把怅然若失的来访者送出门外。
  卡冈诺维奇什么都听见了,这一点米霍埃尔斯看得很清楚,但他不会想到他们所说的一切窃听器都会录下来。卡冈诺维奇却再清楚不过了。委员会内争论不休,无法决定要不要向斯大林请求以克里米亚代替比罗比詹。他们的活动斯大林当然都知道,但没有任何表示。斯大林不表态,没人敢吭声。
  “这时,大约在1947年底”,马尔基什的遗孀在《如此漫长的回忆》中写道,“以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为首的犹太社会活动家应莫洛托夫和卡冈诺维奇的邀请去参加座谈会。马尔基什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次座谈会的情况他是在委员会主席团会议上听到的,他是主席团成员。座谈会上谈到‘高层’讨论过比罗比詹的未来。在那里建立犹太自治州的计划流产了,最高领导层准备重新考虑建立犹太自治州的问题。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建议委员会给斯大林写信,请求在克里米亚建立犹太共和国。信已拟好,叫马尔基什签名。马尔基什断然拒绝签名,理由是鞑靼人有权返回克里米亚,并认为这种请求是露骨的挑衅。就在这时,马尔基什得知,成千上万在战争中活下来的犹太人给委员会写信,要求帮助他们到巴勒斯坦去。这些信自然很快便到了安全部。马尔基什断定这都是费费尔的主意。”
蓝英年:比罗比詹的噩梦(4)
  没有斯大林的指示或暗示,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决不敢向委员会提出这种建议。这是计划中消灭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的第一步,也是全面解决犹太人的问题的前奏。犹太人竟敢要克里米亚,然后出卖给美国人。这就是斯大林衰老头脑中荒谬的逻辑。
  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写道:“乌克兰一解放,洛佐夫斯基的委员会(即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的成员就起草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给斯大林的,其中包含一项建议:鞑靼人被逐出克里米亚后,克里米亚应成为在苏联管辖范围内的一个犹太苏维埃共和国。斯大林认为在这项建议背后有犹太复国主义者通过苏联情报局插手。他宣布,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是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代理人。他们企图在克里米亚建立一个犹太国,以便从苏联手里夺走克里米亚,并在我们海岸上建立一个直接威胁苏联安全的美帝国主义的前哨据点。斯大林让他的想象朝这方向胡乱发展。他突然产生了疯狂的报复念头。洛佐夫斯基和米霍埃尔斯被捕了。不久,热姆丘任娜(波林娜,莫洛托夫的妻子)也被捕了。对这个小集团的调查花了很多时间,但结果,几乎他们所有人都落到悲惨的下场。洛佐夫斯基被处决,热姆丘任娜被放逐,最初我以为她被处决了,因为除斯大林外,任何人都得不到情况报告,而斯大林本人则决定处决谁,赦免谁。”
  赫鲁晓夫这段话大体上是对的,但有记忆上的错误,有的地方并未说出现象背后的隐秘。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叫委员会给斯大林写信(即赫鲁晓夫所说的文件),要求把克里米亚作为犹太人繁衍生息之地,并让大批犹太知名人士签名,便是暗中设下的圈套。写了信,签了名,便是“从苏联手中夺走克里米亚”的证据。然而在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的劝说下,甚至在洛佐夫斯基的直接指示下,仍有人未签名,其中就有米霍埃尔斯。安全部的秘密情报员佐林,即费费尔,一再劝说米霍埃尔斯,但他仍不签名。倒不是他识破了斯大林的圈套,他没有那么高的政治智慧,只是不愿乘人之危,占据他人的祖居地。没有委员会主席的签字,无法形成正式文件,所以米霍埃尔斯的命运已经注定,非除掉不可。斯大林不允许在莫斯科干掉他,只能在外地下手,地点选在明斯克。米霍埃尔斯被派往明斯克评定女演员亚历山德罗娃的艺术成就,应否给她颁发斯大林奖。可她这时并不在明斯克,而在莫斯科。陪同米霍埃尔斯去的是剧评家戈鲁博夫,因为他是明斯克人,毕业于明斯克铁道工程学院。他们在明斯克受到热烈欢迎。晚上看完节目,导演把他们送回宾馆。此时“房间里电话铃响了,找戈鲁博夫。戈鲁博夫说了几句话便捂住听筒对米霍埃尔斯说,老同学打来电话,邀请他们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一定请米霍埃尔斯去,哪怕呆半小时,他们也会记住一辈子!”(《命运宠儿的札记》)一向爱凑热闹的米霍埃尔斯便同戈鲁博夫一起去了。他们一去便没回来。次日清晨发现他们躺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脑袋被打破,已经冻僵了。谋杀被定为车祸,因为这是斯大林随口说出的。斯大林的女儿斯韦特兰娜在她写的《仅仅一年》中写道:“莫斯科那时(1948年)的气氛异常沉重,大逮捕再度开始。莫斯科犹太剧院查封了。当时该院的院长是米霍埃尔斯。宣布这个剧院为‘世界主义的温床’。米霍埃尔斯是位著名演员、知名社会活动家……那时我极少同父亲见面。偶然一次在别墅同父亲会面时,我走进他的房间,正好听见他在和一个人通电话。我等在一旁。是别人向他汇报,他听着。后来,他像下结论似的说了一句:‘好吧,一起车祸。’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话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是回答……打完电话,他就同我打招呼,过了一会他说:‘米霍埃尔斯被汽车撞死了。’第二天我到大学上课的时候,一位女同学——她父亲在犹太剧院工作了很长时间——哭着告诉我,昨天米霍埃尔斯在明斯克乘汽车的时候惨遭杀害。各报写的都是车祸。他是被人杀害的,根本没发生车祸。‘车祸’是我父亲听人汇报时随口说出的……我的头轰的一声。我太知道父亲了,他觉得到处都是‘犹太复国主义’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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