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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港版)

_2 李陀(近代)
发布: 2009-4-24 08:52 | 作者: 徐冰
一九五五年生于重庆,长在北京。七七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八一年毕业留校任教。九○年移居美国。二○○七年回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作品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纽约现代美术馆等艺术机构展出。九九年获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天才奖。○三年获得第十四届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四年获得首届威尔士国际视觉艺术奖(ArtesMundi)。○六年获全美版画家协会「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被《美国艺术》杂志评为十五名国际艺术界年度最受注目人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十年代,谈我的七十年代,只能谈我愚昧的历史。比起「无名」、《今天》和「星星」这帮人,我真是觉悟得太晚了。事实上,我在心里对这些人一直带着一种很深的敬意。因为一谈到学画的历史,我总习惯把那时期的我与这些人做比较,越发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北岛、克平他们在西单民主墙,在美术馆外搞革命时,我完全沉浸在美院教室画石膏的兴奋中。现在想来,不可思议的是,我那时只是一个行为上关注新事件的人;从北大三角地、西单民主墙、北海公园的星星美展和文化宫的四月影会、到高行健的人艺小剧场,我都亲历过,但只是一个观看者。「四五」运动,别人在天安门广场抄诗、宣讲,我却在人堆里画速写,我以为这是艺术家应该做的事。比如黄镇(注:老红军,长征途中画了大量写生,成为中国革命史料珍贵文献,曾任中国驻法大使、文化部长。)参加长征,我没觉得有甚么特别,可他在长征途中画了大量写生,记录了事情的过程,我就觉得这人了不起,他活的比别人多了一个角色。我对这些事件的旁观身份的「在场」,就像我对待那时美院的讲座一样,每个都不漏掉。记得有一次我去「观看」《今天》在八一湖搞的诗歌朗诵会。
我挤在讨论的人群中,我离被围堵的「青年领袖」越来越近。由于当时不认识他们,记不清到底是谁了,好像长的有点像黄锐。他看到我,眼光停在我身上,戛然停止宏论。我尴尬,低头看自己,原来自己戴着中央美院的校徽。入美院不久,教务处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堆校徽,绿底白字,景泰蓝磨制,在那时真是一件稀罕的宝物。
我们在校内戴一戴,大部分人出校门就摘掉。我意识到那天出门时忘了摘,我马上退出去,摘掉校徽,又去看其他人堆里在谈甚么。
这个对视的瞬间,可以说是那时两类学画青年——有机会获得正统训练的与在野画家之间的默许。我即得意于自己成为美院的学生,在崇高的画室里研习欧洲经典石膏,又羡慕那些《青春之歌》式的青年领袖。但我也相信,他们一定也会在革命之余,找来石膏画一画,也曾试着获得学院的机会。应该说这两条路线(觉悟和愚昧)在当时都具有积极的内容。
现在看来,我走的基本是一条愚昧路线,这与我的环境有关。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个个都如此。他们还不如我,一定没有去过民主墙。这是一个北大子弟的圈子,这些孩子老实本份有情可原,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是家里没问题的;不是走资派,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要不就是父母家人在反右时就「自绝于人民」的,有些人上辈是地主、资本家甚么的,或者就是有海外关系的特务。所以,我的同学中不是缺爹的就是缺妈的,或者就是姐姐成了神经病的(在那个年代,家里老大是姐姐的,成神经病的特别多,真怪了!也许是姐姐懂事早压力大的原因)。这些同学后来出国的多,我在异国街头遇到过四个老同学;纽约三个,曼彻斯特一个。这四人中,有两个是爸爸自杀的,另两个的大姐至今还在精神病院。(谢天谢地,我家人的神经基因比较健全,挺过来了。)
我们这些家庭有问题的孩子,笼罩在天生给革命事业造成麻烦的愧疚中。家里是这样只能认了,偏偏我们的老师也属这一类。北大附中的老师,不少是反右时差点被划成右派的年轻教员,犯了错误,被贬到附中教书。这些老师的共性是:高智商,有学问,爱思索,认真较劲儿。聪明加上教训,使得他们潜意识中,总有要向正确路线靠拢的警觉与习惯。这一点,很容易被我们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吸取。结果是,老师和同学比着看谁更正确。血源的污点谁也没办法,能做的就是比别人更努力、更有奉献精神,以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打死你也不敢有「红五类」或当时还没有被打倒的干部子弟的那种潇洒,我们之中没有一个玩世不恭的,这成了我们的性格。
插 队
七二年邓小平复职,一小部分人恢复上高中。由于北大附中需要一个会美工的人,就把我留下上高中。邓的路线是想恢复前北大校长陆平搞的三级火箭——北大附小 →北大附中→北大附中高中→北大。但没过多久,说邓搞复辟,又被打下去。高中毕业时,北大附中、清华附中、一二三中的红卫兵给团中央写信,要求与工农划等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此信发在《光明日报》上(后来才知道这是团中央某人授意的),形成了最后一个上山下乡的小高潮。我们选择了北京最穷的县、最穷的公社去插队。由于感激学校留我上高中,我比初中时更加倍为学校工作,长期熬夜,身体已经很差了——失眠、头疼、低烧。只好把战友们送走了,自己在家养病。半年后似乎没事了,办了手续,去找那些同学。我被分到收粮沟村,两男三女,算是村里的知青户。
这地方是塞北山区,很穷。那年村里没收成,就把国家给知青的安家费给分了,把猪场的房子给我们住。这房子很旧,到处都是老鼠洞,外面一刮风,土就从洞中吹起来。房子被猪圈包围着,两个大锅烧饭和熬猪食共用。深山高寒,取暖就靠烧饭后的一点儿炭灰,取出来放在一个泥盆里。每次取水需要先费力气在水缸里破冰;至少有一寸厚。冬天出工晚,有时我出工前还临一页《曹全碑》,毛笔和纸会冻在一起。
我是四月份到的,冬天还没过,这房子冷的没法住,我和另一个男知青小任搬到孙书记家。他家只有一个大炕,所有人都睡在上面。我是客人被安排在炕头,小任挨着我,接下去依次是老孙、老孙媳妇、大儿子、二儿子、大闺女、二闺女,炕尾是个弱智的哑巴。这地方穷,很少有外面的姑娘愿意来这里;近亲繁殖,有先天智障的人就多。这地方要我看,有点像母系社会,家庭以女性为主轴,一家需要两个男人来维持,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穷的关系。明面上是共产党的一夫一妻制,但实际上有些家庭是;一个女人除了一个丈夫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女人管着两个男劳力的工本,这是公开的。如果哪位好心人要给光棍介绍对象,女主人就会在村里骂上一天:「哪个没良心的,我死了还有我女儿?.」,好心人被骂的实在觉得冤枉,就会出来对骂一阵。如果谁家自留地丢了个瓜甚么的,也会用这招把偷瓜的找出来。
村里有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我好长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在一个光棍家住了一个冬天,才知道了村里好多事。收粮沟村虽然穷,但从名字上能看出,总比「沙梁子」「耗眼梁」这些村子还强点儿。收粮沟过去有个地主,土改时被民兵弄到山沟用石头砸死了,土地、房子和女人就被贫下中农给分了,四个奶奶分给四个光棍。搞不懂的是,这几个奶奶和贫下中农过得也挺好,很难想像他们曾是地主的老婆。那年头,电影队一年才出现一次,可在那禁欲的年代,这山沟里在性上倒是有些随意:一个孩子越长越像邻居家二叔了,大家心照不宣,反正都是亲戚。
我后来跟朋友提起这些事,会被追问:「那你们知青呢?」我说:「我们是先进知青点,正常得很。」一般人都不信。现在想想,先进知青点反倒有点不正常,几个十八九岁的人,在深山,完全像一家人过日子。中间是堂屋,左右两间用两个布帘隔开,我和小任在一边,三个女生在另一边。有时有人出门或回家探亲,常有只留下一男一女各睡一边的时候。早起,各自从门帘里出来,共用一盆水洗脸,再商量今天吃甚么。看上去完全是小夫妻,但绝无生理上的夫妻关系。
我十八九岁那阵子,最浪漫的事可借此交代一二。穷山出美女,这村里最穷的一户是周家。老周是个二流子。老周媳妇是个谦卑的女人;个子有点高,脸上皱纹比得上皱纹纸,但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女。整天就看周家忙乎,拆墙改院门,因为他家的猪从来就没养大过,所以家穷。按当地的说法,猪死是院门开得不对。老周的大女儿二勤子是整个公社出了名的美女。我们三个女生中,有一个在县文工团拉手风琴,她每次回来都说:「整个文工团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二勤子的」。二勤子确实好看,要我说,这好看是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二勤子说话爱笑,又有点憨,从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干活又特麻利,后面拖一根齐腰的辫子,这算是她的一个装饰。一年四季,这姑娘都穿同一件衣服,杏黄底带碎花,天热了,把里面棉花取出来,就成了一件夹衣,内外衣一体。天冷了,再把棉花放回去。
二勤子家正对学校小操场。有一次有点晚了,我斜穿小操场回住处,有人在阴影处叫我「小徐」,村里人都这么称呼。我一看,是二勤子坐在她家院门围栏上,光着上身,两个乳房有点明显。我不知所措,随口应了声:「哎,二勤子」,保持合适的速度,从小操场穿了过去。第二天,二勤子见到我说:「我昨晚上把衣服给拆洗了,天暖了。」每逢这时节,她在等衣服晾干时,家里也有人,她在哪儿呆着都不方便。
后来知青纷纷回城了。一天二勤子来找我,说:「小徐,你帮我做一件事行不?你常去公社,下次去你能不能帮我把辫子拿到公社给卖了?我跟我爹说好了,我想把辫子剪了。」我说:「剪了可惜了。」她说:「我想剪了。」我说:「你怎么不让你哥帮你。」她说:「我不信他,我信你。」几天后,她就拿来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打开来给我看。我第二天正好要去公社办刊物,书包里装着大辫子,沉甸甸的,头发原来是一种很重的东西。我忘了这条辫子卖了多少钱,总之我把钱用包辫子的纸包好、带回村交给她。这点钱对她太重要了,是她唯一的个人副业。
男知青干一天记十分工,属壮劳力,干活儿一定要跟上队长,因为队长也记十分工。今年出工是要把明年的口粮钱挣出来。我最怕的活儿,是蹲在地里薅箍子,等于是让你蹲着走一天,真是铁钳火烧般的「锻炼」。农村的日子确实艰苦,但当时一点不觉得,就是奔这个来的。
我当时做得更过份,和别人比两样东西;一是看谁不抽菸,因为去之前都发誓:到农村不抽菸。最后,全公社一百多男知青中,只有我一个在插队期间一口菸都没抽过。二是看谁回家探亲间隔的时间长。我都是等着有全国美展或市美展才回京,经常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知青点,我有点满足这种对自己的约束力。只剩下我自己时,就不怎么做饭,把粮食拿到谁家去搭个伙。猪场在村口,从自留地过往的人,给我两片生菜叶就是菜了。有一天,羊倌赶着羊群经过,照样是呼啦啦的一阵尘土飞扬,我从中竟闻到浓烈的羊膻味儿,香的很!看来是馋得够呛了。我有时会找点辣椒放在嘴里,由于刺激分泌出口水来,挺过瘾的,这张嘴也是需要刺激的。
那一带的村子都藏在山窝里,据说当年日本人经过都没发现,可这里有些话和日语是一样的。后来我学过一阵日语,日语管车叫“Guluma”,收粮沟人也叫 “Guluma”(轱轳马),这类字还不少。我估摸是唐代的用法,传到日本,汉语后来变化了,而山里人不知道。这里的大姓是「郄」(que),字典里标音为xi,注为古姓。
这里偏僻,古风遗存。我第一次看到「黄金万两」,「招财进宝」写成一个字的形式,不是在民俗着作中,而是在书记家的柜子上,当时被震惊的程度,可不是能从书本上得到的。遇上红白喜事,老乡们的另一面——「观念」的部分,就会表现出来。办丧事,他们会用纸扎糊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完全是民间版的「第二人生」。老人翻出一些纸样,按照上面的怪字,描在白布上,做成帆。后来他们知道我会书法,又有墨汁,就让我来做。后来研究文字才知道,这叫「鬼画符」,是一种能与阴间沟通的文字。我在村里的重要性主要显示在;每当有人结婚,总是请我去布置洞房,不是因为我那时就会做装置,而是因为我家有父母、哥姐、弟妹,按传统说法叫「全人」。这种人铺被子,将来生的孩子多,男女双全。我在收粮沟接触到这些被归为「民俗学」的东西,有一股鬼气,附着在我身上,影响着日后的创作。
下面再说点和艺术有关的事。可以说,我最早的一次有效的艺术「理论」学习和艺术理想的建立,是在收粮沟对面山坡上完成的。山上有一片杏树,是村里的一点副业。看杏林容易得罪人,队里就把我派去。那年夏天这山坡成了我的天堂。首先,每天连一个杏都不吃——获得自我克制力的满足。再者是专心享受自然的变化。我每天带着画箱,带着书上山,可还没几天,就没甚么书好带了,有一天,只好拿了本《毛选》。毛的精彩篇章过去背过,熟到完全感觉不到内容的程度。
可那天在杏树下,读《毛选》的感动和收获,是我读书经验中少有的,至今记忆犹新。一段精彩的有关文艺的论述,是从一篇与艺术无关的文章中读到的: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是促进艺术发展和科学进步的方针,是促进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化繁荣的方针。艺术上不同的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科学上不同的学派可以自由争论。利用行政力量,强制推行一种风格,一种学派,禁止另一种风格,另一种学派,我们认为会有害于艺术和科学的发展。艺术和科学中的是非问题,应当通过艺术界科学界的自由讨论去解决,通过艺术和科学的实践去解决,而不应当采取简单的方法去解决。
今天重读,真不明白那天对这段话怎么那么有感觉,也许是由于这段话与当时文艺环境的反差。我的激动中混杂着觉悟与愤慨;毛主席把这种关系说得这么清楚、这么有道理,现在的美术工作者怎么搞的嘛!坐在杏树下,我看几句,想一会儿,环视群山,第一次感觉到艺术事业的胸襟、崇高和明亮的道理。那天的收获,被埋藏在一个业余画家的心里,并占据了一块很重要的位置。
北大在郊区,身边的人与美术圈没甚么关系,我很晚才通过母亲办公室同事的介绍,认识了油画家李宗津先生,这是我上美院之前求教过的、唯一的专业画家。李先生住北大燕南园厚墙深窗的老楼,他拿出过去的小幅油画写生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油画魅力。李先生觉得我能看进去,又拿出两张大些的画,有一张「北海写生」是我在出版物上看到过的。在他那里的时间,像是一个没有文革这回事的、单独的时空段,它与外面热闹的美术创作无关,是秘密的,只在那种古老教堂的地下室,只在牧师与小修士之间才有的。
在农村晚饭后,我常去老乡家画头像。画好了,把原作拍张照片送给他们。那批头像有点王式廓的风格,我手边有一本《王式廓素描选》。他善画农民肖像。由于范本与所画对象极为吻合,我的这批画画得不错。只是由于灯光昏暗(一盏灯挂在两屋之间),大部分画面都比较黑。
每次回京,我带着画去看李先生。有一次,他家小屋里挂着一张巨幅油画,顶天立地。原来这是他的代表作《飞夺泸定桥》,从历史博物馆取回来修改。他鼓励我多画肖像画。可那次回村后,上年纪的人都不让我画了。后来才知道,我回京这段时间,四爷死了,走前刚画过他,说是被画走了。反正全村人差不多都画遍了,我后来以画风景为主。
去李先生那里加起来不过三次,最后一次去,怎么敲门也没人应。后来问人才知道,李先生前几天自杀了。原来,他一直带着右派帽子。过去在中央美院,反右后被贬到电影学院舞美系。文革期间不让这类人画画,最近松动些,可以画画了,却又得了癌症。他受不了这种命运的捉弄,把那张代表作修改了一遍就自杀了。那时受苏联的影响,流行画色彩小风景。每次画我都会想到李先生的那几幅小油画;那些逆光的、湿露露的石阶,我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感觉。
当时有个说法「知识青年需要农村,农村需要知识青年。」如何发挥知识的作用,是需要动用智慧和知识的。知青中,有的早起去各家收粪便,做沼气实验;有的翻书,研制科学饲料。这很像报纸上先进知青的事迹,难怪,后来我们也成了先进知青。
我能干的就是出黑板报。村里上工集合处,有一块泥抹的小黑板,黑色退的差不多没了,我原先以为是山墙上补的块墙皮呢。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用墨刷了一遍,随便找了篇东西抄上去,重点是显示我的美工才能。完成后,煞是光彩夺目(当时还没抢眼球的说法),从老远的山上,就能看见这鲜亮的黑方块,周边更显贫瘠苍凉。后来,收粮沟一个知青出的黑板报,被人们「传颂」了好一阵。有一次我买粮回来,就听说:「北京有人来看咱村的黑板报了,说知青文艺宣传搞得好。」我后来跟公社的人打听,才知道来者是刘春华,他画了《毛主席去安源》,是当时的北京市文化局局长或副局长。
后来,黑板报发展成了一本叫《烂漫山花》的油印刊物。这本刊物是我们发动当地农民和知青搞文艺创作的结晶。我的角色还是美工,兼刻腊纸,文字内容没我的事,同学中笔杆子多的很。我的全部兴趣就在于「字体」——《人民日报》、《文汇报》这类大报的字体动向;社论与文艺版字体、字号的区别。我当时就有个野心,有朝一日,编一本《中国美术字汇编》。实际上,中国的字体使用,是有很强的政治含意的,文革期间更是如此。可我当时并没有这种认识,完全是做形式分类 ——宋体、老宋、仿宋、黑宋、扁宋、斜宋的收笔处是否挑起,还有挑起的角度、笔划疏密的安排,横竪粗细的比例。我当时的目标是用腊纸刻印技术,达到《解放军文艺》的水平。在一个小山沟里,几个年轻人,一手伸进裤裆揑虱子,一手刻腊纸,抄写那些高度形式主义的豪迈篇章。《烂漫山花》前后出过八期。创刊号一出来,就被送到「全国批林批孔可喜成果展览」中。现在,这本刊物,被视为我早期的作品,在西方美术馆中展出。不是因为「批林批孔」的成果,而是作为腊纸刻印技术的精美制作。
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段真正全神贯注的时期。我的这一时期被提前用掉了,用在这不问内容只管倾心制作的油印刊物上了。
后来我做了不少与文字有关的作品,有些人惊讶:「徐冰的书法功底这么好!」其实不然,只不过我对汉字的肩架结构有很多经验,那是文革练出来的。
美 院
说实话,当时我非要去插队,除了觉得投身到广阔天地挺浪漫,还有个私念,就是作为知青,将来上美院的可能性比留在城里街道工厂更大。上中央美院是我从小的梦想。
由于《烂漫山花》,县文化馆知道有个知青画得不错,就把我调去搞工农兵美术创作,这是我第一次和当时流行的创作群体沾边。我创作了一幅北京几个红卫兵去西藏的画,后来发在《北京日报》上,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
正是由于这幅画,上美院的一波三折开始了。为准备当年的全国美展,这幅画成了需要提高的重点。那时提倡专业与业余创作相结合,我被调到中国美术馆与专业作者一起改画。有一天在上厕所的路上,听人说到「美院招生」四个字,我一下子胆子变得大起来,走上前对那人说:「我能上美院吗?我是先进知青,我在这里改画。」意思是我已经画的不错了。此人是美院的吴小昌老师。他和我聊了几句,说:「徐冰,你还年轻,先好好在农村劳动。」我很失望,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办已经介绍了我的情况。当时几所重点艺术院校都属「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江青是校长。招生是学校先做各方调查,看哪儿有表现好又画的好的年轻人,再把名额分下去。从厕所回来的路上我就有预感:为了招我,美院肯定会把一个名额分到延庆县来招我。
那年招生开始了,北大、清华、医学院、外院的老师都到延庆招生,找我谈过话。我母亲打来电话叮嘱我,不管甚幺学校都要上,我却没听,一心等着美院来招我。我知道,如果学别的专业,这辈子当画家的理想就彻底破灭了。招生结束,别人都有了着落,而美院的人迟迟未到,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有一天,在路边草篷里避雨,有几个北京人说招生的事,我心里一激动,美院终于来了!细问才知道是电影学院招摄影专业的。看来美院是没戏了,学摄影多少沾点边,我把画给他们看,他们当场就定了,我的材料被送到县招办。正准备去电影学院,美院的人终于来了,双方磋商,还是把我让给了美院。后来北影孟老师对我说:「你已经画得很好了,电影学院不需要画得这幺好。」后来同队的小任顶了这个空缺,他后来成了国家第一御用摄影师,从邓、赵、胡、江、胡以来的国家领导人的重要活动,都是由他掌机拍摄。
好事多磨。由于山洪邮路断了,等我收到美院通知书,考试日期已过了好几天。收到通知书时我正在地里干活,连住处都没回,放下锄头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到出了山,搭上工宣队的车,直奔美院。我身穿红色跨栏背心,手握草帽,一副典型的知青形象。主管招生的军代表说:「还以为你们公社把你留下当中学美术老师了。考试都结束了,怎么办?你自己考吧。」他让我先写篇文章,我又累又急,哪儿还写得了文章?我说:「我先考创作吧,晚上回家我把文章写出来,明天带来。」他同意了。我自己关在一间教室「考试」,旁边教室老师们关于录取谁的讨论,都能听见。当时《毛选》五卷刚出版,我画了一个坐在坑头读《毛选》的知青,边上有盏小油灯,题目叫「心里明」之类的。晚上回到家实在太累了,我给笔杆子同学小陈打了电话,请他帮我写篇文章,明天早晨就要。老同学够意思,第二天一早,一篇整齐的稿子交到我手里。那天又在户外画了张色彩写生,考试就算结束了。和军代表告别时,我请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画。他把我带到一间教室,每位考生一个墙面,一看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画的那些王式廓风格的农民头像,外加几本《烂漫山花》,份量摆在那儿,我相信美院老师是懂行的。
我又回到收粮沟——这个古朴的、有泥土味的、浸透民间智慧与诙谐的地方、这个适合我生理节奏的生活之地。最后再「享受」一下辛苦,因为我知道我要走了,我开始珍惜在村里的每一天。半年过去了,仍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此期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文革结束了,高考恢复了。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么回事。校园有不少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是在校工农兵学员写的,是拒收这批新学员而重新招生的呼吁。我心里又凉了。
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却来了,我终于成了中央美院的学生,我将成为一名专业画家。我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扛着一大堆行李,力大无比。村里一大帮人送我到公路上。走前五爷专门找到我,说了好几遍:「小徐,你在咱村里是秀才,到那大地方,就有高人了,山外有山。」这太像俗套文学或电视剧的语言了,但我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想,我真的可以走了,收粮沟人已经把我当村里人了。
美院师生经过激烈争论,还是把我们这批人当做七七级新生接收了。我的大学同学与中学同学截然不同,过去个个家里都有问题,现在的同学「根正苗红」,我像是成功混入革命队伍的人。这些同学朴实平淡,人都不错,我们和谐向上。
当时是入学后才分专业。我填写志愿书,坚决要求学油画,不学版画和国画。理由是:国画不国际,版画大众不喜欢。其实院里早就定了,我被分到版画系。事实上,中国版画在艺术领域里是很强的。那时几位老先生还在世,李桦先生教我们木刻技法,上课时他常坐在我对面,我刻一刀他点一下头,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幸福。好像有气场,把两代人的节奏给接上了。
中国社会正万物复苏,而我把自己关在画室,在徐悲鸿学生的亲自指导下画欧洲石膏像,我已相当满足了。我比别人用功得多,对着石膏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新陈代谢似乎全停止了。别人都说我刻苦,但我觉得坐在画室比起蹲在地里薅箍子,根本不存在辛苦这回事。
美院一年级第二学期,最后一段素描课是长期作业,画大卫。美院恢复画西方石膏像和人体模特,是新时期艺术教育标志性的事件。画大卫对每个学生来说也是「标志性」的。两周的课结束了,接着是放寒假。我那个假期没回家,请过去学画的朋友过来一起画,也算是分享美院画室和往日情谊。
我寒假继续画同一张作业,是出于一个「学术」的考虑;我们讲写实,但在美院画了一阵子后,我发现很少有人真正达到了写「实」。即使是长期作业,结果呈现的不是被描绘的那个对象,而是这张纸本身。目标是完成的只是一张能够体现最帅的排线法和「分块面」技术的画面,早就忘了这张画的目的。我决定,把这张大卫无休止地画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甚么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对象,而不只是笔触。一个寒假下来,我看到了一个从纸上凸显出来的真实的大卫石膏像,额前那组着名的头发触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伸出新的「技术」问题——石膏结构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与这些老石膏表面脏的颜色之间关系的处理。(这些石膏自徐悲鸿从法国带回来,被各院校多次的翻制,看上去已经不是石膏了,表面的质感比真人还要丰富和微妙。)我在铅笔和纸仅有的关系之间,解决每一步遇到的问题,一毫米一毫米往前走。
快开学了,靳尚谊先生来察看教室,看到这张大卫,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走了,弄的我有点紧张。不久,美院传出这样的说法,靳先生说:「徐冰这张大卫是美院建院以来画的最好的」。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中国写实技术提高很快,大卫像有画得更好的。
这张作业解决的问题,顶得上我过去画的几百张素描。素描训练不是让你学会画像一个东西,而是通过这种训练,让你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素描——一根铅笔、一张纸,只是一种便捷的方式,而绝不是获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齐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两只辣椒看得那么有意思,这和他几十年的木工活是分不开的,这是他的「素描」训练。
我后来与世界各地不少美术馆合作,他们都把我视为一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与设计之间一厘米的误差,出现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重来的,这和画素描在分寸间的计较是一样的。
大卫的事情之后,学校开始考虑应该让徐冰转到油画系去,他造型的深入能力不画油画浪费了。可当教务处长向我暗示时,我竟然没听懂其用意,我说:「在版画系这个班,大家一起画画挺好,就这样吧。」既然我的专业思想已经稳定,他也就不再提起了。现在看来,没转成专业是我的命,否则我也许是杨飞云第二。
老美院在王府井,我不喜欢那儿的喧闹,去百货大楼转一圈,我就头痛。当时除了「素描问题」的寄托外,情感依然留在收粮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想那地方,每当想到村边那条土路、那个磨盘、那些草垛,心都会跳。这种对收粮沟的依恋,完全应该用在某个女孩子身上。我确实很晚才有第一个女朋友,有一次老师在讲评创作时说:「徐冰对农村的感情就是一种爱情,很好。」
我那时最有感觉的艺术家,是法国的米勒和中国的古元;都和农民有关。看他们的画,就像对某种土特产上了瘾一样。古元木刻中的农民简直就是收粮沟的老乡,透着骨子里的中国人的感觉。王式廊的农民「画」的好,但比起古元的,他的农民有点像在话剧中的。我那时就对艺术中「不可企及」的部分抱有认命的态度。有一种东西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就像郭兰英的嗓音中,有那么一种山西大姐的醋味,怎么能学呢。而她成为一代大师,只是因为比别人多了这么一点点。
这种对农村的「痴情」,也反映在我那时的木刻中。从第一次「木刻技法」课后,我刻了有一百多张掌心大小的木刻,我试图把所见过的中外木刻刀法都试一遍。没想到这些小品练习,成了我最早对艺术圈有影响的东西。这些小画平易真挚,现在有时回去翻看,会被自己当时那种单纯所感动(世事让人变得不单纯了,就搞现代艺术呗。)当时大家喜欢这些小画,也许是因为经过文革,太需要找回一点真实的情感。这些小画与「伤痕美术」不同,它们不控诉,而是珍惜过去了的生活中留下的,那些平淡美好的东西。这些小画给艺术圈的第一印象如此之深,致使后来不少人大惑不解,他怎幺会搞出《天书》来?一个本来很有希望的年轻人,误入歧途,可惜了。
古元追随毛《讲话》的文艺思想,我效仿古元,而「星星」的王克平已经在研究法国荒诞派的手法了,差哪儿去了。克平出手就相当高,把美院的人给震傻了。美院请他们几位来座谈。那时,他们是异数的,而我们是复数的;和大多数是一样的。我和「我们」确实是相当愚昧的,但愚昧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所有中国大陆人的共同经验。多数人的经验更具有普遍性和阐释性,是必须面对的,否则我们就甚么都没有了。
毛泽东的方法和文化,把整个民族带进一个史无前例的试验中,代价是巨大的,导致了一场灾难。每个人都成为试验的一个分子,这篇文字讲的、就是试验中一个分子的故事。发生过的都发生了,我们被折磨后就跑得远远的,或回头调侃一番,都于事无补。今天要做的事情是,在剩下的东西中,看看有多少是有用的。这有用的部分裹着一层让人反感甚至憎恶的东西,但必须穿过这层「憎恶」,找到一点有价值的内容。这就像对待看上去庸俗的美国文化,身负崇高艺术理想的人,必须忍受这种恶俗,穿透它,才能摸到这个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除个别先知先觉者外,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是那个年代的。从环境中,从父母和周围的人在这个环境中接人待物的分寸中,从毛的思想方法中,我们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这东西深藏且顽固,以至于后来的任何理论都要让它三分。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论的涌入、讨论、理解、吸收,对我来说,又只是一轮形式上的「在场」。思维中已被占领的部分,很难再被别的甚么东西挤走。在纽约有人问我:「你来自于这么保守的国家,怎么搞这么前卫的东西?」(大部分时间他们弄不懂你思维的来路)我说:「你们是波易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正在肯尼亚山实施我的《木、林、森》计划。这个计划,是一个将钱从富裕地区自动流到贫困地区;为种树之用的、自循环系统的试验。它的可能性根据在于:一、利用当今网络科技的拍卖、购物、转账、空中教学等系统的免费功能,达到最低成本消耗(请上 www.forestproject.net);二、所有与此项目运转有关的部分都获得利益;三、地区之间的经济落差(两美元在纽约只是一张地铁票,而在肯尼亚可种出十棵树)。这个项目最能说明我今天在做甚么,以及它们与我成长背景的关系。我的创作越来越不像标准的艺术,但我要求我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想法是准确、结实的,对人的思维是有啓发的,再加上一条:对社会是有益的。我知道,在我的创作中,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无法掩饰地总要暴露出来。随着年龄增大,没有精力再去掩饰属于你的真实的部分。是你的,假使你不喜欢,也没有办法,是你不得不走的方向。
我坐在非常殖民风格的花园旅馆里,但我的眼光却和其他旅游者不同,因为我与比肯尼亚人还穷的人群一起担心过、生活过。这使我对纳卢比街头像垃圾场般的日用品市场,马赛义人中世纪般的牧羊生活景象,不那么好奇和敏感,从而,使我可以越过这些绝好的艺术和绘画效果图景的诱惑,抓到与人群生存更有关系的部分。
从这个逻辑讲,可以说,这个《木.林.森》计划的理论和技术准备,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我说:艺术是宿命的,就是诚实的,所以它是值钱的。
2008年7月于肯尼亚纳卢比
断章
发布: 2009-4-17 07:26 | 作者: 北岛
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做过建筑工人、编辑和自由撰稿人。和朋友于七八年在北京创办文学杂志《今天》,一直担任主编至今。自八七年起,在欧美多所大学教书或任驻校作家,现在香港中文大学任讲座教授。其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获得多种国际文学奖及荣誉。近年出版的中文书包括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开锁》和散文随笔集《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和《青灯》等。

一九七○年春,我从河北蔚县工地回北京休假,与同班同学曹一凡、史康成相约去颐和园。那年春天来得早,阳光四溢,连影子都是半透明的。我们并肩骑车,拦住马路,三十二路公共汽车鸣长笛,轰然驶过,扬起一阵烟尘。
曹一凡是同学也是邻居。在「上山下乡运动」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志扎根北京的「老泡」。所谓「老泡」,指的是泡病号留在城里的人,为数不多但不可小看 ——除了有抵挡各种压力的坚韧神经外,还得深谙病理知识及造假技术。幸好有他们留守,几个月后我随工地迁到北京远郊,每逢工休泡在一起,读书写作听音乐,被邻居庞家大嫂称为「三剑客」。
北京近乎空城,颐和园更是人烟稀少。进正门,穿乐寿堂,玉兰花含苞欲放,木牌写着「折花者罚款五十元」。在排云殿码头租船,绕过石舫,向后湖划去。一路说笑。后湖更静,唱俄罗斯民歌,召来阵阵回声。我们收起桨,让船漂荡。
史康成站在船头,挺胸昂首朗诵:「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停顿片刻,他继续下去:「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
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为之一动,问作者是谁。郭路生,史康成说。朗读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除琅琅上口,跟我们没甚么关系,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最初喜爱是因为革命加声音,待革命衰退,只剩下声音了。在工地干活吼一嗓子:「人应该这样生,路应该这样行——」,师傅们议论:这帮小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而郭路生的诗如轻拨琴弦,一下触动了某根神经。
退船上岸,来到谐趣园,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游廊吹口琴,如醉如痴,专注自己的心事。我又想起刚才的诗句。郭路生是谁?我问。不知道,听说在山西杏花村插队,史康成耸耸肩说。
原来是我们中的一个,真不可思议。我的七十年代就是从那充满诗意的春日开始的。当时几乎人人写旧体诗,陈词滥调,而郭路生的诗别开生面,为我的生活打开一扇意外的窗户。

一九七一年九月下旬某日中午,差五分十二点,我照例赶到食堂内的广播站,劈啪打开各种开关,先奏《东方红》。唱片播放次数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镲也有残破之音。接近尾声,我调低乐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区东方红炼油厂工地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揑着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圆,参照的是中央台新闻联播的标准。读罢社论,再读工地通讯员报道,满篇错别字,语速时快时慢,像录音机快进或丢转,好在没人细听,众生喧哗——现在是午餐时间。十二点二十五分,另一播音员「阿驴」来接班。广播一点钟在《国际歌》声中结束。
在食堂窗口买好饭菜,我来到大幕后的舞台,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处。说是与工人师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几十号人睡大通铺,「同吃」就难了,除了话题,还有饭菜差异:知青工资低,可都是单身汉,专点两毛以上的甲级菜;而师傅拉家带口,只买五分一毛的丙级菜。
头天晚上,在食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就在这大幕前,由书记传达中央文件。传达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领导秘密碰头,跟政治局开会差不多;下一拨是党员干部,出门个个黑着脸;最后轮到我们工人阶级,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九月十三日,林副统帅乘飞机逃往苏联途中摔死了。
说到政治学习,「雷打不动」,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组为单位。干了一天活,先抢占有利地形,打盹养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论,还甚么都学,从《水浒》到《反杜林论》,这可难为大字不识的老师傅。而知青们来了精神,读了报纸读文件。那些专有名词在烟雾中沉浮。孟庆君师傅啐了唾沫开骂:杜林这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胆敢反对毛主席,先毙了再说。班长刘和荣一听乐了:小孟,学了半天你都没闹明白,人家如今在德国当教授,连恩格斯都管不了。插科打诨,政治学习成了娱乐。副班长周增尔(外号「比鷄多耳」)干咳一声,宣布散会。政治学习至少有一条好处:普及了国际地理知识——前天地拉那,昨天金边,如今又是哪儿?对了,温都尔汗。
我端饭盆来到幕后,席地而坐。林副统帅的幽灵引导午餐话题,七嘴八舌,包括逃亡路线等假设。我开口说话,单蹦的词汇成语流,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我说到革命与权力的悖论,说到马克思的「怀疑一切」,说到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出路....直到安智胜用胳膊肘捅我,这才看到众人眼中的惶惑,他们纷纷起身告辞。转眼间后台空了,就剩下我俩。安智胜原是十三中的,跟我在同班组干活,志趣相投,都长着反骨。那年头,友情往往取决于政治上的信任程度。我们默默穿过大幕,下阶梯,到水池边涮碗。
回工棚取铁锹的路上,我仍沉浸在自由表达的激动中,再次被文革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所困扰:中国向何处去?我们以往读书争论,有过怀疑有过动摇,但从未有过这种危机感——如临深渊,无路可退。彻夜未眠,如大梦初醒——中国向何处去?或许更重要的是,我向何处去?
阿开(我在工地的外号),安智胜打破沉默说。你得多个心眼儿。别那么实诚,刚才那番话要是有人汇报,就完蛋了。
我试图回想刚才说过的话,却无法集中思想。时代,一个多么重的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我们曾在这时代的巅峰。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们突然成了时代的孤儿。就在那一刻,我听见来自内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一九七三年一个春夜,我和史保嘉来到永定门火车站,同行的有原清华附中的宋海泉。此行目的地是白洋淀邸庄,探望在那儿插队的赵京兴和陶洛诵。赵京兴是我在北京四中的同学,低我一级;陶洛诵是史保嘉师大女附中的同学。一九六九年,赵京兴因写哲学书稿被打成「反革命」,与女友陶洛诵一起锒铛入狱,半年前先后获释。
为筹措路费,我把手表送委托行卖了——好像我们去时间以外旅行。等车时,在一家小饭馆吃宵夜,有道菜很有诗意,叫「桂花里脊」。保嘉和宋海泉聊天,我伏桌昏睡。汽笛声声。
我们搭乘的是零点开出的慢车,吱嘎摇晃,几乎每个小站都停。凌晨到保定,乘长途车抵安新县城,与宋海泉分手,再搭渔船,中午到邸庄。那是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四面环水,村北头一排砖房是知青宿舍,他们住尽头两间,门前有块自留地,种瓜种豆。
陶洛诵尖叫着,和保嘉又搂又抱。赵京兴矜持笑着,眼睛眯缝,在黑框眼镜后闪光。从老乡那儿买来猪肉鷄蛋,一起生火做饭,香气四溢。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举杯。百感交集——重逢的喜悦,劫后的庆幸,青春的迷惘,以及对晦暗时局的担忧。短波收音29机播放外国古典音乐,飘忽不定,夹杂着怪怪的中文福音布道。在中国北方的水域,四个年轻人,一盏孤灯,从国家到监狱,从哲学到诗歌,一直聊到破晓时分。
白洋淀的广阔空间,似乎就是为展示时间的流动——四季更迭,铺陈特有的颜色。不少北京知青到这儿落户,寻找自由与安宁。其实白洋淀非避乱世之地。一九六八年年底,我和同学来搞教育调查,正赶上武斗,被围在县城招待所多日,枪林弹雨。在造反派威逼下,我们硬着头皮参加武斗死难者的追悼会。
当年学校组织批判赵京兴,流传着陶洛诵的情书中的一句话:「少女面前站着十八岁的哲学家...」让我们惊羡不已。赵京兴内向,话不多,意志坚定。陶洛诵正好相反,她天性活泼,口无遮拦,永远是聚会的中心。在邸庄三天,我们常棹船出游。日落时分,湖水被层层染红,直到暮色四起,皓月当空。
一天下午,我和赵京兴单独在一起,他随手翻开《战争与和平》第四卷开篇,想听听我的看法。那是作者关于战败后彼得堡生活的议论,有这样一段话(就我记忆所及):「但是安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现实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还是老样子,透过这种生活方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意识到俄国老百姓处境的危险与困难...」
见我一脸茫然,他说:在托尔斯泰看来,历史不仅仅是关于王公贵族的记载。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被历史忽略的最重要的部分。
你说的也是中国当下的历史吗?我问。
历史和权力意志有关,在历史书写中,文人的痛苦往往被夸大了。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平民百姓呢?看看我们周围的农民吧,他们生老病死,都与文字的历史无关。他说。
离开邸庄,我们到大淀头去看望芒克。芒克在小学当体育老师。进村跟孩子一打听,全都认识,前簇后拥把我们带到小学校。芒克刚跟学生打完篮球,汗津津的,把我们带到他的住处。
小屋低矮昏暗,但干净利索,炕边小桌上放着硬皮笔记本,那是他的诗稿。
芒克解缆摇橹,身轻如燕,背后是摇荡的天空。刚解冻不久,风中略带寒意。是芒克把白洋淀,把田野和天空带进诗歌:「那冷酷而伟大的想像/是你在改造着我们生活的荒凉。」一九七三年是芒克诗歌的高峰期。他为自己二十三岁生日写下献辞:「年轻、漂亮、会思想。」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下旬某个清晨,我写完中篇小说《波动》最后一句,长舒了口气。隔壁师傅们正漱口撒尿打招呼,叮当敲着饭盆去食堂。我拉开暗室窗帘,一缕稀薄的阳光漏进来,落在桌面,又折射到天花板上。
一个多月前,工地宣传组孟干事找我,要我脱产为工地搞摄影宣传展,我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尖叫:天助我也。我正为构思中的中篇小说发愁。首先是几十号人睡通铺,等大家入睡才开始读书写作,打开自制台灯——泡沫砖灯座,草帽灯罩,再蒙上工作服。再有,为了多挣几块钱,师傅们特别喜欢加班,半夜回宿舍累得贼死,把读书写作的精力都耗尽了。
说来这还是我那「爱好者」牌捷克相机带来的好运:给师傅们拍全家福标准像遗照,外加免费洗照片,名声在外。我一边跟孟干事讨价还价,一边盘算小说布局:首先嘛,要专门建一间暗室,用黑红双层布料做窗帘,从门内安插销——道理很简单,胶片相纸极度敏感,有人误入,革命成果将毁于一旦。孟干事连连点头称是。
暗室建成了,与一排集体宿舍的木板房毗邻,两米见方,一床一桌一椅,但独门独户。搬进去,拉上窗帘,倒插门,环顾左右。我掐掐大腿,这一切是真的:我成了世界上最小王国的国王。
由于整天拉着窗帘,无昼夜之分,除了外出拍照,我把自己关在暗室里。在稿纸周围,是我设计并请师傅制作的放大机,以及盛各种药液的盆盆罐罐,我从黑暗中冲洗照片也冲洗小说,像炼金术士。工地头头脑脑视察,必恭候之,待收拾停当开门,他们对现代技术啧啧称奇。我再拍标准照「贿赂」他们,用布纹纸修版外加虚光轮廓,个个光鲜得像苹果鸭梨,乐不可支。
原十三中的架子工王新华,那几天在附近干活,常来串门。他知道我正写小说,我索性把部分章节给他看。他不仅跟上我写作的速度,还出谋划策,甚至干预原创。他认为女主人公萧凌的名字不好,有消蚀灵魂的意思,必须更换。
这暗室好像是专为《波动》设计的,有着舞台布景的封闭结构、多声部的独白形式和晦暗的叙述语调。在晨光中完成初稿的那一刻,我疲惫不堪,却处于高度亢奋状态。
把手稿装订成册,首先想到的是赵一凡。自一九七一年相识起,我们成了至交。他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自幼伤残瘫痪,而那大脑袋装满奇思异想。他和家人同住大杂院,在后院角落,他另有一间自己的小屋。
待我在他书桌旁坐定,从书包掏出手稿。一凡惊异地扬起眉毛,用尖细的嗓音问:完成了?我点点头。他用两只大手翻着稿纸,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满意地抿嘴笑了。
你把手稿就放在我这儿。见我面有难色,他接着说,你知道,我的公开身份是街道团支部书记,这里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想想也是,我把手稿留下。可回到家怎么都不踏实,特别是他那过于自信的口气,更让我不安。第三天下了班,我赶到他家,藉口修改,非要取走手稿。一凡眯着眼直视我,大脑门上沁出汗珠,摊开双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九七五年二月初,刚下过一场雪,道路泥泞。我骑车沿朝内大街往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大楼东侧南拐,到前拐棒胡同十一号下车。前院坑洼处,自行车挡底板照例哐啷一响。穿过一条长夹道,来到僻静后院,蓦然抬头,门上交叉贴着封条,上有北京公安局红色公章。突然间冒出四五个居委会老头老太太,围住我,如章鱼般抓住自行车。他们盘问我的姓名和单位,和赵一凡的关系。我信口胡编,趁他们稍一松懈,突破重围,翻身跳上自行车跑了。
回家惊魂未定。人遇危难,总是先抱侥幸心理,但一想到多年通信和他收藏的手稿,心里反倒踏实了。让我犯怵的倒是躲在角落的苏制翻拍机(必是当时最先进的复制技术),如果《波动》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里,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关上十年八年。我仔细计算翻拍所需的时间:手稿在他家放了两夜,按其过人精力及操作技术,应绰绰有余。但心存侥幸的是,既然手稿归他保管,又何必着急呢?
出事第二天,工地宣传组解除我「首席摄影师」职位,逐出暗室,回原班组监督劳动。摄影宣传展无疾而终。孟干事宣布决定时,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一丝冷笑,似乎总算解开暗室之谜。
我灰头土脸,卷铺盖搬回铁工班宿舍。陈泉问我出甚么事了。他是来自农村的扳金工,是我的铁哥儿们。可很难说清来龙去脉。陈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好这个——读呀写呀,可这都啥年头啦?别往枪口上撞。我嫌烦,往外挥挥手,他哼着黄色小调走出门。
我每天继续打铁。在铁砧上,阎师傅的小锤叮当指引,而我的十四磅大锤忽快忽慢,落点不准。他心里准在纳闷,但不闻不问。保卫组的人整天在铁工班转悠,跟师傅搭话拉家常,偏不理我。
下了班,我忙于转移书信手稿,跟朋友告别,做好入狱准备。我去找彭刚,他是地下先锋画家,家住北京火车站附近。听说我的处境,二话没说,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块钱,到新侨饭店西餐厅,为我临别壮行。他小我六七岁,已有两次被关押的经验。席间他分析案情,教我如何对付审讯。皮肉之苦不算甚么,他说,关键一条,绝对不能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新侨饭店门口分手,风乍起,漫天沙石。他拍拍我肩膀,叹了口气,黯然走开。
那年我二十六岁,头一次知道恐惧的滋味:它无所不在,浅则触及肌肤——不寒而栗;深可进入骨髓——隐隐作痛。那是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甚至盼着结局的到来,无论好坏。夜里辗转反侧,即使入睡,也会被经过的汽车惊醒,倾听是否停在楼下。车灯反光在天花板旋转,悄然消失,而我眼睁睁到天亮。
几个月后,危险似乎过去了。危险意识是动物本能,不可言传,但毕竟有迹可寻:保卫组的人出现频率少了,见面偶尔也打招呼;政局有松动迹象:电影院上映罗马尼亚电影;女孩们穿戴发生微妙变化,从制服领口露出鲜艶的内衣。
我决定动手修改《波动》。首先是对初稿不满,不甘心处于未完成状态。再说受过惊吓,胆儿反倒大起来。在家写作,父母跟着担惊受怕,唠叨个没完。我跟黄锐诉苦,他说他大妹黄玲家住十三陵公社,正好有间空房。
我走后门开了一周病假,扛着折叠床,乘长途车来到远郊的昌平县城。黄昏时分,按地址找到一个大杂院,跟门口的男孩打听。他刚好认识黄玲,为我领路,穿过晾晒衣服被单的迷宫,直抵深处。黄玲和新婚的丈夫刚下班,招呼我一起吃晚饭。隔几户人家,他们另有一间小屋,仅一桌一椅,角落堆放着纸箱。支好折叠床,我不禁美滋滋的:天高皇帝远,总算找到「世外桃源」。
没有窗帘,很早就被阳光吵醒。在桌上摊开稿纸,我翻开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的电影剧本《卡萨布兰卡》。这本小书借来多日,爱不释手,对我的修改极有参考价值,特别是对话,那是小说中最难的部分。
我刚写下一行,有人敲门,几个居委会模样的人隔窗张望。我把稿纸和书倒扣过来,开门,用肩膀挡住他们的视线。领头的中年女人干巴巴说:「我们来查卫生。」无奈,只好让开。她们在屋里转了一圈,东摸摸西动动,最后把目光落在倒扣的稿纸上。那女人问我来这儿干甚么,答曰养病,顺便读读书。她抚摸稿纸一角,犹豫片刻,还是没翻过来。问不出所以然,她们只好悻悻走了。
刚要写第二行,昨晚领路的男孩轻敲玻璃窗。他进屋神色慌张,悄悄告诉我:刚才,我听她们说,说你一定在写黄色小说。他们正去派出所报告。你快走吧。我很感动,摸摸他的头说:我是来养病的,没事儿。还得谢谢你了,你真好!他脸红了。给黄玲留下字条。五分钟后,我扛着折叠床穿过院子,仓皇逃窜。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去世。死讯投下巨大的阴影,小道消息满天飞,从报上排名顺序和字里行间,人们解读背后的含义。自三月底起,大小花圈随人流涌入广场,置放在纪念碑四周,堆积如山。松墙扎满白色纸花。
我每天下了班,乘地铁从始发站苹果园出发,直奔天安门广场。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浑身直起鷄皮疙瘩。看到那些张贴的诗词,我一度产生冲动,想把自己的诗也贴出来,却感到格格不入。
四月四日清明节正好是星期天,悼念活动达到高潮。那天上午,我从家乘十四路公共汽车到六部口,随着人流沿长安街一路往东,抵达广场。混迹在人群中,有一种隐身与匿名的快感,与他人分享温暖的快感,以集体之名逃避个人选择的快感。我想起列宁的话:「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在花圈白花的伪装下,广场有一种神秘的节日气氛。我东转转西看看。有人站在高处演讲,大家鼓掌欢呼,然后共谋一般,掩护他们消失在人海中。
我回家吃完晚饭,又赶回天安门广场。趁着夜色,人们胆子越来越大。晚九点左右,我转悠到纪念碑东南角,在层层紧箍的人群中,突然听到有人高声朗读一篇檄文:「...江青扭转批林批孔运动的大方向,企图把斗争的矛头对准敬爱的周总理....」他读一句停顿一下,再由周围几个人同声重复,从里到外涟漪般扩散出来。公开点名「江青」,比含沙射影的诗词走得更远了,让我激动得发抖,不能自己。在苍茫暮色中,我坚信,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快要到来了。
四月五日星期一,我上班时心神不宁,下班回家见到曹一凡,才知道事态的发展:当天下午,愤怒的人群不仅冲击人大会堂,还推翻汽车、火烧广场工人指挥部小楼。当晚,镇压的消息,通过各种非官方渠道传播,据说用棍棒打死无数人,广场血流成河。
第二天一早,史康成骑车来找曹一凡和我,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却平静地说,他是来道别的,把女朋友托付给我们。他决定独自去天安门广场静坐,以示抗议。那等于去找死。可在那关头,谁也无权劝阻他。他走后,我深感内疚:为甚么不与他共赴国难?我承认自己内心的怯懦,为此羞惭,但也找到自我辩护的理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必须写下更多的诗,并尽早完成《波动》的修改。
由于戒严,史康成根本无法进入广场,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回到人间,回到女朋友和我们身边。两个月后,我改好《波动》第二稿。

一九七六年八月上旬某天下午,在同班同学徐金波陪伴下,我去新街口文具店买来厚厚的精装笔记本和小楷毛笔,回家找出刮胡刀片。打开笔记本扉页,在徐金波指导下,我右手握刀片,迟疑片刻,在左手中指划了一刀。尖利的疼痛。由于伤口不深,仅沁出几滴血珠,我咬牙再深划一刀,血涌出来,聚集在掌心。我放下刀片,用毛笔蘸着血在扉页上写下:「珊珊,我亲爱的妹妹」,泪水夺眶而出。
大约十天前,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傍晚,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她已调回人民银行总行医务室上班,父亲仍留在昌平的人大政协干校劳动,当工人的弟弟在山上植树造林,他们每周末回家。
那天晚饭后来了个客人,叫姜慧,她娇小可爱,丈夫是高干子弟。她写了一部长篇政治小说,涉及文革中党内权力斗争,江青是主人公之一。说实话,那小说写得很粗糙,但话题敏感,正在地下秘密流传。
九点半左右,姜慧起身告辞。我陪她下楼,到大院门口,看门的张大爷从传达室出来,说你们家长途电话。姜慧陪我进了传达室。拿起听筒,先是刺耳的电流声,电话接线员彼此呼叫。原来是湖北襄樊南障县的长途,是珊珊所在的工厂打来的。终于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姓李,也是人民银行总行的子弟。他的声音忽近忽远,断断续续:珊珊,她、她.....今天下午....在河里游泳.....失踪了,你们别急,全厂的人都在寻找....你们还是派人来一趟吧.....
我紧握听筒,听到的是自己血液的轰响。传达室的灯在摇晃。姜慧关切的目光和遥远的声音。我不知所措,紧紧抓住她的手嗫嚅着,待冷静下来,示意她先走。
回家脸色苍白,母亲问我出了甚么事,我搪塞过去。骑车到电报大楼,给父亲和弟弟分别打电话。跟父亲只说珊珊生病了,让他明早回家。跟弟弟通话,我说「珊珊被淹了」,避开「死」这个字眼。
再回到家母亲已躺下,她在黑暗中突然发问:到底出了甚么事?我说没事,让她先睡。我在外屋饭桌前枯坐,脑海一片空白。我们兄妹感情最深,但近来因自身困扰,我很少给她回信。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山摇地动,墙上镜框纷纷落地,家具嘎嘎作响。从外面传来房屋倒塌的轰响和呼救声。我首先想到的是世界末日,心中竟有一丝快意。邻居呼喊,才知道是大地震。我搀扶着母亲,和人们一起涌到楼下。大院满是惊慌失措的人,衣衫不整。听说地震的中心在唐山一带。
父亲和弟弟上午赶回,亲朋好友也闻讯而来,相聚在乱哄哄的大院中。这时收到珊珊的来信,是三天前写的。她在信中说一切都好,就是今年夏天特别热,要我们多保重。
大家最后商定,先瞒着母亲,由表姐夫陪同我和父亲去襄樊。我和父亲一起上楼取旅行用品。他在前面,驼着背,几乎是爬行,我紧跟在后,跌跌撞撞,真想与争吵多年的父亲和解,抱着他大哭一场。
由于地震,去襄樊的一路交通壅塞混乱,车厢拥挤不堪。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事故原委:七月二十七日下午,珊珊带几个女孩去蛮河游泳。那天上游水库泄洪,水流湍急,一对小姐妹被卷走了,妹妹消失在漩涡中。珊珊一把抓住姐姐,带她游向岸边,用全身力气把她托上岸,由于体力不支,她自己被急流卷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找到尸体。她就这样献出自己的生命,年仅二十三岁。
在堆满冰块的空房间,我握住她那有颗黑痣的左手,失声痛哭。第二天火化时,我把她二十岁生日时写的献诗放进棺木。我终日如游魂飘荡,从宿舍到办公室,从她出没的小路到出事地点。我把一把把野菊花抛进河中。
在她的日记本上,我找到她写下的一行诗:「蓝天中一条小路。」是啊,自由与死亡同在,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回家路上,我时时感到轮下的诱惑。但我知道,除了照顾父母,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为了珊珊也为了我自己。我承担着两个生命的意志。
掌中的血快用尽了,徐金波帮我挤压伤口,让更多的血流出来。我在纪念册的扉页上写道:珊珊,我亲爱的妹妹,我将追随你那自由的灵魂,为了人的尊严,为了一个值得献身的目标,我要和你一样勇敢,决不回头....(大意)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我和严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计委大院,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复兴医院护士长。严力住在附近,常来常往。我们正抽菸聊天,芒克的母亲进屋说,下午四点有重要广播。
那是多事之秋。一月八日周恩来去世,三月八日吉林陨石雨,四月五日天安门事件,七月六日朱德去世,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还能再有甚么大事?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谁也没点破。
下午四时,从家家户户的窗口传出哀乐,接着是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今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三岁.....」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芒克顺手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到厨房取来三个酒盅。斟满,三人默默干杯,再斟满,我们的笑容变得舒展,好像跨越了令人尴尬的瞬间。「这回有戏了,」芒克低声说。
回家的路上,一扇扇窗户亮了。我骑得很慢,并不急于回家。高音喇叭和收音机相呼应,哀乐与悼词在空中回荡。有人在哭。北京初秋燥热,有一股烧树叶的味道。并行骑车的人有的已戴上黑纱,表情麻木,很难猜透他们在想甚么。
第二天早上,各单位和街道居委会搭建灵堂,组织追悼会,出门必戴黑纱。我正为珊珊服丧,这倒不难。再说我长期泡病号,很少出门,在家重读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
九月十八日下午,在天安门举行官方追悼会,电视台电台现场直播。我们全楼仅我家有一台九吋黑白电视,成了文化中心。午饭后,楼下贺妈妈(曹一凡的母亲)和李大夫等老邻居陆续落座,一边安慰痛不欲生的母亲,一边等着看电视直播。我避开她们,独自退到窗口,在离电视机最远的地方坐下。那一刻,我有候鸟般精确的方位感:我背后正南约五公里是电报大楼,再沿长安街向东约三公里即天安门广场。
从电视镜头看去,天安门广场一片肃杀,悼念的人们由黑白两色组成,国家领导人一字排开,表情呆滞,但想必各怀鬼胎。下午三时,由华国锋主持追悼会。他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宣布:「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8943.」我母亲和老邻居们慌忙站起来。我迟疑了一下,身不由己也站起来,低下头。我到底为谁起立默哀?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随过的人,为了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珊珊,还是为了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北京下了场少见的大雪,几乎所有细节都被白色覆盖了。在三里屯使馆区北头有条小河,叫亮马河,过了小木桥,是一无名小村,再沿弯曲的小路上坡,拐进一农家小院,西房即陆焕兴的家。他是北京汽车厂分厂的技术员。妻子叫申丽灵,歌声就像她名字一样甜美。文革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东老家,多年来一直上访,如今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地处城乡之间的两不管地区(现称城乡结合部),这里成了严密统治的盲点。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们几乎每周都来这里聚会,喝酒唱歌,谈天说地。每个月底,大家纷纷赶来换「月票」,陆焕兴是此中高手,从未出过差错。
这里成了《今天》的诞生地。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张鹏志、孙俊世、陈家明、芒克、黄锐和我陆续到齐,加上陆焕兴一共七个。直到开工前最后一分钟,黄锐终于找来一台油印机,又旧又破,显然经过文革的洗礼。油印机是国家统一控制的设备,能找到已算很幸运了。大家立即动手干活——刻蜡版,印刷、摺页,忙得团团转。
那是转变之年。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中共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刊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成为政治松动的重要信号。
上访者云集北京,有数十万人,他们开始在西单的灰色砖墙张贴大小字报,从个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诉求。十月十七日,贵州诗人黄翔带人在北京王府井张贴诗作,包括横幅标语「拆毁长城,疏通运河」,「对毛泽东要三七开」。十一月十四日,中共北京市委为一九七六年「四五事件」平反。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第三次会议。十二月初,邓小平通过加拿大《环球报》记者,向人们传递一个重要口信「民主墙是个好东西。」
一九七八年九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黄锐家的小院吃过晚饭,围着大杨树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说到局势的变化,格外兴奋。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我提议说。芒克和黄锐齐声响应。在沉沉暮色中,我们的脸骤然被酒精照亮。
我们三天两头开会,商量办刊方针,编写稿件,筹集印刷设备和纸张。纸张不成问题。芒克是造纸厂工人,黄锐在工厂宣传科打杂,每天下班用大衣书包「顺」出来。张鹏志在院里盖了间小窝棚,成了开编辑会的去处。我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张鹏志不停播放那几张旧唱片,特别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旋律激荡着我们的心。
从十二月二十日起,我们干了三天两夜。拉上窗口小布帘,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家从早到晚连轴转,谁累了就倒头睡一会儿。陆焕兴为大家做饭,一天三顿炸酱麪。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沿小河边一字排开拉屎,眺望对岸使馆区的灯火。河上的脏冰反射着乌光。亮马河如同界河,把我们和另一个世界分开。
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干到晚上十点半终于完工,地上床上堆满纸页,散发着强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酱麪,倒了胃口,大家决定下馆子好好庆祝一下。骑车来到东四十条的饭馆(全城少有的几家夜间饭馆之一),围小桌坐定,除了饭菜,还要了瓶二锅头,大家为《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
我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计划。首先要把《今天》贴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门(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机构(社会科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和《诗刊》)和公共空间(天安门、西单民主墙),还有高等院校(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等)。确定好张贴路线,接着讨论由谁去张贴。陆焕兴、芒克和我——三个工人两个单身,我们自告奋勇,决定第二天上午出发。
从夜间饭馆出来,大家微醺。告别时难免有些冲动,互相拥抱时有人落了泪,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时才能欢聚一堂。你们真他妈没出息,掉甚么眼泪?陆焕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咧咧的。
骑车回家路上,跟朋友一个个分手。我骑得摇摇晃晃,不成直线,加上马路上结冰,险些摔倒。街上空无一人。繁星,树影,路灯的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我想起头一次听到的郭路生的诗句,眼中充满泪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
二○○八年十月
幸亏年轻
发布: 2009-4-17 07:21 | 作者: 陈丹青
──回想七十年代
一九五三年生于上海。七○年至七八年辗转赣南苏北农村落户,期间自习绘画。七八年入中央美术学院,八○年毕业。八二年至九九年定居纽约,自由职业。二○○○ 年至○六年任教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现居北京,自由职业。作品《西藏组画》等,业余写作,出版《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等。
一九七六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区「美术摄影办公室」——文革期间各省唯一的美术机构——借去画画,同行者另有南京艺术学院老师陈德曦和王孟奇。九月一日到拉萨,我们落宿幸福东路十二号二楼,短暂的高原适应后,天天散在街头画速写。
九月九日午后,我们正收拾画具,负责安排活动的「美影办」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并不看着我们,说:「这样子,下午不出去了。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旋即离开。
我们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静。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一九七六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年。元月周恩来殁,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准确,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萨阳光猛烈,我记得屋里的静,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那一瞬间,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这样描写阿卡谛维奇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猝死,我先拆看了,递给父亲时,也曾忽然发笑,其时十四岁 ——一九七六年我满二十三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九月九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虽则理由大异,但何其危险:笑是可怕的证据,门虽关着,三个彼此信赖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说甚么?说甚么都不宜。
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四点钟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几天后,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万人默哀,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就是: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的这一天,等很久了。
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十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这万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忧患、大解脱,或者,仅只因为恐惧,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我确知人民哀伤,我同样确信,那时,许多人,包括中南海诸公,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甚么剧情.....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怎么办?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眼中还是没有泪,怎么办,我绝非无动于衷,但此刻必须痛哭!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忽然想起「美影办」资料中一幅老照片,是当纳粹占领巴黎,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老泪溢出.....一阵眼热,下腭趁势抽搐,几秒钟后,我成功地哭起来。
演员。罗拔.狄.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警长已被击杀。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狄.尼罗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时继续痛哭。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说,每当在《茶馆》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
他就心中默念:「没演砸、没演砸」。我岂是演员,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不是假装,当然,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泽东。
这篇文字被指定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九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实,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之后,在中国,「七十年代」已告终结。此后数年,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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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实难。记忆是内心的「视像」,封存无为;回想,则近于「思考」,不安份,试图有为了;一旦转成文字,被人读,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近年读过的最平实的回忆文字竟是上下卷《吴法宪回忆录》,一五一十,充满细节——那不是在回忆,而是如获罪的共产党人,「老实交代」——譬如他被逮捕的场景若不写出,谁能想像呢:先是他与黄、李、丘几位被带进人民大会堂,一排藤椅,每把藤椅后站一位「彪形大汉」,不久周恩来、叶剑英等老总鱼贯进入,宣布停止各人职务:「给你们每人找了一个地方,好好反省。」此下吴法宪写道:
周恩来又对我说「你把空军搞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出问题啊,会给出路的。」我明白周恩来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自杀.....周恩来说:「你去吧」,然后周恩来、叶剑英、李德生三人和我紧紧握手,让杨俊生把我带了下去。
这一幕哪像是现代政治?帮派才如此处理人事,地点在国家殿堂:「紧紧握手」!然后吴法宪开始了不断变更地点的漫长囚禁。
党政人物的回忆,千般机密,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一九七一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党政首脑。众人凑近细看,一声不响,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毛总会死的,可谁曾想林彪谋乱,且是这种死法。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
我是依赖「观看」的动物。倘若不给我「看见」,记忆失去依凭。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四五」、「六四」全在这里发生,但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脚、村口,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中国》(ChungKuo– Cina,1972)。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二○○四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屈。我也现在明白,为甚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纪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一九六六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决绝和庞大阴谋,决定挥霍亿万人性,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摊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水。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我总会闪过一念:他还要活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戴高乐、尼克松、铁托、金日成.....布托死于绞刑,齐奥赛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柯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那年,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捉起马柯斯夫人的手,俯嘴亲吻。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蓄长发,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虽然他是亚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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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因为件数少,终年穿着,洗到发白。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穷汉、乞丐,一身中山装,辗转尘埃,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破旧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海外华侨最是记得一九七二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一律黑色中山装:「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近年,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僱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风中,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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