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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港版)

李陀(近代)
七十年代,历史夹缝中的青春
早报:你和北岛怎么想到编这么一本怀旧性质的书?
李陀:《八十年代访谈录》出版后,看到很多人对过去的事还有兴趣,我们觉得那就不妨继续做下去。而这本书缘起于1990年代《今天》杂志上的专栏“今天旧话”,《七十年代》中的一些作者比如阿城他们在这个专栏上写文章回顾了他们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文章写得非常好,专栏坚持了几年后停了。我和北岛都觉得很可惜,所以这本书严格来说是?“今天旧话”的一个继续。
早报:你们怎么看1970年代?
李陀:(七十年代)那段生活非常特殊,我认为那是一个历史的夹缝,之前的六十年代“文革”,后面的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这两个年代都很激荡。七十年代夹在两者中间,看起来既没有六十年代重要,也没有八十年代重要,它好像是一个过渡期。但恰恰有一代人在这个时期中完成了他们青少年成长过程,这10年让他们区别于其他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我们觉得七十年代中成长起的一代人,他们的青春在特殊年代里的成长经验非常有意思,既对他们个人有意思,对我们认识过去几十年也非常有意思,是一个很好的角度。
李零:因为年龄的缘故,我们恰好目睹了共产主义从高潮到低潮的历史巨变。30年河东、30年河西对比很强烈。这个转折点就是七十年代。
我说过一句话,八十年代开花,九十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七十年代,这句话在三联版印在腰封上。我说这话是强调七十年代是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离现在很近,但比我们小的人感觉可能不一样,他们是以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为起点,他们已经很难想象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是什么气氛。那个时候左翼还是如日中天,自由民主的大旗还在左翼手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欧也有动荡,但共产主义还处于上升期,而八十年代之后,潮起潮落他们看到的只是潮落。
1968年8月15日我去内蒙插队,那一年中苏边境冲突不断,1969年3月在珍宝岛中苏就打起来了,那是一场很小的战斗,但不是小事,意味着世界格局的变化。作为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我爸爸是“黑帮”下了干校,我大姐是总参,把总参的地方腾出来去了青海,我、我二姐、我妹妹都是中学生,到内蒙插队,这是一种大疏散,所有人都被疏散了。毛泽东考虑的头等大事还是打仗,当时就在讨论,中国是跟苏联打还是跟美国打?台湾会不会凑热闹?改革开放大家老是说以前中国为什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实际上中国是被人家围起来了,解围是一个大事。改革开放的前提就是中苏交恶,中美接近。没有中苏交恶,就没有中美接近,没有中美接近就没有改革开放,这是一环扣一环的事。这些世界性的大事转折点在哪?就在1968到1971年之间,七十年代既是中国解围的开始,也是“文革”解体的开始。世界性的左翼退潮已经悄然降临。
造就特殊知识分子群体
早报:不同的人对七十年代和这本书的阅读感受是迥异的,特别是对1970年后才出生的年轻人来说。
李陀:我觉得很多人特别是年轻朋友对这本书的兴趣往往跟我不太一样。有记者采访我的时候问我一个问题特别出乎意料。他说有人看书之后,觉得虽然时代、环境有很多变化,但是七十年代那时候的人不就是谈谈恋爱、写写诗,跟现在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也是谈谈恋爱写写诗,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愣,我说那恐怕还不太一样,照你这么说唐代的人也是谈谈恋爱、写写诗。我觉得这本书没那么轻松,可能有些人对比较沉重的篇幅不耐烦直接跳过去,专门看恋爱的故事,我觉得这有点可惜,这本书其实是很沉重的。
李零他们都是在七十年代长大,那代人的成长经验值得我们思考,一代知识分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们度过那样一种青春,可以说是很严酷又很丰富的青春。有过这样青春的知识分子都比较特别,这一代知识分子和其他时代知识分子形成了不同的特点,这些特点对我们了解中国知识分子还是有帮助的,可以作为一个参照比较一下今天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样情况。这本书可以提出一个严肃的讨论,能否对知识分子的作用,对今天知识分子的状况,对知识分子发展的历史做一些思考和讨论。
李零:这个集子中的故事很平凡,妙就妙在平凡,特别是那个时候的生活充满荒诞。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名人,起码当时不是名人,个别人有点名气,也不过是某一地、某一拨靠口碑和手抄本被少数人知道的。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夹缝中的人,犹如裤裆里的虱子。当时的我们大都是糊里糊涂的孩子,荷尔蒙过剩,从照片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些年轻人和现在这些年轻人一样,好吃、好胜、好色、好勇斗狠、青春躁动、充满幻想。这些孩子是在他们并不知道的内忧外患,在一大堆革命口号的调动下满怀豪情地被抛入社会底层,当时叫广阔天地。这个时代是大时代,但人物都是小人物。爹妈生我们不早不晚,这么大的历史事件都让我们这帮孩子赶上了,小人物经历大事件就是集子故事的集中点,我们就是其中的小人物。七十年代的人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现在说是大丰收,但当时不知道。八九十年代有些人成了学者、作家、艺术家,这家、那家,但是当时想不到。
李陀说七十年代五大意义,起码有一个意义就是造就了一个特殊知识分子群体,一个有别于学院派还保留着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群体。这个知识分子群体是如何造就的呢?徐冰说,愚昧是养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来浇;社会是土壤,愚昧是肥料。花是怎么开的,果是怎么结的呢?不是无土栽培,不是无粪栽培。七十年代懵懂就是粪土,种子撒下去不知道长出什么,总之一句话不开窍。六十年代我们还很糊涂,七十年代有点明白,还只是刚刚开窍。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大家的思想已经分化成各种派,大家的专业也分化,成了这家那家,窍是开了,但我们也失去了很多。30年过去,我最怀念的还是当时那种无利害的交往,无利害的读书。一帮傻哥们,全靠读书、聊天打发时光。朋友让我知道友谊的珍贵,特别是患难之交。读书让我们明白,世界很大,我们很小。世界本来就是个坏世界,既不因我们把它想得太好而好,也不因为我们把它想得太坏而太坏,但“坏”是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只要我们还活着。
历史是一种 选择性的记忆
早报:《七十年代》毕竟还是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录来阅读,它也是对记忆的保存。
李零:很多年之前我和李陀在美国参加一个与历史有关的会,谈到历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主要的专业还是历史,最近“记忆”这个词很时髦,历史到底是什么呢?据说就是“保存记忆”,可记忆是什么呢?都是胜利者挑肥拣瘦剩下的东西。
李陀:我插一句,李零当时说过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我们当时在伯克利大学校园里散步,因为我们跟他在讨论历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历史解决遗忘”。
李零:我认为历史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忘掉的东西肯定比记住的东西多得多。其实记忆的前提就是忘记,很多东西都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箱,我们扔掉了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我们埋掉一些东西又挖出一些东西。历史是摇摆于这二者之间的,我总觉得回忆是一门考古学,考古是一种情景再现,地老天荒,历史任人评说。考古可以把当年的亲历挖出来给你看,各种猜测才顿时哑口无言。
当我们还生活在历史之中时我们无法理解历史,当我们理解历史,我们又离开了历史。只有离开历史我们才能写历史,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这样的历史还可靠吗?每当我们怀旧大发思古之幽情,想把千疮百孔的历史讲得有头有脸活灵活现时,历史就变成了文学。
历史毕竟不是文学,我看李陀在序言里也说了,我们过去的事是虚无缥缈的事吗?不是,这都是我们亲历的事。我们经过的70年代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现在也想了一下,在我们短暂的人生中它只是20世纪下半叶中间一小截,庄子讲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就跟大树上的叶子一样,早晚会枯黄陨落。树叶虽小但见证了春秋,既目睹了繁花似锦,也目睹了大树凋零。我们都是很相似的树叶,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是谁都要经过的。
七十年代专号编者按
发布: 2009-4-24 09:06 | 作者: 李陀
中学毕业即到工厂做工,一九八○年调北京市作家协会做驻会作家。八二年前后停止小说写作并转向文学和电影批评。八六至八九任《北京文学》副主编。八九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学、柏克莱大学、杜克大学、密西根大学等校做访问学者。八八至九一年主编《中国寻根小说选》、《中国实验小说选》、《中国新写实小说选》分别在香港和台湾出版。九九至○五年主编《大众文化研究译丛》及《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二○○○至○四年与陈燕谷共同主编理论刊物《视界》。现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客座研究员。
秋季号和冬季号收录了三十篇记忆文字,内容很集中,都是对「七十年代」的追忆和回顾。对很多人来说,那一段岁月虽然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感觉上,已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了。在那些年代里究竟发生了些甚么事,有如影像早已漫漶不清的老照片,只留下了一点依稀的影子,难以辨认,也难以追寻。但是,我们相信,凡是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发现,原来那一段生活和历史并没有在忘却的深渊里淹没,它们竟然在本书的一篇篇的文字里复活,栩栩如生,鲜活如昨。
我们相信,这是一本会让很多人不但为其中的回忆文字感动,而且多半会受到震动的书。
问题是,我们为甚么要编辑这本书?为甚么要钩沉那一段历史,让它复活?近年「怀旧」风气盛行,各种怀旧的影视和书籍出了不少,这本《七十年代》也要凑这个热闹吗?
作为这本书的编者,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很愿意也觉得有必要作一些说明。
首先要说明的是,编辑这本书与怀旧无关,我们是想借重这些文字来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
记忆在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似乎用不着说。人怎么知道自己「活」着?那是由于他/她都活在记忆里——人的「此刻」总是在此刻中消失,活着的感觉、尊严和意义,其实都只有在「此刻」之后过去的记忆里才能明白和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记忆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记忆,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离开或者停止记忆,就像一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停止呼吸。
但是,历史记忆就复杂多了。千古兴亡任凭说,历史记忆常让人觉得虚幻缥缈。其实一点不虚,由于和现实有着实实在在的关系,它更像一个战场,或者有如一个正在被争夺的殖民地。我们不但经常看到一种历史记忆会排斥、驱逐另一种历史记忆,不但有虚假的历史叙述取代真实的历史叙述,甚至还会有对历史记忆的直接控制和垄断,当然,也就有了反控制和反垄断。为甚么我们在阅读历史着述的时候,经常碰到对同样的历史会有两个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叙述?为甚么某种公认是无可怀疑的历史事实会忽然被「翻案」,然后流行一个似乎同样无可怀疑的另外的故事?为甚么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历史记忆里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形容和描述?为甚么某一种历史记忆会得到呵护和保护,而另一种记忆就被压抑或者放逐?历史记忆领域从来就不平静,无论是要唤醒一个历史记忆,还是要认真对待和坚持一种历史记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很多时候,那需要特殊的品质和勇气。
然而,历史记忆今天还面临着更严重的问题:不是记忆和记忆的斗争里哪一个占了上风,也不是其中哪一个被排斥和被驱逐,而是历史记忆本身正在被贬值,被无意义化,被游戏化,被无厘头化,被逐月逐日降低其重要性,变成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可有可无。当然,图书馆里还收藏有大量历史着作,出版社每年还出版不少历史书籍,书店里也还不断有新的历史着述上架,但与此同时,历史研究正在被压缩到「学科」的小象牙塔里,严肃的历史写作正在被对历史的「戏说」和胡说所取代。历史和今天现实的人、现实的生活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脆弱,细若游丝。我们似乎正在进入一个失去历史记忆的时代,一个没有历史记忆也可以活下去的时代。现实好像要证明,人的记忆似乎没有必要和历史联系,人的记忆只能是功能性的,房子车子票子,事无巨细,锱铢必较,没有昨天,没有过去。
对这样一个不在乎有没有昨天的时代,我们应该怎么应对?我们能说些甚么?又能做些甚么?当然,可以从理论层面去讨论,琢磨、思考这样的时代如果真正全面来临,「人」有了甚么变化?「人」的概念和实质是不是都应该重新去认识?也可以从文化研究的角度作研究,分析这样一个文化潮流的源头和流向,弄清它的来龙去脉,预测它未来的流向和分布。但是,能不能有一个办法,让今天的人从直观和经验层面去思考这类问题,比如,直接面对昨天,接受历史记忆的挑战,再看看这挑战会有甚么结果?
于是我们就编辑了这本《七十年代》。我们想在这本书里,让昨天在文字中生动地复活,让昨天在阅读中展现,让今天的人直接和昨天对话。
我们相信,读过本书的读者,不论对作者们在这些回忆文字中流露的思想和观点有甚么看法,一定会有很多人,都为在其中展开的「昨天」的画面是这样陌生而感到震惊。我们还相信,这样的震惊也一定会带来对历史记忆的重要性的重新估量,想一想刚刚过去的昨天为甚么会变得这样陌生,想一想历史记忆对我们今天有甚么样的意义。
编辑这本书,还有第二个应该向读者说明的问题:为甚么选择七十年代?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并不是一个很显眼的年代,尽管在这十年里也有很多大事发生,其中有些大事都有足以让世界历史的天平发生倾斜的重量。但是,前有六十年代,后有八十年代,这两个时期似乎给人更深刻的印象,特别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两个都可以用「暴风骤雨」或者「天翻地覆」来形容的年代,而七十年代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两团狂飈相继卷来时候的一小段间歇,一个沉重的喘息。这个十年,头一段和六十年代的狂飈之尾相接,末一段又可以感受八十年代狂飈的来临,无论如何,它好像不能构成一段独立的历史。这十年显得很匆忙,又显得很短暂,有如两场大戏之间的过场,有如历史发展中一个夹缝。
既然如此,为甚么还要选择七十年代?
这当然有不少理由,其中有一个是我们愿意在这里特别强调的。那就是七十年代和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形成有特别的关系——这是这样一代人:他们是在七十年代长大的,虽然在年龄上多少有些差异,但是两个狂飈之间这个短暂的十年,正是这些人度过自己少年或者青年时代的十年。读过本书的读者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触,这一代人在青少年时期所遇到的成长环境实在太特殊了,他们的成长经验也太特殊了。的确是非常特殊。回顾历史,世界上一代又一代人都经历过自己的成长和成熟,但是如本书里的人物那样,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时期就一步跨入一个罕有的历史夹缝当中,并且在如此沉重的历史挤压里倔强生长和成熟起来的人,大概是少而又少。然而,正是这一代人在走出七十年代之后,不但长大成人,而且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中国社会中最有活力,最有能量,也是至今还引起很多争议,其走向和命运一直为人特别关注的知识群体。
在每一个时代,知识分子都是思想的生产和传播的主要承担者,在大变革时期尤其如此。进入八十年代,充满解放感的中国知识界空前活跃,思想如飘忽的风,忽而从四面八方袭来,忽而又向四面八方散去;不同年龄层,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政治经验,一个个彼此或相似或相异的知识群体突然一齐涌现。这些群体没有一个在思想上自甘寂寞,没有一个不是在新观念的追索上充满激情。但是,今天回头再看,由于成长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所构成的知识群体是其中最年轻的一群,因此他们的历史记忆更为特殊,其中隐含的意义也不同一般。
本书把主题定位于「七十年代」,就是通过一次集体性的大型历史回顾,来有意地突出这个群体。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演绎他们的成长经验,还有从这经验里浮现和呈现的历史环境。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在这些故事和经验的追述里,我们并不能看到一个统一的、书中的作者都认可的「七十年代」图画。相反,在这些文字里,或隐或显展示出来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是有很多差别的,甚至是相反的,对立的。这些差别,有的,明显是在当年就已经存在;有的,则是在今天追忆的时候才形成的。在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很重视这些差别,并且不作任何编辑地保留了这些差别,让这些回忆文字尽可能「原汁原味」。这是因为,一来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一旦变成文字,就像谚语说的,「笔写下的,斧子也砍不掉」。那不但是这些文字主人的个人档案,也是历史档案,它们的文字品格和历史的真实性,都自有后人去评说。另一方面,这些差异还是宝贵的研究资料。留意九十年代以来思想界变迁的人都知道,这十年里一个引人注意的的事,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发生了很大的分化。这种分化引起了长时间的至今也没有平息的十分激烈的争论和讨论。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这分裂和分化与现实的政治、经济变革之间的内在联系,知识分子自身的历史和现状,也成了这些讨论的一个重点。我们希望本书的这些文字不但为讨论提供新的材料,更希望以此来推动这个重要的讨论。
由此我们还想谈及另一个话题。
近几十年在中国发生的巨大变革虽然已经有了种种解释和论说,但是缺少对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的专门的研究,特别是「知识分子史」这样一个角度的研究。希望《七十年代》的出版是一个推动,让更多的人注意从这样一个视角,去回顾和评价知识分子在世纪之交这一段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贡献和问题。也许正是在这样一个视野里,本书中的人物(也是本书的作者),还有他们的成长经历,他们和大变革的历史关系,他们在思想、知识上的创造、界限和局限,才能得到更好的认识和说明。
比如说,可以把这一代人和同一时期的西方知识分子作一下比较。在欧美,七十年代在表面上和中国情况有些相似,似乎都是一个过渡时期:「五月风暴」和反战运动都刚成为过去,以「列根—戴卓尔主义」为标记的朝代还没有来临,还有,于六十年代一直站在造反前沿的「婴儿潮」一代,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在这表面相似之后的故事其实完全不同。待到了八十年代展开的时候,人们发现在欧美文化界盘踞要津的当代知识分子们突然换了一副新面目,波希米亚精神已化作了烟尘,不再有四处嚎叫的金斯伯格(AllenGinsberg),不再有特里林(LionelTrilling)骄傲的独立姿态,更别说到街头卖报纸的萨特 (J-P.Sartre)。新一代是依附于学院的埋头做学问的教授,是依附于实验室或公司没日没夜卖命的白领职工,是所谓「技术专家治国型知识分子」。西方知识界的这个变化虽然早有征兆,但还是让人觉得突然,不免引起种种疑问和反思,以致美国学界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谁是最后的知识分子,今天到底还有没有知识分子?对比之下,本书中的人物在八十年代的命运就很不一样。虽然这些人后来也先后变成了学者、文化人,或者成了作家、艺术家,但是七十年代非常特殊的成长经历,无疑在他们身上打下很深的烙印,让他们的态度、作风、思想都有一种不受秩序拘束,不愿意依附权力的品质。大概正是这些特点让这个群体在中国发生剧烈变革的时代发挥了其他知识群体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他们,无论是「思想解放」,无论是「新啓蒙」,都不可能在八十年代发生,或者发生了,也是另外一个样子。
在这样一篇短短的序言里,我们不可能对七十至八十年代中国和欧美知识分子的变化发展作具体的比较,也不可能对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的所作所为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检讨。但是,在编辑和阅读本书中的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我们有这样的一个感想:在今天,是不是出现了这样一种迫切性,就是无论知识界自身,还是知识界以外的人,大家都应该来关心一下知识分子问题:到底甚么样的人才算知识分子?到底我们需要甚么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这不是甚么新话题,过去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也有过非常重要的论述,例如葛兰西(AntonioGramsci)关于「有机知识分子」的理论。只是,今天再来关心这个讨论,我们首先还是要从自己的现实问题出发。如果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八十年代和西方同行形成强烈的对比,很讽刺的是,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也出现了「学院知识分子」、「专家知识分子」的群体(一个多少让人觉得尴尬的事实是,本书中的主人公里,有不少也成为了这些新群体的成员),而且,随着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这个群体的数量在急剧地增加,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很可能(或者已经)成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主体。这当然不是没有引起注意。最近无论在报刊上,还是在网络上,都有不少对这个群体的议论和批评,在这些言论背后,其实还是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需要甚么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在期待甚么样的知识分子?
学院和专家类型的知识分子如此增长、集聚和凸现,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史上的一次大变,但并不是唯一的新变化。从知识分子史的角度看,需要关注和思考的新现象和新问题还有不少。近二十年报刊网络等新旧媒体的急速扩张所造就的一个庞大的媒体和新闻从业人员,就是足以影响历史进展的一件大事。不过十几年的光景,这个群体已经非常庞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很难估计在将来这个群体将庞大到甚么程度。不过数量还在其次,关键是,既然这个群体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个领域,都有着现实和潜在的巨大影响,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该如何定义,如何估量。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们当然是知识分子,但是,就这个群体和国家、市场的关系而言(其中很多人已经是文化和娱乐界的明星),他们真是知识分子吗?如果不是,他们是甚么?如果是,他们又应该如何认同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尽知识分子的责任?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有明确的答案,更不用说形成共识。何况,这类问题还有很多。
在某种意义上,《七十年代》这本书已经参与了这些提问和讨论,尽管此书只是一本回忆文字的集合。以历史记忆进入这类思考和讨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们的讨论有一个历史的维度,有历史的纵深。当然,本书提供的历史记忆是很有限的,甚至也可以说是相当狭窄的,因为涉及知识分子的历史太广了,其中有的,已经形成某种记录,但还有更多的,至今还沉睡在记忆之海的海底,有待搜寻,有待打捞。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参与本书写作的作者,主要都来自知识界和文化界,这一方面是由于一本书需要一个立意,一个主题;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有些不得已。这个不得已使本书有着难以避免的严重的缺陷。既然编辑此书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那么,有能力也有权利参与这记忆的决不应该只限于那些拥有发言权的社会阶层,「昨天」不能为哪一个群体独占。在「昨天」成长和生活过的人千千万万,里面既有文化人和知识分子,还有广大的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拿起笔来写作,让昨天在记忆里复活,让今天和昨天对话。如果我们能这样做,相信在文字中呈现的思想和画面很可能和本书十分不同,也许那是一个很不同的「七十年代」,也许他们的历史记忆使我们对昨天有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开始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曾经设想过扩大作者的范围,也做过一些努力,但是很快发现能力有限。不过,我们仍然没有死心,就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还有一种期望,假如能获得一种支持,让我们有能力放大这书的规模,编成多卷本,比如八卷本或是十卷本,那就有可能梦想成真。
还应该说一下,本书的文章分别在《今天》二○○八年秋季号和冬季号上作为「七十年代专刊」发表,并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完整的繁体字版、明年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简体字版,以尽可能让更多的读者见到此书。至于我们编辑这本书的种种想法是否能够得到清晰的表达,那只能全交给读者去评判了。
二○○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野草!野草!
作者: 张奇开
1979年深秋,一位朋友凑在我耳边悄声说:“照原订时间地点碰头,准时到。”
我先与张仁见面,他是“野草”画展的倡议者。仁是我少年时代一起学画的朋友,其父是黄埔军校毕业生,曾在国民党军队担任文官,按当时的标准,本不属于新中国清洗的对象,但在镇反运动中却成了枪下冤魂。仁讷于言敏于行,其坚毅的性格和自由不羁的思想使他在同代人中脱颖而出,成了重庆艺术圈的重量级人物。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国处在一个物质极度窘困、精神极度膨胀的紧张状态,政治充斥所有的生存空间。在大的压力下,我们仍然形成了一个以仁为核心的“四德村沙龙”,还有以我为核心的“枣子岚垭画室”的艺术团伙,分别以我们各自的居住地得名。仁长我一岁。我们常聚在一起画画,读法国小说,朗诵俄罗斯诗歌,讨论政治。我们对现状极其愤懑,预感它不会永远如此。
任何专制时代都是企图用文化流水线把人造成同样的精神型号。然而无论多么完美的生产机制,总难免有废品。我们这群人就是时代的废品,构成“野草”的基础。
见过张仁,几位主要组织者按约定时间开了碰头会,作了初步分工。张仁负责统筹,邓庭良负责组织,李德虹负责展览场地,我负责作品。有人提出是否要让薛明德参展,意见不统一。邓庭良坚持要薛明德参加,他的理由是“野草”是一个开放性展览,任何人都有参展权。一点不错,“野草”的主要原则之一就是要彻底铲除艺术审查制度。邓庭良身体硕大,性格外向,说话慷慨激昂,甚至咄咄逼人,满口脏字。那是他文革中参加造反派养成的,很少人敢反对他。而张仁内向,在沉默中判断是非利弊。其余几位则态度暧昧。
我提出反对意见:作为同仁画展,“野草”既该调“野”,也应重视“同”,薛明德有过人之“野”,但与我辈之大不“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生反叛者,无视制度、习惯、约定及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规则,在任何意义上,他都是个十足的疯子。他彷彿是颗杀伤力极、没有保险机制又无法定时的炸弹,不分亲疏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大家早就吃尽他的苦头,我的意见立即得到认同。邓庭良也有所收敛,默默不语,变得格外理智,大概明白他那激情的疯根本敌不过无赖的疯。
“野草”画展在紧锣密鼓中开始筹备。按首次筹备会的分工,我前往四川美院。
四川美院位于重庆九龙坡地区纵深处,由一条坎坷蜿蜒的公路带入。这条路长年累月裸露,没有沥青,作为一个兵工厂坦克的试车道,早已遍体鳞伤。更可怕的是与四川美院毗邻的那座火力发电厂。早在社会主义欣欣向荣的年代,浓滚滚的囱是画家们描绘的景观。到了七十年代,人们方才醒悟那囱原来是环境污染的罪恶之源,甚至是致癌诱因。师生们曾以温和而浪漫形式抗议过,但无人理会。
在朋友引导下,我首先敲开罗中立的画室,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画室,只不过学生宿舍而己。那时罗中立还是四川美院油画专业二年级学生,油画《父亲》的构思还远不在他的创作构思中。
他审慎地打开门,成熟的面孔和体魄让人印象深刻。我跟他泛泛之交。他内敛而平实,讷于言敏于行,与人保持恰当的距离,他大概属于那种天生反形而上的行动主义者,单纯向上,讨厌无病呻吟和夸夸其谈。他衣随便,戴显然自己修理过的老式眼镜。
室内零乱,弥漫刺鼻的亚麻油和松节油气味。或许为了适应狭窄的空间,他的调色板很小,颜料按冷暖关系从中间向两边排列,白色堆积在右侧,紧靠油壶。油壶与调色板粘在一起。调色板以暖色为主——偏紫。墙上满是纸面油画和素描草图。他准备参展的是一组画,主题是对文革时期权力秩序的反抗。引人注目的是,有一张与偏紫的调色板调子一致的作品:一位艺术青年在密室中画女人体。另一幅是救护车撞到一位男青年,满地是血。它们具有明确的批评指向与情节性,是苏俄述方式与中国特定的历史伤痕的结合。画得很不错,造型准确,概括而流畅,虽说与后来的写实风格有很大区别,但基础却是统一的。我用同行之间通常的世故,不动声色,微微表示赞许。罗中立内向而自信,对他人评价不怎么放在心上。我看完画便匆匆告辞。
午休时间,我的一位早年的学生引我去见何多苓。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虽说那时还没画出任何重要的作品,但在四川名气已经大了。他是成都人,气质与重庆人迥然不同:封闭、孤寂、自恋,不掩饰怕被伤害的敏感。无论熟悉或陌生,对话或沉默,其目光都避开他人。复杂的精神类型是晚熟的,却来势迅猛。他那飘浮的野心难以揣度,起伏很大,时而平缓时而激烈,缺少折衷与平衡。他是情绪化困扰的受害者,多疑的理想主义的投入者,绝望的无神论者,推崇与否定型的思想者。
何多苓坐在学生宿舍的床前,弓背曲腰,把画板斜放在被头上。画板上铺设宏大的创作意图,与暴力、弹压、种族、正义、青藏高原有关。一部分被橡皮擦掉,一部分又用铅笔补上,还剩下某些力所不及的角落。黑白灰的分布是从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巡回画派那儿挪用过来的。与他两三年后产生巨大影响的《春风已经苏醒》保持相当的距离——无论是技巧或综合气质。他的才气有如打不开的阀门,当能量聚增而找不到出路时,结果是爆炸性的,让四周震惊。
何多苓身宽大的深蓝色棉衫,袖口领口都磨旧了。他保持有节制的微笑,黑发鬈曲,眼睛深陷,鼻梁笔直,鼻翼缓缓飞腾,偏小的嘴挑起倾斜的条,脸部造型是准贵族化的。
经中间者介绍,何多苓几乎未做出任何反应。他打算参展的作品属神秘题材,充满了优雅的沉思,溢美的光浪与色块加的流畅曲。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优雅的迷恋从一开始就折磨他。直到“野草”三年后,他才得以从这种矫柔的风格中蜕化出来。整个看画过程有点难堪,各自保持陌生的距离,这距离不是用客套,而是用最低限度的反应刻意营造的。
接下来的是程丛林。仅在两个月前,这位26岁的四川美院学生已成为中国美术界的名人。他在建国三十周年全国美展获二等奖的《一九六八年X月X日雪》,引起空前的反响。《雪》借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文革初始,两派青年在一场武斗结束后,一派成了“胜利者”,另一派成了“失败者”的幼稚而复杂的关系。在作品中出现了三重自我:童年的目睹者,作品的作者,作品中事件的评判者,为这幅铅灰色调的油画增加了不可低估的深度。显然,画面右边藏在人群中童年时期的画家对历史事件的态度是暧昧的,他置身在极具冲突性的场面却毫不惧怕。毋庸置疑,《雪》无论在构图、色调、气氛及多方面的技法都深受俄国画家苏里科夫的影响。《雪》获奖并非证明文艺政策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是为了要全盘否定文革埋下政治伏笔。
正当《雪》及一大批质疑文革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并获奖的同时,真正的反叛艺术家们把作品悬挂在美术馆外的栅栏上,由此与警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从而引发1949年以来第一次与党的意志相违背的示威游行。其实很难把美术馆内外两个展览完全分开,而意识形态的一元化正在瓦解。最后,这批“星星”艺术家堂而皇之地走进中国美术馆,成了历史的创造者。
程丛林并不满足全国美展评委们拱手相送的荣誉,而是尽力偏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康庄大道。作为最踊跃的参加者,他为“野草”画展准备了很有创意的组画,并配上诗句。
我在四川美院逗留了两天,观摩了众多作品。师生们都为“野草”的诞生跃跃欲试。流落在社会上的艺术群落,早就渴望借助反叛的火焰烧毁从苏联引进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些鱼目混杂的艺术狂徒们早就信仰沦丧,挑战任何规范。他们是体制天生的反叛者。
1979年12月20日,在重庆沙坪坝公园召开了第一次参展者会议。会前筹委会通知,每人自制一张广告,形式是自由的,内容标明《野草》同仁画展,定于元月十一日至二月底在沙坪坝公园展出。那年头中国人相约是很难准时的,尤其是重庆,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只有几条主要公路,散乱无序。可那天是例外,各路英雄几乎准时到达。邓庭良主持了这次会议。会议井然有序,那些艺术狂徒们颇为收敛,洗耳恭听。
1980年1月11日,“野草”同仁画展在重庆沙坪坝公园开幕。
沙坪坝是重庆的文化区,众多大学的所在地。在革命年代,这里是国共两党公开或非公开斗争的是非之地。小说《红岩》中的许多重大事件就是在这儿展开的,包括臭名昭着的白公馆、渣滓洞的“中美合作所”。五六十年代,每逢六一儿童节我们都来为烈士扫墓。抗战期间周恩来的办公地点,以及毛泽东与蒋介石谈判时的下榻处都在沙坪坝,甚至连叛徒甫志高也在这里诞生。沙坪坝为“野草”的生长潜藏了足的历史动机。
“野草”画展没有开幕式。观众自由涌进沙坪坝公园,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一片平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睁大的眼睛伴随急促的呼吸——惊惧与担忧纠葛并行,共同体验建国以来在这蛮荒之地从未发生过的精神事件。
展览布局非同寻常。为了有限的空间,也为了刻意营造混乱的氛围,作品挂得七上八下,参差不齐,密密匝匝,零乱不堪,且不按画种分类。
进入展厅先要穿过一个小过道,在过道两边,两幅女人体夺人耳目。左边是后来当选的“野草”画会会长冯星平的水粉画,右边是四川美院七七级学生罗群的油画。
冯星平是个传奇性人物,在六十年代四川美院院方眼中,他是个崇洋媚外、深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异己分子,自五十年代起就是重庆美术界的反面教材。他蓄络腮胡、喝咖啡、吃西餐、用刀叉、听留声机,不像四川人那样脏话连篇,而总是把柏兰和贝多芬挂在嘴边,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分子。他的柏兰与贝多芬情结传染了两个重要人物,其一是薛明德,另一个就是他第二任夫人陈正洁。
陈正洁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师从冯星平。六十年代初,在忍饥挨饿的物质匮乏的年代,冯星平用纯精神的西方话语把自己和陈正洁从精神到肉体都催眠了,于是,他们有了婚外恋。为此,院方给他施加各种形而下的压力,他却以形而上的态度拒不悔改,与前妻离异后娶了陈正洁。陈正洁被四川美院开除了学籍,可她并非等闲之辈,好读书,善思辩,具有迷人的性格魅力。她疯狂抽,黄色尼古丁毒素成为前进的原动力。从柏兰出发,她经过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和德谟克利特,抵达康德、谢林、黑格尔,甚至开始提及莱布尼茨和洛克。
她的书案前摆放一张冯星平的照片,下面用醮水笔写“整个说来你是一个十足的男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那样的人了!”这是燕妮对马克思的赞赏。说来也巧,冯先生真有点像马克思,起码是在外型上:大头、皱眉、鬈发、胡子和短短的罗圈腿。可惜他们没有像马克思和燕妮那样,最后还是离异了,各奔东西。
冯星平的那幅女人体,无意中透露了一位男艺术家对女性隐藏的色情心理。这个逆光中的裸少女,一手下垂一手抚在胸前,懒恹恹的动势,表情娇柔而平庸。那挺拔的胸部、隆起的骨和繁茂的阴毛,具有明显的道德挑衅性,成为“野草”向“革命”观看方式挑战的一个范例。
罗群题名《欲》的油画,更为妄作,曾多次遭到中国美协某些领导的批评。这是一幅暖色调的点彩派作品,明显受了苏联外光画风的影响。金色的太阳光芒四射,从太阳中心显现的不是伟大领袖,而是一个张臂挺胸的青春胴体。其动态似乎又借用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姿势。裸体差点成为“野草”画展被禁的原因。
除与“色情”外有关外,针砭社会的艺术家也不乏其人。张仁画一张大而凝重的作品《热土》。画面是沉重的紫红色绸子——血的象征,而混乱的笔触与凸起的油料堆砌成一幅似是而非的华夏地图。从中心到边缘扩展开来的恐怖,犹如地狱烈火煎熬着五千年文明的土地。长江、黄河、长城在图中游动,没有精确位置,似乎不再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而演化为铁镣,百般纠缠着这块版图,触目惊心。这幅画称得上“野草”的代表作,其前卫性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突现出来。
邓庭良是杂家,用水墨画了苏武牧羊和刑天。他早年搞体育,接搞造反,走到头搞武斗,失败后搞逃亡,把自己搞进监狱,出了监狱搞书法,从书法出发搞历史,再转向搞绘画,最终搞“野草”。照他自己的说法,“最喜欢搞的是女人”。但他的作品却是极严肃的。他画刑天,我想是他对自己政治抱负的影射。他当年造反难免有争权夺利之嫌,直到“四人帮”倒台,他被搞成了“三种人”,锒铛入狱。
我有两张油画参展。其中一幅肖像,垂死而疯乱,头发稀疏,额间宽阔,两眼如炬,惊恐至极,无可奈何又于心不死。隆起的鼻子,嘴被无意间抹去,青色的面?,脖子无端端消失,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国籍不明的人种。背景为红色,非革命时代而是逆反时代的红色,不是正义的象征而是否定自诩为正义的象征。混乱不堪的倾向,是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杂种,有意无意间反绘画的拙劣技巧,在这拙劣中还多少保留些许半生不熟的朝气。
从这幅画题名《晚期癌症病人》看,多数人都以为我指的是时代的不可救药。其实我只想说明,从1978年到1979年,中国人的文化生存空间开始松动,在我们头上闪过充满生机的光亮,我们有可能——那怕是冒入大狱的危险——开始自由表达。直到现在,栗宪庭仍坚持说这幅画使他受到很大震撼,是整个“野草”他至今唯一记住的作品。他认为也是“野草”最重要的作品。
画展进展顺利。但在第三天闭馆前突然闯进一批穿制服的人,在展厅里走来走去,大声叫嚷:“这是反革命的画!”,“这些画最好送到台湾去展览!”我们无言以对。
到第五天下午,那排平房突然电源断了。重庆一月份通常是不出太阳的。展厅没有灯便一抹黑。一些观众从边远地方来,要花上一整天时间。大家都急,有人想办法到商店买来蜡烛,分发给观众。人们依序举烛光移到画前,火光把人影投到画面上,那纷乱的颜色和狂暴的形象在火的诱惑下呼之欲出。黑的空间把人与画压在一起,烛光勾勒着那些面孔,或侧或逆,或明或暗,生机勃勃又神秘莫测。
展览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每天都有很多人与我们联系。连胆小的艺术家也受到鼓舞,尚未参展者在“野草”签名板上悄悄添上自己的名字。《美术》杂志派出栗宪庭、张士增来重庆调查,拍了照片,让我们增补一批新作品,要在《美术》上全面报道。
正欢欣鼓舞时,政治风云突变。一九八零年春节前中央出了九号文件,针对那些办得越来越正规的地下刊物,并追查幕后势力。《美术》杂志取消了对野草的报道计划。春节期间我们按原计划召开“野草”座谈会,到会者不足一半,许多“斗士”纷纷避开了。
挨到秋天,中国的天空又明朗起来,我们决定在筹备第二届画展前正式成立“野草画会”。
在四川美院一间教室里,我们召开了第一次正式“野草”会员大会。第一议程就是讨论章程,那是由张仁、张仁贵兄弟俩负责起草的。每个条款经过逐条修订后一一通过,仅有几条引起争议。章程第二章“宗旨”里有一句“我们绝不再做政治的仆奴”,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我对此持否定态度,试图把“不作政治的仆奴”改为“为纯艺术而艺术”。毋庸置疑,在物质或精神现象中哪有纯的东西,艺术更无纯可言,尤其是在那个政治污染一切的年代。我们吃了政治的苦头,讨厌政治,但如果公然写上“不做政治的仆奴”,我们就会匍匐在另一种政治的脚下。再说,中国的政局风云多变。作为纲领性的白纸黑字,要尽量慎重,才能继续从事艺术。而张氏兄弟及西南师大的代表们非要坚持“不做政治的仆奴”,对以我为代表的观点嗤之以鼻,甚至嘲笑我们“胆小”。
我态度坚定,表示若不让步我们就退出大会,退出“野草”。双方僵持不下,几乎到了分裂的边缘。最后我提议举手表决,大家同意了,结果还是“胆小”的占多数,“不做政治的仆奴”被取消了,也幸亏取消了。
在第三章“会员的权利和义务”中,由于“不参加任何官方展览”这一条,又分成针锋相对的两派。四川美院学生们已尝到参加全国美展甚至获奖的甜头,没有必要向他们提出更高的道德要求。在权时代,文化人只要多少能偏离主流文化,任何真实的表达哪怕像彗星那样在黑暗王国中划过,也是如此珍贵。如要坚持这一点,程丛林、罗中立、张晓刚、叶永青、何多苓及几乎所有四川美院的学生都会退出“野草”画会。果然,版画系的刘世同(后不幸病逝)当即要带领一部分人退出,被大家拦住。硬派终于妥协了。
我手里有一份“野草画会章程”的全文,在第二章“宗旨”的第二段记录着我们这代人的爱憎:
画会坚持艺术民主,充分尊重艺术家个人创作意愿,把追求真、善、美的艺术世界和艺术家的社会道义感放在首位,断然鄙弃权、虚和邪恶。
不知在当年还有哪个民间艺术团体能提供如此掷地有声的历史文本。
理事会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程序极为简单,先由大家口头提名,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发纸、填写、唱票、统计,顺理成章,立见分晓。冯星平缺席当选为第一届 “野草画会”会长(后来的会议他总是缺席)。张仁、李德虹、马星临,邓庭良,龙全,梁波,刘沛沛,翟幼林及我当选为理事(何多苓后增补进来)。理事会作了具体分工:张仁主管组织,邓庭良主管宣传,马星临主管理论,李德虹主管事务,我主管对外联络。“野草画会”首批会员共80人。
会后,在去食堂的路上,一伙人对我怒目而视。激进派的代表刘沛沛领着一帮人,冲着我愤怒地说:“你居然是这种人,令人失望!”我却一言不发。其实我在观念上非常极端,但在操作上尽量保持低调。和激进派相比,我比他们多了一点理性和策略意识,知道欲速则不达的浅显道理。
不久风声果然越来越紧。公安局搜查了为我们的作品拍照的林先生的家,抄走了所有的图片资料。后来得知,起因是林先生涉及另一案件,与“野草”无关。而多数艺术家闻风丧胆,杯弓蛇影。
1981年元旦期间,我们打算召开理事会讨论当前的局势,地点在会长冯星平家。我们如期而至,门锁着,没有留言条,大多数理事也未露面。后来听说冯星平、邓庭良他们很明智地避开了。由于年长,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深知政治的险恶。那天到场的只有仁、星临、梁波、龙全和我。我们在冯星平家门前久久徘徊,痛心疾首,最后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年春天,“星星”美展的黄锐、马德升一行来到重庆,与“野草”挂上着,先为他们安排在四川美院和重庆艺术馆讲演,接着是西南师范学院。头天晚上“野草”请他们吃饭,由张仁、张仁贵、冉隆霞和我陪同。席间我和马德升聊天。谈到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时,我说艺术家应保持艺术的独立性与社会抗争,而不是搞政治。没想到他暴跳如雷。指我大吼起来:“你们是帮什么人呀,我瞎了眼和你们混在一起。艺术独什么立,你不用再给我谈艺术了,你懂艺术吗?”我简直懵了,这不在我的经验范围内,但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妥协。我愤然把桌子拍得山响,指马德升说:“你马上滚蛋,我不想和你多说一句话。”马德升起身拄着双拐杖要走,被众人劝阻。只有黄锐面带微笑。仁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这是个疯子,赶快让他滚。仁说,千万别这样,明天要到西南师范学院讲演,通知已发出,无法更改。我失去理智,听不进劝告,转过头去,再也不想去看一眼北京来的精神病人。马德升更不让步,扬言明天的讲演不去了,今晚就离开重庆,不想再见像我这样的傻帽儿。黄锐凑近我说,老马就这德性,劝不了。并安慰我说明天他一个人去顶。我对黄锐充满感激之情。我知道明天的讲演场面会有很多听众,再说由我主持,若马德升不参加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八十年代初的青年已有很大变化,不乐意承受过于严肃的话题。而马德升更符合他们的胃口。在四川美院及重庆艺术馆的两场讲演我都在场,不得不承认马德升是演说天才,加上他双拐拄地站在台上的殉道者形像,更具有动人的力量。冉隆霞毕尽是女性,聪颖而细腻,对大家说,明天讲演的事先别提,今晚已安排到枇杷山公园观山城夜景。
沿暗中发光的蜿延公路,我们一行向山顶走去。都市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晚风吹拂,尘埃落地,我们深吸着丛林中的清新空气。朋友们轮番问我明天该怎么办。我已冷静下来,深知事关重大。
远远看去,马德升独自靠在栏杆上眺望。重庆的夜景衬托这个寂寞而不倦的斗士的背影。我很坦然地向他走去:“没想到重庆的夜景感觉很特别吧?”他不回答我,凝视远处。我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因为它隐蔽在黑暗中。真实的东西会令人感到不安,难以接受。我想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们今天表现得很真实,却破坏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和谐。我常常感到无所适从,在真与美之间难以抉择。尽管这样,在一个绝对前提下我仍然会选择真实。中国的艺术家们打美的幌子,制造谎言,把真的东西掩藏在黑暗中,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个夜景一样。我们现在走在一起,要为之奋斗的便是粉碎非真实的现实……”我采用了一种突然切入、真诚而孤僻的态度构造一种语境,老马生硬的姿态软化了。或许不是我说服了他,而是他认同了我。那天夜里,在重庆的万家灯火之上,我们俩谈得很投入,情绪热烈。
第二天下午我们赶到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令人意外的是,美术系的领导出面欢迎,把我们视为贵宾,一起共进晚餐,并安排住宿。
西师美术系是重庆各大专院校民主选举人民代表最激进的地方。系里有黄云开为代表的“职业活动家”,几乎每天都举行各种集会或讲演。辩论之风盛行,各种观点与口号极为异端,院领导对学生们诚惶诚恐。中文系有王康诸君的“普通人”文学社,与社会上反体制潮流里应外合,颇有扭转干坤之势。骤然间风云突变,临到毕业分配一切化为乌有,“民选代表”与“普通人”转而成为罪状,为那些野心家和告密者找到立功请赏的契机。
晚会在美术系前的空地上举行,光灯、音响、麦克风和录音机,代表着公有制的集会水准。一切就绪,系领导致欢迎词。我走上台,克制内心的紧张,扼要介绍了 “野草”与“星星”的历程,也介绍了黄锐和马德升,然后我把黄锐请到台前。黄锐的演讲风格简朴而严肃,充满着自信。麦克风音响虽好,但广场太大,我担心他的声音是否能抵达那黑暗深处,是否能把他的经验传送给在场的每个大学生。
马德升上台,拐杖拄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远远望去,他裹着灰色的宽大衣衫,紧握着拳头,高耸着肩膀;在苍白的面孔上,眉够兀,颧骨高隆,头发蓬乱,牙关紧咬,沉重的身影在光下如刀刻一般。尽管他的姿态略显夸张与矫饰,但那却是中国人苦难的象征:残缺、瘦削、阴郁、不屈。
“同胞们,公民们!”他发出呼喊,急切又悠远,声音像浪头向前推进,夹杂秋天黑色枝叶的颤抖。他对局势的巧妙批评和对现实的讥笑挖苦,获得阵阵的欢呼和掌声。
此后我和黄锐、马德升成为好朋友,1982年春我与仁诸君去北京观看“韩默藏画展”,老马拄双拐带我们拜访“星星”同仁,带我们三访北岛,还为我们排队买票看话剧《贵妇还乡》,他的真诚与好客令人感动。我与黄的缘份更深,我在日本留学时跟他常来常往,他还邀请我在他的画廊办个展。
1982我们开始筹备第二届“野草”画展,因诸多原因无疾而终。黄锐和马德升在重庆时,我曾建议一起在全国办一次在野画展。然而中国的变化太快,艺术家的反叛精神被铺天盖地的商业浪潮彻底瓦解了。
从此以后,荒原上的“野草”与夜空中的“星星”,再也未在中国大陆出现过,成为了一段失的历史。
山歌
发布: 2009-5-15 08:43 | 作者: 孔捷生
1970年,刚满十七岁的我踏上了一片炎热的冷土。彼时我从西江流域的水乡转赴海南岛,从插队知青成了“兵团战士”。
老兵新传
此前我对海南岛的认知,来自新中国五、六十年代的电影《南岛风云》、《碧海丹心》,还有一部纪录片叫《海南明珠》,是在兴隆华侨农场拍摄的。在那些镜头画面里,海南之美尽在蓝天绿海、蕉风椰雨。殊想不到,我一头扎进丛山之中,看不到浩瀚大海,闻不到咸腥海风,连椰子树也了无影。原来椰林只生长在海边。我所在那个连队,位于海南岛中心五指山脉一道襞皱里,朝夕连呼吸都被热带雨林的气息所裹挟。这里看不到黄叶,终年都是蓊郁绿色。
连队的第一代拓荒者,是来自豫西和苏北的退伍军人,他们是彭德怀当国防部长那时的老兵。我们这批知青就算是第二代了。稍后,又有一群复员军人安置进来,他们多来自雷州半岛。这帮人有些来头,有的参加过秘密援越作战,有的参加过韦国清对广西“四二二”造反派的镇压,有一个姓梁的复员军人更特别,别看是农村兵,却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堪与我们这些城市知青抗衡。原来他当兵四年,一直在湖南省为马来亚共产党的广播电台站岗守卫,闲得发慌,便练成了这门功夫。那阵我们知青刚被文革巨澜冲刷到深山老林,胸间多少仍存有“世界革命”情怀,却怎也想不到马来亚共产党的广播电台是在中国境内。
这群“林彪老兵”中刺头不少,他们与“彭德怀老兵”们矛盾颇多。因由在于农村人当兵都想提干,至少也要复员后吃“商品粮”。结果商品粮吃上了,却是遣散到深山老林来垦荒,比当兵时还差一大截!其次,前面的老兵已占据了兵团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和排长这一层位置,而他们顶多只是班长、班副,管辖我们这批城市知青,他们当中好些人好歹也上过战场,为北越防空和修桥筑路,于是心底怨忿时时爆出火星。这两茬老兵的冲突,形同对我们知青实行“再教育”,毛主席说“人民解放军是一座大熔炉”,“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原来解放军不过尔尔。
我们知青较亲林彪的兵,和彭德怀的兵较为疏远,原因主要在于连队指导员。他姓顾,苏北人,平素老阴沉一张脸。顾指导员抓政治,那个年代政治就是“阶级斗争”,他总要在出工收工、吃饭拉屎的日常流程里搜寻阶级斗争的蛛丝马,记得有一次他半夜拉肚子,上过茅坑就敲钟紧急集合,只因他发现有一角揩屁股的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头像。于是全连都在“面对面”和“背靠背”的省思和揭发中折腾到天亮……
我们这帮知青和“林彪的兵”都恨顾指导员,虽说怨恨的标尺各不相同。却说在顾指导员的斗争哲学指导下,我们连队“戴帽”的XX分子是最多的。我因先去插队而后才来兵团,对以前的阶级斗争史不甚了了,只知连队有三个斗争对象,一个是姓谢的广州知青,一个是汕头知青,首恶是下放连队改造的会计师老林——我们习惯称他“老林头”。
老林头
说起来,我后来的人生走向与老林头多少有点关系。在旧中国,老林头是文化落后的海南岛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拥有英国法国都承认的注册会计师头衔,曾受聘于广州、香港和越南(法国殖民地)等地,可谓曾经沧海,见多识广。新中国开元,他没有离开海南岛,以后就在海口市农垦总局工作。
文革初起,老林头的一笔历史老账就被翻个底朝天——越南的保大王朝曾聘请他过去为宫廷作开支审计。在日据时期,越南保大王朝是亲日的傀儡政权。即便保大王朝是抗日的,就凭它是君主制,也是“反动透顶”,老林居然曾受聘于这个腐朽王朝,便是想不当牛鬼蛇神也难了。老林自四九年后就是“内控”人员,虽在海南仍为这一行的泰山北斗,桃李满门,但日子早就不好过。文革一来他就被打倒,发配到最偏远的山区深处来监督劳动。
我到兵团时,老林头已是“死老虎”。我参加专门斗争他的大会记不清有多少次,怎知斗斗,倒斗出了一份友情。其间中介正是另一个戴罪在身的谢姓知青。小谢出身广州三元里旧士绅世家,很有书香味,他罪名不及老林头重,好像是肇源于学毛着“天天读”时犯了什么错,细节记不太清了,那都是我到此以前的事。我和小谢一见如故,气味相投。但小谢和老林头同是天涯沦落人,连队每日也指派脏活苦活给他们干,一来二去两人便结为忘年交。我和小谢交好,自然和老林头扯上了关系。开始我还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但到底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十七年华,老林头知识渊博,谈吐风趣,听他闲聊,很是受用。
记得老林头总是穿净色的府绸衬衫,和那个环境和那个年代极不相称。他干活时脱下这行头,里面是白色圆领文化衫,即便天天汗流浃背,但从未见过他的汗衫发黄和起霉点,他更不会穿破窟窿的汗衫,而且只要一收工便重新披挂起他的府绸衬衫,整整齐齐,身上一道褶皱乱纹都没有,连头上的疏朗白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在深山襞皱的那片连队茅舍,他看去就像一个外星人。
连队在旱季垦荒“大会战”之后,重新编班,我和老林头、小谢分在一起,这就开始了我们的缘份。我和小谢原就相善,聊起天来常把那个年代的戒律置诸脑后。不知不觉间,神聊的圈子加入了老林头,他很快就成了核心。我和小谢其时都不过是读高中的年纪,听他说故事,甚为入迷。老林头从来不谈政治,他讲自己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他把广州称为“省府”,把学校称为“学堂”,这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称谓。他虽不能说饱读诗书,却是饱读闲书。他给我们讲《西厢记》还算是雅文学,讲《火烧红莲寺》和《九命沉冤》已是市井话本小说,他还说了许多“省府”西关巷陌的风土人情,其中风花雪月是少不了的。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在那时候,这些都是“政治”。
然而,我对周围极具压迫感的政治氛围已生倦意,甚至隐然萌出叛逆的欲望,加上自幼的文学理想,我便对小谢一诉衷肠,约他合写小说,虽然无望得见天日,但在此终日劳作之余,写点东西不正是有别于畜牲的一种活的方式?有老林头在,我们可以先搜集资料素材,他讲旧广州的原生态故事,都是我们未曾与闻的,这就是生活啊!小谢亦有兴趣,遂欣然同意。和老林头一说,他只含笑不语,未置可否。但当我真地动作起来,探问“旧社会”种种掌故,老林头有问必答,令我获益匪浅,光笔记本都记了将近两本。
斗争会
罗大佑有一首歌《爱人同志》唱道:“在那批判斗争的日子里,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每每吟唱此段,我都感触良多。在海南兵团的“峥嵘岁月”,批判斗争之频密,令人惶惶不可终日。我终于没能好好保护自己,在某年某次政治运动被归类为斗争对象,一同落难的少不得老林头和小谢。说来我不过只是从犯,小谢已是记录不良的“病猫”,老林头更属“死老虎”,但这次他多了新罪名,就是对知识青年进行“精神腐蚀”。
我实难形容那段日子的煎熬,白天劳作依旧,晚上的“一帮一”和班排的小型批判揭发,直至熄灯号响才能抽身退步。那种政治高压的恐惧感,不置身其中便无法想像。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平日的言谈举止有那么多的“污点”,竟离“敌我矛盾”仅半步之遥,这轮运动一过,只怕就栽进去了。然而,直到吼声震耳的全连斗争会开过两轮,我还是仿徨无计。
小谢是“斗争会”过来人,深知是灾祸的源头就是老林头,他悄悄告诉我,要免遭灭顶之灾,就得狠狠自我批判和抛一点“揭发”材料。那么揭发谁呢?小谢告诉我,就揭发老林头吧。原来当年小谢被整时,也是抛出一点“揭发”作佐料,兜出来的杂碎不在份量重,而要紧的是鲜货,不能搬出已见过光的旧破烂,好让政工领导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斗争方向明确了,运动目标完成了,革命战果赫赫,便可告一段落。此前他也是凭此自救的,“揭发”的那点儿零狗碎,对于老林头根本算不上一碟菜。老林已是定罪之人,再加一等也不过如此。他早就申请退休,而且超龄多年,兵团不给他办,一是旧农垦总局的遗留档案无暇处理,二是要留他作阶级斗争的现成活靶。
小谢原来“揭发”过老林头,他俩仍过从甚密,相濡以沫,这似乎可以安抚“揭发者”的良心。于是我和小谢在上工时商议再三,千挑万拣,想出了老林头故事筐里关于“保大王妃”这个段子。这个故事片断并不在我的笔记本里,而那两个小本子早就销毁了。
下一轮批斗会,在连队百多号人的怒吼之下,我终于嗫嚅“交代”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根源,和对封资修未能割舍的眷恋情结,然后把老林头“话本故事”的一段发黄发皴的旧章回抛出来,老林的确跟我说过,他在越南时,有一次保大王室在剧场看戏,包下好几个包厢,他是聘来的会计师,也有礼遇。他的座席旁边这个包厢坐的据说是最漂亮的王妃。老林整晚都无心于舞台,只想看一眼王妃的庐山真面,但因包厢的设计角度,他最终未能如愿,只看到王妃垂在护栏上的纤纤素手,如象牙雕刻一般细致……
事态大致如小谢所料,这个“包袱”段子一抖开,成果出来了,斗争便胜利了。虽说我被打入另册是铁定的,但在彼时只要不戴帽已属万幸。老林头的罪名又加一等,却无从再加惩罚了。越南的前朝往事,毕竟离现实政治远了一些,再上纲上也是虚的。小谢也无大事,只要不是“现行反革命”,他的罪名也加不出几多斤两了。
“在那批判斗争的日子里,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我算是好好保护自己了吗?想来真是百感交集。
革命退潮
一九七二年,林彪“叛逃”折戟沉沙,兵团的政治生态陡然一变。中央文件逐级传达之后,连队里的“天天读”仍然每日如仪,但大家渐渐地无心向学,竟于学毛着 “雷打不动”的班组会里嘻嘻哈哈,继而打闹成一团,到底是青年人,被压抑的心性觅机便释放出来。每有此景,老林头端坐不动,却时有微笑。
再后来,“天天读”被取消了。团部广播站透过连队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一些聂耳、冼星海的解禁歌曲。那年春节团部还组织了文艺联欢会。恰巧顾指导员因此前抓阶级斗争成效卓着,被调任武装连的政治指导员。这个“斗争狂”一去,我们连队的气氛松弛了许多,毕竟老连长是个憨厚人,他只管埋头抓生产,至于阶级斗争则不怎么在行。
其实对那代知识青年而言,“林彪事件”正是分水岭,对文革的厌倦和集体离弃,始于其时。却说我和小谢、老林头散而复合,出工收工又结伴同行,聊天的话题竟比从前更拓宽了。老林头自称“老运动员”,本朝建政他就是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角,每闻斗争鼙鼓,他都要“站台”。斗来斗去,他也从惊惧转为麻木了。别看老林头说得轻描淡写,我和小谢都已尝过“革命洗礼”,深知其间精神凌虐之剧痛,有时夜来惊醒,竟有梦魇一般的压迫和窒息感。至此,我方知老林头从来就没有认同过新社会,他可算是真正的“残渣余孽”。或许,最初他也曾想过融入新时代,但终于做不到。念及那时候人人都琅琅上口的毛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老林头不是这个政权的敌人,但他从来都不是它的朋友。我甚至觉得,他在深山老林里“劳动改造”,仍固执既往的穿 和扮相,都是一种无言的表达,以划清他与这个时代的距离和界限。回想起我在连队里参加过对老林头的多次批斗会,他那白发萧然的脑袋总耷拉,也曾让我心下恻然。但这才知晓,他的内心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有尊严。
老林头从没提过我的“揭发”,正如他从不计较小谢早时交待过关于他的什么“不轨”言论。我曾嗫嚅试图道歉,话未说完他就摇头摆手,继而道出某次运动的一个笑话就打发过去了。诸如此类的笑话他有一大堆,虽说他的笑话里听不出明显的政治意味,好像只是自嘲。但咂品之余,便知是对现实的隐晦反讽。若干年以后,我果真动笔写小说了,第一篇就是获奖的“伤痕文学”,里头有一则笑话就是出自老林头之口;而小说里绰号“过于执”的工厂支部书记,举手投足都有我们兵团连队顾指导员的影子。当我成为作家,某次整理知青生涯的旧笔记,忽有所悟。我隐约想起,小谢授意我“揭发”老林头时的古怪语气,恍似他当年如此做时就得到了老林头的提点。老林头到底是“老运动员”,斗争会的结局,全在他的掐算之中。惜乎当时我没有想到这点,未能向老林头求证。倘得他只言片语的暗示,我的负疚感当可轻得多。
无论如何,我们三人都相处融洽,甚至比以前更放言无忌。然而,兵团里难得一见的政治宽松未能持续多久,“批林批孔”运动又来了。原来林彪反党集团的本质不是“极左”而是“极右”,于是时代钟摆又向更左的一端摆荡。只不过,“林彪事件”之后,广州军区被内定为林彪“另立中央”的重灾区,兵团里军队干部的势力在收缩,原农垦总局的旧干部地位有所提升。于是,老林头终于办成退休,要回海口市了。
那天我和小谢给老林头送行,一直送到琼中县城车站。我们连队距县城营根颇远,要走20里山路。我在兵团那么多年,只徒步去过两次营根,一次是去县城电影院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另一次就是送别老林头了。
却说老林头年轻时很是风流,完全符合“阶级教育”读物里对旧社会人物的脸谱化归纳。他妻子早丧,却一直不肯续弦。他有一个女儿住在海口,据知文革初年已被 “揪出来”,处境每况愈下。当日送别,看老林头的白发在长途汽车的窗口晃动,终于在扬起的红尘中远去,我心无限怅惘。实不知,退休后的老林头能否在险恶的政治风涛中安度晚年……
空山云雨
又隔了两年,兵团知青卷起回城潮。小谢的“政治结论”一直悬挂,按说他是很难离开深山的。孰料家里给他觅得一门亲事,宛如旧时代的盲婚哑嫁,他和三元里的某位女子结婚,不久就回城了。在此之后,我也办了“病退”,回到了广州。
一九七八年我发表了两篇“伤痕文学”小说,略有文名,此时正好在广州中山五路遇上了小谢,我就让他到我家一。他告知,自己已选定新的人生路向,就是出国,以前合写长篇小说之议,只好免谈。说来有点可惜,小谢文才不错,谈吐机智幽默,毛笔字写得甚好,古文根底更在我之上。那次聚首,我们说起了老林头,可惜都没有他的消息……此后我也再没见过小谢了。
有一个人不得不提,他就是顾指导员。他调去武装连任职,该连都是未成家的精壮猛男。顾指导员性格阴郁,身体不好,他妻子长相平庸,又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但多少有几分肉感。由于性饥渴,她便频频勾引猛男“野合”于橡胶林,和她有染的足足超过一个排!这都是文革后期的事,那时革命意识疲软了,人性里被压抑的肉欲却又勃发起来。其实很难说是哪一方的“饥渴”使然,从文学意义而论,这就是生命的原始本能。东窗事发后,武装连有几十名干部战士受到处分。顾指导员一气之下,卧病不起,我离开兵团不久就听到了他的死讯……于是蓦然觉出,其实他也很可怜。
黎族山民
我当年所在海南生产建设兵团,隶属六师十五团,在琼中县。顾名思义,琼中在整个海南岛的中部,山高林密,瘴疠弥漫。琼崖岛民有道是:一穷二白。“穷”是琼中县的谐音,“白”就是白沙县。换言之,海南第一穷的就是琼中,白沙次之。这两个县都是黎族苗族聚居的地区。
我那个连队在热带雨林深处,周围均无汉人村落,只有黎村苗寨零星地点缀于山间林际。只要登高远眺,凡有娉娉婷婷的槟榔树招展的地方必有村寨,那就是琼崖原住民的栖息之地。
我曾受过“蕉风椰雨”文学描写的感染,来到五指山中,为了寄托只见蕉叶不见椰林的单相思,曾在连队的小河边种下一排椰树苗,怎知直到我离开五指山那年,它们仍半死不活,只长成齐腰高的“小老头树”。
入山始知,此间槟榔树才是土着文化的象征。槟榔树其实要比椰子树好看得多,它挺拔而优雅,花序很特别,如同黎家的统裙;槟榔挂果,飞红点翠,如同苗女的织锦头帕。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槟榔树意味人,常在热带林莽中出没的兵团知青,在雨瘴疠里迷途时有发生。高佻娉婷的槟榔树乃为黎村苗寨的标志,用文革惯用话语,那是我们的“指路明灯”。
五指山深处人稀落,离我们连队最近的黎寨也有十里山路,他们几无货币流通,也无以物易物,我们汉黎两家犬之声不相闻,更老死不相往来。只不过,自从那寨子有一复员兵返乡,这位黎家子弟在军营学会了打篮球,他回归寨子就把这“现代文明”的游戏规则传授给其他青壮黎胞,后来每隔十天半月就拉队到我们连队打对抗赛。然而,每次都被我们兵团知青以凌弱,比分几近于大屠杀。一来二去打了几年,渐觉客军又添新血,有两张新脸孔不算庸手,显然也是才退伍的黎族军人。但黎人终究没能赢过一仗,唯一打平的一场,本来终场时我们是输了一球的,黎族人却都没有手表。我们岂能忍受输球之辱!便暗示代为计时的兵团女战士暂缓吹笛完场,果然我方攻下追平的两分,笛声即响。黎族人已是欣喜欲狂……
多年知青生涯,我始终觉得,“大汉族”所代表的中原文明,对热带林莽中弱小黎族的文化进步,委实无甚贡献。球赛使诈之劣,更形同“民族压迫”!
就在我要离开五指山那年,某日我去边远连队探访广州知青,路过黎寨时,正与那位复员军人暨黎家球友相遇,他请我留步对酌黎家土酿山兰酒。黎人请客挺郑重的,主人切了些兽肉干,不多,大概已是全部储蓄。酒是足的,山兰土酿不烈,可以喝很多。主人说起他的从军故事,原来他当过副班长却没能入党,加上文化低,便没能进县城或公社吃“商品粮”。酒过几巡,他点亮油灯,脸被映得酡红。他说退伍回家那天,很难过,黎族人祖祖辈辈住的茅草屋,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军营里的电和自来水在这里就像传说……后来他双眼濡湿了,我于是无言。
在山里山外,文革犹在高歌猛进,然而那时我已知道了革命的罩门和死穴,它从来就没有给人以幸福,甚至未曾带来过一丝发自心底的微笑。
苗寨故事
现在说到苗族。海南苗人历朝历代苦难最深,他们受汉人欺压,地位还在黎族之下。故此山中的苗人村寨要比黎寨海拔更高,地段也更差。但是,苗人的性格比黎族人更悍,而且汉人黎人都盛传苗族人会“放蛊毒”,遇事都退避三舍。
离我们连队最近的苗寨有二十里远,由于这里是我们去其他连队找知青串门的必经之路,所以我出入苗寨的次数颇多。就我所见,苗族人比黎族人长得精神,男的要 壮些,女的更要漂亮得多;土着苗人的卫生习惯也比黎寨要好。然而,我不晓得自己的概括是否偏颇,因为这个苗寨是文革中的样板,它是被大汉族文明改造过的另类。
这个苗寨叫园,我怀疑这么汉化和诗意的名字不是苗人自己想出来的。诚然也难说,因为此间曾出过一个苗族秀才。园苗寨成为新中国的少数民族的样板,倒是在文革以前,原来只不过是学校办得好,是广东省教育厅扶植的典型。到了文革时期,没人再关心教育的事情,便改封为“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村寨。它不被册封为抓“阶级斗争”和“路斗争”的先进集体,已属万幸了。苗人很难搞“阶级斗争”,他们没有地主,五指山中土地多的是,谁愿意刀耕火种,开垦出来的那片土地就是他的。苗人只有苗王,就好比黎族的头人和峒主。不过在旧时代,苗王也不是共产党“阶级教育”里漫画化的敌人。反清起义、反军阀压迫、抗日等苗岭烽火,都是苗王策动的。共产党建政后,苗王被架空到自治区里当政协花瓶,这算是斯文;黎苗两家的头人在“镇反”时也有被枪决的;五七年时“右派”也没少划。但总的来说,要在黎苗村寨里上纲上到“阶级斗争”高度来搞文革,难度极大。于是就从“农业学大寨”入手了。
园苗寨“学大寨”,其实也很滑稽。五指山中的黎人苗人都不种菜不养猪,吃肉山中猎,要吃菜就放倒芭蕉树剥出嫩芯,再说他们也不怎么吃菜,满山遍野都有各种热带野果。说到“以粮为纲”,更和土着山民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只种点旱稻和木薯,水田是没有的。原始森林带来的腐殖质,令任何一块山地都很肥沃,泥土翻开来黑得发亮。千万别笑话黎人苗人刀耕火种,我们兵团连队被要求“学大寨”,便在伐木垦荒种橡胶之余,也象征性地种点山地旱稻——我们也是刀耕火种。只消放把山火将杂草灌木烧光,再用尖木棍在布满草木灰的坡地一一戳洞,往里头丢稻种,此后完全不必再管它,收成自然就有了。这是热带土地的馈赠,而非“大寨精神”之开花结果。
因为黎族苗族均不用交公粮,实际上他们连旱稻都不多种。而园成了苗家“学大寨”的样板,完全是汉人工作组干部刻意摆布出来的“革命盆景”。他们在苗寨开几块水田种稻米,每年上交几担“公粮”,便成了时代典型。插上大寨红旗,让这个深山中的苗寨得到许多好处,为了修饰它的扮相,国家出钱把茅舍都拆了,盖成清一色砖瓦房。能全寨住上砖房的,它是全海南的独一号。
为何要给它“整容”呢?原来园是文革年代罕有的对外?窗,当然能入山瞻仰文革成果的外宾都是特殊的“国际友人”。我记得第一个去参观的是着名的日本左翼人士西园寺公一,后来还有西哈努克亲王。琼中山高林密,对“外宾”少见多怪,每次来人,兵团也要一级戒备,筛选出身成份好的兵团男女战士,穿得整整齐齐,在路边假装劳动,一方面做好安全保卫,另一方面也能点缀升平。最可笑的是琼中县营根镇的花絮,为了遮掩一排草房,县革委会指派群众展开一匹匹新布,支起来挡住贵客的视。殊不知做得太拙劣,被西哈努克亲王看穿了,寄人篱下的他倒不敢说什么,但陪同的人报上去,县革委会吃了通报批评——不是说他们作假,而是做假做得不得力,就成“政治事故”了。
总之,我每次经过园这座苗寨,都觉得像走进一个革命大盆景。我见过苗寨的党支部书记一面,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情景之下。在此之前,我对他虽然无恶感,亦无太好印象。因为我认识的黎族人都极为老实,按说苗族人性格应该更为憨直,作的事情很难与苗人沾边。虽说这面大寨红旗本非他们自己要扛的,但我总别有一番感受在心头。
却没有料到,一宗偶发事件把苗寨党支书推向了“风口浪尖”——某日,园的一位苗家少女从学校回寨子,却遭到了一个兵团战士的袭击。这个被性苦闷折磨得变态的汉族青年来自潮汕地区,是因家乡人多地少而被政府安置到海南来的。人到了某年龄阶段,生理的发育和时代的压抑令他陷入了欲海漩涡。他瞄这个漂亮的苗家女多有时日了,终于按捺不住原始冲动,从林子里蹿出来向苗女求欢,被拒之后又扑上去要把苗女制服,怎知连扭打也不是人家对手,情急之下竟用石块把苗女砸昏。慌张的他也没来得及做下什么,就被人血吓怕了,自己赶紧跑到团部保卫科自首投案。不旋踵,我们十五团的团部就被扛火铳猎枪和砍刀的苗人包围了,领头的就是这个苗寨党支书。我闻讯赶去现场看热闹,苗人愤怒得扭曲的面孔和那些挥舞的刀枪,令我觉得此事恐难善罢,只怕要动私刑才能平息“苗变”了。
后来,团政委这个有头有脸的现役军官和对方交涉未果,人家根本不买他的账。末了还是旧农垦农场的老场长出面,把五花大绑的奸未遂犯推出来给苗人示众,然后与苗寨党支书再三商议,老场长和他五十年代就认识,苗民总算刀下留人,同意人犯交由兵团法办。因事涉“军民关系”,这人后来判得很重。此是后话。
就在那一次,我看到了苗民的血性,以及他们对自己的支书好像对“苗王”一般忠顺。于是,我觉得革命洪流在生活的主河道中轰隆有声地奔涌而过,对我们这群知青可谓影响深远,而对某种原生态下的人群,激流的冲刷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
岁月悠悠,琼崖的土着原住民仍在山中栖息。黎村苗寨后来可曾涌现过什么杰出人物?我不甚知道。然而,我可能做对了一件事——198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和昆明电影制片厂合拍一部电影《南方的岸》,剧本来自我的同名小说,我自己也是改编者之一。我要求长影的崔导演,一定要发掘和录用一个黎族演员,崔导演找到了一个黎家少女,虽说她初登银幕而且只在片中唱了一首山歌,但这却成就了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代黎族演员——她正是黎家影星谭小燕。
吃肉
无论什么年代,“民以食为天”都是不变的定律。中国人对吃尤其珍视,其根本因由在于,这个民族自降生以来,果腹危机始终挥之不去。倘有温饱年代,便放开了肚皮大吃大喝,以冲淡吾族关于饥馑的记忆遗传。譬如现世推陈出新、千奇百怪的“食文化”,一再突破国人欲望和味觉的边际,这是特定时代的装饰。
考当代中国的编年史,一个“吃”字不可偏废。便对七十年代之知青食谱略作沉——
兵团是准军事组织的军垦单位,种植生产“战略物资”橡胶,所以吃的是国家口粮,虽按定额分配,却基本管。但副食品便休要提起了。由于欠缺油水,知青们又多在身体发育的青春期,便好像吃下去多少粮食都不见饱,尤其是开荒“大会战”时,我最高食量一顿吃了两斤七两米饭,却仍觉饥肠辘辘。
更糟的是,海南岛分雨季旱季,雨季来时,山洪流泻,连队菜地一片泽国,我们吃的是萝卜干、黄酱,连这都告罄,就用姜片煮盐水下饭。每逢雨季,连队知青都患了“绿色饥饿症”,出工时尽可以采点野菜,但我们属准军事建制,只有大食堂而无小灶,连煮点野菜汤亦属不能。
至于吃肉,每年就是春节和国庆两次杀猪,那是我们知青的大日子。每片猪肉和每滴肉汁进入食道,而后在肚腹蠕动的那种愉悦感,简直无以形容。愈是如此,就愈感觉到味蕾和肠胃的长年酷旱和荒莽,而且被“激活”的馋虫迅速爬满全身,益发难受,便是吃肉也要娘: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孰料其后连这珍稀的幸福也离我们而去。原来我们连队的猪圈由后勤班兼管,业绩却不堪提起,两年后竟连猪圈也弃置了。究其因,每逢雨季连人都有“绿色饥饿”,猪又如何填肚子。那年台风多,雨季长,猪们都瘦得像一群狗,猪圈便关不住,精瘦的猪们腿脚伶俐,窜出围栏一溜跑到山中自己觅食,待到后勤班发现时已猪去圈空。
一日某猪重寻旧路,回到连队转悠,便自蹈死地矣!连队指导员一声令下:围追堵截,捉住了便杀猪!在政治符号严重超载的岁月,这大概是最无政治色彩的一道命令;而在我们来说,杀猪吃肉就是最大的政治!
我从未见过知青如此激情勃发、干劲冲天,大家举锄头砍刀实行铁壁合围,呼喊连天,齐齐追杀那头敏捷灵动的瘦猪。每个人都惦记晚餐的惊喜,口涎已注满了齿颊。夺路狂奔的瘦猪形同鬼魅,左躲右闪,突破几道包围圈,终于在我的锄头下落难,我那柄垦荒银锄抡圆了也有两三百斤力气,正好砸在猪腰上,眼见矫健的奔猪一个趔趄,便挣扎不起了。大伙儿红了眼一扑而上,把它五花大绑,即时抬到井台边放血开膛去了……
晚饭吃得固然开心,我却更多了一份成就感,如非我眼疾手快,这顿肉便要落空了。然而,我从未吃过这般精瘦而坚韧的猪肉,吃起来好似野味。不管怎样,有肉吃就是莫大的幸福!
集体谋杀
说起来,我们连队还有一座牛棚,却不是用来关“牛鬼蛇神”的,它真养有几十头菜牛。只不过,牛棚是直属团部的,只让我们连队派人管理。我偶尔也被派工放牛,那是最惬意的工作。晨早我赶牛出栏,先在一片大石头上洒落粗盐粒,牛群争相舔吃,而后就上山放牧。牛群再老实不过了,吃草吃足了,顶多撒撒欢。望中绿草如茵,野花竞放,羽翎鲜?的热带鸟儿在牛群出汗发亮的脊背上起落;五指山层林嶂,霞飞絮点缀其间,宛如被湿润南风所放牧的一队流云……
我没有印象曾吃过团部分给我们连队的牛肉,只偶尔见到团部派拖拉机来挑拣待宰的菜牛,如何宰杀,我也未见过。由此亦可窥知“供给制”的奥秘,在那个副食品普遍匮乏的年代,“多吃多占”也是团部不容置疑的特权。
然而,切莫低估了知青对吃肉的渴念。插队知青或会偷摸狗,但兵团纪律甚严,实在无从下手。不过,兵团战士也一样的满肚子坏水,我们整天盯牛棚里那堆 “有血有肉”的活物,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某日终于让知青乘隙得手了——一头母牛染上小恙,身子倦怠,连续两日不肯出棚随牛群上山了。这本寻常事,喂点抗生素过几天就好了。殊不知,知青们说动了管牛棚的小子,他是老农垦工人的儿子,嗓子犹未变声,尚在发育期,想必他的吃肉欲望也不弱于我们。更兼各个班排长都轮流到连部进言,众口一词:杀了它!
连长一本正经地去问牛棚小子,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而聆听群众呼声,却是世人皆曰杀。于是就搅动手摇电话机,请示团部:有牛病危,可否屠宰?团部不知就里,唯有批准。
解牛庖丁是梁姓复员老兵(就是前述的乒乓好手),他在乡下宰过牛;我被派工打下手。老梁一兴奋话就多,他说屠牛有三法,最笨的是用重锤把牛打昏,然后肢解;其次是用尖刀刺入牛的心室,立时气绝;最佳的杀法是在颈部剥开牛皮,呈沟状,然后切断颈动脉,牛血狂喷,这样牛肉好吃,牛血也新鲜。
眼前这头蒙冤受屈将被“误杀”的母牛,四足都没有捆绑,呆滞地立,大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它知道死期已至了。我于心不忍,便说活剥放血太残忍了。老梁和我关系颇善,他说:那就速战速决,一刀取命吧。他让我来下手,余下“技术含量”最高的解牛工夫则由他包了。老梁在母牛前腿与胸膛之间精确地测量过,手指点戳教我:“就是这里。记得落刀要直进直出。”我握新磨过的盈尺尖刀,不由得一阵颤栗,牛见刀光,眼泪更盛……然而,我到底肩负一百几十号同袍对牛肉的殷切期望,一咬牙,刀就直捅进去了。母牛缓缓跪下,刀才拔出,鲜血从口子喷出,我已忘了接血,幸有老梁一脚把桶踢过来……眨眼间牛眼已瞳孔散光,它死了,是被我杀的——不对,是被我们全连集体谋杀的!
饥饿症候群
按惯例,操刀杀猪者可以拿走一点最下等的内脏,屠牛也是一样。当日,老梁给母牛开膛破肚,我看见那颗牛心的正当中赫然有道深深的刀口,震骇之余,也佩服老梁“认穴”之精确。
然而,这位庖丁已不能做到游刃有余,他上次解牛尚在军营之中,事隔多年,毕竟刀法有点生涩了。结果,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最后肢解与分类完毕,有的班排已收工了,我们还在清理现场。于是,不少知青都来井台围观,在他们的瞳仁中,我看到了谋杀共犯的嗜血冲动和对幸福的憧憬。
最后,老梁拿走的是几斤内脏,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器官,反正是下杂。本来我也有份,但知青没有锅灶,我那份也归老梁了,并说好晚上到他的茅棚小伙房里吃炖牛杂碎。
这天,连队食堂的裊裊炊也洋溢魅惑意味,幸福感随开饭的钟声一起降临。我吃过这顿,意犹未尽,便去老梁处赴另一轮“饭局”。围炉就座的还有老梁的战友——连里的一排长和一个班长。怎知,我们还未开吃,指导员就上门来了,脸色很难看,口气也难听。原来,据食堂炊事班班长告发,牛肝少了一瓣,而牛肝是好东西,属于上杂,不包括在屠牛者可以拿走的内脏下水里头。
老梁极生气,一再声言他没有私割牛肝,他还把锅中的杂碎逐一搅动和捞起来给指导员看,绝无牛肝在内。我倒是记得,老梁刀法生疏,确系不小心划破了牛肝,但他没有去动它。谁知指导员擅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不为假像所蒙蔽,他词锋咄咄地指出牛肝上的刀割痕犹在,而且牛肝只剩X瓣,而牛的肝脏应该有X+1瓣云云。老梁闻言不怒反笑,说那些告发者实在外行,牛的肝脏有X瓣的也有X+1瓣的,有道刀痕就说少了一片,这不是空口说白话么?
我至今已不记得老梁说的牛肝分瓣是奇数还是偶数了,只记得老梁用行话挤兑指导员,令他悻悻而退,之后数人闷头大吃,把几斤杂碎连汤带水一扫而光,涓滴无存。我却如鲠在喉,吃得很不痛快。念及人欲、人性、人心,原来一顿肉食也可暗流涌,枝节横生,怀疑别人多吃了一片内脏,就愤而告发,这里头并无几多政治,只是被久旷的“肉欲”所折磨的变态想像。
后来,那位炊事班女班长被“推荐”上大学,成为华南工学院的首届“工农兵学员”。她是从潮汕平原揭阳县来的,不是知青,文化程度只有小学,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历年全团的“学毛着积极分子”……我不知道她到工学院里能学到什么,但有一部文革电影《决裂》,它烈批判旧权威在课堂讲授“马尾巴的功能”,故此我相信,这位工农兵学员到最后也没闹清楚,牛的肝脏到底有几瓣?
往事已矣,吃肉的记忆和种种轶事,如同空山足音,林莽雨滴,都成了青春的注脚。就这样,我走过了自己的七十年代。
2008.10.16
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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