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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5 黄永玉 (现代)
  “八九十枝花。”幼麟念。
  “八九十枝花。”学生跟。
  幼麟说,大家现在听我一口气念完这四句: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你们懂不懂什么意思?”
  大家说不懂。
  “好!现在大家听我讲。这四句话读在一起就叫做诗。‘一去二三里’这一句,像是我们送朋友出门到长沙到汉口去,陪着他走过回龙阁到凉水洞那头去的意思;第二句呢,‘烟村四五家’是什么意思呢?到了凉水洞远远看过去,河这边,河那边是不是有四五家人家呢?是不是那些人家屋顶烟囱冒一点烟,正在煮饭,正在烧开水泡茶呢?‘亭台六七座’,一路走过去,有‘杜母园’,再走远点是‘接官亭’,再往前走是‘三里桥’和那座更远的大牌坊。再走、再走,出门的人走远了,看不见了。送行的人看到出门的人慢慢走远了,一个人慢慢走回来。一边走,一边东看看,西看看,这边人家花钵子里开着花,那家人家花钵子里也开着几枝花,几枝呢?出门的人走了,心里想起来有点不好过,虽然一边走一边有花看,心里还是不自在,顾不上数一数看过多少花,大概是八枝吧?九枝吧?
十枝吧?……你们想,这支歌像不像我们朱雀城呀?
  “今天我们要唱的就是这一点意思,我唱一句,你们就跟着唱一句,好不好?”
  学生大声说好!幼麟就开始按着风琴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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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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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幼麟踏着风箱,闭着眼睛,双手来回按着黑白键盘,听着自己的声音,也听着几十个孩子的声音……朱雀城那么小,人们在街上,有时侧着耳朵,听那南华山脚下传来一阵阵好听的微风。……
  文昌阁的小学先生分两种。年青的和年老的。年青的以前做过年老的学生。
  年青的先生到外头升学回来做先生,见到以前的先生,还是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小学生看见自己的先生向老先生行礼,就打算将来长大做了先生,一定也要向老了的先生行礼。
  回家的路上,序子把看到的事告诉王伯,王伯讲:“这就叫做孝顺。像老鸦一样。老鸦小时候住在窝里,老鸦爹妈就到外头打食回来喂它们;小老鸦长大了,大老鸦老了,飞不动了,蹲在窝里,长大的年青老鸦就打食回来喂飞不动的爹妈。冬天夜间,就拿翅膀盖着爹妈,免得它们冷。生蛋孵小乌鸦,窝太挤,旁边另外盖个新窝,两边喂,一边喂老,一边喂小。学堂的先生教学生,也就像大乌鸦打食回来喂小乌鸦;喂那样呢?喂学问,喂书。学生长大向先生行礼,就是多谢先生喂食的恩情。有的学生长大做官,先生老了穷了,学生还送钱送米养先生咧!”
  “我想,这样好!”序子说,“女学堂的学生长大做先生的少,做妈的多。不喜欢到外头去读书,喜欢嫁人……”
  王伯想了一想,也说是;不过:“哪里是不喜欢读书?做妹崽家命苦,由不得自己;她们不像你妈想嫁你爹就嫁你爹,不准由着自己选男人。都是由爹妈看哪家儿子好就嫁哪家。嫁一个不喜欢的、不熟的生人,脾气不好打人的……这事你长大自己去懂吧!眼前跟你讲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你总讲我不明白!我长大不会讨嫁娘的!长大了我会跑!跑得远远的,跑到木里去,看哪个敢让我讨嫁娘?”序子说。
  “你不讨嫁娘,以后怎么做爹?你就没有伢崽了!”王伯说。
  “我要伢崽做哪样?”讲到这里,序子笑起来,笑弯了腰,“伯!我让我伢崽帮我背书包上学!我让我伢崽陪我打王本立……”序子笑得蹲在墙根不走了,“没有人肯做我的伢崽的!……”
  “快起来,快起来,有人在看你了!”王伯拉起序子就走。
  回到家,刚好婆、妈、婶娘、爸爸在堂屋说隔壁大爷爷的女儿、序子叫做“二婊”出嫁的事。
  听到嫁娘的事序子吓坏了,躲在房里头听。
  “敬轩是当过县长的人。”婆说,“填房的曹氏算是贤惠人了,妹崽终究不是自己的妹崽,做不了哪样主。”
  “周家那伢崽,莫讲苗不苗,人是聪明至极,脑壳和手艺是没有讲场,他爹六十多的人,里里外外担子全挑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哪里找去?家底子那么厚,现在是文明世界,五族共和,还分什么苗不苗?……”四婶娘讲。
  “就是听起来不好听。一个县长妹崽,人长得那么标致,跟那么一家联姻,怕说出来都是图人家钱财,外头人会传的……”婆讲。
  幼麟叹了口长气,“传三两天就不传了。开风气之先嘛!要紧的是妹崽日子以后一定过得好。周家人忠厚老实,染匠铺生意是连绵长久,天灾人祸没有影响。”
  “那你叹长气做哪样?”柳惠问幼麟。
  “我一是嫌你们为这种事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神;二是可怜社会上守旧的脑子也的确存在。”幼麟轻松地排解。,
  “才隔了我们一家后门——这嫁妆、抬盒一长列礼仪怎么进出?”四婶娘说e
  王伯插了一句嘴:“他们苗家也实在不会张罗。抬起抬盒、嫁妆,吹唢呐,放炮,打锣打鼓走北门拐正街,过道门口,转登瀛街闹闹热热绕一圈把新娘接进花轿不就成了吗?”
  四婶娘连忙称赞:“王妹就是大气周全,快去报送两家人,说是我们大家出的主意。”
  王伯兴奋起来,“那我狗狗要替孃孃‘打底马’(小孩盛装骑在马上跟在新郎骑的马队伍后面慢慢游行)了。这正好叫做‘伯望送孃’那出戏的意思。”
  狗狗听得没前没后,只晓得讨嫁娘是件可怕的事,还亲耳听到王伯提到自己的名字,从房里跳了出来:
  “我不做!我不做!”
  幼麟莫名其妙,问狗狗:
  “张序子!张序子!你讲你不做哪样?”
  “我不做王伯讲的那个!’,
  王伯讲的那个“打底马”,是陪送新郎骑马的队伍,光是一匹马不行,起码要四匹马。于是就要拜托央求有点身份的人家的男孩子一齐参加。这要下红帖子,要封喜钱。马呢,找承办喜事的“老教”铺子张罗雄强、听话的马来参加,就连押马的人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承办喜事的铺子在朱雀城有的是。花轿是这一单喜事的主角,轿顶周围插满一尺高矮的五彩戏剧人物,通红绫罗绸缎绣满大双喜字,轿帘子绣的是“百子图”。轿夫一般是前后四人,穿着讲究的鲜红的喜字号衣,头戴尖角宽檐毡帽,还要满脸笑容一路喊着吉庆号子。
  一对大柜,四扇玻璃上彩绘着“凤穿牡丹”、“喜鹊噪梅”、“莲生贵子”、“五子登科”吉祥图画。一具六足雕花高架面盆架,一只描金马桶,一座梳妆台,四张梅、兰、竹、菊雕花靠椅,一架穿衣镜,四张骨牌凳,一张骨牌桌,都安排了肩挑手抬的人。两个装满时新京果的三层提盒,四口广东阳江漆皮大箱,四床铺盖被褥带套枕,二堂景德镇瓷金边餐具,德国“美最时”自鸣钟一座,瓷帽筒一对,二十四抬在本城说该做的算是都做到了,都陈列在一溜排定的“抬盒”上。(抬盒是什么样子,一下说不清楚,画出来就清楚了。)嫁妆从文星街头土地堂起一直亮到北门城门洞那头。
  这阵式让人看起来闲话很多,说是世道不一样了。哪样人嫁哪样人,有钱都行了。
  总指挥当然非聂家外甥聂柏茂不可。除了他。懂礼数层次而精气十足的人不多。他忘乎所以地称心这暂时的绝对权威:喊谁谁应,没有反抗的余地:他满意至极,不为名不为利,只是快乐得以舒发。
  传统婚姻有一个特点:
  新郎到时候都傻。
  不像文明结婚,新郎新娘早就长期来往接触,众人面前搂搂抱抱,亲爱得既有基础且坦荡无畏。
  传统婚姻也有新郎傻过几天之后忽然变得聪明起来的,搞了个大嚷嚷,叫做受到“吃人的封建礼教”的迫害,于是公然地出走不认账了。把一个老实无辜、缠了脚连进出房门都十分困难的孤苦女子丢在家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守着空房盼呀盼,到死为止。新郎呢?“反抗吃人的封建礼教”的迫害取得辉煌喜人的成就,在外头另外搞了场文明结婚,喜气洋洋,战果累累,生产了不少可爱的“祖国的花朵”。
  也有些仗义者关心这方面的事,打过抱不平,谁晓得锣鼓响起来,却缺席唱戏的角儿。说是上头交待:“要顾全大局”。这句话不免引得众人哈哈一笑;世上把这句话认真对待的,怕只
有那些独守空房的局中弱女子们了。
  我们的这位北门内染匠铺周家姑爷那几天,却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封建礼教有吃人的意思。他只是忙昏了头,六神无主,手脚不晓得放哪里好?全身心地任人摆弄、勾引着走步。
  “打底马”这玩意,序子开始不干,拿了几个绣花荷包之后也不干!上马之后又觉得在城里走半圈很是好玩。其他三个小孩是家里受了红包强迫抱上马的。他们梦也没梦过序子几年来马上的经验,连哭带喊,’吓得“(尸巴)(尸巴)”也拉在马鞍子上。
  队伍启动,锣鼓唢呐齐鸣,鞭炮响声吓得鸽子满天飞,守门狗都夹起尾巴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新郎周家姑爷的马在四匹“打底马”的孩子之后,然后是缓缓进行的一晃一晃的花轿和“抬盒”。队伍跟着满堂齐整崭新羡人的家具。拐登瀛街,进道门口,过县衙门,上西门,右拐经陈家祠堂门口,下陡陡坡过朝阳巷,过王家衙,文星街,眼看土地堂一拐弯马上就到新娘家,整个队伍轰鸣抖动起来。
  大门两边和门楣上都贴着大红喜联,挂着红灯笼,门居然紧紧关着。
  炮竹、唢呐、锣鼓响器大大发作,从容快乐地饱尝闭门羹。苏东坡《临江仙》词说:“……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十四五米城墙外就是一条喧闹的河,这时候已不存在了。一群人热热闹闹敲门喊叫跟苏东坡一个人饮酒归来的诗情画意当然大不一样。
  敲门的性质不一样。这边要的是“喜钱”,一枚枚铜元往门缝里塞,头嫌少,再塞,还是少;塞几张纸币,还是不开。炮仗锣鼓不停地响,隔着门里门外在相对责骂。骂,敲诈,勒索,讨价还价,这时候都属于合法。打趣的人大着嗓子喊:“不开算了!轿子抬转去算了!……”
  门里头新娘子跟陪着“哭嫁”的姐妹已经哭了一个通宵。该出门起身的时候拜别老爸,老爸说:
  “你是个懂事的妹崽,时局不顺你也是晓得的,爹也老了,那份人家是个可靠老实人,我看是最好最实际的了,住得这么近,让人放心。这一去,好好孝敬公婆,夫妻要和睦尊重。祖上几百年都是读书清流人家。把自己读的书帮助男人料理好事务就过得去了,好!安心去吧!”于是大门开了。
  少竹舅大爷背着哭哭啼啼的二妹上了花轿。
  没走几步就到了周家张灯结彩的大门,喜婆把新娘搀进堂屋,司仪聂柏茂使尽浑身解数,音声爽脆至极:
  拜天地,拜完祖宗拜高堂;夫妻对拜!多谢各位长辈亲朋戚友;新娘请入洞房。
  嫁娶两家隔得这么近的世上也都少见。有的甚至三里十里之外,不免引出一些笑话——
  花轿里的新娘不停地哭,路程那么遥远,抬轿的人一路听到哭声受了感动,边抬边商量,“哎呀!新娘哭得这么可怜,想必是舍不得父母,真造孽,我看,还是抬回去算了!”轿子里马上没有哭声。
  另一个故事是:
  花轿进了院子,热闹至极的时候,抬轿的轿杠被恶作剧的人藏起来了。大家里里外外寻找都不知下落,慌乱不堪。没有轿杠如何抬得走轿子?只有正在啼哭的新娘一个人看见藏轿杠的地方,所以一边哭一边说:“轿、轿杠、在、在、在门、门、门背后……”
  晚上有个正式大宴会,专门邀请精选的五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亲戚熟人家十二名灵利儿童参加。旁边各随侍着成人照拂。新郎坐正中上席。酒筵级品很高,这决定性的隆重,据说与兴旺子孙有关。
  吃菜,喝汤,吃点心;有甜有咸,见到好东西按规矩都可以用随身带来的油纸、黄草纸包起来往家里拿。所以旁边跟着的人忙得不像样子。这是惯例,没人说闲话的。
  接下来就是一个个轮流向新郎敬酒,敬酒的时候先要讲四句四言或五言或七言的吉庆话。比如:
  “筷子尖尖,杯儿圆圆,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这些诗是家里大人教了半天背熟的,不晓得挨了多少“波子脑壳”(大人弯起两个手指头敲脑门)?流了多少眼泪水?
  轮到序子了。王伯和柏茂老表哥垫后有恃无恐,加之平常记性不错,一教就会,站起来举杯就喊:
  “华灯明烛亮堂堂,姑爷喜庆有文章。美酒千杯喝不醉,”
  底下那句应该是“明年生个胖儿郎”;序子念到这里忽然萌生出另一个看法,为什么要等“明年”呢?“今年’:快一点不更好吗?所以他自作主张,即席改为:
  “今年生个胖儿郎。”
  吟哦刚落,全堂哗然!
  柏茂老表哥是原作者,当面亲耳听到序子改动他的祝词,脑门上像挨了一声炸雷,觉得后果严重得难以收拾,抢起序子就训:
  “哪个教你乱改?你看你!你看你!等下回去,我怎么对你爹妈交待?”
  序子完全不晓得一字之差,一番好意,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新房”也不“闹”了,酒筵一散,柏茂牵着序子往回就跑。见到三舅幼麟和三舅娘柳惠便一五一十顿着脚板讲给他们听。
  幼麟和柳惠听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柏茂和序子不知道世界怎么又发生另外新鲜大事了?……
弟弟厚子已经一岁了。   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夫子诞辰,古椿书屋和文庙就在衙子两边。   幼麟参加了祭祀典礼回来,分得了一块“牺牲”的新鲜肉块,高声叫着:“快抱厚子来舐舐!快!快!”   抱过来厚子,他还真的伸出小舌头,笑迷迷地舐了。   “舐了祭孔夫子礼品,长大读书一定有出息。”幼麟说。   古椿书屋大门这边白粉照壁很高,大清早满是太阳。古椿树的绿叶连隔壁的刘家也伞盖了。院子不算大,铺的岩板方正讲究,多是家人早晚憩息活动的地方。   序子也长大了。游玩的版图除了这块天井之外,已经扩大到大门口外,后门周家染匠铺外左手高出路面的一排青石板和顺路过去的考棚里的那块空寂的小广场。王伯有时也放手让序子各处走走,甚至还带着序子上城墙远眺,抱着他从城垛子空隙检阅河边婆娘家们洗衣吵闹场合,看过跳岩的人,看喜鹊坡上石头砌起来的打仗的堡子。   序子除同学外还结交了新朋友。有一个六岁大白扁脸的跛孩子叫刘庆生的,和序子来往得最多。他没有妈,爹在正街上城隍庙里给人家写信、写状子。   刘庆生时常坐在后门口周家染匠铺那排青石板上等序子,序子不在他也等,等到他爹晚上来接他回家。遇到序子他就会说,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两天都不见你?   “你不用费神等我,你看你!我上学堂读书,都没有空。”   “没有空不要紧,我有空,我看他们晾布,看染匠踩,看人走来走去……”   “那你饭呢?”   “我有饭,看,我的饭箩。”   “你妈给你大清早做好的吧?”   “我爸做的。我没有妈。我妈生我生死了,我就没有妈了!”   序子跟庆生坐在一起,序子说:   “我放学在岩脑坡底下见到河南佬耍猴戏,那猴子自己会开箱子换面具壳壳,骑绵羊舞关刀……”   庆生听了高兴,抬起脑壳想:   “要是河南佬来文星街就好了!我一辈子没去过岩脑坡……”   序子问庆生:   “你看过岩鹰抓鸡崽吗?”   “看过。它飞到院坝,大人就拿‘响篙’吓它走!”(齐肩高、手杆粗的干竹筒,用柴刀破成粗刷子样,留一段不破的,捏在手上敲地发出怪响。)   “看过岩鹰叼河边人洗猪肠子鸡肚子吗?”   “我出不了城,没看过。”   “那你认的字怎么比我多?”   “我没认的比你多。我爹一天才教我十个字。”   “一天十个字,十天就是十乘十,十十等于一百个字,一百天乘十,一百天乘十……我还没学过……”   “一千。”   “一年有几个一千?”   “三个多一千。”   “好多个一千你都算得出!那你能读大书了。嘿!你还会算术!”   “我家没有大书。也没有算术。我爹教我打算盘会的。”   “那你可以当侠客!”   “侠客要认得好多朋友,我只认得你一个人。”   “你隔壁,你对门,那些伢崽妹崽,都是朋友嘛!”   “不是朋友。他们嫌我跛,不跟我玩。总总是我一个人。有时他们还打我。”   “以后有人打你,我帮你!”   “嗯!我爹讲你爹你妈是读书人,是好人。”   “我还有个王伯,哪个都不怕。厉辣得很,她会帮你。最会打架,最雄最雄了!”   “喔!”庆生答应。   “哪个把你这只脚打跛的?”   “不是人家打的,是妈生下我来就跛的。”   “喔!”序子也答应,“那你一个人夜间做什么?”   “我看天上的星星。”   “你就像星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动也不动。”   “星星不是一个,星星越看越多;也不是不动,是一起动动。”   “是月亮带着他们动的吧?”   “月亮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动。”   “我有个同学是麻子,还有个是驼子,大家都不嫌他。人家是天生的。又不是土匪、强盗,是不是?”   王伯来找序子:   “我晓得你在这里。”见到庆生,“咦?你是哪家的?”   序子赶忙说:“他叫刘庆生,他一只脚跛了,他妈生他生死的。他天生跛的。”   刘庆生害怕,提起饭箩想走。   “你不要走,”王伯说,“我喜欢没有娘的孩子。序子是个老实人,不会欺侮你,你们可以‘打老庚’(做干兄弟),你家在哪里?”   “标营。”   “那你怎么来的?”   “我跟我爹来的,有时他也背我。我爹在城隍庙帮人写信!等下他就会转来带我回去。”   王伯说:“那我们陪你等你爹接你吧!”   “不要陪,我一个人惯了!”   “还是陪吧!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好过!……你们等着,我到城门洞买‘喜沙粑粑’给你们吃。”   买回来,一人一个,庆生硬是不要。不是假装不要,是真的不要。王伯就自己吃了。王伯问:   “是你爹教你的罢?”   “是。”庆生说。   “怎么教你?”王伯说。   庆生说:“我们家穷,不好要人家东西。”   庆生有事不来周家染坊门口时,序子就跟文星街几个男孩女孩在自己门口玩。   玩什么呢?   门口横着八块方岩板,大家就“跳房子”,(这玩意一讲起码要一千字,等画个图就明白了。外省的孩子也有这个玩法。)下“蜈蚣棋”,“打三棋”;有时候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办家家娘”时,男孩子一插进来就混了,搅得玩不起来,序子就会叫男孩子“滚开”。   也踢足球。球是橡皮的,非常之热烈好玩。可惜皮球不经踢,一两场就破了;也费鞋,费袜子,尤其是剐落过雨,那一身滚的泥巴,回家是经不起骂的。   跟女孩子们玩比较文雅,可惜单调,很难融入她们那种特殊细腻的群体情绪之中;跟男孩子们可以玩得激昂飞动,却是缺少余韵和想象力。   周家染坊门口那几块青石板,明显地已经不够用了,于是都集合到考棚那块较大的场子去。   进考棚上三级石坎子有座宽大的序廊。场子左右两边各有一小块凹地,一边长着石蒜、艾蒿、蕙草那类《诗经》里的杂种植物;一边堆放盖房子用剩的红沙岩条。女孩子们在长草的那边;男孩子们在堆石头的那边。女孩子们麇集在那边静静地讲闲话,带着小针线绣着小金鱼、牡丹花之类的手工。   男孩子在石块尖上指手画脚吹牛皮。有的说他爹在汉口当参谋,一个月三千块钱,“骑”着汽车蒋介石都不敢挡。有的讲他爹当土匪司令的时候,打仗开枪,想打眼睛打到鼻子都要难过后悔,哭好几天;在长沙嫖“堂板婆娘”,“堂板”老板钱都不敢收,还要摆酒请客,“我妈就是堂板婆娘”……话讲到这里,让过路的他爹听见了,走进来铲了两耳巴子提着耳朵,儿子一路哭喊着走了。王屠夫的孙子讲他爷爷一个人杀两百斤重的猪,口咬着刀,右手提猪耳朵,左手抓猪尾巴,按在长板凳上,膝盖顶着猪肚子,就那么一刀,眼看着猪血流了一血盆,走了;其余的事让下手做。这倒是有点可信。孩子讲话不太在乎真假,就像当官的演讲,讲归讲,听归听,彼此也不当真。不过小孩子吹牛快乐性强;当官的演讲,有人打瞌睡。   有一个叫做萧丹的孩子也来了,他跟庆生都住在标营。像个读书学生,又说是不在学堂读书。年纪都差不多,说话轻言细语。最特别的是他留一个“分头”。(头发留得长,用油在两边分着。)这一群孩子没有留“分头”的,都是剃光脑壳。有时梳个“冲天炮”,有的留个“螃蟹头”。“梳分头”都是大地方回来的人。有过,却是少。   标营萧丹家门口有好多石坎子,里头有个石板院坝,他爹在外头做事一年半年回来一次;萧丹带人进来,他妈从来不管,也不骂人,只要不碰倒花钵子、金鱼缸……这规矩是大家都晓得的。   萧丹家在红岩井的尽头,有的孩子嫌远,来得少了。序子不嫌远,其实也不算远;他觉得萧丹家和自己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堂屋两边都挂字画,摆了茶案椅子,尤其吓了序子一跳的是,萧丹告诉他两边挂着裱好的八条书法是他写的。   这原是大人们做的事!听了萧丹的话,序子一下子觉得变矮了。他多么希望萧丹接下来会笑着告诉他是在跟他开玩笑,其实是他爸爸写的。   没有。序子自己看到第八张条幅末尾写的是“朱雀六岁萧丹书于民国十九年夏”。   “你写的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序子问。   “朱柏庐的‘朱子家训’。”   “你懂得那个姓朱的讲什么吗?”   “有的懂,有的不懂。”   “你不懂怎么会写?”   “我爸爸教我写的。他教我背熟这篇文章,长大了管家有用。”   “他说,你就信了?”序子问。   “还有好多文章都要我背,说长大有用……”   “我不晓得我爸几时会像你爸那样?……你爸要你背书凶不凶?”   “不算凶,就是烦。”萧丹说。   “写字烦不烦?我看,怕是烦死你了……”序子说。   “我喜欢写字的。我爸自己也喜欢写字,他还讲我写字长进得快!长大会变个书法家!”   “那可是你自己讲的,长大你莫后悔!”序子为他担心。   序子说:   “我看你怪,写字哪有画画好玩?写字要一笔一笔学人家的;画画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用人管。我就不喜欢写字;顶多,比做算术好过一点。我同班谢茂醒喜欢算术,先生在黑板上出个题,总是他第一个抢上去用粉笔算出来的,回来时还笑。不晓得有什么好笑?——你屋里有《儿童世界》和《小朋友》吗?”   “没有。”   “那我下次带给你看,我有。”序子说。   “我屋里有《小小游戏》、《小博物》、《小智囊》。我现在就拿给你看。”萧丹进屋一下子就出来了,捧了一怀抱书,摊在地上让序子看。比他原来讲的要多得多。有的是他爸爸看的大人的书——   “这不叫‘书’,叫‘画报’。”   “大人的画报是不是有点不要脸?有好多笑婆娘。”   “大人有时候没想到不要脸!”萧丹说。   “你妈也看呀?”   “没见她看过,见她拿来剪鞋样。”   “剪鞋样?那你爸还不发火?”   “真的书我爸放在玻璃柜里,锁到。几个柜子都锁到,都是书,那哪个都不能动,没人动,也不见发火。”   “我们家老屋楼上好多线缝的书,盖好多灰,一口一口大箱子装到。哪个上楼,下来都是一身灰,就给大人认出来,会挨骂的,有时还挨铲耳巴子。”   可看的、又可随便翻动的这些大小厚薄书本让序子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萧丹忽然又捧一堆出来,忽然又捧一堆出来,敞开让序子看。   序子开始猛然一翻,的确是让衣服穿得很少的笑婆娘吓了一跳,书和画报看多了,就觉得也算不得多;多的是好高的房子,山,绿柳红花白花,还有海,会自己走的车子,好多男男女女不晓得让哪个弄到海水里不让上岸,张开大嘴巴笑。   萧丹进进出出一点都不嫌累。到时候又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堆一堆抱回去。好耐烦。   序子想,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爸爸,他就是“朱子家训”。萧丹满头是汗,头往后一歪,头发把汗水甩得很远,回头向序子笑笑。序子没想过留长头发有这么好的派头,觉得萧丹那股劲像汉戏里《翠屏山》的石秀。   王伯找来了。   “咦?怎么你一个人在院坝?”   “还有萧丹。”   “那他呢?”   “搬书进屋,马上就出来。他搬好多书让我看,他好雄,像个侠客!”序子说。   王伯笑了,“你喜欢哪个,哪个就是侠客。快走吧,明天是星期一,你还没写大字呢!看你用哪样交?还有,那个庆生坐在周家染坊门口等了你快一天。快走吧!”   萧丹从堂屋出来见到王伯,笑迷迷地也跟着叫“王伯”,还送王伯和序子到大门口。   “你在萧家走玩,魂留在那里,该不该转屋里都忘了!”王伯说,“唔!那个萧家伢崽好有分寸,懂礼,送我们到大门口。看起来和你一样,都是个读书人家子弟。”   序子说:“是的,是的!他们家有好多书,还有一种大书叫做‘画报’,好看得很!我们有好多话讲,他晓得好多好多事,他去过长沙、沅陵……我跟别的伢崽只讲伢崽话,跟他,我们讲书话……我讨厌天天讲伢崽话,有时还讲‘痞话’!”   “哪里找你们两家的福气?”王伯说。   “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去找萧丹。”序子说,“你要是多听他讲几句,你就会喜欢他到了不得!堂屋两边挂的字,不是他爹写的,是他写的,你看好雄!”   “那也是有个好爹!”王伯说,“在考棚有好多小痞子讲‘丑话’,有人讲你也在。”王伯问。   “是,是,是,我在,我在,有个伢崽吹他爹好,吹他妈好,他爹路过听见了,铲他两耳巴子,提起他的耳朵走了。看样子他爹很恼火!”序子说。   “讲他爹妈好怎么又挨耳巴?”   “那我就不清楚了!”序子一片茫然。   过了土地堂。王伯告诉序子:   “看,那庆生,他还在等你!看到吗?”   庆生见到序子正要高兴,序子对庆生说:   “以后你不要在这里等我了,我不做你的老庚了,我认萧丹做老庚了。”   原来拉着序子手的王伯,忽然听到序子说出这样的话,甩开了序子的手,一把抱住庆生。   “别信他!庆生,你是乖伢崽,你是铁打的老庚!”再转身像只老虎对着序子大声吼起来,“你,你怎么说这种话?我,我我一把火烧了你!你他妈个皮有什么了不起?你你你一百个张序子也抵不上一个刘庆生,你是个‘黄眼白臀’(家乡骂负义人的毒咒)的人,你吐一把口水就丢掉一个老庚?你好阔气!庆生、庆生,我没把狗狗带好!我对不住你。狗狗他不配做你的老庚!”王伯哭了。庆生瞪大眼睛扒在王伯肩上看着序子。   看热闹的人多起来。王伯放下庆生,“你坐好。等你爹来接你。”拉起序子进后门衙子去了。   来到厨房,把序子按在一张小板凳上,自己在水缸舀了一瓢水喝了,坐在另一张小板凳上喘气,指着序子说:   “你坐好!等我想一想怎么骂你。——嗯!你是个混蛋,你是个孽种!他一辈子都会恨你!他活好久就恨你好久,你一句话杀人不见血!——你幸好不是我的儿,我讲‘幸好’你懂不懂?——他的命不好!偏偏碰上你?——你还讲哪个坏伢崽欺侮他,你就帮他报仇;最欺侮他的就是你。你把他的心都打碎了。碎了一地。补不起来了。——别看他小,我没脸见他。他把你白天当太阳,晚上当月亮。信服你,靠你,耐烦坐在岩头上等你一天,两天,三天,能看你一眼就好!——他图你哪样?连一个油炸粑粑都不图。——你欠他这笔账,留给你整整一辈子去还罢!——你慢慢会长大的,这段长日子,你还会做好多别的恶事,讲好多恶话;会的!到老,到死,你脑壳里都刮不掉这头一段做过的恶事,它在你肚子里咬住不放。现在你不懂,你越大越会明白。没有比让人伤心更恶……”   王伯狠狠咀咒序子;她绝望之处是因为她明白大局无可挽回。她明白庆生和他爹这种人,在某些地方跟她一样。当弱者情感被逼到绝顶,那令人生畏的庄严面目在凡间是难见的。   吃晚饭时一切正常。幼麟说了些外头的时局。李立三路线垮台,给叫到莫斯科挨训去了;毛润之、朱德的部队打了汀州,拿下龙岩,成立江西、闽西苏维埃政府……这些边吃饭边讲的闲话,根本和周围的人毫无关系。紫和、四婶娘、王伯、序子、婆、保大、毛大,有关系吗?没有;连柳惠听了也觉得这时候对这些人讲这些话只是幼麟自我抒发,一种惯性历史情感的袅袅余烟。   王伯看今晚桌上没有汤,还到大方桌上倒了杯糊米茶给序子,好像刚才厨房的一场暴风雨从未发生过。   在序子心里,王伯有时候会生大气。那一年骂生杨梅疮的刘痒痒老婆;在木里路上警告开饭铺的“狗屎”,要烧他的房子;在木里河边踩掉骑马的“四城”的枪;这一回骂到他头上……事情会过去的,一过去就没有事了。她没有读过书,又不信菩萨,她讲她自己的道理……   饭吃完,王伯帮婆和四婶娘收拾碗盏进厨房,洗了。摆回桌椅板凳,大家都散了,各回各的房间。王伯给序子洗手并擦了一把脸,抠干净鼻子眼里的鼻屎,给序子一个暗号,拉了往后门就走。   “找庆生去!”   已放过定更炮。天暗了。   两个人往标营那边走。   标营是沿城墙一条宽宽的石板路,右手边是城墙,左手边走不几步一条衙子,又走不几步一条衙子。衙子里深一百两百米,各是面对面的住家人。好多这样整齐的衙子。这是多年前什么人计划好的建筑群落,像个驻军队的又可带家眷的营盘。既然叫做标营,那就是了。可以认它为“标骑兵的营盘”;你看,对门河叫做“老营哨”,也应该说是更早的驻军放哨的地方。这种历史讲究的称名,再过一些年月,年青人怕就懂得少了。   有个衙子叫吴家衙。庆生跟他爹住在衙子尽头的一间小屋里。   王伯拍门。   “哪个?”里头有人问。   “我带张家狗狗来看庆生老庚。向庆生老庚赔礼。”   “不要了,请回去罢!”里头讲。   “你开门再讲!”   “不要了!”   “你开不开?”王伯大声喊起来。   门里头再也没有回应。   王伯用劲捶几下门——   前后衙子的门里都有人伸脑壳出来看个究竟。   王伯挺起胸脯拉起序子往回就走。嘴巴里“喝喝”响着,不是难过也不是笑……回去的路真黑。   《圣经》“罗马书”第八章三十八、三十九:   “……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这场风暴,序子除了对庆生讲过不该讲的那句话之外,再没讲过第二句话。他不清楚罪恶的发端和后果。在人类历史中,罪恶之令人受到伤害,不是自以为是便是幼稚的放纵;甚至一个追求真理的试验要动用上亿人的生命和百年时光……   “在听者与讲者看不见的思维上方,有什么看得见的东西正在移动?”(《尤利西斯》一一九四页)   狗狗变成序子的过程,也就是开裆裤变成封裆裤的过程。两年前跟伙伴许下有朝一日穿封裆裤的抱负已成现实,境界提高好大一步,只有不识时务的人才会对堂堂小学生张序子重提那点至今看来自惭的辉煌。   历史上,有不少皇帝和各界大名人都不喜欢儿时的游伴重提类似开裆裤抱负的交情往事。深情的怀旧得到寡情的报应,往往令其后悔爹娘少生两条腿,认罪求饶也来不及。   序子已能够一个人背着书包走登瀛街,穿道门口,出南门上岩脑坡进文昌阁小学了。王伯在家里忙,也可能要兼顾厚子弟弟。   说到那个书包,真是令人烦愁和困惑的。   因为是序子的第一个上学书包,妈妈不知投注了多少心思,雪白的粗线十字布,上头用红丝线绣了英文:GOOD·MORNING。口袋有半个枕头大,的确是太大了,加上斜挂在肩膊的带子过长,序子要斜着肩膀走路才不拖在地上。这还仅仅是外观的麻烦。   大麻烦在里头。朱雀城所有的孩子,不,连大人在内对钢笔都很陌生。铅笔在孩子们读书生活中还只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向往;以1B、2B直至6B的甜蜜知识为谈助,因为使用铅笔还必须有一种叫做“磅纸”或“白报纸”的配合才能在上头运行自如。尤其神妙无比可以在纸上拭擦改正错误不留痕迹名叫“橡皮”的东西。成了邋遢孩子们的救命星。   一个威风的孩子是因为他有位在外头读书的哥哥。他哥哥放假给他带回6B铅笔和画画的“磅纸”,甚至水彩画颜料。这些神物若让先生晓得了,都要借来看看。   所有的孩子要画画只能用“毛边纸”。阔气一点的用“夹帘纸”。颜料是画风筝的“品红”、“品绿”。工具只能是毛笔和砚台。   写大字,抄作文,做算术,都在毛边纸上进行。放学了,课本、习字本、毛笔(每一支毛笔幸好都有个铜笔套)、砚台和墨,一股脑都往书包里塞。于是,留在砚台里的墨汁便上下四处泛滥。受凌辱最重的,无过于上头刺绣着GOOD·MORNING红字的书包了,并且殃及穿着的整齐衣裤。简直是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时新的布书包,他们用的是祖传的竹书篮。一个坚固的提把,篮分三层,底层放笔砚,二层放纸张和练习本,上层搁书籍课本,爽朗稳妥。油过生漆加上几代人的爱护,显得沉着油亮,跟它们眼下穿着整齐干净带补疤衣服的主人一道出入校门,仿佛代表着一种朱雀城自古相传的文化精神。   稍微富裕人家的孩子,说提书篮上学的孩子是乡巴佬。那些提书篮的孩子心里清楚,他们嘲笑的只是书篮主人的穷、身上穿的补疤衣和食盒里油水不够的饭食;这不要紧。老远进城来上学并非为了比阔。这些城里娃娃也只是嚷嚷,论读书,论打架,都不是对手,所以不放在心上。何况先生们都向着肯用功读书的穷孩子。   序子没想过穷不穷的问题。他的启蒙老师是只母豹子王伯,原始人生基础打得牢靠。读正经书的热情一般,没有太突出的天分,记性也马马虎虎,背起古文来勉强过关,平仄四声学得模模糊糊。算术天生存有仇恨,练操尚称准确,喜欢天然的爬坡、上树、跳崖之类的野外活动。看高班同学拿真枪打靶,“打野外”(在坡地山野里冲锋杀仗)十分羡慕神往。热衷自然动植物常识课,这门课算是最为用功了。不习惯油皮涎脸街上小痞子的呼啸结帮活动。   对先生的态度也因人而异。   滕嗣荣先生,梳了一个好看的分头,穿灰长袍,是幼麟的老学生,两只迷迷笑的眼睛,一对浓黑的眉毛。在讲堂他看着所有学生,学生也喜欢看他,明白他对班上每人都相信。他上常识、国语课,也上音乐、美术课,还自己填词作曲,自产自销,教学生唱。有时学生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楼上看好远好远的地方。他才二十岁刚出头咧!他有一天会远远地走了吗?或是永远的不走,留在这老地方呢?   张顺祉先生是个红鼻子,红得比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那块红的部分还红,比春天乡里人进城卖的樱桃还透亮。这红而透亮的东西无论放在哪里都会是一种骄傲,就不应该放在张先生的鼻子上。这不单天理不公,而且还干扰了学生对他原来的百分之百的亲热和尊敬。   其实也不;张先生如果没有那个红鼻子,那简直就不是张先生了,岂不跟凡人一样?   张先生皮肤还有点粗糙。他从来不笑,也不发怒。他嗓子温和:   “底下同学莫窃窃私语,听我讲啊!母羊为什么也长胡子呢?那是因为……同学们,那个刘体义,你莫再讲话啰!”   下课以后,大家就骂刘体义不讲良心,张先生这么好,还不听话?   胃敬乡先生比哪个先生都老,学生们私议他起码有五百岁。他教“读经”,“读经”就是读“四书五经”。   “没有用!四书五经对小孩子一点用也没有!都是大人的事情,读它做哪样?”这是胃先生第一堂上课讲的第一句话。   他还用右手掌放在嘴巴边,笑迷迷地对大家讲悄悄话。没有一个学生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   这么老的人居然不长胡子。朋!朋!进了教室,嗓子清亮得像戏台上的周瑜,样子像个老太监陈琳。   “我教你们学古文,学文言文,不学‘四书五经’,大人有用的,小孩子未必有用。几千年来有学问的古人都用文言文,好多学问都在文言文里头。好多有趣味的东西也在文言文里头。这学问很难,要认真学,学了,就有本事把那点味道挖出来。要不要试一试?”   “要!”学生大声回答。   胃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些字。   周武帝聘虏女为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胡儿令羯人白智通教习,颇杂以新声。(《旧唐书·音乐志》)   “懂吗?”胃先生问。   “不懂!”学生们答。   “当然不懂!懂,还要我来做哪样?好!听我讲。三千多年前,有个国王叫周武王,打赢了仗,把俘虏里头的一个漂亮婆娘拿来做老婆,做王后。西边好多国家的国王都来贺喜,还派来乐队,后来龟兹、疏勒、安国、康国的音乐就在周武王的首都长安流行起来。还让一个匈奴人白智通当教官,他还做了许多流行新歌。”   “你们看。”他在数这段文章的字数,“短短的三十、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   学生们大声叫嚷:“不是四十六,是四十五!”   “对!短短四十五个字,说出了好多意思。一,周武王时代打仗可以抓俘虏当老婆。二,那时候好多‘外国’现在都是中国的地方。龟兹,就是我们新疆的库车;山西有些地方以前还算匈奴国的。三,还讲到中国的音乐不少都是外国传来的,久而久之就融合在一起了。”指指黑板,“把这四十五个字抄下来,明天背给我听!”   胃先生后来还教了学生“古诗源”、“平仄,四声”、“古文观止”,就是坚决不按学校规定教四书五经。   这一班的学生从此流行查字典、查《辞源》的风气。   要知道,他们才三年级。   胃先生讲课摇头摆尾,非常迷神,像个喝醉酒的样子,其实他不喝酒。上课带了把茶壶,偶尔抿这么一口。有回学生赵子雄偷偷喝了一口,苦得在讲台上打滚。   算术先生高素儒进课堂之前,有个学生李好生对大家讲高先生样子长得像阎王殿的判官,青铜寡脸,嗓子“哞,哞,哞”,阴风惨惨,像水牛叫;没料到高先生已经在他背后。李好生发现大家样子不对,回头一看,连忙改口:“我们高先生像个送子观音,面善心慈……”话言未了,让高先生提着耳朵按在讲台边上跪到下课。   世界上也真有喜欢算术的学生。陈良真就是一个,当然高先生就喜欢他。如何之喜欢法呢?让他擦黑板。要是别人是高先生,就会让不喜欢算术的学生擦黑板。高先生把擦黑板当做奖品,陈良真还真喜欢这个奖赏,擦完黑板一脸一胸脯粉笔灰走下讲台,像他妈已经嫁给师长那么神气。   陈良真住在大桥头那边大街上,他妈当寡妇当得很不认真,时常换男朋友,所以同街坊的小孩才有这个想法。   高先生家里卖酒,卖红糖,要真有心奖赏陈良真,可以称两斤红糖送他哩!这就好像几十年后对待“劳模”的办法一样,要不是“口头表扬”,就是给一朵大红花挂在胸脯上,带队下乡开荒,总是让他们吃苦在前,少见的昂扬慷慨。   高素儒高先生不是个等闲之辈,年青时候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过学,因为眷恋家乡,感觉人生百年易过,便不到外头去了。他教算术是一个字、一个字镶嵌在学生脑壳里,学生怕他,却不生恶意,都乖乖地、勉强学进去了。九九诀另外还补习了算盘诀。学生长大一摸起算盘都会想起他的。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朱雀城那时满街做生意都在打算盘,是另一种很特别的热闹的声音。   龙直父先生恐怕算是辛亥革命前朱雀城曾经办过一间“美术学校”唯一的活恐龙了。他就是那时候的毕业生。这间学校几时办起?几时完台?都不见哪本书上提起过。他画的是花鸟。上课的时候拿一张自己的画贴在黑板上要学生临摹,这活动原算正常,也不困难,问题是学生哪里来的宣纸、国画颜料和干净的毛笔?所以只能用小楷笔细细地在毛边纸上描画。龙先生在课桌行间走来走去,不说一句话。画完了交到讲台上去塔成一叠,下一堂美术课发还给打过分的本人。龙先生当做一堂认真的课在上,学生也当做一堂认真的课来对付,都认了命,也都不顺心快乐。   滕嗣荣先生也教美术,他和龙先生的教法不同,他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画让学生临摹,或者讲一件事情让学生自己想着画,画完了由他来评判,看哪个画得有意思。大家来讨论,七嘴八舌。   学生喜欢滕先生来上课,可是这学期的美术先生是龙先生,龙先生以前又是滕先生的先生,所以滕先生不敢说龙先生教得不得法。原来美术课是很让人高兴的。龙先生又不是坏人,不好怪他。一个好画家不一定是好的先生。   龙先生住在靠北门拐弯的登瀛街头,每天关着腰门和大门。听说他是苗族难得的画家,这的确是难得的。序子也听他爸爸说过,龙先生的花鸟画画得很细,有味道,可惜很少示人。画画不让人看,画画做哪样呢?有人又说他清高,像什么什么古人咯!有人又说,要有几亩田清高才能耍得开;也有人说,小地方个个人穷得都差不多,耍清高没人看……   “卫生”课是刘和轩先生教的。课不打紧,没想到这本卫生课本竟然如此之有意思,翻开第二页,一张彩色铃叮啷当心、肺、肠、肚,分别粘在一起的画片点亮了孩子们的眼睛。没想到每一个人的肚子里有这么多东西?只要轻轻拨开两块肺,就可以见到心和胃,小肠子,大肠子,一直通到屁股眼,再一层还有尿泡和鸡公。肾是干什么的?胰是干什么的?以后弄清楚再说。   同学跟同学也曾经起过疑心,未必然大家肚子里都是一个样子?个个人样子长得都不一样,肚子里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卫生”课的刘先生五十多了,长袍子后摆地方有一块大补疤。每一天上课都罩这件布袍子。里头穿什么也都可以想得到。他不太和气,也没有有意让学生怕他。他不显得爱谁,到他上课。学生都比较安静。   “好!今天我们大家来做一件事情,班长费和林过来。大家把嘴巴张开来让我看看。费和林帮我记到,三十四个同学,哪一个牙齿最干净。”   费和林记完了说:“三个。”   “好!费和林坐回位子上去——大家最近牙齿痛的有几个?痛的举手!”   六个学生举了手。   “讲卫生,先从嘴巴讲起。论嘴巴呢?要先从牙齿讲起。牙齿像一架磨豆子做豆腐的石磨盘。磨细了东西才吞得进肚子。你们见过磨吗?”   “见过!”   “磨上下有几扇呀?”   “两扇!”   “磨扇上下有哪样呀?”   “有磨齿!”   “磨齿有哪样用呀?”   “像牙齿一样!”   “你看!你看!大家都这么清楚懂道理。你们大家不晓得,磨盘用久了会溶,会平,要请岩匠师傅帮忙重新凿新齿才能用;牙齿坏了怎么办?伢崽家牙齿坏了还能够长一回,长大了牙齿坏了就变成缺牙齿土地佬佬了。是不是?”   “是!”   “怎么办?”   “不晓得怎么办。”   “牙齿做哪样会坏呢?”   “有虫牙!”   “这样讲是错的。牙齿里头有虫是骗人的鬼话。是你们不讲卫生,不漱口,不刷牙,牙齿留有脏东西,自己烂了。你们看,我的牙坏了没有?为哪样我的牙齿至今用了五十多岁没有坏呢?我天天刷牙漱口。是小时候听我的先生讲的。我们家里一直穷,怎么漱口刷牙呢?用的是古法,拿中药铺的甘草头头,锤成一个小刷把头,蘸了盐在牙齿上刷。这是一。第二,不要让牙齿咬硬东西。我就常常看到伢子家咬甘蔗的‘椎打’(甘蔗的节头),吃硬蚕豆,咬来咬去,好看的牙齿就挤得歪七八扭不整齐了,有的还变成龅牙齿……”   “其实刷牙漱口的事情一点都不麻烦。甘草很便宜,手指头长的一段甘草不到十文钱,两个月都用不完。”   “你们晓得宋朝吗?”   “晓得!不晓得!晓得!不晓得!”大家嚷起来。   “就是李逵、武松那个时代,离现在八九百年了。那时候的人就懂得用甘草和盐刷牙齿了。”   刘和轩从牙齿讲到长癞脑壳,讲到长疥疮的原因,讲到时常要洗手洗澡、勤换衣服的道理。   还讲到喝水,讲到苍蝇、老鼠和屙肚子。   于是学生们慢慢想到刘先生穷虽穷,他里头的衣服一定是非常干净的。   让人佩服的是刚从外头不知哪个学校毕业回来的滕风北体育先生。因为他长得漂亮,腰杆笔直,面目威武。   他从来不笑。不笑并不等于干狗屎一坨。   学生背后都喜欢他,有时摸摸这个学生的头,有时摸摸那个学生的肩膀。   操场上体育课,他可像个韦陀菩萨。双手叉腰,双脚并拢,脚尖前后一踮一踮地宣布今天课目内容。(这小动作很难学。)他穿着一条又肥又薄的灰色灯笼裤,宽领长袖红色运动衣。让所有学生开了眼。   他监督每一个学生做动作,自己又详细地分解动作。道理很让人信服,“我不是要你们个个长大做体育家,一个人有一点运动习惯,血啦!肉啦!骨头啦!筋啦!都能灵活一点,尤其是有了体育锻炼的人,行动举止都比较漂亮潇洒。站有个站相,坐有个坐相,走起路来也显得比别人精神……”学生们听他讲这些话,再看看他本人的风度,都听得进去。   “体育不是走玩是锻炼,所以每个动作都要做得准确。准确不是为了我,是为你自己;准确才能动作漂亮!”   于是学生们学会了跳高,跳远,赛跑;高班的还学会打篮球、排球……一板一眼,很有个样子。   滕先生在北门外河里泅水,这常常是他的学生们的牛皮。   滕先生游自由式,上半身全在水面上,像是在水上操正步走,不见一点水花,笔直一条线直奔对门河金家园,比水鸭子还快,不,比赛跑还快。   他的倜傥风神很影响几代学生。学生长大到常德、长沙读书,那边的人见到他们的举止,一点也没有边远荒乡委琐的样子,都会想到或许是朱雀那边出来的。   往往办学的人,只指望每年出几位好学的高手,没想过魏晋六朝每提到文化人时都连带称赞他们高雅的容止。许多教育家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学堂里从未安排过“风度欣赏”课影响孩子。   滕先生迷京戏,拉得一手绝妙的二胡。朋友小聚会上出现个不知天高地厚、荒腔走板的嗓子时,他会慢慢放下二胡,认真对那个人说:   “哪!那儿是梁,这边有根绳子,是你上还是我上?”   他家境好,毕业后走过南北东西,书因此也知道得不少;只是怪,他放言一不考黄埔,二不看鲁迅,飘飘然就回归乡里了。人说他交朋友太挑,他自己倒不寂寞。大清早,有人会遇见他一个人从南华山上下来;有时见他一个人坐在石莲阁山亭栏杆边想事。大诗人田星六先生和他爷爷熟,欣赏这个人,说:“可惜生得太晚,是个稀奇秧子。”   幼麟修补风琴的风箱已经三天了。   平时他很喜欢拨弄一些小机器玩意。比方,从北门城门洞外坎子底下左手边贺老广大旧货摊上买回来的抱残订书器,打眼器,装在门上的弹簧锁,他都能整旧如新地恢复它们原有的用场。   贺老广也是个人物。他那个摊子很大,什么金木水火土、令人想象不到的零件都有。比如说,两千多年历史的朱雀城,带圆形能滚动的用具只见过水车、石磨盘和碾坊的碾子。朱雀城建立在云贵高原的末端、山径回环、丛草蔓生之地,没想过带轮子的文明哪年哪月会滚到这里来。嗳!贺老广所辖的摊子左手靠城墙根的地方却罗列着五六个簸箕大小几千斤重的钢铁轮子。很多铁匠铺的里手都来参观过,看看有没有可能弄回去把它们打成锄头、钉耙、镰刀、斧头?东敲敲,西碰碰,摇摇头都走了。说那是外国钢水,好是好,小炉膛弄不动它。   右手边也搁着一座两人半高的钢铁巨物,市秤怕是有一两万斤,据贺老广告诉人家说是南岳山底下出土的古物,夏禹治水时钓鲸鱼的钓钩。幼麟走去一看,上面铸着凸出的外国字“Uiricn Von Hutten”,拼来拼去,费了些力。霍登?霍登是谁?不管他,反正是个人名,铁锚上的外国字当然就是船的名字。该有多大的船配这只锚?多大的水浮那只船?这是特大号水陆码头的事情?怎么就给弄到朱雀来了呢?   有人说,可能是三更半夜用手脚偷来的。   你偷得了吗?大码头人山人海,就好比张大少爷嘴巴里那两颗金牙齿、道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脸面上的事,偷要好大动静,何况还是外国大轮船?   幼麟觉得这状况很有点意思,便在学校办公室告诉同事好友方若、马欣安、高素儒、韩山、段一罕他们。   “问题是,几千里路,费那么大劲把那件蠢物弄到朱雀城做哪样?”高素儒说,“它不是犀牛,不是象;活东西再怎么怪也让人想得通,也好摆弄,死了能卖皮、卖骨头、卖肉。这简直像一窝蚂蚁子搬钉锤进洞似的莫名其妙……”   “你问过贺老广?”段一罕说。
“没有。”   “其实是可以问一问的,那会有点意思!”   “我当时想笑都笑不出来。他告诉人说是夏禹在岳麓山钓鲸鱼的钓钩,我还问得下去吗?”幼麟说,“上面铸的字,读起来也不像英国、美国人的名字……”幼麟写给高素儒看。   “唔,或许是个德国名人。”高素儒说。   段一罕说:“贺老广这号人最是难弄,大凡搜罗破铜烂铁、古董玩器的人都深不见底,要套他点名堂比偷参谋部的军事密码还难。你看到他们老婆这类人今天破衣烂衫,明天忽然子绫罗绸缎、凤冠霞帔,一点都不要奇怪!万丈高楼平地起,大城市里这类豪杰之士有的是。这类人交游广阔而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们拿仇人当朋友。半夜三更盗坟挖墓,得了好处,讲良心义气的三一三十一分了;不讲良心的,当夜把对方几棍子敲倒一齐塞进坟洞填平完事。这帮人最是阴毒,买买卖卖,顺连到大城里的大家伙,大家伙跟大家伙还是一样的黑吃黑,哪家厉辣哪家赢,一层叠一层,有文有武,让你搅不清东西南北。”   韩山说:   “贺老广这人怕没有这种深度?”   方若对幼麟说:   “前天听你一讲我就到北门去了一趟,没看到那个铁锚!”   “不可能!”幼麟说。   “是没有!不信你去看,要有,那么大的东西我看不见?”方若说,“还真有人买走了?……”   马欣安问:“贺老广长得什么样子?”   “矮胖。”方若说。   “精瘦。”韩山说。   “读过书吗?”高素儒问。   “听说几十年前杀过一个打他老婆主意的读书人,坐过班房。”幼麟说。   贺老广的大摊子处在路人必经之道。下乡赶场,下河洗衣,下河挑水,船上挑瓜菜进城,军队挑马草进城,乡里收大粪出城,放马洗澡,军队调动……   贺老广让不让过路小孩子欣赏摊子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东西呢?让的。贺老广坐在棚子暗角里,瞪大眼睛像只等苍蝇蝴蝶上网的蜘蛛王:   “不要动手!背着手看!”   吓了一跳!小孩以为里头没有人。   他也不耐寂寞,也希望世上人晓得他活得还不错。万一有调皮小孩拿起摊子上一两样小东西撒腿就跑怎么办?不怕的,跑不掉的。贺老广身边顺手抛出来的东西惩罚过他们几代人,这种教训他们的爹妈绝不会忘记传宗接代。   所以,在他身上有好多传说,说他整天蹲在里头是在“酿蛊”,也有说他是山上土匪的坐探;也有人简直就直接说他是“漆漆芭茅飞槌四柱槐山王”,这是个什么东西?谁也没有讲清楚过。   贺老广的摊子有点像一座扳茭求签的小神庙,让人好奇。   幼麟还在修补风琴的风箱。   幼麟找过贺老广:   “贺伯,我那架风琴漏气,牛皮胶、生漆都试过了,经不起揉,几下子又脱了……”   贺老广在里头发话出来:   “你拿熟枣子加糯米饭加柿饼捶融了试试看……世界上讲是讲鱼膘不错,其实跟牛皮胶差不到哪里去,都脆。当然,你讲你用的是漆布,带油性,看起来怕都不行……你先拿马尾巴毛做底粘在麻布上试试。麻布经得起绵……”   “那就多谢贺伯了!弄成了我再来告诉。”幼麟说。   “嗯!”蜘蛛王在里头回答。   幼麟常常补风琴,帮手两个。一个是外甥柏茂,一个是侄儿喜喜。   柏茂心细话少,每做一样都记在心里当做学问。喜喜莽,总挨批评。   “你看你,事情有做哪样,满身满脑壳汗,都像流到我身上来了。”幼麟笑。   喜喜在院坝捶糯米、枣泥和柿饼,把手指娘又砸了一下。   柏茂拿一根根的马尾毛,细细一排粘在“小白”纸上,横一层,顺一层,经纬都理顺了,绷在麻布上候干。   胶捶妥当,按照贺老广的配方,那两块带马尾毛的麻布居然紧紧地粘在风箱上文风不动。过了几天,踩起风箱居然开合十分得宜。幼麟到北门找贺老广报喜。   “想想也该是这个样子,软对软嘛!”贺老广说。   “就是面子上总不干,黏黏的。”   “又不是常摸的地方,黏就黏吧!要不然剪一块薄绫子让它黏着,再扑点爽身粉……”   幼麟扔进一包“三炮台”:   “熟人送的,贺伯你抽吧!”   “呵!呵!”蜘蛛王响了两声。   今晚上的月亮真好。   堂屋里灯光明亮。小院坝点着熏蚊子的“烟包”(干艾篙捆成手杆粗细四五尺长的草把,点燃一头,不停地冒出浓烟,蚊子受不了,人有时也受不了。大家觉得有益,也就一代一代忍受下来。不像掺琉璜的“蚊烟香”,人对它半爱半怕)。铺上篾席子,摆了几些茶果点心。   月光照着白墙,又影着椿木树和玉簪花,显得淡淡的清亮。婆在房里之外,王伯带着厚子,柳惠和序子、柏茂、喜喜都在席子上坐着,听幼麟在堂屋按他刚修好的风琴。吃完晚饭一直按到现在。   “……皇皇皇、伊伊伊哇哇皇皇、嗳喔嗳喔、嗳喔嗳喔皇皇皇、哇唏喔凡凡依依凡凡,皇,皇,皇……”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听到他在勾踏板的钩子,关上风琴盖,也来到院坝。   “好听吗?”微微地笑着,放下卷起的白衣袖里子。   好听?问哪一个?当然他不是问柳惠;他指的那几个茫荡寥落的群众。   “太吵!”喜喜的话一半在喉咙里。   “晤!那我问你,唱戏打闹台,哪个吵?”幼麟问。   “好像……各有各的吵法,各有各的味道……”   “你讲,不是吵,是味道了?”幼麟问。   “嗯!”看起来喜喜不是没有想法,他是怕,“真吵,哪个还出钱听?”   “要光讲听,我喜欢有吵的那种,昕起来清楚。”王伯讲,“自然咯!比方讲光是唢呐,不打锣鼓,不放爆竹,办喜事就热闹不起来。也不是吵不吵、好不好听的事情。响器还有另外一层的意思。我也讲不清楚。”   “你呢?”幼麟问序子。   “唱歌好听的时候,肉都会麻!”喜喜又抢着讲了一句。   “我夜间睡觉闭眼睛的时候,像按风琴一样有好多声音;文庙、公园旋旋楼,花开的时候,到棉寨,到河边,风在耳朵背后吹……还有好看的,有一个金颜色画的菩萨脸横着横着慢慢过去。眼一开又没有了……”序子说。   “对,对,序子讲得好,这是天籁感应,音乐家最要紧这头脑。”幼麟说。   不晓得哪家楼上远远的有人吹箫。   “听!听!”幼麟竖起指头提醒大家。   柳惠说:“城墙上,还要好听……”   “这里听也好!”幼麟说,“惠呀!在学堂你听先生弹过贝多芬的《月光》吗?”   “记得。”柳惠说。   “我以前买过谱,不在家,让妈拿去剪了鞋样;后来又听过留声机,零零落落,几个段落我还能用风琴按出来。和弦跟几个延长符号真美,这月亮硬是手指头敲出来的。真美!月光初升,枣黑的山峦,镶银边的灌木丛……我三班的级任是萧先生,他讲过两堂课的《月光》,拿古诗映照,一边是德国旋律,一边是汉时明月……他说流传的贝多芬月光曲故事把人感动得不真实。月光曲不应该拿故事去感动人。有时候艺术并没有感动人的义务;只是技巧,技巧本身……”   大户人家有一两架装门面的钢琴,谈不上弹,即使弹,也没有听者,除非你弹“毛毛雨”。   全县不到十部留声机,高亭、百代公司出版的大多是京剧唱片。不知什么因缘偶尔夹带着几张外国歌剧或交响乐,只要一开动,马上就会有人大声叫停。只有一张“洋人大笑”能给人带来满堂欢喜。   于是有留声机的大户人家麻烦的是常有人敲门来借。   幼麟不买留声机的理由很实际,添新片子费神,听老片子无趣。   幼麟跟柳惠,一个婉约,一个激进,性格差距是很大的。唯一合作最见成效的是不停地怀孕和生孩子。因之在温暖忙碌的生活中浪费了非常有希望的价值。他们心里未尝不明白。有一晚同样的月亮天,只剩柳惠和序子两人时,柳惠讲了七仙女和牛郎的故事。序子问:七仙女为什么不回天上去呢?柳惠说了一句序子听不懂的话:   “回天上的衣服让人偷了,回不去了……”   幼麟忙完学堂的事,在家里有几样事情好做。修复他从贺老广摊子上找来的好玩的日用小机器零件;用通草纸画一些蝴蝶小虫、虎耳草、忘忧草的写生再用自己锻造的小刻刀刻出来粘在图画纸上,让自己和朋友都很快乐;在那架不停修补、摇摇晃晃的风琴边上闭着眼睛腾云驾雾,像一位很打了几仗的老将军在天空搜寻曾经领导过的那帮散音游韵,在冥想中吹集合号、遣将调兵。   他从师范学堂带回来的残篇碎页五线琴谱:J·S·巴赫、贝多芬、李斯特、肖邦……十分之零落不成章篇。这些东西全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珍惜它们。有时蹑手蹑脚像守财奴打开钱柜,从抽屉里取出来,手指尖轻轻拈起一张又一张,放在风箱架上。他紧紧地注视,像找回多年离散了的老狗;他抚摩它们,在黑白琴键上按出一些声音,J·S·巴赫十二平均律的某一小节、肖邦夜曲片段、李斯特的零碎的所谓单乐章……对,对,J·S·巴赫的管风琴小曲最能让风琴摹仿,手边的残页不晓得是一百五十首中的哪一首?信手按来却一口气奔腾澎湃无法收手,几乎卷入一阵突发的洪溪之中,他挺胸亮脖,前仰后合,两脚风箱踏板像奔跑一样摇摆着激情……   他非常体贴身边这架风琴,明白无误地了解风琴跟钢琴之间的差距,小心手指头跟脚板的配合,让风琴紧紧摹仿着钢琴的袅袅余音。他天生一双弹钢琴的细长手真是受尽委屈。   他带着这双可贵的手回朱雀干吗呢?   进屋做客的老太婆们看到幼麟摇头摆尾按着风琴也生出怜爱的好奇心,看你踩出那么让人涨脑壳的声音,还要照着那张纸来呀?   当年学校先生为他们细叙J·S·巴赫生平的时候也放过留声机,那是很难透澈的。唱片的残破,跳格,加上先生浓重的江浙口音,更加深了对总谱必要性的认识,锻炼出用眼睛听音乐的本事。   幼麟最感兴趣的是J·S·巴赫。可惜见不到十二平均律的总谱全貌;它几乎跟中国语法结构、诗词格律、古典修辞一样,表面理解,它是“作品”,摸熟摸透之后,它是“规律”。读熟它,背融它,你可以一通百通,直达堂奥。   幼麟有时也发奇想,总谱上音律起伏很像绘画里头的笔法和色彩流动,说透一点,它更像唐朝壁画、汉朝石刻那些贯串全局线条的飞扬腾跶。那么,有没有人打算过,先在五线谱上作画再标以音符的呢?在五线谱上倒流着盘算,多漂亮的运动画面。它像一盘紧密布局的围棋,更像一个大战前摆阵的沙盘。   巴洛克时期的五线总谱,辉煌、精致、流畅、激越并且古怪,真让人怀疑是先画画后填音符如此这般做出来的。那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培根、狄德罗的时代,没有什么不敢做或做不出来的事。   好寂寞呀!像冈察洛夫所说的,“这是野兽栖歇的荒乡”,一个人,在那么迢遥的山凹凹里跟几张残破的J·S·巴赫相依为命。为了音乐,幼麟有时幽默自己的孤立;为了自己,有时又怀疑这舍割不掉的音乐道路。没见过西洋音乐概论,没参观过一次音乐演奏会,好久好久以后才明白修芒就是舒曼,修盆就是肖邦,贝蒂火粉就是贝多芬。这个时代学音乐,先生教什么知道什么,没有选择的余地,有如乡村路边的小饭铺不时兴点菜一样。   养成嗜好却断绝了嗜好物质来源。   因为镜民先生的原因,幼麟有机会走南闯北,上至奉天下至广州,四处生活游学,浸润的又是另一种音乐文化。二人转、二人台,甘陕蒙古民歌,各路梆子、大鼓、三弦,正统京剧,汉剧,扬州、绍兴、无锡各类腔调歌曲,苏州评弹、广东粤剧、南曲……他无一不迷,无一不记,并在脑子里形成一个高格调的味口。   同样的夏夜月亮底下,他闭起眼睛、打着手势为身边的序子哼出其中的某段妙处时,其实是在自我抒情,梳理往日不再的缠绵游丝。一触动音乐,就像微酰的酒人难以控制自我。   序子认识他的爸爸的确与众不同,有点可怜他。他多么需要有一些懂事爱他的人去哄他:“等我长大,我会买一架比房子大的风琴送他,免得他把高音往低音去按。把他的床放在风琴旁边,饭桌在床旁边,买好多好多五线谱,还有贵的钢笔、墨水……”   幼麟原先打算培养序子读五线谱以弥补终生遗憾,后来自觉困难而放弃了。他已经发现序子不喜欢算术;而音乐的基本精神是数学原理。   音乐是个十足的怪物,它满身都是庄严的逻辑,但其使命却是根绝逻辑……   中国的《乐经》没有了,消灭得无影无踪,这似乎是有悖常理。许多老人都感到迷惘。   《礼记》里还能看到一点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苗头:   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铁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侪焉。喜则天下和之,怒则暴乱者畏之。先王之道,礼乐可谓盛矣……   “饰喜”这两个字最能表达称之为“乐”的作用了。这只是从《礼记》的夹缝中透露出来一点“乐”的隐秘。   “饰喜”的对象是少数的统治者;不“饰喜”的“乐”却在远古广大粉丝群中流传。   接下来看: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行动了。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就会有另一样东西陪衬它。   毛润之把这事情叫做“扔石头,掺沙子”。   其实,耶和华早就这样做过了。《圣经·创世记》第二章:   耶和华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办法是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造成一个女人。   谁要是还不明白,我可以举一些浅显无误的例子让他开窍:一个厂长旁边一定要个党委书记;一个司令员旁边必须有个政委;一个会计一定配个出纳。   老实说,“礼”、“乐”根本不能共存。“礼”绝对是一元化的,而“乐”绝对是多元化的。所以,“乐经”之湮没是个文化历史的谋杀案。   《乐经》乱性的实质,可能比《诗经》、比《雅歌》好玩。它是个很有前途的另类,最容易蛊惑人心,防不胜防。   序子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对音乐有厌恶心。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好恶呢?   他之不喜欢五线谱不过是对五线谱过敏。因为它太像算术。   他喜欢一个人搬张小板凳坐在院坝里想事情,或是弯起腰杆低下头来欣赏脚边水洼里那么深那么深的蓝天白云,害怕不小心往下掉到天上去。
幼膦对序子的音乐设想只感动了自己。他已经觉悟了,决定让序子学武。   最近老王玉公从上海请来一位全国有名的大力士朱国福,预备在南华山办的“经武学堂”当总教官。报上登过,朱国福在上海打败过俄国大力士裴依哈伯尔。   不晓得幼麟用什么办法把事情办通的。   这天晚上,幼麟提了只金华火腿、两瓶玉冰烧、两包稻香村点心,带着序子到玉皇阁去见朱国福师傅。一路上关照清楚了,见到师傅,叫磕头就磕头,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讲。学武是为了锻炼身体,增长侠义精神;有了武艺,不是为了耍雄欺人,恶霸一方,凌辱乡里,而是要评理论事,主持公道,帮贫苦穷人的忙,为地方父老排危救困……   “你自己跟朱师傅学多好!”序子觉得前景有点可怕。   走完岩脑坡石板路,过闸子门、牛皮厂,左手上玉皇阁坎子,进山门。   一路黑不溜秋,庙门亮堂堂,连两边的石狮子都清楚。迎面弥勒佛,两边四大金刚,绕过影壁,下七级坎子,左手边东厢房是朱师傅的住所。里外人影幢幢。   “来了,来了!”有人这么叫。   幼麟带序子进屋,好像跟朱师傅原来就熟,放下东西,“哪!这就是我给你讲的朱师傅!跟朱师傅磕头!”   序子磕了三下站起来,幼麟给他拍拍膝盖上的灰。   朱师傅长得的确威武,白皮肤,眼睛不大;平头,脖子很粗,嗓子洪亮低沉。   “好!好!你叫序子是不是?以后每天清早来这里练功,练完功再上学,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序子说。   原来朱师傅还有三个人。一个他儿子,高高个子,挺客气。一个胖子,他徒弟。还有朱师傅老婆,是个麻子,若是有什么法子把麻子刮掉,人是漂亮的。   幼麟跟朱师傅说了好久的话,序子一句也没听懂,后来就客气地告辞了。   出了玉皇阁山门,幼麟告诉序子,顺便去看看高素儒伯伯。   也像是事先约好的。嗯!是事先约好的。   金秀大姐看见序子:   “呀哈!序子去拜师了。以后没有人敢碰序子了。只要一甩手,就是一个筋斗!是罢?”   序子跟金秀大姐进房去见了高伯娘,还见了自己四婶娘的妹田姨娘。田姨娘是高索儒伯伯的弟弟敬如的嫁娘(妻子),生有两个妹崽,大的和序子差不多大,叫金云,小的叫金霓,金霓还小,大家叫惯她做身小妹。今夜她们都在这里。   金秀拿了三个小酒杯,坛子里舀了一点稀红糖,让他们三个小孩子用竹签子挑着慢慢吃。   高伯娘对序子说:“我序子雄咧!学打拳了咧!”   “嗯!”序子低着头吃糖。   “序子呀!你怎么光晓得‘嗯’呀?”田姨娘笑起来,“你屋里现在有两个弟弟了罢!”   “嗯!”序子一开口,满屋都笑起来,金云、身小妹笑得尤其厉害。金秀见序子要恼火,赶紧说:   “我序子话本来就少,没什么好笑!是吗?”   “嗯!”   大家还想笑,却不笑了。高伯娘问:   “弟弟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厚子,一个叫子光。一个白,一个肥。我妈又大肚子了!”序子说。   大家笑,序子这下没有生气。   “你做大哥了,我看你真有个大哥派头!”金秀说,“你会带你弟弟吗?”   “软糯糯,不好带。王伯带一个,秀芹带一个。王伯忙,把厚子放摇篮里头,秀芹一起带。”序子说。   高伯娘问田姨娘:   “王伯?王伯是哪个?你熟吗?”   “哪!就是大家讲到的那个带序子在木里呆了两年那婆娘嘛!听人讲,恶得很,像只豹子娘,比序子妈还恶!要没有她,不晓得那时候序子往哪里放?”   “长得蛮吗?”   “一点都不蛮,秀气得很。”   “这天下也真怪!”   “王伯和你们不一样,嗯!王伯,”序子说,“嗯!还有隆庆,嗯!还有岩弄,和你们都不一样!还有‘达格乌’!……你们,你们有裹脚(缠脚)……裹脚才恶。”   大家笑,序子也笑。   序子讲话,不讲就不讲,一讲起来,别个不一定听得懂。   幼麟走进后屋书棚,原来韩山、方若也在。   素儒和韩山正面对面躺在烟床上“靠灯”。方若给幼麟从暖匣里倒了一大杯茶:   “听说你打算让儿子长大做侠客?”   “是这样,”幼麟说,“我那个儿子拘谨、木讷,让他打打拳,敞开点心胸。——那么小,谈不得以后的事!”   方若又问:   “你去看过贺老广了吗?那些铁家伙下落如何了?”   “原来就是枪工厂搁在他那里的。搬走了!”幼麟回答。   “嘻!那他还那么吹,这么吹?他跟枪工厂有什么关系?”   “有人问,自然他就吹了;他就是枪工厂的派遣嘛!你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吹雨打,坐在角落里头冷板凳上,算是个吃公差的。换了别个,怕是难得了。”幼麟说。   “喔!喔!想不到贺老广还带着任务哪!”方若感叹地说。   韩山叫幼麟:   “你过来靠靠,我喝杯茶。”   幼麟连忙推辞:   “我来不惯那个!我来不惯那个,我还是坐着跟你们摆吧!”   那边床已经空了,韩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进嘴巴,咕喽咕喽漱了一番口,再吞进肚里。幼麟见了不自在,便在素儒对面靠下了。   素儒把已经装好了泡子的烟枪递给幼麟。幼麟侧着灯,蕴藉地用烟签子拨弄着活跃的斗口,认真地抽起来。   “看起来,你还真是能弄嘛!”素儒说。   “能!能!以前在北京,家父兴致好的时候弄两口,我还是在旁边侍候的。我家后门周家染匠铺的周老先生夜间邀去摆龙门阵,也陪他弄两下子。说直话,这东西也的确香馥不堪,只是我没有时间打发这东西……”幼麟说完坐起来,让韩山再回来,韩山摇摇手:   “就那么坐着谈,精神!”   “瘾足了才精神!”跟着素儒也坐了起来,“遗憾是我这烟签子钢火不足。烧十天八天就短一两分……”   幼麟说:“北方俗话讲,‘沧州签子道口灯’,沧州在河北,道口在河南滑县;那签子和灯在北京我是见过的。灯是水晶碾成;签子六寸多长,筷子四分之一粗细,简直像玲珑透剔的广寒宫龙柱,有的还搞了金银错花纹,精巧到极点,讲究到那种程度,人简直是真可称为人了!”   韩山说:“这些讲究我也听说过,签子和灯好像洪江那边在仿造,不晓得成不成气候?”   “仿造的东西总要弱几成,功夫差在直接的用心上;之所谓旁门左道嘛!比方讲,‘云土’这东西,云土、云土,不外乎云南所产;要是真用神品试,到底不如暹罗、缅甸,甚至南昭的浓郁。一上口就觉得郁沉万分,那是不能比的。那边气候、土质,让果子长得和拳头般大,划下来的膏汁不是白色而是金黄色,你哪里比?不过这东西来路艰难,龙云那帮人最能体会。他们都自己用了……”索儒说,“比如,讲这‘枪’吧!也有很多以讹传讹的白话。紫檀啦!阴沉啦!黄杨啦!甚至象牙啦!用起来沉手,容易炸裂,都不如竹子好!竹子算好了,又不如甘蔗好。用起来简直像浮在手上。”   “这我是晓得的。竹子不用南竹,选钓鱼的金竹。金竹节打多,不易开裂。选老本,嫩本一挂就皱缩不堪。切割后蜡封口,通风处挂吊两个秋天候用。”   “甘蔗呢要隔年老本。一尺七寸,切割适中,掏空,中间塞根比甘蔗稍长的圆棍子。不去青,抹烟膏,再缠上丝线。经常转动木棍,晾在阴凉处一年左右。取下撤去丝线,擦净烟膏,上三遍生漆,漆干后找精明工人装斗。”   “斗’这个东西归根到底还是陶斗好。什么玉石、桃源石、雨花石、贺兰石都是浮浅的讲究。靠不住,到时候炸起来后悔都来不及。瓷斗都不行。”   “盪石,一般讲来既不粘泡子又不打滑就行……”   幼麟说:   “我有块蠕虫化石,过几天打扮好送你试试。”   “那样一讲,做砚台的歙石就好用了,它受墨又不打滑。”方若说。   “怕是!”韩山搭了一句转身问幼麟,“你见过老兵号子抽烟吗?”   幼麟摇头。   “那年打龙山的时候,我在城墙上垛子边见过,放两枪,蹲下来抽两口,又起来放两枪。”韩山说。   “那是什么行头?”幼麟问。   “鸭蛋壳做烟灯,里头点一截小蜡烛,枪是小竹子吹吹棒泥巴封口留了个小眼。还真是迷神得很。”韩山还学着那副缩头缩脑的神气。   “听说有人用步枪直接抽鸦片的。”方若说。   “我也听人讲过,既然是有人讲,应该是做得到的……”幼麟正讲到这里,忽然南华山那边一响炸雷似的叫吼,整座山崖都映起隆隆回声。街上的狗也叫起来。   “什么?”方若问。   “至少是老虎!”韩山说。   金秀也嚷着把序子带了过来……   素儒对序子说:“崽呀崽!过路老虎,没哪样好怕的。它们不敢上街。我们岩脑坡人听惯了,一年总有一两回罢……”   幼麟说:“我看天夜得很了,伢崽也该困了,我带他回去吧!”   “关城门了?”方若问。   幼麟说叫得开的,守东门是印溥泉老先生,叫得开的。借了盏红灯笼,父子亮着走了。   到了东门,真关了。叫了几声。   城楼子上伸出个脑壳:   “哪个?”   “我啦!文星阁小学的张幼麟哪!”   “啊喝!幼膦是你呀!怎么这时候在城外呀?我马上下来,马上下来!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幼麟和序子听到门杠响,听到老头子哈气,昂昂昂!城门开了道缝。   “行了,行了!莫大开,进来就行;真对不起,那么重的门杠……”幼麟帮着印老头扛上城门,“耽误你困觉休息,真对不住。”   老头看着序子:   “刚才你听到‘阿呜’了罢?”转身又对幼麟讲,“那老虎听嗓子起码一千八百斤,怕是麻阳那边来的那只。前天有人在高村新墙坳斫柴遇到过……哈!”   第二天全城传开了,有人在石莲阁、永丰桥、边街找到老虎脚印子,东门井有只狗让它吃掉了。   (未完待续)序子第一天学打拳,还没有料理清楚程序。
  天没亮,道台衙门的醒炮还没响,王伯就陪他到南门城门洞口等开门。
  城门洞一开,进出的人没想到那么多。赶早远行的挑夫和轿子,送公文的差遣,鸡鸭鱼虾、萝卜青菜上市场的担子,嚷得比戏园子还热闹。狗叫完了鸡叫,天一亮,大家都不叫了。
  天亮了,走到玉皇阁坎子上,王伯告诉序子她在石狮子旁边等他。
  朱国福的儿子对序子说:“以后你叫我做朱先生。”
  “那你爹呢?”
  “叫朱师傅。”
  就在大殿前院坝,初练“矮马桩”,费了七八个早晨。后来又学了“十二路谭腿”和“初级腿法”。
  头天回家的时候王伯就觉得不大对头:
  “你看,那么早起来,才练了个把钟,又要赶回北门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又要赶转学堂读书,都在岩脑坡,天天那么来回十几里冤枉路。”
  “是,是,是。”序子说。
  王伯有了个主意:
  “这样吧!带着我两个的早饭,在金秀家热一热。你练完拳,吃了早饭,就到隔壁文昌阁上学。我一个人回去,省好多事。”
  “嗯!”
  这办法搞了两个多月,序子倒想出另外一个好主意,自己提饭盒放到学堂门房李国川伯伯那里,上完打拳课到李伯伯那里把饭热一热不就行了?
  “那我呢?”王伯问。
  “伯呀!你不要天天跟我了。我会了!”序子说。
  王伯听了序子这番话,看着他的眼睛,真是觉得序子长大了。
  “这主意好,明天起就这么办。不过你要小心人家门口的狗和路上的癫马。”
  第二天清早序子提着饭盒出门的时候,王伯偷偷跟在序子后头,一路上了文昌阁,看序子从李国川屋里出来转到玉皇阁,才放心回文星街。
  朱先生又添了一个课目,叫做“转陀螺”,坐地屈腿,双手紧抱脚尖,顺势作团圆转。先在草地,后在泥地,继而在鹅卵石地。一转二十圈。两个月不到,朱先生要序子自己摸摸背胛,像是长得一颗颗核桃似的肌肉。
  “你可以让同学拿拳头打你背胛试试!”朱先生说。
  接下来每天练铁哑铃。一手一个,每个五磅,双手前举,弯腰反手后举,双手高举,分手左右平举,跨前一步换步变化分举,跳跃变化分举。开始了几天,双膀酸痛至极,吃饭拿筷子拿碗都不方便,半个月才复元,然后就自然起来。
  朱先生说:“练功不能笑。双手拉开的时候要大大吸气,松手的时候要慢慢吐气。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手膀子就会练成一个鸭蛋大的球,胸脯就越练越宽,越练越挺,膀子就变得十分之有劲了。不过这还早……”
  接下来的两个月,又加了“卧地虎撑”、倒立、横撑扯旗和跳绳。
  “总之,你记住,练功绝对要和呼吸配合。忘了呼吸,功夫就白练了。好多人都不懂这个又简单又高深的道理。——以后你上玉皇阁这道十七级坎子,上下来回三次,可以锻炼脚力。你怕累吗?”
  “先前怕,累得要死,现在越来越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有时候觉得累好!”序子说。
  “这就叫做‘进步’!我喜欢你认真听话。”朱先生说。
  下午没课序子就回家。
  文星街,南头是土地堂。土地堂规模不小,神龛前可以铺一张床那么大,算罗师爷的公馆,也是传统逃学孩子放书包的储存处所。罗师爷念过书,懂得历代读书人的甘苦,凡有书包,他总是细心照料,按顺序码好,前后排列妥当。下午放学时候,监督孩子各拿各的书包回家,不错乱法度。
  土地堂往西整条文星街,有纸扎权威刘凤舞,做生牛皮鞋和补鞋的熊皮匠,买卖马匹撮合马匹配种的唐马客,当过内阁总理的熊家小窄屋,还有个歇了业的向马客的大院大屋,再过去就是文庙巷序子的家跟刘家和无比好玩的文庙。文庙巷的巷口是田家,他们家的小女孩到十冬腊月天会在门口摆个小簸箕摊卖散朵的朱砂腊梅花。再过去是染匠铺刘家,银匠铺洪家。其余左边两三条小衙子,最后一条大衙子往里走是公园;不往里走就直上陡陡坡到西门去的范围了。陡陡坡半路是祖传田道士的家,再往上走是朝阳巷,不说了。文星街上没有提到的许多人家,大部分是成年关着大门的有钱人家,熊家啦!陈家啦!王家啦……
  土地堂左边北门沿城墙一排四五家矮房子,瓦顶稍微比城墙上的步路高一点点,低声下气的门口挂一盏小红灯笼,四方各写一字,合起来念就是“顶上云烟”,是穷烟鬼厮混靠灯的烟馆。也常见一两个小丫头缩着脖子拿了手指娘大小的酒杯到那里去“打烟”。
  鸦片这东西总爱跟朱雀城的人开玩笑。忽然一下子捆了三几个穷鸦片鬼到赤塘坪斫了脑壳,说是严禁鸦片;不到十天半月,烟馆的灯笼又重新亮了起来。紧紧松松,跟当局的经济收入怕是有点关系。
  文星街在全城看来是条宽街。好砂岩铺成的路面,两边阔人家的高砖墙,爽爽朗朗,很合适孩子们的玩乐。大桥头那边有条叫做“大街”的也宽,宽得没有文星街齐整,像条没料理清楚的猪大肠,忽粗忽细。住的人也杂,小门小户,不太有样子。
  所以外头跑江湖耍把戏的河南佬,听到有条文星街,都上这里摊场子。
  光耍把戏不练武艺的北方叫“彩立子”。大队人马混到南方来就要多面手,既有猴戏又带把戏更夹上武艺,才能拢得人来。
  锣鼓一响,果然男女老少都被引出门来。
  照例围成圆圈看猴子跳加冠,骑绵羊,耍带响声的飞叉,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全身团成一个圆球放在地上向大家要钱,看给不给?不给就一辈子让他一个球似的活下去;那孩子哭哭啼啼向大家求救。老太婆、喂奶的婆娘们最是心软,首先丢下铜板,跟着大家都发出善心。纷纷同情。打铜锣的领班一顿脚,那“球”一下子弹起来,笑嘻嘻站在地上,好像刚才求救的是另一个人。
  这不太好玩,明明白白糟蹋大家的善心;有点不高兴了。领班的不了解朱雀人不喜欢上当的习惯……
  底下是变把戏。开始的小把戏,三个杯子,当众放一颗珠子在一个杯子里头,移来移去,问大家,珠子在哪个杯子里?一揭开,每个杯子里都有五颗珠子。
  一张大报纸铺在地面,捋上袖子,压住四只角慢慢提起,底下蹲着只大癞蛤蟆。
  捋上袖子,正反亮开双手,右手朝空一抓,手指捏住个小花布包,朝观众中一个小孩方向一甩,手中小花布包不见了;走近小孩,手指头从小孩嘴里一挖,公然抠出那个小包亮在大家面前。那个小孩没想到自己嘴巴里会生出个小花包,吓得哇哇大哭。笑得周围的人要死……
  然后,宣告大把戏马上就要上场。领班的和四五个伙计一齐出动拿小簸箕向大家要钱!钱要得差不多时:
  “列位看官,列位乡亲,俺姓刘,小名金魁,河南开封府八柳村人氏。咱们开封府是个大地方,贵处朱雀城也是个大地方。咱的开封府离贵处朱雀城八千八百里,朱雀城离开封府也是八千八百里,您看奇不奇怪?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怎么会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呢?那就是因为咱们两地风水都长在同一条凤穴上。凡是凤穴有缘的,都是有情有义、慷慨大方的人。所以咱们就不论千里万里,不管三年两月,径直投奔朱雀城来。来干啥?来会友,来投亲。各位乡亲。亲眼看到我这一家老小,都不是天上下凡神仙,跟各位乡亲一样食的都是人间烟火。幸好咱们家有个六代秘传方子‘五岳铁骨大力丸’,别看这小小乌亮一粒,却能够解救五痨七伤,无名肿毒,疑难杂症;有病医病,无病强身。咱们靠的这祖传良药走南闯北行善流芳,以药会友,维持云行生活。——来,来,来!哪位乡亲先来个头彩?每粒五百文,好!好!头次见面,就当是见面礼,减收一百文每粒四百文,好好好!看在朱雀城宝地面上,咱们再减一百每粒三百文。一锣敲定,铁价三百。三百文!三百文!要买趁早!”
  三百文买一粒神药,那是值得的;有人带着半点怀疑买了一两粒的,觉得纵使不灵大不了也只那么点钱。还有代表朱雀城豪爽大方的年轻人一口气买了十粒的,过后又向领班刘金魁悄悄打听:“这家伙吃下去会不会拉肚子?”
  大把戏果然动人,领班刘金魁短衣短袄,一筋斗翻出个大金鱼缸,满缸子水游着两条大红金鱼。
  接着“吞刀吐火”。口里头插进一尺多长的七星宝剑。这举动让观众喘不过气来。刘金魁领班的嘴巴不算大,两手捏着剑把子直往下插。他忘记喉咙底下还有心、肺、肚、肝、肠子和好多零件……眼看快插到屁股眼距离时停了下来;停下来不算,还“呵、呵、呵”地唱着“河南坠子”。然后猛然一抽,右手横空执剑,口中吐出蓝火向四方喷薄。
  这就不能不令文星街的观众肃然起敬了。
  刘金魁转身到箱子边上擦一把汗,喝了口茶,对大家宣布,底下的一场把戏更是精彩,叫做“断头接水”,斫断人头放在盘子上,能喝水言语,然后接回到人脖颈上。
  “……这玩意带有很大危险,做一次、十次、百次,或者一万次,说不定有一次头接不回去,要接不回去,咱们这个班子就死定了,就留在朱雀了。”
  “不变这个把戏行吗?不行。为什么不行?朱雀城热心的老乡认准我们的玩意儿不放我们走。第二,各位不要见笑,跟我们一道忍饥挨饿西天取经的绵羊和孙猴子还没有饭吃。各位说一声,看,还是不看?”
  围着的人都嚷着要看。
  “愿不愿意最后一次给咱们一点赏钱?”
  大家没说话,铜元纷纷丢进场子。
  “好!我就代表咱们同甘共苦的绵羊和孙悟空兄弟向大家道谢了。”这种没完没了要钱的手段,北方叫做“逼杵儿”,用得太多,自以为得意的时候站起身来回头一看——
  猴子不见了。
  猴子怎么不见了?
  全班人马立定张望起来。
  围着的观众开始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原来猴子不见了!他们也跟着张望,倒是没有散场的意思。
  猴子不见了!
  刘金魁叫全班人马就地不动,一个人走出圈子,西北上下文星街四处奔跑,口里不停叫着:
  “喔呜!喔呜!”
  刘金魁一个人傻在街中片刻又走回人群里头蹲下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人才真的散了。有的热心青年们还帮着往各个衙子搜索,都没有下落。
  要知道,一个跑江湖的河南班子打落了猴子还能成其为什么班子吗?他们如何接着走步?广东就有句这样的话:
  “打死马骝,有得返乡。”马骝就是猴子,返乡的那个“乡”大概就是遥远的河南吧?
  猴子不见了,好比一个国家跑掉总统,一个婚礼跑掉了新娘。
  没想到抬着箱子笼屉的这伙老小会一路哭回客栈。引起了一些人士觉得可怜心痛。
  “得罪了谁?惹了谁了吧?”
  “不该的!跑江湖的人可怜,谁不晓得?”
  “会不会让爱吃野物的那帮狗日的,炖了那只猴子?”
  “要这样,可真是天理不容!”
  打落小小一只猴子,居然让文星街好些人一夜没睡好。
  天亮以后。回龙阁小客栈门口站着微微笑着抽烟的刘金魁,人没问他就先说:
  “猴子回来了,多谢多谢朱雀城乡亲,猴子回来了!叩头,叩头!我多谢朱雀城爷儿们的教训。我们不检点!我们明白!”
  当天,这个班子就走了。
  文星街有两个青年猎户,把熟透的“洋桃子”劈开放进些高粱烧酒再合起来(洋桃子学名弥猴桃,就是后来被移栽到澳大利亚再卖回中国的“奇异果”),偷偷让猴子吃了。这玩意醉得快,趁热闹就提走了。等到半夜叫开了刘金魁的门,把猴子递给他:
  “你钱要得猛了一点,明白吗?”
  热闹就算过去了。话原先如果这么说——
  “这把戏是假的,手艺是真的,凭这点小小本事遮挡各位眼睛闹着玩,看得开心,赏几个钱让咱们买窝头填肚子;看得不开心,咱们的玩意露了馅,看出了筋拐骨垛,请各位多多包涵,给一点脸面,让咱们明儿大清早悄悄赶路……”
  ——说不定还交上了朋友。
  千万不要恶,朱雀人最喜欢人卖恶;千万不要聪明,朱雀人最喜欢人卖聪明。
  有一天来了耍布袋戏的。北方叫它做“耍姑姑丢”。“耍姑姑丢”这名字很好听又可爱,可惜在南方不好懂。比如北方叫蝼蛄做“拉拉蛄”,朱雀城叫“土扑狗崽”,看那个淘气憨厚的样子,“土扑狗崽”比“拉拉蛄”又动听多了,在北方却没人懂。
  耍布袋戏一来大家特别开心。
  开心之处是看他一个人如何兜揽的全规模演出。
  筹备一个话剧团、歌舞团、歌剧团、芭蕾舞团、交响乐团……动不动就是一两百人。担当一个主持人,一个团长,你非得十全十美不可。本身要学识渊博,性情和顺,作风廉洁,仪容优雅。见到基金赞助人你千万不要马上想到道德;为了苦心经营的艺术事业,你要牺牲色相使尽浑身解数讨他的好,大部分这类人都不学无术,喜欢戴高帽子。你要态度诚恳地,不落俗套地,曲里拐弯地给他戴上世间难找的高帽子,让他开心,让他糊里糊涂认贼作父把钱柜子钥匙交给你。
  你毋须自责;你是个为了养活家中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弟妹而偷取面包的圣洁的《悲惨世界》中的年青冉阿让。
  有了钱,你还要去讨好架子很大的导演,牌子很硬的乐队指挥,脾气古怪、模样奇特的女高音歌手……
  你要细心挑选一位任劳任怨同生共死的艺术总监、舞台设计、音响、灯光……等等高明的技师。
  演出之前之后,你简直是“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布袋戏从来没碰过这类麻烦,也从未想过从这方面去动脑筋。
  他自己就是个快活的产婆,像只健康的大母猪,一胎生一二十只小胖娃。所有的艺术未来都是一人担当。
  山上挖来奇形怪状的小树根头,左看右看,像猪八戒的雕猪八戒;像潘金莲的雕潘金莲;像吕布的雕吕布;像李逵的雕李逵。形随神移,人跟戏转,收拾出来的演员角色,勉强能对付三五十出戏文。
  演员不愁了。
  剧本呢?剧本也不愁。村里说书的提供大半部,自己润色了小半部,滚瓜烂熟成流淌在自己嘴巴里随口唱念的口水。大凡渔鼓道情,唱词说部,不都是这个说了那个说,再加油加酱地弄出来的吗?
  布袋戏超时空的表演给人很多快乐启发。比如武松打虎前前后后的场面,三碗不过岗他偏要过岗,舞台上登时喷出三口酒雾来,让看客都沾染了酒店里武松豪饮的酒气氛。接着是武松乱着步子上得景阳岗,斜倚哨棒打了个小瞌睡。忽然一阵大风,那个风是个什么风啊:冉冉升起一把破葵扇扇着摇着中间蹿出一只白额大虫。武松奋身跃起,举起哨棒便打,没想半空挂着树枝折了哨棒,甩掉哨棒,闪开老虎的一扑、一掀、一剪,顺手揪住老虎的顶花皮按在前台栏杆上,接连给了几下重拳。那拳风的声音像打更的竹梆子,壳!壳!壳!木头对木头,当然是这种响声。大家觉得比打真老虎的脑袋发出的响声还醒神!
  比如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杀得难解难分、人仰马翻之际,躲在布袋里头的老头会抛出十来颗核桃,表示人头落地的非凡热烈。
  又比如白娘娘、许仙断桥相会的拥抱,也算得是表达爱情的极峰。拥抱再拥抱,猛然分开一尺又猛然会合,发出“嗞!嗞!”类似海轮相撞之声。情感的高潮是接吻,左一下,右一下,又左一下,一共三下,后台老头儿用嘴巴发出“啵!啵!”的音响,继之锣鼓齐鸣,并且一次一次地顿脚。成年男女看了笑得弯了腰,因为他们取得了经验反差的开心。
  凡是布袋戏的台词都是一种滑稽的鸟语方式,里头既是人话又像鸟叫。有一个洋铁皮做的变声东西含在嘴里,要讲话,气先经过那小东西缝里透过来。显得十分之奇妙特别。
  别的剧种哪够得上这番境界?
  主演的老头子躲在布袋里一丝不挂。是因为热,是因为双脚、双膝、双肘都串连锣、鼓、铙钹挂钩,以免衣物绊绕的缘故。
  隔着一层布,人人明白里头有个光屁股老头,倒是从来没招惹名教忌讳或当众“裸露下体”的违警处罚。
  这玩意温暖过众人童年的幻想,带给众人价廉物美的快乐。他们流浪性质的卑谦,也给普通人以尊贵虚荣心的满足。
  四个带挂钩的藤圈,缝补千百次的布袋和顶篷,脚底和膝头的锣鼓绑带,下雨用的油布,由老头背着。睡卧用的铺盖,烧锅壶盏水碗,套鞋雨伞,由老太婆背着。两口子走在路上。
  选定了文星街熊家和陈家相连的那块大墙脚,展开行头,搁第一个藤圈在地面搭架子,压砖,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然后撑顶棚布,前台木栏杆,蒙布,脱光衣裤,毛巾擦净汗水,挂锣鼓诸般响器于两肘、两膝及脚背。全堂锣鼓齐鸣。
  老太婆垫了块小破毯子坐在墙根处照看随身家私细软,并警戒布袋四周残破的洞眼以免顽劣儿童窥视取闹。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老头儿在里头又锣又鼓地连唱带打,手脚飞舞,不入忘我境界是不可能的。那动态非常难得一见。小顽童若没有有经验的大孩子教导指点,也不会料到破洞里头竟会是一个光屁股的零丁削瘦的老头子在发疯似地唱着跳着。
  人越来越多,观众的兴奋难以抑制,一座小小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老太婆差点给人挤扁,连戏台顶棚都看不见了。
  破布洞有这么四五口,小孩子七八个,热烈混乱如麻辣汤锅子。
  其实,台前还有几个破洞,他们不敢过去。爹妈、爷爷婆婆都正面坐在那里。
  老头儿的背部表情已是人间奇观,正面部分肯定更是天上幻境。这是一种偷窥机密的快乐。人天生就喜欢搜索隐私,探幽览胜。从小也懂得这种快乐的不可逾越性和犯禁的界限,其实眼前这种眼福已经快乐得了不得了。
  这说的是小孩子的精神状态,不用你告诉,他们长大自然明白:对隐私发生兴趣是违法的,甚至会丢掉宝贵的脑袋。记得法国十六世纪那个聪明人蒙田好像在哪本著作、哪篇文章里说过,他居然异想天开要上层人士公开自己的隐私摊剖给众家老百姓看,以取得管理国家政治权力的信任,并且由下层老百姓打分评比。我不太相信上层人士能容忍蒙田这种四百年前的反动观点!
  对这些不懂事的别开生面的淘气孩子,只能用莎士比亚的《捕风捉影》中杜勃雷不成章法的叫骂来警诫他们:
  “哎呀!这该死的东西,你干的好事,一辈子也别想下地狱啦!”
  朱雀城历年看江湖杂耍把戏,到收钱的时候,不会有人开溜的。也看过了,也笑过了,人家辛辛苦苦远地而来,就得给钱。多少毋论,意思厚重得体。
  演出结束,老太婆取出个比面盆小一点的竹篮盖子,向周围的人伸手。都给了。老太婆回到原地坐下,数着铜元,没有凄凉感觉……
  布袋在动,也有锣鼓碰撞的杂音,老头钻出来了,已经全须全尾地端正了衣冠,佝偻着腰,不看人,可能原想要收拾东西的吧!他汗凉了,慢慢又撑回原处,坐在地上。
  老太婆把行头带到他身旁,开始收拾东西。
  热心人围拢来,不全是好奇吧?想听听他们真人的嗓子,想和这两老搭点温暖的话。他两个太老了,已经到不该出远门的年龄了。他们有儿孙吗?那块北方有多远?
  有人提来口瓦罐和两个碗:
  “哪!茶,喝吧!”
  老头子太瘦,低了一下头像是多谢,没见他笑。他胡子有是有,白了,就那么几根。若要出相,应该多长几十根就好了——他太累了。没见老太婆来抚慰他。老头子好不容易撑起身来,倒茶,摇摇晃晃,端到老太婆那边,“喝一口吧!”
  转身自己也倒一碗,搭拉眼皮,慢慢地抿着酌着。他晓得众人看他没有坏心,同情加一点好奇。惯了。抹一抹嘴,长长舒一口气,把茶碗挨瓦罐轻轻放下,转身帮着收拾行头。
  放过定更炮,开始夜了。人们从自己的角度为他俩设想“明天”和“以后”。他俩的“过去”是一个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干脆留在朱雀吧!你俩都那么老了,还剩多少气力闯荡四方?
  也设想他在回答:咱这小名堂,各位天天看着会腻的;咱迟早还得走……
  人渐渐散去,也有舍不得走的多情分子,目送远去仿佛两捆行头自己会走路的小黑影子。这两个影子好苦!他们晓不晓得自己苦?或是不觉得,或是不懂,自己不懂别人懂的那种苦?
  时常有人干这种事,替别人叫苦;要别人按照他的主意叫苦,泪流满面,搞人工降雨。
  你晓不晓得,人生天地间,自己喜欢、自己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自己的冤家?胶漆淋头,蚂蟥缠身,如影随形,一辈子摆脱不掉。
  像家庭里不断骚扰的烦愁;像家中出了不争气的败家子弟;像不断恶言相向、却是生死场中拚杀出来的老战友——简直包含着将要满溢的“恨”。你明白,他们的根系已深深伸进你的五脏六腑,你剪不断,理还乱;你明白这里头还有很多积极意义,很多光亮,很多甘愿为其终生奉献的杂交而成、说不出名堂的、可能也叫做“爱”、或叫做“理想”的东西……你觉得你绝望了,你完蛋了,你肩膀上紧紧夹住的那个老妖婆喊着“快点过河”!你累得要死,你累得像那些杰出狗日的孙子——足球名将或长跑冠军,诅咒世界,辱骂别人的父母却逐渐接近胜利终点……胜利了不一定笑。真的胜利者没空闲笑。
  这就是人和艺术的命运。毋论贫富,毋论老嫩,毋论文化高低,毋论时空;两点之间,曲线最长……
  那对玩布袋戏老夫妇,值得你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为他俩微微笑一笑吧!
  文星街跟外头的世界一样,有时寂寥有时热闹;有时干净,有时满地猪狗屎尿;有时诗人独自街头吟哦,有时群狗争相“扯把”(交配)。
  春、夏、秋、冬,文星街家家户户都有大内容和小内容的文化活动发生。
  天气好的时候,大门外会有江淮的流浪父女唱“霸王鞭”,你轻轻开门他们才敢进来,延到院子,父亲拉琴,女孩握住“霸王鞭”(两尺多长的紫竹上挖空四条小长沟,铜丝贯串着许多铜钱,朱雀城称中间有方洞的古钱叫做“通眼钱”),在左右肩上、膝腿上按节拍轻轻敲击出复杂响声,一边唱着:
  “一打蝌蚂(青蛙)来跳井啊!哩,哩啰哩;二打鲤鱼跳龙门哕!张面锣,李面锣;三打……”
  八九岁的女孩,梳两条乌黑辫子,明眸皓齿,声音跟着琴弦唱,眼睛微笑地绕着听她唱歌的人转,嗓子亮得像小银铃。
  序子爸爸抄着双手,低头专注地听着,院子七八个人也都肃穆起来。歌唱完,序子爸爸爱抚着女孩的头发问:
  “你们哪里来的啊?”
  老头子回答:“淮上哩!”
  “啊!好远啊!我晓得,那地方苦得很,我年青时候去过。”
  “是咧!就是那里一路来的咧!”
  爸爸给了父女俩整整一吊钱(十个一百文的铜钱)。
  十三世纪的波斯大诗人莫拉维的《玛斯纳维》第二七四八段说过:“因为乞丐是慷慨者的镜面,须小心,哈气使它变暗。”二七四九段接着说:“一种慷慨是等着乞丐上门来,另一种慷慨是主动博赏乞丐。”二七五。段又说:“那么乞丐或是真主慷慨的镜台,或与主同在,这才是绝对的慷慨。”
  客人走了,幼麟一个人回到堂屋,撑着下巴坐在小椅子上——
  脑壳里头回旋“霸王鞭”的余音,起身走到风琴旁坐下,打开琴盖,随手按出一组和弦,再一组加强和弦,昂扬起来,激动地踩着踏板。于是,整条狂流奔腾而出(教堂管风琴的辉煌),不可收拾。淮上大堤外汪洋一片,女孩的歌声变成漫江哀鸿。幼麟盈着热泪,登高临虚,眼空无物。他卷进自己创造的悲怆世界里……
  王伯带着序子悄悄走进堂屋,见到幼麟那副前仰后合的神情:
  “校长,有事吗?”
  幼麟听到人声吓了一跳,见到是王伯和序子,转身起来顺手擦掉眼泪,望了望楼板。
  “屋内不太透气呵!”幼麟又问序子,“这么早放学?”
  “学堂先生讲有事!早放学,我在老菜场遇见他。”王伯说。
  “啊!啊!是咯!是咯!”幼麟拉住序子的手坐回风琴椅子上,捏捏膀子,“嗯!是练出点东西来了。”
  “还有这里,”序子转过身说,“还有这里,你看!背胛有肉颗颗,有筋了。还有这里!”又转回来曲起手臂,“有一个鸡蛋,是不是?捏到了吧!”
  幼麟对儿子说:
  “我看,这背脊上练得不错,硬梆梆,像个乌龟壳。”
  序子笑了,“我不要乌龟壳!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讲我背脊像乌龟壳!”
  “哪,像穿盔甲,好不好?”
  序子想到关公、张飞、赵子龙穿的盔甲那东西,说:
  “好!朱先生还要我拿背胛让同学试拳头。”
  “哪,痛不痛?”
  “有点痛,运了气就不痛。”
  “嗬!序子还懂得内功了!”
  “嗯,朱先生还教我十二路谭腿,学熟了不怕坏人欺侮。”
  “眼前有坏人欺侮吗?”
  “那不叫欺侮,叫‘絮毛’(开玩笑),有一回朱先生要我拿背胛让盛兆祥试拳,他不打背胛,他打我后脑壳,我返身一拳,打在他胸脯上,哭了。讲我欺侮他。哼!你看多好笑。后脑壳,朱先生是不准打的。哼!他是故意打我,不是絮毛,是罢?盛兆祥不是坏人,是罢?爸。”
  “不过,你出手快了点!”
  “朱先生教的,他讲出手要快!”
  “我看,你是喜欢朱先生的……”
  序子转身低头想了一想说:
  “我一半喜欢,一半不喜欢。”
  “不喜欢的那一半是什么?”
  “他练飞镖,天天练,天天练,把好看的亭柱子打烂了,我心里不好过。”
  “那你要劝他不要打呀!”
  “我劝了,他没有听见,我不敢大嗓子劝。有个守卫的来劝,朱先生不怕兵,还是练;后来有个名字叫做营副的人来叫他不要再练,朱先生还是不理。营副那个人抽出左轮,叫来两个兵要押他。他一边骂一边走,也不管我了——幸好那个营副来,不来,过几天亭子就垮了。”序子说。
  “你讲的是玉皇阁脚底下,傅公祠背后有好多灯笼树和一口潭的地方?”
  序子点头,心里还有气,“过几天我还见到朱国福老师傅骂朱先生,朱先生不敢回口。”
  “骂的什么话?”
  “很恶,很恶!我听不懂。”
  没好久日子,幼麟买了两根两人高的粗桐木叫人埋在离亭子远些的地方,又换了三根被打烂的亭柱。从那天起,不见朱先生再来练镖了。两根新柱子也没见响动。
  听说朱先生被他爹撵走了。
  序子的武功由朱国福老师傅的太太来教。
  朱太太年轻,起码比朱老师傅小五百岁,可惜是个很麻的麻子。脸上抹着几层白粉,左右两团红胭脂。她是打算拿白粉填平脸上的坑坑洼洼。
  序子真替她着急。怎么不事先想好就动笔呢?又不是唱戏,脸上浓重地打扮,大家包涵。打气灯罩着,近视眼都看得出手功不好的存心。
  朱太太讲话序子听不懂。拳法又是另一路,也停了。朱老师傅亲自教了几回,朱老师傅后来也不见了,听说上南华山当经武学堂总教习去了。
  王伯就说,可惜每个月送去的点心和酒。保大接着补充:“还有云南火腿!”
  毛大也补充:“狗狗,就你学的这两下子,这把式我也教得下。早晓得让你爸把云南火腿呀、点心呀、酒呀,送到我南门府上去……”
  没想到幼麟就站在后头:
  “你出来一下!”
  毛大心里一跳,“三舅除了那年劈我爹一军刀之外,从不骂人打人,这盘我是‘唐力臣看告示,危险’了!”
  “赶紧到女小把你哥找来!”
  “哪个哥?”
  “女小还有哪哥?”
  毛大边跑边盘算:“看样子不像是‘弄拿’(找麻烦)我的。”
  “三舅要你去!”毛大跑得汗水长流,“快点!”两个人接着往回跑。
  到了文星街见到幼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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