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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军师

_26 随波逐流(当代)
  李贽皱眉道:“巴蜀之重我也知道,只是欲从汉中入蜀,迂回取荆襄,葭萌关、涪城、成都、巴郡、万州、夔州,一路而下,处处险阻,这条路也并不容易走。”
  我淡淡道:“巴蜀虽然险关处处,可是若是自西向东,并非十分艰难,而且我们还可以在东南牵制敌军主力,令巴蜀空虚,陛下,何不令东海水军南下,在长江入海口的定海、岱山、普陀等地建立水营,时时窥伺杭州湾,稍有懈怠,则沿长江侵入内陆,南楚为了保全东南各府县的安全,必然将水营重兵置在吴越之地,如此一来,南楚之兵力都集中在吴越和江淮,西面巴蜀自然空虚,我军正可趁虚而入。”
  李贽听到此处,不觉站了起来,在室内负手转了几圈,兴奋地道:“好,好计策,朕怎么从没想到可以这样使用水军,原本朕准备在据有荆襄、淮南之地后,调动大雍所有水军渡江而战,却从没想到可以调动东海水军牵制南楚兵力,这样一来,我专而敌分,不论南楚在蜀中、荆襄、淮南、吴越何处露出破绽,我军皆可趁虚而入。”
  我也站起身道:“虽然如此,江南防线毕竟稳固,若是陆灿择几处紧要之地死守,我军缓急难攻,故还需用计,不论何等坚固的防线,守备之人若有缺陷,就是可乘之机,巴蜀余缅,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唯承陆氏余威,不足为惧,一旦南楚朝中有变,则巴蜀必定有隙,姑容图之,襄樊容渊,虽然有才有识,只可惜心胸狭窄,此次陆灿立下盖世奇功,他却是苦守襄樊,心中必然生出不满,若令人趁机间之,使其生出怨怼争功之心,则襄樊可乘,即使不能一举夺下襄樊,也可毁去襄樊主力,令容渊再无支援江淮之力。淮西石观,此次立下大功,必然被视为陆氏一党,陆氏若败,此人定受牵连。如今陆灿虽然掌控军权,可是朝政仍在尚维钧之手,且南楚国主即将亲政,素闻赵陇才能平庸,必然会被尚氏利用对付陆灿,而陆灿虽是忠义之人,却并不迂腐,为了保全南楚战力,必然会作出一些令赵陇、尚氏不满之事,文武不合,君臣相忌,南楚倾覆不过是指顾间事,只是其中变化莫测,需小心经营才是。”
  李贽连连点头道:“随云一向谋定而后动,其中细节倒也不必详述,朕决意筹立江南行辕,令齐王为帅,督军南征,随云随军参赞,不知道卿意下如何?”
  我坦然道:“敢不从命,只是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为副帅,总督辎重粮饷一切事务,一则为齐王分忧,二来历练太子。”
  李贽眼中精光一闪,心中隐忧被江哲解开,不由笑道:“也好,当初朕和六弟都是冲龄从军,骏儿如今已经十六岁了,也该历练一下,就是麟儿,也不妨随军出征,过上几年,朝中又多一员大将。听说那南楚陆云、石玉锦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却能够阵斩朕的猛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想来骏儿和麟儿也不会比他们逊色。”
  我脸色微变,一揖到地道:“臣死罪,纵放陆云,还请陛下惩处。”
  李贽摇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听骏儿说过了,我大雍猛将如云,难道还会忌惮一个小孩子么,就是将来平了南楚,卿若想保全什么人尽管和朕说就是。”
  我黯然道:“陛下厚谊,臣心领就是,只是陆氏忠义,臣早已心知肚明,恐难保全。”
  李贽也是长叹不已,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我和李贽就在灯光之下,细细的探讨着平楚的种种计策,浑然不知时光流逝,窗外飞雪无声无息地洒向大地,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不知何时,我和李贽谈兴还未淡去,窗外已经是东方发白,宋晚进来催促李贽回宫,李贽一边着衣一边笑道:“随云,记得昔日赏雪赋诗,随云才惊四座,如今窗外飞雪连绵,卿何不赋诗一首,以抒心臆。”
  我的心情此刻已经是豁然开朗,只觉得如织飞雪都透着丝丝春意,不由逸兴横飞,推开窗子,望着满园飞雪高声吟道:“连空飞雪明如洗,忽忆清江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正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注1)
  李贽拊掌道:“好一个‘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朕也有一诗咏雪。”说罢推开房门,走向园中,朗声吟道:“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注2)
  我听后不由高声道:“陛下此诗,英风豪气,胜过臣百倍。”
  李贽朗声大笑,踏雪而去,已经在外面伺候的侍卫内侍,皆是匆匆追去。只有段凌霄仍然站在窗前,望着李贽背影,道:“若非此等人杰,焉能驾驭江随云这般奇才,段某今日方知,我们败得理所当然。”在他身后,小顺子微微冷哼,转身出了房间,自去服侍江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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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黄庭坚《咏雪诗》
  注2:张元《雪》
~第十八章 冠盖满京华~  
  隆盛八年乙酉三月,雍帝下诏,任齐王显为江南行辕主帅,任太子骏为副帅,总督巴蜀、襄樊、江淮、东海大军百万,南征伐楚,任楚郡侯江某为行辕参赞。
  ——《资治通鉴·雍纪四》
  南楚同泰十二年乙酉元月十三日,南楚国都建业,元宵佳节将临,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年前南楚军在淮西和瓜州渡口的两场大胜,让南楚上下陷入了狂热之中。
  十余年前雍王李贽劫掠建业,掳走国主和百官,对南楚的打击超过很多人的想象,虽然此事早已经事过境迁,南楚有了新的国主,又已经重新巩固了江淮防线,可是几乎所有的南楚人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随时担心大雍的铁蹄会将眼前的繁华锦绣踏碎,所以,这些年来,江南多了许多矢志雪耻复仇的狂生,更多了许多醉生梦死的轻薄浪子。这一次陆灿取得了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不仅洗雪了当年的耻辱,还重建了南楚军民的信心,而陆灿也不再是那些文人攻讦的对象,而是成了力挽狂澜的名将,可以带着南楚军民对抗大雍百万大军,保全江南锦绣繁华的英雄。
  这一次的元宵节,正是在大胜之后,所以不论是士绅百姓,都有意借着庆祝佳节表示心中喜悦,所以今年的花灯比起往年更加热闹,满城灯火辉煌,宛如仙宫玉阙一般。秦淮河上更是飘着千万盏莲灯,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间,所有的画舫游船都是高高挑起各色花灯,有如琼楼玉宇,更有歌女舞姬穿着霓裳彩衣,在画舫之上载歌载舞,歌声嘹亮,犹如天籁,舞姿婀娜,犹如天仙。火树银花不夜天,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迷,浑然忘记了人间何世。这还只是十三上灯,若是到了上元日,建业城内外必然更加繁华。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在这普天同庆之际,却有人有苦难言,在丞相府的书房之内,此刻却是一片阴云密布。权倾朝野的尚维钧坐在书案后愁容满面,书房内或坐或站还有三个人。一个神色拘谨的中年人站在尚维钧身后,他正是尚维钧独子尚承业,才能平庸,遇事全无主见,尚维钧屡次想要提拔他到要职上,却都不得不放弃,所以他只能在吏部担任一个闲职,在这个书房之内也没有他的座位。其实他在外面也是恣意轻狂的人物,只不过在父亲面前却是战战兢兢,不敢放肆。左首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细眉长目的中年人,他正是户部尚书尹端华,尚维钧的门生,也是他的心腹党羽。而在右首坐着的是一个老儒生,他是尚维钧的谋主宁谦,尚维钧多年来在宦场上与人钩心斗角,往往仰赖此人毒谋。
  沉默了许久,尚维钧终于忍不住道:“宁先生、端华,你们可有什么主意么,本相已经将封赏之事一拖再拖,可是后日就是上元,无论如何也该封赏大军了。可是陆灿已是镇远公,又是大将军之尊,若是再要封赏,就是王爵之位,异姓不封王,这是金科玉律,可是若不如此,又如何封赏?如今淮东军权已失,南楚军权尽在陆氏之手,一旦陆灿生出不满,只怕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尹端华忧虑地道:“是啊,陆灿前几日上折子要求扩军备战,他已经掌控了几乎全部军权,却还要扩充军队,这不是存心不轨么?”
  尚维钧摇头道:“你过虑了,扩军也是必须的,这次淮东军几乎全部葬送,若不扩军,无法巩固江淮防线,而且若是扩军,我们也有机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那老儒生眼中闪过寒光,道:“相爷虽有此意,可是若是任由陆灿征兵,只怕这些新军都会惟陆氏之命是从。”
  尚维钧摆手道:“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之中并无可以带兵之人,那个骆娄真将我在淮东的努力全部葬送,唉,不提也罢,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封赏吧。”
  那老儒生捻着胡须道:“相爷不如和陆灿交换一下条件,他不是想要扩军么,此事必须通过朝议,相爷答允支持他征兵备战,但是要他放弃这次的封赏,相爷可以随便给他增加一些采邑,但是不提升他的爵位,这样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而且面子上也过的去,想来陆灿会放弃爵位换取相爷的支持的。”
  尚维钧连连点头,道:“宁先生说得是,扩军不是一件小事,若没有朝廷的粮饷,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陆灿虽然可恶,可是倒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这样吧,他的儿子不是立下战功了么,这次就给他一个六品校尉的军职,算作补偿。”
  尹端华道:“这倒是便宜了陆氏父子,不过其他有功的将士该如何封赏呢,封赏轻了这些人要闹事的,封赏重了,这些人也多半只是对陆灿感恩,有几个人会想到是国主和相爷的恩典呢?”
  宁谦迷着眼睛不语,他不甚赞同尹端华这番话,可是看到尚维钧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没有出言反对。
  这时候尚承业出言道:“其实军方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一次陆灿、石观立下大功,可是余缅和容渊虽然守土有功,可是毕竟功浅,父亲不如重重封赏石观,却对余缅和容渊一带而过,余缅倒也罢了,那容渊可还不是陆灿的死党,此人心胸又是有些狭窄的,必然因此嫉恨陆灿,父亲不妨私下对其多加抚慰,此人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是德亲王的旧部,本是忠君爱国之人,说不定会投入父亲麾下呢。”
  此言一出,不仅尚维钧目光一亮,就是尹端华和宁谦也都连连点头。尚承业在这种场合素来不多言,今日突然献策,却是如此妙计,令尹、宁二人刮目相看,连连赞誉。尚维钧却是知道这个儿子的深浅,惊奇地问道:“你今日倒是言之有物,不知是谁的主意?”
  尚承业脸一红,道:“父亲,是我新结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寒门书生,无心科举,只在烟花柳巷里面给那些歌女作曲填词,虽然人在万花丛中,却是洁身自好,孩儿见他气度高华,所以折节下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喝酒,无意中说起大将军如今权威之重,已经胜过父亲,他便笑着说陆灿仍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如此这般,必能有效。”
  尚维钧目光闪动,道:“你可仔细查过此人身份,以你的身份,交友不可不慎。”
  尚承业赧然道:“孩儿只是和他诗酒相交,所以并不了解他的身世,不过此人雅量高致,才华横溢,只可惜看破世情,无心功名,父亲若是有意,孩儿可以试着延揽他到父亲幕府。”
  尚维钧摇头道:“先看看吧,用人不可不慎,不过这人如此才具,倒是不可轻忽,你先好好笼络他,若是身份没有问题,倒不妨招揽进府。”说罢,尚维钧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本来我有心将义女灵湘许给陆灿长子,若是能够联姻,也可多些控制陆氏的筹码,可惜却被陆灿拒绝,你们看可有挽回余地?”
  宁谦皱了一下眉,他自然知道这个灵湘是何许人,她是凤仪门仪凰堂首座纪霞的义女,却又拜了尚维钧为义父。事实上,宁谦也知道纪霞和尚维钧的暧昧关系,虽然凤仪门的种种传闻尚维钧也清楚,可是一个曾经是大雍贵妃的女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尚维钧还是陷入到了凤仪门的柔情陷阱之中。这件婚事被陆灿拒绝早在宁谦意料之中,若是陆灿不拒绝才奇怪呢,陆氏未来的家主,自然该娶一位南楚名门的淑女,怎能娶一个出身不明的女子为妻。犹豫了一下,宁谦婉转地道:“相爷,若是有意联姻,不妨考虑一下淑宁长公主。”
  “淑宁长公主!”尚维钧喃喃低语,淑宁公主是当今国主赵陇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十五岁,品貌乃是上上之选,只不过母亲早已经亡故,在王室并无地位,尚维钧更是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如今听到宁谦提醒,他心中一动,若是许个公主给陆氏,这不是最好的笼络么,毕竟还是需要依靠陆氏抵抗大雍的。而且若是陆氏有了反意,淑宁长公主也可以起到平常人起不到的作用。
  就在尚维钧和亲信在书房密谋的时候,奉命回京接受封赏的陆灿等人已经入城了。不愿惊扰百姓,所以陆灿乃是微服入城,望着满眼的富贵升平,他一声轻叹,虽然这次取得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可是他没有忘记淮东重镇楚州、泗州已经落入雍军之手,而且雍军随时可以调动大军南下,到时候南楚面对的压力只能更大。而且最关键的是,大雍遭遇如此惨败,雍帝必然起用江哲,只恐大雍再度南征之时,自己的恩师就会随军南下。
  不过他心中的苦恼显然没有感染到身后两个少年身上。石绣东张西望地看着道路两边的花灯,俊秀的面容上满是惊讶憧憬的神情,陆云则是为她一一指点着沿途的景物,像极了最好客的主人。这次两人都是奉诏入朝受封赏的,虽然石绣本是女子,按例不在封赏之列,可是两人如今已经是南楚人人传颂的少年英雄,又因为军报的含糊,以及建业的失误,使得石绣也得到了入京受赏的旨意,虽然石观上书说明此事,但是最后建业为了激励军心,还是决定将错就错,对“石玉锦”进行封赏,只不过在旨意里面含糊其词,没有说明石玉锦是男是女罢了。
  望着街道两边的绚烂灯火,陆云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当初他不辞而别离开建业去了雍都,从长安回来之后又被父亲直接送到了江夏,然后又去了淮西战场,算起来离家已经有将近十个月,想必娘亲必然是为他操碎了心,这次恐怕会被娘亲重重责罚,虽然罚跪挨板子都不算什么,可是若给弟妹看到可是太丢人了。转念一想,不如想法子让几个弟妹在娘亲面前替自己求一下情吧,不过这却需要先贿赂一下几个小家伙。盘算了一下,二弟也喜欢骑射,自己就将嘉郡王送给自己的犀角弓给二弟吧,大雍工部精制的弓箭可是上上之选,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使用李麟送给自己的宝弓去射杀大雍的将士。小弟么,年纪还小,就把自己在路上买的面人、木偶送给他就行了。至于小妹么,陆云心中一跳,想到了怀中那枚金环,然后他便想起了昭华郡主亦喜亦嗔的娇颜,那本已模糊的娇俏少女形象再次鲜明起来。
  这时候石绣不耐烦地高声道:“云弟,你在发什么呆呢,那是什么灯啊,好漂亮啊。”
  陆云顿时惊醒过来,脸一红,转头看向石绣,看到这个和自己并辔作战的少女面上带着灿然的光彩,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面庞是那样的动人娇艳,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原来是个女孩子,突然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金环递给石绣道:“绣姐,这个送给你。”
  石绣原本大怒,正要纠正陆云的称呼,一眼却看到那枚花枝盘绕的金环,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一个少女,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接过金环爱不释手。陆云心中发虚的想到,石绣和自己情同手足,将金环送给她也说的过去吧,虽然昭华郡主原本说送给自己的妹妹。这时候石绣却是依依不舍地将金环递了回来,低声道:“这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石绣虽然素来不留心这些细务,可是这支金环如此精美绝伦,想必千金难买,她怎能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陆云目中闪过一丝光芒,低声道:“这也是朋友送给我的,你就当替我保管吧。”
  石绣本想拒绝,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只是低头把玩着那支金环,无意中目光一闪,看到金环相连之处的寒梅花蕊之中有两个细如米粒的小字,石绣凝神看去,却是“昭华”二字,不由心中一动,笑道:“那好,我先替你收着。”
  陆云只觉得放下了心中大石,笑道:“等到十五那天,我带你出去逛灯会好不好,现在不过是走马观花,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还没有见过呢?”
  石绣闻言眼中一亮道:“好啊,听说秦淮河很好玩儿,水上都是莲花灯,而且还有杂耍和歌舞可以看。”
  陆云连连点头答允,石绣面上露出甜美的笑容,两人在马上凑近低语,商议着如何去玩耍,这一刻,两人可不是名扬江南的少年英雄,只是一对没有长大的孩子罢了。
  两个孩子的低语都被陆灿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烦恼稍解,想到石观隐隐透出的结亲之意,更是不由微微一笑,再想起年余不见的妻子儿女,心中生出无限柔情,加了一鞭,加快了马速,向前走去。
  镇远公府在建业城南,府邸庄严肃穆,今日中门大开,门前张灯结彩,家主战胜归来,阖家上下自然都要出来迎接,为首的中年女子端庄秀丽,正是陆灿之妻。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孩,左边的男孩十岁左右的模样,和陆云相貌相似,只是略显秀气一些,他是陆灿次子陆风,右边的女孩只有七八岁模样,年纪虽小,却是已经如同仙露明珠一般清丽,此刻正倚在母亲身边偷偷打量着众人,她是陆灿独女陆梅。在三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生的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却是陆灿幼子陆霆。
  石绣站在陆云身边,不知怎么心砰砰跳,她早知陆夫人是名门出身,定然是四德俱备,她却是假小子一般,这两年娘亲没有少教训自己,若是陆夫人也那样罗嗦可怎么办。
  这时候陆夫人带着众人向陆灿见礼已毕,陆云忐忑不安地上前给娘亲见礼,陆夫人一看到长子,眼中顿时一片朦胧,拉起爱子上下打量了半天,确定爱子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这时候轮到石绣上前见礼,石绣偷眼看了陆云一眼,上前拜倒见礼。
  陆夫人早就接到丈夫的书信,知道了石绣之事,也知道丈夫有意联姻,更知道这个男装少女英武非常,在战场上和爱子并辔杀敌,心中早已存了好感。上前搀起少女,轻轻将她抱入怀中,道:“你就是绣儿吧,好孩子,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拼了性命,我的云儿只怕就没命了。”
  石绣闻言满脸通红,她知道陆夫人所说却是自己在战场上诈死之后,暴起刺死董山的事情,虽然在效果上救了陆云性命,但是实际上却是两人联手之功,她正要解释,却看到陆云偷偷给她使眼色,不由住口不言。陆夫人一见这个少女不安的模样,心中更是欢喜,拉着她的手道:“你也不要拘束,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一样,我待你和云儿一样。”一握住少女的手,便觉得那只纤手刚劲有力,而且皮肤有些粗糙,显然是常年练武留下的痕迹,心中生出怜惜之意,再看看陆云紧张的神色,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媳也不错,本来尚存的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含笑拉着石绣的手向内走去。
  陆云只觉得心中一宽,轻拍胸膛,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然后他便看到二弟陆风和小妹陆梅闪亮的眼睛,两人一左一右拉着他,陆风恶狠狠地道:“大哥,你骗我替你偷盘缠,结果害得我被娘亲罚跪。”陆梅却是眼泪汪汪地道:“大哥,以后带梅儿一起偷跑好不好?”陆云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湖,伸出双手将弟妹抱住,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镇远公府的大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在街道对面的一家酒楼上面,临街的包厢之内,一个青年微笑着饮下一杯酒,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第十九章 依稀旧人影~  
  这个青年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是一个青年儒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系着一支斑竹箫,似乎颇为落魄,但是他相貌清秀儒雅,气度高华,仿佛对清贫的生活毫不在意。这青年手中始终把玩着一柄折扇,折扇摇摇,忽开忽阖,隐隐约约露出扇面上面的美女影像。这柄折扇华美名贵,和他清寒的衣着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轻浮的美女扇面和他清冷的神情更是不甚相称。可是奇异的是,这种种的不协调,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和谐,让这个青年越发显得风姿俊逸。
  那青年又饮了数杯酒,低吟浅唱道:“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注1)”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可是这一曲唱来却是宛转低回,深情相寄,这酒楼中本是高朋满座,他的歌声一起,竟是满座寂然,他的声量并不高,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侧耳倾听,更是有人和着曲调轻轻打着拍子。刚唱到第二句,楼中响起清丽动人的笛声,笛声伴着歌声,越发的令人心醉神迷。
  一曲唱罢,笛声却没有停止,然后楼中便又响起一个女子澄净透明的歌声,那女子却是将青年所唱的曲子重新唱了一遍,虽然是同样的曲调语句,细节处却是多了许多变化,且那女子的歌声百转回肠,将那词中深意演绎的淋漓尽致,令得楼中众人浑忘今夕何夕。
  那青年微阖双目,品味着那美妙绝伦的歌声,良久,歌声消散,有轻盈的足音在厢房门口停住,他睁开双目,叹息道:“定是如梦姑娘亲临,唉,姑娘的歌舞千金难买,如今却在这小小酒楼之内展露歌喉,若是给建业风流子弟知道,定然是捶胸顿足,长叹不已。”
  竹帘一挑,一个身披红色昭君套的女郎飘然而入,在她身后则是一个青衣侍女和一个彪悍雄壮的大汉。这女郎入得厢房,那青衣侍女帮她脱去昭君套,那女郎长身玉立,穿着一身朴素无华的白缎子曳地长裙,仿佛一朵白莲无声绽放。那女郎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相貌秀丽清雅,姑且不论她肤若凝脂,柳眉如叶,只是那一双清澈明晰的秋波明眸,流转处便是万种风情。她上前翩翩下拜道:“妾身柳如梦,见过宋逾宋先生。”
  那青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如梦画舫柳姑娘,素以歌舞清议闻名江南,宋某不过是个寒门浪子,如何当得起姑娘大礼。”但是他眉宇之间却是傲气不减,没有一丝一毫自卑之意。
  那女郎轻轻一叹,眉宇间露出淡淡的愁容,明眸流转,更觉愁肠百结,她低声道:“妾身在秦淮以声色娱人,却是时时受人排挤欺凌,这一次南楚大军击退雍军,秦淮所有青楼画舫共议,上元日要在玄武湖举行花魁大赛,选出三人分称状元、榜眼和探花,从今之后,只有这三人能够称得上花魁娘子。从前大家都是各自为政,只需捧场的人多了,便可被同行尊为花魁,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众位姐妹需要当场献艺,再由满湖贵客品鉴,胜者名扬江南,败者从此无颜。”
  那青年淡淡道:“如梦姑娘色艺双全,秦淮谁不知晓,何必担心此事。”
  柳如梦眼中似乎闪过泪光,道:“妾身一向独来独往,不受拘束。秦淮青楼如今却隐隐是双雄对峙,万花楼和月影轩互不相让,这一次为了争夺花魁,双方都是费尽心思,万花楼倒还罢了,他们推出的头牌秋雁姑娘,色艺不在妾身之下,那月影轩的萧二娘却是百般设计逼迫妾身加盟,妾身不允,他们便施展诡计,偷去了妾身为这次盛会求得的新词,若是妾身在玄武湖盛会之上,只能唱些陈词滥调,别说花魁之位得不到,恐怕还会被人耻笑。妾身想来想去,只有宋先生才可助我,还请先生垂怜。”
  那青年闻言皱眉道:“你应知道,我虽然常常替人写些诗词,却是多半都是替万花楼旗下的姑娘效劳,我与万楼主也算是交情不浅,这一次事关重大,我若是相助于你,岂不是得罪了万楼主,而且秦淮谁不知道月影轩的秦二娘心狠手辣,我若坏她大事,只怕在秦淮再也不能安身,如梦姑娘,你应知宋某苦衷。”
  柳如梦掩面道:“若没有四五首新词,只怕难以支撑,急切之间,妾身到何处购得这许多华美新词,唉,难道妾身这次真要一败涂地,罢了,我柳如梦终究是不如柳飘香,想当初飘香姑娘舞姿倾城,在秦淮河上独树一帜,想起她笑傲公侯,痛斥韩王的传说,如梦每每觉得荡气回肠,总想着效仿飘香姐姐英姿,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青年闻言眼中闪过最深沉的哀痛,转瞬消逝,继而叹息道:“如梦姑娘有这样的志气,宋某佩服,若是姑娘不嫌弃,宋某情愿相伴妆台,为姑娘填词作曲,却不知道姑娘缺不缺琴师,宋某的琴技也是颇有可观之处。”
  柳如梦原本见最后的希望断绝,不由说出内心之言,想不到宋逾却突然答应为她写词,更是愿意进一步做她裙下之臣,不由喜出望外,放下衣袖,秀丽的面容上珠泪盈盈,此刻破涕而笑,越发显得美丽不可方物。她上前扯着宋逾衣袖道:“哎呀,宋先生若肯屈尊,如梦情愿拜先生为师,恭聆教益。”
  宋逾见她惊喜交加的神情,只觉得心神一荡,竟是不能自持,他混迹青楼烟花之中,本是为了麻醉自己,对于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逢场作戏,最放纵的时候也只是手眼温存,虽然身在百花丛中,心却如古井无波。柳如梦虽然一向闻名,但是他心中有结,一听说此女姓柳,便故意避开,至今从未见面,怎也想不到今日一见,这柳如梦不论品貌才情,都像极了他心中倾慕已久的佳人,怎不让他心醉神迷。
  宋逾,本是南楚寒门之子,本名宋敏,十二岁时已经中了秀才,被乡里誉为奇才,却不料家遭回禄,不得已流落建业,贫病濒死之际为名动江南的名妓柳飘香所救,并留他在飘香画舫上做了一个小厮。其时他虽然年少,但是却对柳飘香生出倾慕之心,为了心中痴情,他甘心情愿留在画舫之上操持贱役,虽然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佳人,可是柳飘香的一颦一笑却都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回忆。因为他时刻留心,就连柳飘香和江哲的私情他也略知一二,虽然也为柳飘香得以匹配良人欣喜,但是心中之痛也不能稍减。在柳飘香飘然离开画舫之后,他便伤心离开,因此避过了之后降临的灭口屠杀。其后他因缘际会加入了秘营,却又惊骇地得知柳飘香已经香消玉陨。为了替心上人报仇,他专心苦练,虽然练武的资质不过中上,可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晋位八骏,得江哲赐名逾轮。
  秘营八骏,龙组,赤骥最得江哲重用,有将才,重情义,盗骊性情坚毅,处事冷静,却是外冷内热;虎组,白义外表朴实,却有领袖之才,统率着秘营的主要战力;暗组,山子精于机关暗器,甚至后来为之荒废了武功,但是秘营暗组的刺杀计划,却往往依赖于他的支持,渠黄,相貌平平,令人过目即忘,往往在敌人濒死之前,才会察觉他的存在;隐组,骅骝,外表平和,容易亲近,可是心思缜密,虽然经常会因为情义手软,可是真正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冷酷无情到极至,绿耳,外表爽朗亲切,实则精明能干,善于经营。
  而逾轮则是八骏中最特殊的一个人,他本来是虎组之首,位在白义之下,可以说他的武功在秘营之中是出类拔萃的,本来也应该和霍义一样明火执仗地杀人,可是他却更喜欢做刺客,原本江哲因为他相貌气度过于出众,认为他不适合进入暗组,可是到了后来,却人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出色的刺客。他手中的折扇便是他的武器,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钢所制,中藏钢针暗器,可以在对敌之时直取敌人要害,死在这柄折扇下面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过逾轮却多半是采用暗算偷袭的方法制敌,他筹划严密、布局细致,出手从不落空,善用计谋,体察人心,时有神来之笔,往往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取了敌人性命,却无人知道是他动的手。而他从一出道的时候,就用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才华出众,写诗填词一挥而就,稍有余暇就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这种种放纵举止,便成了他最好的掩饰。表面上,他是气度高华的书生,形迹放荡的浪子,却无人想到他会是铁石心肠的刺客。
  秘营弟子于南楚显德二十二年元月正式出师,大雍隆盛六年元月,也就是两年之前,按照当初的十年之约,秘营弟子都可以获得自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在这之前,赤骥、骅骝都已经正式脱离了秘营,而盗骊的精力也是更多的投入到了海氏船行之中。虽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秘营众人却是几乎都选择了继续效忠江哲,毕竟不论想要得到富贵还是财富,跟着江哲都不难得到,更何况他们对江哲的忠心本就根深蒂固。逾轮几乎是唯一的例外,身列八骏之一,他已经是江哲的记名弟子之一,大雍国势正盛,江哲如日中天,有这个身份,他几乎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他却选择了脱离秘营,回到南楚国都建业度过往后的人生。逾轮不知道江哲是否有过将他灭口的打算,可是最终他平安地回到了建业,而且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比较而言,八骏之中,他对江哲的忠心是最淡的一个,离开秘营和江哲,不是为了南楚和其他什么原因,事实上,如果江哲强迫他留下,他也不会反抗,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开始罢了。
  离开了秘营之后,逾轮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在秘营所学的都是杀伐阴谋,独独没有学过如何谋生,毕竟他不是暗组、隐组之人,多年的高高在上,他也不再习惯低声下气,更别提靠气力谋生了。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杀人,却连如何联络刺杀生意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会的就只有写诗填词,可是他又不屑以诗词换取金钱,更何况他在秘营之时也不重钱财,有了金银也往往很快就挥霍一空,若非是临去之时得到了一笔盘缠,恐怕他只能两手空空的离开了。
  摆脱了羁绊之后,逾轮几乎是直接就到了秦淮河,他气度不凡,相貌俊秀,再加上文采飞扬,囊中多金,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佳客。每日里流连于风月之中,倚红隈翠,醇酒歌舞,闲来便是吟诗作对,他的诗词清雅动人,缠绵悱恻,寻常歌女唱熟一首,也能够红上半月。后来他囊中金尽,若非是时常有青楼中的红牌向他求取诗词,然后以金银相赠,只怕他早已囊空如洗。
  即使是这样,没有多久他就已经一贫如洗,从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地位落到这种窘况,若是常人不免苦恼悔恨,逾轮却是甘之如饴,这样清贫的生活过了整整一年半。直到渠黄有一日到建业办事,知他隐居在此,特意来看望他,见他贫苦如此,渠黄几乎惊呆了。结果素来沉默寡言的渠黄不由分说扯着他去酒楼对饮一夜,然后留下身上几乎所有的金银便消失无踪。一月之后,渠黄再次出现,却是带来了一个刺杀任务。从那之后,逾轮的生活有了改变,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从天机阁或者秘营手中得到各种各样的任务,这些任务都集中在建业附近,而且多半颇为艰难,其实天机阁在建业颇有一些产业,而且秘营在建业的活动也很频繁,只是逾轮离开秘营之后,不清楚其中的详情罢了,每次完成任务,所得的酬金足以让他过上一段时间的豪奢生活,这才让他不至于贫无立锥之地。
  逾轮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虽然从昔日的秘营主事变成了今日被驱使的工具,他却没有丝毫怨言,也没有丝毫悔意,他生命的火焰仿佛早已在十余年前燃尽,只有在秦淮风月之中,逾轮才能感觉到平安和喜乐。其实有的时候,逾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像扑火的飞蛾一般无怨无悔,每当他想弄清楚的时候,眼前总是泛起那永远不能忘记的明艳面容。
  直到今日,在这座普普通通的酒楼之上,他遇到了柳如梦,才感觉到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波澜,这个女子相貌和柳飘香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是在她倾述衷情之后,逾轮却发觉,这个女子的气质风情,竟是像极了他梦萦魂牵之人,也只有这个缘故,才能让他答应留在这女子身边,浑然忘记三月前接下的任务是多么的凶险难测。想到此处,他看向柳如梦的目光越发凄清伤恸。
  柳如梦心细如发,自然能够觉察出来他情绪的变化,对于这个青年宋逾,她早有耳闻,秦淮河上很多姐妹都对她提过此人,只是不知何故,始终两人不曾相见,她也想过是否宋逾有心避开,可是却觉得殊无可能。姐妹们都说宋逾为人古怪,虽然每日里不是长歌当哭,便是买醉秦淮,又在风月场中左拥右抱,挥金如土,任性放纵,对着高官文士也往往白眼相看,但是对着自己这些卖笑为生的女子却没有半点傲慢,而是以友朋相待,全不似那些在秦淮寻欢作乐的那些男子,纵然是满面堆笑,也是心中鄙夷。一位心细的姐妹曾说,这位宋先生虽然身处花丛,却从不曾真得开心,纵然是脂香粉腻,也遮不住他冷落风华,纵然是欢声笑语,也掩不去他眼中痛楚。柳如梦原本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未过而立之年,缘何心伤如此,以至于明珠蒙尘。
  不过宋逾身上的隐秘可以慢慢去发掘,柳如梦施礼道:“先生既然允了如梦,不若现在和如梦回去吧,唉,月影轩素来蛮横无理,若给他们知道先生相助妾身,恐有不忍言之事。”
  逾轮收回目光,淡淡道:“月影轩的人我还不放在心上,姑娘请先回去吧,明日我自会到画舫相见。”
  柳如梦欲要再劝,见宋逾神情冷冷,眉宇间流露出不可违逆的肃然气息,心思千回百转,翩翩下拜道:“既如此,妾身就在舫上恭候先生。”
  逾轮背过身去,举杯邀月,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低声道:“昔日的多情公子,如今恐怕眼中只有新人颜如玉,哪里还记得建业城古坟凄凉。柳姑娘,原以为世上除了我再无人记得你,想不到今日风尘之中你竟还有一位知己。”
  正在逾轮回肠九转之时,有人大笑着挑帘而入,道:“宋兄弟,这次为兄可是露了脸了,多谢你的主意,怎么这样的好日子你却在这个小地方委屈,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月影轩痛饮几杯如何?”
  逾轮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笑道:“尚兄言重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那些国家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何必我们这些小民多事呢,喝酒可以,不过尚兄可不要再说那些败兴之事才是。”
  那人正是尚承业,他虽然是尚维钧独子,身份贵重,然后平庸驽钝,平日所遇之人不是谄媚讨好,就是表面尊重,实则鄙夷,尚承业虽然愚笨,时间久了,也知道身边之人多是虚情假意,唯有这风月场中结识的好友,虽然时常冷言冷语,却是只将他当作一个寻常人看待,相处起来自在如意。所以闻言之后,不仅不恼怒,反而笑着上前拉起逾轮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这有何妨,军国大事自有我爹他们理会,快走吧,今次一定要一醉方休。”
  逾轮微微一笑,任由他拉着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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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韦庄《浣溪沙》
~第二十章 恩重爱深~  
  同泰十二年上元日,时人未解兵燹将临,且庆淮南扬州大捷,乃起盛事于玄武湖,百花争艳,以夺魁首。其中最佳者为柳姬,众以状元呼之,其时烟水尤寒,柳姬舞于湖心,雾生足下,烟笼娇姿,凌波飞舞,水过无痕,疑似画中仙,见者皆醉,后二十年,无人能胜。
  柳姬者,本姓乔,小字素华,母曰乔姬,乔姬名霞,善博有侠气,华为其养女,亦侠而慧,颇知书,十四岁待客舫上,唯洁身自好,欲觅知音,豪贵爱其色艺,虽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幸子,愤而自经,救而复苏,乔姬恐其复寻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儿死而复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忧。乃改其行,设锦帐于河上,以声色歌舞娱人。柳姬雅擅歌舞,言辞便利,每于舫上召宴,席间顾盼生姿,众皆目眩神迷。
  姬为人豁达,不重金帛,有人缓急求之,虽千金不惜,且不畏强横,遇事则仗义执言,常有义举,秦淮众妓多受其恩义,不论年岁,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读书,最喜前贤“人生如梦”句,且慕秦淮故妓柳氏飘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梦。
  ——《南朝楚史·柳姬传》
  上元日,建业城内的气氛到了最热烈的顶点,将近未时,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赛也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台之上,每个想要夺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艺,表演之后还要乘着画舫游湖一周,让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过之处,宾客可以将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为胜。如此进行三轮比试。第二轮珠花数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过这三人还要经过第三轮决赛,这一场便是最后的博弈,要决出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虽然都是花魁,可是名号的不同将决定谁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这一轮的比试只会是更加惨烈。
  至于珠花乃是秦淮青楼赌场所制,是用黄金混合铜铁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价一两,湖中四处都有小舟游弋,向观看比赛的宾客出售珠花。如今前两轮已毕,已经稳占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头不小,万花楼的碧烟姑娘,媚态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轩的灵雨姑娘清丽如仙,精通音律,最后一人,就是在秦淮独张艳帜的柳如梦。万花楼和月影轩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楼赌场,他们参赛的人选进入最后的决赛也是理所当然,倒是柳如梦一向独来独往,能够入决赛实在是众望所归,不少平日只能在两大势力之间苟延残喘的秦楼楚馆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梦能够夺得状元,也好扫扫两大势力的脸面。
  前面两轮处于弱势的碧烟决赛中第一个出场,她的歌喉略逊其他两女,倒是舞姿十分出众,所以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纱衣、长袖如云,绿色绫裤、红色锦靴,腰间缠着轻纱彩带,身上佩着珠玉琳琅,走到台中锦毡之上,美目流转,风情万种,虽然只是站在那里,却已经展现出天生的娇媚艳骨。
  台下画舫之中,富有西域风情的弦鼓声破空而起,碧烟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经在乐声中飞旋起来,随着乐声的越来越急促,她的飞旋舞姿也越发迅疾,转眼之间,已经看不清她的容颜体态,只看见长袖回旋似飘雪,彩带轻纱似飞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和乐声暗合。这样罕见的歌舞,以及碧烟婀娜刚健的舞姿令得湖上众人纷纷喝彩。
  更有人从记忆中回想这种舞姿的来历,却是想不起来,还是有些博学多闻的人猜测到这是东晋时候从西域传来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万花楼的苦心,连已经失传的胡旋舞都发掘了出来。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烟声名最弱,多半都认为她虽然娇媚,却少了几分才艺,今日在湖上一舞,霎时减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烟在台上旋转了千次还是万次,就在众人看的眼花缭乱,激动难抑,高声喝彩的时候,乐声嘎然而止,碧烟停住身形,对着四面贵宾一一施礼,在台上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博得阵阵喝彩之声。
  当碧烟游湖一周,满载而归之后,月影轩的画舫接近高台,众人平静心情,等待夺魁呼声最高的灵雨出场,灵雨姑娘是月影轩的当家花魁,冰清玉洁如白莲,楚楚动人如弱柳,琴艺无双,许多琴中圣手都自愧不如,更难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无人可以攀折这朵名花。画舫停住之后,众人都看着舱门,等待灵雨出现。孰料灵雨身影始终不见,一缕琴音却从舱中幽幽飘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点点滴滴渗入人心,又似飞雪飘舞透着清冷孤洁之意,轻易地将人引入如梦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终了,一扇窗子无风自开,露出一个翠衣女子的侧影。灵雨姑娘在月影轩当众抚琴之时,也是白纱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闺之人才能见到她的面容,今日虽然只是半面对人,但已经是引得众人全神贯注地凝视,几乎是大气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够见到这位出水青莲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况虽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灵秀的轮廓,如雪的肌肤,如云如墨的青丝,已经引起众人无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远处的如梦画舫之上,柳如梦秀眉轻颦道:“好一个月影轩,这般安排真是独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梦此番必定输给了她。”
  逾轮负手站在窗前,望着月影轩的画舫道:“宋某虽然混迹青楼,只可惜囊中空空,无缘见到灵雨姑娘真面,灵雨姑娘琴艺无双,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诗词招揽客人,不过宋某几次听到她的琴声,都觉得纵然是最欢乐平和的曲调,在她手中也是别有一种幽愁暗恨。”
  柳如梦叹息道:“我曾和灵雨妹妹有缘相会,只觉得她心中隐隐有着不可排解的苦恨,说来也难怪,灵雨妹妹品性高洁,怎堪忍受青楼生涯,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是她那样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轮听得出来,柳如梦的语气是真诚的,而且毫无自怜之意,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心中闪过一丝喜悦,他笑道:“如梦姑娘可不要为了同情她而放弃今日的比赛啊?”
  柳如梦面上神采焕然,笑道:“同情归同情,我可不会放水。”这时,灵雨已经退场,柳如梦站起身来道:“也该轮到我了。”言罢,向舱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绣缛,荷叶曳地长裙,行动之间宛若荷花凌波,动人至极。逾轮目中闪过一丝悲凉,取下腰间的斑竹箫,轻轻抚摸,诸般乐器,他最爱的就是竹箫,只因箫声幽怨,可以将他的心事尽情倾诉出来。
  欣赏过碧烟和灵雨的出色才艺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梦画舫之上,毕竟前两场柳如梦凭着两曲新词和动人的歌喉赢得了第一,不过这一轮比赛两女都已经尽展所长,若是柳如梦不能别出机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如梦画舫向湖心荡去,不过令众人奇怪的是,还有四艘小舟随在画舫之后而行。到了高台之下,从画舫舱门走出二十四个彩衣女子,各自捧着各色乐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围住了高台。一个抱着琵琶的端丽女子玉手一拨,铮然的琵琶声铁骑突出,随后那些女乐开始弹奏起来,曲调缠绵清越。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虽然说柳如梦这样安排也不算违规,可是三女这等才艺,已经不是寻常的乐师舞姬可以改变大局的了,正在这时,有人指着湖心惊叫道:“起雾了?”众人凝神看去,只见从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轻烟薄雾,今日湖上原本有微风,那些烟雾却凝而不散,瞬间将高台遮住。就在众人迷惑之时,那些小舟也被烟雾裹入其中,身形若隐若现,这时,一缕如同天籁一般的歌声从雾中飘出。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注1)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比起柳如梦前面的两曲,这一曲更多了一种足以令人销魂蚀骨的意味,恍惚间,众人只觉那雾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顾影自怜,轻歌漫唱,自己这些人便是无意偷听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终了,正当众人意犹未尽的时候,台上的轻烟渐渐沉落,也消散了许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仿佛天上的仙子云端起舞,水袖挥舞,在她周围扬起了一片粉红纱幔,柳腰折转,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风情。这时,雾中传来歌女们柔婉的歌声,伴着清新宛转的乐声,缥缈虚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随着那歌声,一缕箫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清丽的箫音不似人间所有,而在高台之上,轻烟渐渐散去,露出了湖中高台的真貌,那在台上随着箫音歌声飞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杂舞步,由她踩着却是那么轻盈,似乎婀娜的娇躯没有丝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锦毡上轻跃回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象迎风摇拽的荷花一般出尘。此时别的笙管乐声皆已消散,只余一缕箫声在湖上若隐若现,箫音舞姿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正在众人目眩神迷的时候,轻烟薄雾再次涌起,漫过高台,掩去荷叶罗裙。
  “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注2)雾中的歌声越发旖旎,台上的舞姿也越发飘逸。白雾再次笼罩了高台,歌声渐歇,众人眼看着那绚丽的舞姿在雾中渐渐隐去,都生出十分不舍的心情。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之后,仍然极力瞩目,盼着再见到那样的仙姿。这一刻,花魁状元由谁获得再无悬念。
  与此同时,岸边一辆马车之内,一个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杀意从目中一闪而逝,这个女子艳妆华服,明艳动人,若是不认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竟是月影轩的主事人。
  同时,一艘轻舟之内,另外一个相貌斯文和善的华服中年人也是一声轻叹,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间有几分惆怅,在他旁边的青衣儒士低声道:“楼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负义了,这些年若无楼主照顾,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梦夺魁,楼主可要给他一个教训。”
  中年人却是轻轻一叹,道:“这也不是坏事,我们和月影轩不论谁取胜,都必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这样一来反而会失去应有的平衡,柳如梦获胜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梦和月影轩之间已经结下仇怨,而柳如梦虽然独立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楼女子,有几个没有受过她的照顾恩惠,这次月影轩急功近利,竟然仗着权势逼迫于她,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怀恨,不过是畏惧他们的后台,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这次柳如梦取得花魁状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楼画舫必然隐隐以她为首,处于中立地位,我们和月影轩两强相争,本已渐渐处在弱势,如今柳如梦必然暗助我们一臂之力,这对我们只有好处。至于宋逾么,虽然他这次有些过分,可是却不能伤害他,陈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们不能擅自决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楼主所说的“陈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楼主故交,当初楼主筹建万花楼的时候,也得了那人倾力相助,在财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日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声,这次他准备让碧烟夺得花魁状元,为此费尽心力令碧烟习得早已失传的胡旋舞,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结局。这时,一个绸衫汉子掀帘走入舱中,在万楼主身边说了几句话。万楼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来宋逾有麻烦了。”
  当柳如梦终于夺得花魁状元之后,宋逾的眼神恢复了冰一样的清冷,寻个机会离开了画舫,乘着小舟自僻静处上岸,他可不会认为万花楼或者月影轩会善罢甘休,虽然碍着柳如梦已经夺得状元之位,他们不便对柳如梦出手,可是自己这个“帮凶”却定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月影轩一向以飞扬跋扈闻名,手段也相当的狠辣,这次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至于万花楼么,宋逾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在建业穷困潦倒之际,万楼主屡次施以援手,这样的恩情他还没有还报,若是万楼主派人前来问罪,他真不知该怎么应对。不过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牵连到柳如梦身上,所以特意离开画舫,也就是想给对方一个出手的机会,这种事情只要应付得当,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
  当宋逾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之后,果然觉察到身后有人跟踪,而且跟踪之人似乎无意隐瞒行踪,宋逾淡淡一笑,更是着意向隐蔽之处走去,转过一个弯,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后跟踪过来的人,他轻轻把玩着手中折扇,想着要不要一举杀了跟踪之人还是留下他们的性命,免得和月影轩生出不解之仇。
  轻微的脚步声即将接近宋逾选定的战场,他目中闪过冰冷的杀机,轻摇折扇,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着那个面容阴冷的中年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轮,不认得我了么?”
  宋逾回过神来,举目四顾,只见身后多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人都是他昔日的同僚,其中更有一两个是他的下属,如今他们都正处在一生中最颠峰的时刻,和两年来堕落沉沦的自己不同,他们身上的气势沉凝而自信。他轻叹一声,道:“不知道陈爷突然来寻逾轮,可是有什么吩咐?”他没有提及自己已经退出秘营之事,若是那有用处,不说也无妨,若是没有用处,他也不想给任何人嘲讽自己的机会,尤其是当着旧日同伴的面。
  陈稹看着逾轮平静的神情,道:“两年前你欲离开秘营回南楚的时候,我曾向公子提出你知道的太多了,应该将你灭口,或者将你拘束在我们可以控制的地方,可是公子却没有同意,不过李爷暗中下了命令,你若是有不妥之处,准许我便宜行事。”
  逾轮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抬起头道:“我知道,虽然当初有十年之约,可是公子能够允许我离开,更允许我自由自在地回到建业,临行更赠以重金,让原本已将多年积蓄挥霍一空的我不至于寸步难行,逾轮至今感激涕零,我也没有想到公子会如此宽宏大量,不过我知道公子素来谨慎,所以我知道身边一定会有人监视。”
  陈稹叹息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说出来,如果你不知道身边有人监视,我还可以对你宽容一些。”
  逾轮眼中闪过嘲讽的神色,道:“对着陈爷和昔日的兄弟,我没有必要掩饰什么,我若是想不到身边会有人监视,恐怕才会让陈爷瞧不起吧?”
  陈稹道:“半年前渠黄来看你,知道你境况如此艰辛,虽然恼你不自爱,却也为你担忧,回去之后他便提出将一些任务交给你,这件事情我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保证你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不过三月之前那个任务本来不该由你这种已经脱离秘营的人来做,可是渠黄替你力争,我也就答应了,毕竟你本来已经有了很好的机会。这个任务并不是我们迫你的,对不对?”
  逾轮黯然道:“不错,这个任务我知道它的重要,也知道它的危险,之所以肯接手是因为事成之后,想必身边就不会再有你们的人监视了。”
  陈稹道:“既然你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不应该因为私事坏了大计,可是你为了一个柳如梦居然和月影轩为敌,你难道不知道月影轩是谁的势力,因为今日之事,你可能失败,也可能被迫中途脱离,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到公子的大计。公子的规矩你应该清楚,因为私情而害大计,罪不容赦。”
  逾轮额头渗出冷汗,他不是没有想到其中的危险,可是为了柳如梦他还是冒了险,他也想过事后补救的难度,也想过失败之后的下场,可是这些在柳如梦的倩影面前都化为乌有。他低声道:“逾轮既然身犯不赦之罪,任凭陈爷处置就是,只是我想不到陈爷会这样快就知道此事?”
  陈稹冷冷道:“我本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想不到却在这里见到你的手段,将一个无依无靠的柳如梦捧上花魁之位,也难为你的本事,只是如今我只能取你性命,现在建业有很多人知道月影轩对付柳如梦之事,你不是还说给了尚承业听么,如果你死了,尚承业想必会以为是月影轩下手,这也是不错的结果。”
  逾轮冷冷一笑,道:“陈爷何必强词夺理,秘营何时会牺牲自己人成就大事,不如说你早就有心杀我吧。”
  此言一出,四周将逾轮围住的众人都是面色微变,目光轻轻瞥向陈稹。陈稹却是神色不动,道:“第一,你已经不是秘营之人,牺牲你也无妨碍,第二,我从不否认有杀你之心,只是你不该让我抓到机会。逾轮,你若现在肯回归秘营,我便放过你,你答应么?”
  逾轮抬起头,面色越发冰寒,一个青年低声道:“四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回到营中有什么不好,你若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只需提出来,便可到大雍繁华之地安居,若是想要荣华富贵,也有进身之阶,都好过你在建业沦落。”
  逾轮轻轻摇头,道:“我不想和兄弟自相残杀,我一个人也不是你们的对手,所以陈爷可以动手了,我做出的决定绝对不会改变。”说罢,他丢下折扇,负手而立,身姿孤傲如青松,等着陈稹下令,他不是真的不想反抗,可是他真的不能对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出手,而且,他也知道,早在他被陈稹震慑之时,围上来的诸位兄弟已经将他的所有生路都封住了,既然一定要死,何必还要拖他们下水呢?死就死吧,他对生命早已不再在乎。只是为什么这一刻,眼前却浮现出一个朦胧的倩影呢?
  看着神色淡淡,摆明了不会反抗的逾轮,陈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这个青年也曾是他训练出来的精英,可是自己却要亲手将他处死,神色渐渐恢复冷酷,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他早已发觉逾轮望着江哲的目光有的时候会带着怨恨,也曾对江哲提过,只是江哲却是但笑不语,但是如今,他既然把握了机会,就绝不会放过这个隐患,即使他的死亡会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也是如此。想及此处,陈稹淡然道:“杀!”
  那些青年都没有丝毫犹豫,虽然面前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伴,可是上命绝不可违,这是秘营的铁律。
  就在千钧一发之刻,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是白义的声音,在赤骥、盗骊相继离开秘营之后,白义已经是秘营之首,虽然陈稹是他们的师傅,也是他们的统领,可是对他们来说,白义才是他们的首领,更何况他们本心也不想杀逾轮。
  陈稹一皱眉,但是奇异的,他心中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望向声音来处,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站在那里。他冷冷道:“白义,这件事情应是由我作主。”
  白义上前施礼道:“陈爷,属下怎敢违背谕令,不过这是公子的手令。”说着,他递上一封书信,陈稹看后轻轻一叹,双手一搓,书信化成飞灰,望了一眼逾轮,他淡淡道:“你好自为之吧,公子对你太宽宏了。”说罢转身而去,那些青年都对逾轮施以抱歉的眼神,然后匆匆跟着陈稹离去。
  纵然早已无视生死,但是死里逃生之后的感觉仍然让逾轮觉得身躯有些发软,看向白义朴实敦厚的面容,他微微苦笑,索性坐倒在地,道:“白义,你又何必如此呢,这下你可得罪了陈爷了,何况你救得我了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从前两国休战,我留在建业还是无所谓的,如今两国开战,秘营一定会有很多行动,留下我这么一个人在建业,就是公子也必然不会放心的。”
  白衣轻叹道:“你既然知道情势,为何定要留在建业,你若不想再过杀戮阴谋的日子,只需有意,不论是赤骥、盗骊、绿耳还是骅骝那里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都不想去,东海也可隐居,你却偏要留在建业,也难怪陈爷猜疑,其实我至今不相信公子竟会放过你。你以为渠黄为什么要设法让你参与这个任务,只是想不到,陈爷终究不肯放过你的。”
  逾轮默然,良久才道:“是你去信给公子取得手令的么?”
  白义淡淡一笑,渠黄在三月前力排众议举荐逾轮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那时他就已料到这个举动难以阻止陈稹的杀机,所以暗中传书寒园求得手令,两日前他知道陈稹将亲至建业,便已想到今日之局,所以日夜兼程前来阻拦。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逾轮,公子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
  逾轮沉默不语,可是眼中闪过坚毅的神色,他早已尽尝离开秘营之后的艰难处境,也知道有更宽阔的道路可走,可是自从柳飘香之仇报复之后,他就已经没有留在秘营的理由,而这世上除了建业之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留恋呢?纵然是死,他也不想屈服。只是他心中也有疑问,公子对自己这般宽容,只是为了昔日主仆师生之情么?莫非公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不可能的,自己从未和公子见过面,只是自己暗中见过他的容貌罢了,若非如此,怎会知道那位令公子矢志复仇的柳夫人就是飘香姑娘。
  白义看出已经无法说服逾轮,只得摇头道:“罢了,人各有志,你小心行事吧,我不知你怎会为柳如梦出头,可是你要小心些,万楼主是陈爷旧识,你在建业的行踪就是他传书给陈爷的,而且月影轩的底子你心里也有数,这次我们不能出面助你,你要小心了。尚承业那边你也要加快动作,荆家的处置现在正是时候。”
  逾轮轻轻一叹,果然是万楼主,这两年万楼主对他颇为照顾,他心中便有猜疑,所以方才才会这般肯定陈稹在自己身边安排了探子,果然如同所料,不过这样一来,万楼主这次应该不会和他为难,他只需对付月影轩即可,想来倒也放心许多。
  白义转过身去,道:“月影轩派来跟踪你的人,陈爷已经令人解决了,这件事情万楼主会认下来,你不必担心,逾轮,你好自为之吧。”他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次的相助已经是令他费尽心思,下次陈稹若再要动手,恐怕他也无能为力了。轻叹一声,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逾轮没有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眼中闪过泪影,白义不忘十年手足之情,那么自己呢,当真可以忘却十年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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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杜公瞻《咏同心芙蓉》
  注2:唐李白《古风》其二十六
  请继续期待《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续集
~第二十一章 一夜鱼龙舞~  
  玄武湖上的花魁大赛虽然鼎盛,有兴趣的却多半是官宦子弟,富商豪门,但是当夜的灯会,却是老少咸宜,这一夜,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锦衣夜行,普天同庆。建业城内流光幻彩,各色各样的绮丽花灯争奇斗艳,灯光夜色交相辉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富贵人家更是费尽心思夸显华采,竞奢赛富,金银、琉璃、珠玉装饰成宝光四射的华贵灯盏,更有许多人家在门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艺杂耍,精彩纷呈,引来人潮如涌,还有人家在门前摆了彩棚,里面悬出灯谜,摆了锦缎金银作为彩金,引得无数男女皱眉苦思。
  在人群之中,陆云和石绣携着手走在街上,两人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封赏,都封了六品的校尉军职,虽然现在只是虚职,不可能让他们真的领兵,但是这毕竟是难得的荣耀,两人自然不知道这封赏不过是朝廷的敷衍,也是弥补陆灿应得的封赏的补偿罢了,自然欢天喜地,所以相约出来看灯。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武艺高强,所以也没有带上家将,就偷溜出镇远公府。石绣初次来到建业,对这里的街道不熟悉,陆云担心她迷了路,路上的人又太多,所以便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失。
  走了一阵,石绣正在目不暇接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几个男子唉声叹气的谈话声,却是说起有一富户在门前摆下擂台,据说彩头是一盏八宝琉璃灯,若是有人能够箭射金钱,便将此灯相赠,据说若是年貌相当,还会将女儿许配给夺擂之人。这些男子都是会些弓箭,所以上去试试运气。石绣对于招亲之事自然不感兴趣,可是一听到射箭夺灯,便竖起了耳朵,听了片刻,她便对陆云道:“云弟,我们去试试吧,猜谜我们又不会。”陆云听了也是颇感兴趣,便带着石绣向那些人所说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到一拄香的时间,果然看到了箭擂。
  那是一家高墙深户的豪门,门前辟出一块空地,距离大门百步之外树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面挂着一盏红灯,灯下悬着一枚金钱,正随风飘荡,在大门旁边搭着彩棚,用纱幔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华服人主持,棚内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雕弓翎箭。至于作为彩头的八宝琉璃灯正悬在大门上,那是一盏八角宫灯,宫灯是由六十四片琉璃晶片构成的,串连其中的都是金丝银线,更有明珠碧玉妆饰,红烛摇曳,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只是宝灯顶部的那一枚鸽卵大小的璀璨明珠,就已经价值连城,怪不得有许多人在旁边摩拳擦掌。虽然南楚崇文轻武,但是射箭也是读书人的六艺之一,倒也有很多人敢于上前试射,不过试射需要先拿出十两银子,这就让许多人止步了。
  陆云揣测了一下,那旗杆是特意准备的,足有十丈高,那枚金钱轻薄小巧,只用红色丝线悬在灯下,随着高处的寒风飘来荡去。若是自下向上射箭,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靶子,果然是十分艰难,就是自己也不敢保证可以射中金钱,不过彩棚上面的告示说明三箭有一箭射中金钱即可,那么自己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这时,石绣已经双眼发亮地道:“云弟,你带了银子没有?”
  陆云正要劝石绣不要去出风头,但是四目相对,石绣那双明眸之中的粲然光芒,却让陆云心中一软,道:“你先试一下,如果不成我再试一次,一定可以夺得宫灯的。”石绣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射不中,你就能射中么?”陆云顿时语塞,两人箭术本在伯仲之间,石绣这样说并没有差错。于是他苦笑一下,将一块银两塞到石绣手中。
  石绣接过银两,走向彩棚,围观众人都是眼睛一亮,石绣身穿白色衣衫,相貌俊秀,眉梢眼角都带着自信,这般英姿年少,若非是她年纪看上去还不大,只怕那些难得出门的名门闺秀也会心动心慌。她上前取了雕弓和三支羽箭,丢下银两,走到白线之后,眯缝着眼睛瞧了一下那随风起舞的金钱,弯弓如满月,凝神搭箭。围观众人都是屏气观瞧,想看看着俊秀少年是否能够箭射金钱,过了片刻,石绣仍然没有发箭,人群中有些人开始说笑,开始松懈,都觉得这少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就在这时,弓弦一响,一支羽箭电闪而没,一声低微的轻响,羽箭已经穿过金钱方眼,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支羽箭已经划过长空,红色丝线从中断绝,金钱向地上坠落,就在这时,第三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将那枚金钱穿在箭矢之上,余势未歇,贯入其后的旗杆之上。
  周围一片静寂,在这上元之夜,这样的寂静显得分外古怪,石绣微微一笑,收起弓箭,微红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四周惊天彻地的叫好声响起。石绣对着众人施了一个罗圈揖,转身看向那正捻着胡须发呆的中年人,笑道:“那盏八宝琉璃灯应该归我了吧?”
  那个中年人心中苦涩难言,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身后帘幕之中传来银铃一般的语声道:“高总管,既然这位公子箭射金钱,自然该将宫灯相赠。”
  石绣微微一愣,虽然早已看到帘幕后影影绰绰有数个身影,却想不到发话的竟是一个女子,想到方才听来的闲言闲语,这家设下箭擂,也有招亲的意思,想必帘后之人就是这家的小姐,不由觉得有些尴尬。她虽然好穿男装,也不将自己当成女子看待,可是她毕竟是个正常的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向陆云,陆云也正在为石绣的箭术暗暗喝彩,这些日子没有少切磋,不过今日才看到石绣的真实本领。看到石绣求助的目光,他上前笑道:“既然主人都这样说了,这位总管怎么还不去取灯?”
  陆云一站到石绣身边,围观众人的目光又都是一亮,陆云虽然不如石绣俊美,可是身世经历再加上父亲的熏陶,让他气度卓然,同样的一身白衣更是衬得他英武不群,陆石二人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越发显得两人的不凡。
  那中年人尴尬的一笑,吩咐家人去取宫灯,正要上前搭话,帘幕一挑,一个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女走了出来,她穿着轻裘锦靴,衣衫华贵,娇艳明媚如春花,目光流转处如春波含情,令得众人都是深吸了一口长气。
  她上前对着陆、石二人轻施一礼道:“小女子纪灵湘,见过两位公子,不知道两位如何称呼,我这宫灯虽然要送,却也要送给清白人家,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岂不是明珠投暗么?”她这一番话说的极快,却又字字清晰,让人听来只觉得如同珠落玉盘。就是石绣身为女子,听了也是心中一动,纵然觉得她有些强词夺理,也不愿和她争辩。
  陆云却是神色如常地道:“小姐悬灯之时可没有说过还要问身家,既然我们已经射下金钱,此灯就该归我们所有,若是小姐想违约,只怕诸位父老乡亲也不答应。”此言一出,那些围观之人纵然被少女丽色所迷,却也议论纷纷,还有人轻薄地道:“这位小姐,说话不能不算数,你问人家身份,不是看中了这位小公子吧?”
  锦衣少女脸色一变,她相貌美丽,又有颇富权势的后台,所以一向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无人对她无礼,今日陆云抢白了他,又引得无赖嘲弄,不免心中大怒,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杀气。
  其实陆云虽然年少,又是血气方刚,怎会对美色毫无感觉,可是他却结识过昭华郡主江柔蓝、石绣这样的少女,所以对于纪灵湘,他心中丝毫没有生出波澜。若论相貌,江柔蓝和纪灵湘不过在伯仲之间,可是若论气度,却是天壤之别,柔蓝身上,既有着温柔善良的天性,也有着皇室中人睥睨天下的骄傲,那种骄傲不是形之于外的表象,而是深入骨髓的自信自尊,纵然是娇柔如水,水面下也是暗藏着波涛汹涌,那便是江柔蓝。虽然陆云对柔蓝尚未真正了解,可是几次相见,就已经让他心中映下了柔蓝的倩影,虽然如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也难以摒去倾慕敬爱之心。石绣虽然相貌不如纪灵湘,可是她豪迈英勇,全无女子软弱拘泥之态,却是另有一种傲骨风姿,何况并肩作战多日,两人早已不知不觉间有了血脉相连一般的情感。相较之下,纪灵湘虽然美丽娇艳,却不免有些骄纵倨傲,气质不如柔蓝,情义不如石绣,若是寻常少年或许会为她的美色目眩神迷,但在陆云看来却是如同泥塑木偶,全无生机可言。
  这时,那总管已经捧了宫灯过来,那宫灯十分精巧,取出火烛之后,可以轻易的折叠起来,那总管用红色锦盒装了,双手递给石绣。石绣接过之后,满心欢喜地向外走去,陆云跟在她后面也是笑容满面,两个人都没有对那锦衣少女多看一眼,径自说着话向外走去。
  围观众人见宫灯已经被人夺走,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那锦衣少女仍然银牙紧咬地站在彩棚之前,她脸色变得青白,在此设下箭擂,本是为了吸引陆云前来,这是早已制定的计划,在发觉陆云出府的一刻开始启动,为此特意令人用言辞吸引陆云和石玉锦到来。谁知人虽然来了,下场夺灯的却是石玉锦。这锦衣少女并不知道石绣乃是女子之身,只知道她是和陆云齐名的石玉锦,其实在她看来,风度翩翩的石玉锦更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师父的命令是让自己借着箭擂夺灯接近陆云,所幸陆云才貌也不算差。可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陆云对她视若无睹,这样的屈辱令她将陆云恨之入骨,也暗暗担忧师父会否责怪自己。
  见她神情黯然,那高总管低声道:“三小姐不必担忧,此事纵然不成,首座也不会责怪你。”
  纪灵湘轻轻一叹,道:“如果大师姐那边能够顺利一些,能够夺得花魁状元,师父欣喜之下,或者不会责怪我,如今师父正在十分恼恨,只怕今次不好过了。”
  那中年人低声道:“三小姐放心,首座已经下令除去那坏了我们大事之人,柳如梦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迟早会落入我们掌握的。”
  纪灵湘没有作声,她虽然年轻,却并不幼稚,也不认为这件事情会这般容易解决,何况不论结果如何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担忧自己如何能够渡过眼前这一关。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注1)”,明月楼高,灯火辉煌,下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御街,从半开半阖的窗内,传出动人的歌声,纵然是在这样喧嚣的夜晚,那歌声也是这般清晰可闻。
  在楼上雅室之内,一个云鬓高耸,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抚琴低唱,歌声如梦如幻。在室内一角,两个男子微笑聆听,他们身边各有两个娇艳少女相陪。一曲终了,一个中年男子拍掌道:“好歌,好词,宋兄弟果然好文采,怪不得助得柳姑娘夺得花魁之位,只是恐怕却得罪了别人?”另一个神色清冷的青年醉眼朦胧地道:“尚兄多虑了,若是真的有人为此小事而怪罪我,最多我避开一段时间,想来事过境迁,应该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此事。倒是尚兄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心看我的笑话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将怀中的美女推开,对那青年说道:“宋兄弟,多亏了你的计策,近日家父召集幕僚议事的时候,对我常有勉励之辞,凭你的这些功劳,你放心,别的不敢说,月影轩那边,我定能劝服她们不要和你为难。”
  逾轮闻言淡淡一笑,道:“其实令尊也是望子成龙,所以昔日才对尚兄多有鞭策,尚兄是执掌朝纲的相阁之才,为相者若能采纳良言,临机决断,就已经是良相,我想令尊就是觉得尚兄能够接受小弟愚见,且能相机应用,所以才对兄台多有勉励吧。而且陆大将军毕竟是南楚的擎天玉柱,令尊不过是想对其稍加约束,免得他走上歧途罢了,我那点浅见,恐怕还不曾看在尚相眼里。”
  尚承业神色飘飘然,得意地道:“那是当然,家父可还不会将那陆门竖子放在眼里,而且此人和大雍重臣,我南楚的叛臣江哲多有勾结,若非念在此人尚得军心,只怕家父早就将其治罪了。”
  逾轮心中一动,故意道:“噢,尚兄是说那位娶了大雍公主的楚侯爷么,虽然宋某也觉得此人无甚气节,可是他能够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听闻此人曾助雍帝夺嫡,又助齐王平汉,这样的本领才能,天下罕见。陆大将军能够以一己之力退去雍军三路大军,这样的本事才能,也是极不寻常。怪不得人人都说,他们两人曾有师徒之谊,不过陆大将军身为南楚大将,理应大义灭亲才是。”
  尚承业拊掌道:“就是啊,那江哲辜负君恩,为了荣华富贵叛国投敌,又臣娶君妻,当真是大逆不道。陆灿虽然在他门下受业,可是陆氏乃是南楚世家,理应大义灭亲才是,可是陆灿不仅对江哲多方维护,甚至还让自己的儿子前去长安,颇有通敌之嫌,若非是碍着他这次的功劳,这件事情家父绝不会放过。还有那嘉兴荆氏,乃是江哲母家,父亲有意除去荆家,陆灿也是从中作梗,当真岂有此理。”
  逾轮笑道:“这想必是相爷太心急了,陆大将军素以赏罚严明闻世,无端灭人满门他定然不会同意,不过尚兄,荆氏虽然和江哲已经绝了往来,可是毕竟也是江侯的母家,难道相爷不畏得罪了此人么?”
  尚承业鄙夷地道:“若非是看在陆大将军面上,家父早就对荆氏下手了,那江哲虽然威名赫赫,可是多半是大雍皇室为了长乐公主的面子吹嘘的吧,当年此人家父也曾见过,若是果然有才,怎会看不出来,此人或者有些阴谋诡计,当初夺嫡之事可能确是出力不小,可是若说他能够相助李显灭掉北汉,我可是不相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做什么呢,恐怕只是替雍帝监视一下齐王李显吧。”
  听到此处,逾轮已经知道南楚上层对江哲果然是不甚瞧得起,他也猜得到,这或许是尚维钧等人通过贬低敌人,来维持士气的手段,但是只看连尚承业也不甚了然江哲的才能本领,就知道尚维钧等人也未必多瞧得起江哲,他昔年受教于江哲,自然知道这等轻敌之念的害处,不过他自然不会想要扭转尚承业的观感,只是笑道:“既是如此,若是相爷令人缓缓为之,想来定有成效,荆氏也是世家,必然有不肖子弟,若是发现一人有过便处置一人,陆大将军纵然有意维护,难道还能为了一两个人和相爷为难么?”
  尚承业眼睛一亮,思忖起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想了许久,露出得意的笑容,想来用这种手法不仅可以满足父亲的心意,而且还可暗暗打击陆氏,父亲若是知道,一定会十分满意。
  逾轮见状已经知道尚承业已经入彀,便故意转移话题,他对音律诗词都十分精通,说起一些奇闻轶事也是头头是道,尚承业也很快就忘记了方才的插曲,只是专心玩乐起来。
  夜深人阑,就是外面的街道上人烟也渐渐散去,尚承业早已不胜酒力,扶了佳人入内室寻欢去了,逾轮却是把酒站在窗前,望着西沉的明月,神情黯淡,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难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所以平日他往往都是纵情声色直到天明,可是今夜却不同,他知道暗处有人在窥伺自己,而且那些人已经开始驱赶过往行人,免得自己有机会混入人群逃走了,而他也就是要给她们一个机会。随手从腰间取出一粒醒酒药服下,暗暗运功数次,觉得精力心神已经稳定下来。他轻轻一按窗棂,身躯如同飞雁一般落到街道上,如同落花坠地,轻悄无声。
  暗处传来轻咦之声,不多时,茫茫晨雾之中,显出一个青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蒙轻纱,虽然只是缓缓之行,却有一种高贵雍容的气质,在她身后两个劲装侍女紧紧跟随,这两个女郎都没有遮掩面容,露出如花似玉的娇艳面容,一看便知道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是她们一身凌人的剑气却让人不敢相信这两人未到二十芳华。
  逾轮向那三个女子望去,俊逸的面容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原来月影轩还有这样美丽的女剑客,宋某当真是佩服,却不知几位姑娘身价几何?”
  那两个女郎面上都露出凛然的杀气,那站在中间的女子虽然面容隐在轻纱之下,可是眼中也是透出冰寒的杀机,她冷冷道:“宋逾,你既然喜欢油嘴滑舌,那么本座若是杀你也不算滥杀无辜了。”
  宋逾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那青衣女子手一挥,那两个女郎已经仗剑扑上,剑光闪闪,透着无穷的杀机,这两个少女剑法出众,而且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时之间宋逾有些手忙脚乱。那两个少女精神大振,更是连出杀手,迫得宋逾连连后退。那青衣女子轻轻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两个侍女的剑法。就在这时,局势突变,宋逾一个踉跄,向后倒去,那两个少女同时挥剑下斩,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宋逾的身形仿佛游鱼一般,从两人剑下滑了出去,同时他手中折扇轻指,两道乌光电闪同时没入两个少女的咽喉,两个少女娇躯同时一颤,向下仆倒,宋逾则已经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那青衣女子神情一震,目光在两个少女身上一转,冷冷道:“好毒辣的暗器,含笑杀人,阁下好狠毒的心肠。”
  宋逾面上露出淡淡的傲气,冷笑道:“宋某杀人无数,从无怜香惜玉之心,这两个丫头就是前车之鉴,姑娘可还要和宋某一战?”
  那青衣女子冷冷道:“阁下好狂妄,本座成名之时,你恐怕还没有出师呢。看剑。”声音未歇,一柄利剑已经指到了宋逾胸前,宋逾的身躯随剑飞退,两人之间仿佛是配合了前次万次一般,人剑竟是没有一丝空隙。剑势将尽之时,宋逾手中的折扇突出,这一招妙到峰巅,那青衣女子措手不及,回剑阻拦,宋逾趁势攻去,两人在轻雾中苦战起来。青衣女子剑法神妙,映着西沉的月光,剑光如雪,耀眼的流光飞虹将两人的身形都笼罩在其中。而宋逾的身姿轻盈,在剑光中飞舞不休,手中的折扇忽开忽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清晰流畅,潇洒飘逸,不带一分杀气,可是只要那青衣女子稍露破绽,他的招式就会变得狠毒无情,无声无息地穿过青衣女子的剑网,直取要害,迫得她回剑相护。拼了百十招,两人仍是旗鼓相当,那青衣女子眼中杀机越浓,她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扬名天下,想不到今日竟会被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青年迫成平手。
  正在这时,另一侧的高楼之上,传来一声轻喝道:“住手。”然后一道紫影飞掠下来,正将青衣女子和宋逾两人分开,两人凝神一看,来人却是一个紫衣老者,他相貌清峻,神情威严,他虽然没有带着兵器,可是一双手白皙如玉,十分刺眼。宋逾脑海中灵光一现,已经想到这老者的身份,这人正是尚维钧亲聘的高手绵里藏针欧元宁,据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已经接近先天之境。他是尚维钧的亲信,想不到竟会出现在此地,想到此人的身份,宋逾做出恭恭敬敬的神态,一声也不敢出。那青衣女子秀眉微蹙,似乎有些难以决定。
  那老者淡淡道:“谢姑娘,这人乃是尚公子挚友,相爷对其也颇有了解,大家都是为了相爷效力,何必自相残杀呢?你将我的意思告诉纪首座和燕首座,她们会明白的。”
  那青衣女子终于长叹一声,收剑回鞘,裣衽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不多时,几个中年女子出现,将两个少女的尸体带走。那老者轻轻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想不到昔日名门弟子,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当真是可惜可叹。宋逾,老夫已经察知,你以无情公子之名,在南楚境内做下无数大案,有人称你是江南第一杀手,直到数年前才销声匿迹,想不到你竟会在建业隐居,你接近我家公子有何目的?”
  宋逾心中毫不惊慌,面上却做出被揭穿身份的慌乱和杀意,他戒备地道:“欧前辈是要惩恶扬善么?宋某虽然是曾以杀人为业,如今已经是金盆洗手,至于和尚公子结交,却非有意。”他能够感觉到老者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面上,若是自己稍露破绽,定会招致老者的雷霆一击。不过他所说没有一分虚假,他和尚承业的交往的确是无意之举,只不过如今被他利用完成任务罢了。至于杀手身份的泄露,本就是有心为之,这样正可解释他十余年来莫测的行踪。
  果然那老者笑道:“老夫可不管这些闲事,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宋敏,你本是少年才子,可惜沦落成为杀手,如今改邪归正,也算是迷途知返,老夫已经查问过了,你和公子果然是无心结识,不过就算你是有心接近公子,求个进身之阶,也不算是什么错处,相爷对你颇为重视,已令人将你的案底抽去,从今之后不会有人发觉你就是无情公子,你就是想从正途得个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逾面露古怪之色,似乎因为自己少年之事被老者查了出来,有些尴尬,也似是对尚维钧的恩情十分感激,他深深下拜道:“晚生汗颜,辜负了先严教诲,只是宋某浪迹天涯,早已没有功名之念,还请前辈向相爷转呈晚生心意。不过尚公子对晚生视如手足,所以晚生有心替公子尽些心力,若是相爷觉得不妥,晚生不再和尚公子见面就是。”
  那老者目中神光一闪,继而变得柔和,淡淡道:“原来如此,你既已无心功名,老夫也不相强,不过你要安分守己才是,不可再这般出手无情,今次看在老夫面上,她们放手而去,若是知道你已经不在尚相庇护之下,你必然遭遇惨烈的报复。你和尚公子既然有缘相识,就好生把握吧,你要好自为之。”
  宋逾闻言,心中冷笑,知道这老者是逼迫自己替尚氏效力,若是自己想要脱身离去,只怕就会遭遇杀身之祸,不过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故意流露出惶恐神情,俯身一拜,道:“多谢前辈教诲,宋逾拜谢。”等他再次抬起头,紫衣老者已经杳无人影。宋逾微微一笑,但是一缕惆怅却又涌上心头,他接下任务,接近尚承业,通过此人影响尚维钧的决定,这个任务的危险不问可知,可是当初他是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可是如今他却有了牵挂,只望不要连累柳如梦才好。
  宋逾怎也想不到,就在这时,一个雍容男子正透过珠帘看向他,直到宋逾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人才一声轻叹,对身后一个中年汉子道:“这么一个人在建业滞留,为什么我们没有发觉。”
  那中年汉子诚惶诚恐地道:“首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辰堂在建业的势力被仪凰堂压制住了,自然消息不灵,若非是我们的探子发觉纪首座请了谢护法出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那雍容男子正是韦膺,他冷冷道:“这个宋逾气度不凡,心机深沉,只见他有本事帮着柳如梦夺得花魁之位,就知道此人才智过人,这样的人应该招揽才是,纪首座却要杀人泄愤,真是鼠目寸光。”
  那中年男子不敢接口,只是沉默不语,韦膺冷笑道:“只可惜这人还是入了尚维钧掌中,我便只能将他当成敌人了,派人留意他,时时回报。”中年男子连声应诺,韦膺目中寒光连闪,他总觉得这青年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是若是出手杀他可能会触怒尚维钧,他还不想和尚氏翻脸,只能轻叹一声,道:“敌人已经蠢蠢欲动,这里却还只是钩心斗角,当真令人心寒,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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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炀帝《元夕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
~第二十二章 激宕波澜惊~  
  隆盛八年乙酉元月,雍帝密诏靖海侯姜某率东海水军南下,二月初八,东海水军大破定海军山。同日,南阳大营长孙冀困襄阳。
  ——《资治通鉴·雍纪四》
  尚维钧满意地放下手中的案卷,这是嘉兴府的文书,刑部已经批复了斩立决,回文已经在路上了,只需数日时间,这文书就会到嘉兴。这本是一件极小的案子,不过是一个弃职私逃的官员被判了斩刑,原本用不着堂堂的丞相关注,可是尚维钧却相信陆灿一定会阻挠或者前来求情。他盘算着是坚决不允陆灿求情,杀了那荆长卿,还是给陆灿一个情面,让他多些让步,可是不论怎样,自己都是占了上风。承业孩儿果然越来越长进,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只是不知是否那宋逾的功劳。
  正在他沉思之时,宁谦匆匆走进来禀报道:“相爷,大将军陆灿在外求见。”
  尚维钧精神一振,道:“宁先生,陆灿神色如何?”
  宁谦忧心忡忡地道:“他面色冷肃,虽然看不出心情变化,可是显然十分愤怒不满,相爷要小心行事。”
  尚维钧挥手道:“不妨事,这次本相占了道理,他可是将弃职私逃的胡成在军前斩首的,我不过是要杀一个荆长卿,而且仔细追究起来,这人说不定是怎样逃生的呢,就是判他一个通敌之罪也不是不可以,本相不杀荆氏满门已经是十分宽容了。好了,你随本相亲迎大将军吧。”尚维钧起身向外走去,这次他可是礼数周到,绝对不给陆灿借题发挥的借口。
  书房阶下,陆灿负手而立,他的神情冷峻,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尚维钧心中泛起得意之情,前些日子被这后辈压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似笑非笑地降阶相迎,道:“不知道大将军来此有何贵干,可是军饷有什么差池,若是如此,本相必然责成兵部、户部的官员尽心竭力。”
  陆灿目中闪过冰寒的光芒,他自然知道尚维钧的心意,只可惜自己却没有时间为了一个人和尚维钧牵扯不清了,他冷冷道:“尚相可知如今雍军已经入境了?”
  尚维钧身子一震,脱口道:“怎么可能,雍军刚刚大败而归,怎么这么快就卷土重来?”
  陆灿眼中闪过嘲讽的光芒,道:“一刻之前,陆某接到谍报,南阳大营的雍军已经再次兵临襄阳,这一次来势汹汹,不似佯攻,这还罢了,襄阳有容将军镇守,谅可无碍,可是另一道军报却言大雍水军已经攻下定海,余杭水营兵力不足,只能稳守钱塘水道,不让雍军深入内腹。若给大雍水军控制了杭州湾,则吴郡、越郡迟早不保,到时候有何种后果,相爷可明白了。”
  尚维钧虽然不甚通军事,却也知道东南沿海的吴越二郡为南楚钱粮重地,若是被大雍水军侵掠,则南楚根基浮动,纵有江淮之险,也将被敌所制。想到此处,已经是面色青白,他艰难的问道:“为何雍军不攻宁海,却取定海。”
  陆灿淡淡道:“宁海军山乃是长江入海的咽喉要地,若是此处有失,则泰州、扬州都会危急,若是雍军逆流而上,建业将遭兵燹,但也正因此故,宁海军山的水军不敢稍有懈怠,又占了地利人和,所以雍军不取宁海。而定海军山虽然蔽翼杭州湾,却是久无战事,军备疲敝,也难怪雍军舍难就易。”
  陆灿语气虽淡,尚维钧仍然听出他话语中的冰寒,宁海、定海两处军山乃是南楚武帝设立,本是防御海寇的重要军镇,一向由建业直辖,近年来吴越并无战事,尚维钧嫌两处军山耗费糜重,几次消减军费,虽然陆灿曾经多次进谏,他仍然不为所动。只是两处军山却非是平等而待,宁海军山主将赵群乃是王族,所以尚维钧只是不闻不问罢了,而定海军山所得的粮饷几乎已经是仅够温饱,就连整修舰艇也无法进行。想不到如今雍军竟然攻破定海军山,岂不让尚维钧面目无光,若非如今是他自己秉政,这样的罪责足以让他丢官弃职了。他犹豫片刻,道:“雍军攻定海,这也是始料未及,大将军此来,定有见教,不知应如何对敌?”
  陆灿冷然道:“定海失守,杭州湾已经成了不设防的所在,唯今之际,需要严守余杭,避免大雍水军入钱塘,否则吴越必然不保,其次,会稽、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都需要分兵防守,这一次入侵的雍军定是东海水军,他们本就是海寇出身,海战上无人可敌,我军只能稳守沿海,不许雍军侵入,才能有些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吴越两郡将耗费粮饷兵力无数,请相爷下令减免两地税收,令各郡组织义军守土抗敌,只有如此,才能减少我军在吴郡、越郡的压力。”
  尚维钧听得一阵心痛,吴越之地,富庶丰裕,就是减少一厘的税收,也将是令人心痛的损失,但是如今这般危急,也只能如此。若不组建义军,靠着那些软弱无能的守军,吴郡、越郡必然不保,若是不肯降低税收,那些百姓又哪有精力整军经武呢?想来想去,吴越之地的官员多半是世家子弟,能干的极少,还需将他们调回来,若是他们失城失地,或者死于兵燹,自己也要麻烦连连。想到此处,他只得道:“一切由大将军决定,本相这就将余杭水营和定海军山的军权交给大将军掌管。”虽然局势如此,尚维钧还是刻意留下了宁海军山,现在宁海军山尚安然无恙,他自然不愿将这样一支水军交给陆灿。陆灿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冷冷一笑,便告辞离去,留下愧悔交加的尚维钧在那里不安徘徊。
  越郡杭州湾入海之处,有岱山、定海、普陀诸岛,武帝赵涉于定海置县,设立军山,总辖岱山、普陀水营,定海军山势力最大的时候,平湖、海宁、余姚、镇海都曾经在其管辖之下,直到尚维钧秉政之后,因为海疆无事,对定海军山屡次消减粮饷,以致水营糜烂,士卒疲敝,才会被东海水军一举攻下岱山、定海,普陀虽然尚且在南楚水军之手,却已经是岌岌可危。
  我站在高崖之上,遥望天际,穿过眼前这片碧海,就是越郡镇海,而从此地向西北渡海,就是吴郡平湖,平湖之西就是海宁,而从海宁登陆,快马加鞭,不需一日,就可到达嘉兴,那里曾是我出生之地,也是娘亲埋骨之所,想起当初父亲在江夏病故,我差点要卖身葬父,根本无力将父亲灵柩送到嘉兴和母亲合葬。后来我中了状元,可是和荆氏并未和解,也就没有移灵,毕竟母亲的墓地也是荆氏所有,父亲是不会想寄人篱下的。想到母亲孤坟凄凉,我不免心中怅然,轻轻长叹。
  小顺子上前道:“公子,高处风大,还是回去吧。”
  我淡淡道:“琮儿跟在海涛身边可还称职么?”
  小顺子见状只得叹道:“定海军山虽然荒废多年,可是一切文书图籍都还在,只是都已经尘土深埋,琮少爷跟在您身边多年,整理这些文书十分得力,姜侯多有倚赖。”
  这时,有个青影向上行来,小顺子也不需回头,便笑道:“琮少爷来了,想必文书已经整理完毕了。”
  我还未答话,霍琮已经匆匆到来,深施一礼道:“先生,弟子已经将全部文书都整理好了,其中有杭州湾的精密海图,姜侯请先生前去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我又望了一眼碧海,只可惜云山遮断归途,望不见家山乡梓,轻轻一叹,我转身向下走去。山下的虎贲卫士除了数人之外,都已经是新面孔。这么多年来,当日曾随我平汉的虎贲卫士多半都已经高升了,不过这些新的卫士武力只有更强,当年我所传授的刀阵已经被虎贲卫精益求精,现在就是小顺子,急切之间也不能讨到他们的便宜。不过这一次呼延寿仍然是我的亲卫统领,想来是皇上的安排,也够委屈他这位大统领的了。
  霍琮跟在我身边,兴奋地道:“先生的计策令弟子拜服,历来南北政权争夺天下,都是在江淮争胜,想不到先生竟然别出机杼,从海上攻取吴越,纵然不能摧枯拉朽,也定然可以动摇南楚的根基。”
  我淡淡道:“这个计策却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此策本是南楚武帝谋划,却被我反过来利用了。”
  霍琮大惊,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是小顺子也露出感兴趣的好奇之色,我见状笑道:“昔年,我曾奉旨整理御札,其中便有武帝御批。武帝十分勤政,御批极为丰富,更是涉及到许多军政大事,例如,他对定海、宁海两处军山就十分关切,亲自规划水营寨垒,又多次追加粮饷,更令人精心绘制各地海图,我见他字里行间都流露出霸气,绝非偏安之辈,便仔细阅读他历年御札手书,终于推测出他有心将两大军山建成攻防利器。平日可以防止海寇和大雍水军,到了关键时候就可以沿岸北上,侵蚀青州、幽冀沿海。自古南北之争,往往都在江淮决胜负,武帝却认为南人暗弱,不及北人勇猛,与其在陆地血战,不如从沿海侵袭,夺得海疆之后,再通过河流向内陆侵袭,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胜过从陆路劳师远征。这样的战策前所未有,我见之后也十分感慨,便是受了武帝影响,才会献策攻取定海军山,侵袭吴越。只可惜武帝去得太早,以至于无人承继大业。后人只知两军山护翼海疆,不可轻动,却不知其原本设立的目的,甚至定海军山还被南楚朝廷消减军费,以致如此疲敝,平白便宜了我们。”
  话音尽处,我们已经下了山崖,呼延寿一个手势,那些虎贲卫士已经将我们三人翼护起来,定海初平,难免岛上会有些余孽或者南楚军的谍探,所以对于我的安全,呼延寿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我们沿着荒草漫漫的道路走向定海都督府邸,定海水营这些年来无钱整修,就连岛上的道路也被野草遮蔽,水营更是已经残破不堪,还可一观的就只有定海都督府了,依然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看到一片荒凉之中的豪华府邸,小顺子不由笑道:“这里的主将这般糊涂,怪不得定海水军一攻即破,全无战力。”我也是心有戚戚焉,连连点头,就是有心贪污些军饷,也犯不着花在府邸上面吧,这不是存心激起士卒的恨意么,真让我怀疑定海的主将是不是大雍的密谍。
  还未走到府门,姜海涛带着部将已经匆匆迎上,如今他也是年近三旬,自从七年前东海归附大雍之后,东海侯姜永舍弃大雍的高官厚禄,飘摇出海去了,东海水军便由姜海涛统率。他虽然有些直率,不甚熟悉官场之事,可是有一位贤内助善加辅佐,再加上他统率水军的本领出众,又有雍帝李贽和齐王李显的照应,倒也没有什么麻烦阻碍。这一次雍帝令他南下攻略吴越,这对他来说并无什么问题,唯一令他头痛的就是,江哲居然随船而行。倒不是不愿意江哲在他身边指手画脚,只是担心江哲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是担待不起。
  到了近前,姜海涛就要下拜行礼,我和他虽有师徒名份,若论爵位,他尚在我之上,他以师徒之礼拜我,岂不是让他麾下将领为难,所以我连忙阻止道:“你若要行此大礼,私下里再说,难道还要让你麾下的将领都跟你一起行大礼么?”
  姜海涛一回头,看向身后众将,不由赧然,上前躬身一揖道:“先生,现在定海局势已定,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我们应如何攻取吴越。”
  我随着姜海涛向府内节堂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定然已经有了打算,不知道你想如何做?”
  姜海涛道:“若是能够攻破余杭水营,杭州湾就再无敌手,只是余杭一向极重水营,恐怕不能得手。我有意先取沿海州府。”
  我说道:“近日建业将有举措,尚维钧一向最会贪功诿过,这次定海被我军攻取,他定会将定海军山交给陆灿,但是宁海军山的军权他却不会放过,所以我们不用担忧宁海水营会南下攻打定海,反而应该提防陆灿的反攻。余杭水营既然不易攻取,我军便不必急着攻余杭,会稽、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都是吴越重镇,却又军备不足,我军趁着现在陆灿还未到越郡,先将这些重镇的粮饷府库洗劫一空,因粮于敌,之后纵然越郡重被陆灿夺回,我军也有了立足的本钱。而且你还可劫掠沿海的青壮,将他们置于孤岛,可迫使他们在岛上耕种,用来弥补我军钱粮的缺口。这样一来,纵然宁海水营能够阻止我军从青州获得补给,也无济于事了。只要立足稳固,吴越迟早落入我军手中。”
  姜海涛闻言笑道:“这本是我们作海盗之时常有的举动,掳劫钱粮人口,损敌而利己,想不到今日还要如此作为,普陀之地,最适宜拘禁俘虏,原本我准备过些日子再去攻取,如今看来却是应该快些着手了。请先生放心,十日之内,越郡沿海的青壮都会落入我的掌中。等到陆灿来了越郡,也只能黯然长叹,坐视吴越之地被我洗劫。”
  我摇头道:“那倒也未必,到时候多半还是相持之局,他没有足够的兵力将你们逐出定海,你也没有足够的军力占领吴越,不过你放心吧,陆灿不能在越郡长久待下去,长孙冀奉命攻襄阳,这一次必有斩获,到时候陆灿自然不能再留在越郡和你对抗了。”
  姜海涛若有所思地道:“先生放心,这些日子,我定让陆灿陷在越郡,也好呼应襄阳战事。”
  我微微一笑,这小子一谈到行军作战便十分机灵,我稍微露点口风,他就知道这一次主要的目标是在襄阳。想到我这次坚持要随水军南下,借口是想看看海战,实则是我想趁机回一趟嘉兴,解决荆氏的问题,顺便拜祭一下母亲,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放行呢?想到此处,我露出诡异的笑容,走在我旁边的姜海涛一个冷颤,错过脸去,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此时,陆灿正在乘舟直奔余杭,这一次他带来九江水营的一万士卒,决定将他们充实到余杭水营,若没有一支战力足够的军队,就是组建起义军也将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先将雍军逼退,才有组建义军的可能。也无心去看两岸景色,陆灿心道,只需给我三年,我就可以在吴越之地练成一支精兵,重新夺回定海,将雍军逐走。但是心中一缕隐忧涌起,这次雍军困襄阳,真的只是佯攻么,这一次东海水军寇吴越,已经出了他的意料,若是襄阳这次有什么变化,恐怕局势堪危,轻轻一叹,陆灿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吴越之地,素来尚维钧不许自己插手,若不是这次雍军寇吴越,尚维钧尚不会允许自己接掌吴越军政大权,而这次自己若不亲赴吴越,只怕那里将成为资敌之地。而襄阳,毕竟还有容渊在,应该可以支撑得住吧,在心中安慰自己片刻,陆灿终于将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完善越郡防线,避免雍军入寇内陆上面。
~第二十三章 乡音无改~  
  同泰十二年,雍军东海水营寇吴越,哲随行军中,二月十二日,雍军入嘉兴,哲潜行祭母,会荆氏,尽逝前嫌,然莫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嘉兴烟雨楼本是东南名楼,最多士子游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烟,清波荡漾,渔船帆影,往来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虽是赏景之时,楼中之人却都愁眉深锁。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有传言说及雍军攻下定海,但是这消息并未引起他们过分的惊骇,吴越之地,几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们心目中,雍军很快就会被余杭水营击退。可是事情的演变令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是转瞬之间,雍军如火如荼的攻势就已经席卷了吴越之地。前日雍军已经攻下了平湖、海宁,据两地传来的消息,雍军并没有大肆屠杀,只是将当地军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动。虽然不解雍军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兴军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军攻越郡只是仗着出其不意,一旦南楚军反攻过来,雍军必定会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军不杀害人命,那么就是损失些金钱粮饷也没有什么大碍。
  楼中众人都是嘉兴各大世家的年轻子弟,也有嘉兴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军前锋已经到了嘉兴城郊,这些青年子弟不愿困在家中,都在烟雨楼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战况,也只有这些尚有血气之勇的青年才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聚集起来。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气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众人隔离开来。满楼众人也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但是却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这个少年名叫荆信,他是荆氏嫡长孙,荆长卿之子。
  和各地攻讦江哲的风气不同,嘉兴一地的世家盘根错节,为了荆家的面子,众人多半都是缄口不言,而且内心深处,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羡慕荆氏旁宗出了江哲这样的人物。家国天下,在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荣耀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不免将大雍的勇士当作蛮子,认为他们不及南人诗词风流,但是大雍的威势仍然让他们心有余悸。所以即便是为了留条后路,嘉兴世家对荆氏一向是不敢轻忽的,这也是尚维钧想要铲除荆家,却不能顺利进行的一个缘故。当然荆氏也不是全然不会受到影响,碍着朝廷的颜面,嘉兴世家表面上对荆氏还是会冷淡一些的。荆信身为荆家的继承人,自然对这种情形深有体会,若是大雍和别国开战,众少年在烟雨楼论战之时,往往将他围在当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战,众人则是有意无意地将他孤立起来,当然,却也不会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对他的论断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荆信便习惯了这种对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众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望向窗外的湖水,荆信心中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对于这个表叔江哲,他从未见过,也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对于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却有些了解。昔年江寒秋离开嘉兴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荆氏的书房之内,却留下了几本笔记,上面有他读书的心得,荆信自从得知江哲之事后,便特意去看那几本笔记。虽然江寒秋籍籍无名,可是他的笔记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极有见地。荆信每次读后,都有新的收获,不由叹息,有这样的父亲,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动天下。
  对于江哲,荆氏之内是有两种倾向的,有如荆舜荆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支持重立家业的,也有如荆长卿一般忿忿不平,将其当作乱臣贼子的。荆信心中明白,这些年来,祖父已经渐渐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对自己的父亲不满,想要让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碍着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张扬罢了。在荆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赞同父亲这般固执,不念亲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愿。荆氏为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这便是他心中所思。
  这时,一个少年奔上楼来,大声道:“糟了,嘉兴守军不敢出城迎敌,已经溃散逃去,雍军已经入城了,正在沿途戒严,不许居民上街行走,再过片刻,就要到烟雨楼了。”
  这些青年大哗,心中都生出恐惧来,虽然还没有雍军屠城的消息,可是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并不好受,一个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维钧那厮,只知道搜刮聚敛,这吴越文武官职都是他鬻爵卖官的本钱,贤达充任下陈,庸碌之辈反而金堂玉马,否则怎会被雍军直入吴越内陆。”众少年闻言都是齐声喝彩,平日碍着尚维钧秉政之威,纵有不满,也只能私下里议论几句,今日这少年当众指斥,嘉兴又遭遇变乱,人人都觉得心神畅快。但是纵然如此,也已经无济于事,众人不免黯然叹息。一个矮胖青年看向荆信,见他神色沉静,不由讽刺道:“荆兄却是可以安枕无忧,纵然雍军屠戮嘉兴,也不会为难荆氏,令尊于兵荒马乱之中,还能够安然从淮东返回,何况如今呢?”
  荆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闻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荆长卿在楚州遇险,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将荆长卿一家送回嘉兴,荆信若非留在家乡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难。那相送之人丝毫不露声色,来去无踪,但是想来也知道能够在淮东战乱之际救出荆长卿的,必不是寻常之人。这件事情荆氏本来不愿声张,想不到却被朝中秉政之人严令追究,将荆长卿下狱问罪,甚至已经下了斩首文书。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传来雍军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兴官府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将荆长卿斩立决,反而将文书藏起,让荆长卿取保出狱,这件事情虽然别人不知,但是嘉兴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荆氏隐秘,也是荆信心中禁忌,这矮胖青年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荆信阴沉的面容,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露出桀骜之色。
  这时,另外一个沉稳青年道:“事已至此,嘉兴已经为雍军所得,我们还是各自归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这些青年闻言,也知道自己全无扭转局势的力量,便趁着烟雨楼尚未戒严,一一离去了。
  荆信却是站在楼上低头不语,神色冰寒,想到父亲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难也是十分艰难,可是在嘉兴世家子弟看来,不过是装腔作势,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自己从军作战,将雍军逐出吴越,想来应该不会有人再指责荆氏通敌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这时,楼下传来纷乱之声,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处都是慌乱失措的民众,雍军如同青黑色的铁流一般正从四面八方涌入,在他们的强势威逼下,这些无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纷纷闭户归家,整座嘉兴城已经渐渐落入雍军的控制。
  荆信正欲转身下楼,趁机归家,还没有走下楼梯,只见几个步履沉凝的黑衣军士护着一个青衣少年走上楼来,荆信心中一惊,还未作出反应,一个军士已经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按着刀柄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烟雨楼流连?”那军士杀气隐隐,显然荆信若是回答不当,就要将他一刀杀死。
  荆信微怒道:“晚生本来在此赏玩湖景,贵军入城,不及闪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无话可说。”
  那军士笑道:“你这书生倒是盛气凌人得很。”言罢回头问道:“霍公子,可要将他监押起来么?”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来,笑道:“这倒是我们失礼了,烟雨楼本是人人都可以来此赏玩的胜地,兄台在此也没有什么奇怪。在下霍琮,请问兄台尊姓大名,我见兄台气度不凡,这般时候还在外面流连,想必是嘉兴青年俊杰。”
  荆信凝神瞧去,这青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平平,不甚出众,却是神色淡然,而那几个黑衣军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军士,荆信虽然对军务不甚了然,但也知道雍军服色以黑为贵,能够穿着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军猛士。这少年如此年纪,就可以指挥这些黑衣军士,必然是雍军重要人物,虽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强敌大仇,但见他和颜悦色,荆信心中却是生不出丝毫厌恶仇恨之感,再见他眉宇之间自有一种雍容淡漠的气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礼道:“晚生荆信,不敢当俊杰之称。”
  那青衣少年闻言神色一动,笑道:“原来是嘉兴荆氏的才子,听说荆兄十四岁时已经中了举人,若非近年来闭门读书,不求功名,只怕已经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栋梁之材了。”
  荆信听他语气,似乎对自己的荆氏身份并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宽,但是听到他这般恭维,却生出一缕寒意,自来两国征战,对敌国的人才不是据为己有,就是杀之而后快,这少年虽然是淡淡几语,却可能是决定自己生死的判词。但是对待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纪如此之轻,却显然深受贵军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紧要,这般人物,方可称得上是栋梁之材。荆某无心功名,平日里只是读书饮酒,闲来便浏览南湖风光,殊无雄心壮志,怎称得上是栋梁,都是霍公子谬赞了。”
  那青衣少年闻言淡淡一笑,道:“荆兄过誉了,我不过是附骥之人,并无可取之处,今日和荆公子有缘相见,霍某有意请公子共饮几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荆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几个按刀而立的军士,道:“敢不从命。”
  那青衣少年邀请荆信入席,楼中伙计在雍军军士监视下,战战兢兢地送上酒菜。荆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几杯酒之后,见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荆氏和江哲的关系,也不曾有意招揽,他心中才平静下来,虽然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的才学还不入人眼,但是言谈举止之间已经是挥洒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称初次来到嘉兴,便向荆信问及嘉兴名胜。
  荆信已经略带几分酒意,指着楼前的湖水道:“嘉兴南湖,素有东南奇秀之称,此是滮湖,嘉兴西南名秀川,有鸳鸯湖与此湖相接,两湖并称南湖。滮湖为众流所汇,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鸳鸯湖中隔一长堤,堤上有一座石桥,名叫五龙桥,桥东的湖泊叫东湖,桥西为西湖。古人曾有诗言‘东西两湖水,相并比鸳鸯。湖里鸳鸯鸟,双双锦翼长’(注1),就是描述鸳鸯湖美景,西湖又称里湖,旋称蠡湖,为后人附会而称作范蠡湖,湖边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贤良。‘槜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点春芜。湖中种得杨池藕,得似西施臂也无。’(注2),此诗就是吟咏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莲藕之名。”
  霍琮听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见荆信神采飞扬,气宇风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亲眷,把盏敬酒道:“荆兄果然才华过人,小弟也记得几首前人词句,尽述烟雨楼胜景。不知道荆兄可听过么?”言罢他从容吟道:“细雨前汀,菱花开过苹花断。倚楼客倦,雨远更烟远。平底船轻,柳外渔歌缓。风吹散,鸳鸯飞遍,只是无人见。”(注3)
  此诗吟罢,荆信心思电转,眉头深锁,沉默不语,他在祖父书房之内曾经见过一张条幅,就是这几句词,落款是清远居士,清远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别号,这首词流传不广,至少荆信不曾见过嘉兴还有别人知晓,这少年却吟咏出来,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么关联么?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渐渐变化,那青衣少年问他三句,他也难以回答一句,一时之间烟雨楼上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将领步上楼来,对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参赞,嘉兴已经全部控制住,请参军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将军不必拘礼,霍琮只是暂领虚职罢了。”
  那中年将军却是神色恭敬,道:“侯爷有令,这次行事要听从参赞之命,请霍参赞尽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专了,请方将军将嘉兴世家家主、名士贤达都请来烟雨楼吧。”
  这中年将军正是方远新,乃是东海数一数二的将领,能征善战,本来不会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命令,可是这霍琮自从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军山遗留的文书图籍,这些文书都是关系定海军山的机要,到了后来,这霍琮对定海和吴越沿海地势军情了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赖于他。东海水军在定海所立的大营便是他根据图籍完善的,甚至何处该修寨垒,何处该设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后靖海侯授他参赞一职,却是无人反对。更何况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师兄弟相称,所以这些将领也不敢轻视于他。这次姜海涛阻止不了江哲前来嘉兴,便特意让霍琮负责劫掠越郡之事,又让方远新统军,就是为了江哲的安全着想,否则虽然霍琮才能出众,姜海涛也不会让一个少年主管此事。
  荆信在一旁听见已经是神色大变,他虽然猜到这少年身份重要,却也想不到嘉兴军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辞,谁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经笑道:“荆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还请荆兄多留些时候,一来替在下引见嘉兴贤才,二来在下也想和荆兄多盘桓些时候。”抬头看去,却见那青衣少年神色从容,毫无威凌之意,纵然心中不满,也难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荆信一叹,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鸳鸯湖畔,有一处梅林,梅林之中有一处数丈方圆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着一处坟茔,墓前一块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经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难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虽然残破,那坟茔却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迹成蹊,显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连。对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当真是古怪得很。
  时近午后,这里的沉静被人声惊碎,一个披着青色大氅,头戴信阳斗笠的男子正缓缓向梅林走来,在他身后,一个容颜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逦而行,两人左右身后,则是一些黑衣军士紧紧护卫。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军士将梅林团团围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见状眉头轻皱,不由庆幸为免打扰亡者安宁,事先下了不许这些武士进入梅林的谕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虽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过之处青草不折,可见他的轻功高绝,不多时,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进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轻声长叹,轻轻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华发朱颜,白衣素服。他举步向梅林之内行去,那青衣少年接过一个武士手中提着的香烛纸钱,随后入林。那些黑衣护卫都是小心谨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驸马都尉,楚郡侯江哲亲身至此祭奠亡母,纵然嘉兴已经落入雍军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隐秘行踪的南楚谍探盯上,岂不是麻烦至极。
  我望着梦中依稀仿佛的梅林,记起当日拜别母亲坟茔的情景,不由泪洒黄土,在墓前拜倒,顿首膝前,泪水无声的滑落,若非娘亲亡故,父亲怎会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离开故园,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劳顿,父亲怎会旧病复发,又怎会因为痛惜娘亲之死而心伤难愈,以至于留下我这人海孤雉。父亲心碎而死,我飘零半生,都是因为娘亲亡故,想及此处,怎不令我肝肠寸断。
  不知哭了多久,颈后有冰凉的真气侵入,我浑身一个冷颤,方才清醒过来,心中明白是小顺子见我过于伤心,才用真气唤醒我,免得我悲恸过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后的小顺子一眼,眼中透出一丝暖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纸钱香烛,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闪,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迹,石碑上面书着“江门荆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亲墨宝,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气渐渐消散,耳边传来苍劲的足音,由远及近,小顺子走出梅林,不多时转回道:“是荆氏老家主前来,被呼延统领阻住,公子是否要见他?”我略一犹豫,道:“请舅父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华服老者拄杖走入,这人已经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容颜苍老,神情冷肃,不过见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轻体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径自走到墓前,望着坟茔,良久方道:“哲儿你离开嘉兴多年,这次应是头一次回来拜祭你娘亲。”
  我叹息一声,终于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儿江哲叩见。”
  那老者也不上前搀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兴余韵,想来未曾忘记乡梓,不过你又何必行此虚礼,你应知道我对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亲的生母早亡,继母不良,父亲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尽孤苦,若非有小妹时时劝慰,当初我早已离家而去,根本不会有机会继承家主之位。你娘亲身子不好,我不愿她嫁给薄情宦游之人,所以亲自为她择婿,你爹爹无心仕途,才华横溢,故而被我看中,说服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
  我站起身来,默默听着他的话语,他语气激动,显然这些心事埋藏多年,无人可以述说,今次才对我说了出来,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听到舅父说及,自然是专心倾听,听到此处,我插话道:“父亲在世之时,曾言昔日和娘亲结为鸳侣,多蒙舅父从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总算他还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亲成婚之后,倒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过了不久,她便怀了你,其时她常常晕厥,我召来良医为她诊治,那医士说你娘亲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忧,当时若用药物流去胎儿,尚还不晚。我便劝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亲忧虑没有后嗣,最多我送他几个侍妾就是。岂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结果小妹生下你之后,险死还生。其后数年都是缠绵病榻,若非如此,怎会在瘟疫爆发之时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来祭拜也还罢了,但你若想将江寒秋的灵柩送回来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闻言,我昔日模糊的记忆渐渐回来,想起少时虽然常见爹爹娘亲花间唱和,琴筝合奏,但是娘亲果然总是那般苍白神色,虚弱体态,想起爹爹过去隐约透露的一言半语,忍不住清泪垂落,泣道:“舅父难道不明白,这决定乃是娘亲之意,爹爹不过是不愿违逆娘亲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颤,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发觉甥儿的相貌轮廓和亡妹颇为相似,当日小妹也是这般清泪滚滚,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儿,良久,他才叹道:“你说得不错,若非小妹坚持,我又怎会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难以平息,只得迁怒于你父子。”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溃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几分颓废,似乎身姿也疲软了许多。
  我心中也觉得苦涩非常,舅父虽然害得我父子飘零天涯,可是却是出于对娘亲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迹成蹊,显然舅父常来祭拜娘亲,却故意让父亲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却是因为他对父亲怨怼之情始终不减,当初我中了状元之后,荆氏族人颇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后却不了了之,虽然是我无意,但是也多半是因为舅父反对,这也是舅父迁怒于我。但是,归根结底,却也是因为他对娘亲不能忘怀,我又何必还要和他作对。想到此处,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离开嘉兴之后,也是思念娘亲成疾,因为不愿令爹爹伤怀,我也不敢多问娘亲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儿说一说娘亲的风采,也好让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闻言,也不由开怀,笑道:“你娘亲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爱梅,少年之时,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彻夜不寐,等候梅花开放,偶然有梅花早开,便定要前去赏梅,纵然冰雪未消,也不顾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闻说园中梅花初放,便不顾侍婢劝阻,披衣进园,踏雪折梅,结果受了风寒,大病一场,连日昏昏。自她嫁给你父亲之后,常和你父亲琴筝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筝曲,尽述梅花清华孤傲之姿,你可还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经记了起来,轻声唱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注4)”
  老者闭目聆听,歌尽方道:“那一年嘉兴遭遇瘟疫,你娘亲本就体弱,不幸染病,临去之时,对我和你父亲说,她虽然不愿离去,无奈却终究不能抗拒天命,你虽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谅无妨碍,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飞雪,却是死有余恨。故而你娘亲殁后,我便选了这处梅林安葬于她,让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忆起娘亲过世之时,我还年幼,又因为瘟疫横行,被送到别处安居,竟不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忍不住泪落,道:“舅父其实不必为娘亲伤恸,娘亲少时有舅父照拂,出嫁后又和爹爹夫妻情深,虽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亲其时心中定是平安喜乐,只因有舅父和爹爹这般爱她,她纵死也不会觉得此生虚妄。”
  不知何时,夕阳已经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轻红的薄雾载沉载浮,再有那若有若无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内宛似仙境瑶池,坟中沉眠的又是我们两人至亲,梅林之中一片静默,空气中凝聚着祥和安宁的气息,令我二人都不愿言语。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眉宇间现出温柔怀念之色。
  良久,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老者清醒过来,淡然道:“你这次前来,准备如何对待嘉兴世族,又准备如何对待荆氏?”
  我轻轻一叹,终究是要回到正事上来,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轻,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况我们终究是至亲,抬头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过是趁着我军攻占嘉兴的良机前来祭拜娘亲罢了,至于军务上的事情,我却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电闪,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会轻易到嘉兴来,就是你不惧危险,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仅是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荆家,想来这一次你是要和荆氏作个了断了,若是我今日不来,只怕荆氏也将烟消云散。数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长卿死罪,你想必已经知道?”
  我目光流转,道:“此事我的确知情,今次已是最后的机会,雍军退后,再无人能够维护荆氏,舅父难道不念族人安危,何况今后吴越将是战场,荆氏在嘉兴也难安居。”
  老者叹道:“故土难离,只是我也知道没有选择,长卿经此一事,已经心灰意冷,说服他已是不难。”
  我早已料到如此,两国大战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软肋,对于荆氏,我既然难以完全忘怀,就只有迫使他们归属大雍。对舅父轻轻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军将清洗嘉兴,凡是青壮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掳之列,我已转托负责的将领,他会对荆氏加以关照,等到适合的时候,舅父可以随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躯轻颤,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夺取吴越人口钱粮,弱敌而资己,虽然是海盗手段,却是极富实效,我纵然不答应归顺,你也会令人将荆氏掳去定海,是么?”
  见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赞佩,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轻轻一叹,举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怆然,背过身去,不愿见他苍老身形,风中却飘来他苍劲的语声道:“哲儿不必为难,你对荆氏已是仁至义尽,谢谢你对长卿和舜卿的提携救助。”
  闻言,我心中一宽,放下了心中大石,荆氏的事情终于处理妥当,我便可以安心离去了。对着娘亲坟茔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终于依依惜别。
  这一次我费尽心机说服姜海涛,让他允许我亲到嘉兴一趟,除了想拜祭母亲之外,最重要的却是要和荆氏和解,毕竟嘉兴荆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经有争取的可能,这次我献策图谋吴越,掳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并不准备真得残害吴越之民,一来不符合我的性子,无利之事我从来不做,二来也有损大雍荣耀,三来将来统一江南之后,吴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被掳的吴越之民中选出一些人来,通过他们管理俘虏,这样一来,外严内宽,以吴越之人温和隐忍之民风,才不会造成大雍统治上的困难。而这样的人选不可轻易选择,又需有治理内政的才能,所以嘉兴世家就成了我的选择,人谁没有私心呢,我也不会例外。只不过当日我只和海涛说了一半缘故,我来嘉兴尚有别的缘故,只希望他得报之后不会捶胸顿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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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宋张尧同《嘉禾百咏》
  注2:清谭吉璁《和鸳鸯湖棹歌之十》
  注3:清冯登府《点绛唇·烟雨楼秋泛》
  注4:南朝宋鲍照《梅花落》
~第二十四章 金蝉脱壳~  
  二月十三日,东海水军掠吴越之地,青壮钱粮尽归定海,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皆无幸,唯余杭、会稽得水营翼护,无所伤。
  ——《资治通鉴·雍纪四》
  烟雨楼上,诸世家家主皆被召来,还有嘉兴名士数人,都被雍军强行请来,原以为是雍军大将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原本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轻视不忿之心,孰料这少年言辞得体,对嘉兴众人底细均了如指掌,言谈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过片刻,就令众人放下敌视之心。那少年便令摆下酒宴,向众人询问嘉兴地理黎庶,众人既在篱下,焉敢不答,再说也有心一挫这少年锐气,寻机出言问难,结果烟雨楼便成了高谈清议之所。这少年虽然没有什么明见卓识,却是气度从容,侃侃而谈,极善调动气氛,竟令楼中其乐融融,直到日落黄昏,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犹未尽。那少年又令秉烛继宴,众人竟也没有十分拒绝。
  荆信虽然是嘉兴世家青年俊杰中佼佼者,原本却也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谈话,但是荆氏声言家主卧病,不便前来,奉命而来的却是荆信的三叔荆逊卿,荆逊卿本来忧虑这样一来难免会得罪雍军,但是见到荆信在此,而且霍琮对荆信似乎十分器重,荆逊卿灵机一动,假传荆长卿之命,让荆信替家主赴宴。霍琮闻后十分高兴,更是特意让荆信坐在身边。若论荆氏地位,在嘉兴虽然颇为显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并论的就有两家,霍琮这般对待荆信,固然是殊荣,但是荆信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疑惑,众目睽睽之下,坐立难安,所以在席间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惊心,霍琮虽然谦抑平和,却隐隐控制着大局,嘉兴世家已经尽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渐深,那些家主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一场宴会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拖得太长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兴致正浓,这些家主开始忧虑起来,再想想四周充做侍从的雍军军士,个个都是虎视眈眈,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少年将自己召来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论是想要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宣布了,怎么却拖着不肯散席。这样一来,众人不免开始胡思乱想,但是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让气氛变得尴尬,更是费尽了心思寻出些话题来交谈,困得呵欠连天也不敢表露出来。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诸位贤达一夜长谈,真是受益匪浅,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嘉兴世家中颇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强行睁着红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与霍参赞共饮,是我等之幸,参赞年少英杰,若有指教,尽管畅言,我等必然尽力为之。”他却也是忍不住了,与其不识抬举等到雍军翻脸,还是主动询问价码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银钱粮,应该可免杀身之祸,雍军是不可能在嘉兴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报,先生已经离开嘉兴,而一夜之间,雍军已经将嘉兴世家平民全部登记在册,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虚言矫饰,肃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吴越之民填定海,诸位皆是嘉兴贤达,尚请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茫然,继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瞠目结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们眼中顿时成了毒蛇猛兽。霍琮笑道:“诸位族人,皆已束装上道,嘉兴车马舟船已经尽被我军征用,各位一路上当不致辛苦。”
  荆信本是沉默不语,听到此处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扬声道:“雍军自称王者之师,如何行此不义之事,掳民入海,此是盗匪行径,扰民至此,何以对天下之人?”
  霍琮平静地道:“两国征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尽屠吴越之民,也可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愿残害黎庶百姓,取吴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两害相较取其轻,荆兄应当谅解才是。”他语气虽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闪现,却似乎动了杀机,荆信一滞,荆逊卿已经轻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说话,荆信只得颓然坐下。
  这一次雍军侵入吴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预料之外,但是纵然定海被夺,吴越两郡的世家官员也并不觉得雍军会登陆作战,毕竟雍军在吴越之地全无根基,若是效仿海盗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国风范。孰料东海水军主事之人本就做过海盗,再有一位不拘礼俗的楚郡侯为谋主,竟然定下了取吴越之民填定海的决策,用以和南楚长期对抗。若是换了大雍别的将领来主持定海,或者会换一种方式作战,但是姜海涛既对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盗作风,再加上他投雍之后,被雍帝赐以侯爵之位,却是承袭父荫,未立战功,这在大雍来说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战绩证明自己,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采用这种可能会受人非议的战策。
  片刻之后,烟雨楼下传来嘈杂之声,荆信闻声不顾雍军军士执刃在侧,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见街道两旁都有雍军进入民居,按照名册将一些青壮男女用绳索缚住向外赶去,老弱妇孺跟在后面啼哭,却被雍军执利刃逼退,嘉兴城内一片混乱,荆信只觉心中茫然。这时有人高声唤他名姓,他回过头去,只见烟雨楼上已经只有那些垂头丧气的世家家主和雍军军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经影踪不见,唤他之人正是一个军士,却是催促他整装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对于吴越之地的世家百姓来说,可以说是一场浩劫,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被掳走五十万青壮,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门名士,各类工匠,雍军的手段可以说十分果决狠辣,五府县人口近三百万,却被雍军掳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万世家族人、寒门名士,十万工匠,其余皆是青壮男女,按册索人,百不余一。待到陆灿率领九江水营经江南运河至嘉兴之时,雍军离开不到六个时辰,陆灿另遣部将前往接管余杭水营,自己率军追击雍军,无奈雍军早已计划周详,行动迅速,陆灿直追到盐官,却只能眼看着雍军从容渡海而去,只余下陆灿扼腕叹息,也不禁惊叹雍军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军撤退可不是轻身离开的,随行的既有劫掠的钱粮也有被胁裹的民众,雍军居然能够毫不拖泥带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陆灿惊佩。
  站在岸边,望着雍军扬帆远走的船只,陆灿恨声长叹,却也无可奈何,而此时,得到他谕令的余杭水营才姗姗来迟,陆灿知道余杭水营向来自成一系,而且耽于安乐,早已没有了出海作战的勇气,却也只能轻轻责备几句,事已至此,重整余杭水营还需这些将领协助。接下来的日子,陆灿只能一边整编水营,一边重整沿海寨垒,防止雍军再度登岸劫掳,吴越之地遭此重创,留下无数残破门户,失去亲人的苦痛和担忧亲人遭到报复的吴越之民,对于组建义军并不支持,若非陆灿声威赫赫,又劝服吴越幸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侠士振臂一呼,全力协助,只怕组建义军一事将事倍功半。就在陆灿着手吴越海防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入他耳中,令他双眉深锁,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经亲赴嘉兴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已经流传开去。江哲前往嘉兴祭灵,此事虽然隐秘,但是也并非是水过无痕,事后有见到蛛丝马迹的人一参详,便发觉了此事,更何况还有暗藏的南楚谍探,他们更是将江哲来去的行踪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拦暗杀罢了,毕竟雍军势大,江哲身边的侍卫又十分厉害。
  虽然南楚上下,对江哲是异口同声地指斥辱骂,但是其实暗中却有几种不同的看法,有将之视为无君无父的贰臣贼子的,也有暗中羡慕他得此富贵荣华的,但是总的来说,能够知道江哲厉害的人却不多。一来南楚上层刻意瞒去江哲之能,二来江哲虽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为是雍帝酬其夺嫡之功,或者以为是长乐公主的缘故,纵有明智之士,也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情报,不能正确评价江哲的才能。可是对于南楚军政核心人物来说,却不会轻看江哲,就是执意采用愚民之策的尚维钧,也不会轻视于他。如今江哲现身嘉兴,显然是在东海军中参赞军机,这样一来,雍军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吴越,否则江哲怎会在定海,纵然是陆灿,也不会相信江哲会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当然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南楚军政各种势力并没有立刻确信,都是全力收集相关情报,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现在定海,将显现雍军的下一步战略,谁都能想到,江哲重入军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为了南楚之战,还有什么能令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园隐士来到江南呢?陆灿首先便是令人在嘉兴寻找线索,抽丝拨茧,终于确定了江哲的确曾经出现在嘉兴。不提嘉兴荆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见一些黑衣雍军来去,而烟雨楼的伙计掌柜幸存下来,更是将烟雨楼中发生的事情全部相告,虽然不知那少年参赞是什么人,可是只听他所作所为,陆灿就已隐隐想到此人身份,通过情报得知这少年参赞名霍琮之后,陆灿更是心中了然,霍琮年纪尚轻,大雍又是人才济济,除非江哲亲至定海,霍琮随行,才有可能让这少年一展长才。
  另一方面,南楚从大雍内部得到的消息也确定楚郡侯江哲已经消失许久,而雍帝亲赴寒园相请之事更是沸沸扬扬,甚至有消息证实江哲的确去了东海,综合各路消息,陆灿终于确定江哲果然是随东海水军来了定海。
  等到尚维钧得到同样的情报之后,随即传来密令,暂时令宁海军山接受陆灿调遣,要求陆灿全力剿灭占据定海的雍军,当然还有一个要求,尚维钧严令陆灿铲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维钧平日虽然明里暗里指责陆灿对江哲有师徒故旧之情,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实际上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如此,陆氏数代辅佐赵氏王族,绝无背国的可能。对于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维钧也是心知肚明。尚维钧虽然争权夺势的私心,可是他毕竟不是全然无能,对于江哲的厉害之处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从前也不会对嘉兴荆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也不一定会对荆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认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吴越,也就顾不上宁海的军权了,虽然只是允许陆灿调动宁海水营,而非是将军权全部交付,但是对他来说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陆灿既不能辜负尚维钧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军在吴越劫掳的手段,不似东海水军原有的鲁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陆灿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挥吴越水战。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放任雍军占据定海,若是拖个三年两载,只怕自己的精兵还未练成,雍军已经占据吴越两郡了。
  因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暂时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湾掀起了滔天战火,尚、陆两人再次捐弃前嫌,一心对外,余杭水营和宁海水营联手向定海发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刚刚结束的一场恶战留下了无数的战船残骸,海面上浮尸处处,随着海流向外海漂去,敌我双方的船队向两个方向驶去,不过旬日之间,双方已经大战连场,却是未分胜负,若论水战,能与吴越水军对战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东海水军。
  站在船头,感受着冰凉的海风,霍琮青衣飘飘,面色有些苍白,作战之时的颠簸疾行对他来说未免有些难耐,毕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战行船的东海军士。远处天际之下,海鸟掠波飞过,海浪滚滚,掩去了方才海战的痕迹,霍琮心中感慨万千,想及行踪不明的恩师,又是涌起无限烦恼。
  劫掳吴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壮举,可是回到定海之后,霍琮便挨了当头一棒,差点被坏消息击懵了,本来早应该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踪不见,只有百余名虎贲卫垂头丧气地回到定海,姜海涛和霍琮盘问之下,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原来江哲离开嘉兴之后,不仅没有返回定海的意思,还准备由嘉兴北上,经江南运河至震泽湖,再经运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东,转道徐州,奔赴襄阳战场,这如何能让虎贲卫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势力范围,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发觉,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寿出面谏止,却是无济于事。江哲说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寿想要强行阻拦,他就要让邪影李顺带着他独自上路。争论纠缠了半天,最后呼延寿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让一步要求随行保护,恳求了半天,江哲才答应带上五个虎贲卫士,呼延寿只得选了四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和自己一同随行,而其他的虎贲卫士则被迫返回定海掩护江哲的行踪。
  得知详情之后,姜海涛和霍琮差点气晕,尤其是姜海涛,当初江哲要先随水军南下,雍帝已经是颇为担心,临行之前曾有书信给姜海涛,让他保护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吴越,就被江哲摆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李贽、李显和长乐公主交待。霍琮也是头痛万分,但是他毕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觉得江哲不是轻身赴险之人,这样决定必有缘故,所以反而劝姜海涛不要担忧。
  那些虎贲卫奉命暂时留在霍琮身边,并带了江哲书信回来,江哲信上嘱咐二人,将他身在定海的消息传出来,不要让南楚军发觉他不在定海,而且说明消息传出之后,南楚军将对定海发起猛攻,让姜海涛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经染了鬓角,扮作江哲模样在船上出现。
  而南楚军的猛攻也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幸而宝剑越磨越是锋利,几次海战,南楚军都没有占到身边便宜,毕竟南楚水军多半都在内陆江河作战,对于海战,还是不如东海水军。双方便这样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经在普陀建立了补给根基,又夺取了吴越钱粮,虽然宁海军山阻断北上归途,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虽然陆灿也曾有意取普陀,夺回吴越之民,但是一来普陀难攻,二来东海水军屡次在其攻击时从后袭击,三来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将五十万吴越之民运回陆上,在东海水军窥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终陆灿放弃了这样的做法,只能以海战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战场,东南局势,俱被东海水军牵制住了,陆灿虽然善战,也无法分心襄樊战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渊负责。
~第二十五章 却泛扁舟~  
  雍军退,哲嘉兴祭母事泄,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献策掠吴越,皆责其戕害乡梓。然雍军虽劫掳,不曾虐杀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兴父老畏雍军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荆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就在南楚水军和大雍水军在海上对峙之时,我已经在震泽湖上饱览无限风光,作为激化吴越局势的罪魁祸首,我可是没有一丝悔意,战争已经是必不可免的结局,吴越战局越激烈便越能转移南楚朝野的视线,也便于蜀中、襄阳战役的进行,至于我临阵脱逃么,咳咳,东海现在不是也用不到我么。
  轻摇折扇,坐在画舫前舱之内,卷起珠帘,绶带锦袍,品着香茗,惬意地眯着眼睛享受春日的阳光,我摆足了南楚贵公子的派头,若非舟中没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极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将灰发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饰,避免因为华发朱颜被人识破身份。吴郡虽然已经陷入了战乱,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泽湖周边的州府,吴郡人的和顺性情也让此地仍然处于平和安乐之中。毕竟陆大将军已经来了吴越,那么他们自然就不必担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泽,三万六千顷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游人如织,丝毫看不出战乱近在咫尺的迹象。
  珠帘轻动,呼延寿走了进来,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险地不可多留,还请公子示下,我们何时动身?”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朴实敦厚,虽然多年位高权重,却没有染上颐指气使的脾性,只不过将近八尺的身高已经俊挺的身姿实在是很扎眼,再加上双目神光奕奕,双手虬筋纠结,怎么看都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是却被我迫着穿上家仆服饰,还真是有些古怪啊。这也难怪,呼延寿可是虎贲卫的副统领,堂堂的一品将军,怎也不像一个平常的仆役。就是他带来的五个侍卫,我也看不出哪里像家仆。不过只要他们几个人别站在一起,倒也不是过分显眼,北地口音虽然重些,平日不说话也就成了,总有办法混过去的。不过,要不是呼延寿一口一个皇命,我又不想让李贽因此对他生出不满,才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呢。至于他催促我赶路,也没有什么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内待得越久,他的责任也就越重。更何况我们此次来震泽湖,路上可是和陆灿擦肩而过的,当九江水营急急南下的时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南楚水军的艨艟呢,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呼延寿可是一脸的铁青,唯恐被雍军发觉我的存在。只可惜他虽然是一片好意,我却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泽湖可并非是无事生非,我可是有为而来。
  微笑着喝了一口香茗,我懒洋洋地道:“呼延,别那么着急么,难得来到震泽湖,不欣赏一下东山、西山的美景,岂不是太可惜了,何况现在南楚军正在从长江向余杭调动,与其现在上路,冒着遇到南楚军的危险,还不如等过几日,水道上比较平静之后再赶路不迟。”
  呼延寿愣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过久也是不妥,想到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动,回去之后已经难免被问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没有颜面回到长安了,想到此处正欲再劝,湖面上传来一阵琵琶之声,清越缠绵,应和湖波,声声入耳。
  琵琶之声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动,闭目细听,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乐声几乎近在耳畔,诉不尽离情别怨,道不尽百转愁肠,一曲琵琶奏来动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听到一半,我睁开双目,轻轻一叹,昭君怨虽然是离别宫怨之词,却暗藏着“思汉”之意,缠绵悱恻中,乃是去国怀乡之沉痛,繁华退尽之喟叹。弹奏此曲之人,虽然弹出了绕指柔的意境,但是隐隐有落拓大方的气度,想必是忧心国事的才子。南楚繁华,江南烟水之间,不知有多少俊杰,只是南楚朝廷以诗词歌赋考较才能,纵然是皓首穷经,也难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进了仕途,若无世家看重,也是没有一展长才的可能。就是陆灿,素以招纳贤才为名,也不能摆脱这种影响,他军中将领参赞,多半都和陆氏有着斩不断的渊源。想要凭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并不容易,这弹奏琵琶的圣手想必也是报国无门之人,所以才会在曲中蕴藏这许多悲愤。
  无意中一瞥,却见呼延寿也站在那里听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么时候也欣赏起琵琶了,倒是难得,心思一转,我几乎失笑起来,澄侯苏青精擅琵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呼延寿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领略一二。
  这时,琵琶声一变,却是变得激昂壮烈,宛若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琵琶声中,我只觉得心跳加速,气血翻涌,面上顿时没了血色,珠帘飞起,原本在后舱入定的小顺子突然现身,飞身掠到我身后,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缕真气渡入,片刻,我才长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呼延寿则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显然是查探敌踪去了。
  小顺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传来的方向,周身透出隐隐的杀气,这时,湖上传来一个男子引吭高歌的声音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微微一愣,这原本是我在江夏见陆信练兵所作之词,后来为德亲王所获,他十分喜爱,每于军中吟唱,我的词风并不以豪迈为主,这一首却是苍劲雄浑,只是自从德亲王殁后,我又投了大雍,虽然我的诗词仍然在南楚流传,但是这一首却很少有人传唱,或者是觉得我不配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样的句子吧,尤其是现在,我已经公然领军攻吴越,还有人敢高声吟唱这首词,倒也难得。想到此处,方才险些被琴音所乘的恼意渐渐散去。
  一曲未终,呼延寿已经回舱禀报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游船,乐声是从那里传出的。”
  我闻言透过珠帘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没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随波起伏,舟上只有两人,一个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个是黄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着撑船的竹竿,在船尾临风而立,双臂较为颀长,那男子却是高据船头,手执琵琶,背上背着长剑,正仰头向那道士说着什么,从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侧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气度便觉不凡,吴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只是不能尽为南楚所用罢了。而且这两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顺子相护,我恐怕已经受伤了。
  想到此处,我兴奋地道:“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见。”话音刚落,还不等呼延寿出言反对,身后已经传来一声冷哼,我身子一抖,回头对小顺子笑道:“下不为例,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怕他出言反对,这次出走可是我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服小顺子的,各种理由摆了半天,才让小顺子勉强点头,但是一路上也是闷闷不乐,我在画舫小住,他始终在后舱入定,就是和我斗气呢,否则他历来都是在我身边伺候的。
  小顺子心中本来是很不高兴的,本不愿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见到公子神采焕然,举止间更是多了放纵逍遥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纵然是繁华深处,天伦之乐,却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暂时摆脱红尘琐事之后才能如此开怀,心中生出不忍,叹气道:“见就见吧。”
  我闻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寿出去吩咐一声,将画舫靠近游船,挑帘走出船舱,扬声道:“这位仁兄弹得好琵琶,道长一曲高歌也是惊破世间闲鸥鹭,在下嘉兴云无踪,相请两位过来喝杯清茶,不知道两位可肯赏光么?”
  那黄冠道士偏过脸来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们是贫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宾,阁下既是祖籍嘉兴,当知日前嘉兴遭劫之事,可是贫道不见阁下有悲愤难言之态,却在这仲春时分,嬉游湖上,当真是没有心肝之人,这等薄情寡义,怎配和我们说话。”
  呼延寿闻言大怒,双目炯炯望着那道士,双手紧握,指节发出轻响,似猛虎将欲择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双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寿的目光,周身透出沉凝的杀气。
  那布衣儒士略一皱眉,放下琵琶,也向画舫望来,他身上一缕剑气冲天而起,却不是和那道士的杀气汇合,而是将两人暗斗阻断,虽然如此,呼延寿也是面色苍白,似乎受到重击,不过他心志坚毅,又是常常面对宗师级高手的气势凌逼(小顺子的特训),眉宇间丝毫没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敌意。那道士被同伴剑气阻挠,他对这同伴素来尊重,却没有生出恼意,但是见到呼延寿竟也能不减威势,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间缓和了许多。
  那布衣儒士温和地道:“阁下请勿见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过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门相交,还请阁下见谅。”言辞和缓,虽然暗藏疏远拒绝之意,听起来却不那么刺耳了。
  说话之时,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画舫上面的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这人来历。这艘画舫乃是吴州最大的绣庄“撷绣坊”所有,“撷绣坊”几乎垄断了江南五成的苏绣,南楚名绣顾绣娘七大弟子,“撷绣坊”便请到了四名,“撷绣坊”东主姓氏不详,乃是近十余年才兴起的,据说坊主只是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这锦衣公子莫非就是撷绣坊主么?可是这人相貌清雅,举止洒脱飞扬,虽然自己的同伴恶言相向,那人却是没有一丝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宽容谅解之意,从容恬淡之处,不像是斤斤计较的商贾气相,更没有撷绣坊东主鲸吞蚕食的枭雄气度。
  这时,那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从黄冠道士身上移开,转向那布衣儒士望来,这儒士心中一震,这锦衣人双眸有些黯淡,显然神气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样,但是凝神看去,却觉得他双眸渊深似海,沉静幽冷,更透着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转,这人的面容顿觉生动起来,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难辨他真实年纪的感觉。
  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类拔萃的人物,剑法出众,又是满腹经纶,足智多谋,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数人罢了。他的见识深远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对视,只是一瞥之间已经觉出这锦衣人的不凡之处,眼睛余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没有察觉,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发震骇,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长许多,更是饱历世情,竟未看去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这人隐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对视之时才流露出来,就是这人的气宇风标,若非智慧阅历到了一定的层次,根本无法领略。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觉得自己断然拒绝,未免有些失礼。
  正在他目中闪过犹豫挣扎之色时,那黄冠道士已经不耐烦地道:“话也说过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兴致,都被这些纨绔子弟打扰了。”
  布衣儒士眉头一皱,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恶语,那画舫之上的锦衣公子突然扬声笑道:“等一等!”
  那黄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说话,却已经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对着画舫一揖道:“同伴鲁莽,多有失礼,尚请海涵。”这一次他眉宇间一片诚心诚意,全然没有方才淡漠疏离的意味。
  此时两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岁,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间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过三旬,剑眉星目,英俊儒雅,气度风流,这两人都是气度不凡,这样的人物,纵然是无礼些,我也舍不得不告而杀。方才那声“等一等”非是阻止这两人离去,而是阻止我身后舱中的小顺子出手,小顺子素来对我敬爱,见那道士屡次拂逆,早已生出杀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将杀意收敛自如,泄漏的一丝杀意若有若无,除了我这极为熟悉他的人之外,别人多半难以察觉。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却是在下失礼了,贸然相邀,既无名贴,也无引见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爱豪迈风流之士,阁下琵琶之声尽述忧国忧民之意,这位道长所唱更是故德亲王最爱的词章,国难思良将,可知道长胸怀。在下虽是庸碌之人,却也感佩两位拳拳之心,故而前来相邀,只是想不到两位如此峻拒,听道长语气,似是不满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来,想来我们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两位忧心国事的义士,而非是我这只爱安乐的俗人。”
  那两人默默听完,那道士面上满是尴尬惊怒,继而又变得有些灰心丧气,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阁下说得是,是我们太拘泥了。不过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陆大将军欲在吴越练义军,巩固海防,缺少军资,在下和这位兄弟有意说服吴越世家捐助义军,昨日方从无锡返回,却是人人推辞,个个退后,费尽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数。所以我这位兄弟心中烦恼,看到阁下画舫锦衣,便有迁怒之意。”
  我闻言略略一惊,想不到这两人竟是陆灿的助力,与他们盘桓会否泄漏身份呢?心思一转,我笑道:“原来如此,两位果然是侠士之风,为国为民。看样子两位想必是准备去吴州募款吧,在下与吴州首富‘撷绣坊’周东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总能听从,若是他肯带头捐资,想必对两位会有所帮助。这样一来,两位总不至于还要拒绝我的好意吧?”
  那两人温言目中都是闪过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红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贫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为国之心,贫道代大将军多谢阁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谢不谢的就算了,两位若是看得起在下,还请过来一叙。”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拒绝,也不需跳板,都是轻身纵上画舫,自有船夫去将小舟系在画舫之后,我伸手肃客,将两人请入前舱,自己随后跟入,给呼延寿一个眼色,让他回到后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绽。
~第二十六章 茶香留客饮~  
  走入舱内,目光闪过,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舱中一角的青衣小厮看身形分明是小顺子,可是容貌却变了许多,虽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轻微改变,但是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气质也变得平庸,宛若明月被乌云遮掩,旁人绝对看不出他是当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顺子是用内力改变面上的肌肉,变了容颜,虽然变化不多,甚至不会让外面的船夫发觉,但是若是认识他的人见了,绝不会认出他是邪影李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转念一想,心中豁然,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气不小,说不准有谁认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险了,他的心思总是比我细密许多。
  目光从小顺子身上一扫而过,只当没有看见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着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如何称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东阳丁铭,这是敝友苦竹子道长。”
  闻言我眼睛一亮,这两人我都知道,苦竹子么,曾听小顺子提过,这人本是南楚秘谍,当年小顺子千里追杀毒手邪心,曾放过他一马,后来他无颜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后便销声匿迹,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怪不得小顺子要这么急着改变容貌,这些年来小顺子容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至于这个丁铭么,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个第一,江南第一杀手无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机阁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后一个就是吴越第一剑丁铭。曾有人言他的剑法足以称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却谦逊不肯承认。
  想来想去,这四个第一,倒有两人和我有关,无情公子是已经离开秘营的逾轮,不知道他现在还能否保有第一杀手的实力,天机阁主不就是我自己么,至于这吴越第一剑丁铭,曾经屡次阻挠过大雍秘谍意图控制江南武林的举动,已经是司闻曹登录在册的人物。凤仪门虽然迁至江南,但是由于过去和江南武林的纠葛,失去了梵惠瑶、闻紫烟这样的高手,且名声尽毁,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难,最后是凭着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强恢复了部分实力,更别想像在大雍一般领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这人才称得上领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让这么两个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热诚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缘,两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东主刚送来的那坛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过来,我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极为出色,又是新采的吓煞人香,才敢请两位品尝。”
  丁铭含笑道:“震泽湖所产的吓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听来也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云兄这般活法却是逍遥自在,在下枉称逍遥,却是俗事羁绊,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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