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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军师

_25 随波逐流(当代)
  淮南节度使裴云,轻取楚州、泗州,亲斩南楚淮东主将骆娄真,淮东各镇,皆闻风而降,唯淮东军副将蔡临,收溃兵,守广陵,雍军攻而不下,裴云令何郢部绕道袭取高邮,渡水侧击之,广陵败绩,援军久不至,蔡临知势不可绾,时,裴云以箭书招之降,蔡临遂引军出城,自绝阵前,广陵众将乃降。十月二十九日,雍军至扬州,扬州守军不战而溃。
  ——《资治通鉴·雍纪三》
  楚州名胜,以城中的镇淮楼、韩侯祠和城郊的漂母祠、韩侯钓鱼台最为出名,楚州郡守顾元雍本来最是喜爱镇淮楼,不仅常常在此处召宴城中名士,昨夜更是在此指挥楚州守军抵抗雍军的进攻,可是一夜之内,再次来到镇淮楼,他却已经是阶下之囚,虽然身边监管的雍军军士没有丝毫失礼,可是他心中的苦涩和恐惧却是怎么也摆脱不掉。
  昨天黄昏时分,城外来了丢盔卸甲的楚州大营溃军,自己方得知原来雍军已经攻陷楚州大营,骆娄真已经战死,他连忙打开城门让这些败军进城,为首的那人正是黄参军,此人经常帮自己在骆娄真面前缓颊,所以他并没有生出疑心。不料进城的却是煞星,黄参军竟然是被雍军逼着来赚城的,原本尚可勉强一战的楚州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陷落了。总算顾元雍尚存了一分戒心,虽然被雍军进了城,可是他在亲兵的保护下退守镇淮楼,和雍军开始了巷战,雍军战力强横,但是楚州守军毕竟是熟悉地理,两军缠战许久,胜负未分。但是当日夜里,雍军的援军两万人涌入楚州城,顾元雍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眼看着楚州城内满是雍军的旌旗,剩下的千余守军被围在镇淮楼下,无奈之下他只能举城请降。之后他就被迫领着雍军四城安民,到了天明时分,楚州城就已经切切实实被大雍据有了。
  一夜未睡的顾元雍又被雍军主将裴云召来镇淮楼,走上原本自己最熟悉的顶楼,他便看到裴云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俯瞰楼下的景致,在他身后两侧,左右各站着两人,都是青黑色衣甲白色大氅的白衣营高手。顾元雍虽然不知道这些亲卫身份的特殊性,也能够看得出个个气度凌厉,不似寻常军士。他神色苦涩地上前一揖到地道:“南楚降臣顾元雍拜见节度使大人。”
  裴云转过身来,伸手相搀,待他起身之后,裴云微微一笑,道:“裴某奉我大雍皇帝陛下之命攻略淮东,于楚州百姓多有冒犯,昨夜血战,难免伤及许多无辜,大人既然已经弃暗投明,还请大人多多安抚才是。”
  顾元雍诺诺答应,心中却是生出期望之心,莫非雍军并不准备将自己处死么,自己抵抗了雍军将近大半夜,黑夜之中,攻城的雍军损伤也是不小,总有千人左右,他原本以为只要等到楚州平定,自己就会被秋后算帐呢,若非是担忧楚州城被屠城血洗报复,他也不会投降,不料这位淮南节度使,雍军主将似乎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
  顾元雍从前没有和雍军作战的经验,自然不知道在雍军眼中,敌军若是抵抗才是正常的,若是不抵抗就请降,倒会让他们觉得奇怪呢?
  裴云对顾元雍抚慰了几句,言辞温和,让顾元雍渐渐安下心来,这时候,杜凌峰怒气冲冲地走上楼来,对这裴云施了一礼,道:“将军,那楚州长史太无礼了,属下奉命去收缴文书图章,他竟然不肯交出,还将您大骂了一通,说您使用诈术赚城,是阴险小人。”
  顾元雍心中咯噔一下,那楚州长史荆长卿是同泰二年秋闱二甲九名的进士,四年前到楚州上任。此人是嘉兴世家子弟,本来按照他的背景才华,应该有更高的官位,至少也可以进翰林院的,可是他却仕途坎坷,多年来在各地任职参军、司马之类的职务,始终不得晋升,与他同科之人都已经金堂玉马,唯有他年届不惑才被任命为楚州长史。他到任之后,顾元雍仔细留心,此人行事有理有节,进退得宜,克尽职守,清正廉洁,的确是良才,他曾问及其仕途坎坷的缘故,这人只是叹息不语,这其中自然有隐情,可是顾元雍生平不喜欢探查别人的隐私,所以也就只是放在心里罢了。不料今日此人竟然如此执拗,若是触犯雍军,岂不是没了性命,他妻妾子女都在楚州城内,弄个不好,全家灭门也是可能的,想及此处,他不由心中暗暗焦急。
  裴云神色不动,淡淡道:“凌峰,你如何处置了?”
  杜凌峰道:“我一气之下,已经让人将他绑到了楼下,请将军允许属下将此人斩首示众,以为敢和我大雍为敌者戒。”
  想及荆长卿平日的好处,顾元雍连忙上前作揖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荆长史生性刚正,或者有所冒犯,将军宽容大量,还请饶恕他的性命。”
  裴云笑道:“将他带来,我要见见这个强项长史。”
  杜凌峰大喜,传令下去,不多时亲卫押着一个人上来了,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斯文,气度平和,只是此刻他浑身是土,官帽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额头上还有血迹,可见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
  上得楼来,那人立而不跪,只是怒目而视,杜凌峰见他如此,怒道:“见到我家将军还不跪下请罪。”
  那人冷冷道:“荆某是南楚臣子,为何要拜大雍的将军?”
  裴云闻言笑道:“顾郡守已经率楚州官员投降我大雍,你如今是降臣,为何不跪?”
  那人怒道:“郡守请降,我长史没有请降,尔等侵我国土,伤我黎庶,南楚百姓无不恨之入骨,如今虽然迫于局势暂时屈服,待王军北上,犁庭扫穴,绝不令尔等逃出淮东。”
  杜凌峰大怒,上前就是一记耳光,将那人打翻在地,指着那人骂道:“南楚百姓恨之入骨的不知道是谁呢?谁不知道骆娄真在淮东肆虐,抢掠民女,强征粮饷,今日我军贴出告示,提及骆娄真伏法之事,楚州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你既然这样硬气,怎么没有胆子和骆娄真相抗,我平生最讨厌你这等腐儒,既然你不肯归降,那你就是我军的囚犯,我也不杀你,将你在郡守府前枷号三日,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大骂。”他这一拳极重,打得那人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口角溢血,那人似乎也豁出去了,痛骂不已,虽然口齿不清,但是杜凌峰却听得怒火更盛,他拔出佩刀,指着那人道:“好,你既然自己寻死,我就成全你。”
  裴云原本只是淡淡瞧着杜凌峰行事,见他真的要挥刀杀人,才阻止道:“算了,他也是个忠义之辈,杀之不祥,将他关入大牢算了,不要过分难为他的家人。”
  杜凌峰喜道:“属下遵命。”说罢拖了那人向楼下走去。
  顾元雍吓得冷汗直流,杜凌峰虽然是在殴打责骂那个不恭的长史,可是其余几人的眼光明明在自己身上打转,分明是杀鸡儆猴的意思。眼看着得力的下属官员被那个嚣张跋扈的雍军军士凌辱,顾元雍心中生出屈辱之感,恨不得也将这些人大骂一通,然后让裴云下令将自己拖出去斩首,这也算是为国尽忠了。他面上神色一阵青,一阵红,自然被裴云看在眼里,但是如今最重要的是威慑楚州官员,让他们不敢反抗才是,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顾元雍的面色,南楚在淮东的高级官员都是南楚世家子弟,就是请降,也是绝对靠不住的,裴云只等攻下广陵之后,就要清洗淮东,将之作为大雍进攻南楚的前线,现在不过是暂时隐忍罢了。
  过了一日,裴云留下卫平带着五千人镇守楚州,自己率着大军会合何郢部向广陵而去,与此同时,成功夺取泗州的张文秀部,也向广陵会合。
  广陵是扬州的最后一道门户,此地本来属于扬州管辖,而扬州古称广陵,东晋末年,此地设县天长,后改广陵为扬州,改天长为广陵,到如今已经有数十年,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叫法。将广陵当作扬州北面的屏障,夺取广陵,扬州就可一举而下,所以南楚在此地设立了广陵大营。
  广陵大营的副将蔡临虽然也是尚维钧一系,可是此人倒是生性正直,他是尚维钧的外甥,若非是和尚维钧不合,只怕这淮东主将的位子也不会落到骆娄真身上,所以骆娄真对其敬而远之,将广陵大营交到他手上便不闻不问,蔡临练兵颇有独到之处,约束士卒,从不扰民,还多有扶危济困之举,所以在广陵一带声名极好,楚州大营和泗州大营溃败之后,都有不少残军逃到广陵,被他收入营中,整顿之后,倒也有三万多人。他将军情上报建业之后,便领军进驻广陵城,他心里有数,若想正面对抗雍军,必然是惨败之局,所以准备依靠广陵城抵挡雍军的攻势。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裴云,只盼着能够守到南楚援军到来。
  十月九日,裴云大军到达广陵,十万雍军陈兵广陵城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雍军的大营犄角相连,气度森严,只是望去就已令人生出不能取胜之感。蔡临指着雍军大营道:“若是广陵失守,雍军便可以长驱直入扬州,威胁京口、建业,尔等若不戮力苦战,淮东军威名尽丧,本将军已经呈书建业,向尚相和陆大将军求援,我们只需守个十天半月,就可等到援军,诸君可肯效死。”广陵大营将士都是深受蔡临恩泽,闻言都是高声道:“愿为将军效死。”
  啸声远扬,城下雍军听得清清楚楚,裴云一皱眉,对身后的何郢、张文秀道:“看来广陵城不好攻取啊!”何文秀是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将领,他朗声笑道:“将军何必挂虑,广陵纵然难攻,还能挡住我大雍铁骑么?”众将士也都高声道:“请将军下令攻城,不克广陵,誓不为人。”
  裴云闻言挥鞭指着广陵城道:“既然如此,何郢,你这次尚未立下战功,就让你先上如何?”
  何郢大喜,一路上裴云抢着做了先锋,反而是他只能带着大路人马跟在后面,早已求战心切,闻言他凛然尊令,策马向军前走去,不多时,号角声鸣,雍军的第一波攻城开始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攻,就是整整半个月。
  蔡临在广陵可谓甚得民心,他又不似骆娄真那般无能懈怠,这些年来备战充分,广陵城内的粮草辎重十分充足,在他的率领下,广陵城毫不动摇地撑了半个月,城上城下,皆是一片狼藉,雍军的投石车、箭楼不知道损坏了多少,南楚军不知道射出了多少箭矢,泼下了多少沸油金水,滚石檑木更是数不胜数,到了后来,靠近城墙的房屋皆被拆毁,石头木料都用来守城了。雍军几次派出敢死队攻上城去,都没有成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十月十九日,裴云派出了所有的白衣营侍卫,整整十六人带着三百敢死勇士登城,蔡临带着亲卫亲自迎敌,苦战半日,若非是从广陵城东的高邮湖上突然来了援军,只怕广陵城已经失守,这场恶战,白衣营死了两人,三百勇士无一生还,蔡临身边的亲卫也死伤殆尽。可是落日余晖下,浴血的广陵城仍然屹立不倒。
  裴云的神情有些冰寒,虽然并没有准备几日就攻下广陵,可是现在的情形却是太不利了,必须要随时都可以结束此战才行。杜凌峰神色疲惫地走了过来,他虽然年轻,但是武功在白衣营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两人又是师叔师侄的关系,所以裴云对他十分关切,见他浑身是血,裴云皱眉问道:“怎么样,伤重不重?”
  杜凌峰道:“我只是挨了两刀,没有伤到筋骨,可惜了这些兄弟,蔡临身边的亲卫武功高明得很,当初骆娄真身边的亲卫要是这样高明,只怕师叔和我都会葬送在楚州大营。”
  裴云叹息道:“建业蔡氏在南楚是有名的世家,自然是有些高手护卫的,蔡临又是蔡氏嫡子,也难怪如此。”
  杜凌峰道:“将军,高邮守军居然有胆量前来救援广陵,是不是南楚的援军已经准备过江了。”
  裴云摇头道:“司闻曹传来的消息,现在陆灿正在建业要求接管淮东军权,尚维钧仍然推辞不肯。”
  杜凌峰愕然道:“尚维钧难道不知道现在淮东已经是岌岌可危了么?”
  裴云笑道:“这件事情倒是有些蹊跷,似乎有人截断了淮东和建业的消息往来,广陵的求援书根本就没有到达建业。”
  杜凌峰茫然,但是他很快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道:“师叔,那么现在怎么办,高邮守军竟然敢出城作战?”
  裴云正欲答他,一个斥候过来禀报道:“将军,已经探查清楚那些人不是高邮守军,而是高邮湖水匪,首领名叫官枫,此人水性过人,在高邮首屈一指,因为抗拒骆娄真强征粮饷才被迫入湖为匪,平素劫富济贫,深得高邮民心,不过他和广陵大营蔡临是生死之交,若非是蔡临缓颊,只怕骆娄真早就调动水军来清剿高邮湖了,今日正是他率了部众救援广陵。”
  裴云笑道:“此人倒也讲义气,只可惜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何郢,你明日去取高邮,凌峰,去楚州传我军令,调一营水军到高邮待命,到时在水军护翼下,何郢渡水袭取广陵东侧,促不及防之下,广陵旦夕可破。”
  众将轰然领命,十月二十日,何郢袭取高邮,十月二十一日,一营水军到了高邮湖,原本在攻取扬州之前是不准备使用水军的,所以水军是在楚州洪泽湖待命的,如今情形有变,只好调一营水军到高邮湖对付水匪。
  十月二十二日,广陵的决战开始了,这一次雍军有备而来,在官枫出城攻击岸上的雍军的时候,大雍水军突然出现,大雍在江淮和南楚对峙多年,水军精锐不比南楚差多少,和这些乌合之众的水匪比较当真是天壤之别,一番苦战之后,水匪全军覆灭,除了官枫侥幸逃回广陵之外,无一生还。雍军本已切断了广陵和扬州之间的通道,如今东面的高邮湖也落入雍军掌握,何郢借助水军屡次攻击东城,这一次,广陵真的成了孤城。
  十月二十三日,在雍军连续的猛攻下,广陵城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虽然雍军将士都强烈要求裴云一举攻下广陵,最好是屠城泄愤,但是却被裴云阻止,令人向城中射去箭书招降。
  旬月之间已经是老了十余岁的蔡临望着手上的箭书,他的神情是异样的淡漠,看看身前众将,都已经是疲惫不堪,更是几乎人人带伤,如今广陵城内只有万余残军,整整两万军士死在城头之上,广陵军民死伤叠籍,真是再也打不下去了。反而是城外的雍军,靠着充足的攻城器械和强悍的战力,虽然是攻城一方,却只是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主力依然无损。为什么援军还没有来?蔡临可以从麾下将士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疑问,城防残破,外无援军,士卒疲敝,就是名将之姿也难以继续守城,更何况蔡临自认只是平庸之才,微微苦笑,他黯然道:“明日出城请降。”
  看到众将如释重负的神情,蔡临知道他们并非是因为可以保住性命而欢喜,谁也不知道雍军会否因为损失惨重而报复,可是只要能够从无休无止的攻城战中解脱出来,这已经足够了。无必救之兵者,则无必守之城,广陵军民心志已经崩溃,当真是没有守住的可能了。
  众将离去之后,站在屋角的一个古铜色肤色的青年走过来道:“蔡大哥,你当真要投降么?”
  蔡临看了他一眼,道:“官贤弟,你对蔡某已经是仁至义尽,趁着今夜,你从高邮湖逃走吧。”
  那青年愤然道:“蔡大哥,昔日若不是你援手,我爹娘早就被官府所杀,二老临终之时尚命我舍命相报恩情,我岂能独自脱身,你若身死,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娘之面。”
  蔡临黯然道:“我当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何必放在心上,况且我是托你去求见陆大将军,请他早日在京口准备迎敌,我明日不过是请降,以裴云的声名为人,是不会为难我的,此事十分紧要,更胜我的性命,你拿着我的信物去吧。”
  官枫犹豫再三,道:“既然蔡大哥如此说,我便去见陆大将军,大哥放心,等我见了陆大将军便回淮东,想法子救你出来。”
  蔡临笑道:“好,我会等你来救我,你晚上就走吧,我很累了,准备好好休息一下,这些日子难得有一天晚上不用担心雍军袭城,我也该好好休息一夜了。”
  官枫见他神色憔悴,便告辞道:“大哥珍重,那么晚上我就不来辞行了,你放心,最多五六日我就能回来,到时候一定会来寻你,在江淮,我一人可以来去自如,绝不会被雍军发现的。”
  蔡临点点头,转身回内室去了。当夜官枫趁着夜色离开了广陵,大雍水军只有一营,防范得并不严密,所以官枫顺利地潜入高邮湖,游了一夜,登岸向南而去。
  十月二十四日,蔡临酣睡了一晚之后,修面整饬之后,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青衣,他本是出身名门,也曾有过功名,虽然改了武职,却仍是不脱文人气度,穿上青衫,不似是浴血守城的武将,倒像是游学的文士一般,混不似前几日的狼狈模样,望望铜镜里面消瘦但是精神奕奕的容貌,他微微一笑。用过早饭,众将和广陵官员已经在外等候,他望了众人一眼,笑道:“诸位不必担忧,率众顽抗者,是蔡某一人,雍军若要问罪,自有蔡某当之。”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见蔡临如此神情坦荡,众人也都放心许多。
  巳时初,蔡临令人开了北城门,自己率众将和广陵官员步行至雍营请降,此时,裴云早已得到禀报,对于这个抵抗大军半月之久的南楚将军,他心中颇为敬佩,为了表示敬意,他也带了众将列阵出迎,双方相距二十丈才停下脚步。雍军众将望着蔡临,都是暗暗称奇,这人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白面书生,想不到竟然能够在雍军猛攻之下苦守孤城半月。
  蔡临望望前面气度森严的雍军军阵,淡淡一笑,他本是世家子弟,书香门第,从来都是崇文轻武,只有他读书不成改学剑,更是违背父命进了军旅,只可惜自己才能平平,以至于兵败至此,还有何颜面请降苟活。他一举手,止住南楚众将步伐,独自上前,距离雍军军阵数丈,他方站住,望向雍军主将裴云,朗声道:“裴将军,蔡临痴心妄想,率众抵抗贵军,半月之间,血溅孤城,将军如有怪罪之意,蔡临一身担之,尚请宽宥广陵军民。”
  裴云也高声道:“两国征战,理应如此,裴某不才,也不会因此事报复广陵军民。”
  蔡临朗声一笑,拔剑出鞘,副将黄城只道他要献上剑印,表示投诚之意,便捧了将印过来,孰料蔡临引剑就颈道:“蔡某乃是南楚之臣,没有请降的道理,今日以死谢罪,身后之事,便由黄副将作主。”说罢,在裴云“不可!”声中引剑自绝。鲜血滴落,蔡临身躯仆倒于地。
  南楚中人都是惊愕万分,黄副将更是大叫一声,扑到蔡临尸身前痛哭流涕。雍军众将纵然原本心存恨意,此刻也是怨尽恨消,望着蔡临尸首唏嘘不已。
  良久,那副将泪尽而起,取了蔡临血剑和剑印上前拜倒道:“末将南楚淮东军广陵大营副将黄城,谨代广陵军民,向淮南节度使裴将军请降,唯请将军宽恕士卒百姓,末将等皆任凭将军处置。”
  裴云下马上前,接过剑印道:“大雍淮南节度使、平威将军裴云,谨代吾皇接受广陵军民归降,将军且宽心,裴某不会妄杀广陵军民泄愤。”
  那副将叩首道:“末将叩谢将军宽宥。”在他身后,广陵众将和官员都拜倒谢罪。至此,淮东之战最血腥的一幕终于过去。
  裴云宽慰广陵投降众将官员之后,返回大营,正准备安排进军扬州,这时候有楚州信使送来卫平的书信,裴云打开一看,眉头紧皱,将信件交给众将传阅。
  杜凌峰随侍在侧,也看了书信,他性子最急,惊叫道:“怎么可能,荆长卿明明已经下在大牢,尚有家眷牵累,居然一家人都消失无踪,这怎么可能呢?”
  张文秀、何郢和其他将领也是面面相觑,裴云淡淡道:“一个荆长卿倒是不算什么,不过此事说明我军过于急促了,传我将令,何郢随我先取扬州,文秀负责将淮东各镇都清洗一遍,凡是和南楚关系紧密的人都要盘查清楚,不可再留下后患,不妨留下一些空隙,让那些忠心南楚的官员百姓南逃,这样淮东也清静些,皇上的意思,是要稳守淮泗口,即使不能顺利渡江,也不能再失去淮东。”众将轰然应诺。
  雍军在广陵修整三日之后,裴云率军赴扬州,十月二十九日,雍军兵锋到了扬州郊外,扬州郡守弃城而逃,雍军兵不血刃攻取扬州,至此,淮东全境陷落。
~第十三章 冷月无声~  
  淮东消息断绝,南楚大将军陆灿自请主淮东,主政尚维钧不许,雍军据扬州,虎视京口,军报入建业,尚维钧惊恐莫名,乃许陆灿军权,陆灿督九江大营三万众,舟船两千五百艘,陈兵京口,对峙雍军。
  ——《资治通鉴·雍纪三》
  十一月初二,雍都,长乐公主府邸,临波亭之内,进入十一月,长安的深夜已经是非常寒冷,更何况前几日还下了一场雪,可是江哲却偏要临湖赏月,怎不令小顺子头痛,一大早他便令人将临波亭里面的火龙烧得暖暖的,当江哲从寒园来到临波亭之时,亭内已经是温暖如春,不过看着江哲寂寥黯淡的神色,小顺子不由一阵苦恼。自从大雍南征开始之后,江哲便是隐居在府中,哪里也不去,除了在寒园读书,就是在临波亭发呆,这些日子,不仅婉拒了李贽的召见,就是李显、石彧等人也一概不见。小顺子自然明白江哲为何如此,大雍南征乃是迟早之事,只是众人都没预料到,一旦成真之后,江哲竟会如此消沉。
  良久,江哲突然吟道:“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小顺子听得心中一惊,诗词中涉及生老病死,往往易成诗谶,江哲早年殚精竭虑,以致华发早生,几乎吐血而死,可不是“久为劳生事”么,“不学摄生道”虽然略有偏差,这些年他也开始修练一些养生的功法,可是碍于天资,实在是进步不大,“年少已多病”自不待言,若是“此身岂堪老”这句再应验了,岂不是一语成谶,想到这里,小顺子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上前道:“公子何出此言,若是公子觉得在雍都不能安居,不若我陪公子回东海去吧?”
  我淡淡道:“这一次皇上攻略江南,并未和我商量进军之策,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顺子眼中闪过利芒,道:“莫非皇上对公子已经生出疑忌之心,所以才故意将公子排除在外,这次大军征南,理应设立平南行辕督管各军,若是如此,齐王殿下乃是众望所归的平南行辕元帅,可是皇上也没有下旨设立,莫非皇上对齐王殿下和公子的交情生出不满了么?”
  我摇头道:“皇上是否疑忌齐王还未可知,但是就连齐王也没有提议筹建行辕。至于对我,皇上若是真的生出疑忌之心,是断然不会露出这样的形迹的,他只是担心我留恋故国,不愿难为我罢了。更何况平汉之后,皇上心中已经生出骄矜之心,他以为灭楚易如反掌,三路大军五十万人马齐头并进,江南不过二十万精兵可以和大雍一战,自然是一战成功,玉石俱焚。不仅是皇上,就是齐王殿下和诸位将军,也不免存了轻视江南之意。我之忧虑,俱在于此。”
  小顺子拊掌道:“公子对江南之事了如指掌,莫非这一战大雍将会损兵折将么,既然如此,公子为什么不向皇上说明情况呢?”
  我苦笑道:“有些时候,事情若不摆在眼前,是很难让人相信的,皇上和诸臣商议平楚之事时,即使以石彧的稳重,都说出‘南楚内有权臣擅权,且有凤仪余孽为患,将相不和甚矣,虽然有大将如陆灿者,也断无立功于外的道理,我军循序而进,纵然不能一战平楚,也可攻略淮南,占据蜀中,夺取襄阳,令南楚只能倚长江苟延残喘。’这样的话来,可见大雍上层已经失去了冷静。反而是南楚,虽然陆灿受制于权臣,却是上下同仇敌忾,戮力同心,这一战,大雍必然败于南楚。我已经上了密折给皇上,说及此战胜败尤在两可之间,劝其不要急于兴兵,可惜皇上将密折留中不问,显然是不同意我的意见,或者还会以为我是不忍见故国兵燹,所以危言耸听,其实大丈夫岂可瞻前顾后,我受大雍十余年恩养,又受皇上如此厚爱,又怎会蛇鼠两端,不知抉择。”
  小顺子疑惑地道:“公子,且不说石相所说是否能够实现,但是南楚将相不和,又有凤仪门从中作梗,这的确是事实,陆将军虽然军略出众,可是尚不能掌控全部军权,难道这样也可战胜么,秦将军稳重老练,长孙将军深沉多智,裴将军勇毅果决,三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陆将军一人如何可以取胜。”
  我叹息道:“尚维钧的确是误国之人,可是南楚国主赵陇是他的外孙,他将南楚江山当成自家之物,所以一旦局势危急,他定是全力支持陆灿,至于战胜之后的倾轧排挤,那倒也不必细说,只不过那时对大雍来说已经太迟了。说到凤仪门,我颇有后悔之处,当初放纵凤仪门余孽,实在是因为她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我当真不该放过韦膺,只是碍于当时局势,不得不尔。此人虽然心狠手辣,被名利仇恨所羁绊,以至于家破人亡,流落南楚,可是此人毕竟是韦观之子,又受凤仪门主看重,当真是才华过人,目光如炬,他竟在痛定思痛之后选择了陆灿作为辅佐的对象。这些年来,若无他从中转圜,以陆灿的为人品性,早已和尚维钧两败俱伤。陆灿和我不同,我喜欢以权谋用人,凡是我的属下,就算是对我尊敬爱戴,也要将他生死完全掌控,一旦生出违逆之心,便可断然处置,陆灿以诚信用人,纵然是属下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只要无害忠义,他也就用之不疑,所以韦膺可以为他所用,有这样一个人替陆灿消灭政敌,排忧解难,陆灿才能在南楚屹立不倒。”
  小顺子惊讶地问道:“韦膺此人,果然这般厉害么?”
  我微微一叹,道:“此人厉害之处,还在你我想象之上,自从图谋东海不成之后,此人不知怎么和陆灿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些年来,尚维钧和凤仪门都对陆灿用过手段,俱是被他化解,兵部司闻曹多次使用计谋,想通过南楚内部的权势斗争陷害陆灿,也都被他消灭于无形,此事大雍上层尚不清楚是韦膺所为,是我遍阅司闻曹的文书和天机阁的密报,才从蛛丝马迹中发觉的。唉,陆灿能够任用韦膺,此诚为我所不及,韦膺能够不介意陆灿和我的关系,也是我预料不到的。”
  小顺子想了片刻,道:“公子,昨日皇上令人送到寒园的军报,葭萌关和襄阳都已经开战,虽然尚无进展,可是这两地守军绝对无暇旁顾,淮东大局已定,而南楚朝廷才有应对,陆灿调动九江大营镇京口,不过一月之间,南楚已经失去淮东,这样的战局公子尚觉得不安么,若非南楚朝廷掣肘,陆灿怎会如今才领兵出战,如今淮东屏障已失,陆灿纵有回天之力,怕也是无可奈何。”
  我移开望向冷月的目光,回过头道:“你可知道,这一次陆灿没有及时出兵淮东,并不在皇上意料之内,陆灿用军之时,往往会临阵决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也是他当初有胆量袭取葭萌关的缘故。你说他为什么会甘心在建业拖延时日,为什么裴云禀报说淮东和建业之间消息断绝?”
  小顺子心中一惊,道:“公子曾说陆灿心性光明。”
  我淡淡道:“为将者必要心狠手辣,陆灿对敌对友的确光明正大,可是他的手段也未必慈和多少,否则当年也不会安排截杀我的计划,更何况还有韦膺在他身边。”
  小顺子思忖片刻,轻轻一叹。我继续道:“淮东地势险要,河流交错,最适合水陆作战,南楚水军熟知地理,擅于用舟师在江河中来去奔袭,若是陆灿和裴云在淮东交战,必然是胶结之势,战势也将对南楚有利。只是这样一来,南楚军想要放弃淮东也不是易事,兵戈相连,断不能轻易退却,若是如此,就合了我军之意。将陆灿牵绊在淮东,则淮西、九江、江夏无备。徐州大营水军步骑十五万,为何有三万军队不知去向,长孙冀二十万大军,难道都准备在襄阳滞留么?南楚其他的将领尚不能独当一面,葭萌关余缅不过是萧规曹随,襄阳容渊若是离开襄阳,也不过是离水之鱼,失群孤雁,南楚的弱点便是只有陆灿一人可以支撑大局,尚不如当初的北汉,龙庭飞殁后,还有嘉平公主、段将军可以继承他的遗志。所以裴将军在淮东稳步攻掠,就是为了诱使陆灿入淮东,只可惜裴云不能太过火,最后功败垂成,以致两军对峙于瓜州渡。南楚虽然失去了淮东,可是倚仗长江天险,陆灿可以游弋往来,灵活自如,这一点上,我军的意图已经遭遇到了挫折。可是淮东的一帆风顺,也不免让大雍上下对南楚戒心更弱,此消彼长,你可明白大雍目前的处境了!”
  小顺子听得一身冷汗,可是他又反驳道:“虽然如此,陆灿一时在京口动弹不得,江夏大营不能轻动,其他诸军皆不能救援,公子之意,我军有意淮南,淮南守将石观虽然善战,也不能胜过大雍百战余生的勇士,凭着淮西弱旅,如何能够对抗大雍铁骑?”
  我叹息道:“此事我一时也想不清楚,但是有些时候,人力可以胜天,我想十五之前,必有军报传到,到时便清楚陆灿如何应对了。我只希望这一战大雍不要损失过重才好。”
  小顺子默然不语,良久才道:“公子还是不必忧心的好,裴将军、长孙将军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必然不会惨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公子,陈稹昨日有消息至,您的表兄荆长卿在楚州被俘,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山子和渠黄已经利用天机阁在淮东的秘舵,将他们一家送回嘉兴了。”
  我微微一笑道:“表兄生性固执,舅父有意迁居长安,只有他坚决不肯,恪守忠义之道,这次可是吃了苦头了,裴云想必不知道他和我的关系,否则怎也不会为难他?”
  小顺子笑道:“公子和嘉兴荆家早已断绝往来,就是舜卿表少爷也早已被荆老爷赶出了家门,也难怪裴将军没有留心此事,不过这件事情恐怕明鉴司的人已经知道了,虽然陈稹安排的十分周密,就连荆氏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是我担心会被明鉴司发觉天机阁和公子的关系。”
  我点头道:“这件事情不可不防,不过上次蜀中之事,夏侯沅峰受了不小的教训,因为葭萌关失守一事,许多大臣怪罪他办事不利,我们手中又有蜀王遗子,夏侯沅峰不敢过分得罪我的,再说南楚平后,天机阁也该销声匿迹了,这些年,绿耳的成就和海氏的利润已经足够支撑我们的生活,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天机阁的存亡了,让他们小心些,不要被陆灿和韦膺发觉破绽。平楚之战,我尚有用天机阁之处。”
  小顺子低声应诺。
  这时,远处传来踏碎积雪的声音,我眉头一皱,怎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来临波亭打扰我,抬头望去,只见几盏宫灯掩映下,长乐公主只带着两个侍女和小六子向这边走来。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十年夫妻,相敬如宾,这个女子仍然像当日我们携手离开长安之时那样深情不减。
  为了观赏雪景,我特意不许人将临波亭周围的积雪扫去,石径上也是如此,见她在侍女扶持下踏着深雪跋涉而来,我忍不住上前相迎,一走出临波亭,寒风扑面而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更是心中一痛,紧走几步握住长乐的素手,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做什么?”说着,连忙拉了她走入临波亭。
  临波亭内,灯光如雪,我忍不住望向长乐恬静清丽的容颜,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即使是在回到长安之后,她也经常需要在宫廷之内周旋,应对各种明枪暗箭,为我争取一个安乐自在的空间,可是不论是时光如何流逝,她的风姿却是没有丝毫减损,虽然眉目之间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是却只能让她更加动人,犹如一眼沁人心脾的清泉,虽然沉默幽静,却是甜美怡人。握住她冰冷的双手,看向她被寒风吹红的玉颜,我一声轻叹,已经轻轻吻住她的樱唇。
  长乐的娇躯轻轻挣动了一下,即使多年夫妻,她仍然不习惯在人前这样的亲昵,不过她也没有推开我,任凭我恣意爱怜。感觉到她的娇羞,我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打算,笑道:“我没有事,你放心吧,不用为我担忧。”
  长乐此刻的玉颜越发嫣红,迅速望了一眼在临波亭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四人,温婉地道:“我知你定有打算,我也不想问你,只是雪夜寒冷,你也应当加件衣衫,小六子,拿过来吧。”
  小六子抱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长乐公主抖开明黄的包袱皮,取出一件雪貂皮大氅道:“这是皇嫂今日令人送来的,是幽州今年的贡品,最是轻薄暖和,我不管你是赏雪还是赏月,总要加件衣裳才是。”
  我任凭她替我系上大氅,然后再度握住她双手,满意的点点头,她的手已经恢复了暖意,伸手挽住她的纤腰,我笑道:“既然来了,就陪我一起吧,看看这波心冷月,天上寒星。”
  长乐抬起头,不去看天上的星月,却是看向我,不语嫣然。我只觉得心中平和安乐,真希望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刻才好。
  这时候,小顺子等人都已经识趣地退得远远的,只留下我们夫妻二人月下絮语。挽着长乐,暂时抛却心中烦恼,专心致志地陪着她叙谈,心中一个念头涌起,又转瞬消逝,这样的月夜,长江之上,是否也有人在品味着无声的冷月呢?
  千里之外,隔着浩荡江水,雍军的大营和南楚军的水营正在对峙,新月黯淡,明星一片,站在楼船之上,陆灿望着江心冷月,酹酒祝祷道:“唯愿苍天佑我,驱逐大雍强敌,护我社稷百姓。蔡将军英魂有灵,当谅我苦衷。”言罢,他看着手中蔡临的信物,不由唏嘘不已,日前,有人执蔡临信物前来求见,之后那人便要返回淮东去救蔡临,在自己坦言相告蔡临已经自尽殉国之后,那人当时便痛哭昏倒。想到自己舍弃淮东之举,纵然无人责备,也是于心难安。
  他身后一人冷冷道:“大将军何必挂怀,是韦某先斩后奏,断绝淮东与建业的消息往来,若不如此,如何能够让尚相交出全部兵权,如今大将军已经掌控南楚全部军力,可以全力对抗雍军,牺牲淮东一地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淮东军软弱不堪,又是尚相嫡系,他们损失重些对将军只有好处,不是么?”
  陆灿苦笑道:“韦兄何出此言,此事我亦是同谋,虽然淮东消息断绝,可是我怎不知裴云之能,淮东诸将,无有可以对抗之人,只不过为了大局,我只能伪作不知,和尚相在建业纠缠不清,以致淮东沦陷,蔡将军从容就义,唉,这是我的罪过,韦兄不过是为了我军着想罢了。”
  韦膺神色一动,却只是淡淡道:“韦某所为何尝是为了你,不过是想你打个大大的胜仗罢了,你可有把握?”
  陆灿但笑不语,道:“淮西一个时辰前军报至此,南阳大营崔珏部已经向寿春进发,而徐州大营这次没有在淮东露面地董山已经到了钟离,长孙冀亲领南阳大营十四万大军围困襄阳,淮西只有石观将军三万人马,雍军之意了然,是要迫我首尾难顾,我已传令钟离,守住三日之后便可退到寿春,若是实在不能安然退去,总是请降也无妨碍,这样一来,就可以将雍军两部都吸引到寿春。”
  韦膺皱眉道:“你当真以为寿春可以对抗雍军么,石观之才不过中上,雍军却是兵多将广。”
  陆灿肃容道:“守城之要,关键在于军心民心,石将军定能稳守寿春无碍,更何况云儿是我长子,又是镇远公世子,有他在寿春,则军民心安,寿春断不会失守。”
  韦膺道:“可是只是倚城固守,终究是难以持久,更何况江夏大营也是水军为主,虽有三千骑兵,也是杯水车薪,你总不会让水军去和大雍的铁骑交战吧,那岂不是舍本逐末,九江大营又在这里和雍军对峙,裴云只需牵制住我军,寿春迟早不保,难道你就不担心爱子的安危么?”
  陆灿淡淡道:“身为陆氏之子,他当有舍身为国的打算,更何况此战我已经有所准备,这次雍军主要是针对淮西而来,淮东是陷阱,襄阳和葭萌关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目标,只可惜,雍军既无人统率大局,又没有出动东海水军,此必是雍帝轻视我南楚将士之故,陆某当给雍军一次重击,令雍军铁骑再不敢窥伺淮南。”
  韦膺闻言,默然不语,这一刻,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陆灿身上爆发的战意杀机,或许选择支持这个男子,当真是他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既然如此,自己便要为他考虑周到,定不能让他受权臣奸佞所害。
  想到此处,韦膺试探地问道:“扬州郡守胡成可是已经在大将军营中?”
  陆灿眉梢一扬,道:“不错,此人弃城而逃,舍弃扬州千万军民,着实该杀,渡过江来,此人还妄想回建业去安享荣华富贵,却落入我的手中,我已经决定渡江作战之前,用他的人头祭旗。”
  韦膺叹气道:“此人虽然无耻,可是他乃是尚相亲选的郡守,据说用了三十万金买这个郡守的官位,这次回到南楚,又遣家人贿赂尚相二十万金,尚相的文书明日就会到了,令你将他送回建业处置。”
  陆灿眉宇间闪过怒色,道:“好一个贪官,怪不得他在扬州公然走私海盐,原来是想挽回损失,尚维钧当真是糊涂了,这么一个人居然去做扬州郡守,怪不得扬州不攻自破,既然明日文书才到。”他沉吟了片刻,朗声道:“来人。”一个亲卫从外面进来肃手听令。陆灿冷冷道:“你回大营,传我军令,立刻将胡成斩首示众。”那军士应诺去了。然后陆灿似笑非笑地望着韦膺道:“韦兄也是想为胡成求情?”
  韦膺淡淡一笑道:“不过是想大将军早些动手,免得和尚相冲突罢了。”
  陆灿一怔,摇头失笑,望望对面江岸上大营中的火光,道:“韦兄可敢和我去窥营么?”
  韦膺笑道:“大将军召我上船,不就是为了去察看敌情么。”
  陆灿微微一笑,令军士驾着楼船向对岸驶去。此刻满天繁星,江心月冷,天地间除了寒风呜咽,便只有楼船渡水的声音。
~第十四章 问是谁家子~  
  雍楚两军对峙于瓜州渡,皆按兵不动,三日,淮西告急,长孙冀麾下崔珏部攻寿春,徐州大营董山部攻钟离,钟离五日乃陷,郡守朱某,都尉陈某被俘不屈,皆殉死。两军合攻寿春,寿春乃淮南重镇,欲得淮南,必得寿春。时,陆灿长子云奉命助石观守寿春,云年十三,武勇过人,淮西军民闻云在,皆曰,大将军必不弃吾等,乃戮力死战,雍军寸步不能进。
  ——《资治通鉴·雍纪三》
  钟离城终于拿下了,可是董山完全没有一丝欢喜,整整五天,仅有三千守军的钟离城让他饱尝了碰壁之苦,三万大军日夜攻城,明明显得那么软弱的钟离,却是始终不曾屈服,外城陷落了,退到内城,内城陷落了,便逐寸逐寸的巷战,这小小的钟离城,几乎吸干了雍军的鲜血。坐在钟离郡守府衙的大堂上,望着被士卒连推带搡押来的钟离郡守,董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抵抗大雍天军,罪在不赦,若肯归降,本将军便暂且饶你性命,若是不降,休怪我用你的人头祭奠我麾下将士的英灵。”
  钟离郡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大笑道:“朱某乃国主头开恩科的探花,深受国恩,焉能屈膝降敌,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董山大怒,道:“将他拉到门前处斩,成全他的忠义。”
  那些军士推着那郡守去了,到了官衙门前,将那郡守按倒在地便要行刑,这时候,一个头盔散落,狼狈不堪的将领被雍军捆绑着送到此处,见到那郡守将被处斩,那将领嘶声问道:“郡守大人,你为何定要死守不退,又不肯从上命归降?”
  那朱姓郡守道:“我受朝廷之命牧守钟离,岂能弃城而逃,且雍军攻势猛烈,若是存了求生之念,钟离早已陷落了,想要退守,谈何容易,何况这么多将士已经先行一步,本郡守如何能够让他们久等。大将军虽然宽宥,但是你我都是南楚臣子,怎能不为国舍命。”说罢,那朱姓郡守引颈受剹。
  那将领听了叹息道:“郡守大人一介文士尚且以身殉国,何况是陈某这等武人呢?” 他被俘之后,本来存了投降之心,见到郡守殉死,再也不能贪生,进到堂内,董山虽然出言劝降,他却是一言不发,董山不耐,也下令将他处死,那将领至死再无一言。
  在钟离修整一日之后,董山带着徐州军赶到了寿春,距离寿春还有二十里,南阳大营崔珏已经派出使者亲迎,这次攻打寿春,南阳大营才是主力,不过因为南阳大营将士对淮南地理不熟,所以朝廷才决定由裴云派出一部人马支援长孙冀。不过董山和崔珏倒是旧识,两人都曾在齐王麾下效力,数年前才各奔前程的。那个前来迎接的亲卫是崔珏族侄崔放,也是董山旧识。他策马上前,上下打量了崔放片刻,朗声笑道:“好小子,几年不见,你已经这么大了,怎么样,战况如何,你叔父身体如何?”
  那年轻亲卫也笑道:“董叔,我叔父身体很好,战况很激烈,寿春守军几乎是不要性命的抵抗,叔父正觉得兵力不足,你们来了可就好了。”
  董山心中一震,看来寿春这里也不轻松啊,随即他肃然道:“徐州大营副将董山奉淮南节度使裴将军之命前来听从崔将军调遣。”
  那信使见状也正色道:“南阳大营平远将军崔珏,奉长孙将军之命攻寿春,属下崔放,奉将军命迎接董将军。”
  两人说罢相视一笑,董山传令让麾下将士先去扎营,自己带了几个亲卫跟着崔放去阵前寻找崔珏去了。
  寿春城前,烟火弥漫,三十余岁年纪的崔珏皱着眉望着前方,他本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子,可惜容貌却被面颊上的一道刀疤破坏无遗,董山策马来到阵前的时候,正见崔珏用马鞭指着寿春城上道:“令敢死营登城,从那里上,那里必然有敌军大将,否则守军不会如此顽强。”军令传下,不多时,一营带着肃杀之气的青甲军士向寿春城奔去。董山自然知道这些是犯了军法的军士,或者干脆就是充军的囚犯,若是能够立下大功生还,便可恢复自由之身,所以作战之时都是奋勇争先,最是勇猛不过,雍军各军中都有这样的建制存在。
  这时崔珏已经发觉董山来了,回头笑道:“钟离已经攻破了?我可还在这里焦头烂额呢。”
  董山在马上一揖道:“崔大哥,一向可好,你就别打趣我了,一个小小的钟离我攻了五日,结果连一个重要的俘虏都没有到手。”
  崔珏奇怪地道:“怎么,守将和钟离郡守都战死了么?”
  董山惭愧地道:“本来都被我俘虏了,却是我一时火起,将他们都斩了。”
  崔珏微微一愣,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裴将军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责怪你,多半还会替你掩饰一二,不过淮西的南楚军果然是骁勇善战,你的军队先休息一下,明日和我一起攻城,也不知敢死营能不能将那里的守军重创。”说罢他提鞭指向寿春城,董山也向上望去。
  只见敢死营的军士已经顶着箭雨滚石登上了城头,似乎没有什么阻碍,董山一皱眉,道:“看起来似乎很容易。”
  崔珏也疑惑地道:“奇怪,这些天我攻城多次,每次从这个方向都十分艰难,就是上了城头,也是没有一人能够生还,怎么今次这样轻易。”
  两人眼看着敢死营勇士的青甲消失在跺口,都生出莫名的感觉,这一次的攻击定然不会成功。就在这时,寿春城头突然传来混杂着惨叫的厮杀之声,而在那里的跺口又出现了南楚军的身影。
  崔珏和董山面面相觑,崔珏苦笑道:“想不到这一次他们却是用了请君入瓮的诡计。”
  董山叹息道:“想必是他们也知道敢死营的厉害之处,所以索性让他们攻了进去,慢慢歼灭他们,我们看不到实际的战况,若是想根据那里的战况决定下一步的攻势,所作出的任何决定都可能是错误的,守卫那里的将领必然是自信十足且颇富计谋,可是我见帅旗不在那里,想必是个寻常将领,寿春城也当真是人才济济。”
  崔珏知道这次敢死营恐怕是自投罗网了,但是毕竟敢死营必定还在苦战,胜败未可预料,所以还是调派重兵趁机抢城,传令下去之后他苦笑道:“谁说不是,裴将军在淮东势如破竹,我们在淮西却是步步艰难。”
  董山安慰他道:“这可怨不得你我,淮东军糜烂已非一日,裴将军数年来派了无数斥候到淮东探查军情,对于淮东将领早已了如指掌,若非如此,裴将军怎会孤身涉险入楚州大营行刺敌军主将呢。”
  崔珏一边留意着寿春城头的情形,一边笑道:“我可是听说,皇上下了旨意申斥裴将军,不许他再涉险行事,差一点就将他独自夺取楚州大营的功劳也给抹去了。”
  董山不为意地道:“将军才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暂时想必是不会再轻身涉险了。”
  两人说着闲话的时候,城头上厮杀之声已经消失了,崔珏微微苦笑,知道自己赋予重望的敢死营已经全军覆没了,便传下军令,缓下攻势,这一次的攻城又失败了。
  城头之上,陆云喘着粗气坐倒在地上,看着重围中横七竖八的雍军敢死营尸体,再看看手上已经卷刃的钢刀,身上血染战袍,地上血流成河,方才这场厮杀可是让他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若不是两个军士拼着一死替他挡住了敌人的刀剑,只怕他已经人头落地了。虽然他是将门之子,又是内外兼修,双臂神力,可是和这些悍不畏死的军士比起来,还是差些气势,想到此处,不仅有点后怕,自己这请君入瓮之计差点成了引狼入室。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明明知道来敌是敢死营的勇士,若不将他们围起来歼灭,而只是抵抗敌军的强攻,只怕会被敌人攻破防线的。
  将战场清扫了一下,负责防守这一带的将领陈明走了过来,笑道:“少将军,果然好计策,我们从前也和敌军的敢死营做过战,若是没有三倍以上的损失,是不可能消灭敢死营的,这次我们损失少了一多半。”
  陆云脸上一红,道:“都是大家拼力死战,我不过是出个主意罢了。”
  陈明拍拍他的肩道:“不愧是大将军之子,我们将军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陆云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方便么,敌军还在攻城呢?”
  陈明笑道:“没关系,雍军已经势弱了,这一天又可以顺利撑过去了。”
  这时一个军士高声喊道:“不好了,敌军打出了徐州大营的旗号,钟离完了。”
  陆云和陈明都是一惊,几步跑到城跺前向下望去,只见雍军的中军帅旗旁边,又多了两面大旗,一面是徐州大营的旗号,另一面旗帜上面有一个大大的“董”字,陆云浑身一震,明明知道钟离陷落是迟早的事情,可是真的知道仍然是这样难以接受。
  这时,雍军中有人高声喝道:“我军已经攻陷钟离,钟离郡守和钟离都尉的人头在此,寿春守将听着,若是不降,一旦城破,尔等也将悬首城门。”说着有人用旗杆挑起两个人头立在阵前。
  城上的守军一片哗然,士气一时间滑落了许多,许多将士涌到城墙边,向下望去,看见高挑的人头,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是城头上已经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时,陆云身边突然传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陆云偏过头望去,只见陈明满目怒火杀气,望着雍军中军的“董”字大旗,脸上的神情悲恸莫名,眼中一滴滴落下泪来。他心中疑惑,向左右看去,一个军士低声道:“钟离陈都尉是陈大哥的兄长。”陆云一声惊叫,黯然地看向陈明。这时候只见陈明跃上城跺,高声道:“城下的贼子听着,你们杀了我兄长,我陈明拼着性命也要报此血仇,兄弟们,干什么垂头丧气,朱郡守和陈都尉已经为国尽忠,难道我们还要让他们在阎王爷面前笑话我们贪生怕死么?”
  从寿春正面的帅旗下,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道:“誓死守城,杀敌雪恨。”寿春守军闻声也随之高呼道:“誓死守城,杀敌雪恨!”声音惊天动地,再也没有方才的悲恸消沉。
  城下的崔珏和董山相视一眼,打击敌人士气的计策失败了。崔珏一皱眉,对一个亲卫使了一个眼色,那个亲卫是有名的神箭手,在长孙冀麾下,擅长箭术的将士本就特别多些。他领会了崔珏的意思,策马上前,在几个军士的掩护下,一箭向城上射去,这一箭如同流星电闪,几乎看不清箭影,三百步距离转瞬穿越,向仍然站在城跺上的陈明射去。陈明仍在望着兄长首级流泪,丝毫没有留意雍军的暗袭,城上众军都是大声呼叫道:“小心!”
  但是比起他们示警的叫声更快地是两道箭影,从陈明身后和帅旗所在之处分别射出,这两道箭影几乎是同时射中那支偷袭的箭矢,那支箭矢断成了三截,那两道箭影也是反弹而回,可见力道上要差一些,城上的守军都是高声叫好,城下雍军却也高声叫道:“好箭法!”雍军本来就不吝于对敌人的赞誉,不过他们的战意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加旺盛起来,都是跃跃欲试。
  崔珏和董山都是露出苦笑,城上敌军士气正旺,己方虽然也被挑起了战意,可是若是这个时候继续攻城,除了增加损失之外,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看看天色,两人同时决定收兵。
  望着缓缓退去的雍军,陆云放下弓箭,心中感叹道,怪不得大雍多年来可以在群雄环伺下屹立不倒,只见这些军士竟替敌军喝彩,而又丝毫不曾减弱气势,反而更加生出斗志,就知道即使是父亲麾下的精兵也比不上他们,终究是缺少这般的信心和坚定。这些雍军,只怕失去了主将仍然能够进退有序,而若是父亲出了什么意外,江夏大营和九江大营都会群龙无首,慌乱失措。
  在陈明的谢意和其他将士的赞颂声中,陆云好奇地问道:“不知道方才是谁和我同时发箭的,我怎么不记得石将军身边亲卫有这样的高明的箭手呢?”那些将士听了,突然都露出诡秘的笑容,陈明已经从丧兄的悲痛中挣扎出来了一些,强笑道:“少将军,反正我们将军正在那边等你呢,你何不过去看看呢?”
  陆云心道也是,就向那边走去,不多时走到帅旗之下,只见淮西主将石观正在那里吩咐整修城墙,准备明日的作战。陆云的目光却是一下子就落到了站在石观身边的一个少年身上,那个少年年纪和他相仿,相貌和石观有七成相似,只是眉宇间秀气许多,石观本就是相貌堂堂,那少年自是俊美端秀,虽然不如陆云雄壮,可是腰间佩剑,肩上挂弓,一身剑气隐隐,英姿飒爽。
  陆云一见这少年便觉得惺惺相惜,心中觉得定是这少年射了方才那一箭,但是不便先和他说话,上前对石观施礼道:“将军传唤,陆云姗姗来迟,请将军恕罪。”
  石观看了陆云一眼,笑道:“云侄果然是年少英杰,箭术超群,用兵也颇有章法,不愧是大将军虎子,你也不要过于客气了,我在镇远公老将军麾下多年,和你父亲也是兄弟相称,如今虽然权位悬殊,不过想来你叫我一声世伯还是应当的。”
  陆云原本是因为这位石将军严肃可畏,一直不敢使用这样亲切的称呼,只是按照军中的规矩称呼他将军,今日见石观神态和蔼,心中一宽,下拜道:“侄儿陆云拜见世伯。”
  石观伸手相搀,指着那个俊秀的少年道:“这是我的女儿石绣,自幼顽劣,被她祖母、娘亲当成男孩养大的,比你大一岁,你就叫她姐姐吧。”
  陆云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这个少年虽然俊秀非常,可是眉宇间英气勃勃,完全没有一丝女孩儿家的娇柔温婉,怎么可能是个少女。
  石绣见状冷冷一笑,上前就是一脚踢去,正中陆云的小腿,陆云痛得一个踉跄,差点叫了出来,石绣怒道:“瞪着眼睛看什么,还有,不许叫姐姐,若是你敢乱叫,可别怪我砍你十剑八剑。”
  石观只装作没有看见,撇开两人继续安排军务,他这个女儿自幼男装,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样,若非如此,怎会明年就要及笈了,却还没有许人,就连自己麾下的将士也都乖乖叫她少爷或者少将军,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石绣原本是一个女孩儿,不过他总不能对陆云说自己有个儿子吧,而且这几日通过对陆云明里暗里了解,他心中倒有一个想法,只不过不知道是否高攀,所以一上来就说明了石绣的身份。
  这两个少年少女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意,见石观忙着处理军务,石绣扯着陆云到一边去,威胁利诱,不许他以姐姐相称。
  石绣上面本来有一个兄长,只是年幼夭折,所以石绣出生之后,石观为了安慰母亲和妻子,就将石绣当成儿子教养,石绣也是性子像极了父亲,女孩儿擅长的女红之类一概不通,对于弓马武艺却是一学就会,后来又拜了一位从蜀中避难而来的峨嵋高手学习内家拳剑,小小年纪,武功已经出类拔萃。她性子刚强,不喜欢和那些同龄少女一起做女红,只喜欢使枪弄剑,走马射猎,一见陆云也是小小年纪便武艺高强,心中生出意气相投之念,相谈片刻,两人已经是言笑宴宴,和乐如同手足。
  第二日,崔珏和董山重整旗鼓,再次攻城,这一次两人也不理会什么攻心和士气的事情,只是中规中矩的攻城,抓住每一个破绽,捕捉每一个时机,在如同细水长流的攻势中,不时发起狂风暴雨似的攻击,夜袭、突袭,无所不用其极,石观也是毫不示弱,守城时稳如磐石,夜里也趁机偷营截寨,整整十二天,两军几乎是将所有攻城守城的手段一一演练了一遍。借着坚城的保护,寿春守军可以说和雍军实力相当,战力上面,雍军虽然强些,但是淮西军也不是弱者,可以说双方拼得就是士气和毅力。这方面寿春守军也不欠缺,陆云这些日子几乎是敌军从哪里主攻,他就到哪里去守城,从初时的稚嫩,到后来的成熟,他成了南楚军千里挑一的勇士,就是下面攻城的雍军,也知道寿春有一位年纪不大的神箭手,少年勇士。这样的陆云成了寿春军民心中的支柱,只要陆云在这里,那么就一定会有援军,陆云小小年纪就这样勇猛,陆大将军一定是名不虚传,只要援军一到,就可以击败雍军。这样的念头让每一个淮西将士都悍不畏死,也让寿春成了雍军心目中收割人命仅次于襄阳的修罗场。
  石绣也没有丝毫示弱,对于陆云,她有着极强的较量意识,她的宝剑雕弓,收取的性命不比陆云少多少,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都穿着同样的盔甲,身量相仿,有着同样出神入化的箭术,虽然一使刀,一使剑,可是在雍军眼里,他们被当成了同一个人,所以寿春的少年勇士瞻之在左,忽而在右,成了雍军心目中颇为神秘可怕的眼中钉。
  十一月二十日,酉时,雍军终于停止了攻势,再次毫无所获地退走了,陆云望着远去的雍军,这些日子,因为南楚军的袭营,雍军已经将大营挪到了十里之外。陆云疲惫不堪地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将手中的横刀丢落,他自己的钢刀早已毁去,这柄刀是从攻城的雍军手中多来的,用得卷了刃自然丢掉即可。这时候,石绣大踏步走了过来,她身上的戎装也是尽被血染,在守城或者袭营的时候,两个人颇有默契地不在一个地方出现,但是冥冥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让他们彼此牵绊,即使隔着千人万人,似乎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
  石绣上前对陆云道:“云弟,今晚还去劫营么?”
  陆云摇头道:“玉锦,今天不行,连续劫了三日,今天雍军一定会有防备,我已经跟伯父说过了。”在雍军和南楚军彼此偷营袭城的过程中,陆云表现出了十分机敏的直觉,选择劫营时机十分恰当,而且敌军若有埋伏,陆云总能在斥候探查之前便生出不妥的感觉。就连陆云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在长安上了太多的当,让他变得这般敏感。至于称呼石绣“玉锦”,则是因为石绣不许他称呼姐姐,直接称呼名字又觉得失礼,所以陆云索性称呼石绣的表字,这是半年前石绣的师父离去之前赠给她的字。
  石绣点点头,无所谓地道:“好吧,那么咱们回去吧,这一身血衣穿着多不舒服。”说完不耐烦地耸耸肩,这个姿势若是别的女子做来必定粗野难看,可是石绣做来,却有一种洒脱不羁的感觉,更何况她本就穿着男装,活脱脱一个少年将军,哪里有半分女儿情态。
  这本是陆云看惯的动作情态,可是不知怎么,今日陆云心中突然一颤,竟然想起了原本已经在记忆中深藏的昭华郡主江柔蓝。初次相见,柔蓝也是穿着男装,可是和石绣不同,她虽然穿着男装,却是那般的娇俏端丽,她的气质纯净,如同清泉一般明晰,或许是身份的缘故,她的光芒是那般耀眼,虽然没有娇纵之气,甚至可以说是善解人意,天真无邪,可是陆云总觉得柔蓝有一种仰之弥高,望之弥远的气质。可是眼前这个少女,却让陆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如手足,如骨血,不可分割,两人相处之时,几乎不需言语,就可以沟通无碍。石绣看看莫名其妙发呆的陆云,习惯性地一脚踹去,陆云下意识地想避开,可是不知怎么看到石绣带着嗔意的目光,身躯便移动不了,结果被踢得结结实实。陆云一声惨叫,引得众将士掩嘴偷笑,这样的好戏这些日子总在上演,他们早已经看得熟了。
  这时,石观身边的亲卫奔过来道:“少将军,少爷,将军召你们过去。”
  陆云和石绣奇怪地互望一眼,然后陆云不再揉腿,直起身来,和石绣一起向石观所在的方向走去,到了石观处,见他左臂上停着一只灰羽红睛的信鸽,陆云心中一动,上前惊喜地问道:“伯父,可是反攻的时候到了?”
  石观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一张细绵纸递给陆云,陆云拿过一看,只见上面绘着只有一个铁划银钩的“战”字,下面盖着南楚大将军陆灿的金印,除此之外字条一角还有一个小小的“丙”字,陆云只觉得心中狂喜,再也说不出话来。石绣在旁边看的迷糊,索性抢过字条,翻来覆去地看着。
  陆云向石观施礼道:“伯父,陆云也想随伯父上阵杀敌,请伯父准许。”
  石观微微一皱眉,守城的时候陆云自然可以参加,偷营的时候也不妨事,可是反攻在即,战阵之上,刀枪无情,若是陆云有个闪失,自己可怎么向大将军交待?见他犹豫,陆云连忙道:“伯父,您也知道,我是迟早都要上阵杀敌的,这些日子我的武艺您也见了,这次上阵我一定紧跟着伯父,绝不会擅自冲杀。”
  这时候石绣将字条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其中含义,便又还给了陆云,陆云这时正在满怀热望地望着石观,却是极为顺畅地接过字条,见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石观不由一笑,心道,我这丫头终于可以嫁出去了,罢了,这小子迟早也要上阵的,跟着我总比跟着别人好,便道:“好吧,你准备一下马匹武器,到时候跟在我身边护卫。”这下石绣可听明白了,原来是要出城作战了,连忙道:“爹爹,我也要上阵杀敌。”
  这次石观可不答应了,怒道:“胡闹,一个女孩子,马上就要嫁人了,也不知道学些中馈之事,就知道舞刀弄剑,这次不行,乖乖呆在城里。”
  石绣扯着父亲战袍道:“爹爹,我哪里比云弟差,他都能上阵,我为什么不能,最多我也呆在爹爹身边护卫就是了,再说我可不嫁给那些娘亲选的官宦子弟,要嫁便嫁给能够和我一起上阵杀敌的英雄好汉。”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羞意,可是双目目光炯炯,竟是没有一丝退缩。
  陆云被她神光所摄,不由道:“伯父,玉锦武艺那样出众,就让她一起吧,在战场上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
  谁知石绣不领情,飞脚踢去,道:“谁要你保护,我武艺比你差么。”陆云不敢闪躲,只是苦着脸硬受了这一脚。
  石观忍住狂笑的冲动,再看看石绣一副你不让我上阵,我便自己跟去的模样,心道,也罢,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放心些,便道:“好吧,你们两个一起都去,不过不许离开我的左右。”
  陆云和石绣都是十分欣喜,自然而然牵着手跑去整理马匹和兵器,浑然没有察觉应该避嫌。石观眼中闪过喜悦的神色,然后面色沉静下来,又看向那张字条,“丙”,那么至少已经失落了“甲”、“乙”两份传书,雍军的防范很严密啊,不过就算是字条落入雍军之手又有什么关系,这张字条不过是个信号罢了。
  第二日,陆云和石绣都是全副披挂,偏偏一日都没有任何意外,雍军和南楚军都已经熟悉了对方的战术,几乎是敌军一动,便知道如何应对,厮杀虽然惨烈,却是全无新意。日落时分,崔珏随手丢去手上的两张字条,道:“果然是无稽之谈,定是南楚军有意迷惑人心,陆灿就是天大的胆子,现在也不敢离开京口。”一阵风吹过,那字条在风中翻转,露出上面的金印。
  十一月二十一日,石观仍然令将士披挂好,准备随时出战,更是抽出一部精兵,让他们养精蓄锐,双方战到午时,太阳移到南面的天空,今日是难得的晴朗天气,虽然冬日天气有些寒冷,可是城上城下的将士都是汗透重衣,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乎全凭毅力在苦斗,十几日毫不间断的攻守,实在是消磨人的体力和意志。
  崔珏和董山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董山犹豫地道:“裴将军和陆灿在扬州对峙,我们攻略淮西,这本是既定之策,可是淮西战况这样艰难,真是始料未及。”
  崔珏道:“那也没有办法,反正寿春没有援军,总归是我们占优势。罢了,再猛攻一次,趁着中午守军疲惫加把力。”
  董山点点头,这本是惯例,这一次攻击若是不能得手,便会撤退休息到未时,然后再一鼓作气攻击到日暮。
  崔珏催动三军,开始攻城,换下来的疲军几乎是倒地便睡,连日来的疲惫不仅仅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看着这种情况,崔珏动动嘴唇,终于没有下令让那些军士警戒。
  这一次的攻势似乎效果很不错,寿春的防守有些软弱,在雍军不遗余力的猛攻下有了溃败的迹象,崔、董两人都是心中一喜,交换了一个眼色,派出最精锐的敢死营,准备给寿春守军决定性的一击,或者今日就可攻破寿春,这不仅是两位将军的想法,就是攻城的军士也感觉到了城头守军的力竭,都是拼命攻去。
  就在这时,数里之外的山坡林木之后,一双眼睛闪现出杀机,轻轻举手,身后传来有些带着紧张的呼吸和战马轻微的喘气声。然后那人断然挥手,一马当先绕过缓坡,绕了一个弧形,向雍军后阵冲去。
  “杀!”高亢入云的喊声、震耳欲聋的马蹄踏地的声音以及战鼓隆隆的声音同一时间响彻云霄,崔珏和董山心中一惊,向侧面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一支骑兵正在袭来,一时之间看不出人数,但是总在五千之上,那些骑兵皆着银甲,衣甲映着明亮的阳光,令人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怎会这样,两人心中都是惊骇莫名,南楚长于舟师,对于骑兵并不十分重视,据他们所知,如今整个南楚,除了襄阳的九千骑兵,江夏大营的三千骑兵之外,整个南楚几乎再也寻不出一支有足够战力的骑兵,这些骑兵多半是当年德亲王打下的底子,可是这支骑兵是从哪里来的?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两人都是同声高呼道:“退,撤退。”
  可是这时候那支银铠骑兵已经冲入了雍军后阵,雍军本已疲惫不堪,又在促不及防的时候,一触之下,雍军立刻陷入了混乱和崩溃的局面,那支骑兵肆无忌惮的冲杀着,仿佛利刃一般将雍军切得四分五裂,就在这时,寿春原本已经从里面封住的城门开了,这原本是雍军的期望,可是如今却是雪上加霜。站在城门口高据马上的大将正是石观,在他左右,两个白衣白甲的少年将军一左一右相护,两人手中都是一杆银枪,背上挂着雕弓,马上悬着箭囊,就连两人的战马也都是极为相似的白龙马,面甲都是放下的,看不到两人相貌,虽然身材有些不同,可是在战甲掩盖下看不出来,这两人竟似是一对双生兄弟,许多看到的雍军心中都无端生出“原来如此”的念头,脑海里闪过这些日子活跃在寿春城头的少年勇士的形象。
  只是这些雍军马上就看到那将领挥刀前指,城内的五千生力军冲入了雍军前阵。寿春守军并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除了石观身边这支百人左右的亲卫之外,再无战马,可是他们的战力并不弱,而他们的出战让雍军心灵受到的重创并不弱于后面冲阵的骑兵,原本困在网中的鸟雀破网而出,那么猎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南楚军两面夹攻之下,六万雍军岌岌可危,攻城的损耗太大了,崔珏和董山对视一眼,目光交汇之处,已经是争吵了无数次,然后董山一抱拳,高声道:“随我来。”然后便向南楚军迎去,崔珏目中闪过悲色,也高声道:“随我来。”然后向东南方向冲去。随着两人的分头行动,徐州军下意识地跟随着董山断后,南阳军则随着崔珏突围。
  天地间杀声震耳,南楚两军仿佛是两只铁拳,相互呼应着杀戮着雍军,而雍军毕竟是百战精兵,在董山的拼死断后下,崔珏终于成功地带着三万多人杀了出去,转道向北而去。南楚军没有追击,而是专心致志地消灭董山部,留下断后的一万七千徐州军和没有来得及逃走的一万余南阳军虽然舍命相博,但是养精蓄锐的精兵对着久战之后的疲兵,又是占了先机,胜负已定。当太阳西垂的时候,战场上已经只剩下数千残军。而南楚军却是越战越多,城中休息过的淮西军也加入了战场,两万多淮西军加上来援的九千骑兵,将雍军困在阵中。
  董山只觉得鲜血蒙住了眼睛,忍不住用袍袖擦拭,定睛瞧去,南楚军的骑兵虽然骑射出众,武艺高强,可是仍然能看出一丝生疏,这是经过良好训练,但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只不过今日之后就不同了,这场胜仗将让他们成为真正的雄兵。耳边传来同袍的微弱的呻吟声和低沉的咒骂声,董山的目光落到了一双并肩作战的少年将军身上,他们手中的银枪上下翻飞,一刚一柔,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如同蛟龙出海,一个幻化出点点梨花,在他们身后,留下的是一片血海。
  这时,南楚军中竖起的“石”字帅旗下,一个中年将领高声道:“董山,你们已经陷入死地,何不弃械归降?”随着他的喊声,南楚军开始放缓攻势,却又加强了包围。
  董山传令让雍军向自己靠拢,高声道:“大雍男儿,岂有归降的道理。”
  这时,南楚军中一个低级将领高声喝骂道:“董山,你杀了我兄长,陈某正要寻你报仇,你不降最好。”
  董山冷冷看了那将领一眼,笑道:“董某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年,杀过的人数不胜数,谁知道你的兄长是哪一个,想要报仇,就拍马过来,何必惺惺作态。”
  那将领大怒,但是他没有骑马,自然没有可能向一个骑兵将领冲杀,只恨得眼眦欲裂。
  这时候,那从乱军中返回石观身边的两个白袍小将,其中一人掀起面甲,高声道:“董将军,你或许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难道不爱惜你的将士,难道你要让麾下将士全部死绝么?你若肯放下兵器,我保证你麾下的将士会得到应有的礼遇,我军绝不会残杀虐待他们。”
  董山目光炯炯地望着那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英气勃勃,好一个少年英雄,他哈哈一笑,道:“若要董某归降,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吧,你们若有勇士可以在战场上胜了本将军,本将军在此立誓,不论我是生是死,我麾下将士皆会弃械归降。”
  石观的目光和那支骑兵为首的一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并不是心慈手软,只是担心这支雍军临死之前的反噬让己方骑兵损失太大,那就不值得了,可是若论单打独斗,又有何人有把握可以胜过这个大雍将领,若是败了,又如何面对同袍和陆大将军。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陆云身上,陆云是陆灿之子,若是他和董山一战,不论胜败都可交待,毕竟他只有十三岁,可是两人又都担心陆云有了什么意外,那可就糟了。
  见南楚军迟迟没有回应,董山仰天大笑道:“江南果然没有好汉,竟然没有人敢和我一战。”
  他的狂言却惹恼了一人,石绣原本还在担心自己杀昏了头,早就忘记了留在父亲身边的约定,一会儿要被父亲责骂,此刻一见董山的放肆狂妄,她柳眉倒竖,掀起面甲,高声道:“董山,别说江南没有英雄好汉,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你也未必胜得过,你若有胆量,我和他一起向你挑战,我们两人年纪加起来也大不过你,你可敢应战。”
  董山一怔,不过他想起两个少年方才的骁勇,倒是不觉得受到侮辱,心道,他们小小年纪,就上阵杀敌,倒也算是英雄,若是死在这样两个少年英雄手上,倒也不算侮辱,若是杀了他们,更能铲除两个祸根,当真是合算得很。所以他不容石观等人反对,策马冲出雍军军阵,朗声道:“好,我董山接受你们的挑战,报上名来,让本将军知道杀的是谁。”
  陆云闻言,心中豪气顿生,早就忘了反对,朗声道:“家父忝居大将军之位,我名陆云,董将军可要记住了。”
  石绣却是聪明,女孩子的名字怎可随便让人知道,她虽然不忌讳,若是母亲知道必然恼怒,便扬声道:“家父淮西主将,我名石玉锦,董将军不可忘记。”
  董山虽然早已料到这两个少年身份不同寻常,却也想不到一是陆灿之子,一是石观之子(他没有看出石玉锦是个少女),朗声笑道:“好,原来是两位少将军,果然是将门虎子。”
  说罢扬槊冲上,陆云和石绣对望一眼,双双策马冲上,石观连忙下令调动弓箭手,一旦董山有可能伤及陆云和石绣,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放箭救人的。
  三马盘旋,两条银枪和一条马槊在尘沙中奋战不休,青黑色的衣甲和白色的衣甲交错混合,这一战并没有像大多数人想得那样一面倒,董山虽然是大雍悍将,可是陆云和石绣也是武艺不弱,再加上两人心有灵犀,配合严密,董山又是筋疲力尽,居然战得平分秋色。
  一个回合,十个回合,一百个回合,当战到百合之后,三人都已经人困马乏,董山在马上摇摇欲坠,只是石绣和陆云也好不到哪里去,陆云毕竟是男子,这些日子又服用了江哲所送的丹药,固本培元很有益处,尚能支撑,石绣却是气喘吁吁,已经是汗透衣甲,手中银枪似乎也握不住了。董山见状,奋起余力向石绣攻去,不再避让陆云的银枪,虽然在他来说陆云更有价值,可是自恃力量不足的他,选择了更好下手的石绣。一槊刺去,透甲而入,石绣的银枪脱手,翻身坠马。
  陆云只觉肝胆俱裂,一声断喝,悲愤让他全力催枪,银枪化作虹影,向董山背后刺去,但是就在银枪即将着体之时,董山的身躯在马上诡异的扭动,那一枪只是透过了右肋,陆云用力过猛,身躯前倾,董山却是微微一笑,马槊刺向陆云咽喉,全然不将身上的伤势看在眼里。
  几乎是顷刻之间,局势突变如此,南楚军一片哗然,石观想要传令放箭,却是身躯僵硬,只是望着爱女向下坠落的身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动作也做不出来。
  眼看董山的马槊将要刺穿陆云的咽喉,董山面上露出欢容,能够在临死之前杀死南楚两位未来的英杰,便是死也值得了,谁知胸前一痛,他缓缓低头,看见胸前透出的银色枪尖。马槊锋利的尖锋即将临喉,陆云濒死的一刻,眼前突然闪现出石绣怒目圆睁,银牙紧咬的俊秀容颜,几乎是疑在梦中,可是透过董山胸口的银枪,和减缓的马槊刺击速度让他立刻醒悟过来,一个蹬里藏身,翻身落马,银枪收而再吐,这一枪刺中了董山小腹。受了致命的三枪,董山眼中的生命光芒终于消散,他留恋地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身躯从马上滑落。
  陆云听不见耳边传来的南楚军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也听不见雍军痛彻心肺的悲呼声,他翻身上马,怔怔望着对面的石绣,两人隔着失去主人的空鞍战马痴痴相望。
  方才董山一槊刺中石绣的之前的瞬间,石绣便清醒过来,她心中灵光电闪,便徉做中槊坠马,其实那一槊只是留下了一道不深的伤痕,只是董山已经疲倦不堪,手感麻木,完全没有察觉那一槊根本没有击实。当他回身反噬一击的时候,石绣已经翻身而起,崩飞的银枪正如她预计的一般落入手中,她拼尽全力一击,刺出了致命的一枪,才让董山手中力道减弱,陆云得以死里逃生。
  耳边欢呼声依旧,两人眼神渐渐恢复了生机,都已经感觉到生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想起方才的生死一线,两人都是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策马转身向石观走去,两人的目光始终不曾分离,生恐眼前见到的只是虚幻,对方早已死在董山之手。
  这时候石观已经清醒过来,悄悄抹去眼中的泪水,他策马迎上,两手各自抓着两小一臂,高声呼道:“天佑南楚,赐我少年英杰。”南楚军高呼道:“天佑南楚,赐我少年英杰。陆云、石玉锦,陆云、石玉锦!”呼声连绵不绝,震撼人心。在南楚军的欢呼声中,一个雍军军士黯然丢下手中兵刃,其他的雍军将士似乎是受到了感染,兵器坠落的声音络绎不绝。
~第十五章 楼船夜雪~  
  初,灿驯精骑于蜀中,隐秘不为人知,雍军崔、董部合攻寿春,石观坚守不退,灿密令精骑潜行赴淮西,二十一日,雍军猛攻疲敝,至午时,南楚精骑突出,大破雍军于城下。雍军以董山部断后,崔珏部突围而走,然折损十之四五。
  董山,陇西天水人,少无父母,好勇斗狠,为亲族所恶,乃从军行,初为齐王部将,隆盛五年,转任徐州,为淮南节度使裴云部将,隆盛七年,奉命入淮西,取钟离,攻寿春,寿春大败,董某自请断后,为南楚军所困。时,楚军欲招降,为其言辞挑之,出陆云、石玉锦与其死战,陆、石阵斩董山,雍军乃降。
  ——《资治通鉴·雍纪三》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晚,京口瓜州,大雾垂江,陆灿立在楼船之上,望着滔滔江水,在他身后,九江大营的水军已经做好准备,利用这个机会渡江偷袭,和雍军对峙了二十余日,陆灿虽然表面平静,但是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他并不担心对岸的裴云,对岸雍军虽然将近十万之众,但是水军却只有两万余人,舟船不到千艘,这样的兵力,想要渡江攻取京口殊不可能,当然,即使他有意夺回扬州,凭着五万水军也是很难成功,在瓜州渡口,两军都没有必要的胜算,这也是这些日子两军都没有主动挑战的缘故。只不过裴云可以安之如素,自己却是牵挂着数处战局,淮西能否按照自己的计划取得胜利,襄樊能否稳如泰山,葭萌关是否能够安然无恙。而在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淮西之战,淮西若败,从此淮南不属南楚,雍军便可从容截断襄樊和江陵之间的联系。这样一来,荆襄孤立,在长江下游,雍军又可兵临长江,除了长江之外,再无缓冲的余地,到了那时,就是孙武再生,也不可能挽回大局了。
  在得到雍军的动向和各路的兵力布置之后,陆灿看得出来,对于淮西的重要,雍军也是心中有数,蜀中和襄阳都以大将主攻,这是为了牵制两地,不令他们分身,否则这两地都是易守难攻的所在,且负责守备的南楚将领也不是凡品,雍军若真心攻取一处,至少兵力要增加到一倍以上才行。淮东局势糜烂,裴云单刀直入,原本雍军可以将此地当做突破口,可是想必雍帝也看出来淮东水网纵横,更加有利南楚军的攻防,所以虽然裴云轻取淮东,却仍然不曾妄进,甚至有意诱使自己陷入淮东争夺的泥潭。所以对于雍军来说,真正的目的还是淮西,虽然大张旗鼓,用三路大军的攻势掩盖雍军的真正目的,可是兵锋所知只能是寿春。
  不过陆灿虽然看出了这一点,却也是无可奈何,余缅、容渊若是稍有松懈,雍军趁势大举进攻也是极为可能的,而京口如不防范,裴云也必会渡江取建业,一旦十万雍军步骑过了江,以建业禁军的实力,只恐昔年旧事重演。所以纵然以陆灿之能,也只能看着雍军取淮西,若是雍军派出大将重兵攻略淮西,那么陆灿也无能为力了,偏偏大雍朝野弥漫的轻敌之心让李贽没有派出大将督军淮西,只是由长孙冀和裴云各自派军组成联军攻寿春,这一来,陆灿就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为了取得淮西的胜利,陆灿可以说用尽了全部心力,淮西主将石观,虽然不是什么奇才,但是却坚韧冷静,足可信任,为了迷惑雍军,不让雍军派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攻淮西,陆灿故意“疏忽”了寿春战局,不曾派援军救淮西。然后他不吝惜爱子性命,让陆云到寿春辅佐石观,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稍有不妥,即使淮西大捷,陆云的性命也会葬送在寿春。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稳定寿春军民之心,也就不能将雍军拖到精疲力尽的地步,更不可能凭着九千精骑大破雍军。最后,陆灿调动了一直以来雪藏的飞骑营。
  南楚并不重视骑兵,这是因为地势所限,也是因为南楚自立国以来就缺乏北上的信心,所以在和大雍的战争中,南楚历来处于弱势,以至于屈居藩属,这一情形的改变是在德亲王赵珏主军的时候。赵珏对于南楚军事上的不利情况痛心疾首,在他坚持下,南楚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骑兵,靠着不到两万人的骑兵,赵珏阻住大雍南下的铁蹄,攻破了蜀中,齐王李显两次攻襄阳,都是这支骑兵配合城内守军出击,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可是在德亲王薨逝之后,受到重击和奇耻大辱的南楚君臣,不但没有卧薪尝胆,谋求报复,反而绥靖势力抬头,当时接替德亲王主管军务的镇远公陆信,却又是水军出身,对骑兵不甚重视,所以这支骑兵不但得不到扩充,反而渐渐被削弱。若非是德亲王旧部力争,只怕也难以维持襄阳骑兵的编制。
  在陆灿承袭大将军位之后,他决定重新发展骑兵,可是在尚维钧等人的阻挠下,江夏骑营刚刚有三千人,就再也得不得朝廷的支持,甚至有朝臣攻讦,指责陆灿耗费军饷,筹措无用靡费的骑兵,甚至有人指责陆灿是借着训练新军有意培养自己的嫡系。当然陆灿尚不能和尚维钧对抗,不得已放弃了筹建骑营的举措。不过陆灿并未放弃,在他取得葭萌关大捷之后,便在蜀中秘密训练骑营,余缅对陆灿十分尊重,惟命是从,陆灿在南楚军方的势力也几乎可以一手遮天,蜀中又多所以这支骑营的存在不仅大雍密谍一无所知,就是南楚朝廷也不清楚。
  战马的获得主要有三种来源:德亲王建立的骑营被消减的时候,裁撤下来的军马便被陆灿秘密送到蜀中建立马场;从海上偷运北汉战马,这一条路线并不理想,大雍在东海势力极强,海运十分艰难,战马很难支撑,而且又要千里迢迢运到蜀中,不过蜀中马场的许多优秀的种马都是从这条路线进入的,只不过北汉灭亡之后,这条路线基本上用不到了;除此之外,陆灿甚至曾经派出亲信到吐蕃买马,其中艰险不问可知。在陆灿苦心经营下,终于有了今日的飞骑营九千骑兵。
  骑兵的选拔是陆灿借着种种机会,从南楚军中选拔出的勇士,训练的将领有的是蜀中的降将,有的是德亲王的旧部,蜀中的降将倒也罢了,德亲王的旧部是如何到了蜀中的呢,这却是因为襄阳主将容渊的缘故,容渊此人,才略出众,只是心胸不够宽阔,在他接任襄阳将位之后,将一些素来不合的将领排挤出去,当时总督南楚军务的陆信不愿得罪他,便暗中将这些将领安置起来,这其中有不少骑兵将领,到了后来,这些人又被陆灿说服训练骑营。
  十年生聚,终于让陆灿掌握了一支精锐的骑兵,且不为人知,而这支骑兵就成了南楚获胜的关键。在淮西之战开始之前,陆灿就已经密令这支骑兵潜行到江陵,蜀道虽然艰难,雍军密谍虽然耳眼通天,可是从蜀中至江夏,陆氏经营多年,再利用江夏骑营的掩护,这支骑兵终于悄无声息地到了江陵。淮西之战白热化之后,这支骑兵又趁着乱局到了寿春,趁着夜色,马蹄包上厚布,人衔枚,马摘铃,悄然到了寿春城下,隐蔽起来等待出击的机会。而雍军疲敝之下,又担心南楚军袭营截杀,所以没有在晚上派出斥候查探军情。就这样,飞骑营给了雍军重重一击,取得淮西大捷。
  当然陆灿此刻尚未得到淮西军报,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只是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论淮西之战如何,都会在今日发起决战,淮西若胜,自是最好,淮西若败,那么自己更是应该尽快在淮东取得一场胜利,夺回扬州,用以遮蔽京口、建业。至于如何接应淮西、淮东两处战场,他已经托付给杨秀,杨秀这次一直在江夏大营掌控大局。
  大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陆灿轻叹一声,道:“出击。”
  随着陆灿的一声命令,南楚水军向对岸袭去,隆盛七年大雍南征决定最终胜负的一战掀开了序幕。
  瓜州,雍军旱寨之内,裴云本已入睡,虽然今夜雾锁寒江,但是多日来对岸南楚军的消极防御,让他也不免有些懈怠,虽然令雍军巡夜军士仔细留心江上动静,可是裴云并没有想到今日南楚军会大举进攻。
  所以直到南楚水军到了雍军水寨边缘,才被雍军哨探发觉,一时之间,水寨旱寨金鼓齐鸣,雍军也是训练有素,纷纷出帐迎敌,大雾弥漫,岸上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只听见南楚军的喊杀声,以及被南楚军用火箭点燃的营寨升起的熊熊火光。
  火光驱散了部分雾气,这时,已经披挂上阵的裴云令所有雍军都点燃火把,虽然火把的光亮成了南楚军的最好箭靶,但是在雍军的防范下还是很快稳住了阵脚,瓜州上下,火光通明,江岸上的大雾被驱散了六七成,可是江中依旧迷雾蒙蒙,雍军可以说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裴云只得下令严守旱寨水寨,令三军以弓箭还击。半夜苦战,到了天明时分,雍军已经击退数次南楚军的抢摊,但是水寨之内一片狼藉,裴云心中怒火熊熊。
  天明之后,大雾渐渐散去,已经可以看清楚南楚军的战船了,这一看更是令裴云心中一惊,只见两千多艘舟船摆开水阵,在江中往来如飞,似乎迷雾根本不能阻碍他们的前进。把心一横,难得楚军肯出战,裴云下令大雍水军出寨迎敌,当然因为大雍水军只有千余舟船,两万之众,所以裴云下令己方不能越过江心,最好将南楚水军引到江边来,让岸上的雍军用弓箭相助。
  一时之间,江中舟船横冲直撞,两军开始了激烈的水战,这些年来,雍军的水军也在江淮鏖战,精锐程度也是不减南楚水军,可是毕竟南楚水军势大,而且熟悉水文,战局很快就向南楚一方倾斜,裴云见状便下令己方水军暂时退守水寨。果然,在岸上雍军的威胁下,南楚水军并未继续进攻,而是返回南岸去了。
  过了午时,吃饱喝足,休息之后恢复了精力的南楚水军再次出击,战势胶结,南楚水军攻不上瓜州,大雍水军也不能渡过江心。裴云站在江边,望着江心处迎风招展的陆灿大纛,心中越发不安。到了未时,水战越来越凶狠,南楚军放出许多小型战船,那些战船船头包着精铁,一撞之下,可以让雍军战船受到重创,这些小战船在南楚军艨艟斗舰的掩护下,如同狼群一般撕咬着雍军的战船,不时看到两军的战船覆没在江中,落水的将士几乎没有被拯救的可能,因为敌军的箭矢会无情的射穿他们的身躯,江水皆被血染,战船的残骸顺着江水东流而去。大雍的水军已经放弃了战胜的可能,只是紧紧地防守着水寨,不让南楚军破寨而入。南楚军在水寨之前有些无可奈何,雍军的步骑虽然不能水战,可是在旱寨里面射箭还是可以的。眼看战局只能这样僵持下去,裴云松了口气,本就没有胜过南楚水军的打算,这样的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只要南楚水军不能登上瓜州,那么局势就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到了申时末,残阳如血,彤云密布,寒风渐渐凛冽起来,南楚军却是越战越勇,丝毫没有退兵的打算,裴云心中忐忑不安。就在这时,江心楼船之上,陆灿接到了一封军报,合上军报,陆灿眼中露出粲然的光芒,高声道:“诸君,淮西大捷,我军大破雍军,斩首近三万,俘虏雍军四千人,阵斩敌将董山。”楼船上众人听了,都是高声欢呼,声音越来越响,这个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南楚水军,几乎所有将士都是欢呼着扑向雍军水寨,前仆后继,淮西胜利的激励,让他们不顾生死。他们的欢呼声,让雍军将士心中迷惑,但是也只能顽强地抵御着南楚军的攻击。过了小半个时辰,彤云更加浓厚,夕阳已经难以看到,天地间一片萧索昏暗,南楚军经过一天的苦战,攻势已经渐渐减弱,雍军都是精神一振,知道只要击退这次的进攻,今日之战就该结束了。
  岂料就在这时,南楚军中再度传来欢呼,雍军都是大骇,四下环顾,一个雍军军士突然指着西边叫道:“敌人有援军。”凡是听到的人都向西面望去,只见天水交接之处,遮蔽江面的楼船艨艟正向瓜州而来。南楚援军到来的消息如同寒风一般迅速传开,雍军将领极目望去,那些舟船越来越近,几乎是可以看清楚上面站着的南楚军士的面庞,只是船上的旗帜被狂风吹得猎猎飞舞,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可是裴云心中豁然明了,除了江夏大营,南楚哪里还有可能有这样庞大的水军。战,还是不战,裴云眼中闪过坚毅的神色,高声道:“准备迎战!”
  在夜幕低垂之际,江夏大营赶到瓜州,向雍军水陆大寨开始了猛攻,生力军的加入,让雍军的命运陷入了不可知的黑暗,此刻,积蓄了一天的力量,飞雪终于飘飘洒洒地落向大江,雪夜寒江,楼船艨艟,战火鲜血,绘制成了最绚丽的图画。
  陆灿立在楼船之时,望着节节败退的雍军,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望向手中的淮西军报,在文书之后,分明有一封石观的私人书信,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
  “少将军身先士卒,奋勇作战,深得淮西军民之心,且与绣儿联手阵斩董山,虽然颇有少年意气,以致险遭不测,然大将军有子如龙虎,乃是南楚之幸,陆氏之幸。”
  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淮东雍军终于全线溃败,裴云率白衣营亲自断后,南楚军重夺扬州。然而淮东的局势仍然没有更好的变化,骆娄真在淮东的暴虐,让淮东平民对南楚缺乏信任,所以裴云得以退守楚州、泗州,虽然其他府县都被南楚军收复,可是雍军仍然掌握着侵略淮东的前沿重镇。而南楚虽然取得两场大捷,兵力也是损失惨重,所以陆灿只得留大将守扬州、扼广陵,在淮东成了两军对峙之局。而在淮西,虽然南楚军借机收复了钟离,可是崔珏退守宿州,淮西军力不足,无法进一步威胁徐州。
  隆盛七年的大雍南征,双方都损失了十万以上的士卒,勉强可以说是打了个平手,南楚惨胜,雍军惨败,淮东重镇楚州、泗州的陷落,是雍军占了上风,可是裴云被牵制在淮东战场,南楚淮西军随时可以进犯大雍控制的宿州、徐州,这里又是南楚占了上风。这一战获得最大利益的便是南楚大将军陆灿,夺回了淮东的军权,淮西、瓜州渡两场大捷,让陆灿的声名如日中天,南楚军方自此只有一个声音,加以时日,不难稳固江淮,到时候大雍南征再无希望,天下即将陷入南北分治的僵局。
~第十六章 三顾频烦~  
  隆盛七年十二月,大雍惨败淮南,淮南节度使裴云、靖北将军长孙冀上书谢罪,雍帝叹曰,二卿无罪,皆朕之过也,乃下诏罪己,斋戒祭天,以告英魂。
  ——《资治通鉴·雍纪三》
  “江夏大营十一月四日东下,沿途戒备森严,声言因淮西告急,九江空虚,将至九江防范雍军渡江。”
  在寒园之内,明亮的灯光之下,霍琮捧着文卷朗声读着,而江哲正倚在软榻上悠闲自在地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墨玉棋子,小顺子则是坐在棋坪对面的椅子上,皱着眉看着面前的棋盘,盘面上白棋一条大龙眼看就要被黑棋合围,这本是很难出现的情况,若论棋艺,小顺子虽然不能称是国手,可是要胜过江哲那是轻而易举的,所以霍琮明明在那里读着兵部转来的军报,仍然是不时偷眼观瞧。
  当霍琮读到江夏大营加入瓜州渡口的大战之时,我把玩棋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道:“陆灿果然大有长进,也够胆量,九江空虚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么,不与裴云在淮东争锋,而是将九江大营调到京口,造出南楚中部防线不稳的迹象,然后借口九江空虚,又调动江夏大营到九江,似是拆了西墙补东墙,实际上却是迷惑我军耳目,一来不让我军想到会有骑营驰援寿春的可能,二来也令我军忽视了江夏大营会合九江大营,在扬州决战的可能。不过陆灿此计也是极险,淮西战局胜负未分,荆襄又有我军游弋,一旦寿春失守,或者长孙将军绕过荆襄,直入荆南,那么南楚军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过想必陆灿已经心知肚明,这一次我军的主攻方向不是襄阳,长孙将军又是稳扎稳打之人,不会冒险突进,只有淮西之战,陆灿的确是冒了险的,不过此举已经有名将之风,淮西之战若有三成胜算,这么做就是值得的。嗯,琮儿,念念淮西的军报,我要看看那里陆灿是如何安排的?”
  霍琮寻出淮西的军报,按照次序详细念了一遍,当他念到陆云和石观之子石玉锦阵斩董山的时候,我的手一抖,但是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笑道:“好啊,陆灿做的不错,雉鹰若不赶出巢去,也不能振翅高飞,陆灿将亲子放在险地,怪不得淮西军如此顽强,否则崔珏、董山也是难得的猛将,也不会在寿春被阻。其实也是皇上轻敌,若是派上一员谨慎小心的大将,再多派几万人马,严防敌军增援,断不会使大军因为久战疲敝,落得一个兵败如山倒。其实这也难怪,陆灿这支骑营如此隐秘,司闻曹全无所知,恐怕就是南楚朝廷也是不知道的,既不知寿春将有援军,也难怪崔珏、董山二人懈怠。不过董山被两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联手击杀,倒也是颇为让人意外,我记得他是一员猛将。”
  霍琮道:“根据司闻曹事后的调查,董将军断后苦战,那时应该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陆少将军和石少将军都是难得的少年勇士,所以才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听说当时的战况十分危险,两位少将军也是险些丧命。”
  我轻轻一叹道:“经此一战,淮西军民士气高涨,陆云虽然年少,却已经成为南楚军方不可忽视的力量,陆灿定会趁机在淮西扩军备战,加强对淮西的控制。等到淮西军力强大之后,就可以向东北攻宿州、徐州,或者向西北攻取豪州、睢阳,想来数年之内,陆灿都会从淮西屡屡出兵,攻略淮北,训练士卒。”
  霍琮疑惑地道:“先生,虽然陆灿已经掌握江南军权,可是大雍拥甲百万,这次战败并未伤筋动骨,陆灿理应休养生息,防备大雍南征才是,怎会主动挑起战事呢?”
  我轻笑道:“陆灿虽然掌握了江淮兵权,可是心却还不够狠,禁军仍有大部分掌握在尚维钧手中,建业仍然是尚氏的天下,陆灿手中的兵权越重,就越会有些自诩忠臣的文官担忧他仗恃兵权谋反,所以尚维钧的支持者反而会越来越多。等着吧,等到论功行赏之后,就会有人想尽办法消弱陆灿的权力。所以他若想自保,只能主动出兵,边境战乱不休,才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
  霍琮眼中寒光一闪,道:“功高莫赏,本就是不赦之罪,陆大将军会不会索性自立为王,到时候江南便是铁板一块,再无可乘之机。”
  我扬声笑道:“琮儿,你以为兵变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不错,陆灿手掌重兵,一旦兵发建业,就可以犁庭扫穴,控制南楚朝廷,甚至自立为王。可是有些事情却不是只靠军队就可以实现的,一旦陆灿起兵反叛,那些因为陆家忠义声望而为之效命的将士就会失望,甚至还会有人起兵勤王,别忘了襄阳容渊、淮西石观、葭萌关余缅虽然都尊陆灿为首,而且他们和陆氏也多有牵绊,可是他们更是南楚的忠臣,若是让他们随陆灿反叛,恐怕还不能够。而且尚维钧掌控朝局多年,与南楚各大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现在南楚朝廷的官员,十之六七都是尚氏一党,若是陆灿清了君侧,这些官员怎么办,都杀了,南楚朝堂一空,政局立刻陷入混乱,若是不杀,这些人难道会真心尊奉陆氏为王么?陆氏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军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整个南楚的朝廷,恐怕到时候朝政会被趁虚而入的世家势力掌控,到了那时,各大世家为了争权夺利,必然彼此攻讦,只怕南楚的局势会更加糜烂。所以陆灿不能用兵变的方式解决即将面对的压力,唯一的办法自然是挑起外患,只要江淮战事还在进行,尚维钧等人就不敢随便加害陆灿和他手下的将士。而且大雍南征之心是不会消除的,与其坐着等大雍来攻,还不如主动出击,还可以利用这些小规模的战斗磨砺士气,训练士卒,让南楚的边境稳如泰山,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陆灿何乐而不为呢?”
  霍琮听得入神,良久才道:“先生,尚维钧畏惧陆灿军权,必然不敢轻举妄动,而陆灿与其去争夺朝中的权力,倒不如掌控大军在外一呼百应的好,只是这样一来,江南局势稳定,大雍就不可能顺利的平灭南楚,天下难以一统,岂不是兵燹永难休止。”
  我瞥了他一眼,道:“陆灿这个人忠义之心极重,他之所以争夺军权不过是因为不愿见到大雍铁骑南下罢了,对他来说,他主军,尚维钧主政,那是最好不过。当然日后他位高权重,会不会有不臣的心思尚未可知,可是在我看来,这个人没有谋反的可能。陆氏世代将门,忠义之心已经根深蒂固,陆灿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手段厉害一些,行事少些忌惮,可是他没有自立之心。只是他虽然用心是好的,尚维钧却是不会认同,现在不过是暂时的妥协,这种军政分离的情况终究不能持久,除非是南楚国主有足够的威望收回军政大权,或者尚维钧甘心雌服,只是这两点都不现实。南北对峙,终究不能长久,此消彼长,必有一方灰飞烟灭,两国相争如此,两个权臣相争也是如此。纵然陆灿委曲求全,或者用些雷霆手段压制这个隐患,可是一旦爆发出来,就是惊天惨变。只不过南楚君臣若不是太愚蠢的话,维持几年平衡局面应该还没有问题。不过,琮儿,你问这些事做什么,莫非也想和陆灿较量一番,看看谁才是我门下第一人?”
  霍琮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道:“弟子怎会有此意,是嘉郡王托我试探先生的口风,想知道先生是否已经有了平楚之策,或许是奉了齐王殿下的命令吧。”
  我冷冷一笑,道:“多管闲事,李麟既然是郡王之尊,费些心思也就罢了,你不过一个白衣,何必这么多事,你只要读好你的书就行了,对了,明日你将兵部送来的军报整理之后交回去,就说江某乃是闲散之人,对于这些军报不感兴趣。以后若再有这样的文书送来,就说我正在养病,无暇理会身外之事,不许你再擅自接下这些军报。”
  霍琮心中嘀咕,你方才不是听得很认真么,还振振有词地分析局势,如今怎么又改口了,口中却连忙道:“都是弟子擅自作主,请先生恕罪。”说罢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看着霍琮的背影,我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么,哼,什么齐王的意思,嘉郡王多半是奉了太子之命,太子多半是奉了皇上之命,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我的心意。看来这次攻楚的惨败,让大雍君臣头脑清醒了许多,自然想到了我当日的上书,看来皇上已经明白非是我眷恋故国,而是他们轻敌了。如今局势变化至此,这些人定是都想听听我的判断。可是我江哲岂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既然他们曾经怀疑过我,我便索性不介入雍楚之战,这本就是我的希望,反正他们君臣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步步为营,这种情况下,有个二、三十年的努力,攻下南楚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南楚内部还是隐忧重重的,陆灿若是没有进取之心,我料他四五年之内就会遭遇剧变,南楚现在的国主赵陇,应该还有几年就要加冠了,到时候理应亲政,那可是尚维钧夺回军权的最好的机会啊。不过陆灿这些日子的手段带着阴狠,不似他的风格,一个人行事的作风是很难改变的,多半是韦膺的谋划,这两人合作如鱼得水,对于南征十分不利。罢了,我怎么又在盘算平楚之事,不是想好了置身事外的么?
  侧过脸看着小顺子还在冥思苦想,我偷偷笑了,日前得到一本国手的棋谱,上面有几个玲珑棋局,特意摆了一个,总算是把他难住了,也让我扳回一些面子,想起从前被他杀得冷汗直流的惨状,我得意地望向小顺子,希望看到他认败服输的场面。岂料正在我得意洋洋的时候,小顺子眉头突然舒展,放下了一粒白色的水晶棋子,顿时盘面局势扭转,原本陷入困境的白棋奇兵突出,反败为胜,和黑棋对峙起来。我叹了一口气,知道又没有难住小顺子,随手从玉枕之下取出那本棋谱,扔给他之后,有些赌气地推开棋盘,仰面躺在软榻之上,身下是温暖柔软的被褥,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芬芳香气,我有了一丝倦意。为了不想长乐替皇上说话,所以这些日子我准备留宿寒园了。
  小顺子微微一笑,将棋谱打开翻了一遍,收到怀中,然后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公子,你和皇上斗气好么?毕竟他是君,公子是臣。”
  良久,江哲始终不语,就在小顺子收拾好棋子,以为江哲不会回答的时候,江哲淡淡道:“遇事要防微杜渐,这次皇上可以对我不信任,那么将来呢?我不能留下隐患。而且我若是表现的大度宽容,凭着皇上的才智,怎会看不出我已经对他生出疑虑,只有我凭着本性和他为难,他才会相信我并没有因此事改变对他的观感。”
  小顺子默然,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例如江哲心中是否对皇帝真的生出不满?是否江哲真的依旧留恋南楚,所以才不愿献策平楚?一旦江哲作出决定,不论是多么不合情理,他都不会反对。将棋坪收好之后,他往香炉中加了一些安息香,然后拿了毯子盖在已经昏昏入睡的江哲身上。做完这一切,他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打坐调息,对于他来说,睡眠已经是一件不很重要的事情了。
  过了片刻,他突然轻轻皱眉,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江哲,他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见一行人正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人披了大氅,遮住了面容,可是隐约露出的明黄色袍服以及他身边的侍卫仍然令小顺子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那些人走到近前,那遮住面容的中年人道:“随云可已入睡了么?”
  小顺子低首敛眉地道:“公子已经入睡了,近日公子很难入眠,所以点了一支安息香,只怕公子明晨之前是不会醒过来的,而且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接驾。”
  那人微微苦笑,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年华已去,却依然气度雍容的面容,事先令兵部送来文书,又通过霍琮试探,原本就是为了表示他的致歉之意,可是如今看来江哲并不领情,这个人,还是当年的性子,至今没有改变,想到此处,李贽更是为自己前些日子对江哲的疑心觉得歉疚。看看挡在自己面前的李顺,虽然姿态是那样的谦卑,可是李贽却知道,那种顺服只是外表的伪装罢了,他相信自己若是要强行进入,邪影李顺可不会顾忌自己的身份,一旦事情到了那种地步,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无奈之下,李贽只得转身离去,盘算着这次如何说服江哲,应该不会比当初说服他投效自己更困难吧?
  接下来在大雍君臣忙着为战败善后的时候,一向深居简出的楚郡侯成为大雍朝臣瞩目的对象。一个流言在雍都百官中悄悄流传,皇上几次亲临长乐公主府,居然被江哲拒于寒园之外,除了当初见识过江哲刚烈一面的石彧等人之外,其余的朝臣是不敢相信这件事情的,事实上,这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臆测罢了。这种丢脸的事情,皇上不会说,他身边的侍卫内侍不敢说,就是长乐公主府里上上下下,倒有大半是皇上皇后精心安排的,所以这件事情原本无人外传。可是再隐秘的事情也是有迹可寻的,皇上几次三番造访长乐公主府邸,却总是败兴而回,种种蛛丝马迹通过宫人口耳相传,真相就被勾画出来。又被有心人传播出去,街谈巷议中都有涉及。只是这件事情,就是最刚直的谏官也是缄口不言,不说楚郡侯暗中的势力有多大,只凭皇上对其的信宠,也知道此人若是不能一击致其于死地,最好不要得罪。而且这件事情若是无人知道,皇上还可留些颜面,若是流传出去,只怕反而会让皇上恼羞成怒,到时候挑起事端的官员可就麻烦了。
  这个流言尚未平息,又过了一些日子,又有新的流言传开,有人说楚郡侯江哲之所以不肯出谋划策,不肯见驾,是因为留恋故国,而且现在南楚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就是他的亲传弟子,江哲与南楚陆氏至今藕断丝连,多有往来。这个流言说得有根有据,很多官员百姓都相信了,就是朝中重臣也不免信了几分。
  听到这个流言,李贽恼怒非常,到了如今,他自然不会仍然怀疑江哲会为了南楚撇开大雍,可是他也知道江哲的性子最是执拗,现在本来就在和自己斗气,若是再给他知道这个流言,说不定一怒之下反而真的会缄口不言,那岂不是糟糕至极。所以他下令明鉴司追查流言的来源,又下了严令,不许人将消息传到江哲耳中。只是流言蜚语满长安,想要追查却没有源头可寻,李贽不免龙颜震怒,雍都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过了几日,李显轻身简从的到了寒园,他是奉了李贽的旨意前来求和。这一次南征李显并未上书请命出征,一来是没有将南楚江淮军力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这次攻略江淮无需他坐镇,等到江淮平定,需要渡江作战之时他再请命不迟,二来也是因为林碧临盆在即,他也有些舍不下娇妻爱子,所以李贽无意让他南征,他也便没有主动提起,只是在制定南征计划的时候在旁边参赞罢了。当初江哲上书反对这次的南征,他也和李贽一样,以为江哲不免有故国之情,所以两兄弟合作默契的将此事隐瞒了起来,免得有人趁机攻讦江哲。不料南征惨败,江哲所言字字珠玑,李贽和李显都是从战场上面杀出来的大将,自然不是寻常人物,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轻敌的错误。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的不仅仅是大雍,南楚也不再是从前的疲敝景象。可是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局势的变化已经不可挽回,陆灿掌控了江南军权,这样一来,江南半壁江山难以颠覆,陆灿在他们眼中成了大雍南征的最大障碍,想要平楚,必须除去陆灿,想要除去陆灿,那么有一个人的意见最为重要,这人就是江哲。不论陆灿如何出色,不能否认此人的本事多半和江哲有关,既然如此,除了江哲之外,谁还能够制定出平楚之策呢?李贽和李显都不希望两国对峙几十年的时间。
  既然江哲不卖李贽的面子,那么李显也就责无旁贷的前来相劝了,不过虽然是有求于人,李显的性子还是那般嚣张,一路横冲直撞,长乐公主府上的侍卫都不敢阻拦,虽然主人说过不见客,可是李显一路直闯寒园,却是没有一人敢阻拦。李显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江哲暴跳如雷的痛骂声。李显心中好奇,这么多年相交,好像没有见过江哲这样骂人,不由停住脚步,侧耳听去。
  我看着跪在那里老老实实的慎儿,心中怒火汹汹,这个臭小子,明明在那里罚跪,可是你看他眼珠转个不停,就知道他分明是在胡思乱想,哪里有半分悔过的意思?忍不住又骂道:“整天只知道练武贪玩,我亲自教你读书,你居然给我偷溜,一本论语念了半年居然还背不下来,听着,今天罚你将论语抄上三遍,若是交不上来,就别想吃晚饭。”
  慎儿今年已经八岁了,生得眉清目秀,聪明可爱,偏偏是一副笨肚肠,让他读书比什么都困难,也不知道是像谁,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熟读经史了,他的娘亲也是聪明之人,怎么就他这样蠢笨,可是那慈真老和尚居然说他是武学奇才,真是没有天理了?
  我刚说完惩罚方式,慎儿一下子跳起来道:“爹爹,那我就去抄书了,不过爹爹,我背不下来论语不关我的事情,都是爹爹你教的不好,一篇文字,爹爹偏要东拉西扯,扯上一大堆有的没的,姐姐也说了,若是想要读书,跟着霍哥哥要好的多。”
  我听到这番话气得差点晕过去,拿起戒尺就要打他的手心,不料江慎转身向外逃去,敏捷非常,如同一缕轻烟一般转眼消逝在门口,我大吼一声道:“小顺子,给我把他抓回来,我要把他的手心打烂。”话音未落,就听到慎儿一声欢呼道:“岳父大人。”
  我心中一凛,立刻改口道:“慎儿,慢点跑,别摔着。”绝对的慈父口吻,原本在旁边站着的小顺子露出有趣的笑容,当然笑容在我暴走之前已经消逝。
  然后我便看见李显拉着慎儿走了进来,面色极为不善,我忍气吞声地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六哥来了,让你见笑了,慎儿太顽皮了。”唉,自从李显回到长安之后,就几乎霸占了慎儿,每次慎儿从浮云寺回来,还没有在家待上两三天,就会被他接走,我若想不答应,就要面对他的冷森面容,也就是他追求林碧那几年好一些。等到李凝出生之后,齐王可就是变本加厉,先拐了慎儿叫他岳父,然后堂而皇之的领了去。倒是我这个父亲,难以管教自己的儿子。不过,我摸摸鼻子,如果不是我从小就喜欢欺负慎儿,这小子也不会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吧?
  李显犹豫了一下,他将慎儿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一听说江哲要打慎儿手心,心中便不高兴,可是他此来是为了替皇兄求和来了,总不好给江哲脸色看吧,犹豫再三,终于道:“随云,我看你还是给慎儿请个启蒙的先生吧,要是不愿意,就让霍琮教他也行,听柔蓝说,你一讲书就喜欢引经据典,也难怪慎儿听不懂。”
  慎儿聪明得很,听出岳父的口气有些软弱,立刻变得老老实实,眼巴巴地看着我,道:“爹爹,是慎儿太笨了,都听不懂你讲书,不像霍哥哥,闻一知十,你还是让别人教我吧。”
  我见状不由心中苦笑,这个孩子到底像谁呢?
  这时,齐王又道:“其实,慎儿将来也用不着十年寒窗,将来作个将军不好么,我看这小子武功根基扎实得很,胆子又大,有几分像我。”说罢有些得意地抚摸着慎儿的脑袋。慎儿也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倒好像李显才是他的爹爹一样。心中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我语气不善地道:“小顺子,送慎儿到他的书房抄书,论语抄一百遍,你看着他,如果他敢偷溜回浮云寺,你就把他抓回来,替我打他的板子。”
  慎儿一听犹如五雷轰顶,立刻呆住不动,直到小顺子上前一把将他拎起,走向门外的时候,他才大叫道:“顺叔叔饶命,脖子很痛啊,岳父救命啊,娘亲救命,霍哥哥救命,姐姐救命。”片刻,惊天动地的呼救声渐渐远去。我不由汗颜,这个小子,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狠狠的瞪了李显一眼,都是他宠坏了慎儿,所以今天不论他来干什么,我都不会让他如愿。
  李显何等聪明,一见便知自己还是捅翻了马蜂窝,这江哲分明是准备公报私仇了,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这次前来的目的是绝对没有可能实现了。
  九重宫阙,干百楼台,金殿辇路,玉砌雕栏,御书房之内,李贽愁锁双眉,看着一书案的密折奏章,却是无法静下心来披阅,宋晚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禀报道:“皇上,齐王殿下在外面候旨。”
  李贽连忙道:“还候什么旨,他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快宣。”宋晚走了出去,不多时领了李显走进书房,然后不需吩咐,便带着书房内伺候的宫女内侍退了出去,留给两兄弟密谈的空间。
  这些人的身影一消失,李显立刻故态复萌,随手扯了一张椅子坐在下首,抱怨道:“皇兄,这件事情我可办砸了,随云根本不听我劝解。”
  李贽丝毫不以李显的嚣张行径为忤,笑道:“你临去的时候不是拍着胸膛说定可以成功的么?”
  李显赧然道:“这个,实在是不凑巧。”说罢李显将今日的情形说了一遍,李贽听了连连苦笑,李显正色道:“皇兄,看来随云不过是一时意气,等过些时日定会回心转意的,你也不用着急,现在随云和我们在一条船上,他是不会看着我们翻船的。”
  李贽苦笑道:“时间不等人啊,若是再过几个月,只怕江淮防线固若金汤,我们就更加没有机会了,若是在拟定平楚之策的时候,没有随云的意见,我实在不放心,现在的南楚不是从前的南楚,我不想这一仗打下来,打得两败俱伤,民生凋敝,所以必须说服随云参与这一战,事实上,我准备年后就建立江南行辕,由你亲自坐镇,总督荆襄、江淮的战事,随云我也有意让他随军参赞,所以需要快些说服他,随云的性子,也真是太执拗。”
  李显听到江南行辕之事,只是眉梢微扬,却没有作声,但是听到最后一句,却笑道:“随云乃是国士,皇上以国士待之,才能让他甘心效命,天下除了皇兄之外,还有谁能驾驭他,我想他不过是一时气恼罢了,其实我看他气已经消了,只是没有台阶下罢了,若不是我今日去的不巧,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跟我进宫了。”
  李贽也是微微一笑,他在长乐公主府上耳目甚多,自然知道这几日江哲的心情已经恢复如初,要不然也不会让李显前去劝解,只是如今李显被顶了回来,应该让谁去劝解呢,盘算了半天,满朝重臣,居然没有几个可以和江哲说上话的,这些年来,江哲在雍都竟是大隐于朝,并无知交,就是和昔日雍王府的属官也都鲜有往来。更何况这种事情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李贽不想给人留下江哲恃宠而骄的印象。一时之间,兄弟两人坐困愁城,竟是没有了主意。
  这时候,宋晚再次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夏侯沅峰大人求见。”
  李贽没有言语,只是一摆手,宋晚退了下去。李显知道夏侯沅峰乃是李贽的心腹,担负着监察百官的重责,不免有些隐秘的事情,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便起身要告辞。
  李贽笑道:“不妨事,六弟不用回避,是我让夏侯查一下最近是谁在散播流言,想要离间我们君臣至亲,想来他是有了结果了,你听听也无妨。”
  不多时,夏侯沅峰走了进来,虽然已经是三旬出头,又在官场历练多年,添了几许风霜之色,不似当年俊雅无双模样,但是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夏侯沅峰仍然是风度翩翩,俊逸优雅,不负美男子之誉。
  进到书房之内,夏侯沅峰上前施礼道:“启禀皇上,臣仔细盘查之下,散布流言者恐怕和南楚有些关联。”
  李贽倒也不惊奇,如今南北对峙,若说有人想要离间自己和江哲,自然是南楚之人其心最切,他淡淡道:“这件事情不便宣扬,你将名单呈上,日后对他们仔细监视,一旦有异动便控制起来。”
  夏侯沅峰将写好的折子呈上,就要转身离去,无意中望见李显烦恼的面容,心中一动,道:“皇上和齐王殿下可是为了楚郡侯之事烦恼?”
  李贽闻言苦笑道:“夏侯,你可有什么法子解决此事?”他不过是随便问问,夏侯沅峰和江哲一直有些宿怨,李贽根本不会相信夏侯沅峰能够有什么办法说服江哲献策。不料夏侯沅峰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臣子之责便是要为君父分忧,臣愿前往说服楚郡侯。”
  李贽一惊,上下打量了夏侯沅峰片刻,才道:“你去试试也好。”夏侯沅峰含笑而退,似乎劝服江哲是件极为容易的事情,这令李贽和李显也生出了期望之心。
  飞雪连天,彤云密布,坐在临波亭之内,我静坐抚琴,琴声拟出飞雪凌空之态,浑然一体。良久,我推开玉琴,轻轻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日子长安的暗流汹涌怎能瞒过我的耳目,虽然皇上有意维护,可是我又怎会不知这些攻讦我的流言的存在。抚摸着琴身的断纹,我便想起秋玉飞,自从北汉亡后,魔宗隐退,不过段凌霄等人自然不能随便抽身,段凌霄就在大内隐居,萧桐随在林碧之侧,其他魔宗弟子或者从军,或者留在大内做了侍卫,虽然魔宗弟子比较桀骜不逊,可是他们的能力手段出众,现在魔宗已经隐隐成了可以和少林等门派相抗衡的力量。这其中也只有秋玉飞置身事外,带着凌端隐居在我送给他的静海山庄。可以常年领略东海风光,或者一叶扁舟,凌波独海,或者月下抚琴,逍遥自在,只恨我却被红尘羁绊,不能离开雍都一步。接过小顺子递过来的温酒,我一饮而尽,绵软香甜的琼浆让我生出沉醉之感。
  一个侍卫踏雪而来,小顺子走出亭去听他禀报了什么,转身回来道:“公子,夏侯沅峰求见。”
  我微微一愣,怎么夏侯沅峰会来我这里,自从东川之事后,这人总是躲得远远的,倒好像我是鬼怪一般,心中好奇,我笑道:“请夏侯大人到这里来。”
  不多时,夏侯沅峰随着侍卫迤逦而来,雪色轻裘,临风玉树,明朗如月,这人若是看外表绝对想不到竟是血染双手的明鉴司主事。
  我站起身来,在亭中相迎,亭外飘雪如织,我自然不会去领教其中的寒气袭人,伸手肃客,请夏侯沅峰入座,我笑道:“不知道夏侯大人怎么有空前来造访,大雪漫天,有佳客登门,不可无酒,小顺子,取一坛御酒来,这壶‘凝春’太香艳,夏侯大人是不会喜欢的。”
  夏侯沅峰笑道:“侯爷不必费心,久闻长公主殿下采百花之精酿造的‘凝春’酒,香醇绵软,饮之如琼浆玉露,下官早有意品尝其中滋味,只是不得门而入,今日有幸亲见,岂能错过美酒。”
  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道:“这‘凝春’酒乃是长乐亲酿,其中除了百花之精,还加入了许多滋养身体的药物,常年饮用可以令人耳聪目明,身轻体健,只是过于绵软香醇,不大适合雍人口味,想不到夏侯大人却能领会之中妙处。”
  夏侯沅峰恭敬地道:“长公主殿下深情感天,为了侯爷康泰,才酿制此酒,那些外人怎知长公主之心,如何能够领略此酒深意,况且那些凡夫俗子也没有资格品尝这绝世美酒。”
  我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夏侯沅峰的来意,用长乐的深情提醒我不要忘却自己和大雍皇室不可斩断的牵绊,只是他够聪明,利用这寄托长乐情衷的“凝春”酒抒发心意,倒是让我生不出恼意。
  示意他坐下,我亲手斟了一杯酒给他,道:“既然夏侯大人深知此酒的珍贵,就请喝上一杯,此酒每年只酿造二十四坛,除了送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齐王妃殿下的几坛之外,再无流传。”
  夏侯沅峰坦然落座,道:“拙荆蒙皇后恩典,赏赐了一壶‘凝春’,才有幸尝到这难得的佳酿,今日若是侯爷大度的话,不如让下官多饮几杯。”
  我已猜知夏侯沅峰的来意,不过却也好奇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说服我,所以故意不问他的来意,反而殷勤劝酒,对着亭外茫茫飞雪引经据典,和夏侯沅峰讨论起诗词歌赋来,认识夏侯沅峰这么多年,只知道他心思细密,腹有权谋,武功过人,心狠手辣,可是今日一谈论,才发觉此人果然是文武双全,初时本是有意为难考较,谈论了许多时候,反而觉得和此人聊天十分愉快,不由渐渐淡忘了他的来意。
  夏侯沅峰见气氛融融,心中暗喜,把酒道:“下官听说侯爷在北汉时曾经和诗一首,以抒心臆,其中有两句‘生不冀求兮南归雁,死当葬我兮楚江畔’之句,不知可是实情?”
  我心中一动,知道他终于开始进攻了,他所提及的诗句,是我感于谭忌绝命词的悲恸,所和之诗,这件事情夏侯沅峰也知道,倒也不甚意外,他是明鉴司主事,当时我身边的侍卫都是虎贲卫高手,必然有人将这诗词送到御前,夏侯沅峰得到李贽宠信,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他知道也是可能的。不过他是要指我留恋故国么?嘴角露出淡淡的嘲讽微笑,我淡淡道:“故国之思,人之常情,夏侯大人敢是要上折子参我么?”
  夏侯沅峰却又转移了话题,道:“这一次裴将军在淮东轻身涉险,计取楚州,虽然立下大功,可是未免太冒险了。”
  我随口道:“裴将军性情如此,喜欢亲自上阵厮杀,不过若是到了紧要关头,他不会这么做的。”
  夏侯沅峰笑道:“不过裴将军倒是胆子极大,镇淮楼公然折辱侯爷至亲,想来也令下官佩服。”
  我心中一凛,目光低垂道:“荆长卿虽然是江某表兄,但是他是南楚忠臣,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将军此举并无不当之处。”
  夏侯沅峰摇头道:“裴将军不过是没有留意罢了,若是他早知道那人身份,必然不会轻辱,不过侯爷对贵亲十分关爱,没过几日,荆长卿就从楚州大牢里面失踪了,听说已经回到了嘉兴,虽然这一战南楚胜了,令表兄不免有弃职私逃之嫌,不过想来没有人会为难荆氏,毕竟陆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对荆氏下手。”
  我露出一丝冷笑,当初在东川,夏侯沅峰就想夺取锦绣盟的权力,虽然我让他如了愿,可是也给了他一个教训,如今他又想插手我在南楚的势力么?莫非他此来不是为了说服我和李贽和解?
  站起身来,走到琴台之侧,轻抚琴弦,琴声铮铮,透出肃杀之意,我淡淡道:“夏侯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夏侯沅峰毫不理会我逐客之意,又饮了一杯酒,道:“陆灿长子陆云,少年英杰,阵斩董山,名扬淮西,此子据明鉴司所察,曾经在长安滞留多日。”
  我眼中闪过嘲讽的神色,陆云之事我早知道难以瞒过明鉴司耳目,否则我何必将霍琮、李麟和柔蓝都牵扯进来,除了历练这几个孩子之外,就是让某些人投鼠忌器。但是转瞬,我眼中的神色变得悲伤,原本希望能够保住陆云,可惜他在淮西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的努力成了泡影,谁会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可以有这样的本领成就呢?
  夏侯沅峰或许察觉到了我心意的变化,又道:“侯爷出身南楚,对故国多有眷恋,更有亲友弟子在彼,战事一起,难免玉石俱焚,侯爷或有周全之意,然而若是侯爷置身事外,将来以何功勋为荆氏、陆氏缓颊,下官曾听说,侯爷曾承诺德亲王保全南楚一脉香烟,若是侯爷不肯献策平楚,将来拿什么向皇上陈词。猎宫之变,侯爷昔日有功于大雍皇室,然而皇室以长公主下嫁,可谓无亏侯爷,侯爷有平汉之功,然而侯爷如今身为郡侯,子为国公,女为郡主,一家荣宠备至,平汉之功已经得偿。难道等到了南楚覆亡之际,侯爷要以这些旧日功绩换取皇上的恩典么,到时候就是皇上不说什么,侯爷能够无愧于心么?而且若没有侯爷亲赴江南主持平楚之策,只怕侯爷的一番苦心都将成为泡影,下官放肆,但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请侯爷明鉴。”
  我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看向夏侯沅峰,这个人当真不简单,这一番话已经彻底将我说服,而且这番话也只有他能说,李贽、李显若是这样说了,反而会让我觉得他们有意要挟,若是石彧那些大臣说来,不免会变得冠冕堂皇,反而像是以大义相责,更令我生出逆反之心,只有夏侯沅峰这个心中只有功利之人说来,我才觉得情真意切。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事,侯爷不知可否知晓,韦膺如今就在陆灿幕中担任客卿,此事虽然隐秘,可是也瞒不过司闻曹、明鉴司的耳目。”
  我神色淡淡,这件事情我早已知道,在夏侯沅峰这个聪明人面前,我也懒得惺惺作态。
  夏侯沅峰心知肚明,道:“韦膺对侯爷十分憎恨,他才智过人,手段阴狠,陆大将军又是军略出众,与侯爷又是少年相交,师徒投契,对侯爷十分了解,这两人联手,必是侯爷强敌,侯爷才智过人,遇到这样的对手,难道不想和他们较量一下么?陆灿掌握南楚军权,侯爷也可左右大雍平楚策略,不若在江南之地对弈一番,看看是侯爷才智无双,还是陆将军青出于蓝,这岂不是一大快事?”
  听到此处,纵然是我也不免生出好胜之心,忍不住笑道:“夏侯大人的口舌之利,不亚于苏秦张仪,哲今日领教了。”
  夏侯沅峰面色不变地道:“侯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只是昔日对侯爷多有得罪,所以今日前来相劝,也是希望侯爷功成之日,能够记得下官的一番好意,不要仍然记恨下官才是。”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好,好,夏侯沅峰果然不愧是夏侯沅峰,想来你也急着回去复命,我就不留你了,禀报陛下一声,明天上午我会入宫觐见。”
  夏侯沅峰笑道:“侯爷之意,下官一定禀明,不过不知可否送下官一壶‘凝春’呢,此酒下官实在喜爱得很。”
  我向夏侯沅峰面上瞧去,怎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虚情假意,这“凝春”酒香甜绵醇,但是并不合北方男儿的口味,所以此酒除了送给太后、皇后和齐王妃之外,长乐是不送给别人的,就是齐王妃林碧,我猜她也多半更喜欢北地的烈酒。忍不住轻轻摇头,我淡淡道:“小顺子,让人送一坛‘凝春’到夏侯大人府上。”
  夏侯沅峰含笑致谢,然后告辞离去,望着茫茫飞雪中他俊逸的风姿,我心中生出敬佩之心,要留心啊,这个人从前我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多半是他甘心如此,若不小心提防,只怕将来吃亏的会是我吧。
~第十七章 平楚策~  
  同泰十一年甲申,雍军犯境,大将军陆总督江南军务,雍军惨败而归。
  雍帝亲谒寒园问策,哲感帝诚,献平楚策,君臣促膝倾谈,终夜不寐,后人有言,南楚覆亡,皆始于此。哲于雍功高盖世,于楚则罪莫大焉。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送走了夏侯沅峰,我坐在亭中继续赏雪,既然已经被他说服,决定向皇上献策平楚,我也该想想如何陈述所思所想,这些日子原本有许多想法,只是隐忍不言罢了,可是不知怎么,我一用心思索,却觉得心烦意乱。虽然心中早有了计策,可是这些计策本是纸上谈兵,一想到真要付诸实施,将会带来的血腥和兵燹,竟觉得心中悲恸难当。
  仔细想来,我竟然真如那些流言所说,依旧留恋故国,想来李贽当日也并非冤屈了我,我若不是仍然心存故国,就应该向皇上据理力争,说明大雍不利的局势何在,并且提出解决的计策,而不是凭空说大雍将败。大雍战败之后,我因为李贽曾经疑我,而不肯和他和解,向他献策,并非是我一向的执拗脾气犯了,我竟是不愿让自己的献策覆灭故国。
  我这算什么,鼠尾两端么,早已背国离乡,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恋故国呢?大雍待我仁至义尽,我却想眼看着大雍将士在南楚失去性命荣耀,越想越是难过,忍不住连连饮了几杯。
  “凝春”酒虽然香醇,但是后劲却是十足,我已经先后饮了十几杯,不免酒意上头,有些头昏目眩,原本刻意忽略的情绪涌上心头,越发觉得心中苦痛,忍不住走到槛外,雪花扑面而来,散入轻裘透锦衣,寒气袭人,素来畏惧寒冷的我却怔怔站在雪中,想到阔别南楚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故国,却是要与之为敌,不由泪水滑落,立刻被寒风化成薄冰贴在面颊上,我却丝毫不觉寒冷。
  小顺子原本在一旁看着江哲饮酒,此时看出不对,连忙上前半扶半抱,将江哲搀回临波亭,拿了一件大氅将他裹住,却见江哲神智昏昏,不由低声叹息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你若决定献策平楚,就要下定决心,不可再眷恋故国,你若决意不再献策,又何必为了那些无情无义之人多费心思!”
  我已陷入醉意朦胧之中,倚在亭中舒适的躺椅上,对小顺子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清泪忍不住长流,有些事情一旦面对,终究是不能心如铁石,虽然我早已决定不再留恋故国,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罢了,今夜再放纵一次吧,明日就要用尽心力对付南楚了。不知道若是当初我不曾投靠雍王,今日会不会好过一些。
  小顺子有些惊慌失措,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江哲如此失态,他不明白,南楚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公子这些日子不是忧心大雍胜过南楚么,怎么答应了献策平楚之后却是如此悲恸。
  正在小顺子手足无措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小顺子心中一惊,来人脚步声他十分熟悉,抬头看去,果然是李贽带着侍卫正在向这边走来,公子这个模样不能让人见到,小顺子正欲扶着江哲暂避,目光闪处,却看到李贽身边竟然跟着冷川和段凌霄两人,别人也就罢了,自己带着江哲,绝对是瞒不过这两人耳目的。略一犹豫,李贽已经一边笑着一边走进临波亭道:“随云在么,朕可是等不急了?”刚说到这里,他的语声停住了,只因他看到江哲躺在躺椅上似乎已经醉倒了,而且口中喃喃低语,不由放低了声音。
  小顺子强压心中忧虑,道:“公子多喝了几杯,已然醉了,不知道陛下亲临,还请恕罪。”
  李贽笑道:“是朕太心急了,不关随云的事,罢了,今夜朕就在寒园留宿一夜。”说罢,他坐在江哲身边,正要看一下江哲酒醉的情形,但是目光一闪,却看到江哲眼角的泪光,然后耳边传来江哲的醉语,只听得两句,他已经是面色微变。心中震动之下,无意中抬头看向小顺子,发觉小顺子紧握双拳,目中闪烁着紧张的光芒。心思千回百转,他却是微微一笑,道:“小顺子,今夜朕要和随云抵足而眠,你安排一下。”
  小顺子蓦然抬头,露出惊异的神色。
  寒园之内,今夜戒备森严,望着寝居之内暗淡的灯光,小顺子忍不住在房内踱来踱去,若非李贽十分坚决,江哲又沉醉不起,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他也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很担心江哲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李贽。这时有人在外面叩门,小顺子没有去开门,只是冷冷道:“段大公子么,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段凌霄,他笑道:“邪影李顺也有如此不冷静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
  小顺子冷冷道:“正如我也想不到段大公子会随驾而来。”
  段凌霄不以为忤地道:“段某留在雍都为人质,这是事实,段某也不需掩饰,不过今日段某前来,就是想看看楚侯爷如何献策平楚,覆灭故国,想不到却见到他借酒消愁,倒也觉得不虚此行,只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想必这也是你如此不安的缘故吧?”
  小顺子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段凌霄笑道:“自然不关我的事,不过四弟来信相询,我不过是想替他看看罢了。”
  小顺子眼中闪过烦恼的神色,又望向寝居之内迷蒙的灯光,考虑着如何应付可能会来临的狂风暴雨。
  卧室之内,我呻吟了一声,虽然“凝春”并不会让宿醉之后的人头痛,可是我仍然觉得有些不舒服,真是喝多了,不由叫道:“小顺子,给我倒杯茶。”耳边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然后有人端了茶杯过来,我闭着眼睛喝了一口,觉得舒服了许多,翻了一个身准备继续入睡。但是朦胧中突然觉得有些异样,那送上茶水的人动作生疏,而且足音刚劲有力,这分明不是小顺子,我惊出一身冷汗,起身道:“谁在那里?”昏暗的灯光中,只见一个男子负手而立,我一看到那人面貌,吓得立刻酒意全消,爬起身来,也不顾身上只穿着中衣,下床拜倒道:“臣江哲叩见陛下,请恕臣失礼之罪。”
  李贽上前一步将我搀起,叹道:“是朕错了,你若是不愿参与南征之事,朕可以不为难你。”
  我心中一惊,抬头看时,发觉李贽面上并没有恼怒之色,而且他一身明黄中衣,似是十分随意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贽已经拉着我坐到软榻上,自己坐在我对面,感慨道:“想起昔日朕将你强行带回雍都,就是在这府上,朕费尽心机要将你收为己用,往事历历在目,犹如发生在昨日一般。”
  这时,我已经平静下来,想必我的失态李贽都已经看在眼里,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有了准备,因此只是淡淡道:“臣也记得,临波亭赏雪赋诗之事,记忆犹新,就在雍王府内,臣屡次辜负殿下厚爱,迫得殿下左右为难。”
  李贽长叹道:“不仅是左右为难,朕是动了杀机,准备在你告辞之时鸩杀于你。”
  我身躯一震,这件事情虽然我们君臣两人心知肚明,可是谁都没有捅破这张灯笼纸,想不到今日李贽竟然说了出来,觉得脑后有点凉风,莫非李贽是准备跟我算总帐么,想着这些年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多少可以算的上是欺君之罪,一数之下不免汗颜。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不安,李贽笑道:“不过总算朕悬崖勒马,才没有犯下大错,留下了你这位国士,这些年来,若没有你出谋划策,朕焉有今日,其实朕也想过不能因为平楚之事难为你,可是到头来还是让你为难了,随云,你若真觉得不情愿,朕答应你从今放你还山,你若不想留在雍都,朕不阻你回东海。”
  我听得心中一震,想起昔日君臣际会,龙虎风云之事,忍不住心潮澎湃,望着李贽疲倦中带着诚挚的面容,我终于俯首拜倒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待臣之厚,亘古未有,如今大雍南征受阻,陛下烦恼难安,臣焉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陛下,臣心中已有平楚之策,只需三年五载,定能一统天下。”
  李贽闻言大喜,道:“随云果然已有良策,快说给朕听。”说着又将我搀起。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都觉得前些日子生出的芥蒂烟消云散。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这次我军战败,其实是轻敌之故,若是当时遣大将攻淮西,或许不会遭遇惨败,只是如今情势已经不同,南楚军权皆在陆灿之手,从江淮防线攻入已经殊不可能。
  大雍和南楚南北对峙,长江乃是天然的防线,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东连吴越,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若是失去长江,则南楚覆亡只在朝夕,然而如今长江防线尽在南楚控制之下,南楚以淮南为长江之蔽,我军则据淮北重镇,江淮之险,双方共有,以陆灿之能,必然在淮南布置重兵,时刻窥伺淮北,陛下需以重兵拱卫淮北,如此一来,双方在江淮形成对峙之局。
  前人曾言‘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窥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天下之势,荆襄、青州为江淮两翼,荆襄足以屏护江汉上游,青州足以屏护淮泗上游。如今南楚据有荆襄,则可以固守江淮,但是青州在我之手,南楚也别想北上夺取中原,我军虽不能胜,但已可保证不败。
  由此可知,大雍若想南征,荆襄方是关键,荆襄不失,纵然我军得到淮南,也不稳妥,只是荆襄重镇,南楚经营多年,易守难攻,且有江陵、江夏为根基,欲取荆襄,难如登天,这也是屡次大雍南征,往往绕过荆襄,从江淮袭入的缘故,只是这样一来,纵然一时取胜,终究不能持久。且荆襄若在南楚之手,一旦大雍疲敝,南楚可命一大将,出襄阳,攻取南阳,一旦南阳落入南楚之手,则淮北危殆。所以说,若想平楚,襄阳不可不取。”
  说到此处,李贽已经是连连点头,却又皱眉道:“随云所说,令我心中豁然,只是荆襄之险,天下罕见,大雍几次攻襄阳,都是无功而回,如今镇守襄阳的容渊,乃是德亲王旧部,熟知军机地理,有他在一日,襄阳不可轻取。”
  我笑道:“江淮、荆襄不可取,那么何不另辟蹊径,昔年陛下和德亲王联手攻蜀,不就是因为旧蜀北据汉中,东据三巴,北可以威胁关陇重地,东可以顺水直下江陵,直取东南么,如今我大雍据有汉中,阳平关也在我手中,何不攻取葭萌关,自巴蜀东出,则江淮防线再无用处,如今陛下每每佯攻巴蜀,实在是浪费了大好的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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