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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

_7 林语堂(当代)
  这种差别并把它表述出来却殊非易事。当然,中国绘画的某些格调与氛围也可见于西方绘画,但本质上却完全不同,表现手法也有很大差异。中国绘画在材料上极为节省,其标志为画面上留有的不少空白。这种构恩的出发点在于取得画面本身的和谐,结果造就出某种生动的气韵。其运笔的大胆自如,给观念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已经将材料进行了一番筛选和转换,我们面前的图画已经消除了某些不恰当与不和谐的成分,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完满的整体,十分忠实于生活,而又如此地与之不同。构图更为清晰,材料的剔除更为严格,对比与浓缩的特征更容易找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物质现实,实际上就是当初呈现在艺术家面前的物质现实,与客观现实不尽相同,却又不失其基本的相似性和可理解性。它带有主观色彩,但并不像现代西方绘画那样强烈地表现艺术家的自我,也不像西方绘画那样不为大众所理解。中国绘画能使人获得一种对事物的强烈的主观印象,而无任何曲解之虞。它并不是试图展现艺术家所看到的一切,而是把不少东西留给观众去想象,但也不是一些令人费解的几何图形。有时,中国绘画对中介客体的关注十分强烈,画面上只出现一枝梅花就算大功告成了。然而,尽管对物质现实的干预达到了如此程度,但绘画本身却不是艺术家自我的强烈表现,没有给人以任何不愉快的感觉,反而使人感到一种与自然的极端和谐。
  这个效果是如何取得的,这种独特的传统又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
  这种艺术传统并非凭借机遇或偶然发现而获得的。我想,它的诸多特性可以极为合适地归结为“抒情性”这一词语,而这种抒情性则来自人类的某种精神和文化。我们必须记住,中国绘画在神韵和技巧上与中国书法和中国诗歌是息息相通的。书法给它以技巧和基本的表现手法,从而决定了它未来的发展;而中国诗歌则赋予它神韵。在中国,诗歌、绘画和书法是紧密相连的姐妹艺术。这样,理解中国绘画的最好方法,是研究那些对建立这个特殊的中国式传统起到影响的诸因素。
  简而言之,我们称之为“抒情性”的这一特殊传统,是两种反对的结果。
  这两种反对,现代西方绘画界正在进行,而在中国绘画史上,公元8 世纪就已经出现了。其一是反对将艺术家笔下的线条束缚在所画客体上,其二是反对照相机式地再现物质现实。中国书法帮助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中国诗歌则帮助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研究一下这两种反对,以及这种艺术传统的起源,将会使我们了解中国绘画何以会获得今天这些特征。
  中国绘画的首要问题,也是一切绘画的首要问题是:当颜料涂在画布上,水墨施在绢帛上时,如何处理线条和笔画?这是个纯技术问题,亦即“笔触”
  问题,没有一个艺术家能够回避。笔触的运用将决定整幅作品的风格。如果线条只是用来机械地构勒绘画对象,线条本身就没有了自由,我们迟早会厌倦的。
  这也是我们在现代艺术中看到的反叛。在中国,这种反叛是由吴道子(约700—760 )倡导的,他通过画笔的大胆而自由的运用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位艺术家不是节省线条,而是任其发挥。(我们将在中国建筑中看到同样的原则。)这样,我们看到的不是顾恺之(346 —407 )死板而缺乏独创性的,甚至多少像是用钢笔画出来的线条,我们看到的是由吴道子开创的所谓“药菜条”,曲折粗细变化无穷,笔触微妙,笔划自然流畅。事实上,吴道于的学生张旭正是从他老师的绘画中得到启发,才创立了书法中的狂草。王维(摩诘,699 —759 )进一步发展和改进了绘画中的笔触,有时干脆废除了传统的
  “白描”手法,结果被普遍认为是创立“南宗”的鼻祖。南宗画派的深远影响,我们不久就会看到。
  第二个问题,艺术家的个性应该如何投射到作品之中,使之堪以担当艺术之名;超越单纯的写真手法,而又不放弃真实与和谐?这种对机械性地模仿现实的抵制也是所有现代艺术新潮流的起因。现代艺术可以说就是试图逃避物质现实,试图在作品中寻求表现艺术家自我的方法。中国艺术史上的同样的变革是在公元8 世纪由新的学派带来的。那时,人们就已经对照相机式地再现物质现实感到厌倦或不满了。
  还是同样的老问题:艺术家怎样把自己的情感和感受融于对象之中,而又不至于创作出怪诞的图画?这个问题在中国诗歌中早已解决。所谓变革只是对单纯的精确和工匠式的琐细而言。新旧两种画派的对比在这样一个故事中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在唐明皇统治时期,宫墙上有两幅四川风景画,分别出自李思训(651—716 )和吴道子之手。据说作为“北宗”大画家的李思训着色敷金,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而吴道子则泼墨如云,一天就完成了嘉陵江的全景,唐明皇赞曰:“李恩训一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各尽其妙。”
  当这种反对琐细工匠手法的变革到来之时,出现了王维。他本人也是第一流的山水画家。他把中国诗歌的精神与技巧引人其中,有印象主义、抒情性、气韵的强调以及泛神论。这样看来,这位使中国绘画人享盛誉的“南宗之祖”,是受了中国诗歌的熏陶的。
  按年代顺序排列,中国绘画的发展是这样的:中国的艺术天才们看来是在公元4 、5 、6 世纪才开始意识到他们自身价值的。正是在这个时期,艺术批评和文学批评才发展起来的。王羲之(321 —379 )出身于当时一家名门望族,成为“书圣”。随后几个世纪,由于佛学的影响,出现了大同和龙门的石刻。北魏发展了一种书体,现在称为“魏碑”,就是那时碑文的拓片。这种书体将中国书法提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依著者之见,魏碑是书法史上最好的书体。它是一种不同凡响的书体,不仅美观,而且集美、力、工三者于一体。这个时代的谢赫率先树立了“气韵生动”的原则。这个原则又成了此后1400年来一切中国绘画的中心原则。
  然后是伟大的第8 世纪,由于某些原因——这些原因著者本人也讲不太清楚——这个世纪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独创性的时期,无论是绘画、诗歌,还是散文创作,都是如此。不过,原因之一至少可以追溯到此前的几个世纪,在当时的乱世之中,新血统得以混入。李白和王维都出生于中国西北部,那里的人种混杂最为活跃,尽管我们缺乏更为确切的血统上的资料予以证明。
  无论如何,人类心灵变得更为自由,更具独创性了。这个世纪涌现出了李白、杜甫等一大批第一流的诗人。绘画上有李思训、王维和吴道子,书法上有张旭的“草书”和颜真卿的“楷书”,散文则有韩愈,王维生于699 年,吴道子约700年,李白701 年,颜真卿708 年,杜甫712 年,韩愈768 年,白居易772 年,柳宗元773 年一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名家。这个世纪还产生了绝代佳人杨贵妃来陪伴皇帝,与诗人李白一起美饰朝廷。然而,这个时代却也不是以和平见长。
  无论如何,“南宗”终究应运而生了。正是甫宗引起了我们最大的兴趣,因为它最具中国特色。这种绘画世称“士夫画”。到了11世纪,由于像苏东坡(1035—1101)、米芾(105D一1107)及其儿子米友仁(1086—1165)等宋代学者的影响,这种绘画变得更为简朴,主观性更力强烈。“士夫画”又称“文人画”。苏东坡甚至画过一枝没有节的竹子,有人问他何以至此,他答道:“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苏东坡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和诗人,尤工于画竹,十分喜爱竹子,曾经讲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画的竹子,很像他的“醉书狂草”,泼墨如云,不著色彩,他作画的方式也是先吃饱喝足,进入醉态,然后饱蘸墨汁,随兴挥毫,或作书,或画竹,或赋诗。有一次,他在这种状态下,信笔在邀请他的主人家壁上题了一绝:“空肠得酒芒角生,肝肺搓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写向君家雪色壁。”这儿,绘画已不是“绘”,而是像写字那样地“写”了。吴道子也是如此,经常在酒后或朋友舞剑之时激起灵感作画,并把舞剑的节奏融人作品之中。很明显,由于这种刺激转瞬即逝,故而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寥寥几笔挥就,否则,一会儿酒精的效果就消失殆尽了。
  然而,在这种酒兴的背后,有一个绝妙的画理。中国的画家们遗留下了卷秩浩瀚,内容深奥的艺术批评论著。他们将“形”
  (物体的物理形状)、“理”(内部的法则或精神)和“意”(艺术家本人的观念)区别开来。“士夫画”就是对被动的写真手法的反抗。这种手法,古往今来例怔俯拾皆是。宋代学者尤重于“理”,即事物的内部精神。
  单纯追求细节精确的绘画是商业画家们之所为,而真正称得上是艺术的绘画应该致力于表现精神。可见,问题并不仅仅是进入醉态就可以解决的。
  然而,这种绘画不是专业艺术家所作,而是文人学士之所为,这一点很有深刻含义。正是这种业余性质,使他们能够用一种轻松愉快的精神去作画。
  11世纪时,“士夫画”始露端倪,被称为“墨戏”。作画是文人学士们娱乐消遣的手段,一如书法与绘画的作用。他们没有沉重的精神负担,似乎文人学士们的书法已经很有造诣,还有更多的精力可以用到其他艺术上去,以之为一种快乐而有趣的调剂。二者所使用的工具完全相同:同样的立轴,同样的笔墨,同样的清水,一切都置于案头,也不需要什么调色板。米帝这个士夫画的大家之一,有时甚至以一卷纸来代替画笔,或用甘蔗渣和莲梗代替。
  当灵感和腕底的魔力到来之际,对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使用的。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传达基本韵律的艺术,其余都在其次。今天甚至有用裸露的手指和灵活的舌尖作画,蘸上墨汁涂于纸上的。绘画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文人学士的消遣。
  这种游戏的情绪可以用来解释中国绘画的某些特征,这种特征称为“逸”,此词最贴近的英译为“fugitivenelss ”,即“即兴”、“漂泊”等意,但同时也要有“浪漫主义”和“退隐精神”等意。李白的诗篇也正是用这种轻松愉快的浪漫主义特性著称的。这种“逸”的特质被誉为士夫画的最高标准,它来自游戏精神。如同道学一般,它也是人类为逃避喧闹尘世、获得心灵自由而作出的一种努力。
  如果我们意识到文人学士的精神是如何被限制在道德与政治的框架内的,我们就可以容易地理解他们的这种愿望了。士大夫们至少在绘画上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恢复他们的自由的。元代大画家倪云林(1301—1374)
  就是以这种特性见长的,他说:“余之傀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他还说过:“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因此,我们应该在南宋水墨画的人物和山水中看到中国书法的某些影响。首先,人们可以看到迅捷、有力、饱含韵律的笔触。在松树曲折的线条中,我们看到了中国书法中的曲线原则。董其昌说过,画树时每个线条都要有波折。王羲之在谈书法时说过:“每作一笔波,须有三顿折。”董其昌还说过:“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人们还可以从所画怪石的曲线中看到“飞白”的笔法,这种笔法是用余墨不多、较为干燥的毛笔作画,结果在线条的中央留有一些空白:我们在青藤缠绕的树枝上看到了篆体的形状。这是赵孟顺透露给我们的秘诀。而且,空白地位的艺术性运用,也是书法上的一条重要原理。正如包慎伯所言,合适的空白布置是书法的第一要旨。
  为求章法、空白等的得当,宁可牺牲形式上的对称,像当代于右任的字那样。
  在中国书法中,均衡与否无伤大雅,但章法、空白布置有误则无可饶恕,因为这足以证明此人书艺尚未成熟。
  人们可以进一步从中国绘画构图上简单的协调一致中,看出毛笔的运用节奏,称为“笔意”。“意”即艺术家心灵中的“观念”。创作一幅中国画即是“抒发自己的观念”——“写意”。艺术家在毛笔触及纸张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个明确的想法。他的所谓作画,就是一步步地用笔划将心中的想法画出来。他不能容忍不相关的东西来破坏他完整的思维。他这儿加一条嫩枝,那儿添一片叶子,为的是使绘画成为一个有机的、富有神韵的整体。他抒斧完了内心的基本观念之后,就算大功告成了。因此,这幅画便具有了生命力,因为它表达的观念具有生命力。这就像阅读一首美妙机智的短诗,话讲完了,韵味还在,青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艺术家把这种技巧称作“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中国人是暗示艺术的行家里手,讲究“适可而止”。他们喜欢上好的香茗和檄榄,能够带来“回味”,这种回味要在茶喝完、橄榄嚼完几分钟之后才能感觉得到。这种绘画技术所带来的效果被称为“空灵”,意借用经济的设计表达出生动的形象。
  中国诗歌赋予中国绘画以精神。我们在讨论诗歌的时候已经指出,中国诗人兼画家、画家兼诗人的情形要比西方多。诗歌与绘画同样来源于人类的心灵,所以,两者具有相同的精神与内在技巧,也是很自然的。我们已经看到了绘画在透视方法上是如何影响诗歌的,因为诗人的眼睛也就是画家的眼睛。但我们也将看到画家的精神又是如何展现出一种同样的印象主义,同样的暗示手法,对捉摸不定的气氛的同样的渲染,同样的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泛神论,这些也正是诗歌的特征。诗情与画意常常是一回事,艺术家的心灵只要能抓住前者,并赋予它诗歌的形式,那么他也可以稍事修养便把握后者,并用绘画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
  首先,我们来解释一下困扰着西方人的透视问题。我们想再一次说明,中国绘画应该被看作是在高山顶上完成的,从高处(比如离地6 千英尺的飞机上)俯瞰地面的事物,其透视效果必然与寻常的不同。当然,观察点越高,会合到中心去的线条越少。这一点也明显地受长方形的中国画轴的影响。这种长方形要求在画轴底部的近景与画轴上方的地平线之间留有相当一段距离。
  同现代西方的画家一样,中国画家所愿意描绘的,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而是他们印象中的现实,因此采用了印象主义的技法。西方印象主义者的毛病是过于机敏,过于逻辑化。中国艺术家尽管也很有些狄创性,却无法创造出艺术上的怪诞去惊吓平民百姓。我们已经解释过,中国印象主义的基础在于“意在笔先”的理论。于是,绘画的意义不在于物质现实,而在于艺术家对待现实的观念。他们记着自己是在为周围的人们作画,因而各种观念必须使他们能懂。他们受到了中庸之道的约束。于是,他们的印象主义也就成了合乎人性的印象主义。他们作画的目的在于传达一个完整的概念,并由此决定画面上的孰取孰舍,结果造就出了“空灵”的特性。
  由于一个完整的观念最为重要,艺术家就必须下最大的功失去获取这种诗意般的东西。在宋代,皇家画院曾设立了一种竞争性考试。在这里,我们看到这种诗意观念的考虑是如何压倒其余标准而居于首位的。那些表达了最完整、最出色的观念的绘画作品总是能够赢得比赛,无一例外。而最出色的观念又总是靠暗示手法予以表达。这已经成为一个明显的特点。主题本身蕴合有足够的诗意,因为它们总是从诗篇中摘录下来的一句话。但是,艺术家的独创性在于:在阐释这句话时,要使用最巧妙的暗示手法。略举几例便够了,宋徽宗统治时期,有一次考试的题目是这样一句诗:“竹锁桥边卖酒家”。
  许多竞争者把酒家作为整幅画的中心。不过,有一个人只画了一座桥,旁边一片竹林,竹林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招牌,上写一个“酒”字,画面上根本没有酒店出现,这幅画夺冠的原因,在于它把酒店隐在想象之中。
  另有一个题目,是韦应物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诗人已经用了暗示手法,通过一只被遗弃而随波浮沉的小船来暗示出寂静和荒凉的气氛,但是画家却进一步运用了这种暗示手法。夺冠之作是通过这样一种手法来表达寂静与荒凉的:小船上栖息着一只水鸟,另一只正扑楞着翅膀飞向这只船。这两只鸟儿,表明周围杏无人迹。
  还有一幅图画旨在烘托朱门大户的豪奢。一位西方现代画家,出于对描摹现实的厌恶,也会同样试图暗示,但他可能画一堆萨克斯管魔术般地穿过一只盛有香摈酒的玻璃杯,杯子放在一个女人的胸部,女人胸部又隐藏在一只露出四分之三的汽车轮子后面,汽车则正在掠过丘纳德号船的烟囱,等等,等等。然而,中国的印象主义画家只是画上一座豪华的房屋作背景,大门半开半闭。一个女佣探出身来,倒出这个富人家满篮子的精美食品,像鸭掌、荔枝、胡桃、棕子等等,这些东西都描画得十分详尽细致。这里看不到门内的盛宴,却可以通过扔到垃圾堆里的弃物去测度。于是,观念就是一切,而作品的诗意在很大程度上又有赖于这种观念。它羞于直截了当的描绘,常常试图暗示。中国艺术家的座右铭是:留出一点想象的余地。
  然而,如果中国绘画仅仅满足于强调“观念”这样一个有关理念而非感情的问题,中国绘画就会走进死胡同。因为一旦这样,主要应该诉诸感情和感官的艺术就会堕落成为数学的游戏或者逻辑的难题。理念无论多么高明,技术无论多么巧妙,都不会给我们带来伟大的艺术,如果这些东西不能创造出一种气氛,把我们带人情感的共呜之中的话。这一点在一切伟大的绘画作品中都能体会到,无论是中国绘画,还是西方绘画。由此可见,情绪就是一切。两只栖息在小船上的水鸟,旨在暗示出附近没有船工。而这一点又把我们带进一种孤独荒凉的情绪之中。否则,这幅画便毫无意义可言了。为什么这只小船不顺流泛彼而下呢?因为它只有横在河心漂来荡去,没有人管,才会使我们产生一种荒凉感,才会触动我们的情绪,这幅画才会变得生动而富有意义。竹锁桥边的酒幡,如果不能使我们联想起酒店里的人们,时光慢慢地消磨,生活安宁,人们可以花整个下午议论渔翁的风湿病和皇后娘娘年轻时候的韵事——如果酒幡不能使我们联想起这些,那么它还有什么价值呢?
  于是,情绪的唤起便是一切,无论绘画还是诗歌均是如此,这又使我们想到“气氛”问题,或称“气韵生动”的问题。这是1400年来中国绘画的最高理想,由谢赫首创,其他画家予以详细的补充,并经过多少人反复研讨与争论的。
  我们必须记住,中国的画家并不企求单纯的细节上的精确。苏东坡说过:“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但是除了逼真之外,画家可以提供给我们什么呢?绘画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回答是,艺术家应该把景物的精神气韵传达给我们,以唤起我们情绪的共呜。这就是中国艺术的最高目的和最高理想。
  我们仍然记得艺术家是如何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拜访名山,在山林空气中更新自己的精神,净化积聚在自己胸中的都市思想和市郊热情的灰尘。他登上最高峰去获得道德和精神的升华,栉风沐雨,倾听大海的涛声。他一连几天坐在荒山野石乱枝杂草之间,隐于竹林之中,以期吸收自然的精神和活力。他在与自然交流之后,又应将其所获转达给我们。在他的心灵与事物的神韵沟通之时,也使我们的心灵与事物的神韵相沟通,他还要重新为我们创作出一幅图画,满载着情绪与情感,与大自然一样变化万端。他可能像米友仁那样,为我们创作一幅山水画,云雾弥漫,缠石绕树,一切细节都沉浸在湿润的气氛之中。他或许会像倪云林那样,画出秋天的荒羌,白茫茫一片,树枝上只悬挂着几片枯叶,展现出一派孤独悲凉之景。在这种气氛的伟力和这种总体韵律之下,一切细节都会被忘却,只剩下中心情绪。这就是“气韵生动,”
  ——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诗画又一次合一了。
  这就是中国艺术的讯息,它教会我们去博爱自然,因为独具特色,真正出类拔奉的中国绘画正是那些描写自然的山水画。西方最好的风景画,如柯罗①的作品,也给我们带来了同样的气氛和对自然同样的感情。
  但很可惜,中国在人物画上落后了。人体被当作自然物体的点缀。如果说人们平时对女性人体的美还有点儿欣赏的话,在绘画中这种欣赏却无迹可求,顾恺之和仇十洲所画的仕女给人们的暗示,并不在于女性肉体的美,而在于随风飘荡的线条的美。而这种对人体美(尤其是女性人体美)的崇拜,在我看来正是西方艺术最卓越的特征。中西方艺术的最大差异,在于灵感来源的不同:东方人的灵感来自自然本身,西方人的灵感则来自女性人体。一幅女性人体画被称作《沉思》,一个赤裸的浴女画被称作《九月的清晨》,没有比这更能震惊中国人的心灵了。时至今日,许多中国人仍旧无法接受西方文化中这样一个事实:找一个活生生的“模特儿”,剥光了衣服站在人们面前,每天被盯着看上几个小时,然后人们才可能学到一些绘画的基本要领。
  当然,也有许多西方人士只愿意把惠特勒①的油画《母亲》挂在壁炉架上去沉思,而不敢去沉思像《沉思》这样的女性人体画。今天,英美社会中还有不少人歉疚地告诉别人,屋内的法国绘画在房子被租来时就是这样装饰着的;也有人说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朋友送来的圣诞礼物——维纳斯瓷像,他们在交谈时总是避开这个题目,而仅仅称这些东西为“艺术”,称那些创作了这些作品的人为“疯狂的艺术家”。尽管如此,事实上,正统的西方绘画其起源和灵感还是要归诸酒神狄俄尼索斯。看来,西方画家离开了一个裸露或近乎裸露的人体,就不可能发现其他任何东西。中国画家以一只丰满漂亮的鹧鸪作为春天的象征,而西方画家则通过一位舞蹈着的仙女来象征春天,后面农牧之神紧紧相随。中国画家会对蝉翼的纹路、蟋蟀发达的肢体、蚱蜢和青蛙极感兴趣,中国的文人学士每天对着墙上这些绘画沉思,而西方画家除了埃内尔②的《里瑞斯》或《玛大肋纳》这样的作品外,其他都不可能感到满意。
  ①柯罗(Cotot ,1796—187S),法国画家。
  ①惠特勒(whistlet,1834—1903),美国印象派画家,版画家。
  ②埃内尔(Hennet,1829—1905),法国画家。
  这种对人体的新发现是当今西方文化对中国最为有力的影响之一,因为它改变了艺术灵感的来源,从而改变了人们的整个世界观。归根结蒂,这还应该说是希腊的影响。文艺复兴带来了对人体崇拜的复兴,带来了发自内心的宣言:生活是美的。中国传统的一大部分,尽管没有希腊的影响,也具备了足够的人性。不过,公然宣称人体是美的,这在中国却至为罕见。然而,一旦我们睁开双眼看到人体的美,我们就下会忘却。这种对人体的发现和对女性人体的崇拜注定会成为来自西方的最为有力的影响,因为它与最强的人类本能中的一种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太阳神阿波罗的艺术在中国已经被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艺术所取代,传统的中国艺术已不复在大部分普通学校,甚至不复在大部分艺术学校里传授了。他们也都从活的模特儿或古典(希腊和罗马)的雕塑中学会了描摹女性的人体骨骼。不需要用柏拉图的唯美主义来为裸体的崇拜作辩解,因为只有老朽的艺术家才会面对人体的美而无动于衷,只有他们才去找口实。对人体的崇拜是充满肉感的,并且也需要如此。真正的欧洲艺术家并不否认,反而会公开宣称这一事实。因而,对中国艺术也不能提出这样的指责。无论人们是否情愿,这种趋势一经引入,便有一发而不可止的势头。
 
建筑
 
  大自然永远是美的,但人类的建筑通常却并不美。原因是建筑与绘画不同,它通常并不试图去模仿自然。建筑原本是将石头、砖块和灰浆组合起来,给人以躲避风雨的场所。它的首要原则是实用,时至今日仍然基本如此。所以,最好的、最现代化的厂房、校舍、剧院、邮局、火车站和笔直的街道,其十足的丑陋使我们时时感到有必要逃避到乡村里去。因为自然与这些人类头脑的产物之间的最大差别,在于自然无限丰富,而我们的心智却极端有限。
  最好的人类头脑也只能依照传统的模型造几幢大楼,这儿一个圆形大厅,那儿一个三角屋顶。其他便无所作为了。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陵墓或纪念馆也不能与树木的天然造型相比,即使是与排列在我们主要街道两侧经过修剪并洒过防虫药水的树木——如果我们没有忘记把它们种上的话——相比,也颇为逊色。大自然是多么大胆!要是这些表面粗糙、形状不一的树木是人类建筑师的作品,我们会把这个建筑师送到疯人院去。自然甚至还敢于把树木绘成绿色,而我们却害怕任何出格的东西,我们甚至于害怕色彩。于是,我们发明了“枯燥”这个词来描写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我们竭尽一切心智,产品仍然无过于平顶的房屋、所谓现代化的人行道和笔直的街道这些令人压抑的东西,使我们每年都要外出避夏呢?我们在建筑上如此地不成功,是由于我们过于讲求实用的缘故,但实用并不是艺术,目前的工业时代使这个情形更趋恶化,尤其是加固混凝土建筑产生之后。这是工业化时代的标志,将会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延续而延续。大部分混凝土建筑甚至于忘记安上一个屋顶,因为屋顶没有用处,他们如是说,一些人声称自己从纽约的摩天大楼看出令人振奋的美。也许确实如此,而我却
  从未看出点什么来。它们的美是黄金的美:它们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是百万巨款的标志。它们表达了工业时代的精神。
  然而,由于我们每天要目睹自己建造的房屋,在里面消磨掉大部分时光,由于糟糕的房屋会限制我们的生活方式,于是,人们自然就有美化这些房屋的要求。房屋对我们城镇面貌的改变是十分微妙的。屋顶并不仅仅是躲避日晒雨淋的屋顶,而是影响我们对家的认识的东西。房门不仅仅是供走出走进的房门,而是引导我们进入人们家庭生活、了解其中奥秘的“开门咒”。总之,我们在叩一扇色彩单调的房门和一扇金环朱漆大门时的心境毕竟是不一佯的。
  问题是怎样让砖块灰浆有一定的寓意,表达一定的美。我们如何赋予它一种精神,让它对我们说话,就像欧洲大教堂被赋予一种精神,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向我们表达着一种巨大的美和崇高那样。让我们来看看中国最好的建筑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中国建筑看来是沿着一条与西方不同的道路在发展。它的主要倾向是寻求与自然的和谐,在许多方面,它都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它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从梅花枝头获得了灵感——首先变换到书法上的生动线条,而后变换到建筑的线条和形态之中。不仅如此,中国建筑还辅以象征的意象。由于人们对泥土占卜(即抓一把泥土撒于地上,根据所成的形状判断吉凶)的普遍迷信,中国建筑引进了泛神论的因素,迫使人们考虑房子周围的风水。中国建筑的基本精神是和平与知足,其最好的体现是私人的住宅与庭院建筑,这种精神不像哥特式建筑的尖顶那样直指苍天,而是环抱大地,自得其乐。
  哥特式大教堂暗示着精神与崇高,而中国的庙字宫殿则暗示着精神的安详与宁静。
  中国书法甚至对中国建筑都产生了影响,这一点听起来似乎很难置信,这种影响可见于构架的大胆应用,像柱子和屋顶,厌恶直线死线,这一点在倾斜屋顶的演变中,在庙字殿堂的形状、比例、优雅、安详等总体感觉上,显得更为明显。
  间架结构或露或藏,与绘画中的“笔触”问题极为相似。在绘画中,轮廓线并不仅用来标志事物的模样和外形,而且表达了本身的大胆与自由,在中国建筑中,情形也是如此。墙壁中的柱子或者屋顶下的大梁小椽,并不羞藏起来,反而坦诚地表露自己,赞美自己,从而成为建筑物造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式建筑中,整个框架是有意显露给我们看的。我们就是喜欢看见这些标志着建筑基本格局的结构线条,就像我们喜欢看绘画中富有韵律的轮廓线一样。对我们来说,这些轮廓线代表着事物的本体与主旨。由于这个原因,木质框架总是显露在房屋的墙壁后面,而且大梁和小椽在屋内屋外总可以看到。
  这都起因于一条著名的书法原则,即“间架”。一个字的诸多笔画之中,我们总是选择一个主要的横笔或竖笔,或一个封口的方框,为其余笔画提供一个依靠。这一笔必须写得有力,横和竖要写得较长一些,比其他笔画更为明显。有了这个主要笔画作为依托,其余笔画就可以围绕在它周围或由此出发散开去。即使在群体建筑的设计中,也有一个“轴线”原则,就像大部分中国字里有轴线一样。北平——旧北京,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的全城规划,也有一条南北贯穿好几英里的看不见的中轴线,从前门通过皇帝的宝座,一直贯穿到煤山的中心亭台,直至后面的鼓楼。在“中”或者“束”、“束”、“柬”、“律”、“乖”等字体中,这种中轴线是显而易见的。
  比笔直的中轴线原则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弧形、波浪形或不规则的线条的应用,与直线相对映。这在中国式屋顶的构造上看得最为清楚。中国的每一座庙字、宫殿或宅第,在本质上总是由柱子的直线和屋顶的曲线组合对比而成。屋顶本身也是由屋脊的直线和往下的斜线组合对比而成的。这要归功于我们的书法训练。书法先生教导我们说,要有一条主线,不管是横是直是斜,我们一定要使这条主线与它周围的曲线或者轻柔的虚线相对比。屋脊有时还要饰以不同的物件来表现主题。只有通过这些线条的对比,柱子和墙壁的直线才能令人忍受。我们看一下中国庙字或住宅的最佳范例,就会发现装饰的重点是屋顶而非柱子墙壁。后两者通常不是处在最前端,比例上也比屋顶要小一些。
  倾斜的屋顶也许是中国建筑最为明显、最无与伦比的特征。它的起源从未被确切地认识清楚过。有人设想与我们游牧时代的茅草棚有关。但它与书法的关系却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一个懂得中国书法要旨的人会看不出美妙的曲线原则。中国书法中,最大的困难是笔力,比如给一条完完全全笔直的线条注入力量就十分困难。另一方面,稍稍向任何一方倾斜一点,即刻就会有一种紧张感。只要看一看汉字中象征屋顶的部首,看看它优美的曲线,就知道这并非著者的空想。
 
官家令
 
  这三个字是“满洲国”总理、著名书法家郑孝胥所书。
  “官”与“家”两字的顶部是汉字的部首,代表“屋顶”。请注意字中线条的倾斜状态与中国式屋顶的弯曲效果。“令”字的顶部代表“人”,颇似屋顶上部的线条。也请注意弯曲的姿态与底部上翘的弧形。
  再请注意书法的结构原则是如何应用到中国建筑上来的。请注意“官”字中有力的垂直线(柱子),与“屋顶”的弧形相对比。其他平行线则附着其上。请注意“家”字中间下垂的弧线,其他笔画环绕于周围,还有顶部的一点,奇妙地相互配合起来,以保持全字的平衡。
  我们对于富有韵律的线条、曲线或断续线的喜爱,对笔直而死板的线条的厌恶,是十分明显的。我们从不建造类似古埃及方尖碑那样丑陋的东西。
  一些现代中国建筑师仿照西式建筑,建造了一座顶塔状的东西,称作西湖博览会纪念馆,把它树立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各种景致之中,犹如一个美人脸上的疮疤,只要注目稍久,就会令人生厌,使人害眼病。
  打破笔直死板线条的方法很多,例子俯拾皆是。最好的、最具经典性的例子也许是设有栏杆的拱形桥。拱形桥是与自然和谐的,因为它是弧形的,设有栏杆的。它的弯形没有布鲁克林桥那么长,栏杆也没有它的铁衍架那么有用,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尽管它标志着较少的人类精巧,却标志着较多的美。还可以考虑一下塔的造型。它全部的美,在于它的轮廓被一节节突出的檐层所打破,尤其是上翘的棺角,颇似书法中的一捺。也请考虑一下北平天安门前一对独特的大石柱。每根石柱的上端在水平方向都雕有波浪起伏的云朵,其手法之大胆、形状之独特,即使在中国艺术中,也是亘古未有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引人注目呢?不管是什么原因,石柱表面也是波浪起伏的。
  据说起伏的波浪代表云彩,但这不过是将韵律引人石住表面的一种艺术上的托辞。孔庙前的石柱子上,也刻有两条龙的图案。由于龙体起伏不平的线条
  有助于打破僵硬的直线,于是就经常供装饰之用,尽管它还有其象征意义。
  我们在一切地方都试图抓住并融合自然的天然规律,模仿其不规则性。
  其基本精神仍是书法中的泛灵论。为打破窗框线条的单调,我们在屋顶上使用了竹子形状的绿色琉璃瓦。我们敢于用圆形、椭圆形和花瓶状的门户来打破笔直的墙壁的单调性。我们的窗户,其形状的多样化,决不亚于西方糕点中蛋糕的花式,它们或模仿一片芭蕉叶,或模仿桃子的形状,此外尚有两片切开的瓜状和扇形。李笠翁这位诗人、戏剧家和享乐主义者,引入了雕镂嵌饰的窗户和屏风:这种窗户的外形通常是笔直的,里面他引入了一种树叶状的雕楼,仿佛窗子里面有一片活生生的树叶横跨其上。这种技巧还被应用到屏风、床架和其他形状的物品上。最后,假山的使用也许是最好的一例,它可以说明我们是如何将自然的不规则线条引入人工建筑中来的。
  换言之,在中国建筑中,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中国建筑师是如何用动植物的不规则外形来弥补直线单调的弊病的,这又使我们想到了象征手法的运用。比如编幅的形状经常供装饰之用,这一方面是因为它弯弯的翅膀可用来设计不同的造型;但同时还因为“蝠”与“福”谐音。象征是一种纯朴稚气的语言,这是每一个中国妇女和孩童都能懂得的东西。
  但是,象征主义还有进一步的价值。它笔墨不多,却包容了一个民族世世代代的思索和梦想。它激发了我们的想象,使我们进入一种无言的思维境界,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和苏维埃的锤子镰刀。因为民族的这些思想过于博大精深,非语言所能表达。中国式的柱子以一种完美的直率与单纯向上延升。
  当它到达顶端,消失在众多的托架檐口和短栅之中时,我们希望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对鸳鸯、一只蚱蜢或一块墨、一支毛笔。我们看到鸳鸯,它们总是出双人对,生活在婚后的幸福之中,这时,我们常常会把思想转到妇人的爱情之上。我们看到一块墨、一枝笔,我们就会想到安静书斋中的文人学士。于是,那些绿色、蓝色和金黄色的小动物是蚱蜢、蟋蟀和鸳鸯;这就是这个世俗生活中,我们胆敢梦想的最大幸福。我们有时也画风景,画家庭生活的乐趣,因为这是中国绘画的两个永恒主题。
  龙是中国最为荣耀的动物,是皇帝的象征,享有最好的一切。它在中国艺术中通常是供装饰之用的,部分的原因是由于它缠绕的躯体包含了一种完美的韵律,集美和力于一身。龙作为装饰物,有其深刻的含义,并且具有漂亮的、总是可以用来打破单调性的爪子、双角和胡须。否则,我敢说,我们也可以用蛇来作装饰。龙代表着来生来世,代表着我们先前提到的“逸”的原则,代表着伟大的道教智慧,因为它常常藏身于云雾之间,偶而才露其全貌。这也是伟大的中国人的做法。中国人具有完美的智慧和力量,却常常藏而不露。它可以栖身泥淖,也可以飞入云端。它在泥淖之中,我们无法见其全貌,但当它上升之时,将震惊整个世界,就像诸葛亮那样。中国的洪水爆发,总是由于龙的运动而引起的。有时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直冲天字,腾云驾雾,夹杂着鸣雷闪电,掀翻屋顶,把古老的柏树杨树连根拔起。我们怎能不对龙这个力量与智慧的化身产生崇敬之情呢?
  然而,龙也不是纯粹神话中或远古时代的东西。对中国人来说,山川河流都是有生命的。在许多起伏的山脊上,我们看到了龙的脊背;当山脉逐渐下降,与平原或大海合为一体之时,我们便看到了龙的尾巴。这就是中国的泛神论和中国泥土占卜的基础。因此,尽管泥土占卜是迷信,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它却具有巨大的精神上的和建筑学上的价值。相信这种迷信的人认为,
  只要把祖家的坟墓放在风水好的地方,从高山上俯视下面的龙山、狮山,就可以使子孙万代交上好运,兴旺发达。如果坟址和风水的确独特,比方说有五龙五虎向祖宗坟墓表示敬意,那么他的子孙里就会出现一个开国帝王,或者至少一个丞相,这一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这种迷信的基础是对自然风景泛神论般的喜爱与欣赏,泥土占卜提高了我们对美的观察力。于是,我们便力图在山脉的线条中,在总的地貌中,看到我们曾经在动物身上发现的相同的气韵,我们的观察之所至,看到的自然都是活生生的。它那富有韵律的线条东西连绵,并聚集到某一点。而且,我们所看到的山川和总地貌的美,并不是静止的、匀称的美,而是动态的美。一个弧形受到欣赏,原因主要不在于它是个弧形,而在于它具有一个运动的姿态。一个双曲线要比一个封闭的圆更受人们的欣赏。
  由此可见,从广义上讲,中国泥土占卜术的美学与中国建筑学关系极大。
  它迫使人们去选择建筑物周围适当的环境和风景。我有一位朋友,他们的祖坟旁边有一个小池塘。这个小池塘被认为是吉利的,因为人们把它看作龙的眼睛。当池水干枯之时,也正是这个家庭破财倒运之日。事实上,这个池塘处在坟墓之下。它的一面与坟墓有一段距离。从美学的角度而言,这个小池塘是。坟墓总环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用一种美妙的方式将池塘与坟墓对称起来,就像绘画中的画龙点睛一样,使画面栩栩如生。尽管这是迷信,并且家庭之间的世仇和家族之间的争斗往往也由此而引起,比如有人在别人的祖坟旁兴建了一个建筑物,从而阻断了别人的风水,破坏了租坟或宗柯前完美的视野和韵律;或者是挖了沟渠,破坏了龙颈,从而破灭了这个家庭发迹的一切希望——尽管如此迷信,我还是在执著地想,泥土占卜学是否更多地丰富了我们的美学生活,而较少地妨碍我们对地质学的研究。
  中国建筑最大、最重要的要求,是要与自然保持和谐。从某种意义上讲,镶嵌宝石的框子比宝石更重要。建筑本身可以是完美的,但如果它与周围的风景不协调,就会使我们有一种不愉快的感受,觉得这个建筑在自作聪明,自我表白。我们觉得和谐被破坏了,因而称之为不得体。最佳的建筑总与周围融成一体,成为其组成部分之一。这条原则被用来指导中国建筑的一切造型。从驼峰状拱起的小桥到宝塔、庙字和池塘边的小亭子,无一例外,建筑物的线条应该是平滑而又不突兀的。其屋顶应该静静地半掩半现在树荫之下,柔软的枝条仿佛还在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眉梢。中国的屋顶并不大张声势,也不用自己的手指指向苍天。它只是面对着苍天,无声地表白着自己平和的心迹,谦逊地鞠着躬。它是我们人类居住处所的标志。它保护着我们的居住地,从而也暗示着自己是多么庄重有礼。所以,我们总是记着,在一切房屋之上安装屋顶,不允许它们像现代混凝土房顶那样不知羞耻地裸露着自身,并且一刻不停地瞅着天空。
  最好的建筑是这样的:我们居住其中,却感觉不到自然在哪里终了,艺术在哪里开始。因此,色彩的使用就是十分重要的了。中国寺庙中赤褐色的院墙与旁边紫色的山坡十分和谐,而它那被刷成绿色、普鲁士蓝、紫色或金黄色的屋顶,则与秋天的红叶和蔚蓝的天空交相辉映,给予我们一个和谐的整体。我们站着,远远地看去,叹之为美。
 
 
第九章 人生的艺术
 
 
人生的乐趣
 
  我们只有知道一个国家人民主活的乐趣,才会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正如我们只有知道一个人怎样利用闲暇时光,才会真正了解这个人一样。只有当一个人歇下他手头不得不于的事情,开始做他所喜欢做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显露出来。只有当社会与公务的压力消失,金钱、名誉和野心的刺激离去,精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之时,我们才会看到一个内在的人,看到他真正的自我。生活是艰辛的,政治是肮脏的,商业是卑鄙的。因而,通过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状况去判断一个人,通常是不公平的。我发现我们有不少政治上的恶棍在其他方面却是十分可爱的人,许许多多无能而又夸夸其谈的大学校长在家里却是绝顶的好人。同理,我认为玩耍时的中国人要比于正经事情时的中国人可爱得多。中国人在政治上是荒谬的,在社会上是幼稚的,但他们在闲暇时却是最聪明最理智的,他们有着如此之多的闲暇和悠闲的乐趣,这有关他们生活的一章,就是为愿意接近他们并与之共同生活的读者而作的。这里,中国人才是真正的自己,并且发挥得最好,因为只有在生活上他们才会显示出自己最佳的性格——亲切、友好与温和。
  既然有了足够的闲暇,中国人有什么不能做呢?他们食蟹、品茗、尝泉、唱戏、放风筝、踢毽子、比草的长势、糊纸盒、猜谜、搓麻将、赌博、典当衣物、煨人参、看斗鸡、逗小孩、浇花、种菜、嫁接果树、弈棋、沐浴、闲聊、蓄鸟、午睡、大吃二喝、行酒令、看手相、谈狐狸精、听戏、敲锣打鼓、吹笛、练书法、嚼鸭腕、腌萝卜、转胡桃、放鹰、喂鸽子、与裁缝吵架、去朝圣、拜访寺庙、观山、看赛舟、斗牛、服春药、抽鸦片、闲荡街头、看飞机、骂日本人、围观白人、感到纳闷儿、批评政治家、念佛、练深呼吸、举行佛教聚会、请教算命先生、捉蟋蟀、嗑瓜子、赌月饼、办灯会、焚净香、吃面条、养瓶花、送礼祝寿、互相磕头、生孩子、睡大觉。
  这是因为中国人总是那么亲切、和蔼、活泼、愉快,那么富有情趣,又是那么会玩儿。尽管现代中国受过教育的人们总是脾气很坏,悲观厌世,失去了一切价值观念,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亲切、和蔼、活泼、愉快的性格,少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的情趣和玩耍的技巧。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情趣来自传统。人们被教会欣赏美的事物,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社会实例,通过在富有高尚情趣的社会里的生活。工业时代人们的精神无论如何是丑陋的,而某些中国人的精神——他们把自己的社会传统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抛弃掉,而疯狂地去追求西方的东西,可自己又不具备西方的传统,他们的精神更为丑陋。在全上海所有富豪人家的园林住宅中,只有一家是真正的中国式园林,却为一个犹太人所拥有。所有的中国人都醉心于什么网球场、几何状的花床、整齐的栅栏,修剪成圆形或圆锥形的树木,以及按英语字母模样栽培的花草。
  上海不是中国,但上海却是现代中国往何处去的不祥之兆。它在我们嘴里留下了一股又昔又涩的味道,就像中国人用猪油做的西式奶油糕点那样。它刺激了我们的神经,就像中国的乐队在送葬行列中大奏其“前进,基督的士兵们”一样。传统和趣味需要时间来互相适应。
  古代的中国人是有他们自己的情趣的。我们可以从漂亮的古籍装帧、精美的信笺、古老的瓷器、杰出的绘画和一切未受现代影响的古玩中看到这些情趣的痕迹。人们在抚玩着漂亮的旧书、欣赏着文人的信笺时,不可能看不到古代的中国人对优雅、和谐和悦目色彩的鉴赏力。仅在二三十年之前,男人尚穿着鸭蛋青的长袍,女人穿紫红色的衣裳,那时的双绪也是真正的双绉,上好的红色印泥尚有市场。而现在整个丝绸工业部在最近宣告倒闭,因为人造丝是如此便宜,如此便于洗涤,32元钱一盎司的红色印泥也没有了市场,因为它已被橡皮图章的紫色印油所取代。
  古代的亲切和蔼在中国人的小品文中得到了极好的反映。小品文是中国人精神的产物,闲暇生活的乐趣是其永恒的主题。小品文的题材包括品茗的艺术,图章的刻制及其工艺和石质的欣赏,盆花的栽培,还有如何照料兰草,泛舟湖上,攀登名山,拜谒古代美人的坟墓,月下赋诗,以及在高山上欣赏暴风雨——其风格总是那么悠闲、亲切而文雅,其诚挚谦逊犹如与密友在炉边交谈,其形散神聚犹如隐士的衣着,其笔锋犀利而笔调柔和,犹如陈年老酒。文章通篇都洋溢着这样一个人的精神:他对宇宙万物和自己都十分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他有自己的情趣,富有生活的经验和世俗的智慧,却又非常幼稚;他有满腔激情,而表面上又对外部世界无动于衷;他有一种愤世嫉俗般的满足,一种明智的无为;他热爱简朴而舒适的物质生活。这种温和的精神在《水浒传》的序言里表述得最为明显,这篇序文伪托给该书作者,实乃17世纪一位批评家金圣叹所作。这篇序文在风格和内容上都是中国小品文的最佳典范,读起来像是一篇专论“悠闲安逸”的文章。使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篇文章竞被用作小说的序言。
  在中国,人们对一切艺术的艺术,即生活的艺术,懂得很多。一个较为年轻的文明国家可能会致力于进步,然而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自然在人生的历程上见多识广,她所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过好生活。就中国而言,由于有了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把人当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类幸福当作一切知识的终结,于是,强调生活的艺术就是更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没有人文主义,一个古老的文明也一定会有一个不同的价值尺度,只有它才知道什么是“持久的生活乐趣”,这就是那些感官上的东西,比如饮食、房屋、花园、女人和友谊。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像巴黎和维也纳这样古老的城市有良好的厨师、上等的酒、漂亮的女人和美妙的音乐。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某个阶段之后便感到无路可走了,于是便不愿意再去研究什么问题,而是像奥玛。开阳那样沉洒于世俗生活的乐趣之中了。于是,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它不知道怎样像中国人那样吃,如何像他们那样享受生活,那未,在我们眼里,这个民族一定是粗野的,不文明的。
  在李笠翁(17世纪)的著作中,有一个重要部分专门研究生活的乐趣,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宅与庭园、屋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的梳妆、美容、施粉黛、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导引,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最后是从感觉上把药物分成三类:“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和“一生钟爱之药”。这一章包含了比医科大学的药学课程更多的用药知识。这个享乐主义的戏剧家和伟大的喜剧诗人,写出了自己心中之言。我们在这里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他对生活艺术的透彻见解,这也是中国精神的本质。李笠翁在对花草树木及其欣赏艺术作了认真细致而充满人情味的研究之后,对柳树作了如下论述:
  柳贵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乌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直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
  鸟之防七,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己,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以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婢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在妇女的服饰问题上,他也有自己明智的见解: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今试取鲜衣一袭,今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编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儿与面色为仇乎?……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
  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追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
  李笠翁接下去讨论了黑色的伟大价值。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它是多么适合于各种年龄、各种肤色,在穷人可以久穿而不显其脏,在宫人则可在里面穿着美丽的色彩,一旦有风干吹,里面的色彩便可显露出来,留给人们很大的想象余地。
  此外,在“睡”这一节里,有一段漂亮的文字论述午睡的艺术。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啿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只有当人类了解并实行了李笠翁所描写的那种睡眠的艺术,人类才可以说自己是真正开化的、文明的人类。
 
 
住宅与庭园
 
  中国建筑的某些原则,已经在前面“建筑”一节中大致探讨过了。不过,中国的住宅与庭园有其更为错综复杂的一面,值得引起特别的注意。与自然保持和谐的原则在这里更向前推进了一步,因为在中国人的概念中,住宅与庭园是密不可分的,它们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可以从“园宅”
  一词找到根据。一座住宅和一个庭园,如果还是一幢方方正正的建筑,四周有一块平整的网球场,那未,这所住宅和庭园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庭园”的“园”字在这儿并非指一块草地或一些几何形花床,而是指一块能供种菜,种果树,能坐在树荫下乘凉的地方。在中国人“家”的概念中,要有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块放养家禽的场地,还有几棵柿树枣树,都要安置在一个宽敞的空间里。在古代的中国,正如在所有的农业文明国家一样,由于有了一个宽敞的空间,住宅本身在园宅的总体设计中,反而退居次要地位。
  人类文明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使得空间这样的东西变得非普通人所能拥有,所能享受了。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以至于一个人只要拥有一亩像样的草地,在其中挖一个五英尺见方的池塘,喂养几条金鱼,再堆上一座连蚂蚁也只需五分钟就能爬到顶的假山,只要有这些东西,他就沾沾自喜了。
  这就完全改变了我们对“家”的概念,再也没有一块空地供孩子们捉蟋蟀,以使他们即便全身弄脏也满心欢喜。相反,我们的住宅实际上变成了鸽子窝,还美其名曰:“单元公寓”,我们所说的家也只是由一些电钮、开关、衣橱、橡皮垫子、锁孔、电线以及防盗铃所组成的东西。没有阁楼,没有灰尘,也没有蜘蛛。我们大大地曲解了住宅这个概念,以至于一些西方人士会自傲于他们的睡床原来就是白天的沙发这一事实,并在亲友面前夸耀,使大家对现代技术的文明程度感到惊异。现代精神上的家已被瓦解,因为物质上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正如爱德华。萨丕尔①业已指出的那样,人们搬进了三间一套的单元,奇怪为什么老也不能把孩子们圈在家里。
  ①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f,1884—1939)。美国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
  中国乡村里的普通穷人所拥有的空间也要比纽约的大学教授大得多。但中国人也有住在城市里的,却并非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巨大的庭园。所谓艺术,就是如何利用于中有限的东西而又能让人类的想象力有发挥的余地,以打破空白的墙壁和狭小的后花园的单调无味。《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18世纪末),在这本反映了中国文化最佳精神的小巧玲戏的书本里为我们构画出一个穷书生是如何想方设法要布置一个漂亮的家的故事。从中国建筑的不规则原理出发,我们以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发展了一种或藏而不露,或异军突起的原则。它既可以使宫人家的别墅有无穷的变化,又可以使穷书生的住宅有变化的无穷。在《浮生六记》中,我们可以找到有关这个原理的重要论述。据作者说,我们只要遵照这个公式行事,就可以把一个即使是较为贫寒的书生的住宅布置得美观大方,令人满意。这个原理可以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即“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沈复写道: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
  或掘地堆土成山,问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欲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培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比法,屋仅两椽,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日:“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让我们再往下看,这两个天真的人物,一个是穷秀才,一个是他那富有艺术气质的妻子,看他们是怎样在贫困愁苦的生活中吮吸最后一滴幸福生活的甘露,却又总是提心吊胆,唯恐为造物主所妒恨,唯恐自己的幸福生活不会长久: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搂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懿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莺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莺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臼相间,神游其中,如登篷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私人住宅与公共建筑的区别,在于我们赋予它什么风格与特点,在它身上花去了多少时间与心血。住宅的布置与室内装饰,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从建筑师或第一流的公司那里购到的,只有当闲情逸致和柔情蜜意存在之时,家居生活才能成为一种艺术和享受。无论沈复还是李笠翁,两人对生活中的繁琐小事,桩桩件件,都充满怜爱之情,教给我们许多巧妙的技艺,如何栽花养草,如何布置盆景,如何利用庭园,如何美饰姿容,以及如何安排窗户的朝向,使你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一幅可以人画的图景。他们还教我们有关画轴的悬挂和桌椅的陈设等知识。李笠翁还发明了一种暖椅,可供冬天用炭火烘烤暖足。我们在这儿显然不可能详细叙述这些内部陈设的所有细节,但可以总括一句,一切庭园和书斋的安置,瓶花的陈设,都以简洁优雅为基本标准。许多文人书斋的位置都可以使人一推开窗就看到一个小巧清静的庭园,洋溢着幽静的气氛。在小庭园的中央,矗立着两三块峭骨嶙峋、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满布着海浪冲击过的痕迹,或者看去就像珍奇的树根化石。此外还有一小丛线条纤细的竹子,十分惹人喜爱。也许墙上还有一个扇形的窗户,用竹子状的琉璃瓦做框子,约略地暗示出窗外有麦田和农舍,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沈复为穷书生的狭小住宅设计所提出的,我们称之为“异军突起”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大户人家的花园设计,英语的“garden”(花园)与汉语的“园”字,含义大相径庭。
  “Garden”中要有一个草坪,有各种花卉,而这一切都过于整洁,过于拘谨,过于规范,不适合中国人的趣味。中国的“园”字给人的第一印象,
  首先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风景,安排巧妙,匠心独运,也许要胜过天工,但仍保留着天然的韵味:有树,有假山,有小桥,有流水,有轻舟,有一畦草地,还有几株果树和几丛花卉。点缀在这自然风景中的一些人工建筑、桥梁、亭台、弯弯曲曲的长廊、高低错落的假山和流线形的飞檐,都完美地溶进了风景之中,与之浑然一体。没有整齐的篱栅,没有修剪成圆锥形或圆形的树木,没有对称的大树列队街道两旁,好似两军对峙一般,也没有笔直的人行道——没有这一切模式,没有这一切把凡尔赛弄得让中国人看上去很不顺眼的、非常拙劣的因素。在中国的花园里,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弯曲、参差、掩映和暗示。
  没有一所中国的住宅容许外面的人从大铁门缝里看到屋前长长的车道,因为这与中国建筑掩映的原则相悻。从大门往里看,我们看到的或许是一座假山,里面地域究竟多么开阔,我们仍然一无所知。进门之后,我们被一步一步地带入了一个个更为新奇、更为宏大的景观中去,我们处在接连不断的好奇与惊喜之中。这是因为我们要以小见大,以大见小。我们很少有一览而得鸟瞰全景的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人们的想象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中国花园的特点是有意识的错综纷乱,仅此一点便使人感到这个庭院是无穷地大,至少要比实际的大一些。
  一个满腹经纶而又家道殷厚的文人在设计他的花园时,甚至可以达到近乎宗教狂热和神圣虔诚的意境。祁彪佳(1603—1645)的论述很有趣地表达了这种心境:卜筑之初,仅欲三五极而止,客有指点之者,某可亭,某可柑。予听之漠然,以为意不及此。及以徘徊数回,不觉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树,果有不可无者。前役未罢,辄于胸怀所及,不觉领异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
  便有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以故兴愈鼓,趣亦愈浓。朝而出,暮而归。偶有家冗,皆于灯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驾舟,三里之遥,恨不得促之跬步,祁寒盛暑,体栗汗浃,不以为苦,虽遇大风雨,舟未尝一日不出。摸索床头金尽,略有懊丧意。及于抵山盘旋,则购石疤材,犹怪其少。以故两年以来,囊中如洗。矛亦病而愈,愈而复病,此开园之痴癖也。……为堂者二,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其他轩与斋类,而幽敞各极其致,居与庵类,而纤广不一,其彤室与山房类,而高下分标其胜。
  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和谐一致、参差不齐、出入意料、影影绰绰以及含蓄回味——这些是中国亭园设计的部分原理,也是中国其他艺术所遵崇的一贯原理。
 
饮食
 
  你们吃什么?常常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答之,凡是地球上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忠于爱好,我们吃螃蟹:由于必要。我们又常吃草根,经济上的需要是我们发明新食品之母,我们的人口大多,而饥荒又过于普遍,不得不吃可以到手的任何东西。于是,以下事实便非常合乎情理:在实实在在地品尝了一切可吃的东西之后,像科学或医学上的许多发现都是出于偶然
  一样,我们也可能有意外的发现。比如,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种具有神奇的滋补健身效用的人参,我本人愿意用自己的亲身体会来证明它是人类所知具有长效的最具滋养价值的补剂,它对身体的作用来得既缓慢又温和。撇开这种在医药或烹任上都有重要意义的偶然发现不论,毋庸置疑,我们也是地球上唯一无所不吃的动物。只要我们的牙齿还没掉光,我们就会继续保持这个地位。也许有一天,牙科医生会发现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具有最为坚固的优良牙齿。厥然我们有天赐的一口好牙,且又受着饥荒的逼迫,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可以在民族生活的某一夭发现炒甲虫和油炸蜂蛹是美味佳肴。我们唯一没有发现也不会去吃的食品是奶酪。蒙古人没法开导我们去吃,欧洲人的劝说也未必见得会奏效。
  在食品问题上,运用逻辑推理是行不通的。吃什么与不吃什么,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的偏见。大西洋两岸,两种水生贝壳都是很普遍的,一种是软壳的蛤——海螂,另一种是可吃的贻贝类,紫壳菜。这两种软体动物生在大西洋两岸,但种类相同。据查尔斯。汤森德博士的权威著作(载《科学学刊》(scientific MOnthly)1928.7)所述,欧洲兴吃贻贝,而不兴吃蛤子;在美洲,情形恰恰相反。汤森德博士还提到,比目鱼在英格兰和波士顿是以高昂的价格出售的,而纽芬兰的乡下人则认为这种东西“不宜食用”。我们像欧洲人一样吃贻贝,像美国人一样吃蛤子,但我们不会像美国人那样生吃牡蛎。任何人都不能使我信服蛇肉的鲜美不亚于鸡肉这一说法。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一条蛇也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我的任何亲友吃过。吃蛇肉的故事传播起来要比吃鸡肉的故事快得多,但事实上我们吃过的鸡要比白人多且更有味。吃蛇肉对中国人和西方人同样是一件稀罕事儿。
  我们只能说,中国人的趣味十分广泛,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可以从中国人的饭桌上取走任何品种的食物去品尝而不必疑神疑鬼。饥荒是不会让我们去挑肥拣瘦的,人们在饥饿的重压之下,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吃呢?没有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是没有权利横加指责的。我们中还曾经有人在饥荒难熬之际烹食婴孩呢——尽管这种情形极为罕见——不过,谢天谢地,我们还没有像英国人吃牛肉那样,把婴孩生吞活嚼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未,这样的事情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我们公开宣称“吃”是人生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
  这个态度问题是至关重要的,因为除非我们老老实实地对待这个问题,否则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把吃和烹调提高到艺术的境界上来。在欧洲,法国人和英国人各自代表了一种不同的饮食观。法国人是放开肚皮大吃,英国人则是心中略有几分愧意地吃。而中国的美食家在饱口福方面则倾向于法国人的态度。
  英国人不郑重其事地对待饮食,而把它看作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这种危险的态度可以在他们的国民生活中找到证据,如果他们知道食物的滋味,他们的语言中就会有表达这一含义的词语,英语中原本没有“cuisin”(烹饪)一词,他们只有“cooking ”(烧煮);他们原本没有恰当的词语去称呼“chef”(厨师),而是直截了当地称之为“cook”(伙夫);他们原本也不说“menu”(菜肴),只是称之为“dishes”(盘装菜);他们原本也没有一个词语可以用来称呼“gourmet”(美食家),就不客气地用童谣里的话称之为“Greedy Gut”(贪吃的肚子)。事实上,英国人并不承认他们自己有胃。除非胃部感到疼痛,否则他们是不会轻易在谈话中提起的。结果,当
  法国人打着一种对英国人来说不太谦逊的手势谈起他们厨师的烹调时,英国人却不敢冒着损害他们优美语言之险去谈论他们的伙夫饶的饭菜。如果他被他的法国主人刨根究底地追问之后,他或许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布丁是极好的”,就蒙混过关了。如果布丁好吃,那未必定有其好吃的理由,对于这些问题,英国人不屑一顾。英国人所感兴趣的,是怎样保持身体的健康与结实,比如多吃点保卫尔(BOvril)牛肉汁,从而抵抗感冒的侵袭,并节省医药费。
  然而,如果人们不愿意就饮食问题进行讨论和交换看法,他们就不可能去发展一个民族的技艺。学习怎样吃的第一个要求是先就这个问题聊聊天。
  只有一个社会中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们开始询问他们的厨师的健康状况,而不是寒暄天气,这个社会里的烹调艺术才会发展起来。未吃之前,先急切地盼望,热烈地讨论,然后再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之后,便争相评论烹调的手艺如何,只有这样才算真正地享受了吃的快乐。牧师可以在讲坛上无所顾忌地斥责牛排味道难闻,而学者则可以像中国的文人那样著书专论烹调艺术。在我们得到某种特殊的食品之前,便早就在想念它,在心里盘算个不停,盼望着同我们最亲近的朋友一起享受这种神秘的食品。我们这样写请柬:“我侄子从镇江带来了一些香醋和一只老尤家的正宗南京板鸭。”或者这样写:“已是六月底了,如果你不来,那就要等到明年五月才能吃到另一条鲱鱼了。”
  秋月远未升起之前,像李笠翁这样的风雅之士,就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开始节省支出,准备选择一个名胜古迹,邀请几个友人在中秋朗月之下,或菊花丛中持蟹对饮。他将与知友商讨如何弄到端方大守窖藏之酒。他将细细琢磨这些事情,好像英国人琢磨中彩的号码一样。只有采取这种精神,才能使我们的饮食问题达到艺术的水准。
  我们毫无愧色于我们的吃。我们有“东坡肉”,又有“江公豆腐”。而在英国,“华兹华斯牛排”或“高尔斯华绥炸肉片”则是不可恩议的。华兹华斯高唱什么“简朴的生活和高尚的思想”,但他竟然忽视了精美的食品,特别是像新鲜的竹笋和蘑菇,是简朴的乡村生活的真正欢乐之一。中国的诗人们具有较多功利主义的哲学思想。他们曾经坦率地歌咏本乡的“鲈脍莼羹”。这种思想被视为富有诗情画意,所以在官吏上表告老还乡之时常说他们“恩吴中药羹”。这是最为优雅的辞令。确实,我们对故乡的眷恋大半是因为留恋儿提时代尽情尽兴的玩乐。美国人对山姆大叔的忠诚,实际是对美国炸面饼圈的忠诚;德国人对祖国的忠诚实际上是对德国油炸发面饼和果子蛋糕的忠诚。但美国人和法国人都不承认这一点。许多身居异国他乡的美国人时常渴望故乡的熏腿和香甜的红薯,但他们不承认是这些东西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更不愿意把它们写进诗里。
  我们中国人对待饮食的郑重态度,可以从许多方面看出来,任何人翻开《红楼梦》或者中国的其他小说,将会震惊于书中反复出现、详细描述的那些美味佳肴,比如黛玉的早餐和宝玉的夜点。郑板桥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如此颂扬大米稀饭: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吸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总的来说,中国人领受食物像领受性、女人和生活一样。没有一个英国诗人或作家肯屈尊俯就,去写一本有关烹调的书,他们认为这种书不属于文学之列,只配让苏珊姨妈去尝试一下。然而;伟大的戏曲家和诗人李笠翁却并不以为写一本有关蘑菇或者其他荤素食物烹调方法的书,会有损于自己的尊严。另外一位伟大的诗人和学者袁枚写了厚厚的一本书,来论述烹任方法,并写有一篇最为精采的短文描写他的厨师。他描述他的厨师,就像亨利。詹姆斯描述他的英国大管家一样,这也是一位颇有尊严,在自己的专业方面又很有造诣的人。在所有的英国人中,H.G.威尔斯最有可能侯写一篇同样的文章,但是很明显,他写不出来。至于那些不如威尔斯博学多识的人,就更没什么指望了。法郎士①则是袁枚这种类型的作家,他也许会在致密友的信中给我们留下炸牛排或炒蘑菇的菜谱,但我却怀疑他是否能把它当作自己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传给后人。
  ①法朗士(Anato1eFrance,1844—24),法国小说家、讽刺家,曾获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的烹任有两点有别于西方:其一,我们吃东西是吃它的组织肌理,它给我们牙齿的松脆或富有弹性的感觉,以及它的色、香、味。李笠翁自称为“蟹奴”,因为蟹集色、香、味三者于一身。所谓“组织肌理”的意思,很少有人领会;但是我们应该知道,竹笋之所以深受人们青睐,是因为嫩竹能给我们牙齿以一种细微的抵抗。品鉴竹笋也许是辨别滋味的最好一例。它不油腻,有一种神出鬼没般难以捉摸的品质。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竹笋和肉煮在一起,会使肉味更加香浓,猪肉尤其如此,另一方面,它本身也会吸收肉的香味。这是中国烹任有别于西方的第二点,即味道的调和。整个中国烹任法,就是仰仗有各种品味的调和艺术。虽然中国人承认许多食物(像鲜鱼)就得靠其本身的原汁烹煮,但总的来讲,他们在将各种品味调和起来这方面,远比西方人做得多,例如,如果你没有吃过白菜煮鸡,鸡味渗进白菜里,白菜味钻进鸡肉中,你不会知道白菜的美味。根据这个味道混合的原则,可以烹调出许多精美可口的混合菜肴来。像芹菜,可以失吃,也可以单炒。然而,如果中国人在西方人的宴会上看到菠菜、胡萝卜之类也被分别烹煮,而且与猪肉或烧鹅放在同一个盘子里,他们未免会嘲笑这些野蛮人。
  中国人在绘画和建筑方面的分寸感是十分敏锐的,但在吃东西时,这种分寸感似乎都被抛在脑后了。他们一旦围坐在饭桌前,就只管尽情地吃个痛快。任何大菜,如全鸭,往往是在上了十二三道菜之后才送上来。按道理,这一只鸭子也就足够人们饱饱地美餐一顿了。但他们何以在十二三道菜之后还能够将它吃下去呢?这一方面是因为那些虚伪的客套,另一方面,在用膳的过程中,一道菜一道菜地慢慢送上来,在此期间,客人们要行各种酒令,或作诗填词,这自然就拖长了时间,使胃中的食物有机会得到消化。中国政府官员的低效率,很有可能就是由于所有这些官老爷每晚都要不近人情地例行应酬三四个宴会所直接引起的。在这些宴会上,只有四分之一的食物是用来滋养他们的身体,其余四分之三的食物只会戕害他们的身心健康,这就是富人反而多病的缘由。像肝病或肾病,当官员们感到有必要退出政治舞台,就在报上公布这些疾病,作为最现成的托辞。
  尽管中国人有可能从西方人那里学到许多如何恰如其分地安排宴会的理论和方法,但中国人却在饮食方面也像在医药方面一样,有许多有名的极好的菜谱可以教给西方人。像普通菜肴(如白菜和鸡)的烹调,中国人有丰富的经验可以传到西方去,如果西方人准备谦恭地学习的话。然而,在中国建造了几艘精良的军舰,有能力猛击西方人的下巴之前,恐怕还做不到。但只有那时,西方人才会承认我们中国人是毋庸置疑的烹饪大家,比他们要强许多。不过,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就谈论这件事,却是白费口舌。在上海的租界里有千百万英国人,从未踏进中国的餐馆,而中国人又拙于招徕顾客。我们从来不强行拯救那些不开口请求我们帮助的人。况且我们又没有军舰,即使有了军舰,也不屑于驶入泰晤士河或密西西比河,用枪将英国人或美国人射死,违背他们的意志,将他们送进天堂。
  至于各种饮料,我们生来就很有节制,只有茶是例外。由于酒类饮料较为缺乏,我们很少能在街上看到酒鬼。饮茶本身就是一门学问。有些人竟达到迷信茶的地步,有不少有关饮茶的专门书籍,正如有不少有关焚香、酿酒饮酒和房屋装饰用石的书一样。饮茶为整个国民的日常生活增色不少。它在这里的作用,超过了任何一项同类型的人类发明。饮茶还促使茶馆进入人们的生活,相当于西方普通人常去的咖啡馆。人们或者在家里饮茶,或者去茶馆饮茶;有自斟自饮的,也有与人共饮的;开会的时候喝茶,解决纠纷的时候也喝;早餐之前喝,午夜也喝。只要有一只茶壶,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快乐的。这是一个普遍的习惯,对身心没有任何害处。不过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在我的家乡,据传说曾经有些人因为饮茶而倾家荡产。这只可能是由于喝上好名贵的茶叶所致,但一般的茶叶是便宜的,而中国的一般茶叶也能好到可供一位王子去喝的地步。最好的茶叶是温和而有“回味”的,这种回味在茶水喝下去一二分钟之后,化学作用在唾液腺上发生之时就会产生。这样的好茶喝下去之后会使每个人的情绪都为之一振,精神也会好起来。我毫不怀疑它具有使中国人延年益寿的作用,因为它有助于消化,使人心平气和。
  奈叶和泉水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这里我想举17世纪初的一位学者张岱为例。他写了文章谈论他自己品尝茶和泉水的艺术,从中可以看出,他是当时一位伟大而不可多得的行家:周墨农问余追闵汉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
  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姿一老。方叙语,遽起日:“杖忘某所。”又去。余日:“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日:“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
  余日:“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垆。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宜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岭甚也!”汶水吐舌日:“奇!奇!”余问水何水,日:“惠水。”余又日:“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籍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邪?”又吐舌日:“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倾,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渝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余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这种艺术现在几乎失传了,只有少数几位古老艺术的爱好者和行家除外。过去,在中国火车上是很难尝到好茶的,即使一等车厢也一样,那儿只有或许是最不合我口味的李顿茶,而且还掺着牛奶和糖。李顿爵士来上海访问时,受到当地一位富人的款待,他想喝一杯中国茶,却不能如愿。人家给他喝了李普顿茶,加奶,加糖。
  我们已经讲了很多很多,来说明中国人在他们清醒的时候是基本上知道如何生活的。生活的艺术是他们的第二本能,是他们的一种宗教。如果有谁说过中国文明是一种精神上的文明,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谎言制造者。
 
人生的归宿
 
  总结了中国的艺术与生活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的确是生活艺术的大家。他们孜孜以求于物质生活,热忱决不下于西方,并且更为成熟,或许还更为深沉。在中国,精神的价值非但从未与物质的价值相分离,反而帮助人们尽情地享受自己命里注定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具有一种快乐的心境和固执的幽默。一个不信教的人会对今生今世的世俗生活抱有异教徒般野蛮的热忱,并且集物质与精神两种价值于一身,这在基督徒是难以想象的。
  我们能够同时生活在感官世界和精神世界之中,不认为两者一定会有什么冲突。因为人类的精神是被用来美化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质,或许还能帮助生活克服感官世界中不可避免的种种丑恶和痛苦,而不是用来逃避生活,或去找寻来生来世生活的意义。孔子在回答一位弟子有关死亡的问题时说:“未知生,焉知死?”表达了一种对于生命问题的庸常、具体而实用的态度,正是这种认识造就了我们现在国民生活的特征和思考的特征。
  这个立场为我们树立了许多价值尺度,这种生活标准占据了知识和人生的任何一个侧面,它说明了我们之所以喜爱或憎恶某一事物的原因。这个生活标准已经融入我们的民族意识,不需要任何文字上的说明、界定或阐释。
  我认为也正是这种主活标准促使我们在艺术、人生和文章中本能地怀疑都市文化,而崇尚田园理想;促使我们在理智的时刻厌恶宗教,玩玩佛学但从不完全接受其逻辑的结论:促使我们憎恶机械发明。正是这种对于生活的本能的信仰,给予我们一种浓厚的庸常意识,不屑于万花筒般的大千世界以及智慧的烦恼。它使我们能够沉着地、完整地看待生活,并维系固有的价值观念。
  它也教会了我们一些简单的智慧,比如尊敬老人、享受世俗生活的乐趣、承认生活、承认性的差别、承认悲哀。它使我们注重这样几种寻常的优点:忍耐、勤劳、节俭、敦厚与和平主义。它使我们不至于发展一种异想夭开的理论,不至于成为自己智慧的奴隶。它给予我们一种价值观,教会我们同时接受生活给予我们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它告诉人们:无论如何只有人类的幸福才是一切知识的最终目标。于是我们得以在命运的浮沉中调整自己,欣欣然生活在这个行星之上。
  我们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老人们看来,我们民族的过去以及变化万端的现代生活,不少是浅薄的,也有不少确实触及了生活的真谛。同任何一个老人一样,我们对进步冷嘲热讽,我们懒懒散散,我们不喜欢为一只球在球场上争逐,而喜欢馒步于柳堤之上,听听鸟儿的呜唱和孩子们的笑语。生活是如此动荡不安,因而当我们知道真的有什么令自己满意的东西,我们就会抓住不放,就像黑暗的暴风雨之夜里一位母亲紧紧搂住怀中的婴孩。我们对探险南极或者攀登喜马拉雅山实在毫无兴趣,一旦西方人这样做,我们会问:“你这样子的目的何在?你非穗到南极去寻找幸福吗?”我们经常光顾影院剧场,然而内心深处却认为现实生活中儿童的嬉笑也同样能给我们带来欢乐和幸福,决不亚于银幕舞台上想象的产物。如此相比,我们便情愿呆在家里。
  我们不相信亲吻自己的老婆必定索然无味,而别人的妻子仅仅因为是别人的妻子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们在荡舟湖心之时并不渴望走到山脚下去,我们在山脚下时也并不企求翻越山顶。我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在很大程度上,人生仅仅是一场闹剧,有时最好站在一旁,观之笑之,这比一味介人要强得多。同一个刚刚走出梦境的睡梦者一样,我们看待人生用的是一种清醒的眼光,而不是带着昨日梦境中的浪漫色彩,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些捉摸不定、富有魅力却又难以达到的目标,同时紧紧抓住仅有的几件我们清楚会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东西。我们常常喜欢回归自然,以之为一切美和幸福的永恒源泉。尽管丧失了进步与国力,我们还是能够敞开窗户欣赏金蝉的鸣声和秋天的落叶,呼吸菊花的芬芳。秋月朗照之下,我们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生活在民族生活的秋天,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为新秋精神所渗透:绿色错落着金色、悲哀搅和着欢乐、希望混杂着回忆。这时,春天的单纯已成记忆,夏日的繁茂已为微弱回荡着的歌吟。我们看待人生,不是在谋划怎样发展,而是去考虑如何真正地活着;不是怎样奋发劳作,而是如何珍惜现在的时光尽情享乐;不是如何充分发挥自己的精力,而是养精蓄锐以备冬天之不测。我们感到自己已经到达某个地方,安顿了下来,并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感到已经获得了某种东西,这与过去的荣华相比尽管微不足道,却像是被剥夺了夏日繁茂的秋林一样,仍然有些余晖在继续放光。
  我喜欢春天,可它过于稚嫩;我喜欢夏天,可它过于骄矜。因而我最喜欢秋天,喜欢它金黄的树叶、圆润的格调和斑斓的色彩。它带着感伤,也带着死亡的预兆。秋天的金碧辉煌所展示的不是春天的单纯,也不是夏天的伟力,而是接近高迈之年的者成和良知——明白人生有限因而知足,这种“生也有涯”的感知与精深博大的经验变幻出多种色彩的调和:绿色代表生命和力量,橘黄代表金玉的内容,紫色代表屈从与死亡。月光钠洒其上,秋天便浮现出沉思而苍白的神情;而当夕阳用绚丽的余晖抚摸她面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呈现出爽悦的欢笑。初秋时分,凉风瑟瑟,摇落枝叉间片片颤动着的树叶,树叶欢快地舞动着飘向大地。你真不知道这种落叶的歌吟是欣喜的欢唱还是离别的泪歌,因为它是新秋精神的歌吟:镇定、智慧、成熟。这种歌吟用微笑面对感伤的景象,赞许那种亢奋、敏锐而冷静的神情,这种秋的精神曾经在辛弃疾的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十章 中日战争之我见
 
 
一个民族的诞生
 
  中国有一个伟大的过去。纵观中国的文明以及中国人民的生活方式,我们就会看到中国人某些显赫的成就和昭著的失败。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成败得失,与其他文明相形之下,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在中国的古人眼里,中国的文明不是一种文明,而是唯一的文明;而中国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是人类心力所及的唯一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中国”一词,在古代课本里意为世界的文明部分,余者皆为蛮族。这倒并非夜郎自大,而是客观事实:古代中国的四周确实为蛮族所包围,人们不知道还有堪以与之媲美的文明存在。但是,现代知识的光柬揭示出它只不过是许许多多种生活方式中的一种,并把它的美置于一个陌生的背景上,同时把它的阴暗面暴露无遗。面对科学进步、工业革命、意识混乱的整个世界,一些现代中国人感到无地自容,另一些却在那儿夜郎自大。现代中国开始了思考,缓慢、艰难而又痛苦的思考,有时还带着混乱的思绪,有时则闪现出庸常意识。现代中国的整个变迁过程,也就是整个民族缓慢、艰难而痛苦地进行思考的漫长历程,中华民族开始考虑如何对待自身和自己的生活方式。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不少伟大的时期,比如基督教的罗马时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和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那时人们的心灵获得了一种新的观念,人们的想象力得到了自由的驰骋,灵感得到了启发。同这些伟大的历史时期相比,中国也正是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时期之中。四处流传着各种有关新世界、新文明、新种族的传说,说他们有望远镜和牧师、军舰和大教堂、火车和公园、图书馆和博物馆、照相机和报纸。这些传说要比马可。波罗带回欧洲的关于震旦的故事,比哥伦布带回的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或许更为神奇;传说中还有吃牛肉、全身散发着奶酪味道、胸毛长长的男人,以及长着蓝眼睛、袒胸露臂的女人;然而也流传着关于共和国、议会、宪法,自由平等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权;最后,还流传着关于穷凶极恶的毁灭性武器,它们远非中国的任何武器之所能匹敌。
  于是,中国这才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的、新奇的文明,它与我们自己的文明截然不同,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但是,中国人处在一种闭关自守的状态,他们自给自足,无论经济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她地大物博,有独特的地理位置,并且对自己的文明和文化抱着唯我独尊的态度,这一切使得她只能十分缓慢地向西方学习。中国人把白人看作科学家——技师、士兵和传教士,很少有人把白人看作新思想的教员。白人作为科学家才受到他们的钦佩,然而这里的“科学家”主要是指那些会制作精美、新颖而雅观的器械(比如手表)的“科学家”。他们斜视那些好战的士兵,却又不敢去逗惹,有一点很难想象,白人会推翻他们的皇朝,而别人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明智的中国人十分藐视异教的传教士,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道教和佛教里也同样具有不少美妙的奇迹、信仰疗法、圣灵感孕、轮回、升天以及天堂、地狱等等东西,另一方面是因为白人到中国来对一向安分守己、谦恭礼让、逆来顺受的中国人宣扬所谓和平、谦卑和忍让,实在有点荒谬。外国传教士们每走一步都要炮艇来撑腰,则显得更为可笑。
  然而,撇开其他不谈,西方文明毕竟也是一种观念体系,而观念的力量远胜于军舰。当欧洲的军舰进攻天津塘沽炮台①、1900年八国联军耀武扬威地走在北平街头的同时,西方的观念也正从根本上猛烈震撼着这个王朝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一如其他的文化变革时期,起领先带头作用的是知识分子。值得称道的是,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之邦,在接受西方的工业成就之前,先去接受了西方的文化遗产。这种文化观念的引进是如此重要,使得皇朝与文明面临灭顶之灾。
  本世纪初的“义和拳”运动和八国联军掠夺北平,恰巧也标志着一个准确而方便的历史里程碑。从此,西方的知识、思想和文学的渗入,逐渐成为一种坚强有力、不可间断而又潜移默化的过程。10年之内,由于西方政治观念的引进,皇朝宣告覆灭,共和国宣告成立,这个共和国作为一种政府的形式没有成功,然而这一点并没什么要紧,只有空想家才会指望它一次成功。
  要紧的是产生了一个崭新的、进步的和好战好斗的文明,这种文明有着遇异的价值观念,它向自己以前的文明进行了挑战,并有吞并它的危险。义和团的失败,则是加快了这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此外还有严夏翻译了亚当。斯密①、约翰。斯图尔特。米尔③和赫胥黎④等人的著作;林纤翻译了查尔斯。狄更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和柯南。道尔的小说;梁启超鼓吹“自由”、“平等”,普及教育和议会政府;孙逸仙致力推翻满清王朝,建立共和政府、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这些新观念的要旨是如此广泛,不仅包括了各种科学、哲学和科学方法的引进,还包括科举制度的废除,学府制度的改变,教育的内容和方法,知识的普及,学者地位的变动,书面语的改革,新鲜术语的引进,文体的革新,妇女的解放,对缠足和纳妾的抨击,孔学、家族制度、君主制度和乡属制度的崩溃;还包括与某些基本文化观念的决裂,如长者和权威、面子、命运、恩宠、法律、特权和平等、政府设施、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以及个人对社会的态度等等观念。结果使新旧两代人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混乱。
  顾名思义,观念冲突的时期也就是知识界骚动的时期。原有观念一经崩溃,整个民族就开始了疑惑和思索。回顾四十年来的文化变迁,从激烈的自由主义到目空一切而又外强中干的保守主义,从目前生机勃勃的共产主义青年到行将绝迹的笃信孔学的一代军阀,人们会看到他们所持的观点截然相反。如果把北平的老僵尸傀儡们——过去的军阀齐燮元、安福政客王克敏和前任北平司法委员会委员长江朝宗、版本收藏家董康——与埃德加。斯诺所著《西行漫记》里的许多共产主义青年、与肩负来福枪和背包赤脚行军的湖南女兵相比较,人们会得出这样一个印象: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的精神状态就像他们的外表那样截然不同。从思想陈腐的官员——他们认为自己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混乱,所以要设法使人们保持传统——到具有民族意识和全球意识的生机勃勃的当代青年,在三代人的时间内就完成丫这样一个转变过程。
  ①原文如此,一般称“大沽炮台”。
  ①正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英国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建立者。
  ③约翰。斯图尔恃。米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及经济学家。
  ④赫胥黎(Thomas Hetnry Haxley,1825—1895),英国博物学家,著有《进化论与伦理学》,林纾译成中文后称《天演论》。
  40年来,一个民族在形成,它最终从一个文明之中脱胎出来,故而此处“民族”一词带有一点凄婉的意味。中国过去是一种文明,不仅仅是一个民族。从“民族”这个词语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只有中国才可以称作一个民族,一个受过单一文化熏陶的同族人的政治集团,他们具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学和某些共同的道德价值上的准则。然而,它不是一个由铁路、收音机和宣传机构组合在一起,并有良好装备以进行侵略或抵御外族入侵的好战的民族。他们只是一群试图终生享乐以尽天年的姜姜众生,没有人可以对他们这种权利表示怀疑。近十年来,所有的价值观念都已倾覆,世界局势一片混乱,不少词语已不再是原来的意思,受尊敬的政治家也开始说假话;最为粗鄙的国度也可称为“民族”,而渴望和平的开化的文明之邦也被迫武装起来抵抗他国,否则就会有灭族之灾;一个民族生存的权利是用枪炮的口径和轰炸机的速度来衡量的;在这种时候,明智的人们就会质问:加人民族大家庭的好处何在?目前的中国则正被引进这样一个民族大家庭里,并且正在获得一个位置。
  然而,中国之进入世界大家庭,并非像一个新发现的亲戚那样去兴高采烈地访问,也不是一种进入和平、繁荣、幸福的“乌托邦”的浪漫冒险,而是一个浪子回到了一群吵闹哭叫的强盗兄弟之中。在家门口,他受到了剑拔鸳张的欢迎。他必须通过这道门,以获得一席尊重与平等之地,才可以吃到自己那份肥嫩的牛肉。如果这个浪子这时犯了犹豫,手无寸铁,脸色铁青,后悔自己曾经有过回来的念头,希望自己仍能呆在大家庭之外,留连于烟花柳巷,或者留在正遭受极度饥荒的土地上,用猪吃的谷糠填饱自己的肚皮,如果他这样想,谁能责备他呢?他认为留连于烟花巷里,也许要比家宴上为一只肥嫩的牛犊争来斗去明智得多,也文明得多。他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鼓起勇气参加战斗,成为一个斗士。唯有这个途径,他才能赢得他强盗兄弟们的尊敬。更糟的是,为了保全自己在餐桌前好不容易才争来的一席之地,回头的浪子不得不继续武装自己。他坐在放着肥嫩牛犊的餐桌前,一手拿着叉子,一手紧握匕首。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进餐,舍此别无他途。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谈论中国在这个激烈争吵的“民族大家庭”中的出现。
  中国再生为现代民族的历程,与其说是一场喜剧,不如说是一场悲剧。
  多少年来,在外族入侵面前,中国人感到手足无措;他们一直犹豫访惶,企求同情,采取逃避战术;请求别人做无效的调解;在别人失约之后气得捶胸顿足;最后幻想破灭,不得不决定鼓足勇气去面对这个家庭的新气氛。只有这时,中国人才真正地发现了自己。只有地地道道的愤世嫉俗才能拯救得了中国人自己,教会他们如何自立于世,于是可以说,他们发展为现代民族的每一步都是由于一个幻想破灭的痛苦教训所使然,起先是凡尔赛会议,然后是国联,最后是同日本的你死我活的争斗,他们要么被迫起来保卫自己,要么灭亡。
  显而易见,这个古老大国芸芸众生的情性是惊人的,只有遭到外界的一连串打击之后,他们才会有点进步。说句公道话,总的来说,中国并非主动选择发展为一个现代民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1900年对北京的洗劫,迫使那些极端保守的人们让位,使人们认识到必须进行一场势在必行的改革,于是最终导致了1911年满清王朝的覆灭。1919年的凡尔赛会议上,中国被自己的同盟国出卖。这直接导致了学生运动,并且标志着年青的中国开始直接参与国际事务,运动还使中国国民党政府产生了新的活力,促使了南京政府的成立。紧接着的是国联的背叛,这件事发生在1932年满洲事件中。这进一步迫使中国人认识到最终必须依靠自己。正是自1932年起,中国人才开始积极行动起来准备进行民族自卫。并且还由于日本在1932—1937年的一连串骚扰,由于日本一步步地蚕食热河、河北、察哈尔和绥远,中国人才受到警告,自己已经处于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于是他们的愤懑达到了顶点,最终产生了奋起抵抗的决心。全民族抗战的基础,普遍和深入的抗战决心,都产生于1932年以后的那些年代,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这些年月充满了痛苦的愤懑和使人烦恼的幻灭;这也正是笔者当时写作本书时的情绪。这些年月里,大多数中国人认为中国最终走上了成为统一的现代国家之路,而日本却千方百计加以阻挠;这些年月里,即使是曾经只身维护1933年的塘沽协定的和平主义者胡适,也变成了抵抗主义者;这些年月里,中国共产党也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以抗日为唯一的条件,与南京政府联合起来了。
  1936年冬天的西安事变,是这些岁月的顶峰。最后,是日本的武装侵略使得中国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使中国团结得像一个现代化国家应该团结的那样众志成城。在现代历史上,中国第一次团结一致地行动起来,像一个现代民族那样同仇敌汽,奋起抵抗。于是,在这种血与火的洗礼中,一个现代中国诞生了。
  旧文化能拯救我们吗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我们能否拯救旧文化,而是旧文化能否拯救我们。
  我们在遭受外界侵略时只有保存自身,才谈得上保存自己的旧文化。
  中国除了现代化之外,别无他途。这个“现代化”是她被迫作出的选择。
  如果她向西方学到的仅仅是和平的艺术,国民的良好教育,男女老幼更多的享乐,行之有效的防止饥饿、贫穷和洪水的办法以及更多的图书馆、公园、博物馆、正直的警察、廉洁的官员、公正的法官、睿智的学者;如果她仅仅是利用西方丰富的文化遗产来振兴自己的文学,重新谱写自己音乐的优美旋律,探索自己的药理知识,并且也许已经对西方的科学和艺术有所贡献;如果中国向西方学到的仅仅是这些,该有多好!即使中国仅仅向西方学了点淘金、钻井、现代广告、商业、工业和赢利,情势也不会如此具有灾难性。然而,西方是用两只手将礼物送来中国的:一只手中是和平的艺术,另一手中是战争的艺术,中国不得不全部接纳下来。中国的农民或许是通过飞掠他们田园狂轰滥炸的日本飞机才第一次看到西方文明的传播,通过全副武装的履带坦克才第一次认识西方的机械。科学的先进意味着武器的精良,物理和化学的成就被芥子毒气、达姆弹和长江上日本海军的探照灯所证实。也许农夫的孩子会发誓要现代化,而妇女则面对被蹂躏的女儿和被刺刀挑过的婴儿在混乱和恐怖中哭泣。他们不知道自己个人的不幸都源自远方,那儿的人们为商业的贪婪支配着,而这种贪婪现在则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并且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阿提拉部落的野蛮与机械武器的结合。
  然而,现代化并不仅仅是将自己武装起来,好战并丧失人性。现代世界对中国的影响,当今的世界环境,使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我们或许可以在这种变迁的利与弊的数量之间划一个等号。
  中国要适应今日野蛮而好战的世界,毫无疑问是个艰难的历程。这无论对她的邻邦还是对她本身,都不是吉兆。正如我并不认为在诸如德、意。日这些现代法西斯国家生活着的人们,会比16世纪的意大利人或者18世纪的
  中国人要幸福一丁点儿。就人类幸福的最终目的而言,进步的最终结果是零;就人类理想的尊严而言,最终结果是负值。在评定文明的时候,让我们不要对人类生活的真正归宿和理想视而不见。假设中国成为一个优秀而好战的民族,并在战后用精良的武器装备了起来,却继续生活在一个烽火连天的世界里,她仍将一无所获。与手无寸铁的、孤立主义的18世纪相比,她不会获益更多。由武力赢得的尊重,会引起外部世界的一片喧嚣。它助长了1914年德国和1937年日本那样的傲慢态度,从内部腐蚀了国人的心灵,也必然会迫使这个民族去为一个未知的目标作出可怕的牺牲。迄今所知,无论是1914年的德国人,还是1937年的日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号召起来去为什么而战斗、而牺牲。不少国家仅仅是为一个大写的“胜利”而战,而毁掉自己。战争疯子的狂热创造了一个7 个字母①的幻想,并使人们相信,这种幻想是值得为之卖命的。于是,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伴随着无数个身穿丧眼的孤儿寡母的身影。日本人业已证明自己是很好的斗士,然而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意大利人、阿比西尼亚人、阿拉伯人、锡克教徒、土耳其人、印度人、黑人,以及现在的中国人也不例外。事情只是对高层次的好战精神的适应而已,各个民族不久就会厌倦于好战要求和军事本领,整个世界也会厌倦于胜利的游行示威和坦克、飞机的方阵,人们将不仅仅为显示谁比谁勇敢,并且为显示谁的武器更精良而战。即使中国人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战士,他们所证明的内涵却早已为阿拉伯人、黑人和印度人所证明。不过要想证明开化的人类不比非洲土著居民更低下一点,这简直有点发疯。中国人将要缔造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出于爱国,他们还要缴纳更多的税金,并且第一次自愿服兵役。如果最后一个伟大的和平主义文化逐渐消失,变成一个效率极高的现代化军营,那未,这个世界将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由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恰好发生在欧洲的动乱时期,可以预见,中国人出于对道德观念的敏感,在某种程度上会像日本人一样,对西方文化失去敬仰。这一切不仅是因为西方大国失之于正义的维护和条约的遵循,还因为欧洲本身道德的沦丧。在中国人眼里,西方失去其声誉,不仅仅是因为欧洲在远东的灾难性动乱中所持的冷漠态度,因为他们只关注和争论商业的赢亏,并且因为中国人敏锐的眼光已经看到了欧洲人是如何对待欧洲人自己的。纳粹德国傲慢、愚昧而迷信的雅利安主义——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威尔霍姆。霍恩热勒恩,以及法国对捷克斯洛伐克的弃之不顾,英国首相张伯伦用投机的信誉所赢得的投机的和平,墨索里尼的大儒主义在西班牙的得逞和英国的参与,还有国联在阿比西尼亚问题上对意大利的让步。这些都为我们显示了欧洲道德沦丧的破坏性画面。这些画面与公元前3 世纪中国的道德沦丧极其相似,大诸侯国把小诸侯国出卖给逐渐得势的集权者秦始皇,同样,战国七雄中的六雄,把其他诸侯国的土地一点点地作为“和平的贿赂”拱手献给其中一雄秦始皇。小诸侯国在寻求保护时也会有同样的恐惧和犹豫,他们朝秦暮楚,对盟约同样采取玩弄的态度,齐国出于自私的目的也曾同专制集权主义者统治下的秦王朝调情。这些工作都是由那些奢谈渴望“和平”、“安全”、“正义”、“荣誉”的政治家们来进行的,直到这个集权国家把它们全部吞噬完毕。中国人民意识到,如果欧洲不愿意为正①指“胜利”(Victory )。
  义而在西班牙作战,那未,正义也难以在其他任何地方担当起解决国际事务的重任,因此,“现代化”一词有个坏的氛围,中国在引进现代化的时候,不得不把它整个地接受下来。现代世界是一个文化的统一体,也是经济的统一体;神圣的条约原则,或者说世界事务中的力量原则也形成了一个疏而不漏的体系。
  然而,中国的现代化也预示着民众的幸福。为了正确评价中国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切,有必要了解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现代化是由报纸和收音机的传播,以及与西方数不清的其他接触所引起的势在必行的过程,战争的风云如何变幻也阻止不了这个过程,就连日本人对新生的中华民族也束手无策。
  中国今天的抵抗力量就是建立在这种新民族主义的基础之上,由人民的现代化所导致的。何以历史不会重演,中国不会被征服,反会同化其征服者,其原因不仅在于日本不是那些属于其他世纪的满族和蒙古族,而且在于中国已不复为一个古老的、一盘散沙似的古老民族那样容易地为满族和蒙古族所征服。目前的抗日基础不是中国政府,也不是中国军队,而是中国人民。而今日之中国人民,在其性格、观点、社会态度、大众觉悟等方面,都殊非30年前之可比。
  事实上,我们愿意保护自己的旧文化,而我们的旧文化却不可能保护我们。只有现代化才能救中国。11世纪米芾精妙绝伦的绘画和苏东坡炉火纯青的诗篇皆不足以阻止半世纪后金人对北部中国的入侵,宋徽宗的绘画艺术也不能保障在他作为野蛮侵略者的人质时幸免于死。历史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成熟的艺术和哲学非得要与一个民族政治上的繁荣保持一致。即便拿破仑仰慕歌德,并不意味着歌德的德国就不会沦陷在拿破仑的铁蹄之下。历史记载了粗俗野蛮的汪达尔人颠覆了开化或许可以说是颓废的罗马。19世纪西方对中国入侵之时,中国自身正值腐朽的周期。正如本书第一章所述,18世纪乾隆皇帝统治下的昌盛之景已为昨日黄花。人口过剩和贫穷导致了此起彼伏的骚乱,19世纪50年代的太平天国席卷了半个中国,官场业已病人膏盲。一个世纪前乾隆皇帝统治下的中国,无论是在交通,在公众事业还是人民的一般生活水准方面,都要比当时的英国强得多。然而到了19世纪下半叶,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相比,中国已经是一派可怜景象了。她完完全全处于道德沦丧、经济衰微的状态。成立于1911年的中华民国继承了这个遗产,旧的价值观念刚刚消失,新的价值观念还未能取而代之。在皇朝统治崩溃之时,庞大的民国也被自身的重量所压倒,被军阀割据和统治各省的土皇帝所取代。
  西方的民主统治者惧怕人民,中国君主制度下的军阀统治者还敬畏皇帝,但是现在这些军阀统治者既不必敬畏皇帝,也不必惧怕公众舆论。如果日本像1915年提出“二十一条”时那样置西方势力于不顾,早在民国初期的10年内就对中国发起进攻,那未中国早就被征服了。
  回顾四十年来现代中国在精神上的变迁,你就不能对大众觉悟所带来的好处视而不见。用西方进步的尺度来衡量,下列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学校和学院的纷纷设立,书报发行量的稳步增长,公路和铁路的飞速发展,妇女解放和妇女参与政治,统一的民族语言普遍流行,“厘金”税的裁撤,财政金融的巩固和加强,腐化堕落逐步得到铲除。最重要的是,人们有了全新的精神面貌,充满希望,不遗余力,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有迫不及待地重建家园的愿望。北京政权与南京政府相比,在国家财政管理上的差别是再大不过的了。北京政权经常拖欠其官员、教师和外交官的薪水,每月都有花招;而南京政府却能投资成千上万到公众建筑、广播电台、码头、卫生检疫船、体操房、体育馆、公路和铁路,单是科学研究一项,每月就要投资10万美元。
  这种进步无疑要归功于存在了10年之久的稳定政府,但是归根结蒂是得之于西方影响的渗入所给人的启发。新一代受过西洋教育的金融家和大学教授取代了北京政权里的旧式官吏。有一段时间,我能够在南京内阁成员里数出3 位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一个地理学教授,一个经济学教授,两人都曾留学德国;另一位专攻教育学的校长和教授,早年留学美国。崭新的一代意味着崭新的观点,人们精神面貌的改变要归功于人的现代化,最终归因于民国建立27年以来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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