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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

_6 林语堂(当代)
  等爆发音结尾的词语,就会发现这种声调的节奏分析起来并不难。
  在唐代的诗中,这种交替是十分复杂的,就像下面的“常式”一样:。íì)( 8. 7.)( 6. 5.)( . 4 3. )( 2. )( . 1韵脚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韵脚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韵脚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韵脚仄仄平平仄仄平韵脚平平仄仄仄平平每句第四个音节之后都有一个停顿。每两句自成一联,中间两联必须完全对仗。也就是说,句中每一个字都要在声调和意义上与另一句相对应的字吻合。要弄清这种交替,最容易的办法就是设想两个人正在对话,每人说一行。把每一行的前四个音节和后三个音节作为两个不同的单元,代之以两个英语词语,结果就是下面这个模式:
  (A )Ah,Yes ?
  (B )But ,NO?
  (A )But ,Yes !
  (B )Ah,N0!
  (A )Ah,Yes ?
  (B )But ,NO?
  (A )But ,YeS !
  (B )Ah,N0!
  请注意,第二个对话人总是与第一个对话人相对抗,而第一个对话人则总是在自己诗行的第一个单元中沿用第二个对话人在上一行第一单元中的平仄声调(即诸多“Ah”和“But ”)但在第二单元则要有所变化。感叹号和问号只表示两种不同的“Yes ”和“No”。请注意,除了第一联的第二单元之外,其余各个单元在声调上都是对仗的。
  但是,我们对中国诗歌内在的技巧和精神比它的格律更为感兴趣。是什么内在技巧使之具有美的神秘境界的呢?它是如何为普通的山山水水罩上了一层迷人的面纱,造就一种神秘的气氛,又是如何用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真切动人的画面,并渗进诗人情绪的呢?诗人是如何选择整理素材,如何把自己的精神传达给这些材料,使之充满韵律的活力呢?中国的诗歌与绘画又是怎样合一的呢?为什么中国的诗人即画家,画家即诗人?
  ①瓦格纳(RichardWa8ner ,1813—1883)。德国伟大的作曲家、指挥家。
  令人惊叹的是,中国诗歌极富立体感,在技巧上与绘画的关系甚密。这在景物透视上尤为明显,这里中国诗与中国画几乎合而为一了。让我们从透视说起。为什么当我们读李白(701 —762 )的诗——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时,我们会粗略地得出一幅画面,得出一个人高骑马背,走在危耸的高山小径的印象呢?这些词语看上去简短、犀利而无甚大义,但读者稍作想象之后,就会发现这些词语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图画,有如画家在画布上所创作的那样。它们通过近景中的某些实物(“人面”与“马头”)去衬托远景,从而掩盖着一种透视的技巧。如果我们完全抛开一个人在高山之上这样的诗情不谈,我们就会觉得,在诗人眼里这样的风景就是一幅平面图画。读者就像真的从一幅绘画或风景照上看到的那样,山顶看上去从人的面庞升起,云朵正停留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它的轮廓为马头所阻断。如果诗人不是骑在马背上,如果云朵不是停留在远处一个较低的什么地方,这样的描写显然就是不可能的了。于是,读者便不得不把自己想象为骑在马背上,走在高高的山路上,采取与诗人相同的角度去观赏风景。
  这样,通过透视的手法,这些文字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用其他办法所不能获得的生动鲜明的形象。虽不能说中国诗人在有意识地运用这种技巧、这种理论,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一技巧本身。例证成百上千。王维(699 —759 )这位或许可称为中国最大的描摹诗人曾用这种技巧写过: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
  当然,要想象出“树枝上的泉水”确实要花一番功夫;然而,正因为这种景象之难得,只有在高山峡谷的一夜大雨之后,在远处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而这些高山峡谷又出现在近处的树丛之上时才会得到。正因为如此,读者才可能得到这样一幅清新的画面。正如李白的那个例子所揭示的一样,所谓艺术就是选择近景,衬以远景,如云朵、瀑布、山峰和银河,而后把他们画在同一个平面上。于是刘禹锡(772 —842 )这样写道: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这种描摹的技巧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山峰看起来只是墙头上的几个“点”,给人一种立体感和距离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能够理解李笠翁(17世纪)在一部戏剧作品中所云:己观山上画再看画中山诗入的眼睛就是画家的眼睛,诗画合一。
  如果我们不仅考虑到诗歌与绘画在技巧上的相似,而且考虑到二者在主题上的相似,考虑到不少绘画取村于诗歌这一事实,那么诗歌与绘画的密切关系就显得更为自然、更为明显了。画家作画到未了,总是在画端那个中国画典型的空白处题上一首诗。这在下面有关绘画的章节中还要详述。但这一密切关系又导致了中国诗歌的另一特点,即印象主义技巧。这种技巧给人一系列的印象,生动而又难忘。它给人留下的是一种风韵,一种无法确切表达的感觉。它唤起读者的思索,但又不给他问题的答案。中国诗歌在出神入化、启发联想和艺术含蓄上达到了完美的境地。诗人并不试因说出他要说的全部意思,他的工作只是用干净利落的几笔画出一个大概。
  于是,涌现了一大批田园派诗人,他们擅长风景画,擅长使用印象技巧。
  这批田园诗人有陶渊明(372 —627 )、谢灵运(385 —433 ?)、王维(699 —759 )和韦应物(737 —786 )等,但这种技巧却是中国诗人广泛运用的。王维(或许称王摩诘更有名),曾被称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人,因为王维本人还是个画家。他的《辆川集》收的全是田园诗。像下面这首诗歌只有受到中国绘画精神的启发才能写出: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流泻;跳波自相溅,白蟹惊复下。
  ——《乐家濑》这儿我们探讨一下启发联想问题。现代西方一些画家试图表现“日光移上阶梯的声响”,但没有成功,中国画家却用启发联想的手法,部分地克服了这种艺术局限,这的确是诗歌艺术发展的结果。人们可以真的用暗示手法画出声音和气味,一位中国画家可以画出寺庙的钟声却根本不在画布上画出大钟,但可能仅仅画出绿树掩映中的寺庙顶部,以及大人小孩听到钟声后的反映。有趣的是中国诗人暗示气味的方法,这种手法正适用于对事物的描绘。
  这样,一位中国诗人描写野外的香味时写道。
  踏花归来马蹄香没有比在马蹄旁画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更容易的了,中国画家就是这么处理的。运用同样的暗示技巧,诗人刘禹锡这样描写宫女的香味: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蜒飞上玉搔头。
  这些诗句使读者联想到玉簪和宫女自己的艳丽和香味,这种艳丽和香味甚至使蜻蜒都产生错觉,不辨真伪。
  这种暗示型的印象派技巧,引发出了一种含蓄地表达思想与感情的所谓象征性思维。诗人自己的观点,不是用冗长的陈述,而是创造一种气氛,引导读者自己去思索、去联想。这些思想捉摸不定,而促发这些思想的景物又是那么清晰生动,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如画的风景被用来暗示某些思想,就像瓦格纳①的歌剧用弦乐暗示人物的出场一样。从逻辑上说,景物与人的内心思想并无多大关联,但是从象征和情感意义上来说,是有联系的。古老的《诗经》中就有“兴”的手法,即感发兴起之意。比如唐诗中,朝代的衰落就用了各种象征的手法,而下提及思想本身。于是,韦庄在《金陵图》一诗中就这样歌咏南京逝去的荣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宫墙周围延绵十里的柳堤,足以引起作者的同代人对陈后主昔时盛况的回忆,而“无情柳”的提及恰好在人间的盛衰变迁与自然界的安详宁静之间造成鲜明的对比。元稹(779 —831 )在表达自己对唐明皇与杨贵妃昔日荣耀的伤感时,运用了同样的技巧。他只描绘出一幅几个青丝发白的宫女在一片旧宫颓址上闲谈的图画,而绝不会去详述她们谈话的内容: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运用同样的方法,刘禹锡吟咏了乌衣巷的衰败。乌衣巷一度是王谢①两巨室的府第: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把人类的行为、品质和感情赋予自然物体。
  ①王谢,指晋相王导、谢安。
  这不是通过直接的人格化,而是通过灵巧的隐喻来表现,比如“闲花”、“悲风”、“怒雀”等等。隐喻本身无关紧要,这种诗歌的意义在于诗人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自然景物之上,用诗人自己感情的力量,迫使自然与自己生死相依、共享人间的欢乐与悲伤,这一点在上述例证中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
  十里长的欢快翠绿的柳树被视为“无情”,因为它们已经将不该忘却的陈后主忘却,官们也没有分担它们应该分担的诗人深切的伤感与哀痛。
  有一次,我同一位诗人朋友共行。我们的汽车驶到一个偏僻的山脚下,那儿有一所孤零零的村舍,房门紧闭,门前有一株桃树孤独地开放着满树的花朵,显然把自己的芬芳枉费在一片荒野。我至今记得朋友在小本子里写下的一首诗,最后两句是:田家夫妇忙衣食,门外桃花厌寂寥。
  诗的成功在于桃树具有诗的感情,会对“寂寥”厌烦不已,这很接近于泛神论。这样的技巧,或者说态度,在中国一切优秀的诗歌中都极为普遍。比如李白的绝妙诗篇中有一首诗是这样开头的: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还有一首最有名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饮,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远非一个简单的比喻所能解释,这是一种诗的信仰,亦即天人合一的信仰,使生活本身与人类情感共振。
  这种泛神论或视自然为同类的感情流露,在杜甫的《漫兴》一诗中最为明显。它成功地展示了一个人格化的自然,对它的不幸寄予无限的同情,与它接触会感到无限的欢欣,最后又融为一体。这是起首的四句:眠看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其中,“无赖”、“丁宁”、“语”等词语,间接地把人类的品质赋予了春天和莺鸟。接着又对昨夜暴风雨提出控诉,因为它对院内的桃李树滥施“淫威”: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断数枝花!
  对树木的慈悲在最后一节再次出现:隔户杨柳弱嫋嫋,恰如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折断最长条。
  还有,柳树欢快地随风起舞被视为颠狂,盛开的桃花不经意地掉落几朵到流水之中,漫无目的地随波远去,被视为轻薄的女子,这是第五节: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这种泛神论的世界观有时会融化在一种与爬虫飞蛾接触时产生的极端欢乐之中,如壮诗的第三节所描绘的那样。但我们也可以从宋代诗人中找到一个例证,叶李在《暮春即事》①中写道: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人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①据考,本诗出于宋代诗人叶采之手,林误。
  这种世界观的主观性,加上对飞禽走兽的无限怜悯之情,使杜甫能够吟出“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这样的诗句。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诗歌最为有趣的地方——体恤,把鹭鸟的爪子称作“拳”,这已不仅是一种文学上的隐喻,作者把自己与这些生物等同了起来,他很可能自己也有握紧拳头的感觉,并希望读者来与他分享这种情感上的体察与悟性。这儿看不到科学家毫厘不爽的细致观察,而只是诗人出于爱心的敏锐感觉,像情人的眼睛一样敏锐,像母亲的直觉一般可靠而正确。这种体恤,与大千世界共享人类情感,无生物体在诗中变为有生物体,苔藓得以“攀登”门前的石阶,草色可以“走入”窗帘。这种诗的幻觉正因为是一种幻觉才被中国人直觉地感受到,它如此频繁地出现,以致构成了中国诗歌的本质。比拟不复为比拟,而成为诗的真实。一个人总得或多或少地融化迸自然并被陶醉才能写出下列吟咏荷花的诗句。下面这首诗使人想起海涅:水清莲媚两相向,镜里见愁愁更红;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
  我们已经介绍了中国人诗歌技巧的两个方面——情与景的处理,这使得我们能够理解中国诗歌的精神及其在我们民族文化上的价值。这种文化上的价值分为两大类,与中国诗歌的两大类相符:(1 )豪放诗,亦即浪漫、放纵、无所顾忌、放纵情感的诗歌,表达对社会束缚的反抗,教诲人们去博爱自然;(2 )婉约诗,遵守艺术的限制,仁慈、顺从、怨而不怒,教诲人们知足常乐,热爱众生,尤其怜悯贫困受迫的人,并且厌恶战争。
  第一类诗人可以包括屈原(公元前343 —前290 ),田园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689 —740 )、疯僧寒山(公元900 年左右)。第二类包括以杜甫为代表的一些人,有壮牧(803 —852 )、白居易(772 —846 )、元稹,以及中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李清照(1081—1141?)。当然,不可能有严格的划分。此外还可以有第三类,即多愁善感的诗人,如李贺(李长吉,790 —816 )、李商隐(813 —858 )及其同时代的温庭筠和陈后主(553 —604 )、纳兰性德(满族人,1655—1685),他们多以爱情诗著名。
  第一类诗人的最好代表是李白。社甫曾经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中国行吟诗人中的王子,酣歌纵酒,敬畏官场,与月为伴,酷爱山川,并且总是壮志满怀: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李白的浪漫主义以他的死——醉后伸手去捞水中之月,跌落水中——而告终。好极了,稳重而无动干衷的中国人有时竟会到水中捞取月影,从而诗一般浪漫地死去!
  中国人热爱大自然,这种热爱构成了他们生命的诗歌,这种热爱又从他
  们充盈的心灵流露到文学上去,这很不错。这种热爱教会中国人去热爱花鸟,这种对花鸟的热爱比其他民族也要普遍得多。我曾经看到一群中国人在围观一只笼中之鸟并兴奋异常,颇有些孩子气,性情也变得好了起来。他们都感到了自己的放浪,打破了陌生人之间的樊篱,这也只是因为有一件共同爱好的客体存在,才能成为可能。对田园生活的崇尚渲染了整个中国文化,今天的官员和学者谈及“归田”,总认为它是上策,是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最为风雅、最为老练之举。这种时尚如此之风靡,以至即使是最为穷凶极恶的政客也要假装自己具有李白那样的浪漫本性。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也真会有这样的感情,因为他毕竟是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他知道生活的价值。
  每当深夜,他推窗凝望满天垦斗之时,幼时学过的诗句便会涌上心头: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祈祷。
  第二类诗人的最好代表是壮甫,他具有一种无声的幽默,一种谨饬,一种对穷人、对被压迫的人们的怜悯,还有对战争不可遏制的痛恨。
  中国有像杜甫和白居易那样的诗人,他们用美来表现我们的悲哀,使我们对人类产生一种同情心,这也很不错。杜甫生于一个政治混乱、盗匪蜂起、战乱频仍、四处饥馑的时代,就像我们现在的时代一样,他写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相似的调子,可见于谢枋得的《蚕妇吟》: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
  请注意中国诗歌的独特的结尾,诗人不是提炼出一种社会思想,而是满足于描绘出一幅图画。即使在当时,这首诗与一般的中国诗歌相比,已经不免太有点反叛的昧道了。通常的调子是悲哀和顺从、忍耐,像杜甫的许多诗作一样,描述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灾难。《石壕吏》就是极好的一例:暮投石壕材,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己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来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位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就是中国诗歌中颇具特色的谨饬艺术和伤感情调,它描绘了一幅图画,表达了一种伤感,其余的都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戏剧
 
  中国的戏剧处在传统文学与近似于西方人士所谓意象文学这二者之间。
  后者包括戏剧和小说,它们用的是白话文或者方言,因而最少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并且不断地获益于这个自由,不断地求得发展。由于中国戏剧的语言多是韵文,因而被认为是一种高于小说的文学,几乎与唐诗平起平坐。文人学士如果被人知道在创作戏剧,也不像被人知道在写小说那样感到羞愧。总的来说,戏剧作者不像小说作者那样需要隐姓埋名,也不至受到小说作者所受到的非议。
  下面我们将讨论意象文学究竟是如何不断发展着它的美,它的重要性,如何以其本身的价值为现代所认可,以及如何对人们产生一种传统文学从未能够产生过的影响。
  中国戏剧具备一种复杂的特征,这使它有了自己独特的结构方式并对公众产生巨大影响。中国的戏剧是由歌唱和日常口语中的对话结合而成的。这种对话通常很容易为大众所理解,唱词则带有明显的诗的特征。于是中国戏剧在本质上与英国传统戏剧截然不同,歌曲时时出现,比对白更显重要。自然,喜剧中对白较多,而悲剧或者涉及爱情悲欢离合的戏剧则常常爆发出歌唱。实际上,根据中国戏迷们的观点,去戏院主要是去听歌唱,而不是去看表演。人们常去“听”戏,而不怎么说去“看”戏。看来汉语的“戏”字,译为英语的drama (戏剧)容易引起误解,不如译作opera (歌剧)。
  只有明白了中国的“戏”是歌剧的一种形式,才能真正理解它所以能如此吸引大众的原因,才能理解它奇特的构成方式。戏剧的吸引力——尤其是现代英国戏剧——基于理解,而歌曲却是以色彩、声音、气氛和情绪的组合来造就艺术效果。戏剧的表现手段是口头语言,而歌剧却是音乐和歌唱。戏剧的观众希望了解剧情,并为戏剧角色的冲突、出人意料的发展和新奇的表演而感到喜悦;而歌剧的观众之所以去度过剧场之夜,却是为了让音乐、色彩和歌曲来麻木自己的理智,抚慰自己的感官。
  这就是为何大多数的戏剧演出不值得看第二遍,然而人们却能把一个歌剧看上五十遍而欣赏兴致丝毫不减,中国戏剧就是如此。在所谓的“京戏”
  中近一百出这样的歌剧,能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上演,并且能久演不衰。观众总是在精彩的高难度唱段之后大鼓其掌,喝彩叫“好”。于是,音乐成了中国歌剧的灵魂,动作只不过是演唱者技艺的一种辅助手段,正如动作是西方歌剧主要女演员的辅助物一样。
  于是,中国的观众从“唱”与“做”两个角度来评价演员。然而这种所谓“做”常常纯粹是一种技术性动作,由一些表达感情的惯常范式所组成;在西方,女歌剧演员们使自己的胸部并不优雅地剧烈起伏,这常使我们感到震惊;在东方,演员则用水袖佯擦无泪的眼睛,这也常使西方人感到荒唐可笑。如果演员体态优美,声音悦耳,那未这点小小的演技就足以使观众大感满足。如果再演得好一些,每一个姿势都会被认为是优美的,每一个亮相都会成为完美的舞台造型。从这个意义上说,梅兰芳在美国大受欢迎便不足为怪,尽管他的歌唱有多少是作为歌唱被欣赏的尚成问题。人们惊异干他优美的身段、优雅的姿态、白净的手指、长长的黑眉、女性化的步履、传情的眼神,以及所有伪装的性吸引力。他也正是用这些来赢得中国观众,获得极大赞赏。像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所造就的吸引力是广泛的,这是一种态势语言,同音乐和舞蹈一样具有国际性。如果说到现代意义上的表演,那未梅兰芳尚需好好跟诺马。希勒(Norma Shearer )或者鲁思。查特顿( Ruth Chatterton)从头学起。他划桨的动作以及举鞭以示骑在马背上的演出,与
  笔者五岁的小女儿玩骑马游戏时将竹竿拖曳于两腿之间的动作,简直毫无二致。
  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元杂剧以及元代以后杂剧的构成,就会发现同西方戏剧一样:情节通常毫不足信,对话也无关紧要,而演唱却占据中心地位。实际的演出常常是歌剧中流行唱段的集锦,而不是一出全剧。西方的音乐会也经常采用同样的方式,造就一台歌剧选段的荟萃。观众对故事情节了如指掌,他们是从惯常的脸谱和服装上而不是从对白的内容上辨认出各个不同的角色。从尚存的名家剧作中,我们发现起初的元杂剧通常是一个戏包含四折,当然也有不少例外。每一出的演唱总是按照一定的曲调,这些曲牌都是十分有名的。对话毫不重要,许多现存的版本中根本没有对话,这也许是因为对话部分在当时就是即兴表演吧!
  在所谓的“北曲”中,一折戏是由一人主唱到底的,尽管在其他演员的动作和对话相配合(这种限制或许是由于演唱人才较为缺乏的缘故吧)。“南戏”没有这样严格的限制,因而自由发挥的余地要大得多,这就逐步发展到明代的传奇。这时,戏的长度(如同英国戏剧的“幕”)已不复为四折,一折中也可插进不同的曲牌,几位演员可以轮唱,也可以合唱。曲调也与北曲不同,抑扬相错,并且可以换韵。
  北曲以《西厢记》、《汉宫秋》(描写昭君出塞的故事)为代表,南戏以《拜月亭》和《琵琶记》为代表。《西厢记》尽管有20折,却是严格地排成五本,每本4 折。
  中国歌剧有一点不同:西方的歌剧是上层阶级的专利品,有钱有势的人常常是为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或者社交而进出剧院,而不是真的去欣赏音乐。中国的歌剧则是劳苦大众的精神食粮,它比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更加深入地渗透到人们的心灵。设想一个民族,它的大众把《汤豪舍》(Tannhliuser )、《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得》(Tristan undlsolde )和《皮纳福》(PinafOre)
  这样的曲子烂熟于心,任何空闲时刻都在大街小巷里津津有味地哼唱,你就会对中国歌剧与中国民众之间的关系得出一个生动的画面形象。有一种具有特殊癖好的中国人,西方人并不了解,这些人被称作戏迷,人们常常可以在旧北京的街头看到下层社会近乎发狂的戏迷,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还大唱其《空城计》,且摆手作势,扮演那位了不起的诸葛亮。
  外国来访者常常震慑于中国军事题材戏剧的锣鼓乐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男演员刺激神经的假声,然而中国人却显然非此不可。这大体上要归因于中国人的神经,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一个反证:美国人所醉心的萨克斯管以及其他乐器奏出的爵土音乐,每每使中国绅士的神经忍受不了。这或许只是个适应问题,不过喧天的锣鼓声和假声的起源也只有考虑到中国戏剧的场景才会明白。
  旧时中国较好的剧场是建造在一个大院里,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剧场那样。然而一般的剧场大致上只是一个临时的木架,高高地搭于露天,有时也搭在大道中央,演出结束,即刻拆除。有这样一个露天的剧场,演员们不得不高声喊喝,以盖过小贩的吐喝,剃头匠们的音叉,麦芽糖小贩的小堂锣,男女老幼的呼叫和狗的吠声。在这种喧嚷的环境下,非得一种保持在很强音高上的尖细假声才能让人听见,这一点谁都可以亲身体验一下。锣鼓也被用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通常演出之前先敲一阵锣鼓,响声相隔一英里地都听得见,于是起到了与街头电影招贴同样的功效。当在现代剧场里演出的时候,
  音量确实可怕,但中国人不知怎的倒也习惯了,正像美国人适应了爵士音乐一样。他们热衷于这种喧响,并从中寻求一种“刺激”。时间将会使这一切烟消云散,中国戏剧在现代剧院上演时,最终会变得淡雅和“文明”起来。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中国戏剧作品中诗化的内容所包含的力度和美感远胜于唐诗。我深信,尽管唐诗十分可爱,然而中国某些最伟大的诗篇还得到戏剧和小调中去寻找,因为古典诗歌总是遵循思想和文体的某种传统模式,它具备一种优雅精致的技巧,然而缺乏崇高、有力而丰富多彩的内容。
  如果一个人读了古典诗歌转而去读剧本里的曲词(如上所述,中国戏剧基本上是诗的集合),那未他的感觉就像先观赏一柬精美的瓶花再去游园一样,感到后者远胜于前者:新鲜、丰富、多样。
  中国的诗歌是精巧的,却从来不很长,从来没有巨大的力量。出于简练的需要,叙述和描写常被限制在一定的字数内。然而剧中曲词所涉及的范围和文体却大不相同了:它所使用的词语会被御用文人斥为庸俗。剧中人形象一出现,即需要戏剧场面,这就要求广泛的文学表现力,这显然不是诗歌力所能及的。人类的情感上升到了一种为绝句律诗所难以达到的高度。由于以白话人诗,打破了文言的束缚,因而获得了以往所完全难以想象的自由、自然与雄浑。这种语言直接取村于人们的日常口语,然后由作者加工成美的语言;这里作者不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单凭自己对声韵节奏的艺术感知行文。
  有些元剧大家采用方言土语,也取得了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是难以译为现代汉语或任何一种外国语的。下面便是一例: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飓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来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马致远《黄粱梦》曲词的作者不得不努力适应戏剧曲调的需要,但句子毕竟可以长一些,也可插入多余的音节,韵脚也较宽,较适合于曲词所使用的方言。起源于歌行井用之于曲调中的宋词已获得了一种韵律的自由,这种自由已经使得词的格律可长可短,以便和口语而不是书面语的韵律相一致。戏剧曲词的韵律就更加解放。这里我将《西厢记》(中国文学第一流的作品)中描写女主人公莺莺的美丽的几段摘出,看其韵律的不规则程度。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下面描写的是她转身时的美:偏,宜帖翠花钿。只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下面是描写她的行走: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椅旎,似垂柳晚风前。
  有意思的是,中国戏剧中曲词和音乐的韵律与西方诗歌与音乐中规则的韵律不同。没有理由说每隔二三行用一次韵的基本韵律,就不可以用在某些英语的律诗中。宋词和元杂剧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其中韵律的调制不是两句或三句一押韵,并且一韵到底,而是三三两两地错开。这种用韵方式值得某些素养较好的英国诗人借鉴和尝试一下。
  由于具有很强的大众性,戏剧在中国取得的地位,已经与它在理想国里的逻辑地位不相上下。除了教会中国人热爱音乐之外,它还通过众多的戏剧角色来赢得男女老少的心灵与想象力,教给人行](其中90%以上是文盲)
  惊奇然而又很具体的历史知识、民间传说和历史的、文学的传统,因而,对历史人物栩栩如生的概念,任何一个老妈子都比我强得多,诸如关羽、刘备、曹操、薛仁贵、薛丁山、杨贵妃等等,她都了如指掌。而我本人却因为自幼受教会教育,观剧受约束,只是从冰冷的历史书上获得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了解。我在13岁之前就知道了约书亚的喇叭吹倒耶利哥的城墙,但直到30岁才知道孟姜女寻夫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这样的无知在中国大众里是少见的。
  戏剧不仅仅给人们带来通俗化的历史和音乐,它的同样重要的文化功能还在于教会了人们区别善恶的道德标准。实际上,所有典型的中国标准,比如忠臣、孝子、勇士、贤妻、贞女和伶俐女仆等等,都反映在目前上演的剧目中。在剧中人物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所喜欢的和厌恶的人;在观剧的同时,他们也深深地陷入了道德与良心的沉思。曹操的奸诈、闵损的孝顺、文君的浪漫、莺莺的痴情、杨贵妃的豪奢、秦桧的卖国、严嵩的贪婪残暴、诸葛亮的智谋、张飞的暴躁、目莲宗教意味的圣洁,都在人们心目中同伦理道德的传统联为一体,成为中国人评判善恶之举的具体观念。
  下面我们引《琵琶记》的故事,来说明戏剧在总体上对于中国大众道德的影响。作为这类故事的一个代表作,它是一个直接宣扬家庭的节孝,从而赢得了大众喜好的故事。它的杰出并不意味着它遵守了现代意识上的戏剧观念,如一致性等等,它包含42出,情节延续数年。它没有像《牡丹亭》那样的绚丽想象,没有《西厢记》那样优美的曲同,也没有《长生殿》那样的强烈感情。但《琵琶记》仍以自己宣扬家庭恩爱忠贞而取胜,从而在中国人的心灵里找到了温暖的地位,它的影响是十分典型的。
  故事讲汉代有位聪明的学者叫蔡伯喈,由于双亲年事已高,因而抛却了仕途的打算,安心居家侍奉父母。他刚刚娶亲,妻子叫赵五娘。戏开始于他们的一次家宴,场景是春季的庭院。当时正值皇帝张榜科举,地方官吏把蔡伯哈的名字报了上去。这意味着要远赴京城,并且一去多年,忠孝难以双全,爱情也要经受磨难。他父亲出于一种自我牺牲精神,鼓励儿子前去赶考,而他母亲则出于人之常情,拼命反对。最后,蔡伯喈还是不得已把双亲托付给新婚妻子和一位叫张太公的好友,自己上了路。
  蔡伯喈考试获得了成功,成了状元,麻烦也接踵而至:牛丞相有个漂亮聪慧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蔡伯喈被迫入赘牛府,面对新婚之夜的良辰美景,他想了起赵五娘。牛小姐得知此事,准备与父亲商议让他回乡省亲,但牛丞相十分恼怒,毫无商量余地。
  与此同时,赵五娘那儿的情形却是每况愈下。全家靠赵五娘帮人做针线活维生,不幸又发生了一场大饥荒。幸好有义仓赈济,赵五娘也得到了一份救济粮,然而却在半路上被人抢走。赵五娘痛不欲生,想投井自尽,但想到家中二老在她死后会失去依靠,因而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她到蔡伯喈的朋友张太公那儿借了一把米回来给两位老人做饭,而她自己只能在暗地里用糟糠充饥。剧情发展到了人所公认的感人之处:出现她的一段独唱,把丈夫喻为米,自己比作糠,米糠分离,夫妻两地。
  不久两位老人得知此事,颇为以前因饭食差而恼怒等感到惭愧,并求媳妇原谅。过了一段时间,蔡母病逝,蔡父也卧床不起。赵五娘侍奉老人,直至他离开人世。然后她剪下自己的头发卖钱以筹措丧葬之资。在她的好朋友张太公的帮助下,她亲手为蔡父挖土筑坟。由于劳累和饥饿,她昏倒在坟墓旁,梦见土地神怜悯她,派白猴、黑虎两个精灵前来帮忙。她醒来时惊喜地发现坟墓已经筑成,她将此事告诉了张太公。
  张太公于是劝她去京寻夫。她妆扮成尼姑,自描了一幅丈夫的画像,身背一把琵琶,沿路乞讨,往京城走去。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到达洛阳城。
  正好碰到一次佛教盛典,于是她便走到庙字前,把丈夫的画像挂了出来。正好作为新郎的蔡伯喈来寺庙求佛保佑父母,认出自己的画像,便把它带了回去。第二天,赵五娘以乞求施舍的尼姑身份出现在牛府,不久便为牛小姐接受。牛小姐还巧妙地同赵五娘一起试探了丈夫,于是他们重新得到了团圆。
  故事结束时,他们全家得到了皇帝的“一门旌奖”,两妻共事一夫。
  这里包含了中国大众戏剧的全部要素。故事所宣传的崇高品质使该剧在中国大为流行,正像英国的读者关心社会事件一样。故事中有科举,而科学是中国一切故事里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另外,故事还展现了一位贤妻良妇,两位需要照顾的老人,一位患难之交一真正的朋友,一位不对情敌产生妒意的夫人,还有一个热衷于权势的高官。这就是灌输给中国大众的中国戏剧要索。《东行之路》(WayDown East )和《在山上》(Over theHill)两片在中国大受欢迎,正是基于这些因素。这也表明中华民族是个多愁善感的民族,他们常常会为一个感伤的情节一掬同情之泪。
 
小说
 
  从前,中国的小说家们总是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会堕落到去写小说的地步。试以较为晚近的作品《野叟曝言》为例,该书的作者是18世纪的夏二铭,他能够写出较有独创性的文章和优秀的诗篇,还写过不少游记、传记等等,就像所有的正统文人那样。这些作品都收在《浣玉轩集》,但他也写了《野叟曝言》,这一点可以由收在集子里的诗文来证实。然而1890年秋,他的一位孝顺的曾孙为使夏名垂千古而重印《浣玉轩集》时,却不敢或者不愿,不管怎样终究没有把这部小说、这部无可辩驳的最佳作品列入文集。就连确认《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这件工作也只是到了1917年才由胡适博士完成。曹至此才被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白话散文家——至少是最伟大的白话散文家之一。我们至今不知道《金瓶梅》的真正作者是谁,也搞不清楚《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
  《红楼梦》的起首与收场,代表了这种对待小说的典型态度。有个道人发现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一个故事。这块巨石是女娲补天时仅剩的一块。蜗皇氏当时只用了36500 块巨石去补天上那个由“奥林匹亚”巨人恶战所造成的大洞。此石高12丈,宽24丈。道人将这个故事从石头上抄了下来,后来,
  故事到了曹雪芹手中。他修改了10年,五易其稿,分出章回,并题一首五言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故事结束时,一场最为深刻、最富有悲剧意味的人生活剧正在演出。主人公遁入空门,他那个曾给他带来聪慧、使他堪以承爱情所带来的痛苦的灵性,又回到了几千年前女蜗补天未用之石那里。这时,那位道人又出现了。据说这位道人又将这个增加了许多话头的故事抄录下来,并在某一夭来到作者的书房,示看抄本,并问作者何以认得贾雨村,曹雪芹笑道:“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这位道人听了之后仰天大笑,随即把抄本掷在桌上,飘然而去。边走边说:“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据说后人看到这本传奇之后,曾在上面题了四句诗: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但这些荒唐之言却是那么悲伤感人,真是一个绝妙的故事。由于这种文学是为快乐和自娱而作,它的创作便纯粹出于一种真正的创作冲动,而非出于对名利的喜好。又由于它被排斥在正统文学圈子之外,故而可以不受那些经典的传统标准的影响。但是,小说创作非但不能为作者带来金钱和荣誉,反而会危及他的人身安全。
  在《水符传》作者施耐庵的故乡江阴①,至今流传着一个故事,讲作者如何摆脱《水浒传》的创作所带来的危险。据说施耐庵有先见之明,他写了这部小说之后,就退居乡村。拒绝为明朝服务。一天,皇帝与刘伯温同来江阴。
  刘怕温曾是施耐庵的同窗,那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刘伯温在施的桌子上看到了这部小说稿,发现了他超人的天才,于是暗起谋害之心。时值新朝代江山未尝坐稳之际,而施耐庵的小说却宣扬四海之内皆兄弟,包括盗贼在内,这显然是极危险的思想。因此有一天,刘伯温据此奏明天子,宣召施耐庵进京受训。圣旨到达之际,施耐庵才发现手稿被盗,方知死期将至,于是从一位朋友那儿借来五百两银子去贿赂船工,要他尽量在船上拖延时间,推迟到京的日期。因此在去南京的途中,他迅速写了一部奇幻的神怪小说《封神榜》(该书作者实则何人,至今不详),以使皇帝相信他的疯癫。在疯癫的遮掩下,他得以死里逃生。
  小说就这样潜滋暗长着,像路边的野花,只能对孤独的路人投以一瞥,以朔取悦。它就像野花引人注目地生长在顽石绝隙之中,没有人培植。它给予,但并不期望回报。它依靠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内在创作冲动。有时,这种花要隔上四分之一个世纪才开放一次,但这是何其芬芳的花朵啊!它的开放看起来恰好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它耗尽生命之血尽情开放,然后凋谢。
  ①江阴(Kiangyin),原文如此。
  一切优秀的故事和小说都是这样起源的。塞万提斯和薄伽丘写小说,也都是出于纯粹的创作快感。金钱与创作没有必然联系。即使是现代,有了版税版权的保障,金钱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再多的金钱也无法使一个不具创造能力的心灵讲出一个动听的故事来。安逸的生活为人们的创作提供了条件,却并非决定性的条件。安逸生活本身不会创造出任何东西。金钱把查理。狄更斯送上了去美国的旅途,但金钱无法制造出《大卫。科彼菲尔》。我们的故事巨匠,像笛福、菲尔丁和施耐庵、曹雪芹,他们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他们有个故事要讲,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讲故事的人。造化把曹雪芹先生放在一个豪奢之家,厩而又使他穷愁潦倒,晚年变成了一个困苦的儒生,生活在一个破败的茅舍之中。于是他就能像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人那样,把梦中的故事回忆起来。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再现了这个梦境之后,便感到要迫不及待地把它落在纸上,我们随即称之为“文学”。
  笔者认为,《红楼梦》无愧为世界名著。它的人物刻画,它深切而丰富的人性,它炉火纯青的风格,使它当之无愧。它的人物生动形象使我们感到比自己生活中的朋友还要真实,还要熟悉。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我们能一一加以分辨。总之,优秀小说该具备的它都具备:它有惊人瑰丽的中国式亭台楼阁,有一个庞大的官宦之家,四个小姐和一个公子,他们正在长大成人。还有一些漂亮的、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过着善意的椰榆戏谑的快乐生活。一群十分迷人而聪明的婢女,有的工于心计,有的急躁真诚,有的则悄悄地爱上了自己的主人。一些仆人的妻子不忠实,常常牵涉进家庭中发生的小小嫉妒和流言之中。一位老爷常年出门在外为官,两三个媳妇把家政家务管理得井然有序,其中最能干、最有天赋、最饶舌、最受人爱戴的,是凤姐,但她却根本目不识丁。主人公宝玉正值青春年少,十分聪明,却又总喜欢钻在脂粉堆里,正如书中所言,是被仙界遣送下凡历劫,以参透情缘便是魔障的幻境,他像中国所有大家庭中独嗣子那样,颇受祖母这个家庭权威的过分宠爱,但他又极为害怕父亲,十分受堂、表姐妹们的喜欢。几个蝉女照顾着宝玉的衣食住行,甚至还通宵守护照看他的睡觉。他爱着表妹黛玉——这个寄居在大家庭里的孤儿,害着肺病,靠喝燕窝汤度日。她的美貌和诗才都使别人大为逊色,但她却太聪明了一点,以至不能像那些比她傻的人们一样过幸福的生活。她用少女的纯真和激情,热烈地爱着宝玉。另一位是表姐宝钗,也爱着宝玉,但性情更为爽直,头脑更为实际,被长辈视为更合格些的妻子。最后的一次欺骗行为是:几位夫人在宝黛两人全无知晓的情况下,筹办了主玉与宝钗的婚礼。黛玉直到婚礼举行前夕才得知此事,这个消息使她歇斯底里地狂笑一阵之后就香消玉陨了。宝玉则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婚礼举行的那个夜晚,才发现父母的骗局。于是他变得半痴半呆,魂不守舍,最后遁入空门。
  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一个大家庭兴衰的过程之中,在故事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里,家庭的灾难接二连三地发生,使人大为惊讶,就像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所描绘的那样。它快乐的全盛期已经过去,倾家荡产的气氛四处弥散。我们听到的不复为中秋月下酒宴上的欢笑声,而是寂静庭院中怨鬼的哭声,漂亮的姑娘都已长大成人,并嫁到不同的人家。
  命运也各不相同。宝玉的贴身婢女们都被遣发殆尽,各自嫁人去了,其中最为忠实的晴委,带着贞洁和真诚归西。幻境消逝了。
  如果像中国的有些批评家所说的那样,《红楼梦》可以丧邦,那么中国
  早就被毁掉了。黛玉和宝钗成了讨整个民族喜欢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别的类型的人:急躁的晴雯、温柔的袭人、浪漫的湘云、贤淑的探春、饶舌的凤姐和聪明的妙玉。她们性情各异,代表不同的类型,供读者去选择取舍。发现中国人脾性的最简易的办法,是问他在黛玉和宝钡之间更喜欢哪个。如果喜欢黛玉,他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喜欢宝钗,他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如果他喜欢晴雯,他也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如果他喜欢湘云,他会同样欣赏李白的诗篇。我本人喜欢探春,她兼有黛玉和宝钗的品质,幸福地缔结了婚姻,成了一位好妻子。宝玉的性格十分懦弱,远不足以成为年轻人崇拜的“英雄”。不过,无论喜欢与否,中国的男男女女,大部分都把这部小说读了七八遍,一门学问也由此发展起来,称为“红学”。其学术地位的高贵与研究卷峨的浩繁完全可以与莎士比亚和歌德的评论著作相匹敌。
  从各方面讲,《红楼梦》都可以说是代表了中国小说艺术的顶峰。但同时它也是一类小说的代表。简单说来,小说可以根据其内容划分为以下几类,每类中著名的代表作附后:1.侠义小说:《水浒传》2.神怪小说:《西游记》3.历史小说:《三国志》4.爱情小说:《红楼梦》5.淫秽小说:《金瓶梅》6.社会讽刺小说:《儒林外史》7.理想小说:《镜花缘》8.社会现状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当然,严格的划分是困难的。比如《金瓶梅》虽有五分之四篇幅的淫秽描写,但它却是最好的社会现状小说,它既无情又生动地描绘了一幅幅丢姜众生的画像,描绘了乡绅土豪的嘴脸,特别描绘了明代中国妇女的状况。除了这些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之外,我们还应该提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大小故事。它们具有十分久远的传统,最好的代表作有《聊斋》和《今古奇观》,后者是世代流传的各种通俗故事的最佳集选本。
  我大致上以这些小说在公众中的影响程度大小为它们排了队。从街上那些“流通图书馆”图书借阅的情况来看,最流行的小说,当首推冒险小说,汉语叫“侠义小说”。在一个侠义勇敢的举动常被老师和家长所训斥的社会里,这种现象自然是很奇怪的,然而从心理上来解释则一目了然。在中国,侠义的子孙常会使自己的家庭陷入与警察和地方官吏的麻烦和纠纷之中,故而常被赶出家门,流落下层社会。而行侠仗义之士,常常大具有公众精神,一定要干预别人的事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于是被逐出社会,赶往“绿林”。
  因此,如果父母不把他们“击碎”,他们就会击碎这个家庭。这也是由于缺乏宪法保护的缘故。在一个正当行为得不到宪法保护的社会里,一位执意要为社会上的穷苦人和被压迫的人主持正义的侠客,就一定得是一位“硬派英雄”。显然,那些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的人,呆在上流社会的人,是不配麻烦别人去“击碎”的。于是,这些中国的“优秀公民”便十分欣赏绿林豪杰,就像无助的妇女欣赏脸庞黝黑、胡子拉茬、胸毛蓬蓬的魁梧大汉一样。有什么比一个结核病人躺在床上看《水辩传》,欣赏李这的力气与业绩更容易令人兴奋和畅快的呢?应该记住,中国小说总是躺在床上读的。
  奇幻小说或曰神怪小说,涉及到妖魔与神仙的斗法,包罗了传统民间故事的很大一部分。这种传统与中国人的心灵非常接近。在《中国人的心灵》那章里,笔者已经指出,在中国人的心灵中,超自然的东西总是与现实纠缠在一起的。《西游记》曾由田。蒂莫西。里查兹博士译出一个轮廓,书名为“Amkiont OHeaven”(《天国求经记》),故事描述了玄奘法师去印度取经的业绩以及途中所遭遇的危险。同行的还有三个极为可爱的半人半兽的人物: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这个故事并不是由作家首创,而是以民间的宗教传说为依据写成的。最为可爱、最讨人喜欢的角色自然是孙悟空,他代表了人类精神中最顽皮的那一部分,永远在做着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吃了天堂里的禁桃,就像夏娃吃了伊甸园的苹果一样;他后来又像普罗米修斯那样被锁在大石底下达500 年。满期之日,玄奘恰巧路过,将他解救出来。
  他需要一同上路,并担负与各种妖魔鬼怪作战的任务,以期将功折罪。但他恶作剧般的性格却还保留着。这个人物的发展过程,正好代表着不甘约束的人类精神与神圣的行为规范之间的冲突。他头上有一个铁箍,每当他行为越轨,违反戒条时,玄樊就可以念紧箍咒,铁箍就会缩紧,使他的脑袋疼痛难忍,几欲爆裂。而猪八戒则代表人类的动物欲望,但这种欲望在宗教的旅程中逐渐得到遏制,得到净化。所有这些欲望与诱惑所引起的冲突发生在如此奇怪的旅程中,由这样一些并不完美但却颇具人性的人物参加,于是便造就了一系列滑稽的情节和令人兴奋的打斗场面。打斗时还借助于超自然的武器和魔力,孙悟空耳朵里藏着一根小棒,可以随心所欲地放大。他还具有拔下腿上的猴毛使之变成无数个小猴去骚扰敌人的能力。他还可以变成一只水老鸦、一只麻雀、一条鱼儿或一座庙字——眼作窗,嘴作门,舌作佛像,时刻准备把踏入庙门的妖怪吞进肚里。孙猴与妖怪的这种打斗,互相都可以变化无定,追来逐去,上天入地或潜入水中。这种战斗,使所有的儿童和那些还没有老到不欣赏米老鼠的成年人,都大感兴趣。
  这种对神怪的喜好,不仅志怪小说里有,还可见于其他各类小说,甚至诸如《野叟曝言》这样的第一流作品的力量也都部分地被这种喜好冲淡了。
  这是一部描述冒险与夭伦之乐的小说。这种对神怪的嗜好又使得《包公案》这样的悬念故事逊色不少,使侦探小说的发展成为不可能,后者的原因当然还在于中国人科学推理的缺乏,生活的贫乏等等。因为当一个中国人死了的时候,通常的结论是死了就是死了,如此而已。中国的侦探家包公本人也是一个法官,总是通过梦境来解决迷惑和谋杀,而下是运用福尔摩斯那样的推理。
  在情节上,中国的小说则像D. H. 劳伦斯的小说那样松散;在篇幅上,它像俄国的托尔斯泰和陀恩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那样冗长。中国小说与俄国小说的相似之处是十分明显的,二者都使用极为现实主义的技巧,都十分爱好对细节的详述,在叙述故事时,他们都不喜欢西欧长篇小说常有的那种主观性。虽有丝丝人扣的心理描写,但倘若要作者再由此往前走一步,发挥一下自己的心理学知识,则很困难。小说的主要任务是讲故事。《金瓶梅》在对纯粹腐败堕落行为所进行的详尽描写上,与《卡尔玛卓夫兄弟》相比,毫不逊色。恋爱小说的情节通常都是最杰出的。社会现状小说在近30年来很是时髦,但其情节松散,进而成为一系列互相没有多少关联的趣闻轶事,尽管故事本身都很有趣。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本身甚至都没有出现,直到近十年来现代作家读了原版的或翻译的西方文学,试图写一些类似的东西之后,它才初露端倪。
  总之,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步伐很好地反映出了中国生活的发展步伐。
  它规模宏大,错综复杂,从不急急匆匆。长篇小说生来就是给人消磨时光的,这一点是公认的。当作者有足够的时间可供消磨,读者又不急着去赶火车的时候,没有理由急急忙忙地写完或读完。中国的小说是要耐着性子慢慢读的。
  路边既有闲花草,谁管路人闲摘花?
 
西方文学的影响
 
  当两种文化相遇时,较为丰富的那种文化应该给予,另一个则应接纳,这一点十分自然,也极其合乎逻辑。事实上,尽管令人难以置信,给予要比接纳更为幸运。很明显,中国近30年来在文学和思想上获益非浅,这全得归功于西方的影响。承认西方文学内容较为丰富,承认它整体上的优越性,这一点使得自诩为“文学国度”的中国大为震惊。约莫50年前,中国人有深刻印象的只有欧洲的炮艇;约莫30年前,他们对西方的政治制度有了深刻印象;约莫20年前,他们发现西方居然还有十分优秀的文学,而现在不少人已经在慢慢地意识到西方甚至具备比他们自己更良好的社会意识和社会行为风范。
  对于一个古老而又自傲的国度而言,这可实在使人难以接受,但是中国之大,已经大到可以接受任何东西的地步。无论如何,文学领域的变革已经到来。中国的文学在文体和内容上的深刻变化,比以往整整2000年来的任何变化都要大。受外语的直接影响,白话本身成了文学的媒介;语言的解放是由一位深受西方精神感染的人士所提倡起来的。词汇大量增加,这意味着增加了大量新的概念,无论是科学、哲学、艺术还是文学的概念都包括在内。
  这些概念通常比我们思维中的那些旧材料的概念、定义更完善、更精确。我们思维中这种原材料的增多,导致了文体的变革。文体的变革又现代化到旧文人难以辨认的地步,以至使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很难适应新的语言格式。如果让他们为杂志写一篇在文体和内容上都能为人接受的文章,他会感到茫茫然不知所措。诸如自由诗、散文诗、短篇小说和现代戏剧等新的文学样式已经出现,长篇小说的写作技巧也大为改进。更为重要的是,那种在总体上与法国新古典学派观点非常相似的中国旧文学批评标准现在已被抛弃(新古典主义曾使欧洲人在一个半世纪之中都没有能够欣赏莎士比亚)。代之而起的是更为新鲜、丰富和广阔的文学观念,这种观念最终会使文学与生活高度和谐起来,使我们的思维更为精确,使我们的人生更为真诚。
  当然,给予比接纳更为幸运。接纳带来了混乱。进步是有趣的,也是痛苦的,更有甚者,进步还常常是丑陋的。伴随着年轻的中国那心灵的剧烈震荡,我们失去了思想的重心,也失去了欢悦的庸见。这个新旧选择调整的任务殊非一个寻常的心灵所能承担,而现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又是极端地幼稚,脾性是那么易变,观念是那么浅薄。理解;日东西是困难的,明白新东西也不大容易。有些许的浪漫主义,也有些许的自由主义;缺乏批判思维能力、缺乏心理稳定因素,对任何旧的东西,属于中国所特有的东西,都感到很不耐烦;极端轻信一年一度的思想“新模式”;到南斯拉夫去搜寻最新的诗人,到保加利亚去搜寻最新的小说家;在向外国人介绍中国情况时小心谨慎,极端敏感(这只能说明自己自信心的缺乏);有一点源于18世纪的理性主义,也有时时袭来的忧郁和过度的热情,年复一年的口号之争就像狗在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这一切塑造了现代中国作品的特性。
  我们已经失却了稳定而完整地看待生活的天赋。今天,文学被罩上了政治的云彩,作家被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派捧着法西斯主义,一派捧着共产主义,各自以之为疗救一切社会弊病的万灵药方。真正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许并不比旧中国的时候强多少。可尽管表面上思想已经得到了解放,以往类似欧洲中世纪“宗教法庭”那样排斥异端的传统所引起的极度不安的精神现在却仍未能平息下来。这种不安只不过是由现代术语来描绘就是了。因为无论如何,中国人喜爱自由,就像喜爱一个外国淫妇一样,毫无真情可言。这些都是转折时代的丑恶特征,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消失的,但那只是在中国成为一个政治上组织得很好的国度,人们的心灵也少了一些敏感的暇疵的时候。
  这一切变化部源于欧洲文学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并不局限于文学,因为中国一次就收获了西方学术的各种成果,其中包括哲学、心理学、科学、技术、经济学等方面,以及为现代批判性的文化所包容的一切其他东西。甚至于外国的儿童游戏、歌曲和舞蹈,现在也正在介绍进来。在讨论文学革命的时候,我们已经总结了外来文化在中国文学进步中的积极作用。这种影响的直接来源是欧洲文学的汉语译作。看一看这些翻译作品的范围和内容,你将会发现这种影响的程度,并顺便看到这种影响的类型。
  中文版的《1934年出版年鉴》中,有一个近23年来翻译的诗歌、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目录,这些作品出自26个国家的不同作者之手。这个目录并不完备,但已很能说明问题。现在我们按照作者多寡,将这些国家排列如下:英国46人,法国38人,俄国36人,德国30人,日本30人,美国18人,意大利7 人,挪威6 人,波兰5 人,西班牙4 人,匈牙利3 人,希腊3 人,非洲2 人,犹太人2 人,其余瑞士、比利时、芬兰、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拉脱维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叙利亚、波斯、印度和泰国各占一人。
  翻译过来的英国小说家主要有乔治。爱略特、菲尔丁、笛福(包括《摩尔。佛兰德斯》)①、金斯莱、斯威夫特、哥尔斯密、勃朗特姐妹(包括《呼啸山庄》和《维列特》)、司各特、康拉德、盖斯凯尔夫人和狄更斯(《老古玩店》、《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董贝父子》、《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双城记》、《圣诞颂歌》和《艰难时世》)。哈格德的作品通过林纤的翻译,获得了比在英国更高的声誉。诗人主要有斯宾塞(《仙后》)、勃朗宁、彭斯、拜伦、雪莱、华滋华斯和欧内斯特。道森。莎士比亚的五部剧作也分别由不同的译者译出(《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第十二夜》、《亨利六世》和《罗密欧和朱丽叶》——从这个单子可以看出,孰译孰不译纯属偶然选择)。戏剧方面的代表还有高尔斯华绥(七部)、庇耐罗、琼斯、谢立丹(《造谣学校口和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鳏夫的房产》、《风流男子》、《武器与人》、《人与超人》和《卖花女》)。
  爱尔兰一派的代表是辛格和唐西尼。论说丈作家的代表是兰姆、阿诺德。本涅特和马克斯。比尔博姆。詹姆斯。巴里和奥斯卡。王尔德受到了很大的关注;《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有两个译本,《莎乐美》有三个译本;王尔德①本节所列外国文学人名书名,皆用现今通用的译法,下同。
  的《陶连。格雷的画像》和《惨痛的呼声》也已译出。H.G.威尔斯由多时间机器》、《布列脱林先生已把它看穿》以及《最先登上月球的人》而知名,尤以《世界史纲》著称于世。托马斯。哈代仅以小故事和诗歌著名,尽管他的名字为人所熟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则由于已故徐志摩的影响而十分出名。这张名单所包括的作者只限于有整本著作译出的,当然也没有包括其他领域的著作者,比如伯特兰。罗素,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法国作家,有巴尔扎克、莫里哀、莫泊桑(全部作品)、法朗士(9 部作品,其中《黛依丝》有两个译本)、纪德、伏尔泰(《老实人》)、卢梭(《忏悔录》、《爱弥尔》)、左拉(其主要作品还未曾译出)、戈蒂埃、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有三个译本,还有《萨朗波》和《一颗单纯的心》)。
  大仲马、小仲马父子长期以来就很有名,尤以《茶花女》为中国人所喜爱。
  雨果的代表作品较多,有《海上劳工》、《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欧那尼》、《吕依。布拉斯》和《吕克莱斯。波基亚》。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有夏多布里昂(《阿达拉》和《瑞奈》)和皮纳丹。德。圣一皮埃尔。都德的《萨福》和普雷沃的《曼侬。莱斯戈》当然十分令人爱不释手。波特莱尔十分出名,罗斯唐的《西哈诺》也很有读者。巴尔比斯有两部小说翻译了出来:《炮火》和《光明》。即使是罗曼。罗兰蔚为大观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有了中文译本,此外还有他的《蒙特斯邦》、《皮埃尔和吕斯》和《爱与死的较量》。
  经典的德国文学当然是由歌德和席勒作代表。翻译过来的作品有歌德的《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两个译本),《哀格蒙特》、《克拉维果》、《施特拉》和《威廉。迈斯特》的一部分,还有席勒的《奥里昂姑娘》、《威廉。退尔》、《华伦斯但》和《强盗》。其余尚有莱辛(《明娜。冯。巴尔赫姆》)、弗赖特格(《新闻记者》)、海涅《(歌集》的节选和《哈尔茨山游记》)……特。拉。莫特。福凯的《涡堤孩》,以及施笃姆的《茵梦湖》(三种译本)都十分流行。霍普特曼是由其《职工》、《红公鸡》、《獭皮》、《孤独的人》和近作《索安那来的异教徒》(两种译本)著称于世,而其《沉钟》则一度成了一本杂志的刊名。其余尚有苏德曼的《佐尔格太太》,更为现代的著作有韦德金德的《春回大地》和莱昂哈德。弗兰克的《卡尔和安娜》。
  除了霍桑、斯陀夫人、欧文、马克。吐温和杰克。伦敦的一些翻译作品之外,人们对美国文学的兴趣一般放在较为现代的作品之上。最为著名的是厄普顿。辛克菜,其兴盛与俄国共产主义文学潮流有关,他的著作有13部被译成汉语,这里还可以提一下迈克尔。戈尔德的一些短篇小说以及他的长篇小说《没有钱的犹太人》。辛克莱。刘易士则是由《大街》为代表作,西奥多。德莱塞则是由一些短篇小说集为代表,尽管这两人都十分出名。尤金。奥尼尔的两个剧本(《天边外》和《加勒比的月亮》)都已译出。赛珍珠的《大地》有两个中文译本,她的《儿子们》以及其他短篇故事也已译出。
  俄国文学的潮流于1927年前后卷入中国,那时正值南京政府成立,进行情党,镇压共产主义运动之时。正如英国文学上的雅各宾主义成长之时,正是政治上的雅各宾主义宣告失败之日,文学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也是在国民革命胜利之后泛滥于中国的。青年人的巨大热情,曾经有力地推动了1926-1927年的国民革命,并使之成为现实。但由于国民党政府对青年运动的镇压,给这种热情泼了冷水,使青年人失去了用武之地。于是他们便变得内向
  起来。一种强大的暗流逐渐得到发展,并随着对现实不满的情绪的增长而增长。
  因而,潮流转了向。宣传“革命文学”(与“普罗文学”同义)的号角被吹响了,并立刻得到众多人们的响应。1917年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们一夜之间突然变得过时了,被慷慨地称为“老人”。年轻的中国讨厌他们了,要造他们的反了。那些最聪明的领袖们开始学习如何保持沉默,并开始收藏古董古玺。胡适仍在继续奔走呼号,但人们对他的反映却比较冷漠。他们需要一些激进得多的东西。周作人、郁达夫和《语丝》派作家都是些个人主义者,无法加入这个大众行列。鲁迅曾经战斗过,抵抗这股潮流仅一年,后来他自己也改变了立场。
  在1928—1929年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长长短短有超过100 本的俄国文学作品,以狂热的速度涌进中国的图书市场。这时,国民政府才真正从梦中醒了过来。这些书籍的作者有:卢纳察尔斯基、里亚比丁斯基、米歇尔斯、法捷耶夫、革拉特科夫、柯伦泰、希什科夫、罗曼诺夫、皮涅克、奥格涅夫、索斯诺夫斯基、沙基涅、雅科夫列夫、阿列克、塞。托尔斯泰、杰米多夫、爱伦堡、阿罗塞夫、巴别尔、卡萨特金、伊凡诺夫、伊娃、卢滋、桑尼卡夫、塞佛林娜、巴赫米大夫、费定、绥拉菲摩维奇、普里希雯、谢苗诺夫、肖洛霍夫、尼。瓦、维塞里、左琴科、特列季亚科夫、索保尔、科罗索夫、福尔曼诺夫,以及菲格涅尔。这里我们当然还未曾提及革命前的“伟大的俄国人”,诸如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他们在这之前就为读者所熟知了。契何夫的全部作品已被翻译了过来;托尔斯泰的作品译出的有20部,其中包括篇幅冗长的《战争与和平》(节译)、《安娜。卡列妮娜》和《复活》。
  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位深受读者青睐的作家(他的7 部作品,包括《罪与罚》均已译出);屠格涅夫也早已为人们熟知(他的作品21部已译出)。跨越两个时代的高尔基自然是人人皆知的。厄洛圣卡夫、安德列耶夫和阿尔志跋绥夫由于鲁迅的影响也很受欢迎。作为一个狂热追求俄国式东西的标志,我们可以提及以下这个奇异的事实:那就是在100 多部革命后出版的作品中有23部有两种以上译本,由不同的公司几乎是同时竟相出版发行,其中有四部同时有3 种译本。在较为流行的作品中,也许应该提一下柯伦泰夫人的《红色的爱)(2 种译本),革拉特科夫的《水泥》(3 种译本),奥格涅夫的《科斯佳。里亚布采夫的日记》(3 种译本),阿尔志跋绥夫的《萨宁》(3 种译本),绥拉菲摩维奇和皮涅克的各种各样的作品,西什科夫和伊凡诺夫的戏剧,以及卢那察尔斯基的评论文章。
  让年轻的中国一次吃掉这么多东西,看起来是多了一些,倘若产生消化不良倒也无可厚非。怪不得霍桑和阿纳托尔。法朗士都已绝望地过时了。当局现在揉着自己的眼睛,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正试图做着什么。他们到底能做什么,结局如何,无人能够预料。新闻检查容易实施,近来也已经付诸行动。难办的是,怎样才能使人们对现状感到满意,有三种途径可达此目的。其一,谋些好差事给那些作家,这方法有时也挺管用的。其二,禁止那帮作家发泄愤满之辞,这自然是愚蠢之举。其三,把现状改进得让国家民族确实满意,这仅仅靠新闻检查部门是做不到的。中国人现在可分为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两派,且后者居多数。除非是做大量建设性的工作,提出些踏踏实实的设想,保持平衡的批判思维能力,否则光靠标语口号,靠华而不实的唠唠叨叨,是不会造就出一个新国家来的,无论它是共产主义,还是法西斯主义的国家。老一辈中国人想把中国拉回儒家学说的轨道上,包括对妇女的幽禁,对寡妇守节的崇拜等等,但这反而会使新一辈中国人冷漠反感。
  与此同时,那些共产党的理想主义者,腋下挟着卡尔。马克思的著作,蓄着蓬乱的头发,抽着俄国卷烟,不断地攻击这个,指责那个,也解救不了中国的苦难。文学这东西,依我看,仍旧是文人学士茶余饭后的消遣,旧派也罢,新派也罢。
 
第八章 艺术生活
 
 
艺术家
 
  依著者之见,在中国文明的一切范畴中,唯有艺术堪能对世界文化作出永久的贡献。我想这一点当不会有激烈的争论。尽管中国经验主义的医药学给医学上的研究和发现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中国的科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命不凡。中国的哲学永远也不会给西方留下一个持久的印象。因为中国哲学的中庸、克制以及和平主义都是由于体力衰弱这一条件所造成的,所以中国哲学将永远不适合于西方人好斗的性情和旺盛的活力。
  基于同样的原因,中国的社会组织形式也永远不会适合于西方。孔学过于刻板,道学过于冷漠,佛学过于消极,都不适合西方积极的世界观。每天遣送人员去北极探险、征服宇宙或者打破速度纪录的人们绝不会成为良好的佛教徒。我曾经看到一些欧洲的佛教僧侣。他们在一起讲话时,声音十分宏亮,感情十分激烈,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骚动情绪。更有甚者,一位佛教僧侣,在痛斥西方的时候,愿意让天火和硫磺从夭而降,烧毁整个欧洲。当欧洲人披上袈裟,试图表现为平和消极之时,他们就显得荒唐可笑了。
  然而,如果把中国说成是连自己的艺术都不懂的国度也是不公平的。中国人心灵深处隐藏着的东西,只有通过它们在艺术中的反照才能被认识。因为像西拉诺①那样,中国人心灵中极端敏锐、颇为精细的感情被多少有点不太讨人喜欢的外表蒙蔽了。中国人毫无表情的面容后面,隐藏着一个深沉的情感主义;阴郁的外表背后,包含着一颗无忧无虑的豪爽的心灵。那些黄色粗笨的手指塑造出了愉快而和谐的形象,高高的颧骨上的杏眼闪烁着和善的光芒,细想着绝美的画面。从凌霄宝殿到学者的信笺,还有各式各样的工艺品,中国的艺术展现出一种精美和谐的情调,中国艺术作品鹤立于人类最佳精神产品之林。
  ①西拉诺(CyranodeBergetac):法国剧作家及诗人,罗斯丹所作同名诗剧的主人翁。  
  平静与和谐是中国艺术的特征,它们源于中国艺术家的心灵。中国的艺术家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与自然和睦相处,不受社会枷锁束缚和金钱的诱惑,他们的精神深深地沉浸在山水和其他自然物象之中。尤为要者,他们必须胸襟坦荡,绝无丝毫邪念。因为我们坚信,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一定得是一个好人。他必须首先“坚其心志”或“旷其胸襟”,这主要是通过游历名山大川,凝神观照,沉思冥想而达到的。这是中国画家所必须经历的严格训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文徵明说过:“人品不高,用墨无法。”一位中国艺术家必须融人类的最佳文化和自然的最佳精神于心底。中国最伟大的书法家和画家之一董其昌在评论另一位画家时曾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国的艺术家学习绘画时,并不是到房间里剥光一个女人的衣服来研究其骨骼构造,也不像西方一些落后的艺术学校那样(他们至今都这样做),临摹古希腊、古罗马的造型做石音像。中国的艺术家是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如安徽的黄山、四川的峨嵋等等。
  中国艺术家如此隐逸山林,是有其重要原因的。首先,艺术家必须观察自然界变化万端的形象,包括昆虫、草木、云彩和瀑布,使之融人自己的脑海。艺术家要画出它们,首先必须喜爱它们,与它们的精神息息相关,融为一体。他必须明了并熟悉自然界的万端变化,必须明白同一棵树在早晨与夜晚、明朗的白天与迷雾的清晨,影子和色彩是怎样地不同。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山上的云彩是如何“盘岩绕峰”的。但是,比冷静客观的观察更重要的是置身大自然中的精神洗礼。李日华(1565—1635)就是这样描绘一位大画家的精神洗礼的: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莅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沱不顾。噫,此大痴之笔,所以沉郁变化,几与造物争神奇哉!
  其二,中国的绘画总是坐在山顶上实地画出来的,尤多描绘一些奇峰怪石,这是只有亲眼目睹实物的人才会相信的景观。隐居山林,旨在寻求自然的壮观之景。一位中国艺术家到美国,就得先去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或落基山脉中的班夫镇附近的山峦。来到这种壮丽的场景的人,他会不可避免地获得精神上的升华,与其身体的“升华”同时出现。很奇怪,精神的升华总是伴随着人们身体所处位置的提高而来。而从五千英尺高度上看到的生活又总是如此不同。爱好骑马的人常说他们一旦骑到马背之上,就会用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世界,我想可能确实如此。因此,隐逸山林同时也意味着寻求道德上的升华,这是游历的最终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这样,艺术家在飘飘欲仙的高度用平静而广博的精神俯瞰世界,他就会把这种精神融会贯通到他的绘画中去。然后,他带着这种纯洁的精神回到都市生活中,并试图把这种精神传达给那些缺乏他那种经历因此不如他幸运的人们。他的题材可以改变,但山脉的平静精神却始终保持着。当他觉得这种精神业已失去或者消耗殆尽的时候,他就再度游历,重受山中空气的洗礼。
  正是这种平静和谐的精神,这种对山中空气(“山林气”)的爱好,这种时常染上一些隐士的悠闲和孤独感的精神和爱好,造就了中国各种艺术的特性,于是,其特性便不是超越自然,而是与自然相融合。
 
中国书法
 
  一切艺术的问题都是韵律问题。所以,要弄懂中国的艺术,我们必须从中国人的韵律和艺术灵感的来源谈起。我们承认韵律是普遍存在的,并非中国人的专利,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探索一个不同的侧重点。在讨论理想的中国妇女时,笔者已经指出,西方艺术总是到女性人体那里寻求最理想、最完美的韵律,把女性当作灵感的来源。而中国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则通常满足于高兴地赏玩一只靖蜒、一只青蛙、一只蚱至或一块嶙峋的怪石。由此看来,西方艺术的精神较为耽于声色,较为热情,较为充满艺术家的自我;而中国艺术的精神则较为高雅,较为含蓄,较为和谐于自然。我们可以借用尼采的话来说明它们的不同,中国的艺术是太阳神的艺术,而西方艺术是酒神的艺术。这一巨大差别只有具备对韵律不同的理解与欣赏才能形成。无论在哪个国度,艺术问题总是韵律问题,这一点毫无疑问。但直到晚近,韵律才在西方艺术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在中国,韵律一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
  很奇怪,这种对韵律理想的崇拜首先是在中国书法艺术中发展起来的。
  一幅寥寥几笔画出的顽石图,挂在墙上,供人日夜观赏。人们面对它沉思冥想,并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西方人士要想懂得此种快感,就非懂得中国书法艺术的原则不可。学习书法艺术,实则学习形式与韵律的理论,由此可见书法在中国艺术中的重要地位。我们甚至可以说,书法提供给了中国人民以基本的美学,中国人民就是通过书法才学会线条和形体的基本概念的。因此,如果不懂得中国书法及其艺术灵感,就无法谈论中国的艺术。比方说,中国的建筑,不管是牌楼、亭子还是庙宇,没有任何一种建筑的和谐感与形式美,不是导源于某种中国书法的风格。
  这样,中国书法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地位实在是十分独特的。毛笔使用起来比钢笔更为精妙,更为敏感。由于毛笔的使用,书法便获得了与绘画平起平坐的真正的艺术地位。中国人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他们把绘画和书法视为姐妹艺术,合称为“书画”,几乎构成一个单独的概念,总是被人们相提并论。假如要问二者之中哪一个得到了更多人的喜爱,回答毫无疑问是书法。于是,书法成了一门艺术。人们对之投以的满腔热忱和献身精神,以及它丰富的传统,人们对它的尊崇,这些都丝毫不亚于绘画。书法标准与绘画标准一样严格,书法家高深的艺术造诣远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如同其他领域的情形一样。中国的大画家,像董其昌、赵孟顺等人,通常也都是大书法家。赵孟……(1254—1322)是最著名的中国画家之一。他在谈到自己的绘画时说:“石如飞白木如篆,六法原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在我看来,书法代表了韵律和构造最为抽象的原则,它与绘画的关系,恰如纯数学与工程学或天文学的关系。欣赏中国书法,是全然不顾其字面含义的,人们仅仅欣赏它的线条和构造。于是,在研习和欣赏这种线条的兢力和构造的优美之时,中国人就获得了一种完全的自由,全神贯注于具体的形式,内容则撇开不管。绘画总有一个客体要传达,但一个写得很好的字却只传达其本身线条和结构的美。在这绝对自由的天地里,各种各样的韵律都得到了尝试,各种各样的结构都得到了探索。正是中国的毛笔使每一种韵律的表达成为可能。而中国字,尽管在理论上是方方正正的,实际上却是由最为奇特的笔划构成的,这就使得书法家不得不去设法解决那些干变万化的结构问题。于是通过书法,中国的学者训练了自己对各种美质的欣赏力,如线条上的刚劲、流畅、蕴蓄、精微、迅捷、优雅、雄壮、粗旷、谨严或洒脱,形式上的和谐、匀称、对比、平衡、长短、紧密,有时甚至是懒懒散散或参差不齐的美。这样,书法艺术给美学欣赏提供了一整套术语,我们可以把这些术语所代表的观念看作中华民族美学观念的基础。
  由于这门艺术具有近2000年的历史,且每位书法家都力图用一种不同的韵律和结构来标新立异,这样,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某些美学鉴赏范畴,如对参差不齐之美的尊崇,对那些乍看摇摇欲坠,细看则安如磐石的结构的尊崇,这些美学范畴会使西方人大为吃惊。如果他们卸道这些范畴在中国艺术的其他领域中并不容易看到,他们就更会惊叹不已。
  对西方来说,更有意义的事实是,书法不仅为中国艺术提供了美学鉴赏的基础,而且代表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原则。这种原则一经正确地领悟和运用,将硕果累累。如上所说,中国书法探索了每一种可能出现的韵律和形式,这是从大自然中捕捉艺术灵感的结果,尤其来自动物、植物——梅花的枝丫、
  摇曳着几片残叶的枯藤、斑豹的跳跃、猛虎的利爪、麋鹿的捷足、骏马的道劲、熊罴的丛毛、白鹳的纤细,或者苍老多皱的松枝。于是,凡自然界的种种韵律,无一不被中国书法家所模仿,并直接地或间接地形成了某种灵感,以造就某些特殊的“书体”。如果一位中国学者在一棵枯藤之上看到了某种美,它那不经意的雅致,可伸可缩的韧性,枝头弯弯曲曲,几片叶儿悬挂其上,漫不经心,却又恰到好处,他就会把这种种的美融于自己的书法之中。
  如果另一位学者看到一棵松树树干弯曲、树枝下垂而不直立,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坚韧和力量,他也会将这种美融入自己的书法风格。于是,我们就有了“枯藤”和“劲松”的笔法。
  曾经有一位名僧兼书法家先前习书多年却无长进。一天,他闲步于山径之间,偶见两条大蛇在争斗,各自伸长脖颈,颇有一股外柔内刚之势。他猛然有所感悟,顿生灵感,回去后便练就了一种极有个性的书体,称作“斗蛇”
  体,表现了蛇颈的伸展和弯曲。中国的“书圣”王羲之在谈书法艺术时,也使用了自然界的意象:每作一横画,如列阵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钧之弩发;每作一点,如高峰坠石;每作一折,如屈折钢钧;每作一牵,如万岁枯藤;每作一放纵,如足行之趋骤。
  如欲通晓中国书法,必先仔细观察蕴藏在每个动物体内的形态和韵律。
  每种动物都有其和谐优美之处,这是一种直接出自其生理机能,尤其是运动机能的和谐。一匹腿部多毛,躯干高大的负重拉车之马,有其独特的美,正如一匹光滑灵巧的赛马有其独特的美一样。这种和谐还存在于身体细长、蹦蹦跳跳、快速灵活的灵提犬身上,也存在于长毛的爱尔兰■狗身上:它的头和四肢在一起几乎构成了一个方形物,极似中国书法中的“隶书”(流行于汉代,后由清代邓石如发展成为一种艺术)。
  有一点很重要,需要注意。这些动植物的外形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蕴藏着一种动势。试想一枝盛开的梅花,具有多么不经意的美丽和充满艺术感的不规则变化!彻底而艺术化地领悟这种美,就等于领会了万物有灵的内在原则,领悟了中国艺术。这枝梅花,即使花朵凋谢或被拨落,仍然美丽无比,因为它还活着,因为它表达了一种生的冲动。每一棵树的外形都显示了一种韵律,它源自某种生命的冲动,它要生长,要拥抱阳光,要保持自己生命的平衡;它也源自抵御风暴的必要。每一棵树都是美的,因为它暗示了这些冲动,尤其是因为它暗示了一种朝某个方向的运动,一种向某个地方的延伸。
  它并没有想美,它只是想生存,结果却是极端的和谐与令人十分满意的美。
  大自然给予灵猩犬以高度弯曲的身躯和一条连接身体与后腿的曲线,以使它跑起路来迅捷无比。除此之外,大自然并没有人为地赐给它什么抽象的美,这些器官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代表了某种速度,从这些和谐的器官中产生了一种和谐的形式。猫儿轻柔的举动,导致了其柔软的外形。即使是一只固执地蹲伏在那里的叭喇狗的线条,也能反映出它本身力大性猛的美。这样,我们就解释了自然界无穷无尽的形态,这些形态总是那么和谐、那么富有韵律,变化万端,无以穷尽。换言之,自然界的美是动态的美,而非静态的美。
  这种运动的美正是理解中国书法的钥匙。中国书法的美在动在不静,由于它表达了一种动态的美,它生存了下来,并且也同样是千变万化,不可胜数的。迅捷稳重的一笔之所以是完美的,是因为它是速度和力量时象征。不能摹仿,不能更改,因为任何更改都会带来不和谐。这也就是为什么书法作为一门艺术非常难学的原因。
  把中国书法的美归结为万物有灵原则,并非著者的独创。汉语中的不少说法可资证明和参考,比如笔划的“肉”、“骨”、“筋”等等。其哲理性内涵从未被有意识地揭示出来过。只有当我们想方设法使西方人理解中国书法时,我们才开始探索。王羲之曾从师的东晋女书法家卫夫人说道: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运动的动态原理生发出一种结构原理,这是理解中国书法的要旨。单纯的平衡匀称之美,绝不是美的最高形式。中国书法的原则之一,即方块字绝不应该是真正的方块,而应是一面高一面低,两个对称部分的大小和位置也不应该绝对相同。这条原则叫作“势”,代表着一种冲力的美,结果,在这种艺术的范型中,我们有了不少看似不平衡,实际却十分平衡的结构形态。
  这种冲力之美与纯静态之美的区别,有如一个人站立或静坐之图景,与挥舞高尔夫球棒或把足球猛一脚踢上天时的图景的区别。又如一位女士把头往后一仰的照片,要比她正视前方的照片动态感更强。所以中国字笔画起端总是侧向一方,这比平平地划过去要艺术得多。这种结构的范例可见于《张猛龙碑》,其中字体似有倒塌之势,却又能很好地保持平衡。这种书体的现代范式可见于监察院长于右任的字,他个人有今日的高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自己高级书法家的名望。
  现代艺术正在探索各种韵律,试验各种新的结构形式,但至今尚无所获。
  它唯一的成功是给予我们一种逃避现实的印象。它最为明显的特征,不是努力抚慰我们的心灵,而是竭力刺激我们的感官,由于这一原因,对中国书法及其万物有灵原则的研究,归根结底也就是在万物有灵或韵律活力的原则指导下,对自然界韵律所进行的再研究,它会为现代艺术开辟广阔的前景。直线、平面和锥体的相互交错和反复运用,可以使我们激动不已,却不具备生动活泼的美。正是这些平面、锥体、直线和曲线,看来已经使现代艺术家的才智衰竭了。何不回归自然,向自然求救呢?看来有待于一些西方艺术家不畏艰险,开始用毛笔练习写英语。练上10年之后,如果他天资聪慧,真正弄懂万物有灵原则的话,他将可以用真正称得上一门艺术的线条和形式在泰晤士广场上书写招牌和广告牌。
  中国书法作为中国美学的基础,其中的全部含义将在研究中国绘画和建筑时进一步看到。在中国绘画的线条和构恩上,在中国建筑的形式和结构上,我们将可以分辨出那些从中国书法发展起来的原则。正是这些韵律、形态、范围等基本概念给予了中国艺术的各种门类,比如诗歌、绘画、建筑、瓷器和房屋修饰,以基本的精神体系。
 
绘画
 
  中国绘画乃中国文化之花。它以其与西方绘画遇然不同的、独特的气韵和基调著称于世,这种不同有如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的差别。不过,要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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