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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_3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沙布洛夫无言以对。上校说的对,即使战斗条例允许这样做,也是无可辩驳的。
  “只有我们当师长的不再来规定机关枪的位置,当您已经学会害羞,那时我们才会战胜敌人,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能胜利。这一点你要知道。“
  他俩刚刚回到营部地下室,德寇就开始了攻击前的大炮和迫击炮射击。
  “总的来说,你扼守得不错,可以守住阵地。”普罗琴科说着,微微侧过头来,倾听爆炸的声响。“既要坚守阵地,也要教大家学会打仗… 要不分昼夜地教他们。如果你今天不教好他,明天他就会被敌人打死,并且不单是打死,而是无谓地被打死,——作战总不免要打死人的,可惜的是被白白地打死。你的观测所设在什么地方?”
  “第四层楼的屋顶下面。”
  “你上去看看,外面情况怎样…… 告诉他们给我搞点东西吃。”
  沙布洛夫一面走,一面小声告诉别佳,要他想办法弄点东西给上校吃,接着他就爬到四层楼上去了。那里有个三叶大窗户开着,窗户外有个烧毁了的凉台,从窗户内可以看清前面的一切情形。德寇在邻街上沿着房屋和篱棚向前运动。炮弹把这栋楼房附近炸得尘土飞扬,有些土块轰鸣着落到墙上,犹如大浪掀来,整个楼都在震动。
  沙布洛夫发现,敌人正忙于进攻右侧那座楼房,现在马斯林尼可夫代替牺牲的帕尔费诺夫在那里指挥。沙布洛夫立刻沿楼梯跑回地下室来,用电话把敌人准备攻击的情形,首先通知马斯林尼可夫,然后告诉哥尔坚科。他们回答说,他们已经观察到了这种情况,正在准备作战。
  除非特别需要,普罗琴科一般不爱干预部下的指挥事宜,他坐在地下室里,从容不迫地咀嚼干黑面包,面包上放着一块干香肠。德寇在密集的迫击炮弹爆炸声中开始了攻击。普罗琴科不顾沙布洛夫的劝说,和他一块上到观测所,两人在那里站了一小时之久。
  沙布洛夫非常焦急,他想把普罗琴柯拖到下面去。一颗重型炮弹穿过墙壁在隔壁房间爆炸,砖土从缺口飞进来,沙布洛夫抓住上校的手,要强行把他拖到下面去。可是普罗琴科抽开手,看他一眼,没有像通常情况下对他吼叫,只是对他说:
  “我们在一块作战多久了?一年多了吧?你为什么还要抓住我的手…… ”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说了,摘下军帽,用手指仔细弹去上面的石灰。
  德寇第一次攻击未能得逞,退回原地。此时沙布洛夫同普罗琴柯从观测所往楼下走,恰巧这时,一颗没有及时发射的炮弹击中下层楼梯回廊,楼梯的过道全被炸翻,他们只得抓住被炸怀的柱梁与残存的栏杆,走下楼来。
  “首长是不能催促的,你现在该懂了吧?”普罗琴科说。“如果这次你性子太急,我就会被这颗炮弹报销了。大概巴柏琴科对你说过:‘主人要来,要注意啊……’”他忽然又开玩笑似地学着巴柏琴科的口气说。“而你却险些让我送了命。多危险……”
  在第一次攻击和第二次攻击之间的平静时间,普罗琴科离开了。
  “不要紧,你要注意自己的健康。”他在临别时对沙布洛夫说,随后又神秘地补充说:
  “一旦我学会更好地作战,我也就不到各营来了,让团长们到营里去,我只到团部就行了…… 但是你这里,因为老相识的关系,我还是要来看看的。凡是在沃罗涅日附近一同作过战的人,就犹如共同为小孩进行过洗礼,所以孩子的干爸爸这里,我还是要来的。”
  他转身出门,脚仍然有点跛,手指也不断在空气里动弹。
  傍晚,德寇再次发动进攻,但是再一次被击退。天色入暮时,别佳给沙布洛夫端来一锅煮熟的土豆。
  “从什么地方弄到的?”沙布洛夫惊异地问道。
  “就在附近。”别佳说。
  “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附近。”别佳含糊地重复一句。
  沙布洛夫饿极了,来不及问明底细,开始贪婪地吃着,脸颊上都粘的是土豆。别佳站在他身旁,流露出慈母般的亲切神态。
  “究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沙布洛夫问道,这时他填饱了肚子,嗓音懒倦倦的。
  别佳脸上显出一种内心矛盾的神色。一方面要回答问题,另一方面又不想向大尉透露这个新发现的供给处。沙布洛夫不精心地看了一眼他那麻木的面孔,微微一笑。
  别佳的特点是胆大,心细,乐观,这是通讯员所应有的三种主要素质。战前,他在莫斯科一家工厂当采购员。早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他就很喜欢这个工作。任何人都弄不到手的东西,他总是有办法和有地方弄得到。这是他特别令人佩服的本事。他可以在雅尔塔搞到“工”字钢,在科斯特罗马搞到葡萄,在卡拉库拇搞到建筑木料。他做的都是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非常愿意干这样的事务。他从不替自己个人钻营什么,寻求什么,但是为了替本工厂找到必需的材料,他随时准备付出任何努力。他的对手都仇恨他,但他的上司们却器重他。在这次战争中,他给沙布洛夫当通讯员,除了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勇敢外,面对军队供给方面的各种困难,他也显出非凡的勇往直前的精神。当营里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沙布洛夫就派别佳去找食品,他每次总能找回点儿吃的东西。没有烟抽的时候,别佳也能找到烟叶。一旦没有酒喝,别佳也可以迅速找到烧酒,沙布洛夫甚至怀疑他一定有秘密保存的酒。
  别佳只有一个缺点:虽然他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情,但他总爱对自己的成就故弄玄虚,而且当沙布洛夫或其他人向他提问题时,他很不高兴。
  “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沙布洛夫再一次问道,别佳觉得这次是搪塞不过去了,于是决定承认。
  “就在这里。”他说。“在侧屋院子内,侧屋底下,有个地下室,里面有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沙布洛夫把眉毛一扬。
  “斯大林格勒的女人,她原先就住在这个侧屋里。丈夫被打死了。她带着三个孩子,钻进地下室后,就在那里住着……她的东西——土豆,胡罗卜等等,全在那里;为了不致于饿死,她那里还有一只山羊,不过,据她说,因为没有阳光,羊已经没有奶了。我向她说:‘我们首长很爱吃土豆。’她一声不响地,马上就煮了一锅,还说:‘要的时候就来拿’,并且给了我一些油脂…… 您还没注意到,把油脂和土豆一起吃了。”别佳苦闷地补充了一句。
  沙布洛夫很奇怪,在这些废墟中竟突然发现带着小孩的女人。他马上站起来,把军帽戴得很低,向别佳说道:
  “带我去,她在哪里?”
  他俩穿过几条走廊,弯着身子跑过遭到射击的地带,来到那个房子前。沙布洛夫果然在破壁残坦中间看见一个用砖石木板砌成的门。他们沿着自造的短节梯子往下走去。这是一间大地下室,大概,在战争期间还扩大了。屋子角落一个用板子盖着的木桶上,点了一盏小油灯。
  一个年龄不大而面色憔悴的女人,蹲坐在木桶旁边,摇着婴儿。两个女孩,看上去一个8岁,一个10岁,坐在她的身边,睁起圆圆的大眼睛,惊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您好。”
  “您好。”女人回答。
  “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沙布洛夫问。
  “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这里不是有德国人吗?”
  “我们把外面都用东西塞住了,”女人从容地说,“他们看不见我们。”
  “塞紧了…… 会窒息憋死人的。”
  “德国人来了,反正一样。”
  “今天已经迟了。”沙布洛夫说。“明天我想想,怎样把你们送走。”
  “我可不走。”
  “为什么不走?”
  “不走。”她固执地重复道。“能往哪里走呢?”
  “到伏尔加河对岸去。”
  “不去。我能带走她们吗?”女人一手指着孩子们。‘如果一个人,我早就走了,带着她们,我决不走。我活得了,她们会死的,会死在伏尔加河对岸,一定会死掉的,”女人肯定地重复说。
  “如果留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也许够吃一两个月,再往后也许你们会把德国人赶走。如果我们现在走了,他们一定会死的。”
  “假如忽然落下一个炸弹或炮弹,这点您又想到没有?”沙布洛夫说,他已不再试图说服她了,但在他队伍旁边,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继续住在这里,他总觉得放心不下。
  “那有什么要紧。”女人镇静地说,“如果落下一颗炸弹,把我们一齐炸死,那我们就一起死好了。”
  沙布洛夫不知道应该再对她说什么。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如果要弄吃的东西,我来弄,请吃吧。我的土豆很多,需要的话就让他来告诉我,——她把头向别佳一翘。——我还可以煮白菜汤给你吃,只是没有肉。不过我可以宰掉母山羊。”停顿半晌,她又说,“把羊宰掉,汤里就有肉了。”
  她从沙布洛夫的眼神看出,他已经理解她了,不会再坚持要她走,而她此刻说弄东西,煮菜汤,也不单是为了留下,为了不再受到干扰,而是出于俄罗斯妇女真挚的同情心,她怜悯面前的兵士,虽然分辩不出他们各人的职衔,但应当弄点菜汤给他们吃,甚至不惜宰掉那只山羊。现在留着母山羊有什么用处?反正已经不产奶了。
  沙布洛夫走到外面,望了望那些烧焦的废墟,又像在爱尔屯时那样想到: “呃,人们都被赶到哪里去了啊?!”前面就是德寇。他回头望一下自己据守的,被弹片打得千疮百孔的楼房。
  “而我们就在这里!”
  于是他平静地想,他决不放弃这座楼房。
  双方不停地对射了一整夜。
  黎明,德寇开始第三次攻击。敌人从正面攻击沙布洛夫营据守的各个楼房,虽然未得逞,但是楼房左右的广场四周却被敌人突破了。早晨9点钟时,他在电话中听到巴柏琴科难听的声音:
  “你那里怎么样?守得住吗?”
  “守得住。”
  “守住,守住,我马上就到你那里来。”
  这是他在电话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分钟后联系中断了。虽然他不喜欢巴柏琴科,也不爱听他那嘶哑的声音,但在此后双方一切联系中断的3天3夜中,沙布洛夫总在回忆他这几句话,这几句话使他相信他不是孤立的,电话会恢复的,巴柏琴科会再次出现,全师也会来支援,一切都会好的。
  联系中断后,巴柏琴科当然没到他这里来。德寇占据了后面整个广场及其四周的房屋,于是沙布洛夫和全营陷入战争中极其复杂的处境,即陷入“包围”圈内。沙布洛夫必须坚守在这里,抵抗德寇,并等待两种可能的结局:或则我军突破敌阵,前来援助,或则粮尽弹绝,全营战死。虽然他自己有时不得不想到第二种情况可能发生,弹药可能在援军到达之前告馨,但他总是竭力用第一种可能来鼓舞他周围的全体官兵。这些人知道自己子弹盒里有多少子弹,迫击炮弹箱里有多少炮弹,但是他们觉得大尉那里还应该有些弹药储备。可大尉自己心里明白,他根本没有储备,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储备。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加困难。
  他教导大家有把握再射击,有绝对把握时才开枪。他把大多数战士的子弹收上来,集中给优等射手使用。其余的人只拿手榴弹,准备在敌人突入楼房时使用。在这三昼夜中,这样的事只发生过两次,但是德寇的两次突破均被击退。楼房墙脚边,院子里,各个破碎的窗户前,到处是德寇的死尸。谁也不去掩埋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力气,更没有这样的愿望……
  第三天,一颗炮弹打穿沙布洛夫驻地的墙壁,在地下室内爆炸了。幸运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被打死。别佳出去了,沙布洛夫刚刚躺到床上,就被气浪掀下床来。他爬起来后,看到头顶墙壁上,仿佛粘满了血斑,其实这是墙上许多地方的石灰被打掉之后,现出来的红砖迹印。
  于是不得不转移地方,迁到两天前别佳提议的那间在最下层的房子里,这个房间至今还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在所有房屋都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它居然无恙,沙布洛夫脑海中竟然出现了一种妄诞念头,或许今后也不会有炮弹打到这里。
  第四天,周围的一切都被大炮轰鸣得震撼起来,忽然一个女人轻轻走进房来,把一个土钵子往桌上一摆。
  “白菜汤煮好了,尝尝吧。”女人说。
  “谢谢。”
  “如果喜欢喝,我再送来。”
  沙布洛夫望了望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一切真是太奇怪了,几乎难于置信,——藏着3个小孩的掩蔽部,煮白菜汤的女人…… 同时又这么镇静自若,犹如榴弹炮手已经拿起反坦克枪,本应丢下卷烟用皮靴踩灭,一心准备打击敌人坦克,但他却把卷烟搁在土台子上,留着打完仗后再来吸完…… 这个女人的举动以及她来到这里的情形,真是有点可怪……
  “谢谢,谢谢。”沙布洛夫看到她还是默默地站着,重复一句,突然他明白了她在等待什么,于是从靴筒里掏出匙子。
  “白菜汤太好了,非常香。”他说,“真好吃…… 请您快走吧,他们又要开炮了。”
  夜间,马斯林尼可夫乘着夜色来到沙布洛夫这里,沙布洛夫好容易才认出他来,他满脸胡子,脸变得长长的。沙布洛夫望着马斯林尼可夫,心想自己在这几天内大概也变样了。他疲倦不堪,这不是因为经常感觉到危险,而是由于他所肩负的责任重大。他不知道南北两方的情形,虽然根据炮声判断,四方八面都在作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并且坚信不移地感觉到:这三座窗毁室破的楼房,他——沙布洛夫以及他的战士,包括战死的和正在战斗的,还有地下室里带着3个小孩的女人——所有这些就是俄罗斯,他,沙布洛夫在保卫它。一旦他死去或投降,那么这块土地,就不是俄罗斯的,而要成为德国的了,但他决不能做这样的设想。
  最后,在第四天夜里,南北两方激烈的炮声彻夜未停。炮弹落到院子里,迳直打到这几座楼房里来,大概其中有德寇的炮弹,也有我军的炮弹。到黎明时,看来我方打的炮弹比德寇打的更多。沙布洛夫起初不相信,接着又相信了,再后来又不相信了,直到拂晓时,他才想到,这一定是我军正在向他这里突进。
  拂晓时分,我军的自动枪手,满身是汗,脏污不堪,愤怒地冲进左边楼房的院子里。他们在追击德寇,以为这里也是德寇。几乎无法阻住他们冲向走廊或地下室去搜寻德寇。
  在第一批到达的人们中,沙布洛夫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巴柏琴科,他拥抱了他,即那个不遭人爱、粗暴和刻薄的巴柏琴科,他困惫不堪,满腮胡须,脖子上挂着一只自动枪,手上和腿上都沾满污泥。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马上过来。”巴柏琴科几乎叫喊地说,同时极力掩饰他在上下级交谈中突然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兴奋神情。
  巴柏琴科破例地微微笑着在房间里踱了两趟,然后把自动枪往地板上一敲,坐到桌旁,身子歪斜着,终于又露出平常那种忧郁的不满神态,以过去一贯的口吻问道:
  “伤亡多少?”
  “阵亡53人,负伤145人。”沙布洛夫说。
  “不爱惜人。”巴柏琴科道,“太不爱惜人了。不过总的情况还不错,坚守得很好。叫人给我弄点水喝。”
  沙布洛夫转身吩咐别佳去弄水,可当他回过身来时,发现已经不需要水了,中校歪倚在桌子边上,头靠在怀里的自动枪子弹盘上,已经睡着了。大概他同沙布洛夫一样,这几昼夜来都没睡觉。想到这里,沙布洛夫忽然想起这四天四夜的情景,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疲倦得不能动弹了。为了不至于像巴柏琴科那样倚桌而卧,他站起身来,靠着墙,吃力地从衣袋里掏出大手表。表上的时间是9点15分——自从他拉出别佳的手臂,抛出手榴弹,破窗而入,跳进这房子,已经过去4天4夜零7个小时了。
 
第六章
 
  到沙布洛夫与巴柏琴科幸运地会合时,仗已经打了4天4夜,紧接着又是4天4夜的鏖战,而在这4天4夜内,德寇连番反攻,德寇飞机的俯冲轰炸和炮弹爆炸震耳欲聋,自动枪的干燥的射击声嗒嗒不休。到第九天时,才开始稍微沉寂下来。
  天黑后,沙布洛夫很快就躺下睡了,但是3个小时后,电话铃声却惊醒了他。巴柏琴科一向不喜欢自己的下属比自己睡得早,他要值班员把沙布洛夫叫醒。
  沙布洛夫从沙发上起来,走近电话旁。
  “您睡了吗?”好像很远的地方传来巴柏琴科嘶哑的声音。
  “是的。”
  “你睡了。全都部署好了吗?”
  “部署好了。”沙布洛夫说,同时感觉到,这个令他气愤的谈话正一秒钟一秒钟赶走他的睡意。
  “万一敌人夜间进攻,你有应对办法吗?”
  “有。”
  “那你就睡吧。”
  巴柏琴科放下了话筒。
  马斯林尼可夫这时也醒过来,坐在沙布洛夫对面的床上,他听到沙布洛夫叹气,大概已想像到大尉同团长在电话中谈话的内容,知道他这次特别生气。
  “是中校吗?”马斯林尼可夫问。
  沙布洛夫默默地点点头,又躺到床上,试图继续入睡。但是像特别疲劳时经常发生的一样,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躺了几分钟,随后赤脚坐在床上吸烟,第一次仔细地把几天前就成为营部驻地的房间,看了一番。
  桌布上有新烙的两个圆圈,一个圈子较大,显然是炒锅的迹印,另一个小些,是被咖啡壶烙上的。大概,这个住宅的男主人在离开此地之前,先把家眷送走了,最后几天,他在这里过的是不习惯的单身汉生活。橱柜上的小玻璃门已经被气浪震得脱落。从橱柜里看不出主人的景况,里面的东西都拿走了。但是书桌上留有家庭生活的许多痕迹。编针还留在刚动手打的线织物上,一捆技术杂志,几本破旧的契可夫全集,一些翻烂的三年级教科书,还有一列排得整整齐齐的四年级新课本…… 随后沙布洛夫又看见几本小学生的俄文笔记本。他带着职业上的好奇心——他曾经想从事教育工作,开始翻阅笔记本。在一个本子的第一页上写着:“参观磨坊”——“昨天我们到过磨坊。我们看到了磨面粉的情形…… ”“磨”字经过几次修改。“起初把麦子运到粮栈,然后转运机又把它从粮栈送到磨坊,后来…… ”
  沙布洛夫合上笔记本,回忆不久前他从伏尔加河东岸看见的那个火焰腾腾的大粮栈,莫非是他在小学生课本中读到的这个吧。
  马斯林尼可夫坐在对面,同他的姿势一样,吊着一只脚,也拿了几个笔记本,慢慢地翻阅着。突然,他讲述起自己的童年。他俩认识以来,在同沙布洛夫的谈话中,他曾经几次提起过童年生活,而此刻沙布洛夫觉得,马斯林尼可夫并不是想向沙布洛夫讲述自己的童年生活,而是想引着沙布洛夫来说他本人过去的经历。
  沙布洛夫不是那种忧郁、拘谨和沉默寡言的人。他之所以少言寡语,一则是他总是很忙,二则他喜爱独自思索,三则当他同人们交谈时,喜欢听别人议论,同时心里总是想,自己的成就很小,几乎一事无成,别人不会对他的生活经历感兴趣。
  此刻也是如此,他宁愿默默地听马斯林尼可夫讲。有时他在思索对方的话,有时又在想自己的事,并不慌不忙地、仔细地翻阅桌上的东西。
  这家的第二个孩子,大概还很小。桌上散落着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纸上有红蓝铅笔画的图画:几间歪斜的房屋,着火的法西斯坦克,冒着黑烟下坠的德寇飞机,上面是用红铅笔画的一架小歼击机。这是儿童对战争的理解:我们的人总是在射击,法西斯总是被击溃。
  沙布洛夫在痛苦地反思过去的错误时,不由得想到,战前许多成年人正是这样认识战争的。
  战争…… 最近以来,他在回忆自己过去的生活时,不由得将自己全部生活和战争问题联系起来,把自己战前的生活行为,分成为坏的方面和好的方面,不是简单地分为好与坏,而是相对于战争而言。现在当他作战的时候,他感觉有些生活习惯妨碍他,有些习惯却对他有所帮助。总体上讲,有助于他的生活习惯多些,像他这样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年代开始独立生活的人,经历了艰巨生活的历练,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和自我约束精神,如果不谈战争期间随时可能死人的问题,仅战争中那些日常的负担和困苦是不能吓倒他们的。
  沙布洛夫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从小就开始做工,从一个建筑工地转到另一个建筑工地,几次被送去学习,几次又被派去做工,开始是共青团派遣的,以后是党组织动员去的,结果始终没有完成学业。服兵役年龄一到,他又在军队里服役两年,退役时是少尉军衔。退役后,他回到建筑业,曾担任领班,又开始日夜工作在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厂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
  五年计划年代的建设热潮,不仅吸引了他,也吸引许多其他人。这一热潮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使他从事的全然不是他儿时梦想的职业。但是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终于鼓起勇气放弃工作、工资和普通生活,开始在成年时代过大学生生活,住宿舍,领取一百卢布的助学金。
  战争开始前一年,他到莫斯科,进了某大学历史学系。1941年6月21日,他出色地通过了自己的第一次大学考试,而在第二天早晨,他们听到了莫洛托夫的广播演说。大家期待的,但是内心深处还不完全相信的事件发生了。战争爆发了。一年零三个月后,这个曾经想当历史教员,三次突围,五次负伤,两次荣膺奖章的人,被派到斯大林格勒,来到这个房间里。如果这房间里,那个有家庭刺绣点缀的天鹅绒沙发椅背上没有一枝斜挂着的自动枪在闪烁发光,他简直可以设想,此刻已经不是战争年代,而是和平时期了。
  夜已经很深了。沙布洛夫一边懒散地听着马斯林尼可夫讲述自己的生平,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的过去,他慢慢地卷一支烟,精心地把烟卷放在烟嘴上吸着。马斯林尼可夫忽然沉默起来,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他俩这样默默地对坐了大约10分钟。后来,马斯林尼可夫又开口了,现在讲的是恋爱问题。开始时他像孩子一样认真的讲述自己中学时代的各种爱好,尔后又谈到一般的爱情问题,最后他突然问沙布洛夫:
  “喂,你恋爱过吗?
  ——什么,恋爱?
  ——是,难道您从来没有恋爱过?”
  “恋爱?”沙布洛夫凝思着,吸了一口烟,闭着眼睛。“恋爱。难道他平生一次也没有爱过女人吗……”
  他回忆起过去的两三个女子,她们在他的生活中是昙花一现的,他在她们生活中也是昙花一现的。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中大概谁也不欠谁:他对这几个女子,既没有过失望,也没有惹谁不痛快。或许这不大好,但谁又知道呢?最可能的,大概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这样轻率而短促,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恋爱,而正因为太想爱个女人了。从他所遇到的女人,以及他们双方关系的结果看,这不像他所想像的爱恋,而他也就不去努力使这些交往成为真正的恋爱。诚然,这里面的全部底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马斯林尼可夫经过长久缄默之后,又来追问他:“您真的从来没有恋爱过吗?”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大概是没有过……”
  他从沙发上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几趟。
  “不,不会是没有的。”他心里想,“正确些说,也许过去没有恋爱过,但决不能说,将来不会恋爱。”
  突然,他记起那天同船的姑娘的话,她说:她没有爱过人,所以才特别怕死,而他应该不怕,因为他已是成年人,大概一切都有过。
  “不,并非一切。”他想,“并非一切都有过。天啊,人生在世,有过东西既多又少,一个人,哪怕他一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那生活也将是乏味的,没有滋味的……”
  他又在房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马斯林尼可夫紧跟前,一手搭在他肩上。
  “米沙。”与其说他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不如说是谈自己的见解。‘米沙,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死。无论如何……“
  “为什么?”
  “原因我不知道。只知道不能死。”
  一个通讯员走进房里,只说了一句:“敌人进攻了”。沙布洛夫坐到沙发上,急忙打起包脚布,穿上皮靴,用惯常的姿势,急忙笼住袖子,穿上军大衣。
  ‘到底还是没来得及睡。”他一面紧皮带,一面向马斯林尼可夫说。
  马斯林尼可夫顿时觉得大尉这句话中带有忧郁而善良的讽刺意味,把两人刚才兴奋地回忆的一切都讥讽了,相对于“敌人进攻了”这个十分简单,但却是他们的全部生活的语言来说,上述一切回忆的意义太微不足道了。
 
第七章
 
  拂晓前,沙布洛夫在查明通报这次敌人进攻的消息是一场虚惊之后,又回到了营部,但他没有躺下睡觉。早上五点钟,这是一昼夜间最静寂的时刻。他走近通往走廊的那扇已经被炸毁的,用雨衣遮着的门前,想叫别佳弄点东西吃。他一揭开雨衣幔,立刻止步了。别佳正同一个值班员和两个通讯员并排坐在地板上谈话,没有发觉沙布洛夫。
  “你问我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别佳说。别佳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这时他用同他人谈话时常有的那种亲切的教训口吻在讲话。“我又怎能知道呢?我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把德寇消灭光了,战争就结束了,至于我们什么时候把德寇消灭——这点我却不知道……”
  “哦,要把他们赶到远远的……”一个年轻的通讯员吐出一缕缕的烟圈,望着天花板说。“远远的。”他深信地补充一句,认为结局一定是这样。显然,他所忧虑的只是到国界的距离很遥远。
  为了不想让他们知道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沙布洛夫轻轻放下雨衣幔,回到房里,坐在桌旁,然后才大声喊别佳;别佳立即出现在门前。
  “该弄点早餐吃吧。”
  “是的。”别佳回答,接着就听到雨衣幔外,他在摆弄着饭盒和锅盖的声音。
  “我们的伤员怎么样,都运走了吗?”沙布洛夫问马斯林尼可夫。
  “昨天晚上还有18个伤员没有运走。”马斯林尼可夫说。“敌机轰炸的厉害,弹片,石头,玻璃满天飞。”
  “在外面空旷的地方要好得多。”沙布洛夫同意道。
  他烦闷地皱起眉头,脸上现出凶恶的神色。
  “本来,斯大林格勒有外围工事。”他说。
  “知道,我听说过……”
  “城外15公里一带,挖过许多宽堑,战壕,工程火力点,筑有许多水泥桩,据说,许多人曾经日夜不停地工作,可是那里,竟然没有过一次仗。”
  “为什么呢?”
  “米沙,要是你知道的话……”沙布洛夫愁郁地说道,“战争这一年来,我见过许多白挖的堑壕。从边界上起,一直到这里,千百万立方米的土,全都白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们的人常常在自己的后面挖一条阵线,而军队并未事先占领这个阵地,那里既没有大炮,也没有机关枪,什么都没布置。我们按照老习惯在等待,心想,等我们退却到那里,就占据这个阵地。而德国人却迂回到后面,比我们先到达那里。因此这些工事就白白丢掉了。以后我们赶到城里,背对着城市,毫无准备,于是又挖新战壕,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天就要把战壕挖好,我们在这些战壕里和敌人鏖战到底,直到战死。真是既艰难又令人生气…… 你说晚上还有18个伤兵留在那里。”此刻他又转到开始谈话的那个题目上。“你去打听打听,是否把他们都运走了?”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了。沙布洛夫找到一把小刀,把自造的所谓“喀秋莎”油灯捻子修好。这灯是用76毫米口径的炮弹壳做的,炮弹壳上口压扁,内面装有灯捻,上半节开一个孔,孔上安有塞子,从孔内灌进煤油,没有煤油时,用汽油加盐来代替。
  沙布洛夫把灯捻弄好之后,懒洋洋地用叉子在别佳刚刚端来的一炒锅罐头内,戳了几下。他不想吃,为什么呢?也许因为现在只是早上六点钟,实际上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正常的作息规律弄乱了。沙布洛夫很想到户外走走。他刚把军大衣披上,马斯林尼可夫就回来了。
  “伤员在夜间全部运走了。您知道是谁来照料运送伤兵的?”马斯林尼可夫说。“就是我们从水里拖上船的那个姑娘。她过河来了。”
  “真的吗?”沙布洛夫问。
  “她总在运送伤兵,只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此刻我已经把她带来了。让她休息一下,坐一坐。”马斯林尼可夫轻声补充道。
  “当然要让她休息休息,当然。”沙布洛夫突然想起自己是这里的主人,除了其他种种职责外,还有招待客人的责任,他匆忙说。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到走廊里,大声叫道:
  “安娜!安娜,您在哪里?”
  安娜一进门,就羞答答地停在门口。沙布洛夫觉得,最近七八天来,她好像更加削瘦,变成一个完全细弱的女子了。
  “请坐,请坐。”沙布洛夫慌忙说道。
  他极想扮成一个好客的主人,但一切动作却显得特别笨拙。本来只须简单地把条凳往前一移就行,他却端起凳来,砰的一声往地板上一放,姑娘不由地吓了一跳。
  “您怎么样?”沙布洛夫笨拙地问道。
  “不错,”姑娘说,然后微笑着坐下了。“您呢?”
  “也不错。”
  “哪能说‘不错’,是好极了。”马斯林尼可夫热情地附和着说。“我们过得好极了。请看,我们这里……”他得意洋洋地两手一张,仿佛周围一切,真的证明他们过着美妙舒适的生活。
  “这么说,您在运我们的伤兵?”沙布洛夫问。
  “头一天是别人负责运。”姑娘说,“这3天是我……”
  “总共108个人,都运走了吗?”
  “把第一天也算在内,是这么多。我运走了90人。”
  “渡河时没有人落水吗?”
  “没有。”她微一笑,大概她在回忆那天她落水的往事。“一个也没有……只是晚上有架飞机扫射我们的筏子,打死了4个人。”
  “是我的人?”
  “是您的。“
  “那时您悄悄走了……”
  “唷,我还忘记向您道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但是仍然要谢谢您。”
  “您什么时候返回去?”沙布洛夫问。
  “等到晚上。我耽误了,此刻天已亮,过不了河。”
  “的确,天一亮,从我们这里就去不了后方。不要紧,您就在这里休息吧。”
  “对,我立刻就去休息。我手下的卫生员已经躺在那里,他们已两夜没睡觉了。”姑娘一边说,一边起身走。
  “不,您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就在我这里休息。我和中尉马上出去,您就在这里躺下休息好了。”
  “我不妨碍您吗?”
  看她说话的神情,沙布洛夫觉得,她已疲倦极了,她应该盖着被子睡一觉,对她说来,简直是太奇妙了。
  “不会的。”他说。
  “好吧,那我就休息一下。”姑娘坦率地说。
  “不过,您得先吃点东西。”
  “好吧,谢谢。”
  “别佳!”沙布洛夫叫了一声,“拿点吃的东西来。”
  ‘这不是吗?”别佳走出来说,“大尉同志,炒锅就在您跟前。”
  “啊,对了……”
  沙布洛夫把炒锅移到女子面前。
  “你们呢?”
  “我们也吃。”
  沙布洛夫扭开桌上的德国军用水壶塞子,把酒倒到两个空炮弹头内,自己一杯,马斯林尼可夫一杯。他们大家把这种用炮弹壳做成的杯子,叫做“炸弹”杯,最近一个时期,在军官们的掩蔽部里就用这种东西来代替杯盏。
  “您喝酒吗?”他问。
  “疲倦时,也喝点。”她说。“就倒半杯吧。”
  他为她倒上了酒,于是她同他们一饮而尽,她喝得很安静,也不蹙眉皱眼,就像很听话的婴儿喝药一样。
  “您会唱歌吗?”马斯林尼可夫突然问道。
  “有吉他伴奏时唱过。”
  “你们家的吉他一定是挂在床上边,吉他上面一定带樱结的。”马斯林尼可夫说。
  “是带缨结的。”姑娘说。“不过现在已没有了……要知道,我是本城的人。”她加上一句。
  从“本城”这字义中,他们3人都明白了一个确定的意思:既然是本城的,那就是说,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烧光了……
  “怎样,您还在害怕吗?记不记得我们的谈话?”
  “我任何时候也停止不了害怕的。”她说。“我对您说过我为什么害怕,既然这样,我又怎能不再害怕呢?我还是害怕,还会害怕的……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您了。”她停顿半响,又补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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