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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_2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等一等,”沙布洛夫说罢转过身去,看着水面。
  一群红军战士都游到驳船跟前。最后,船长也游过来了。他爬上驳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骂着,并把那顶依然留在头上,帽檐已经破损的苏联商船水手的帽子,更紧地移到前额。
  崖边一艘汽艇疾驶而来,迎接这艘顺流而下的驳船。
  “准备抛绳索,”汽艇上有人用伏尔加河流域人的低沉的口音,大声喊叫着。
  片刻之后,一个小沙包带着细长的绳索凌空飞来,径直落到驳船上。红军战士齐心协力地拉这根绳索。接着又有几颗炮弹落到驳船后面很远的水里,此后就平静无事了,因为在陡峭的岸边,敌人已经无法射击了。
  “清点人数,”沙布洛夫对马斯林尼可夫说,“您赶快穿好衣服吧,难道您就想这样赤脚站着吗?”
  马斯林尼可夫难为情地看一眼自己的一双赤脚,急忙穿皮靴。
  有个战士把自己的军大衣给沙布洛夫披上。
  “您把军大衣给那个姑娘吧,”沙布洛夫说。“她在哪儿?”
  她就坐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已经有人给她披上大衣,她似乎忘记自己浑身湿透,以女人特有的认真劲儿,在用力拧干自己的长发。
  沙布洛夫本想走到她跟前,可此时马斯林尼可夫在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怎么样?”沙布洛夫问。
  “8个人失踪,‘马斯林尼可夫低声说,脸上呈现出无奈的神情:刚刚抵达岸边,尚未开始任何战斗,已经损失了8个人。
  驳船已经靠近码头,系好了缆索。现在不仅可以听到炮弹的爆炸声,还可以听到附近的机关枪声。这使得不了解城里情况的沙布洛夫大为惊奇。机关枪的射击声并不远,仿佛在两三公里处射击。
  激动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忙着上岸。沙布洛夫让他们先下船去。
  姑娘也是最先上岸的一个。当沙布洛夫想起她时,她已经下船,离开码头了。他同马斯林尼可夫两个人是最后上岸的。
 
第四章
 
  夜晚,雷雨大作。晚上10点钟,当沙布洛夫指挥他的最后一连人渡河时,四周一片漆黑,犹如一幅故意描绘的奇幻图景。伏尔加河水波涛汹涌,白浪滔天;地平线上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夜空中笼罩着一片红光。漆黑的岸边电闪雷鸣,照耀出破碎的房屋、断壁残垣、高耸的屋顶、扭曲得像纸卷一样的汽油桶。大雨如注,打在脸上疼痛难忍。
  岸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焦土残物之中很难分辨出眼前的一切。人们通过抚摩和根据声音来相互寻找,而大雨继续倾盆而下。
  沙布洛夫利用最后一趟船,把本营的行军灶和粮食车辆也运过来。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忙乱之中,根本无法为大家准备热食品。司务长们被叫到粮车前,领取各部队的粮食,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分发给大家。风雨交加,几乎无处可以藏身;木板、檐棚、废墟全都被雨浇透了。
  沙布洛夫在日落时听到的机关枪声,此刻几乎停止,只是偶尔突然发出一阵排射,然后立刻就消失了。不过远处,自左自右不断传来炮声,炮声与雷声交织在一起。
  虽然沙布洛夫知道,真正的危险在黎明时分,但是还是希望黎明赶快到来。至少那时他们可以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四周情况如何,他们应该向什么地方推进。
  此时是夜里12点钟,当沙布洛夫把各连安排在沿岸一带已经变成废墟的街道时,疲惫已极的战士在露天的大雨中就开始休息了,有的人已经熟睡过去,有的人昏昏欲睡。这时从巴柏琴科那里来了一位通讯员,请他立刻到师长那里报到。
  司令部也驻扎在岸边,从沙布洛夫这里走过去,有10分钟左右的路程。司令部斜建在悬崖之上,位于一座高大楼房的墙角下,是一个巨大的深洞,由钢筋混凝土圆柱支撑。这里有照明设备,柱子上挂着一个“蝙蝠”灯,如果需要写字或看地图,还可以打手电。
  沙布洛夫从黑暗处来到这里,甚至连“蝙蝠”灯也照得他眼睛发花,虽然他从谈话中知道地下室里有许多人,但是分不清这些人的面孔。
  “沙布洛夫!”他听到这是巴柏琴科的声音。
  “怎么,现在全都安顿好了吗?”另一个人说道,沙布洛夫觉得这也是熟人的声音。
  沙布洛夫仔细看去,看到巴柏琴科旁边站着师长普罗琴科上校。沙布洛夫很早就认识普罗琴科,自从他在沃罗涅日城下受伤住进医院后,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不久前,也就是一个星期前,本师准备开往前线时,他才回到师里。沙布洛夫知道这些情况,但是始终没有见到普罗琴科。上校一向关心自己的部下,有时甚至是溺爱他们,此时他从黑暗中走到“蝙蝠”灯前,拍拍沙布洛夫的肩膀问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怎么样?活得挺好吧?”
  “挺好,”沙布洛夫说。普罗琴科喜欢用名字和父称称呼那些早已熟悉的军官甚至是最下级军官,以向其他人表明他同这些人的老战友情谊。
  “活得挺好,”普罗琴科说。“看,我也活得挺好,这样就好。”然后他向黑暗中的某人说道,“将军同志,这是我的老战友,早在莫斯科附近我们就曾经一起作战。”
  但是他立刻由温和的口吻转为严肃的语气,再一次询问他所召集的军官是否到齐,随后开始布置今天夜里的战斗任务。必须在今天夜里把抵御敌人主攻方向的师团余部替换下来。巴柏琴科团的任务是利用夜间击溃工厂区外的德寇,因为这伙敌人今天已经推进到离伏尔加河最近的地方,傍晚沙布洛夫听到的枪声,显然是从那里传来的。
  普罗琴科以素有的作风,拿着铅笔在整齐铺就的地图上把任务讲解得清清楚楚,让今夜去换防的两个团的指挥官先走,然后对巴柏琴科说:
  “菲利普·菲利普维奇,你对自己的任务清楚吗?”
  “一定完成任务。”巴柏琴科说。
  “现在我把集团军总指挥部派来的几位熟悉城里情况的军官交给你,每个营安排一位。”接着转过身去叫道:“军官同志!”
  从黑影中走出三位军官,两个上尉,一个大尉。
  “请听从中校指挥。情况很困难,”普罗琴科注视着巴柏琴科说,“非常困难……夜间作战,又是在情况生疏的城市里。不能墨守陈规。夜间,人愈多愈乱,伤亡愈大。主要是出其不意,坚决果断,而不在于人多……巴柏琴科同志,你懂了吗?”普罗琴科严厉地说道,仿佛用这话提醒巴柏琴科慎重对待此前各种没有预见到这些情况的决定。“今天夜里你只能用一个营的兵力作战,其余两个营准备在拂晓时实施支援,或击溃敌人的反攻。攻击任务由沙布洛夫营担任。”
  普罗琴科离开巴柏琴科,又对沙布洛夫继续说道:
  “你一定要记住:夜战不在于人多,而在于出其不意,像在沃罗涅日那样,你还记得沃罗涅日的战斗吗?”
  “记得。”
  “真的记得吗?”
  “真的记得。”
  “那么问题就清楚了。好好去打吧,就像在沃罗涅日一样,还要比在沃罗涅日打得好。关键就在这里。”
  普罗琴科转过身去,面对那位一直站在后面听大家讲话的人。现在沙布洛夫才仔细看了看他。他身穿一件被雨水淋得发亮的黑皮大衣,上面镶有淡蓝保护色的将军领章。显然,他早已向普罗琴科指示了一切,现在只是听师长布置任务。
  “将军同志,有什么指示?”普罗琴科问道。“可以让他们这些军官回去吗?”
  “稍等一下,”将军说着,走到灯前。
  现在沙布洛夫完全看清他了。他中等身材,宽大的头颅,灰色的眼睛,观察人时紧锁眉头,目光深邃,炯炯的眼神,微微下垂的下颌以及略微前倾的身躯,透着一种坚韧不拔的气质。从他的神色看,他讲话一定非常严厉,可他开口讲话时,语气却平缓且言简意赅。
  “你参加过巷战吗?”他问沙布洛夫。
  “参加过。”
  “工兵在前面,自动枪手在前面,优秀射手在前面,懂了吗?”
  “懂了。”
  “你自己也要在前面。在斯大林格勒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这样做。”
  “我们师也这样做,”沙布洛夫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觉得意外,仿佛在同一个普通人谈话,而不是同集团军司令说话。沙布洛夫甚至忘记加上“将军同志”这几个字。但是将军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根据神色无法断定,将军是否喜欢沙布洛夫的回答。
  “可以让军官们走了吗?”普罗琴科又问道。
  “可以,让他们走吧,”将军说道。
  沙布洛夫往外走时,感觉到了师长关注和护送的目光,并且听到师长回答将军问题时最后高声讲出的那句话:
  “没问题,他有把握的……”
  沙布洛夫想,这大概是在说他。
  沙布洛夫在黑暗中赶上巴柏琴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够给他派一位政委来,原政委患伤寒在半路被抬下车了。
  “难道我能够生一个政委吗?”巴柏琴科打断他的话。“一连政治指导员不是在代理这个职务吗?”
  “是的,是在代理这个职务。”从沙布洛夫说话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还有满腹的抱怨话要说,可巴柏琴科故意装做不懂的样子。
  “既然在代理,那就让他代理下去。”
  他们俩默默地又走了一会儿。沙布洛夫不喜欢巴柏琴科,也看不上他,但是很尊重他的勇敢精神,此外,他毕竟是该团的团长,一小时后他们要一同上战场。沙布洛夫并不是害怕,但是夜战前还是比平时激动,他希望听到巴柏琴科说些鼓劲儿的话。
  “中校同志,我想,一切都会很好的,您是怎么想的?”
  “我既没有想,也奉劝你不要想。有命令吗?有。既然有命令,等到明天完成后再去想也不迟。”
  他同平时一样,说得干巴巴的,全然不了解下属的心思。因此沙布洛夫不再问他了。
  沙布洛夫回到本营时,他的通讯员已经在一个破旧的小屋子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指挥所,通讯员虽然已年届30,但是大家都叫他别佳。虽然别佳安排的地方很窄,得爬着进去,但是相对干爽,而且有灯。
  沙布洛夫把马斯林尼可夫、政治指导员兼代理政委帕尔费诺夫和三个连长叫来。第一连连长哥尔坚科,瘦高个,翘胡子,很像夏伯阳;第二连连长维诺库洛夫,身材矮小;第三连连长波塔波夫是西伯利亚人,身材魁梧,性情沉稳,是不久前从预备军人中入伍的。沙布洛夫要求各连连长在半小时内,从本连挑选出15名自动枪手和优秀射手。
  “前面,”他展开城市的平面图,向大家解释说,“是一个广场,这边的楼房已经被德寇占领,这三座大楼每一座都占着半个街区。今天夜里我要拿下这三座楼房。”他讲这番话时,每个字都停顿一下,借此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意义。
  他把兵力分为三部分:哥尔坚科带领队伍从左侧包抄广场,占领左面那座楼房;帕尔费诺夫所部自右前进,用包抄的战术占领右面那座楼房;他自己率部从中间穿过广场……
  连长们默默地听着。
  “您,”沙布洛夫向马斯林尼可夫说,“带领预备队,到达我军前沿阵地后停止前进,把不随同我们前进的人安顿好,等待天亮。一旦我们在拂晓向敌人冲击时,你们要能够及时援助我们。马斯林尼可夫,听懂了吗?”
  “懂了,”马斯林尼可夫闷闷不乐地说,他不满意的是,一开始打仗就把他放到预备队。
  在发起进攻前的半小时内,沙布洛夫到三个忙乱的连队里巡视一番。他逐个回忆着在沃罗涅日一同作战的人,逐个把他们叫来,以便在第一次战斗,而且是夜战中,能够有更多的老兵参战。如果说夜战时会有大的伤亡,那么一旦攻不下这三座大楼,白天还需继续进攻的话,则伤亡会更大。
  沙布洛夫来到二连时,突然想起在爱尔屯时和他谈话的战士。他想了想,这个年纪不小,留着胡须,举止镇静的大叔,大概过去是个剽悍的猎人,夜战一定有办法。
  “孔纽科夫!”他叫了一声。
  “到!”一个士兵陡然像从地里钻出一样,在他的耳边大声回答。
  “把孔纽科夫也编进去,”沙布洛夫对波塔波夫说。“他也去……”
  半小时后,各连出发了,沙布洛夫挑选的各冲锋队走在前面,他们冒着雨,沿着散发刺鼻的硝烟气味的街道,徐徐前进。
  被派来为沙布洛夫营带路的上尉,黑黑的面孔,矮矮的个子,姓茹克,他把该营带到那条街的背后,街道的正面就是今夜的前线。再往前便是广场,在广场的另一侧,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德寇所占据的三座大楼,半岛似地突出到广场上。广场这边,仍然有白天退下来的我军余部据守着。该团团长和政委已经牺牲。现在是一个大尉营长在指挥那里的一团人,给沙布洛夫带路的这位上尉就是被临时指定的团参谋长。本来他的任务,此时已经完成,但是他把团长带到一边咕噜一会儿后,又回到沙布洛夫身旁说,他了解那座被占领的楼房,如果沙布洛夫不反对,他愿意同他一起去攻打楼房。沙布洛夫不仅不反对,而且很高兴,虽然上尉的这种牺牲精神令他有些吃惊。茹克好像也感觉到这一点,于是说道:
  “我带你们去。既然我们能够失去阵地,我就应该把你们带到那里……”
  沙布洛夫指定了三个攻击部队发动进攻的地点。他自己这路人则经广场中央前进。他带的人最多,但他却要穿过整个广场,从中间插过去,而广场上唯一的掩蔽物就是前面黑压压的,在进攻地图上已经表明的圆形喷水池。
  开始进攻前,沙布洛夫再一次把哥尔坚科和帕尔费诺夫叫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烟盒,里面有四支宝贵的香烟。他留下一支待战斗结束后再吸,默默地往两个人的手里塞上一支,第三支则叼在自己嘴里。三个人蹲下来,用军大衣遮住,依次把香烟点燃,然后三个人都站起来,各自用手笼着火,以免露出火光。
  此刻能够对他们说什么呢?叫他们勇往直前,这点他们知道。叫他们不要怕死,因为他们也和他一样,都害怕死亡。对他们说,占领这三栋大楼非常重要,必须占领……如果不是非常必要,他们为什么在这漆黑的夜里去迎接风险和死神?当然,这是非常需要的。他一句话也没说,而是一边抓住高大的哥尔坚科,一边抓住矮小瘦弱的帕尔费诺夫两个人的肩膀,用他细长的臂膀把他们都揽在身边,然后又默默地把他们放开了。
  当他俩消失在夜幕中后,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们:今后还能够看见他们吗?至于他们能否再看到他,他却没有想过。
  一分钟后,他也带着队伍出发了。他往广场上走了50-60步,激动得屏住呼吸,仿佛怕敌人听到他的呼吸。后来,德寇盘踞的地方突然响起一排排自动枪的枪声,先是一批发光弹掠过广场上空,接着又射出两颗照明弹,照到广场前面的小喷水池和沙布洛夫左右两边的人。这两颗照明弹发射时,他们立刻卧倒在地上。接着沙布洛夫一跃而起,冲向前去。后面我军的迫击炮响了,“马克西姆”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回击德寇。接着,双方的发光弹一齐在头上飞过,沙布洛夫的脑海中竟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以为这些子弹一定会在空中相撞。
  后来的事,无论是时间还是生命,都决定与咫尺之间。
  沙布洛夫不断地爬起,带着队伍继续前进,跑几步后又卧倒在石路上。突然间,德寇的迫击炮也响起来。迫击炮弹时而在前面,时而在后面的石路上爆炸。已经停息的雨又下起来,雷声和迫击炮弹的爆炸声混成一片。一颗炮弹就在不远的地方爆炸。沙布洛夫向前奔去,立刻又倒下来,摔得很疼,再次爬起来时,抓住了前面的一个东西,借着眼前的闪电光,他看出,原来他靠着喷水池站着,手里抓的是一个石头雕塑的小孩。小孩的头和上身已经被炮弹打掉,沙布洛夫抓的只是他的脚。
  这个本来是当作临时掩蔽物的大喷水池,现在却突然成为障碍物了。在这里停留很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是要通过到达该楼房的100米距离。人们不愿意离开这个屏障,很难下决心前进。沙布洛夫几次爬到喷水池前面,带出一批人,然后又回来带其余的人。虽然此刻还没有伤亡,但是敌人打来的一排排机关枪子弹,总是把他们紧紧地逼迫到地上。
  “听,擦得多响,”当他们再次卧倒时,沙布洛夫身边有人说话。“听,擦得多响,”又重复一声,听他的口气,好像真的是说划火柴。沙布洛夫立刻认出,这是孔纽科夫。
  “这比你上次同德国人作战更可怕吗?”他转过头来问,头却依然没有离开地面。
  沙布洛夫听到后面的喧哗声,边跑边喊:“别佳,跟我来”,说话间跑到走廊那头去了。
  此后半个小时,很难分辩周围的情况。沙布洛夫的战士在楼内与德寇你来我往,激烈搏斗,射击,搏斗,而后再射击,再搏斗,投手榴弹。从德寇走投无路,东逃西窜,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的混乱场面看,德寇显然已经胆战心惊,而我们的战士还在广场上俯卧时,就已经渴望和德寇拼刺刀,杀死德寇。现在他们如愿以偿了。
  战斗逐渐转移到楼房的院子里,接着射击停止。敌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藏匿起来,有的逃走。德寇架在邻街上的几门迫击炮,开始向这座楼房射击,这说明,这座楼房此刻已经被收复了。
  天色开始渐渐放亮。沙布洛夫派通讯员到哥尔坚科和帕尔费诺夫那里去了解情况,根据德寇也向那个方向射击的情况看,他们也占领了左右两座楼房。
  天完全亮了,茹克上尉终于出现了。他一跛一跛地走着,身后跟着三个战士和五个反绑着手的德国人。
  “抓住了……你看,他们躲到锅炉房,钻到锅炉里去了,”茹克以俄罗斯人特有的对德国人狡猾行为的惊奇神色说道,“你看,钻到锅炉里去了。”他得意地重复着,因为他终于把这些狡猾的德寇找到了。
  沙布洛夫非常高兴,一方面是因为茹克安全无恙,另一方面也因为他还抓了德寇的俘虏。但是此时沙布洛夫的腿突然疲惫得僵硬起来,他立刻抓过一把椅子坐下,擦着额头上的汗,几乎是冷淡地说道:
  “钻到锅炉里了吗?……”
  “钻到锅炉里了,”茹克很得意地重复说,“请您下命令,怎样处置他们呢?”
  “您要返回自己的团吗?”沙布洛夫问。
  “是的。”
  “您带上几个自动枪手,把他们押解到那里去,然后往上转交好了。”
  “那我就把他们带走,”茹克高兴地说,“用不着自动枪手了,我一个人就行,他们跑不掉的。”
  沙布洛夫听到这话,也相信这几个德国人不会从他手里跑掉,但同时又不完全相信他可以把他们押解到司令部。
  “您能够把他们押解到那里吗?”他说。
  “那还用说,我一定把他们押解到……”茹克说。“现在这里的情形您多少也了解了吧?”
  “知道一些,”沙布洛夫说。
  “那我就回去了,”茹克说,“用不着告别,我还会来拜访的。”
  “请经常来,”沙布洛夫微微一笑。“现在我要替自己找一间房子。”
  “那很好,您尽管找吧。”
  茹克已经转过身去,他快出门时,又补充道:
  “不过我要提醒您,只能住最下面一层,楼上风大。如果德寇发现您住在楼上,他们一定会连窗户带墙壁一起给你打塌的,真的会这样。”
  实际上,沙布洛夫选择作为临时指挥所的地方,正是一间半地下的,光线不太好的大房间。他刚刚坐下,正皱着眉头思考以后的安排时,孔纽科夫走进来,还带着一个不很年轻,长着棕色头发,年纪与身态都与他相仿的德军俘虏。
  “捉到了,大尉同志。”孔纽科夫简洁地说。“捉到了。一捉到他,我就送到营长这里来了。”
  孔纽科夫满脸胜利者的喜悦。他也同茹克一样,把俘虏的双手反绑着,但同时又很宽宏大度地拍着他的肩膀。这个德寇是他的战利品,因此孔纽科夫也像对待自己的财物一样关心他。沙布洛夫从俘虏的肩章上看出他是一个上等兵,于是用蹩脚的德语向他提了几个问题,这个德国人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了他。
  “他说什么,啊?他说什么?”孔纽科夫一再打断德国人的话问道。
  “他讲了应该讲的话,”沙布洛夫告诉他。
  “连嗓音都哑了,你看,一下子就哑掉了喉咙,”孔纽科夫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惊讶地说。“这是我把他弄嘶哑的。现在他恐怕两个星期说不出话来,或许一个月。”他补充说,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
  “你在旧军队干到什么军衔?”
  “上等兵。”孔纽科夫回答。
  “看,他也是上等兵啊。”沙布洛夫说。
  “原来是这样,半斤八两,”孔纽科夫失望地拖长嗓音说,“我以为他是上校呢。”
  “为什么是上校呢?”
  “看,他肩章上有多少花条……我以为他 …… 我暗地里想,也许是个上校,应该小心些,呸,我要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东西,早就让他完蛋了……”
  半地下室的窗户都用砖石和家具封堵起来,并且布置了机关枪手和自动枪手把守。在墙外沙布洛夫指定的地方,迫击炮手们匆忙掘出了自己的战壕。天黑以前不可能把行军灶运来。沙布洛夫命令大家拿出每个人的临时口粮充饥。一个观察员爬到楼上,藏在烧毁的屋顶下观察敌情,及时通报敌人在附近街道运动的情况。
  哥尔坚科在电话里报告说,他那里一切都好,他俘虏了四个德寇,正在构筑阵地,等待下一步的行动命令。沙布洛夫指示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赶快加固阵地。
  帕尔费诺夫的电话线也接通了,沙布洛夫立刻打电话过去。
  “我是中尉格里戈里耶夫。”一个年轻人尖细的声音说道。
  “帕尔费诺夫在哪里?”
  “他不能接电话。”
  “为什么不能?”
  “他受伤了。”
  沙布洛夫搁下电话筒。恰巧这时,马斯林尼可夫气喘吁吁,得意洋洋地跑到他跟前来。
  “我往这里走时,子弹正好打在这里。”他得意地说,同时把他那被子弹打穿的马裤边缝指给他看。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 如果您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这样高兴,那你在这里会经常高兴的。从各方面情况看,在斯大林格勒这里,你还会不止一次缝补衣服。怎么样,人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
  “没有损失吧?”
  “有3人受伤。”
  “那还不要紧……可我带的人,光阵亡的就有21个。”他贴近马斯林尼可夫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一下就来。”
  沙布洛夫带着别佳,穿过下层走廊,一直跑到走廊右端,从缺口钻到外面,在稀疏矮小的树木的掩护下,跑到附近那座楼房。
  显然,德寇并没有发现他们,只有稀稀拉拉的子弹在他的头上呼啸着飞过。
  在一间安装有电话的房子里,格里戈里耶夫坐在电话机旁,沙布洛夫在这里见到了帕尔费诺夫。帕尔费诺夫躺在地上,头下枕着两个军挎包,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旁人的。他身上还在流血。一大片迫击炮弹炸伤了他的腹部。沙布洛夫进来时,帕尔费诺夫只是会意地、忧郁地望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沙布洛夫很为帕尔费诺夫惋惜,他总是为那些一开始参加战斗就受伤殒命的人惋惜。据沙布洛夫了解,帕尔费诺夫在战争开始时,曾经在西方面军某部队担任过政治指导员。他身材瘦小,长着普通的脸庞,一双慈祥的褐色眼睛,他是一个不善于命令、喊叫和指手画脚的人,而此时他却毫无怨言地,从容不迫地走向生命的尽头,沙布洛夫不由得想走到他跟前,向他说点什么赞美的语言。他望望帕尔费诺夫露在外面,尚未包扎的伤口,无意中想,如果帕尔费诺夫没有力气从草褥上抬起头来看自己的伤口,这倒是好事。沙布洛夫向帕尔费诺夫弯下身去,蹲在那里,凑近他的脸,理了理他那被汗水浸透的头发,说道:
  “怎么样,帕尔费诺夫?”
  帕尔费诺夫看来是害怕张口说话,因为讲话要松开牙关,而一旦松开牙关,他就要疼痛得喊叫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睛,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仿佛在说:
  “不要紧.....”
  沙布洛夫看到帕尔费诺夫快要死去时,全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于是他想,这个小个子大概既不喊叫,也不说话,而是一直跑在大家前面,不是“大概”,而一定是挺起胸膛向德寇冲去,因为他个子小,所以他不愿意弯下身去。
  “不要紧,亲爱的,不要紧。”沙布洛夫反复重复着这句没有意义的亲切话语,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帕尔费诺夫的额头,又吻了吻他那紧闭的嘴唇。
 
第五章
 
  战斗只平息了两个钟头。拂晓时,战斗又开始了,四天四夜都没有中断过。战斗从轰炸开始:轰炸时,沙布洛夫受了轻伤,战争以来,他这是第五次受伤。轰炸持续的时间很久,而且很猛烈。在轰炸该营阵地时,除“容克——88”式飞机外,还有“容克—187”式飞机参加,——这就是德寇侵入法国时许多人说过的所谓施放啸声炸弹的俯冲式轰炸机。其实并没有什么啸声炸弹,不过是机翼下面安装有某种装置,当“容克”飞机俯冲时,就发出可怕的啸声。实际上,这是一种极普通的伎俩,其原理与儿童玩具风筝上安的角嘴和声哨并无二致。
  然而,不仅以前遭过啸声飞机轰炸的沙布洛夫,连那些第一次听到这种啸声的大多数战士,也很少害怕这种实施心理战的飞机。
  令沙布洛夫惊奇的是,孔纽科夫在夜里战斗得那么勇敢,可是一到空袭时,简直成了胆小鬼了:他卧倒在地上,脸贴着地,像死人一样,连头都不抬。
  “孔纽科夫!”沙布洛夫急叫一声,向他走去。“是孔纽科夫吗?”
  孔纽科夫胆怯地抬起头来,看见大尉,突然跳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
  “趴下!”他战栗地叫道。
  沙布洛夫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脱开,并坐到他身边。
  “什么‘趴下?’”
  “请您趴下。”孔纽科夫又说了一遍,还想把他按倒。
  沙布洛夫知道,只有具备严明的军纪,具有保护指挥官的作风,才能促使这个惊恐万状的孔纽科夫从地上跳起来,强迫沙布洛夫卧倒在他身旁。
  “怎么,害怕了?”沙布洛夫沉静地,会意地说道,孔纽科夫同样简单而真诚地回答:
  “嘿,可怕得很。一旦给炸着……”
  “你就这样永远趴着吗?”
  “大尉同志,我听您的命令。”
  “现在我命令你…… 卧倒,忍住,但是别浪费时间,轰炸时,你就趴下;炮弹飞过去,就起来。”
  “是很可怕,大尉同志。请你放心,我很快就会习惯的,只是有点可怕。”
  正是这番真诚的话语使沙布洛夫相信,孔纽科夫的确不是一两天就能够习惯的。实际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4年中,日日夜夜的攻击,无数次地钻越过12道铁丝网,——这是一回事,而此时此刻他生平第一次遇到的轰炸,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于这种空袭,应该重新去适应。
  将近正午时,巴柏琴科打来电话说:
  “我不到你这里来,我有其他事。大概主人会到你的地方去,要注意……”
  他说完就放下了话筒。
  “主人”——这是师里对普罗琴科的称呼,“注意”——意思是说,沙布洛夫决不要让师长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果然,普罗琴科带着副官和一个自动枪手很快就到了。沙布洛夫向他汇报完情况后,他寒暄道:
  “你身体好吗,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说着伸出他那双健康的左手。他的右手受伤后,还未痊愈,但在谈话时,手指总是不停地动,用这个办法恢复手上的血液循环,代替医生的按摩治疗。
  “不错,不错。”他一边踱着,一边用审视的眼光望着房顶。“如果德国人不喜欢你,他就会往你头上投一颗半吨重的炸弹。如果他舍不得这颗炸弹,那你就平安无事了。”
  他同沙布洛夫一起到各机关枪的火力点前巡视一遍,然后又一同走到墙壁跟前,迫击炮手们在墙外挖有战壕,炮击炮已经布设在那里。他不满意地望了望那些马马乎乎挖成的堑壕,望着远处,仿佛没看见那里的迫击炮手,说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认为,在战争中谁能把我们打死?你一定会对我说:是德国人。而我却认为:不仅有德国人,还有懒惰。”
  他向迫击炮手转过身去,问那个急忙立正,站在他面前的中士:
  “你知道非洲的驼鸟吗?”
  “知道。”
  “它与您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你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它也像你一样躲着:头藏在地里,屁股露在外边,就以为全身都藏起来了。‘卧倒!’”普罗琴科突然厉声叫道。
  “什么?”中士不懂地问道。
  “卧倒。现在炮弹打来了。乘你还活着时,卧倒到自己的战壕里去吧。”
  中士急忙跳到自己的浅战壕里,果然不出普罗琴科的预料,战壕并没有把他全身遮住。
  “看,”普罗琴科说,“不错,头保住了,半节屁股都打掉了。不行。站起来。”他又急得叫了一声。
  中士站起来,难为情地微微笑了。
  “你来下命令吧。”普罗琴科向沙布洛夫说罢,转身走了。
  沙布洛夫停顿一下,命令他们掘深战壕,随后跑去赶上普罗琴柯。
  两个机关枪手卧倒在石墙跟前。他们努力在墙内躲藏起来,实际上他们的确掩蔽得很深,他们那架机关枪的枪桶,几乎朝着天。普罗琴科走近跟前,卧倒在机关枪后面,检查了表尺,然后拍着膝头上的砖灰,站起身来。
  “你是打猎的?”他问机关枪旁的第一射手,一位不很年轻,脸上有点麻子的中士。
  “是,打过猎,上校同志。”那人打算与首长作一次亲切的交谈,胸有成竹地说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打猎的。”普罗琴科说。“枪口朝天,你在准备打野鸭子吧…… 摆得真准,野鸭一飞起来,就可打中它。”他若有所思又带讽刺意味地补充道。“只可惜呀,德寇总是在地上走,不然的话,可以说你的机关枪架得很好。”
  他转过身,依然是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第一射手用窘促的目光送走他,转过身来埋怨第二名射手。
  “我不是对你讲过,枪口朝天,朝什么地方…… 你怎么把机关枪摆成这样呢?”
  “那是您,”第二射手懊丧地辩护说,“我是按照您的……”
  “我什么呀。你是第二射手,应该同我一块选择地形 。”
  他们后来是怎样争吵的,沙布洛夫没听清楚。普罗琴科继续往前走,受伤的手指头不停地动弹,仿佛有意识在空气中弹奏什么曲调,他也不看沙布洛夫,在那里自言自语,这表明他情绪很坏。
  “师长还要管机关枪口的方向,是朝天,还是朝地…… 这倒真不错。他在总参军校就是这样学习的? 您什么时候能学会害羞啊?”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沙布洛夫叫道。“什么时候您能够知道害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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