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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作者:[苏联]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
第一章
 
  一个瘦弱的女人倚坐在木屋的土墙边,用疲惫的、有气无力的声调讲述着斯大林格勒被焚毁的情景。
  空气干燥,遍地灰尘。微风在脚下卷起一股股黄色尘土。女人的双脚被烧坏了,赤着脚。她一边讲述,一边往红红的脚掌跟前撩拨热灰,仿佛这样能够止疼。沙布洛夫大尉望了望自己粘满尘土的、沉甸甸的皮靴,不由得从她面前向后退了半步。他身材魁梧,虽然肩臂宽阔,仍然显得个子太高。他那高大的、微微弯曲的身姿,质朴而严肃的神态,有点儿像青年时代的高尔基。
  他默默地站着,倾听着女人的讲述,同时掠过女人的头顶,望着远处镇边小屋旁的草原上正在卸货的军用列车。
  草原远处有一个咸水湖,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色的光芒。这景色宛如天涯地角。现在正是9月。此地是通往斯大林格勒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再往前,到伏尔加河岸边就需要步行了。这个镇因咸水湖而得名,也叫爱尔屯。沙布洛夫不由得想起上学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湖泊名称——爱尔屯和巴什孔恰克。曾几何时,这只是学校地理课上的名词,而现在爱尔屯就在眼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飞扬的尘土,偏僻的铁道支线。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的不幸。虽然她说的还是那些话,但是沙布洛夫听着,却感觉犹如万箭穿心般的难受。以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哈尔科夫到瓦卢伊基,从瓦卢伊基到罗索什,从罗索什到博古恰尔时,也听到过女人这样的哭诉,也是以羞愧和疲惫的复杂感情听她们哭诉。而如今,在这个宛如天涯之地的伏尔加河岸边,女人哭诉所反映的已不是责难,而是绝望;因为在这片茫茫草原上,若干公里内既无城市,也无河流,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哎,人们被逼迫到什么地步啦!”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最近几天夜里,每当他从列车车厢的接口处眺望草原时,经常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不可名状的烦闷情绪。
  此时此刻,他内心很痛苦;但是,每当他想到这里与国界的距离时,思考的并不是如何退却到这里的经过,而是应该如何从这里打回去。他闷闷不乐的心绪中蕴涵着俄罗斯人特有的倔强性,这种倔强性使他及其同志们在整个战争中决不会放过“打回去”的机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刻在爱尔屯,他突然觉得,这里就是那个不可逾越的最后的界限。
  他望了望从车厢上匆匆下车的士兵,很想沿着这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开到伏尔加河岸。他相信,只要渡过河去,他立刻就会毅然决然地感觉到,决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他要在对岸决定个人的命运,要与城市共存亡。如果德寇占领斯大林格勒,他一定会战死,如果他能够坚守城池,或许可以生存下去。
  此时,坐在他脚边的女人还在继续讲述斯大林格勒的情形,逐一列举被毁被焚的街道名称。这些名称,沙布洛夫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女人来说,却具有深刻的意义。她既知道现在被烧毁的那些房屋建于何时,也晓得现在被锯去构筑街垒的树木是何时栽种的。这一切都令她非常惋惜,仿佛这些事情不是发生在这座大城市里,而是发生在她自己的家里,被惨不忍睹地毁灭的是她所熟悉的私人物品。
  然而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却只字未提。沙布洛夫听着她的讲述,心里想,自战争开始以来,实际上很少碰见有人惋惜自己的财产,而且战争愈是继续下去,人们就愈少想到自己失去的房屋,愈多地想到自己所离开的城市。女人用头巾擦去眼泪,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身旁的听众,沉思而明确地说到:
  “该花多少钱,费多少气力啊?”
  “费什么气力啊?”旁边有人马上不解地问到。
  “重新恢复这一切所需要的气力嘛。”女人简洁地回答。
  沙布洛夫询问她本人的情形。她说,她的两个儿子早已上前线,一个儿子已经被打死,丈夫和女儿大概还留在斯大林格勒。当城市被炸起火时,她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从那时起,关于他们的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
  “你们是去斯大林格勒吗?”她问。
  “是的。”他不认为这是军事机密,如果不是去斯大林格勒,军用列车怎么会在这个偏僻的爱尔屯车站卸货呢?
  “我家姓克里勉科。丈夫名字叫伊万·瓦西里也维奇,女儿叫安娜。也许您在什么地方可以碰见的。”女人带着某种希望说。
  “也许能够碰见。”沙布洛夫习惯地回答。他认为,说不定真有偶然的机会碰见他们,战争期间经常发生那种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全营的人都下了火车。沙布洛夫与那女人告别,从街头给红军战士准备的水桶中舀起一勺水喝了,然后向铁路路堤方向走去。
  战士们坐在枕木上,脱下皮靴,裹着包脚布,那些没有吃完早晨发放的口粮的人,嚼起面包和干香肠。营里的士兵之间流传着一种可靠的传闻,说队伍下车后马上就开拔,所以大家都忙着做尚未做完的事情。有的人在吃东西,有的人在缝补破烂的制服,有的人在抽烟。
  沙布洛夫沿着车站旁的铁路线走了一趟。团长巴柏琴科所在的军车马上就要开到。但是在团长到来之前,有个问题必须解决:沙布洛夫率领的这个营是先行开拔去斯大林格勒,还是今晚在这里宿营,等待全团的人都到齐后,明晨一起出发。
  沙布洛夫沿着铁道踱着,注视着那些后天就要和他一起参加战斗的人们。
  他熟识很多人,或者知道他们的面孔和姓名。这些都是“沃罗涅日人”。他心里这样称呼那些曾经在沃罗涅日城下和他一起作战的战士。他们每个人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因为对他们无须多加解释,他们有令则行。
  他们知道,当敌机投掷的炸弹黑压压地向他们飞来时,应该卧倒不动;他们知道,如果炸弹向远处坠落,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炸弹下坠;他们也知道,在迫击炮炮火下,卧倒在原地与向前爬行,二者的危险性相差无几;他们还知道,敌人的坦克往往总是碾压那些逃避的人,而德寇自动枪手在200米远的距离射击时,多半不是要打死人,而是打算吓唬人。
  在沙布洛夫的营里,这样的人能占到三分之一,其余的人则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战士。在一辆尚未卸完军用品的车厢旁边,有个红军战士在那里站岗。他那副近卫军人的外貌——浓密深黄的八字胡子像两把尖矛向左右两边翘起,老远就引起了沙布洛夫的注意。沙布洛夫走到他面前,他剽悍地持枪立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尉。
  从他立正站立,身束皮带,手持步枪的姿势中,可以断定他是从军多年的老兵。沙布洛夫在本师改编以前,几乎记得所有同他一起在沃罗涅日城下作战的人员的面貌,但是却记不起这位红军战士。
  “你姓什么?”沙布洛夫问。
  “孔纽科夫。”战士匆忙地回答道,并且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尉。
  “打过仗吗?? “打过。”
  “在什么地方?”
  “在佩列梅什利城下。”
  “这么说,你是从佩列梅什利开始退却的?”
  “不,是进攻。”
  沙布洛夫惊异地瞥他一眼:
  “什么时候?去年吗?”
  “不,是1916年。”
  “原来是这样。”
  沙布洛夫仔细地打量孔纽科夫,只见他表情严肃,近乎于庄严。
  “在这次战争中,你早就参军了吗?”沙布洛夫问。
  “不,还不到一个月。”
  沙布洛夫满意地望了望孔纽科夫健壮的体魄,向前走去。
  他在最后一节车厢附近遇见了在那里指挥卸车的本营参谋长马斯林尼可夫中尉。马斯林尼可夫向他报告说,5分钟后,列车就可以卸完。然后他看看自己的方手表说:
  “大尉同志,我可以和你对对表吗?”
  沙布洛夫一声不响地从衣袋里掏出怀表,表带用英国式扣针扣着。马斯林尼可夫的手表慢5分钟。他狐疑地望了望沙布洛夫那只玻璃破裂的旧银壳表。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你放心吧,对对准吧。第一,这还是我父亲给我的表,“波尔”牌的;第二,你应该习惯,战争中首长的时间总是准确的。”
  马斯林尼可夫又看一眼两个表,然后把自己的表对准,行一个军礼,就告辞了。
  此次他被指定为该列车的卫队长,随车行驶,列车到达后又指挥卸车。这是马斯林尼可夫到前线后执行的第一次任务。在爱尔屯这里,他觉得战争已经逼近。他闻到了战争的味道,心里很激动。他一直觉得有些惭愧,战争开始好久了,自己却没有参战。所以沙布洛夫今天布置给他的任务,他执行得特别认真。
  “好,去吧。”沙布洛夫沉默片刻后说。
  沙布洛夫望着马斯林尼可夫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孩子似的脸庞,心里惊愕地想,一星期后当马斯林尼可夫第一次感受污垢、疲惫和战壕生活的全部重担时,他的脸庞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一个小火车头呼哧呼哧地把期待已久的第二列军车拖往二级轨道。
  团长巴柏琴科中校还是那样急性子,不等火车停稳就从客车车厢的踏板上跳下来。他跳车时把双脚摔痛了,于是一面咒骂,一面一瘸一拐地向急步迎来的沙布洛夫走去。
  “列车卸完了吗?”他皱着眉头,连看都不看沙布洛夫,唐突地问到。
  “都卸完了。”
  巴柏琴科向左右看了看,列车的确卸完了。但是巴柏琴科仍然绷着面孔,声色俱厉,他认为,同下级讲话时就应该如此。此时他只有严厉地吹毛求疵,才能显示自己的威严。
  “你在做什么?”他厉声问道。
  “在等候团长的命令。”
  “等候命令,倒不如让大家吃点东西。”
  “如果我们马上开拔,我决定在第一次休息时让大家进餐;如果我们今天在这里宿营,我准备在一小时后为大家安排一顿热食。”
  沙布洛夫习惯地拉长语调,不慌不忙地回答。急性子的巴柏琴科非常不喜欢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性格。
  中校默默无语。
  “团长是命令他们现在吃东西吗?”沙布洛夫问。
  “不,休息时再吃。不必等候其他各营都到齐,马上出发。下命令列队。”
  沙布洛夫把马斯林尼可夫叫来,要他负责集合队伍。
  巴柏琴科眉头紧皱,一声不响。他习惯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亲自去干,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在奔忙,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往往来不及把事情办好。
  本来,集合队伍这样的事并不一定要营长亲自办。但是当沙布洛夫把这个工作交给他人,自己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地站在团长身边时,巴柏琴科很不高兴。
  团长喜欢看到,当他在场时下属们都特别忙。可沙布洛夫的从容不迫使他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他转过身去,开始环视马上就列队完毕的队伍。沙布洛夫站在他身边。大尉知道,团长不喜欢他,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
  他俩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间,巴柏琴科同以前一样,也不看沙布洛夫,突然称呼他为“你”,用另一种声调气愤地说:
  “你看,这些混蛋把人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一群从斯大林格勒来的难民,衣衫褴褛,疲惫不堪,身上扎着沾满灰尘的绷带,跌跌撞撞地踏着枕木,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俩不约而同地向本团将要开拔的方向望了望。那里也是一片低低的草原,只是前面土岗上卷起的一团团灰尘宛如远处升腾的烽烟。
  “集合地点在雷巴奇。你们要急行军,给我派联络员。”巴柏琴科说,表情依旧那样严肃,然后转身朝自己的车厢走去。
  沙布洛夫来到路上。各连已经列队完毕。正当他们等待出发时,却听到了“稍息”的命令。队伍里战士们在轻声交谈。沙布洛夫走到二连队伍前时,又看到了深黄胡须的孔纽科夫:他挥舞双手,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沙布洛夫走到他跟前。
  “对于我们来说,为什么进攻要比退却好呢?”孔纽科夫说。“好处在于,你从东往西走,白天正热时,太阳只能晒到你的背部;傍晚凉爽时,太阳却照着你的脸。准确得很,就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准确。”
  “子弹也是按时刻表飞来吗?”有人讽刺地问。
  沙布洛夫从孔纽科夫身边走过,走到队伍前面。
  “全营听我口令。”
  队伍出发了。沙布洛夫走在前面。放眼望去,草原上都是灰尘,他又觉得这是烽烟。然而,也许前面草原上烽烟真的燃烧起来。
 
第二章
 
  20天以前,在8月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德寇里赫脱哥芬所率领的空军大队的轰炸机,一早就飞临斯大林格勒上空。究竟有多少架飞机,总共轰炸了多少次,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观察家计算,那天飞临城市上空的敌机,前后竟有两千多架次。
  全城一片火海,大火一直烧到第三天早上。虽然起火的第一天,双方在城外60公里的顿河渡口一带作战,但是斯大林格勒战役已经与这场大火同时开始了,因为从这时起,敌我双方都看到了斯大林格勒的火光,而交战双方的全部军事策划从此像受到磁石吸引一样,被吸引到这座燃烧的城市。
  到第三天,斯大林格勒的大火开始熄灭,城里到处是特别难闻的焦烟气味,在后来城市被围困的几个月里,这种气味从来没有消散过。烧焦的铁锈气味,木炭气味,焦砖气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作呕,头晕目眩。烟尘和灰烬迅速落到地面,然而伏尔加河上只要吹来一点点微风,街道上就会弥漫着黑灰,城里又到处黑烟滚滚。
  德寇继续对斯大林格勒进行轰炸,城里不时燃烧起新的大火,可是大家已经不再为之惊奇了。火往往很快熄灭掉。因为大火烧完几栋房屋之后,会很快蔓延到已经焚毁的街道上,那里已经没有可燃烧之物,于是大火也就自行熄灭了。
  但是城市如此之大,随时随地都有东西在燃烧;几天以后,大家对这种经常的火光已经习以为常,当作城市的夜景。
  在城市被炸起火的第10天,德寇已经推进到距离城市很近的地带,他们的炮弹已经愈加频繁地不仅在城郊一带,而且也在城市中心爆炸。
  到第12天时,战况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凡是只相信军事理论的人,或许会觉得,再继续守卫这座城市不但无益,甚至是不可能的。城北一带,德寇已经推进到伏尔加河边,马上快要接近城南了。
  斯大林格勒城绵延65公里长,最宽处不过5公里,德寇几乎占领了西郊的全部地段。
  敌人的炮声从早上7点起,直至日落之时,始终隆隆不断。如果一个不明真相的人来到集团军司令部,一定会觉得一切都很顺利,至少在防御者方面有强大的兵力。如果看看司令部那张标记着军队位置的城防地图,他会在地图上看到,在这个不大的地段内,密密麻麻地标满了担任防御的师旅番号,还会听到用电话给这些师旅长发出的命令,他会觉得,只要这些命令得到执行,就胜券在握。但是要真正了解战斗情况,这位不明真相的观察员应当到在地图上用红圈标记得精细清楚的各师,进行实地考察。
  从顿河退却下来的这些师,经过两个月的战斗,消耗甚大,每个师的实际兵员至多等于一个营。在各司令部、各炮兵团、各卫生营里,还有一些人员,但在各射击连里,人数却寥寥无几,有的连不过10来个人。近几天,后方部队中所有非绝对必需的人员全部被抽调出来。电话兵、厨师、防化人员都成为步兵,拨给各团长指挥。虽然集团军参谋长一望地图就知道,其所属各师现在不仅不成为师,而且已经不成为团了,但其所据守的阵地范围仍旧按照师的力量安排,担负着一个师所担负的战斗任务。虽然各级指挥官都知道,这样的负担几乎是力不胜任的,但是他们只能毅然决然地把这个无法胜任的负担加在自己下属的肩上,因为没有别的出路,仗总归要打下去。
  如果战前有人对集团军司令说,将来有一天他所率领的机动预备队总共不过几百人,他肯定会哈哈大笑,而今天事实上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乘坐卡车的几百名自动枪手——这就是集团军司令在防线被敌人突破的关键时刻能够在城里调动的全部预备队。
  集团军司令部位于城里马马也夫山岗平坦而宽阔的高地上,安排在地窖和堑壕中,据前沿阵地不足一公里。德寇停止进攻了,不知是打算把进攻推迟到傍晚,还是决定喘息一段时间,但是根据整个情况,特别是寂静的情况看,不能不得出结论:敌人一定在明天早晨发动决定性的进攻。
  “该吃饭了。”副官费力地钻进一个小地窖说道。集团军参谋长和军委委员正坐在灯光下看地图 。他们俩互相望望,然后看看地图,看看地图之后又相互望望。如果副官不提醒他们该吃饭的话,他们或许还要在地图边坐一个钟头,因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情况危险到什么程度。尽管一切应该做的和可能做的事情均已考虑周全,甚至司令本人也到各师去检查命令的执行情况去了,但还是丢不开地图,总想在这张地图上突然再找出某种新奇非凡的出路。
  “说吃饭,就吃饭吧。”军委委员马特维也夫说道。他是个乐观、快活、讲究吃喝的人,哪怕在指挥作战的纷忙之中,也能够记起吃喝来。
  他俩走出地窖,来到院子里。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下面,在土岗右边,一排迫击炮在铅灰色的晚空中闪闪发亮,犹如一群火兽。德寇在准备过夜,向天空放出一批照明弹,标示着他们的前沿阵地。
  一道绿化带经过马马也夫岗,这是1930年斯大林格勒共产主义青年团倡议修建的。10年来,他们修造了许多花园、公园、林荫道,宛如一条长带围绕着从前尘土飞扬、闷热窒息的城市。在马马也夫岗上,也种植了许多树木,这些已有10年树龄的细小椴树,像棋盘一样排列得井井有条。
  马特维也夫向四处望去,觉得这个温暖的秋夜异常可爱。四周突然如此寂静,椴树开始落叶,散发出晚夏的芬芳。他顿时觉得,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坐在此地唯一的建筑物里,这个被战火毁坏的、作为临时饭厅的小房子里,简直有些荒唐。
  “喂!”他对副官说,“叫人把桌子搬到这里来,我们就在椴树下吃饭吧。”
  从厨房里搬出一张跛脚桌子,铺上桌布,摆好两个凳子。
  “将军,请坐吧。”马特维也夫向参谋长说,“好久没有和你在花园的椴树下吃饭了,下次还说不定在什么时候。”
  他回头向被焚毁的城市望了一眼。副官端来两杯酒。
  “将军,你还记得吗?”马特维也夫说,“在莫斯科的索科里尼基公园中,在迷宫附近有一些用修剪整齐的丁香树围成的小屋,每个小屋里放一个小桌,几个小凳,还摆放着自炊茶炉,许多人经常全家到那里游玩。”
  “哎,那里有蚊子。”这位不谙抒情诗的将军说道,“全然不像这里。”
  “可这里没有茶炉。”马特维也夫说。
  “但也没有蚊子啊。”将军固执地回答,“可那里的迷宫确实不错,很难走出去。”
  马特维也夫回头望了望下面的城市,不由得笑起来:
  “迷宫……”
  下面是纵横交错的漫长街道。正是在这些街道上,在解决无数人的命运的过程中,也将决定一个关系重大的命运——军队的命运。
  副官在黑暗中急匆匆地跑来。
  “博勃洛夫从东岸派人来了。”他说话气喘吁吁的样子表明,他是跑着过来的。
  “他们在哪里?”马特维也夫急忙问道。
  “跟我来。少校同志。”副官叫了一声。
  一位大高个子出现在他身旁,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
  “遇见了吗?”马特维也夫问。
  “是的。”少校回答。“遇见了。博勃洛夫上校命令我向指挥部报告:他已经遇到了,部队立刻开始渡河。”
  “好了。”马特维也夫说道,接着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移开凳子。
  最近几个小时,令他,令参谋长,令周围所有人焦虑万分的问题,此刻解决了。
  “司令员还没回来吗?”他问副官。
  “没有。”
  “你立刻到各师里去寻找,一找到他,就向他报告:博勃洛夫已经遇到部队了。”
 
第三章
 
  博勃洛夫上校一清早就被派去迎接沙布洛夫营所属的那个师,并催促该师快速前进。中午时分,博勃洛夫的车还未驶到阿赫图巴河中游,就在距离伏尔加河30公里的地方遇见了该师的人。他首先遇到的是走在该营前面的沙布洛夫。上校问沙布洛夫该师的番号,并从沙布洛夫口中得知,师长还在后面很远的地方,于是急忙坐进那辆已经发动的汽车。
  “大尉同志,”他对沙布洛夫说,并用疲惫的神色望着他,“用不着向你解释,为什么你这一营人一定要在下午6点钟到达渡口。”
  他没多说一句话,关上汽车门,点头示意司机开车。
  晚上6点钟,博勃洛夫回到岸边,沙布洛夫已经在那里。这一营人经过疲惫的行军,到达河岸时队伍不甚整齐,前后拉得很长。但是当先头部队望见伏尔加河,沙布洛夫在等候命令的过程中,用半个小时就把全营的人分布到岸坡沟凹一带。
  沙布洛夫把全营安排在岸边等待渡河,自己坐在靠水边的木头上休息,博勃洛夫上校坐到他跟前,打开漂亮的纸烟盒,拿出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北楼”牌香烟,请他吸烟。
  他们吸起烟来。
  “那里情况怎么样?”沙布洛夫把头往河右岸方向一点,问道。
  “困难,”上校说。“困难……”第三次又小声说道:“困难”,仿佛这个字眼一言已盖之,无须做任何补充了。
  如果说,第一个“困难”是指一般的困难,第二个“困难”是很困难,那么最后小声说出的那个“困难”则是惊人的困难,困难到了极点。
  沙布洛夫默默地望了望伏尔加河右岸。看,它同俄罗斯所有河流的西岸一样,又高又陡。沙布洛夫在这次战争中经常感受的一个不幸就是,俄罗斯所有河流的西岸都陡峭,东岸都平坦,并且俄罗斯所有的城市,如基辅、斯莫棱斯克、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莫吉廖夫、罗斯托夫,都坐落在大河西岸。这说明防御困难,将来收复也困难。
  暮色开始降临,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德寇轰炸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冲进冲出;高射炮弹爆炸的火光异常稠密,像细小的云圈笼罩着天空。
  城南一个大粮仓着火了,从这里都可以看到熊熊的火焰。高大的砖制通风道想必具有很大的通风力。
  河东干枯的草原上,成千上万饥饿难耐、渴求哪怕一片面包的难民,往爱尔屯方向走去。
  此时沙布洛夫看到这种场面,心里想的已经不是战争的恐惧,而是对德寇切齿的仇恨。
  傍晚的天气已经凉爽,但是沙布洛夫经过在草原上顶着烈日、迎着尘土的行军之后,还没有缓过气来,不停地想喝水。他从一个战士手中拿过钢盔,沿着斜坡,踏着细沙,走到伏尔加河边。他舀起清凉的河水,贪婪地喝着。他觉得身上开始凉爽了,又舀起第二下,把嘴接近钢盔时,一种既平凡又非常尖锐的想法令他不胜惊异:这是伏尔加河的水呀。他喝的是伏尔加河的水,而且是在战争中。伏尔加河与战争,这两个概念此时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在他的童年时代、学生时代,在他的全部生涯中,对于他来说,伏尔加河乃是俄罗斯刻骨铭心的永恒的象征,而此时他站在伏尔加河此岸饮用伏尔加河水时,伏尔加河彼岸却被德寇盘踞着。他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耻辱。
  他怀着这样一种崭新的感觉,沿着沙坡登攀上来,博勃洛夫上校还坐在那里;博勃洛夫瞥他一眼,似乎在回答他内心的问题,他凝神沉思地说:
  “是啊,大尉,伏尔加河……”接着他伸手向上游一指,又补充说:“看,我们的小火轮带着驳船驶下来了。”随后用职业的眼光又一次聚精会神地望了望,说道:“能装一连人和两门大炮……”
  15分钟后,小火轮拖着驳船靠岸了。沙布洛夫同博勃洛夫走近临时筑成的木码头,队伍应该在这里上船。
  桥板两旁聚集着很多战士,人们正从驳船上抬伤员上岸。有些伤员在呻吟,但是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一个年轻的护士在担架之间忙来忙去。10多个能够走动的伤员,也紧跟在重伤员后面,下了驳船。
  “轻伤员怎么这样少?”沙布洛夫向博勃洛夫说。
  “少吗?”博勃洛夫反问一句,微微笑了。“到处都差不多,只是有些人没有渡过河来。”
  “为什么?”沙布洛夫问。
  “怎么跟你说呢,他们都留下了,因为很困难,因为孤注一掷,因为残酷。不,我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很难解释。渡过河去,二天之后,你自己就会明白为什么啦。”
  第一连战士开始从桥板走上驳船。这时却发生了意外的复杂情况。原来,岸边聚集着很多人,都想在此刻上船,都要乘坐这趟轮渡到斯大林格勒去。有一个人出院归队,还有一个人刚刚从粮站运来一桶伏特加酒,要求连人带酒运过河去。还有一个健壮的汉子抱着一口重箱子,强求沙布洛夫,说这是一箱子地雷的雷管,如果今天不把这些东西运过河去,就会杀他的头。另外还有一些人是早晨渡过河来的,现在要尽快返回斯大林格勒。
  怎么劝说都不管用。这些人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使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急于要去的右岸乃是一座被围困的城市,街道上随时都有炮弹爆炸。
  沙布洛夫以特有的镇静态度决定允许携带雷管箱子的人和那个运烧酒的军需员上船,其余的人一律乘坐下一趟船。
  最后来到他跟前的是一位护士,她刚刚乘坐这艘船从斯大林格勒来,刚刚送走船上载来的伤员。她说,对岸还有伤员,她还得乘这艘驳船把他们都接过河来。沙布洛夫当然不能拒绝她。全连上船之后,她也跟着经过狭窄的船梯登上驳船,然后转到小火轮上去。
  船长是个不很年轻的人,身穿兰色上衣,戴一顶苏联商船水手的旧帽子,帽檐已破。他向甲板室不知咕噜一句什么号令,小火轮就起航了。
  沙布洛夫坐在船尾,双脚吊在船舷外,两手抓着栏杆。他脱下军大衣,放在身边。河风吹拂军服,异常舒适。他解开军服扣子,敞开胸脯,风把军服吹得如帆蓬一样。
  “这样会着凉的,大尉同志。”站在旁边准备去运伤员的那个姑娘说。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他认为这种假设很可笑,在战争的第十五个月份,他在渡往斯大林格勒的过程中会着凉,患感冒。他没有回应她。
  “着凉了,你也不会发觉的。”姑娘再一次重复道。“晚上,河上很冷。我每天来回渡河,仍然患感冒,病得嗓子都说不出话来。
  的确,从小姑娘细嫩的声音中流露出受风寒的嗓音。
  “你每天都渡河吗?“沙布洛夫一面说,一面抬眼望她。”每天渡几次呀?”
  “有多少船伤员,就渡多少次。现在我们这里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伤员先送到团里,然后送到卫生营,最后送到军医院。现在我们把伤员从火线上抬下来,亲自运过伏尔加河。”
  她说话从容不迫,沙布洛夫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地向她提了一个空洞而客气的问题:
  “你这样渡来渡去,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姑娘说。“我从对岸运送伤员过来时并不害怕,但是当我一个人往回返时,还是害怕。一个人的时候总比人多的时候害怕,你说是吗?”
  “是的,”沙布洛夫答道,同时心里想,当他在自己的营里或心里想着全营事的时候,总是比孤身一人的时候少一些害怕。
  姑娘在他身旁坐下,也把双脚吊在水上,信赖地碰一下他的肩膀,小声说:
  “您知道什么是可怕吗?你,您一定不知道……您的年龄已经很大,您一定不知道……要是突然被打死,什么都不会有了,我所幻想的一切就都不会有了。”
  “你指什么都不会有啊?”
  “什么都不会有的……您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吗?18岁……我还什么都没有见识过。我梦想学习,可没有学习过。梦想到莫斯科,到各地去,可哪儿也没有去过。我又梦想……”她犹豫一下,接着说:“我梦想爱个男人,嫁个丈夫……可连这点也没有做到……所以我有时很害怕,害怕忽然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我一旦死去,就什么都不会有了。”
  “如果你也学习过,去过你想去过的地方,也嫁人了,你就不这样害怕了吗?”沙布洛夫问道。
  “不,”她肯定地说。“我知道,您不像我这样害怕。您的年龄已经很大了。”
  “多大?”
  “35岁,40岁?”
  “是的,”沙布洛夫微微一笑,伤心地想,没必要向她证明自己没有40岁,也不到35岁,他既没有学会他所要学习的东西,也没有去过想要去的地方,并且也没有爱过他所深爱的姑娘。
  “您看,”她继续说,“所以您不一定害怕。可我,却感到很可怕。”
  这番话说得这样忧郁,又这样无所畏惧,沙布洛夫真想像对待婴儿一样抚摩她的头,对她说点空洞的安慰话:将来一切都会好的,她不会发生什么不幸事情的。但是,这座战火烽烟的城市景象使他说不出这种话来,他只是轻轻地抚摩一下她的头,就迅速把手放下来,免得让她以为他曲解了她的坦诚。
  “今天一位外科医生被打死了,”姑娘说。“他牺牲了,是我把他运走的……他平时脾气很凶,总骂人。他做手术时也骂人并冲我们喊叫。您知道,伤员呻吟得越厉害,越是疼痛,他嚷得越厉害。可是当他行将离开人世,,我运他走时,他虽然肚子受伤,疼得厉害,他却静静地躺着,不吵不叫,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表示,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明白了,他是一个好人。他不忍心看人们疼痛,所以才叫骂。而当他自己疼痛时,他却默不做声,一直到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我在他身边哭时,他才微微一笑。你想,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沙布洛夫说。“也许,他看到你在这次战争中还健康地活着,所以微笑,也许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姑娘说。“不过我很可怜他,我很奇怪: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人……我时常觉得,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本人,都可能被打死,他可能最后一个被打死,或者他永远不会被打死。结果却截然相反。”
  小火轮轰鸣着驶向斯大林格勒岸边。离岸边只有两三百米了。这时,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扑通一声落到火轮前面的水里。沙布洛夫没有思想准备,突然颤抖一下,而姑娘没有颤抖。
  “开炮了,”她说。“我此时和您坐在船上谈话,心里就不断在想,为什么他们不开炮呢?”
  沙布洛夫没有回答。他认真地倾听着,在第二发炮弹落下之前就断定第二发炮弹打得很远。炮弹果然落到轮船前面200米远的地方。德寇用所谓的炮兵射击惯用手法打击这条船:往前面打一发炮弹,再往后面打一发。沙布洛夫知道,他们现在要取中间位置射击了,然后在这个距离内再取中,不断修正目标,接下去,在战场上就看运气了。
  沙布洛夫站起来,向船尾走几步,双手做成话筒状,向驳船上大声喊叫:
  “马斯林尼可夫,命令大家把军大衣脱下,放在身边……”
  轮船上那些站在他身旁的战士们,都明白大尉的命令也是针对他们的,急忙脱下军大衣,放在脚边。
  德寇的炮手真的像沙布洛夫预见的那样,按照前后对分的办法寻找目标,第三发炮弹几乎就打到小火轮跟前。
  “框子来了,”姑娘说道。
  沙布洛夫向上一望,只见一架德国式双机身炮兵侦察机,正在头顶上空不高的地方飞翔,因为这种飞机奇怪的尾翼很像俄文字母 ,所以前线上都称呼它为“框子”。德寇炮手今天射击之所以准确,现在清楚了。
  小火轮由于拖着一个巨大的驳船,失去了机动性。现在只好等待四五分钟,等待靠岸。
  沙布洛夫看一眼那姑娘,发现她居然没有一般人在危险时刻表现出的那种感觉,这使他很惊讶。她既没有依傍着什么,也没有向谁的身上躲避。她镇静地站在原来的船舷附近,在距离沙布洛夫四五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只是盯着脚下的河水,等待着。
  沙布洛夫走到她身边。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你能游到岸上吗?”
  “我不会游泳,”她说。
  “一点也不会吗?”
  “一点也不会。”
  “那你就站到那里去,”沙布洛夫说。“看,那里挂着救生圈。”
  他指着那边挂有救生圈的地方,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到轮船上。炮弹显然落在机舱或锅炉内,因为一声轰响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了,跌跌撞撞的人们把沙布洛夫挤倒,掀起来,又抛到水里。霎时间,他用手一拨水,发觉自己浮在水上。带着烟囱的那节轮船,翻倒在距离沙布洛夫20步远的水中,一开始那个烟囱好像一个大茶杯,灌满水后就沉到水底了。
  人在四周水面上挣扎。沙布洛夫想到他命令大家脱下军大衣,这一点做得对了。灌满水的大皮靴,使劲拖着他的双脚往下坠,他本想钻进水里,把皮靴脱掉。但是,驳船就在他身旁顺流而下,离得很近,士兵的本能使他吝惜起靴子来,于是他决定,就这样游到岸上去。
  这些都是他在一瞬间冒出的想法。接着他在几米外的地方发现了那个与他同船的姑娘,她几次想抓住轮船的破船板,但是没有抓到,沉到了水里。
  沙布洛夫立刻迅速向她游去,当姑娘再次露出水面时,他抓住了她的制服。恰巧驳船此时顺水而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急速地划了几下水,想迎上前去。
  半分钟后,他抓住了战士们从驳船上伸过来的手。大尉敏捷地靠近船缘,并把那个姑娘也带过来,当他确信那些健壮手臂能够把她拽上船时,自己也很快爬上船。
  “喂,大尉同志,谢谢上帝,”马斯林尼可夫兴奋地出现在他身旁。
  沙布洛夫看他一眼。马斯林尼可夫早已经脱下皮靴和上衣。他刚才怀疑沙布洛夫是否能够游过来,已经准备跳到水里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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