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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_11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怎么样?”
  “像我这样。真好!”
  马斯林尼可夫也转过身来了。沙布洛夫看到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舒服吗?”
  “很舒服。”马斯林尼可夫说。“你以为浮冰会流得很久吗?”
  “不知道。”沙布洛夫说。“与瓦宁的电话联络还没有恢复吗?”
  “没有,还没有恢复。”
  “那么,你暂且留在这里,我去。”
  “等等。”马斯林尼可夫说。“现在就要天黑了。”
  “不要多嘴。我不是护士。你要好好的关心他们,天黑前不要让他们去。”
  沙布洛夫从战壕里钻出来,跳过废墟,借着墙壁的掩护,向营部走去。
 
第十七章
 
  “和团里的电话又通了,”萨布罗夫走进掩蔽部的时候,瓦宁高兴地说。
  “是吗?”
  “列米佐夫被切断了。”
  “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没有说。大概在等普罗岑科的命令。”
  他们沉默了一会。
  “喝点茶吗?”
  “难道有茶?”
  在方才的全部经历之后,似乎世上通常的、习惯的东西都不复有了。
  “有。不过已经凉了。”
  “没关系。”
  瓦宁从地板上拿起茶壶倒了两大杯。
  “不想喝伏特加?”
  “伏特加?来点伏特加。”
  瓦宁把茶倒回茶壶,倒了两个半杯伏特加。萨布罗夫漠然地把酒喝干,甚至不感到酒的滋味。此刻它不过是消除疲劳的药物。后来瓦宁又去拿茶壶。他们慢慢地喝着凉茶。不愿意说话。他们俩都知道、今天发生的那件事以后在前线战报上会写着:“某日情况大大恶化”或者简单地写:“恶化”。喝完了茶,他们还不开口。发布明天的命令嫌早,而关于已经发生的和过去的事情,又不愿意谈。
  “想听广播吗?”瓦宁问。
  “想听。”
  瓦宁坐在角落里,开始调整一只旧收音机。远远地奏起音乐,可是马上就结束了。瓦宁转动著调节器,可是收音机里没有声音。后来他们听到不知是保加利亚还是南斯拉夫的广播的片断.听到熟悉的、好像是俄语、同时又听不懂的话。
  “—点也收不到,”瓦宁抱怨说。
  “你拨到莫斯科台上。”
  瓦宁转动调节器,它转到有着“莫斯科”字样的线上。两人都静听着。收音机里发出一种长时间的、不肯静止的僻啪声;他们一下子不明白,这原来是鼓掌声。后来从这僻啪声和嗡嗡声里出现了一个很近的声音,说话的人显然在激动。
  “莫斯科劳动者代表苏维埃会同党和苏维埃组织举行的会议宣布开幕。由斯大林同志做报告。”
  重又开始了掌声,
  “难道今天是6号?”萨布罗夫惊奇起来。
  “可不是。”
  “我从早就以为今天是5号呢。”
  “怎么会是5号呢?”瓦宁说。“正是6号。去年也没有漏掉。”
  “去年我没有听。我趴在战壕里。”
  “可是我听了,”瓦宁说。“那时候我们这儿过的是和平生活。我们在替莫斯科人担心。我们是站在这儿的扩音器旁听的。”
  “是啊,那时候你们替莫斯科人担心,现在是他们替我们担心了,”萨布罗夫沉思地说,他想起了战争开始时,斯大林在6月里的第一次演说。
  “我的朋友们,我在对你们说话!”当时斯大林说话的声音,使萨布罗夫听了为之颤傈。
  除了平时的坚定,当时这声音里还有一种语调,听到它,萨布罗夫感到讲话的人心里非常沉痛。这是后来他在战争中几次面临致命危险的关头回忆起来的演说,他记忆的甚至不是按字按句,而是按演讲者的声音,按照句子之间长长的停顿时往杯子里倒水的声音。从此他觉得.正是在他听这个演说的时候,他发誓在这次战争中要做到力所能及的—切。他想,斯大林很困难,同时他决心要取得胜利。这正和萨布罗夫本人当时的心情相符;当时他也困难,他也下次心不惜任何代价取得胜利。
  掌声继续着。萨布罗夫紧紧贴近收音机,肩膀紧挨着瓦宁。此刻他关心的不仅是斯大林要说什么,也关心他要怎么说。掌声是那么响,有一瞬间萨布罗夫竟觉得,这—切都发生在这里的掩蔽部里。后来听到收音机里有咳嗽声,斯大林的从容不迫的声音说:
  “同志们……”
  斯大林讲到战争的进程,讲到失败的原因,讲到进犯我方的德军师团的数目,但是萨布罗夫仍旧没有仔细去想话的意义,而是在听说话的声调。他想知道,此刻斯大林心里在想什么,他的情绪如何,一般地他此刻是什么模样。他在寻找他在1941年7月听到的那次演说里所熟悉的语调。但是语调不同了。斯大林说话比那时候更清晰,声音更低、更平静。
  演讲结束之前,萨布罗夫精神上已经平静下来,他感到,斯大林的说法,他说话的声音尽管他并不完全明白这原因何在,却使萨布罗夫心中产生了平静之感,他特别清楚地听到最后一段里的一句:
  “我们的第二个任务正是要消灭希特勒的军队和它的领导们”——斯大林缓缓地、音调平稳地说,接着是被掌声打断的停息。
  瓦宁和萨布罗夫在收音机旁默默地坐了好一会。
  萨布罗夫方才所听到的,他觉得是异常地重要。他想象,这声音不是在此刻一切都寂静的时候,而是在他和马斯连尼科夫并肩在炮声连天的战斗中响着。想到这里,他觉得他在扩声器里听到的那平静的声音似乎很奇怪。说话的人,对这里发生的情形都一清二楚,但他的声音仍然是十分平静。
  “事实上,我们总归要战胜他们的,”萨布罗夫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声说。“总有一天会这样吧?瓦宁,是吗?”
  “会的。”瓦宁说。
  “我出院的时候,卫生营里的一个医生对我说,在埃尔顿以及一般在整个支线上在运来大批军队、大炮、坦克和其他的一切。当时我不相信他,可是现在我想,也许是真的吧。”
  “可能是真的。”
  “可是连一个人也没有给我们,“萨布罗夫抱怨说。
  “你不在的时候,普罗岑科给了30个人。”
  “不过这是从自己的后勤部队来的,‘剜肉补疮’。除了这些呢?”
  “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
  瓦宁转动了调节器。里面发出外语的叫喊声,后来奏起不熟悉的音乐。萨布罗夫突然闷闷不乐起来。
  “在演奏。怪事,世界上居然还有些什么东西。还有些什么城市、国家、音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无论如何是奇怪的。虽然,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终究是奇怪的……”
  马斯连尼科夫钻进了掩蔽部.他身上又脏又湿,结了冰。一天下来,脸变得又黑又瘦。两腮陷了进去,但是眼睛发光,他眼睛里有一种战争绝不能扑灭的、无法遏制的朝气。他没有脱下帽子就要烟抽,他抽两口,坐下来往墙上一靠,转眼就睡着了。
  “他太累了。”萨布罗夫脱下他的军帽,抬起他的脚放在床上。马斯连尼科夫并没有醒。萨布罗夫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睡着了。我想呈请给他英雄称号。你认为怎样,瓦宁?”“我不知道,”瓦宁耸耸肩。“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不过做‘英雄’……”
  “做‘英雄’,做‘英雄’!”萨布罗夫说,“一定要给他呈请英雄称号。怎么,只有击落飞机的才是‘英雄’?没有这回事。他正是一个英雄。我一定要呈请,你也要签字。你签吗?”
  “你既然相信他是,我就签字。”
  “我们就来签字,”萨布罗夫说,“越快越好。活着的时候这一切都是需要的。人死了这也好,不过主要是为了周围的人。到那时候他本人一切都无所谓了。”
  电话铃响起来。
  “我是萨布罗夫。我在干什么?我在准备睡觉。是,我就来……波波夫说,普罗岑科叫我去。不知有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穿上棉袄,和瓦宁握握手就走了。
 
第十八章
 
  在德军前沿很近的地方,他们的白色信号弹呈半圆形悬挂在上空。萨布罗夫和自动枪手并肩走着,一路上磕磕绊绊,感到他走着走着就会睡着。
  “等一下,”走到半路他说,“让我坐一会。”
  他在瓦砾堆上坐了一会,心里忧伤地想,这不是每天到晚就有的那种疲倦,而是许多作战一年半的人已经患有的长期的、不会过去的疲劳开始了。他们坐了几分钟就往前走。
  他们没有马上找到普罗岑科。人们事先没有对他们说,原来他在萨布罗夫没有来的这4天里,搬了地方。现在他的指挥所也像萨布罗夫的一样,是在一个地下管道里,不过很大,是城市通伏尔加河的一条主要管道。
  “嗳,你看我的新居怎么样,阿历克谢·伊万诺维奇?”普罗岑科问萨布罗夫。“很好,是吗?”
  “不错,将军同志。主要的是有5米深。”
  “炸弹落下来,屋子里只有餐具落下来,别的没有什么。坐,正好来喝茶!”
  萨布罗夫喝了一大杯热茶,烫了嘴。他好不容易克制着不在将军面前打盹。
  “你还在老地方?”普罗岑科问。
  “是。”
  “就是说,还没有被炸掉。”
  “是这样,将军同志。”
  萨布罗夫发觉,在这样闲聊的时候,普罗岑科一直注意地瞧着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
  “你好吗?”
  “好。”
  “我不是问营里,是问你自己。
  “复原了。”
  普罗岑科没有作声,又注意地对萨布罗夫看看。
  “我要给你一个任务,”他忽然严肃地说,似乎确信,他有权给他这个任务,而萨布罗夫是能够胜任的。“列米佐夫被切
  断了。”
  “我知道,将军同志。”
  “我知道你知道。但这并不使我轻松些。我知道,他被切断了,但是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形:谁活着,谁被打死了,还剩下多少人,什么事能够办到,什么事不能办到,——我一概不知道。他的广播没有声音,就像死了。一定是被打断了。可我一定要知道,今天就要知道,你明白吗?”
  “明白。”
  “以后,等伏尔加上了冻,可以在冰上走过去的时候,就会容易些。今天却需要沿着河岸走到那边去。我考察过,原则上可以过去;
  德国人到了陡岸,可是没有下去。我们从这里用炮火不让他们做到这一点,列米佐夫从那边也这么干。总之,目前他们没有下去。你要在陡岸底下走过去,沿下面走,”普罗岑科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萨布罗夫的疲倦的险,严厉地补充说:“今天夜里就去。我需要的,并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去,而是要能够给我准确地探听到一切,如果长官被打死。他就负责指挥。这是万一发生这种情况的命令。”他把桌上的文件推过去。“要看情况而定,我或是等你今夜就回来,如果你留在那边,我就等你派的人来。怎么样——你是一个人去还是带自动枪手去?”
  萨布罗夫考虑了一下。
  “岸上没有德国人吗?”
  “可能性不大。”
  “如果碰上德国人,两个自动枪手反正也救不了我,”萨布罗夫耸耸肩。“如果他们只是开枪——一个人比较不容易被发觉。在我看,是这样。”
  “随便你。”
  萨布罗夫很想在这暖和又安全的地方再坐上5分钟,可是他一眼看到普罗岑科准备要站起来,就先站了起来。
  “可以走吗?”
  “走吧,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
  普罗岑科站起来和他握手,并不比平时重,也不比平时的时间长,好像要以此表示,一切都会平安无事,所以无需怎样特别地告别。
  萨布罗夫走出来,到了掩蔽部的另一间,他所认识的普罗岑科的副官——沃斯特里科夫坐在那里,这是一个并不聪明,做事永远乱糟糟的年轻人,但是因为无限的勇敢而得到将军的赏识。
  “沃斯特里科夫,我把自动枪留在你这里。”
  “好,我来保存。”
  萨布罗夫把自动枪放在角落里。
  “你给我两个‘柠檬式’手榴弹,最好给4个。有吗?”
  “有。”
  沃斯特里科夫在角落翻了一下,不无几分心疼地给了萨布罗夫4颗“Ф-1”式小手榴弹,手榴弹已经拴着细绳,可以挂在腰带上。萨布罗夫先试了试手榴弹的圈拴得结实不结实,然后不慌不忙地每边挂了两个。
  “轻些,”沃斯特里科夫说,“要被您拉掉的。”
  “不要紧。”
  萨布罗夫弄好手榴弹,解下携带不便的三角形德国手枪套,把它放在自动枪旁边,却把“巴拉贝伦”自动手枪塞在怀里的棉袄里。
  “上路前请您吃点什么了吗?”沃斯特里科夫朝着普罗岑科的房门挤挤眼。
  “没有。”
  “他这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
  萨布罗夫和沃斯特里科夫握了手。
  “沃斯特里科夫!”普罗岑科叫道。
  “有。”
  “你们在那里磨蹭什么?”
  “萨布罗夫大尉在做准备。”
  “他准备什么?”
  “他把自动枪留下,跟我拿了几个手榴弹。”
  “好吧,走吧。”
  普罗岑科沉思了。老实说,他派萨布罗夫去并非因为萨布罗夫至少可以代替列米佐夫,还因为萨布罗夫已经有一次给他恢复了和集团军指挥部的联络,普罗岑科有一种感觉,认为正是萨布罗夫这一次能走到那边并把事情办妥。尽管很显然,要做到这件事不容易,普罗岑科却相信能够成功。他坐在桌旁,详细考虑着当前的情况。不管萨布罗夫是回来,还是留在那边代替团长而派别人来,不管怎样,被德军占领的这400米陡岸总要夺回来。普罗岑科召来参谋长,一同拿着铅笔计算,到今天夜里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两星期前,这个数字会使普罗岑科吓一跳,但是目前他对自己的人数之少已经习以为常,计算之后,他觉得情况还不是那么糟。他不知道列米佐夫的情况如何,但是这里两个团今天的损失甚至比预期的少。
  用什么,用什么力量去击退岸边的敌人呢?要从阵地上抽调哪怕整个一营人的话,根本不必提:需要从各处,从每个营里抽出人来建起明夜的混合突击队。只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
  “将军同志,您怎样决定?”参谋长问。
  普罗岑科拿了一张纸,计算突击队的人员。
  “您看,”他说,“这上面写着,从哪儿抽调多少人。夜里把这些人调到这儿的峡谷里。白天把他们组织起来,做准备工作,明天夜里我们如果活着,我们要夺回河岸。”
  普罗岑科面色阴沉。他脸上一次也没有露出平时那种调皮的微笑。
  “您在送集团军司令部的报告上签个字,”参谋长从纸夹里取出一张文件。
  “报告上说些什么?”
  “像平时一样,关于发生的事件。”
  “关于哪些事件?”
  “关于今天的事件。”
  “哪一些?”
  “怎么叫哪一些?”参谋长带着几分不解和愠怒反问道。“关于德军到了伏尔加河岸,关于列米佐夫被切断的事。”
  “我不签,”普罗岑科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到河岸,也没有切断。把报告留下。”
  “那么报告什么呢?”
  “今天不报告什么。”
  参谋长把双手一摊。
  “我知道,”普罗岑科说。“把报告耽误了—昼夜的责任由我来担当。等我们夺回河岸以后再一齐报告。如果我们夺了回来,他们会原谅我们的这次沉默的。”
  “要是夺不回来呢?”
  “要是夺不回来,”普罗岑科带看平时不是他固有的阴郁的严肃说,”那就没有人可以被宽恕了。我就亲自来带领突击队。明白吗?你看我干什么,叶戈尔·彼得罗维奇?你休以为我怕负责任?我不怕。以前没害怕过,现在也不怕。可是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德国人连在这里也到了岸边。我不愿意。我向集团军司令部报告,集团军司令部报告方面军司令部,方面军司令部再报告大本营。我不愿意。这会使全俄罗斯伤心。如果我报告了,他们反正要说:‘普罗岑科,去夺回来。’连一个兵也不给。那我还不如不用下令就自己去夺回来。所有的悲痛全由我一人来承担。你懂吗?”
  参谋长没有作声。
  “你要是做得—一那好。你要是不懂——那也随你。你反正是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完了。去执行吧。”
  普罗岑科走出掩蔽部。夜色漆黑,风呼呼地响,下着大雪。普罗岑科朝下面看看,在废墟中间透亮的空隙.可以看到结了冰的伏尔加。从上面看下去,伏尔加河仿佛是凝固的,一片皎白。地上,有的地方的坑洼里,已经覆着落了整天的积雪。河岸的右面有迫击炮声。
  普罗岑科想起了萨布罗夫,他此刻大概已经在那里爬行。不由打了个寒噤。
  萨布罗夫从驻在岸上的那个连里要了一个自动枪手,和他—同走到孤零部零地耸立在前面的废墟前,夜里已经把最后几架机枪调到那里,从那里需要往下,直奔伏尔加河,在德国人旁边爬过。
  连长建议他带着自动枪手一直到列米佐夫那里,但萨布罗夫又拒绝了。
  他攀住突出地面的砖头和冻结的泥块,悄悄地沿着斜坡往下走,现在已经到了岸上。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刚开始渡河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里上岸。一条坡度不大的窄狭的河岸,上面马上就有—层层土台地通住上面。有的地方立着残剩的码头。岸上到处是烧焦的木头。
  萨布罗夫刚来到下面,就感到寒气彻骨。
  河是白色的。寒风凛冽。如果他想挨着岸边走,从上面就可以看出他映在白色背景上的身影。因此他决定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靠近悬崖走。他出发的时候跟连长约定,只要德国人一朝他开火,这个连也要用机枪向整个斜坡扫射。这种帮助虽不可靠,不过对于整个前半段路程总有些帮助。再往前就是最艰难的。不能用任何方法预先通知列米佐夫。而那边一发现有人,是会开枪甚至应该开枪的。现在只好靠自己的运气了。
  他走了最初的100米,没有伏在地上,他要尽可能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去。没有人开枪。岸上一片荒凉,有一次他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用手撑住。他抬起身来的时候,摸到了障碍物——这是一个冻僵了的死人,黑暗中难以辨别是白己人还是德国人,萨布罗夫跨过了死尸。
  他刚走了两步,从上面就有一梭曳光弹斜着在他前面飞过。
  他赶快爬到一旁,躺到抛在岸上被烧焦的木头后面。
  德国人又发了几梭子弹,照亮了萨布罗夫后面的河岸上死人躺的地方。德国人把死尸当做是活人。枪弹越来越逼近,最后一梭子弹直接命中死尸。萨布罗夫躺在木头后面等着。德国人显然认为破坏寂静的人已被打死,便停止射击。
  萨布罗夫又往前爬。现在他紧贴地面爬着,竭力不弄出一点响声。他又有两三次撞在死尸上。后来重重地在石头上撞了一下,便轻轻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他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停下来凝神听着。听见水的激溅声。他又俏悄地爬了几步。水声现在听得更清楚了。这好像是用桶打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来,童年和同学们打赌,夜里穿过整个市立公墓,并且拿来挂在公墓尽头花圈上的一束磁花作为证明。此刻他觉得差不多和当时那样毛骨悚然。
  他爬近了些,看见从破碎的小船后面露出弯着腰的人形。那人起初仿佛是从旁边走过,可是后来却绕过那堆木头,笔直向他走过来。
  萨布罗夫等着。他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好等待:现在那人近了一步,后来又迈一步,后来伸手可以够到他了。等那人又跨了一步,萨布罗夫就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脚,朝跟前一拉。
  那人跌倒的时候,拼命地喊起来,在这同一瞬间,有一样东西敲着萨布罗夫的头,泼了他一身冰冷的水。那人喊的既非俄语,又非德语,只是拼命地喊:“啊—啊—咽……”。萨布罗夫用尽全身之力朝他脸上揍了一拳。那人喊了一句德国话,抓住他的手,下口咬它。萨布罗夫明白,现在发不发出响声反正是一样,便用空着的手掏出手枪,把枪口对着德国人身上接连开了几枪。那人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从上面发出几排自动枪声,几颗子弹嘭嘭地打在水桶上。萨布罗夫摸到了拴在水桶上的绳子:被打死的德国人是到伏尔加河上来打水的。
  从上面继续射击。
  “他们会下来还是害怕?”萨布罗夫想。
  他用肩膀靠着死尸躺着,那死尸现在半躺在他身上,给他挡住子弹。
  “这几时才能完呢?”他感到他要冻僵了;那德国人跌倒的时候,把一桶水都倒在他身上。上面继续射击,他们可以这样射击一整夜。萨布罗夫掀掉身上的死尸,向前爬。子弹时前时后地落在地上,当他爬了30来步的时候,几乎是沿着整个河岸在继续射击,这使他恢复了他不会被打中的感觉。
  他爬了50步。还在朝岸上射击。又爬了几步……
  他的手已经冻得麻木,不能感到土地了。悬崖上开枪的地方,射击的火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在后面从他来的地方和前面列米佐夫那边,都可以看到向开枪的德国人那面飞去的弹道。对射越来越猛烈,德国人朝下开抢的时候越来越少,向左右还射的时候越来越多。这时萨布罗夫就跳起来往前跑——他不能再爬了。他磕磕绊绊地跑着,碰到木头就跳过去。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列米佐夫那边应该懂得,德国人是在朝我们的人射击。他顾不得泥泞和黑暗,拼命地跑。他跌倒了,因为有人绊了他一下;他扑倒在泥泞里,碰伤了肩膀,这时有人坐在他的背上,开始反拧他的胳膊。
  “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自己人,”萨布罗夫不知为什么还是低声说,他感到他们在拧他的手指,他便用空着的手向扑到他身上的一个人用力一推,那人竟摔了出去。
  “你怎么推人?”那人说。
  “跟你说是自己人。带我去见列米佐夫。”
  德国人大概听见骚动,放了几梭子弹。有人 泣了。
  “怎么,受伤了吗?”另一个问。
  “腿上受了伤,好疼。”
  “这儿来,”一个人抓住萨布罗夫的手,拖着他向前走。他们跑了几步,躲在残壁后面。
  “从哪儿来的?”仍旧是他起初听到的那个沙哑的嗓音问。
  “将军派来的。”
  “是什么人,黑暗里看不清。”
  “萨布罗夫大尉。”
  “啊,萨布罗夫……我是格里戈罗维奇,”萨布罗夫马上就听出这声音是熟悉的。“是你请我吃耳光的吗?挨老朋友的打,没有关系。”
  格里戈罗维奇是参谋人员.一个月前普罗岑科根据他的请求派他去当连长。
  “我们到列米佐夫那里去吧,”格里戈罗维奇说。
  “列米佐夫活着?”
  “活着,不过是躺着。”
  “怎么,受了重伤?”
  “伤倒不重,可是伤的地方很不方便。今天他整整一天都在骂骂咧咧。照科学的说法,他的两边臀部都被自动枪打伤,所以他不是趴着,就是勉勉强强地走动,可是不能坐。”
  萨布罗夫不由地笑了。
  “你还笑,”格里戈罗维奇说,“我们都要哭了。”
  在狭窄的掩蔽部里,萨布罗夫看到列米佐夫趴在床上,头底下和胸部下头都垫着枕头。
  “是将军派来的吗?”列米佐夫急不可待地问。
  “是将军派来的,”萨布罗夫说。“您好,上校同志。”
  “您好,萨布罗夫。我是在想,是将军派人来了,所以我不让他们开枪。你们那里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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