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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

_5 吴思(当代)
席必须有戏班子唱戏,叫做"戏筵"。驻扎在西安城里的满营和绿营(汉族军队)的
中级军官,每年春秋也要宴请一次。这些联络感情的工作显然是有成效的。在张集
馨之前,一个叫豫泰的官员曾当了半年督粮道代理,代理期间专收坏粮,希图民间
踊跃交粮,以便得到过手的好处。这位官员收下的坏粮最后自然要到士兵及其家属
的肚子里,却又没见到张集馨关于军队方面为此闹事的记载,想必粮道把军官们糊
弄得不错。
与军界有关的陋规大体如此。下边我们再换一层楼,看看粮道与地方官员的关
系。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在张集馨担任陕西督粮道期间,陕西巡抚(一把手)
是大名鼎鼎的林则徐。我们知道,林则徐写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的名联,他也确实如此身体力行了。这样的好官收不收陋规?据张集馨记载,那一
年由于灾荒,停征军粮,"而督抚将军陋规如常支送",以至陕西粮道深感困难。所
谓督抚,指的是陕甘总督和陕西巡抚。这就分明告诉我们:林则徐也和大家一样收
陋规。我并没有贬低林则徐的意思,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正派廉洁的官员。我想强
调的是,如此高洁的操守并没有排斥陋规--这进一步证明了潜规则的适用范围是多
么宽广。
粮道给林则徐送的陋规比给任何领导的都要多。这是因为陕西巡抚每年都要向
皇上密报下属官员的操守才干和各方面的表现,这叫年终密考,对官员的前程影响
巨大。粮道给巡抚的陋规按季节送,每季一千三百两,一年就是五千二百两。此外
还有三节两寿的表礼、水礼、门包和杂费。这是上百万人民币的巨款。
陕甘总督的官比陕西巡抚还要大一点,但是隔了层,不算直接领导,人也不住
在西安,所以陋规的数量反倒略低于巡抚。总督的陋规按三节送,每节一千两,此
外还有表礼、水礼八色及门包杂费,所有这些东西,都由督粮道派家人送到总督驻
节的兰州。
陕西粮道有"财神庙"之称,省领导们自然不容庙里的和尚独吞好处,他们把粮
道当成小金库来用,来往客人一概由粮道出钱招待,这也是长期形成的规矩。下边
我们来仔细看看清朝官场如何请客吃饭。张集馨在这方面的记载极为详尽,语言也
比较明白,我将原文照抄如下:
"遇有过客, 皆系粮道承办。西安地当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陇、蜀皆道所必
经。过客到境,粮道随将军、中丞(引者注:即陕西巡抚)等在官厅迎接,俟各官
回署后(引者注:即各位领导回到本衙门后),差人遍问称呼,由道中幕友(引者
注:即张集馨请的师爷)写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错,然后差人送至官客公馆,一面
张灯结彩,传戏备席。
"每次皆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
西安活鱼难得,每大鱼一尾,值制钱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
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亦必设法购求,否则谓道中悭吝。戏筵散后,无论冬夏,
总在子末丑初(引者注:半夜一点左右)。群主将客送出登舆(引者注:即送客登
轿),然后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贴,到客公馆道乏(引者注:可见粮道
纯粹是给本省的军政领导作脸),又持粮道衔柬,至各署道乏(引者注:可见粮道
清楚自己真正的伺候对象)。次日,过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并馈送盘缠,其馈
送之厚薄,则视官职之尊卑。
"每次宴会, 连戏价、备赏、酒席杂支,总在二百余金(引者注:即二百多两
银子,折人民币四万上下),程仪在外。
"其他如副都统, 总兵,非与院(引者注:即巡抚)有交情者不大宴会,惟送
酒肴而已。如口外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官职虽微,必持城里大人先生书来以为张
罗计,道中送以四菜两点,程仪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
"大宴会则无月无之, 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春秋年节,又须请将军、副都统及
中丞、司(引者注:即藩司和臬司的领导,藩司负责全省的钱粮,臬司负责全省的
刑狱)、道、府(引者注:道府皆相当于现在的地市级官员)、县,以及外道府县
之进省者,皆是戏筵。"
"如十天半月, 幸无过客滋扰,道中又约两司(引者注:藩司和臬司)、盐道
(引者注:负责全省盐业的生产运输和销售,由国家垄断,是历代王朝的利税大户)
在署传戏小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也。"
陕西粮道衙门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联,清楚地描绘了督粮道的生活,楹联曰:
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
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僮仆孰知恩?
别看张集馨那么忙,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人家还不领情。因为这是规矩,是应
该的,你做得也许还很不到位呢。即使领情,外客主要也领省领导的情,省领导满
意就算张集馨没有白忙。
就如同在竞争性的市场上有利润平均化的趋势一样,在竞争声望、关系、安全
和人缘的官场上,似乎也存在一种官场利益平均化的趋势。当然这么说不确切,因
为官场利益是向着制造利益和伤害的能力流动的,如果制造利和害的能力谁都有一
点,就会呈现利益均沾的局面,不过这种能力的分布并不那么平均。从平均的方面
说,每个在官场上有影响的官员都有理由认为:我们都没有说你的坏话,我们有能
力害你却没有害你,我们甚至还说了你的好话,让你得了这么一个美差肥缺,难道
你就不能出点血,让大家也沾点光么?从不平均的方面说,京官、将军、上司之类
的官员最有造福能力或者加害能力,自然应该多分。这种能力的强度像水波一样呈
环状递减,分配的利益也如此递减。打秋风、请客吃饭、表礼水礼、程仪、炭敬冰
敬别敬、三节两寿等等,都是在此规律下支配的官场利益分配机制。
如果不遵守这些陋规又会怎么样呢?张集馨只简略地提了一句:如果你请客时
不上白鳝和鹿尾之类的贵重难得之物,别人就会说你"悭吝"。显然,一个被大家看
做吝啬、别扭、不懂规矩、吃独食的人,其仕途恐怕就不那么乐观:说你坏话,挑
你毛病的人多了,你又不是圣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栽了。张
集馨没有这方面的详细记载,但我们可以在清末小说《官场现形记》里找到生动的
补充。
《官场现形记》 第四十一回写道:"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及督、
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
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
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
尺寸。至于门敬、跟敬(引者注:给上司跟班的钱),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
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大臣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
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
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
例。所以这州、县官账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
后来,在这些规矩之上又生出了一个规矩:前后任交接时,要用数十两银子甚
至上百两银子买这本账。《官场现形记》中的一位候补官员好不容易得了个缺,不
懂这个规矩,惹怒了前任账房师爷,该师爷便给他做了一本假账,记载的尺寸都是
错的。结果这位知州按照假账孝敬上司,得罪了一圈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年
就被参劾革职了--好多懂规矩的候补官员正排队等着这个位置呢。

现在我们转到了潜规则大楼的基层。
据张集馨记载,陕西粮道每年花在请客送礼(包括京城炭敬)方面的银子在五
万两左右,他本人的进项每年在一两万两银子之间,粮道每年的入项有六万多两银
子。按照当时中央规定的粮食价格折算,这相当于一千多万人民币(注4)。
这么一大笔额外收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张集馨说得很清楚:"虽非勒折,
确是浮收。""缺之所以称美者,不过斗斛盈余耳。"
"浮收勒折"是明清社会的常用语,其流行程度与如今粮食收购中的"打白条"和"
压级压价"不相上下。 所谓"勒折",就是粮食部门不肯收粮,强迫百姓交纳现金,
而现金与粮食的比价又由官方说了算,明明市场上六毛钱一斤大米,官方硬规定为
一块,他还一定有理,譬如说三年中市场平均价就是一块等等。于是,百姓每交一
百斤大米,就要被官方"勒折"走四十块钱。
"浮收"则是变着法地多收,多收的手段花样繁多。张集馨没有记载当地浮收的
花样,但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找到参照。下边是清朝康熙十七年(1679年)和乾隆
十七年(1752年)苏州府常熟县禁止浮收的两块石碑上提到的花样,原文罗列就用
了二三千字,我摘录部分名目如下:
不许淋尖、踢斛、侧拖、虚推。不许将米斛敲松撬薄甚至私置大升大斗。不许
索取看样米、起斛米、扒斛钱、筛箱钱。不许勒索耗费、外加、内扣。不许勒索入
廒钱、筛扇钱、斛脚钱、酒钱、票钱、铺垫等钱。不许索取顺风米、养斛米、鼠耗
米。不许索要兑例、心红、夫价、铺设、通关席面、中伙、较斛、提斛、跟役、催
兑、开兑等陋规。不许开私戳小票,令民执此票到家丁亲友寓所额外私加赠耗,方
给倒换截票。不许故意耽搁,挨至深夜收受。(注5)
这一切手段所以能够奏效,是因为农民必须完成纳粮任务,否则就受到合法暴
力的追究惩罚。不交皇粮是要挨板子蹲班房的。这样一来,农民就成了求人的一方,
衙役就成了被求的一方。利害格局如此,各种敲诈勒索的花样早晚要被创造发明出
来。 张集馨明白这一点,他说:"小民终岁勤动,所得几何?赴仓纳粮,任听鱼肉
而不敢一较。"他的数万银子就是如此鱼肉百姓的成果。因此,他写道:"余居是官,
心每不安。"
从每年二十万石粮食周转,得六七万两银子的数字推算,农民比应交数额多交
三分之一。但这只是张集馨可以控制的那一部分。民间还有棍徒包揽,官方还有仓
手斗级等一大堆在第一线搜刮的喽罗,他们的所得也绝不是小数。我看到过清朝四
川一个县里负责征收钱粮的典吏(比副科级干部略低)因为分赃不均而写的揭发信,
这个小吏每年浮收勒折的收入就有一万多两银子(注6) 。张集馨把这等巨额数字
说成"斗斛盈余",未免过于轻描淡写了。
顺便再提一句: 本文讲述的故事基本都发生在(清)雍正(1723-1735年)之
后,这并不意味着雍正之前就没有这类事情。雍正之前的陋规非常严重,不过官员
的工资很低,雍正皇上体谅部下,认为官员们离开陋规很难生活,干脆把陋规的收
入合法化了,变成了养廉银子。按理说俸禄高了,陋规从灰变白了,天下也该太平
了。可是我们看到的结果表明,皇上考虑不周,对潜规则的性质认识不透,他的期
望落空了。

以上提到的人物事件,都是一些生活在潜规则阴影里的人,叫人看了难免生疑:
莫非"洪桐县里没好人"么?有好人。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清官中的侥侥者,坚
决不肯拿老百姓和国家的利益做交易。
(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秋,黄河决口,淮安一带闹灾,人民流散,朝廷
下诏放赈。江苏山阳县当年领得赈银九万余两,知县王伸汉一人就贪污了二万五千
两。这时,两江总督铁保按照惯例派官员赴各地检查赈灾工作,派到山阳县的官员
是新科进士、刚分配到江苏工作的李毓昌。
李毓昌到达后,山阳知县王伸汉就派出自己的长随(近似生活秘书)包祥,与
李毓昌的长随李祥接触,行话叫"二爷们代老爷讲斤头",一般都是讨论利益如何分
配的问题。这是常规,贪污者不能独吞,监督者总会凭借自己的加害能力得到或大
或小的份额。
李毓昌的长随李祥告诉王伸汉的长随包祥,自家的老爷到各乡巡视了,看到灾
民濒死的惨状,十分震惊。回到县里调集户册核对后,发现了严重的贪冒情况,正
打算拟文呈报呢。李祥的意思很明白,他亮出了一张王牌:我们老爷掌握了证据,
能害你们老爷,你肯花多少钱买安全?王伸汉立刻开出了价格,让自己的长随传话,
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
没想到李毓昌是个新官,一心要当个清官,不熟悉这些官场黑幕,当即严词拒
绝,还要把王伸汉行贿的事情向两江总督汇报。
这样一来,不仅贪官王伸汉和包祥骂他是书呆子,李毓昌的长随李祥等人也骂
他。不替自己打算,也不替自家人打算,放着这么好的买卖不做,这长随还有什么
干头?包祥看出了对方阵营的内部矛盾,就许以重利,让他们把李毓昌掌握的清册
偷出来烧毁。李毓昌复命的时间要到了,一旦烧了,没有时间从头查。以后再查,
就有时间做手脚了。李祥等同意。没想到李毓昌警惕性很高,长随难以得手。王伸
汉被逼急了,派包祥出面和李祥等三人谈判,只要他们下手害死主人,重金酬谢,
还要替他们另找新主人。这几位二爷想来合算,反正李毓昌这家伙也不懂事,跟着
他发不了财,不如先拿他卖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在茶水中投毒,然后又用绳子将将
李毓昌勒死,伪造了一个自缢身亡的现场。
查赈官员自缢,按说也不是小事。但是王伸汉拿了二千两银票找淮安知府王毂
活动,王毂再拟一道呈文到省,大事先就化小了。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接受了自杀的
结论,两江总督铁保也点头同意,小事又进一步化无了。万事大吉之后,王伸汉通
知死者家属来领棺柩,再把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长随,把另外两个长随也推荐出
去,又给了重金酬谢,事情就算处理妥当了。
偏偏死者的家属在遗物中发现了一份文稿, 上面有"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
昌, 毓昌不敢受"等语。家人顿生疑心。但是这案子连总督都核准了,没有特别过
硬的证据很难翻案,只好先运棺柩回乡。
灵柩到了家,李毓昌的妻子收拾遗物,发现他平常穿的一件皮衣上有血迹,疑
心大起,告诉了运灵柩回来的族叔。族叔做主开棺验尸,发现了中毒症状。家属立
刻进京向都察院喊冤。都察院按程序奏呈皇帝,皇帝立即责成军机处追查,很快破
案。
后来,李毓昌被树为官员的榜样,皇上亲自写诗褒扬,追加知府衔,皇上还为
他过继了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并赏这儿子举人功名。王伸汉和包祥处斩。李祥和另
外两个参与谋杀的长随被凌迟处死。有关领导也受到了严厉处分。(注7)
那么清官究竟在哪里呢?清官光荣地牺牲了,成了大家的好榜样。
我想,每个人都会从这个案例得出自己的结论:同流合污的利益和风险与当清
官的利益和风险比较,究竟哪头大。当然,这不是单边的计算,而是一场双边博弈
的计算,双方的行为相互影响,各自的得失还要取决于对方的策略。李毓昌与王知
县互斗,真正的赢家是根本就没资格上台面当对手的零散百姓,两位旗鼓相当的对
手得到的却是"双输"的结局,双方同归于尽。既然这场对局成了一场要命的灾难,
恐怕双方的策略都难以为后人效法,我们也就不能指望其成为定势或者叫常规。真
实的常规是:对局者双赢,老百姓买单。
注1: 关于整个事件的描述,见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道光十九年。
中华书局1981年11月第1版。
张集馨(1800年-1878年) ,江苏仪征人,道光年间中进士,入翰林,历任知
府、道员、按察使和布政使,《道咸宦海见闻录》是他的自编年谱。
注2: 刘愚:《醒予山房文存》卷七,第30页,转引自鲁子建编:《清代四川
财政史料》上,第521页。
注3:全部描述参见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道光二十五年。
注4:据《道咸宦海见闻录》道光三十年记载,甘肃一带粮食"部价每石一两",
清代每石稻谷的重量为71.6公斤。本文通过粮价进行的银子与人民币比价的折算,
大体以此"部价"为根据。在平常年头,西北粮食的市场价格并没有这么高,稻谷的
比重也不如圆净小麦。所以本文对银子的购买力的估计偏低,读者不妨把我提到的
人民币的数字看做很保守的估计。
注5: 参见《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第605、647页,转引自洪焕椿:
《明清苏州农村经济资料》第568、571页。
注6:四川省社科院历史所藏《巴档抄件》,转引自《清代四川财政史料》上,
第580页。
注7:引自完颜邵元:《封建衙门探秘》,天津教育出版社,第2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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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学苑
第九篇 论资排辈也是好东西

孙丕扬于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5年)出任吏部尚书,时年62岁。他的职责是
协助皇帝,选拔德才兼备的官员,将他们安排到适当的岗位上。孙丕扬的职务类似
现在的组织部长,在明朝的地位高居中央六部尚书之首。明朝在名义上没有宰相,
六部尚书之首在名义上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官了。
孙丕扬是个廉洁清正的人。 《明史》卷二百二十四上说,"丕扬挺劲不挠,百
僚无敢以私干者"。 遥想当年,这个陕西籍的倔老头整天板着脸端坐办公,成千上
万善于钻营的官迷,居然没人敢打他的主意,真叫我们这些五百年后的晚生肃然起
敬。意味深长的是,这位孙先生当了吏部尚书之后,创建了"掣签法",明朝的干部
安排方式从此一变,官员们无论贤愚清浊,一概要凭手气抽签上岗了。一个聪明正
派的重臣,竟把皇上托付给自己的选贤任能的重大职责,转交给了一堆竹签。
按照现代管理学的原则,不同的职位对人员素质有不同的要求,要根据不同的
职务要求选择人才,扬其所长避其所短。这个道理当然是不错的,当时的人完全明
白。于慎行比孙丕扬年轻十来岁,当过礼部尚书,他就在《谷山笔尘》卷五中批评
孙丕扬道:人的才能有长有短,各有所宜;资格有高有下,各有所便;地方事务有
繁有简,各有所合;上任的路途有远有近,各有所准。而这一切差别都付之竹签,
难道遮上了镜子还能照见面貌,折断了秤杆还可以秤出分量么?于慎行的这些批评
很精当,简直就像是比照着管理学原理说出来的,而且他还考虑到了上任路途远近
这个时代特点很强的问题。顺便提一句,那时候交通不便,千里赴任,通常要借一
大笔债。在工资不高的条件下,还债的压力很容易转化为贪污的动力。因此,这个
距离因素便关系到"德才兼备"中的"德"。赴任的官员到了千里之外,情况不熟,语
言不通,办事便要依靠名声很坏的吏胥,领导和监督作用也就无从谈起。这又关系
到"德才兼备"中的"才"。可见这个不起眼的距离因素也不容小看。
明朝大学者顾炎武对竹签当政的指责更加尖锐。他从孔圣人的教导的高度出发,
径直联系到天下兴亡,真是堂堂正正,义正词严。
顾炎武说:孔夫子对仲弓说"举尔所知。"如今科举取士,礼部要把名字糊上再
取,这是"举其所不知";吏部靠掣签安排干部,这是"用其所不知"。用这套办法的
大臣在知人善任方面很笨拙,在躲避是非方面倒很巧妙。如此选出来的官员赴任之
后,人与地不相宜,于是吏治就要变坏,吏治变坏则百姓造反,百姓造反则大动刀
兵。(注1)
总之,孙丕扬创建的抽签法很危险--甄别使用人才的重任怎么能转交给没头没
脑的竹签呢?这位正人君子既违反圣人的教导,又违背职责的规定,用现代的说法
就是"违宪"地另搞一套,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据《明史》记载,孙丕扬谁都不怕,惟独怕太监。千千万万的文官都不敢找孙
丕扬走后门,但是宦官敢。宦官没完没了地托他给亲信安排肥缺,孙丕扬安排又不
是,拒绝又不敢,于是就发明了抽签的办法,让那些宦官不要再来走后门。孙丕扬
用心良苦。
宦官在名义上当然没有孙丕扬的官大。孙丕扬是正二品的高官,而宦官的头子,
也就是担任太监的宦官,不过是个四品官,与孙丕扬差着四档。而且宦官是不许干
预政事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规定,宦官干预政事者斩。同样,明朝也是没有宰相的,
开国初期的三个官居一品的宰相似乎都不可靠,朱元璋杀掉他们,然后就废除了宰
相制度,并且在《皇明祖训》中写下一句严厉之极的话:后代有敢建议立宰相者,
灭九族。如此说来,孙丕扬只需直接向皇上负责,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不必再怕什么
人。但是实际情形不然。
朱元璋废除宰相,就等于迫使他的子孙后代亲自出面管理国家。必须由所有者
亲自出面管理一个大企业的制度,尚且不能叫好制度,更何况管理一个大国。这是
个体户的思路。这个思路容不下专业分工的出现,不承认臣民之中有更善于管理而
且乐于管理的专家人才。
这种制度禁止外人插手代理,它自己所提供的皇帝又如何呢?显然,生长在深
宫内院的皇太子,对民间实际情况的了解必定是肤浅的,中国的儒家教育又是春秋
笔法的隐恶扬善教育,告诉学生的都是理想的模式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说这是理想
的等等。教的那一套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也就是说,一个满脑子教条和理想的书
生,就是这种制度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领导者。这不过是一个有德无能的最高管理者,
而更大的可能是碰上一个无德又无能的管理者,一个既缺乏理想又没有头脑的败家
子。这两种皇上都缺乏管理国家的能力,很需要一些助手协助他处理六部首脑提出
的复杂问题。
在实际情形中,皇上批阅的章奏,譬如孙丕扬的什么奏疏,首先要由内阁大学
士--皇上的秘书--看一遍,替皇上草拟一个处理意见,用小纸条贴在奏疏的前面,
这叫拟票。现在的官场用语譬如"拟同意"之类,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票拟过的章
奏呈到皇上手里,皇上便参考大学士的意见口授旨意,秉笔太监持红笔记录,这叫
批红。无论名义上如何规定,呈送章奏的人,总不如阅读章奏并提出处理建议的人
权力大;提建议的拟票人,总不如拿着红笔写批示的人权力大--特别是在皇上又懒
又好糊弄的条件下。譬如正德皇帝贪玩,太监刘谨便把章奏拿回家与亲戚和哥们商
量着批,首辅李东阳也难以辨别真假。于是,就在这个并不违背常识和情理的过程
中,行政权力的重心悄然转移。
《明史·职官志》总结明朝的行政权归属,说:洪武十三年废除宰相制度之后,
天下事就由各部尚书负责处理。大学士当顾问,皇帝自己做决定。这时候的大学士
很少能参与决策。到了第五代的宣德年间,大学士因为有太子的老师的资格,威望
隆盛,地位和作用已经在六部尚书的地位之上了,内阁权力也从此超过了六部。到
了第十二代的嘉靖中期,夏言、严嵩用事,其地位已经赫然为真宰相。不过,内阁
的拟票权,不得不决于内监的批红权,于是,宰相权实际就到了宦官手里。
不知不觉中,朝廷决策、官员进退,都把持在宦官之手了。不许干政云云,早
就成了一纸空文。
(明)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卷八讲了一个宦官对这种权势变化的亲身体会。
嘉靖年间的一位宦官说:"我辈在顺门上久,见时事几复矣。昔日张先生(引者注:
内阁大学士中的首辅张璁)进朝,我们多要打个躬。后至夏先生(首辅夏言),我
们只平着眼看望。今严先生(首辅严嵩)与我们拱拱手,方始进去。"
这套体现在鞠躬拱手上的礼节变迁,实际上标出了明朝行政权力的变迁。名义
上权力在皇帝手里,但是皇帝不能干、不肯干,这时候,在没有合法的代理制度如
宰相制度的条件下,行政大权就悄悄落在皇帝的私人顾问和随从手里了。这是潜在
的规矩,却是真正管用的规矩,不懂这个规矩的人将在官场上碰得头破血流。究竟
是公开代理的宰相制度好,还是明朝的悄悄代理好呢?公开代理好歹还有个公开推
选宰相的过程,悄悄代理则全凭个人的私下手段,譬如刘谨那种引导皇上玩鹰玩狗
讨皇上欢心的手段。
话扯远了。简单地说,就是明朝必定出现一个灰色的权势集团,一个在典章制
度中找不到的权势集团。这个集团有能力让正式制度的维护者给他们让路。孙丕扬
不愿意让路,又不敢得罪宦官,不能不让路。双方较量的结果,就是孙丕扬带头放
弃自己手里的安排干部的权力,放弃肥缺的分配权,同时也就取消了灰色权势集团
的肥缺索取权,任何人都不能凭自己的标准安排干部,一切由竹签和当事人的手气
决定。这个抽签制度建立后,吏部的后门果然堵住不少,当时的人们便盛赞孙丕扬
公正无私。在这种盛赞中,我们也可以感觉到人事安排或者叫肥缺分配方面徇私舞
弊的严重程度。

顾炎武在《日知录》里考察了论资排辈的由来。论资排辈制度和抽签制度一样,
都是舍弃了选贤任能功能的官员选择制度,都是蒙上眼睛碰运气的肥缺分配制度。
这两种制度还可以配合使用:首先要够资格,够年头,然后才轮得上你抽签。有意
思的是:在论资排辈制度的源头,顾炎武看到了我们在抽签制度的源头看到的景象。
顾炎武说,如今谈到论资排辈制度,都说起源于北魏的崔亮。读读崔亮的本传,
才知道他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注2)。
据《魏书》卷六十六崔亮传记载,崔亮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正赶上武官得势,
太后下令要选拔武官在中央和地方的政府中做官。但是官位少,应选的人太多,前
任吏部尚书李韶按照老办法提拔人,众人都心怀怨恨。于是崔亮上奏,建议采用新
办法,不问贤愚,完全根据年头任用官员。年头不对,即使这个职位需要这个人,
也不能任命他。庸才下品,年头够长就先提拔任用。于是久滞官场的人都称赞崔亮
能干。
崔亮的外甥,司空谘议刘景安,对舅舅的做法很不满,就写了封信规劝崔亮,
大意是说:古往今来,选用官员一直由各级政府推荐,虽然不能尽善尽美,十分人
才也收了六七分。而现在朝廷选拔官员的方式有很多问题,选拔标准片面,途径狭
窄,淘汰不精,舅舅现在负责此事,应该改弦更张,怎么反而搞起了论资排辈呢?
这样一来,天下之士谁还去修厉名行呢!
崔亮写信回答说:你讲的道理很深,我侥幸当了吏部尚书,经常考虑选贤任能,
报答明主的恩情,这是我的本意。而论资排辈,实在有其缘故。今天已经被你责备
了,千载之后,谁还知道我的苦心呢?
崔亮说,过去天下众多的贤人共同选拔人才,你还说十收六七。今日所有选拔
的任务专归吏部尚书,以一人的镜子照察天下,了解天下人物,这与以管窥天有什
么区别呢?如今在战争中立下功勋的人甚多,又有羽林军入选,武夫得势,却不识
字,更不会计算,只懂得举着弓弩冲锋,追随踪迹抓人。这样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天
下?再说武人太多,而官员的名额太少,即使让十人共一官,官职也不够用,更何
况每个人都希望得一个官职了,这怎么能不引起怨恨呢!我与上边当面争执,说不
宜使武人入选,请求赐给他们爵位,多发他们俸禄。但是上边不接受。所以用了这
个权宜之策,用年头限制一下。这就是我的本意,但愿将来的君子能够明白我的心。
顾炎武评论说,北魏失去人才就是从崔亮开始的。不过看他回信的意思,考察
当时的形势,羽林之变并不是他姑息的,武人封官也不是他滥给的,崔亮用这个规
矩也是不得已。奇怪的是,现在上边没有那些立下功勋的人压着,下边没有鼓噪的
叛党逼着,究竟怕的是什么,还用这论资排辈的办法呢?
顾炎武说得很清楚,崔亮的办法是用来安抚上上下下的压力集团的,是被迫的
让步。我们也从孙丕扬的故事中看到,顾炎武所说的"现在"--明朝末年,也同样面
对着权势集团的压力。抽签等等也是不得已。孙丕扬和崔亮这两位吏部尚书相隔一
千余年,但是选官规则的形成法则相同,形成的情势相近,形成的结果自然也差不
多。 一个很明白的问题竟然用一千年也解决不了,真所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
昔,悲夫"。

我们已经看到了三个层次的选任官员的方式。 表层是理论上冠冕堂皇的"选贤
任能",中层是论资排辈和抽签,底层是权势集团的私下请托,或者叫走后门。
明朝小说《醒世恒言》卷三十六介绍了一种在吏部走后门当官的规矩,名字叫"
飞过海"。 明朝沿袭元朝制度,吏员每三年一考,三考合格,即为考满,考满的吏
就可以去吏部候选当官。"吏"是不入流的国家工作人员,并不是官。用当代语言打
个比方说,他们没有干部身份,只能算国家正式职工。如果想工转干,就要苦熬九
年,通过三次考察,这才有了"工转干"的资格,可以混个三把手四把手干干。但是
有了资格并不一定能当上干部,人多位置少,什么时候能上岗是很难说的。于是就
有人发明了一种抢先的办法,这便是"飞过海"。
《醒世恒言》 中说:"原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都到京
中买个三考吏名色,钻谋好地方,做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
做’飞过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挖选在别人
前面,指日便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
做官,其余坐地分赃。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
他衙里,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
当然这也不能怨绍兴人。绍兴地少人多,生活不下去,总要谋一条出路。(明)
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山阴、会稽、余姚,人口繁多,本地的房屋耕地连一半
的人口也供养不起,于是聪明敏捷的人,就进京当了都办,从要害部门到闲曹细局,
到处都是这一带的人。--全中国的大小衙门里充满了绍兴人,原来是生存环境逼的。
而从绍兴人的角度看,"飞过海"不过是激烈的生存竞争的一种手段。民间的生存压
力,就是这样转化为官场内部的"请托制"的运行动力。
绍兴人在北京托人走后门花的钱,只是推动请托方式运行的一小部分费用,因
为它只涉及到吏员"工转干"这一条途径,不过是明朝选官的数条途径之一,并且还
是很小很不重要的途径。至于推动整个"请托制"运行的费用总额有多大,当时没有
正式统计,我现在也很难估计。但我们知道,在孙丕扬上任前的嘉靖年间,也就是
《醒世恒言》中写到的"飞过海"的流行年代,吏部的一个吏员的肥缺就价值上千两
银子,相当于当时一个县太爷二十年的名义工资。权贵们收了人家的厚礼,经常点
着名安排某个人到某个位置。另外,在孙丕扬生活的万历年间,如果某人从官员的
位置上退下来,你想让他推荐你接任,即使你的学历资格年头全够,这笔推荐费也
要五六百两银子(注3) ,大概相当于一户自耕农二十年的收入。上边这两个例子
不过是群豹身上的两块斑点,明朝文职官员的"岗"在两万个以上,吏员超过五万五,
武职更超过十万,这两块斑点的大小,可以帮助我们管窥和推测请托费用的整体规
模。
这笔官场上的巨额投资,最终自然要从老百姓身上一钱一两地捞本取利,《醒
世恒言》已经介绍得很清楚了。
请托盛行,意味着谁有路子谁当官。这又大体相当于谁有银子谁当官,谁会巴
结谁当官。谁有银子谁当官的道理还可以再推进一步,因为明朝的官员工资甚低,
不应该有很多银子,银子多恐怕也就是灰色收入多,贪赃枉法的嫌疑大。这就意味
着溜须拍马高手和贪赃枉法的嫌疑犯最有可能当官。当然也可以像《醒世恒言》中
说的那样,大家先凑钱买个官当,按入股的比例分赃--这就意味着贪污准备最充分、
贪污压力最大的人最可能当官。这显然是一幅很糟糕的前景:衙门里充满了贪官污
吏和结伙打劫的强盗,动辄敲诈一二两银子,如此用不了多久,天下就只能看见穷
山恶水贪官刁民了。
在上述情景之下,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替孙丕扬想一想,就会发现他胆识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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