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呀。
我得声明一句:在皇上身边工作的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或比较好的。著名的
清官王恕当了一段吏部尚书(中组部长),选拔推荐了一大批刘大夏这样正直能干
的人,史书上说:“一时正人充布列位。”这在明朝要算相当难得的一段好时光。
那么,皇上怎么会被糊弄到不了解基本状况的程度呢?他身边的好干部对情况又了
解多少?
也是在弘治十七年,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近似中宣部和外交部部长兼国
务院副总理)李东阳奉命去山东曲阜祭孔。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出乎意料的现象,
感慨良多。回到北京后,李东阳给皇上写了份汇报,描述了亲眼见到的形势,分析
几条原因。李东阳是当时的大笔杆子,这份上疏又写得直言不讳,一时广为传诵。
李东阳的上疏大意如下:
臣奉命匆匆一行,正好赶上大旱。天津一路,夏麦已经枯死,秋禾也没有种上。
挽舟拉织的人没有完整的衣服穿,荷锄的农民面有菜色。盗贼猖獗,青州一带的治
安问题尤其严重。从南方来的人说,江南、浙东的路上满是流民逃户,纳税人户减
少,军队兵员空虚,仓库里的粮食储备不够十天吃的,官员的工资拖欠了好几年。
东南是富裕之地,承担着税赋的大头,一年之饥就到了这种地步。北方人懒,一向
没有积蓄,今年秋天再歉收,怎么承受得了?恐怕会有难以预测的事变发生。
臣如果不是亲自经过这些地方,尽管在政府部门工作已久,每天还接触文件汇
报和各种材料,仍然不能了解详细情况,更何况陛下高居九重之上了。
臣在路上作了一些调查,大家都说现在吃闲饭的太多,政府开支没有章法,差
役频繁,税费重叠。北京城里大兴土木,奉命施工的士兵被榨得力尽钱光。到了部
队演习操练的时候,宁死也不肯去。而那些权势人家,豪门巨族,土地已经多得跨
越郡县了,还在那里不断请求皇上的赏赐。亲王到自己的封地去,供养竟要二三十
万两银子。那些游手好闲之徒,托名为皇亲国戚的仆从,经常在渡口关卡都市的市
场上征收商税。国家建都于北方,粮食等供应依赖东南,现在商人都被吓跑了,这
绝对不是小问题。更有那些织造内官,放纵众小人搜刮敲诈,运河沿线负责政府税
收的官吏也被吓跑了。小商贩和贫穷百姓被搅得骚动不安,这些都是臣亲眼看见的。
平民百姓的情况,郡县不够了解。郡县的情况,朝廷不够了解。朝廷的情况,
皇帝也不够了解。开始于一点宽容和隐瞒,结果就是完全的蒙蔽。宽容和隐瞒在开
端处很小,蒙蔽的结果则祸害很深。
臣在山东的时候,听说陛下因为天灾异常,要求大家直言不讳地反映情况。然
而,尽管圣旨频频下发,下边上的章疏也充分反映了情况,一旦事情涉及到内廷和
贵戚的利益,干什么事都被掣肘,成年累月地拖延,最后都被阻止了,放弃了。我
恐怕今天的这些话,还要变成空话。请皇上把从前的建议找出来,仔细研究选择,
决断实行。
皇上看了,称赞了一回,又感叹了一回,批转给了有关方面。
在上述事件、情景和当事人分析的基础上,我们也可以做一个总结了。
李东阳说了:“老百姓的情况,郡县不够了解。郡县的情况,朝廷不够了解。
朝廷的情况,皇帝也不够了解。”这大意是不错的。不过,按照他的说法,老百姓
和皇帝之间只隔了两道信息关卡,即郡县和朝廷。实际上,在充分展开的情况下,
老百姓和皇帝之间隔着七道信息关卡。直接接触老百姓的是衙役,这是第一关。衙
役要向书吏汇报,这是第二关。书吏再向州县官员汇报,这是第三关。州县官员向
府一级的官员汇报,这是第四关。府级向省级官员汇报,这是第五关。各省向中央
各部汇报,这是第六关。中央各部向内阁(皇上的秘书班子)汇报,这是第七关。
信息到达终点站皇上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第八站了。这还没有算府、省、中央各部
的科、处、局和秘书们。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不能指望信息经过这许多层的
传递仍不失真。
更何况,信息在经过各道关卡的时候,必定要经过加工。在无数信息之中,注
意了什么,没注意什么,选择什么,忽略什么,说多说少,说真说假,强调哪些方
面,隐瞒哪些方面,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说得清楚,说不清楚,这都是各级
官吏每天面对的选择。
在权力大小方面,皇上处于优势,官僚处于劣势。但是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团
却处于绝对优势。封锁和扭曲信息是他们在官场谋生的战略武器。你皇上圣明,执
法如山,可是我们这里一切正常,甚至形势大好,你权力大又能怎么样?我们报喜
不报忧。我们看着上司的脸色说话。说上司爱听的话。我们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
手。难道有谁能天真地指望钱能向皇上汇报,说我最近成功地完成了两次敲诈勒索
么?如果干坏事的收益很高,隐瞒坏事又很容易;如果做好事代价很高,而编一条
好消息却容易,我们最后一定就会看到一幅现代民谣所描绘的图景:“村骗乡,乡
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一直骗到国务院。”
当然还有监察官员,包括御史、给事中和钱能那样的宦官。这是一个控制了信
息通道的权势集团,他们的职责是直接向皇上反映真实情况。反映真实情况难免触
犯各级行政官员的利益,于是他们很可能被收买所包围,收买不了则可能遭到反击。
一般说来,收买的结局对双方都是有利的,对抗于双方都是有风险的。这方面的计
算和权衡正是“关系学”的核心内容。官场关系学问题说来话长,以后再细说。反
正,最后的结果是合乎逻辑的,这就是监察系统中说真话的人趋于减少。到了最严
重的时期,譬如《万历野获编·补遗》说到的嘉靖末年,上边的恩宠和下边的贿赂
互相促进,上下彼此蒙骗,作者竟说,他没听说过向皇上揭发贪官污吏之类的事情。
贪赃枉法者无人揭发,这就意味着监察系统的全面失灵,皇上整个瞎了。
最终摆到皇上面前的,已经是严重扭曲的情况。在这种小眼筛子里漏出的一点
问题,摆到皇上面前之后,也未必能得到断然处理。皇上的亲戚和亲信将拖延和减
弱皇上的惩办决定。这也难为普通的皇上们。就连毛泽东主席那样的雄才大略,他
的秘书田家英还说他“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还有江青在旁边捣乱。我们怎么
好苛求那些在皇宫里长大的年轻人呢?
总之,都说皇上如何威严了得,而我们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块头很大却又聋又瞎
的人。他不了解情况,被人家糊弄得像个傻冒,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侵犯了他家的根
基的人,想狠狠揍他一顿,左右又有亲信拉手扯腿,说他认错了人。说不定这人还
真是他的亲戚。皇上本来就够孤独无助了,就算有点怀疑自己的亲信,总不能连他
们一并收拾了吧?
三
在明朝276年的历史上,弘治皇帝恰好走在半途。他的处境并非他个人所独有,
他只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中的一环。这是一场持续了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看
不见尽头的君臣博弈,是一场一个人对付百人千人的车轮大战。别的朝代不说,在
明朝,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征讨杀伐开始,到亡国皇帝崇祯上吊结束,我们到处都能
看到这局下不完的棋。
朱元璋平定中国之前,中国的形势很像是一场四国演义。朱元璋先吞了西边的
一个,又惦记着吞东边的张士诚。他派人打听,听说张士诚住在深宫里养尊处优,
懒得管事,就发了一通感慨。
朱元璋说:“我诸事无不经心,法不轻恕,尚且有人瞒我。张九四(士诚)终
岁不出门,不理政事,岂不着人瞒!”
平定中国之后,朱元璋建立特务网,监督官员,努力维持着处罚贪官污吏的概
率和力度。不断地发现,不断地处罚,不断地屠杀。但是这局棋似乎总也没个了结。
朱元璋说:“我想清除贪官污吏,奈何早上杀了晚上又有犯的。今后犯赃的,不分
轻重都杀了!”(5)
在这段话里,我听出了焦躁和疲惫。这种不耐烦的感觉将直接影响对局者的战
斗意志。一旦松懈下去,失败就要降临了。
朱元璋是个责任感很强,很有本事的人,也是吃苦耐劳的意志坚强的人。他都
不能取得彻底胜利,他的那些在深宫里长大的后代能超过祖宗么?
两个世纪之后, 1644年4月24日,李自成兵临北京。25日午夜刚过,崇祯皇上
来到景山的一棵树下,他要把自己吊死在这棵树上。崇祯在自己的衣襟上写了遗书,
但他最终怨恨的似乎并不是李自成,而是不断糊弄他的官僚集团。他写道:
我自己有不足,德行不够,惹来了上天的怪罪。但这一切,都是由于诸臣误我。
我死了没脸见祖宗,自己摘掉皇冠,以头发遮住脸,任凭你们这些贼分裂我的尸体,
不要伤害一个百姓。(6)
崇祯的怨恨自有道理。他在位17年,受到了无数惨不忍睹的蒙骗糊弄,直到他
上吊前的几个月,他的首辅(宰相)周延儒还狠狠地糊弄了他一回,把一次根本就
没打起来的战役吹成大捷,然后大受奖赏。这场根本就不存在的大捷是周延儒亲自
指挥的,就发生在离北京不过几十里地的通县,在皇上的眼皮底下。
一般而论,皇上和官吏集团是这样过招的:皇上说,你们都要按照我规定的办,
听话者升官,不听话者严惩。官员们也表态说,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实际上,必定有人利用一些小机会,试探性地违法乱纪一下。结果如何呢?一
般来说,什么事都没有。皇上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威胁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于是这位占了便宜的官吏受到了鼓励,寻找机会再来一次。背叛一次,没有反应;
再背叛一次,还没有反应。即使你本人没有进行这类试探,也会看到其他人的试探
结果。你会得出一个结论: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用不了多久,大家便认清了
皇上的真面目。原来皇上是个冤大头。你糊弄了他,占了他的便宜,捞了他一把,
他照样给你发工资,照样给你印把子,照样提拔你升官。
皇上的这种冤大头特征,对官场有着重大而深远的影响。皇上是官场主任,是
领导班子的班长,是官场上种种正式规则的法定维护者。正式规则软懒散,潜规则
就要支配官场,而以收更多的费、干更少的活儿为基本特征的潜规则,势必造就大
批的贪官污吏,造就大批的钱能,同时降低清官的比重。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如
果皇上明察秋毫,天道报应不爽,势必造就大批清官,甚至能把贪官污吏改造成好
人。
譬如钱能,大家都知道他满肚子坏水。后来他当了南京守备,类似南京军区政
委。不幸的是,他的对头,“两京十二部,惟有一王恕”的那个王恕,也去南京当
了兵部尚书(国防部长),正好管着钱能。王恕的才干足够对付钱能,斗争的弦儿
想必也绷得很紧。在王恕的威慑之下,钱能表现得极其谨慎,他甚至很佩服王恕,
对人说: “王公,大人也。我老实恭敬地给他干活就是了。”(7)由此看来,钱
能天良未泯,知道善恶是非,只是缺乏管束,让冤大头惯坏了。如果皇上不是冤大
头,钱能未必不是一个“治世之能臣”。
最后还得做两点修正。
第一,说皇上是个冤大头,只是泛泛而论。朱元璋杀官如麻,为了一个开空白
申报单问题(史称空印案),竟然不问青红皂白,杀掉了数百个在“空白介绍信”
上盖章的官员。如此过激的反应,不仅不是冤大头,连“睚眦必报”的形容也显得
太弱了。不过,明朝十六个皇帝,像朱元璋这样睚眦必报的也就一个半。放宽标准
可以算两个半,百分之十几而已。所以,我们说皇上是个冤大头,准确性在百分之
八十以上。
第二,我们说皇上是冤大头,是把皇上当成天道的代理人来说的。他作为个人
可能非常贪婪非常苛刻,斤斤计较,甚至带头糊弄天道。对这样甘愿当败家子的皇
上,我们也就不好说他是冤大头了。天道才是冤大头呢。
第八篇 摆平违规者
一
(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年底,山西官场出现危机:介休一位姓林的县令
向省政府递交了一份报告,告发一串高级官员的违法乱纪行为,并恳请将报告转奏
皇上。林县令的揭发属于正式公文,不是可以随便扣压的告状信或匿名信,省长不
能隐瞒不报。可是林县令的揭发实在叫人看了害怕。他揭发的内容共二十二项,其
中最要命的一条,竟是告发钦差大臣接受厚礼。(注1)
林县令揭发说,在钦差大臣来山西的时候,比如前不久汤金钊大学士和隆云章
尚书分别驾到,总要由太原府(类似现在的太原市政府)出面,以办公费的名义向
山西藩司(近似省政府,主管财税和人事)借二万两银子招待钦差。事后,再向下
属摊派,每次摊派的数目都有三五万两银子。
三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当时福建一带家族械斗,雇人打架,一条人命不过赔
三十两银子,这三五万两银子可以买上千条人命。当时在江南买一处有正房有偏房
的院子,价格不过一二百两银子,这三五万两可以买二三百处院子。若以粮价折算,
这笔款子大约在一千万人民币上下。同时,林县令所告的大学士更是举足轻重的人
物,其地位近似现在的政治局候补委员或国务委员,尚书也是中央政府的正部长--
那时候中央政府可只有六个部,不像现在有好几十。
林县令揭发的问题,其实是一项地方官员与钦差大臣交往的潜规则,当时叫做"
陋规"。 陋规二字,在明朝的文献里便经常出现了,而陋规二字所指称的行为,在
春秋战国时代便不稀罕了,堪称源远流长。陋,自然不好明说,说起来也不合法,
但双方都知道这是规矩,是双方认可的行为准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期待。钦差一
出京就知道会有这笔收入,地方官员也知道钦差得了这笔收入,会尽量关照本省,
凡事通融,至少不会故意找麻烦。送钱的具体方式也随着时代演变,原来是作为盘
费交给钦差带走,后来钦差不肯带了,地方便等他们回京后通过汇兑送到家里。总
之,双方配合早已默契,违规才是意外。大概正由于这种习以为常,太原府的领导
们也就放松了警惕,竟然亲笔给下属写信,要求摊派款项,并送太原府汇总。林县
令手里拿着这些证据,其中包括首道姜梅(类似太原市委书记)的亲笔信,真称得
上铁证如山。
此外,藩司(即布政使司,近似现在的省政府)在给县里办事的时候,经常索
取额外费用,收取各种名目的好处费。在中央这叫部费(如今大概叫跑部费,不如
古称简洁),在地方则统称使费。这一切都是官场中的潜规则,是心照不宣的内部
章程,如今全被林县令抖搂出来了,并且有藩司官吏开出的收据为证,谁也别想抵
赖。
据说,藩台(布政使,近似省长,为二把手)张澧中接到林县令的揭发,一连
数夜睡不着觉。这些事都有他的份,奏到皇上那里,肯定没他好果子吃。可是擅自
扣压给皇上的奏章,恐怕罪过更大,最终也未必捂得住。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权衡,
不得已,张澧中向杨国桢巡抚(近似山西省省委书记,一把手)请示汇报。
杨巡抚刚调到山西不久,正在雁北视察。看了张省长的汇报材料,很是惊愕--
不是为钦差费和使费惊愕,而是为山西官员的"不上路"而惊愕--连官场共同遵守的"
陋规"都要告发, 山西官员未免也太"生"了点。杨巡抚把张藩台的汇报给陪同他视
察的朔平知府(近似现在的雁北地区行署专员)张集馨看了,问道:山西的吏风怎
么如此荒谬呀?张集馨清楚山西官场上这段恩怨的内幕,答道:这是激出来的。
二
介休的林县长并不是埋伏出击的清官,也不是生瓜蛋子。他是个老滑的官吏,
很懂得官场上的潜规则,也认真遵守这些规矩。领导让他摊派,他就摊派,上级部
门索取好处,他就送上好处,并没有抗拒的意图。但是上级领导却有不守规矩的嫌
疑。
几个月前,山西接到皇帝的一道指示,说据汪御史(近似现在中纪委的处长)
汇报,平遥县大盗张金铃的儿子结伙轮奸妇女,奸后将女人的小脚剁下,如此重案
地方官却不缉拿严办。皇帝命令立刻严拿惩办。接到皇帝的命令,山西立刻紧急行
动,委派张集馨去平遥介休一带调查处理。
据张集馨说,他去介休调查的时候,林县令送这送那,他本人一概不要。林县
令再三苦求,他才收下一两种食物,其他东西全部推掉。由此可见,林县令是很懂
规矩的。送礼还要"苦求"人家收下,这正是规矩的一部分,目的是让领导实利和面
子双丰收, 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张集馨描绘说,因为他只收下一两种食物,"林令
以为东道缺然, 心甚不安。"这更证明林县令懂规矩。他知道怎样做东道,人家不
让他遵循东道的规矩就不安心,可见这规矩已经深入心底。
不过,对方不按照规矩收礼也暗示着另外两种可能,第一是人家要公事公办、
不徇私情。御史已经告地方官失职了,公事公办当然令人担忧。第二种可能是嫌你
送得少,要敲你一笔狠的。这便是危险的迹象了。张集馨明白林县令的担忧,遇到
轮奸剁足案之外的百姓上访控告,一概按常规送交林县令的上司,自己并不插手,
毫无搜罗敲诈理由的意思。于是林县令的顾虑打消了,感到自己欠了张集馨的情。
这种领情再一次证明了林县令懂规矩:他承认,人家本来是应该多吃多占、收礼受
贿的。
轮奸剁足案很快就有了结果。大盗张金铃的儿子被拿获了,但是只承认盗窃,
不承认轮奸剁足。张集馨查了报案记录,访问了乡绅,也说没有这种案子。查来查
去,了解到一个传闻,说介休县某贡生的女眷花枝招展地在村里看戏,被盗贼看中,
尾随入室强奸,最后还把女人的弓鞋脱走了。张集馨又传来贡生,反复开导,贡生
只承认家里被盗,坚决不承认有轮奸之类的事。
这案子本来就可以结了。但皇上交办的案子,查来查去却说没那么回事,不过
是一起寻常的盗窃案,总有不妥的感觉。正好原山西巡抚去世,新的一把手接任,
下令再查。二把手张澧中藩台接受了任务,委派他信任的虞知府赴介休调查,这一
查就查出了毛病。
却说虞知府到介休后,百般挑剔,要这要那,日夜纵酒,甚至挟优宿娼。这一
切林县令都忍了。毕竟人家是来查自己的,处理此事的权力在人家手里,要什么给
什么就是。闹了两个月,得出的结论与张集馨并无不同,虞知府也玩够了,满载而
归。回到省里,向皇上写了汇报,大意是事主只承认盗,不承认奸。这关系到两家
的脸面,一经供认,乡里见难以见人。反正盗犯已经问斩,轮奸属实也不过如此了,
建议就此结案。皇上同意,还夸奖说办得好。
如此说来,介休的林县令并没有隐瞒失职之处,自然不该处分。但是御史既然
告了,总要给人家一个面子,虞知府就撺掇张藩台把林县令在另外一起案子上隐瞒
不报的错误附带上奏,结果中央下令,将林县令"斥革"。林县令鸡飞蛋打,白守规
矩了,白白巴结上司了。
林县令的反击是极其凶悍的。我们知道他凭着铁证揭发了钦差大臣,揭发了省
政府,揭发了太原府。他还揭发了虞知府,并且把帮助虞知府找娼妓的差人的供词,
把虞知府嫖过的娼妓的供词一并搜集齐全,显示出很高的专业水平。只要把林县令
的报告往北京一送,山西乃至全国就要兴大狱了。
三
在官场中,违背潜规则的现象并不常见。我在读史书时留心搜集数月,收获寥
寥。时间长了,我也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违背潜规则,意味着互动中的某一方要擅
自涨价或者压价。这不是小事,简直就是抢劫钱财。除非双方的造福或加害能力发
生显著变化,潜规则是不能随便修改违背的。而帝国体制延续两千多年,利害格局
已经相当稳定。双方都认识到,遵守这套成规对自己最有利。这就好比交易,一个
愿买一个愿卖,不成交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既然是交易,拿人钱财就要替人消灾。
拿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害人家,对无力反抗的小民可以,在官场上则难免遭到报复。
在虞知府与林县令的关系中,林县令已经尽了东道的责任,连娼妓都帮他找了,
虞知府还要撺掇张藩台出卖林县令,从潜规则的角度说,这就是虞知府不对。
在张藩台与林县令的关系中,林县令也算小心伺候了。省政府办事索取使费,
介休就老老实实地给,并没有说三道四。招待钦差大臣本来并不是林县令的直接责
任,钦差大臣得了数万两银子,只能领几个省市领导的人情,绝对不会领他林县令
的人情,但是上级摊派下来,林县令并没有说二话。他买的是省市领导的面子。既
然林县令已经尽到了在陋规中的责任,并没有露出公事公办的脸色,省市领导也就
有义务替他担待遮掩,不能再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既然如此,怎么可以把他的小
错误卖给御史呢?从潜规则的角度说,这又是张藩台的不对。
总之,尽管从表面看来林县令违规了,好像他不懂规矩,揭发了钦差大臣与山
西几位领导人的私下交易,但在本质上,并不是林县令违规,相反,他的所作所为
正是维护潜规则的尊严,他要惩罚违规者。出卖钦差大臣只是一个间接的连带,一
张惩罚违规者的王牌。
遭到林县令的重击,张藩台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立刻决定向七品芝麻官低头。
在向一把手杨巡抚汇报的同时,张藩台和姜首道(太原一把手)与林县令谈判,答
应赔他一笔巨款,补偿被"斥革"的损失,也请他认个错,撤回上诉。张藩台肯出的
巨款数目是一万两银子,虞知府激变责任最重,一个人掏三千两,其余七千两由张
藩台、姜首道和太原的王知府分担。
以当时中央规定的粮价折算,一万两银子将近二百万人民币,数字不算小了。
我不清楚道光年间捐一个县令的官价是多少,但我知道清朝同治年间,也就是此事
发生的二三十年后, 买一个县令只要三千两银子(注2)。由此看来,林县令赚了
不少,但是他仍然不干。几经周折,双方终于达成协议:林县令宣称介休财政亏空
巨万,张藩台和姜首道答应由后任承担这笔亏损。按照清朝的正式的规矩,林县令
的亏空要由他自己赔补,赔不起就要抄家。现在林县令不用赔了,等于又得了一万
两银子。对张藩台一方来说,这个方案的好处是不用自己掏腰包,麻烦是需要找一
个肯顶着这笔巨额亏损接任介休县令的冤大头。姜首道找到了这样的大头,名字叫
多瑞,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于是,林县令认错撤诉,姜首道则出面向一把手杨巡抚汇报,说事已查明,不
用入奏皇上了。杨巡抚看了汇报,对张集馨说:姜首道等人既然已经查办明白了,
我也不愿入告。一旦入奏皇上,张藩台恐怕不能不受连累。不过这摊派钦差费一项,
事关重大,必须再查,以免后患。杨巡抚委派张集馨和叶名琛专查这笔款子。
我以为杨巡抚的决定是非常英明的,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林县令凭着几封信,
把山西的省领导们折腾得焦头烂额,用两万两银子才算把事摆平,这分明树立了一
个危险榜样,想学习林县令的人还有多少?这种地雷一般的、一旦处分下级官员就
会爆炸的信件还有多少?花多少银子才能摆平?留着如此重大的隐患,省领导还怎
么当?
张集馨受命之后,与叶名琛商量了一个清除地雷的办法,其名义之严正,构思
之巧妙,清除之彻底,直叫我看得目瞪口呆,拍案叫绝。张集馨声称,此事固然不
能因为林县令说一句话就信以为真,也不能因为林县令认一个错就断定全无。因此,
特为此事通知山西全省各级政府,凡摊派过钦差费的,立刻要据实上报。没有摊派
过的,也要出具切实的书面保证,加印盖章,送省备案。
试想,林县令与领导翻脸时是什么处境?他已经被中央下令"斥革",整个成了
无产者,再没什么可损失了。现在的各级领导又是什么处境?他们最要紧的是保官
和升官,谁愿意拿自己的前程冒险,像绑票的土匪一样敲诈领导?果然,张集馨很
快就收到了下属各级政府盖了大印的保证书,全省皆无摊派问题。地雷报废了,危
机摆平了。
四
如果把官场上的潜规则体系比喻为一座大楼,那么,这座大楼始终躲藏在堂皇
的正式规则大厦的阴影中,而上述事件不过是在灰暗大楼的一个高层套间里闹了几
个月的一段小事。大楼里还有许多楼层和许多房间,那里边的人们每天过着平凡多
于热闹的日子。在大楼外边的院落里,也不时上演一些精彩的剧目。
全面描绘潜规则大楼内外及其悠久历史,远非本文所能胜任,但我们不妨随张
集馨在西北角的楼梯上转几层,看看其他楼层和房间的模样。因为楼层和房间太多,
我只能以静态描绘为主,迅速浏览一遍部分房间的门窗尺寸,房间里发生的故事只
好简略或者由前边的事件代表了。但读者不难想象,每一间房子里,都可能演出过
精彩纷呈的戏剧。
(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正月十七日,上述危机过去五年之后,四十五
岁的张集馨接到皇上的任命,出任陕西督粮道。这个官是著名的肥缺,近似现在的
陕西省军区后勤部主任,勉强也可以叫省粮食局局长,主要负责征收、保管和供应
西北地区的军粮。俗话说"过手三分肥",陕西粮道每年过手粮食二十万石(约一万
五千吨),他该有多肥?又该如何分肥?(注3)
我得先声明一句:张集馨不是贪官,按照官场的真实标准衡量,他的操守要算
相当不错。这一点就连皇上也很赞赏。在接到任命的第二天张集馨拜见皇上,皇上
说:听说你的操守甚好,前几年申启贤(山西一把手)年终密考,还称赞了你的操
守。此去陕西,你更要坚持,老而弥笃,保持人臣的晚节。张集馨表示:谨遵圣训。
拜领皇帝的教导之后,张集馨开始按照潜规则处理分肥问题。
一般来说,清朝的京官比外官穷。外官有大笔的养廉银子,其数目常常是正俸
的二三十倍,灰色收入也比较多。可是京官对外官的升迁和任命又有比较大的影响,
"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并不难懂。于是,在长期的官场交易中就形成了一种交换
机制: 京官凭借权势和影响关照外官,外官则向京官送钱送东西。前边提到的"钦
差费"就是这类交换的一种。这类陋规的名目还包括离京送的"别敬",夏天送的"冰
敬"和冬天送的"炭敬"。 "敬"的具体分量取决于双方关系的深浅、京官的用处和外
官的肥瘦。
张集馨接到任命时, 已经在北京住了四个月,旅费快用完了。他写道:"今得
此缺, 向来著名,不得不普律应酬。"于是大举借债。他托人从广东洋行以九厘行
息借了九千两银子,从山西钱庄借了五千两银子,又从同事和朋友那里借了二千两。
张集馨记载道:连同我在京买礼物的数百两银子,共用去别敬一万七千两,几乎都
没有路费了。
一万七千两这个数字似乎有点吓人。我们知道这相当于人民币三四百万,可以
买上百处房产或五六百条人命。陕西粮道能有这么肥么?此外,用得着如此出血分
肥么?究竟粮道有多肥,我们一会就会看到。至于分肥,从情理推测,掏私人腰包
的一方肯定是知道心疼的,张集馨也用了"不得不"这个词,想必是无可奈何,不敢
不遵守规矩。
这次在北京究竟是如何分肥的,张集馨没有详细记载。但两年之后他调任四川
臬司(主管公安司法的副省长),在北京又送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别敬,并记下了
具体的"尺寸":军机大臣(类似政治局委员)的别敬,每处四百两银子。上下两班
章京(类似为军机处服务的秘书处,共三十二人),每位十六两。其中有交情的,
或者与他有通信联系, 帮助他办折子的, 一百两、八十两不等。六部尚书、总宪
(类似监察部长),每位一百两。侍郎(副部长们)、大九卿五十两。依次递减。
同乡、同年以及年家世好,一概要应酬到。看看这些数字,动辄就出手一两座宅院,
少说也送上半条人命,潜规则所承担的分配财富的重任,真叫人刮目相看。
在张集馨任上,每年还往京城送炭敬,具体数目未见记载。
我们已经转完潜规则大楼的京官层,现在随着张集馨下一层楼梯继续转。
五
陕西粮道的日常工作是收发军粮。发放军粮的程序中包含了重大的利害关系,
其中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就是粮食质量。这方面的冲突,张集馨刚刚到任就领教了。
张集馨的前任叫方用仪,为人贪婪,卸任前他的子侄和家人在大雁塔下的市场
上买了四千石麦壳搀入东仓。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如果用这批麦壳替换出小麦卖
掉,用载重量三吨的卡车运,大概要装一百车,价值高达数十万人民币。按说,规
模大了便难以掩人耳目,作弊也就不容易得逞--后任不肯替前任背这么大的黑锅,
听到风声后通常会拒绝签字接手。但是与张集馨办理交接手续的不是方用仪本人,
而是代理督粮道刘源灏。代理督粮道是公认的发财机会,如果刘源灏和方用仪办交
接手续的时候拒绝签字,显然会失去这个好机会,于是他签了字,方用仪作弊得逞
了。我估计方用仪所以敢如此大规模作弊,正因为他算透了刘源灏的心思。当时有
一个流行比喻,叫做"署事如打抢"。署事就是代理的意思,连打带抢则是标准的短
期行为特征。这个比喻所描绘的可以叫"署事潜规则"。
张集馨到任后访知此事,便拒绝从刘源灏那里接手签字。刘源灏苦苦劝说,说
仓粮肯定没有其他方面的亏损短缺的问题,再说方用仪已经回了江西老家,还能上
奏皇帝将他调回来处理此事么?细品刘源灏说服张集馨的理由,其中包含了一个暗
示:如果漏洞确实就这么几千两银子,为了等待方用仪回来重办交接,公文往来加
上路途花费的时间恐怕需要好几个月,张集馨因等待而蒙受的物质损失恐怕还要超
过这几千两银子。如果再算上得罪人的损失,算上在官场中不肯通融的名誉损失呢?
换句话说,等待公事公办的代价太大,不值得,还是认账合算。张集馨果然被说服
了,认了账。由此反推回去,方用仪离任前决定掺一百卡车麦壳,而不是五十卡车,
也不是二百卡车,这分寸实在拿捏到了老谋深算的水平。
按照常规,满营八旗的官兵每个月分八天领粮。到了领粮的日子,张集馨叮嘱
部下说:我这是初次放粮,绝对不许像方用仪任上那样掺假,让众官兵轻视我,以
后的公事反而不好办。他指定用好粮仓放粮。
领粮的官兵们来了,他们早就知道方用仪掺麦壳的事,警惕性很高,断定仓吏
带他们去的仓是麦壳仓。仓吏极力辩解,官兵更加怀疑,"围仓大哗",坚决不肯在
张集馨指定的粮仓领粮。于是粮道方面请官兵自己指定仓库,没想到官兵们指定的
仓库,恰好是掺了麦壳的仓库,开仓一看,官兵们脸色变了,开始互相抱怨。张集
馨下令打开刚才指定的仓库让他们看,里面装的果然是圆净好麦。最后张集馨下令
把这四千石麦壳筛了出去,铺在粮仓的路上,解除了众兵的怀疑。
八旗的骄兵悍将并不是好惹的。激军队闹事,在任何时代都是很难遮掩的大罪
过,粮道不能不小心伺候。
按照程序规定,八旗每月领米之前,粮仓要派官员将米样送到将军那里检验。
这里说的将军是各省驻军的最高领导,省军级干部,粮道的伺候对象。他对粮食质
量的态度,对领取粮食的官兵影响极大,将军稍微挑剔两句,在第一线领粮的八旗
骄兵就能闹翻天。张集馨说,粮道必须应酬将军,因为怕他从中作梗。
应酬将军的方式早有成规。首先,按照规定,将军和两个副都统本人的月粮是
大米和小米并放,而大米贵小米贱,将军自然不愿要小米,粮道便全给他们大米。
这是小事,算不了什么。其次,将军和副都统推荐家人在粮道工作,甚至只挂个名,
到时候领钱,粮道也照例接受。再次,就是按常规给将军和其他高级军官送礼。
清朝官场通行的送礼名目叫"三节两寿"。三节是指春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
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陕西粮道送给将军的三节两寿数目如下:银子每次送八
百两,一年五次总计四千两;表礼、水礼每次八色;门包(给门政大爷的小费,由
他分发给将军的私人助手)每次四十两,一年二百两。我不清楚八色表礼和水礼的
价值几何,但每年给将军的陋规尺寸当在五千两银子以上。
在粮食问题上有权说话的军官还有副都统和八旗协领。粮道也送两个副都统三
节,但没有两寿。三节的陋规是每节二百两银子,一年六百。此外还有四色水礼。
八旗协领有八位,每节每位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
我们已经知道,直接到仓库领米官兵有理由保持警惕,不能太老实了。话又说
回来,他们并不老实,从来就不是省油灯,也需要粮道方面小心应酬。张集馨说,
每到放米的日子,满营的一位低级军官率士兵来领粮,按照规矩,粮道要备一桌酒
席,叫做"送仓",由粮道方面的官员陪同带队的低级军官吃一顿。满营八旗,一连
要陪八天。遇到挑剔的旗人,仓库方面的人员必须忍气吞声,闹大了还要请将军和
副都统推荐来的家人从中做工作,好言安慰劝说,才能不闹出事来。
粮道在军队方面的固定应酬,还有每年春秋年节的宴会。请将军、副都统的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