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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人到母亲的“蜕变”历程:妈妈成长记

_5 陈洁(当代)
在青春期,我知道你会焦躁、痛苦、茫然、恐慌、冲动、狂乱、自大而自卑。别担心,那都是最正常的,也是有益的,你的生命历程需要这些步骤和情绪,就像需要性的体验一样。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有太多的虚空、恐惧和绝望,这些情绪对生命的损害太大。当然,这不由我决定,也不由你。只是我的祈祷而已。
接下来,你会开始遇到各种苦难,我希望你不要倒下。有一个秘密,是“绝对的”真理,我30岁之前就发现了:世界上根本没有“天大”的事情,甚至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只是来去的时间不同而已,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你要做的全部,就是面对它、思考它,然后处理它或者耐心的等待它过去。你不一定要有什么成就,但希望你要对得起、配得上自己所经历的所有苦难。
你也会遇到诱惑。不要轻易的迈出第一步,依靠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力,我希望你冷静而清醒,你能知道该怎么办。
你还会遇到选择。越难的选择越是不能逃避的,所以不要等到最后一刻才马虎草率的决定。选择需要勇气、理智、果敢和判断力,还有一点运气和天意。当然你不会总是选择正确,不过这没关系,任何人都会犯错误。你可以考虑听听别人的意见和建议,如果你愿意问我的想法,我会很高兴,但是请注意,无论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意见,都只能参考,因为我们不是你。你需要的,永远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回避,不要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任何人。回避也就是一种选择,而且是不怎么好的选择,因为总有你回避不了的。
你会读大学的,是吗?然后继续读书,或者工作(我私下里希望你能拿到博士学位,因为我们都有,不过是否如此由你自己决定)。总之,你会离开我们(我也希望你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我们,不要太早,但也不要太晚,大概是15到18岁之间,你觉得呢?)希望你能明白“离开”的意思,就是你独立对自己的全部人生负责,从经济、人生决定一直到心理。无论你去哪儿,我希望你不要忘记爸爸和妈妈,如果你的生命太过丰富,或者太忙,你可以忘记别的节日和纪念日,包括我的生日,但是在爸爸生日的时候,请你一定记得给他打个电话。我从小过着很幸福的生活,每个生日都有父母和朋友的祝福,你也是。可是爸爸不同,他在认识妈妈之前,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你并不知道一个人过生日的凄凉。
我希望你能掌握两种以上谋生的手段,之所以要两种,是因为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和非正常情况下,谋生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而你不一定知道你所生活的社会和时代会发生什么剧变。
我希望你不要喝太多的酒,最好不要抽烟,不要暴饮暴食,不要停止锻炼、阅读和思考,不要停止对世界和人的热情。希望你到老了也不要麻木,心灵不要枯萎,精神不要萎靡,终其一生不要让任何欲望控制你直至疯狂。我希望你一生只有一到两个目标,因为人生太过短暂,能做的事情也就一两件而已。希望你早一点制定成熟和完整的人生计划,包括理想事业、情感生活、财政计划等,然后有计划和条理的生活。万物都有自己的季节,小心不要错过,在该玩耍的时候尽情玩耍,该恣情肆意的时候恣情肆意,该脚踏实地的时候脚踏实地,该沉稳的时候沉稳。
请你不要指望我们给你太多的帮助,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金钱。我们肯定攒不下太多的钱,即使有,我也更愿意拿去和你爸爸一起旅游。如果你需要大笔的钱,可以找银行贷款,但是请一定预算好你的还贷能力,做好还贷计划。
我希望与你结婚的女子是你真心爱的,也是爱你的。我们不一定能与她很好的相处,但是你必须和她共同生活,所以谦让些、宽厚些,想想你们的爱,把你自己想象成她,你会更容易理解和体谅她。对你的孩子不要有太多的要求和期待,他也是一个人,和你一样。你只为他提供了一个细胞(你的妻子提供了一个子宫),并且看到了他生命的最初阶段,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对他的生命有什么支配权力。
当然,你可能不会结婚,或者不要孩子。我不知道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无论是哪种生命模式,我希望那是你自己真心的选择,而且你能珍惜和坚持自己的选择。无论别人如何认为,请记住世界上总有两个人是支持你的:我,和你自己。
你不一定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或“国家”有用的人,但是一定不能成为对任何人和群体有害的人。不要对任何人有太多的要求和期待,也不要给自己太沉重的任务。最好能更多的爱别人——当然,是正确的爱,最好不要恨任何人。
等你生活过、爱过,然后老了。我已经不在人世,我仍然有期待啊,我的永远的孩子。我希望你还能在夕阳下投入地看安徒生童话,为海的女儿的最后一夜舞蹈和雪人对火炉的爱情动情;我希望你即使很老了,还能理解和宽容你的晚辈和孩子,给他们自由的空间,欣赏他们的生命和人生选择,也让他们喜欢你和爱你;我希望你很老很老的时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的性格、有什么样的兴趣爱好和人生目标、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人生机遇和生命形态会是什么样的,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第一,不要害人。第二,能养活自己,第三,让自己满意和快乐,不至于愧对自己。这差不多就是我对你的全部希望了。
孩子,我为你的生命祝福。每天,每天,每一刻。
永远爱你的妈妈
2004/3/15
时刻记得照照孩子这面镜子,时刻记得自己对孩子的爱。不要让镜子蒙尘,不要让爱蒙尘。
2004年的夏天,我过得并不愉快。天气酷热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博士毕业,但因为种种原因,论文没有答辩,10多万字的论文,压在案头也压在心尖,分分秒秒不轻松,这是头一件烦人心神、也令人气馁的事情。马上要去一所大学教书,这是我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儿,从零开始准备课件和教案,也是一件颇有挑战性的工作。此外,答应出版社的书稿要整理,朋友的文债也得还。家里也不消停,因为性格问题、因为小秒针的教育问题,紫禁城和父母不时会有摩擦,我是风箱的老鼠,要两头摆平,身心都憔悴。
那一段时间,我发现小秒针变得很讨厌,这厮放假在家,天天聒噪。要是来了人,尤其不得了,越发起劲地上蹿下跳。
我在厨房做饭,他赤脚跑进来(鞋子上午就不见了),嘴里很得意地嚼着东西,是口香糖,这是今早才打开的一瓶口香糖的最后一粒。我大叫:“吐出来,不能吃!”他比我还着急,赶紧赶忙地伸直脖子,咽了,噎得眼睛直翻白。争夺口香糖的当儿,汤溢出了锅。抢救汤锅的时候,小秒针从冰箱冷冻室一包一包往外扔“冰坨坨”玩。我声称“妈妈在做饭!”,把他赶了出去,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一声巨响,原来是玩具撒了一地,跑出去赖着性子收拾,又听到卫生间有动静,一整瓶洗发露倒进桶里,一搅拌,能生出满屋子的泡沫来。整顿了一切回厨房,饭已经煮好了,开始炖肉,打开紫砂锅,鞋子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看到我应付小秒针的场景,给我取了个外号“西西弗斯”。细一想,可不是吗?他不断地破坏,我再恢复,这样的拉锯,是没有任何建设性的。
当然,小秒针的“可恶”远不止于此。正常情况下,小秒针说话态度温和,也讲道理,提出要求很有分寸。可这一段变得蛮不讲理,要东西的时候说话生冷强硬,没有被满足就大喊大叫,甚至歇斯底里。他的狂躁、焦虑、紧张和不理性,让我憎恶而难以忍受。
我在书架上找一本参考书,横竖找不到,正郁闷。小秒针来了。我简单而不可置疑地命令:“走开!”他还磨蹭着要赖皮,我暴跳起来,吼道:“叫你走!听到了没有?”小秒针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出了书房。我撞上门,反锁了,终于得以片刻的清静,就连论文整理都顺利起来。到老妈叫吃午饭时,初稿已经成型了。
心满意足地坐上餐桌,剥几粒葡萄,等着开饭。小秒针走过来,隔着餐桌树在我对面。
“给我葡萄!”他说。
他的脸僵硬,他的语气生冷,看着听着都让人很不舒服。所幸我此刻心情尚好,能开点玩笑了,故嗔道:“好啊,这么跟妈妈说话。嗯?”
但小秒针不为所动,眉头越发凝成硬疙瘩,语气越发强硬高昂:“给我!给我!给我葡萄!!”
我本来就修为有限,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遇着小秒针这态度,我的火气腾的一下就蹿高了。跟我横?我能立马更横十倍百倍地压过他去!但在情绪失控的临界一刹那,我的内心突然有所触动。
我缓了半秒,搜索一下触动我的是什么东西——找到了,小秒针现在的表现,怎么那么似曾相识?
再缓一秒,想起来了。这正是上午我对小秒针的态度:简单生硬的命令、不容商量、不可置疑,如果得不到满足,就加倍地凶狠。这是一种毁灭性的态度,没有任何建设性,只建立在对方的屈服上。再看在我面前展开的这张难看的小脸,以及小脸上那恶劣的表情,大概都跟我上午展示给他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孩子就是镜子。成年人活得太久,常常遗失了自己,难得花时间和心思去反观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状态,包括自己的表情。人在洗脸、修面、化妆时,会照镜子看自己的容颜,但谁在与人交接时照镜子看自己的表情?洗脸时照镜子,发现了脏会马上擦掉,表情脏了,却发现不了。
幸好有孩子,照出了你的模样。其实别人也是你的镜子,你怎么待人,慢慢的,人就会这么待你。但成人互为镜子的效果表现得较为缓慢而复杂。孩子则不同,我的脸色、语气、态度,甚至所用的词汇,转眼就移植到他身上去了。
这还是往小处说的,要是往大里说,我对他人、世界的态度和相处方式,都会转移和传染给小秒针。他蛮横,那是因为我暴躁;他生硬,那是因为我冷漠;他刁钻,那是因为我粗鲁;他急躁焦虑,那是因为我耐心不够,而耐心不够,是因为爱的不够。
所以,归根到底,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太简单粗暴。或者说,我只注意到了自己的需要,没有考虑小秒针的需求。他不断地要求我,妈妈这个,妈妈那个,他把任何事物或游戏都搬到我面前来完成,永远是那句:“妈妈呢?”只是因为他想演示给我看,他需要被关注,而我在不胜其烦的时候,曾控制不住地大叫:“别叫我,就当我死了,好不好!?”
那时候,我真的这么想,好把,让我死了,我愿意。只有这个我死了,那个我才能活过来。我曾经不堪重负,认为自己负担不了一个家庭的责任,做不了一个母亲和妻子,也不想做。这样消极、逃避的负面情绪,会怎么影响到孩子?其实,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呢?小秒针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如果我好好告诉他,现在妈妈要工作,请他别打扰。他能做到的。
上午我冲他发脾气,还不仅是他进书房打扰到我工作,也因为担心他坏我的电脑。前不久,他乱按鼠标,导致死机,丢失了一部分文件。我那时还没有养成定期存盘的好习惯,对依赖电脑工作的人来说,文件遗失的损失是非常惨重的。此后,我就严格禁止他碰我的电脑。很快就形成条件反射,只要他一靠近我的电脑,我就紧张过度地冲他大叫,烦躁的推开他。
现在回头想象自己当时的那张脸,一定是极其难看的,写满了嫌弃和厌恶,没有一丝丝的爱。我生气的时候,会用很坏的语言和词汇,我发泄了,就没事了,可是小秒针呢?
小秒针什么都学会了。
做父母的重要性就在于此,家长没有教育孩子,却时时刻刻都在教育孩子。如果以为坐在麻将桌上就能催促孩子好好学习的话,那可真是缘木求鱼了。
以铜为鉴、以人为鉴、以史为鉴,都会有所获。而以孩子为鉴,可以自明、自省、自咎、自救,可以###见性。
就在我写着上面的文字的时候,厨房突然一声“巨响”,玻璃瓶子摔了。我冲过去,小秒针蹲在一堆碎片中,试探着要收拾它们,又显然不知从何下手。看到我,他很张皇。我的脸上最初一定有习惯性的怒容和恶意,因为他明显流露出胆怯。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首先是要把他从碎片堆中提出来,免得被扎伤。我说了声“别动”,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大,准确的说是在“怒吼”或“咆哮”。
提着他离开厨房的时候,我觉察到他小小的身子是僵硬的,我把他放在客厅的窗下,并不急着收拾残局,而是蹲下来与他对峙着。他的小小的脸也是生硬的,平时,单单这张死脸就会让我冒火,作错了事情还敢强硬!
我告诫自己,他并非不知道自己错了,那表情不过是他在本能的保护自己。他在看我的表情,我在他的脸上看我的表情。我在跟自己谈判和斗争,首先要安抚了自己。
我刻意控制了一下音量:“你在干什么?”分贝不高,但语气仍然生硬,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但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控制自己的人,是最不自由的人。我发现了自己的局限。
他沉默。他僵硬。
如果我会川剧的变脸,就直接撕下脸上这层凶巴巴的皮,换个风和日丽、和风细雨、春暖花开的招牌了。如果世界上有语言柔顺剂,我就直接倒一瓶在自己的嗓子里好了,也免得控制和压抑自己的苦。
但我还在努力。挣扎着调整脸色和语气,我慢慢的说:
“你想拿冰箱上的冰糖吃,是不是?”
有反应了,他点点头。——不仅仅是点点头,他脸上的线条明显地柔和了。孩子何其敏感!会对我哪怕一丁点的努力作成如此明显的反应,让我吃惊。他的柔和,是对我刚才自我挣扎的奖赏和鼓励。
我摸摸他的脸,摸到了他隐藏着的一份惊慌失措和恐惧。这让我开始心痛。我生他养他,花了多少心血,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他幸福和快乐,不是为了要他如此痛苦和惊怯的。一个玻璃瓶实在不值什么,何至于为了这个,伤了孩子的心!?
而孩子的心,又是多么容易伤啊。
“于是你就搬了个小板凳自己去拿……”我作势拥抱他,“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妈妈会同意你吃的。”
“可是……”他终于开口了,有交流就表示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也就表示成功了一半。“……你在用电脑啊。”
原来如此!他已经接受了我灌输的观念:我在电脑前工作,就绝不要打扰。他原来在为我着想。再说了,自己拿东西吃怎么了?摔个瓶子又怎么了?多大的事儿?一个四岁孩子的自由意志,当然已经足够引领他去自己决定做点什么,这是好事。
我的气已经完全顺了,只有自责的份:“你应该注意安全啊,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比如刀子一类的放在冰箱上,你那么一拖,不就砍到头上了吗?那么想想看,如果你要拿东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比如,叫妈妈帮你,或者,你可以踩高一点的凳子,这样能看到冰箱上面的东西。还有,万一玻璃打碎了,不要用手去拾,免得划破了感染,应该马上叫妈妈来处理。知道吗?”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没有什么要补充交代的了。真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最开始,却几乎能点燃我的怒火,让我失态地呼啸呢?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大惊小怪了。
“那好吧,你看着妈妈打扫战场,就知道自己刚才惹了什么麻烦了。以后如果家里没人,你就可以像妈妈这样收拾。”
我笑了一下,马上就点燃了小秒针的笑,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又点点头。我除了对自己感到满意,享受着成就感,还有莫名的惊诧和慨叹。我们俩都想不到,我的话能够被如此柔软和“甜美”的声音传达,我更想不到,在孩子那儿,柔软和甜美的传播速度如此惊人。
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语言柔顺剂,那就是爱。
时刻记得照照孩子这面镜子,时刻记得自己对孩子的爱。不要让镜子蒙尘,不要让爱蒙尘。
类似的事,后来还发生了多次,曾经有一回,小秒针跑过来跟我说一件事情,说时晃动着食指,直点着我的鼻尖。我的左手一把捏住他晃动的手,大声道:“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用手点着别人说话,这样很不礼貌——”我突然僵在那里,如雷轰顶,因为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正威胁地点着小秒针的鼻尖。
那一刻,我明白了小秒针为什么屡教不改,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权威,那一刻,我恨不得剁了那根愚蠢又无礼的指头。
另外,我还有一个诀窍:万病可用书来治。我对小秒针的习惯性暴虐是病症,复习一回《呼兰河传》中的祖孙情,心就柔软了;一腔的粗糙戾气是病症,看沈从文就安详温润了。但凡离了书,便心生杂草,气渐糙野,心性气质都百病丛生,病从骨髓里出,显现在面上,第一就是面不合,气不顺,颜容尖酸气性大,动辄暴跳又咆哮。对家人老大不客气,对孩子尤烈。我教育小秒针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十之###,都源于此。对我来说,一间书房就是一间中药铺,调养心性,最是见效。其重要性无以复加。当然,这是闲话,不说也罢。
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在我个人的受教育经历中,“表达”是一个空白,直到今天,如何表达自己的欲求、意愿、感情,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问题。比如说,我至今不善于说“要”,主动索要东西在下意识里被认为是贪婪的、没境界的、小人喻于利的。即使别人给了,即使这东西天经地义份内该归我的,也还要推辞一下、客套一下,彼此推推拉拉两个来回,才“勉强”收下。
我也不会说“不”,只有别人开口,我的舌头每次都抢在脑髓之前应承下来。结果每每是别人也埋怨,自己也被动。耽误了别人的事,自己也成为没信用的人,两败俱伤、狼狈不堪。(直到多年后,我学会了“用建议代替拒绝”,日子才好过一些。别人再要我帮忙干某事,可以建议他另请谁谁谁,或“为什么不如何如何做呢”。但实践运用起来,仍然诸多失误。)
这个问题对紫禁城先生来说,更为突出。我在表达方面有的毛病他都有,段位更高。此外,他还有好些我没有的毛病。他的兄弟感情很深,但基本上不说具体事物之外的任何话,更很少肢体接触。据说他都没有关于父母拥抱的记忆。让他表达任何温暖的情感(谢意、歉意、感动、爱),曾经比要他的命还可怕。如果做错了一件事,他可以砍下一条胳膊来作为赔罪,也不能开口说声“对不起”。他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地球人都知道了,他还在坚定地否认,甚至特别创造些能够证明他没有在爱的言行举止来,再在肚子深处独自把肠子悔青悔烂。所以,我总说他是属鸭子的,煮熟了还嘴硬。
(另一方面,紫禁城也不擅与人交流和沟通,他有一个持续至今的办事方式,我持续至今地不习惯,遇到矛盾或问题,就只想着囫囵过去。比如我俩闹矛盾不开心了,他就生出点事儿来,或者说点什么哄着人笑了,或者忙点别的事打岔过去,再不行,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好像这样就没事了。而我习惯在事后,非得好好谈一次,为什么会有这次不快,说明了什么,透露了什么,以后各自要如何调整,等等。这类有建设性的善后工作,他最是回避。)
总之,我们羞于表达情感、拙于表达意愿,因为孔圣人早有教导在先:巧言令色,鲜以仁。老子也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会说话的人都不是好人;要说出来的感情就不是有价值的感情。彼此心心相通就不必多说什么。禅宗更是把“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不可思议”“不立文字”之类的意思,反反复复都说烂了。
这一类贬低语言表达的教育深入人心,我们都坚信最深最美最纯最真的爱,都是无言的会然于心。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偏不说,偏不说,任凭误会在人群中滋生蔓延,直到说也说不清。
受我们的毒害,或许还有遗传的因素,小秒针很早就表现出鸭子的属性。他表示友好的方式,是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死命往小朋友的怀里塞,一直塞到对方哭着跑开为止。做错了事,要道歉,被逼走投无路了,他才勉强贴着我们的耳朵,把一声“sorry”直接送进耳朵眼深处,不让一丝分贝流落在外。
最让我气结的一次,是有一天我放假回家来,外面正下着雨,小秒针明明是想念我的,吵着嚷着要和紫禁城一起到车站接我。可等我下了车,他却一贯地冷静沉默,一脸老成。我走过去,说,妈妈好久没见你了,很想念,让我抱一下好不好?那个混小子竟然斩钉截铁道,不好。问他为什么?回答是,因为“打着伞,不方便。”我当时就怒吼着踹了他一大屁股,因为心灵受到了严重创伤。
其实,孩子天生有情感表达的能力,2004年6月16日的晚上,小秒针不肯睡觉,坚持要跟婆婆一起看报纸,婆婆没答应,被强行按到床上后,小秒针自言自语说:“婆婆好凶啊,我好伤心啊。”可见,孩子的心之所动,是会言语的。
所以,小秒针不肯自我表达,自然有其原因要穷究。原因之一,是不善于表达,比如喜爱,原因之二,是不愿意表达、不好意思表达,如那声轻如蚊虫的道歉,sorry是外语,说了等于没说,如此掩耳盗铃,只为那小小的自尊。但是,不管是“不能”还是“不为”,都不利于他与人的交流和沟通。
我深以为害。作为弥补,便格外注意调整他的行为模式,教他用正确的方式处理问题、用正确的言辞准确地表达感情。邀请小朋友玩,要求他一定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们一起玩吧。”这话在我听来足够肉麻,但听习惯了,很温暖。
当然,还有示范。我们错怪了他,必看着他的眼睛,干干脆脆说一声“对不起”,态度坦荡诚恳,声音洪亮自然。慢慢地,他也能流利地说“对不起”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仅仅靠培养一种行为习惯,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比如他一般都会自然地表示友好、提出邀请,但有时候,却无论如何不肯主动拉一下邻家小孩的手。
我很奇怪,但也没有特别深究,只当孩子的反复不定。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情。
上幼儿园后,小秒针为了得到一种能粘在皮肤和衣服上的小星星,每每从老师那儿领了圣旨回来奉行。不准给我喂饭,我要自己吃!不准跟着我进卫生间,我要自己尿尿!睡觉前,还要把脱下来的衣服叠好。等等。
2004年3月25日,小秒针一出幼儿园就宣布:今晚我要一个人睡觉。其实他生下来就睡他自己单独的床,但睡觉前,我们总要陪他说说话、唱唱歌、讲点故事,直到他入睡。今天是他第一次没有陪伴地入睡。
我们自然乐得遵旨。毕竟,陪孩子睡觉是件苦差事,每每要等小秒针的手指捅进了鼻孔,或者口水滴上了面颊,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小秒针依旧精神饱满、生龙活虎。
将小秒针洗漱完毕,放进被窝,道一声晚安,便熄灯走了。好轻快也!
那天晚上,小秒针一直闹,一直折腾,又要尿尿、又要喝水,没完没了。我们不胜其烦,次数多了,不免发火。直到挨了一通臭骂,小秒针才哭哭啼啼一阵,沉沉睡了。
从那以后,小秒针多数都自己睡,但照例事多,而且花样翻新,什么窗外好像有个眼睛,过来看看;身上好痒,过来帮我抓抓;电视在放什么呀,好大一声响;电视里谁在哭呀……诸如此类。
那天他叫口渴。紫禁城把水杯端过去,小秒针端着杯子,说:“爸爸,你要早点休息。睡晚了对身体不好。”这话,我和老爹老妈是常挂在嘴边的,紫禁城从来置若罔闻,小秒针这么一学舌,他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浑身酥软。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冷笑道:“别自作多情了。小秒针,你是想要我们来陪你睡觉是不是?”很多时候,孩子并不直接表达自己。这是考验大人理解力的时候。
果然,小秒针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抱着我的脖子,大叫“妈妈真好”。
一个孩子独自在黑暗里,害怕,也寂寞,想要人陪,是正常,为什么不直接明白地说?却七拐八弯地要人猜?“猜心”或许是文化传统,深入民族基因,却是我最痛恨的中国特色之一。我总觉得,人其实不需要活得那么曲折,单纯天真是美德,活得也轻快。如果心口不一才是礼貌和文明,那么人类粗鲁野蛮些也无妨。
我跟他讲明这个道理:你要人陪,就说出来,不好吗?不要让我来猜你是怎么想的,我会猜错。
小秒针大委屈,怯生生道,我怕我们不答应。
我的心似乎停跳了一拍,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真的,简单强调要孩子表达感情,怎么就没考虑到,孩子有自尊、有感受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而托辞显然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可以把语义转向另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方向。一起去看场演出?如果你答应,邀请表示我爱你,如果不去,我只是偶尔多了张票,不巧找了好几个朋友都没空,不想浪费了。国人习惯性地不肯直接表达自己,原有这样一份自我保护的意味在。
我让小秒针明确地表达愿望,其实是让他冒被拒绝、尊严被损伤的风险。让他的言辞裸奔,而且只有一个方向,断了他的后路。这是残酷的。
一下子,很多事情都可以理解了。我意识到小秒针承受的压力、还有我的无理。比如,走在街上,小秒针赖在冰棍箱前无理取闹,吵着说天气热或走不动什么的,我就严厉地批评他,想吃冰激凌就直说,因为没有好好表达,所以坚决不给买。可是下一次,小秒针开门见山要求买冰棍,我的回答又常常是“不”。不健康、太凉了、太甜了、要吃饭了……
对于小秒针来说,如果反正是被拒绝,选择一种死得不那么难看的表达方式,岂不更好受些?所以再下一次,他又开始嚷嚷走不动、不舒服、天太热了。
晚上想让我们陪着睡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表达还是不表达,直接表达还是曲折表达,小秒针的选择是有依据的。出了问题,责任在我。
这件事提醒我几点,第一,不同的教育目的,有时候会互相抵触。稍一疏忽,便顾此失彼。所以,要高度警惕、要梳理清楚。第二,在教育孩子要“直接表达”之后,便要对他的表达保持足够的敏感。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满足他的意愿,作为直接表达情感的奖励。第三,要讲明白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直接表达的愿景就一定能如他所愿。要求他直接表达,只因为这是一种比曲折表达更有效、更准确地方式。
所以我告诉小秒针,你想让我们陪床,又怕我们不答应,所以找别的情况来说事。可是答应不答应,我们会有考虑的。我们可能答应你,也可能因为A这个原因不答应你。可是你不直接说,即使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还是可能答应你,也可能因为A这个原因不答应你,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搞不懂你的真实意图,你说渴,我就给你水,你说电视机声音大,我就关了门,反正就是不来陪你,你又没说要我陪呀,是不是?现在你来算一算看,直接表达,你会因为一个原因A达不到目的,但不好好说,你会因为两个原因——A和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达不到目的。那种情况好,哪个更倒霉?
含糊的表达,只是更增加了事情的不确定性。愿望不想受挫,所以加一份表达上的保护,但这层保护,反过来又因为表达不明晰、容易导致误会,而增加了愿望受挫的可能性。看到了第一层因果,还要看到第二层因果,这就是理性。
真的不要小看了孩子,这么复杂的意思,多少国人不深究也不明白的,我说出来,小秒针居然能懂,还能主动道歉。
最后我说,按说小秒针这么大了,应该独立,应该自己睡觉。但因为今天你明白了“有话直接说”的道理,作为奖励,妈妈陪你睡觉。不过,下不为例。
小秒针很高兴地搂着我脖子,很快睡了。
第二天,小秒针爬上床,主动说,我还是想你们陪,不过算了,你们看电视去吧,我自己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我终于没有做错。
讲理,是人类最高贵的方式之一。
小秒针总在提要求。“我想要……”
有的是合理的,比如,我想要吃一个苹果,也有的是纯粹的无理取闹,比如,我想要出去玩。说这话是半夜三点一刻,他起来尿尿后说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满足他,总不能无休无止地买玩具、吃冰淇淋和糖果吧。得不到时,小秒针当然会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还有尖叫、跳脚、在地上打滚、扔砸东西。
最省心的办法,是赶紧把他要的东西给他,图个耳根清静。或者暴揍一顿,###下去。但无论怎么做,后果都很严重。前一种情况等于告诉孩子,用正常方式得不到的东西,可以通过撒泼吵闹来获得。以后他得不到满足时只会越发变本加厉。后一种办法则赤裸裸地宣传武力至上,彰扬暴力。
所以越是哭闹,越不能满足他。为了避免自己失控动手,我保持沉默,干脆走开。等他闹够了、累了、也绝望了。我才出来,做惊讶状,哎呀,家里怎么搞得这么乱,哎呀,小秒针还哭了,还坐在地上,怎么了?
疲惫不堪的小秒针含着哭腔,声如游丝:“我要……”
“哦,”我恍然大悟,“那你怎么早不说啊,我都不知道。”
“我说了,你不答应。”他还委屈。
“你说了,我都不答应,你大闹,我不是更加不答应了吗?”或者,“你哭着吵着的,我根本就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呀。”刚才白哭白闹了。
要传递的信息只有一条:用正确的、正当的方式解决问题。哭闹是没有用的。好好说,讲道理,试图说服我,据理力争,晓之以理,或者动之以情。
讲理,是人类最高贵的方式之一。
2005年11月1日是小光棍节,我和我们家唯一的小光棍又发生了冲突。他要求上学时带上家里钥匙,放学后自己开门回来。我没答应,他就大闹起来,不依不饶的耍赖。
我警告他,记住用正确的办法解决问题。我不答应给他钥匙,是担心他弄丢了,我列举了丢钥匙可能的后果,主要是小偷会来把他的玩具都偷走。而我怀疑他会把钥匙弄丢,也是有依据的,因为他连课本、铅笔、红领巾都丢过,还有一次,更干脆,在新华书店看书被赶出来,整个书包都忘记了。
罪证确凿,小秒针安静了下来。我接着启发,那么现在,要想获得钥匙,靠死缠烂打的办法是没有出路的。应该想办法说服我,证明自己会小心,不会丢。证明的办法很多,最管用的是告诉我,准备把钥匙放在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开始想办法,他说放在某处,我分析丢失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一往应对了很久,其实我心里很着急,因为早上的时间很紧张。也许我应该一开始就把钥匙给他,下午回来再讲道理?终于,小秒针如愿以偿得取得了钥匙,他得陇望蜀地追加条件,提出以后不要我们接送,自己回家,我也默许了。
小秒针很高兴地喊着“谢谢妈妈”往外跑,我看看表,时间刚刚好。
这样费时费力费口舌,当然很麻烦,我也不是每次都有耐心和时间跟他讲半天的道理,事后还要洗手、洗脸、收拾混乱的房间。折腾半天,真的还不如在他哭闹时满足他,以换我安静省事。
每次有这念头时,我就告诫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从自私的角度,我带孩子是一切图省心。但省心有时效和期限之分。当前眼下的省心,和一生的省心,质量是很不一样的。正常情况下,我和孩子会同路半辈子,他以后还有无数的事情,读书升学、青春期叛逆、同学人际交往、师生关系、大学、就业、婚恋……我绝不想在以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之际,还劳心费神地处理少年心理疾病、自杀、离家出走、沉迷游戏、厌学、早恋、厌世等一大堆问题。也不想老眼昏花了,还肩背手提的送他去大学,跑前跑后帮他办报到手续,然后在校园旁边租个房子给他洗衣做饭,等他毕业了又求爹爹告奶奶地给他安排工作,陪他面试,老了还打工干活给他买房子娶媳妇。我更不想孩子长大后,终于能扬眉吐气对我横瞪眉毛竖瞪眼,他讨厌我,恨我,冷漠我,敷衍我,同情我,或者,对我还好,仅仅因为孝心是社会责任……
不,no way!这样悲惨的前景是我一定要避免的。治病不如防病,不如养生。所以,我宁可在孩子最初的时候费点心,培养好的习惯、理性、价值观、各种能力、自控、是非判断、理想、德行、求知欲……我负责基础,孩子负责未来:他的未来,我的未来。我伺候根,他长枝叶。根深叶茂之际,我就轻松地放手了。我现在为孩子做的一切,权当为自己的后半辈子计吧。
孩子如此辗转又精密的思维,蠢笨如大人,如何转得过弯来?
与表达教育相关的,是关于理解的教育。
理解当然不只是孩子的问题。小到人际纠纷,大到国际纷争,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表达和理解的错位,导致了误会。我们家就有一个“爱吃白菜帮子”的掌故。
刚开始一起生活时,彼此习性还不熟悉。冬天经常吃白菜,我注意到紫禁城每一筷子下去,夹的都是白菜叶,剩下一碗白菜帮子。我现在知道,一般来说,紫禁城是甘尽苦来的人,习惯于先吃完甜葡萄、好葡萄,剩下酸葡萄、烂葡萄,以后再收拾。他并不是不吃白菜帮,只是放在后面吃。但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既然他多吃菜叶,我就主要吃菜帮。
有一天,紫禁城发现了,问,你怎么老吃白菜帮子?
我能怎么说?我说菜叶好吃,所以留给你,我吃你剩下的菜帮?我停了一瞬,顺口说,我喜欢吃白菜帮子。
从那以后,坏了。每餐的白菜,他都不厌其烦地把梆子挑捡出来,夹到我碗里。我就这样吃了半个冬天的菜帮。直到回我家过年,紫禁城亲见丈母娘尽着菜叶留给我,才惊呼:“你不喜欢吃白菜帮子啊?”恼得老妈直拿眼横他:“你见过谁喜欢吃菜帮的?”
我不好好表达,他没正确理解。而他选菜帮给我,是表达爱的方式,这一点,我老妈也没能理解。
人心隔肚皮,沟通多障碍。误会多么容易,而理解何其难。亲人之间存了善意尚且如此,何况陌路人或有敌意?所以,我把学会正确理解,作为教育小秒针的重要内容之一。
有记录的第一件反应小秒针理解力的事情,是关于他的“知错就改”。
孩子一出生,有尿就拉,拉完了再哭,让大人来换尿布、尿不湿。这是常态。到了一岁多,小秒针刚摇摇摆摆能走了,还是习惯随地大小便。我们也见怪不怪,用拖把一拖就完了。宝宝那时还不会说话,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尿完了,就蹒跚的走到大人面前,拉拉裤腿,指指那泡尿,嘴里直哼哼,意思是提醒大人去拖地。
次数多了,婆婆自然要批评:“坏家伙!又尿到地上了!”
小秒针察其言、观其色、听其言,明白了:那泡尿是不对的。结果,等外婆拿着拖把过来的时候,发现小秒针已经拿了双拖鞋,小心盖在那泡尿上。
另一件事,也跟理解有关,也跟尿尿有关。
直到快两岁,小秒针还没有学会自己去卫生间小便,总是随时随地蹲下来解决问题,然后站起来,若无其事的通知报告一声:“尿尿了。”即使他在半小时之内连尿三次,其中一次尿在爸爸的皮箱里,另一次尿在水杯里,他报告起尿尿来依然那么理直气壮。
在家里如此,出门也一样。在一座没什么文明可言的城市,带小秒针出去玩,跟遛小狗类似。遇到他要尿了,树下、草地、灌木丛、下水道口,都能就地解决。
到了2003年上半年,小秒针已经上幼儿园小班,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次,我们出去玩,走在校园林荫树下,小秒针说:“妈妈,我要尿尿了。”
就见他褪下裤子来,手里捏着鸡鸡,当街站着,东张西望的,半天不尿。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你干嘛呢?小秒针说,哎呀,这里怎么总是有人啊。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于是小秒针说,他要等没人路过的时候再尿。因为幼儿园老师说了,他们现在是幼儿园的学生了,不能再当着别人的面尿尿,这是羞的。
当然,尿尿和鸡鸡是两回事。所以,不能当着人的面尿尿,至于让鸡鸡长久地露在外头给路人浏览,那是没有问题的。小秒针的处理好象也没错。
这一类理解的偏差,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只向孩子提出了行为的规范,而没有讲清楚这规范成立的道理。
小秒针3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完戏剧演出后,我们还去参加了剧组的交流酒会。酒会很轻松,长桌上备着水果、点心、饮料,演员和观众可以自取,边吃边聊。
旁边的垃圾筒里,转眼就堆满了用过的纸盘、纸杯和塑料叉。我对身边的环保有习惯性的敏感,看到酒会的档次不算低,提供的塑料小叉又耐用又漂亮,完全可以多次利用,觉得可惜,便低声告诉小秒针,小叉用后别扔掉,可以带回家。
酒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小秒针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四把小叉来,得意地宣称,我每种颜色的都拿了一个。
我愕了足有一分钟,孩子真的是随时都可能给你带来惊:惊讶、惊奇、惊喜,但更多的会是惊怪、惊愕,甚至惊慌和惊惧。
我大概又做错了,教给了小秒针占小便宜,这是小气量、小心眼、小家子气的开始。我长长地出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接过叉子来,问,你用过的是那一把?
他指了指红色的那把,我把红色叉挑出来,抓在左手,和握着其他三把叉的右手一起举到小秒针面前,问,这两只手里的叉子有区别吗?
小秒针不明白我的意思,看着我,茫然地摇摇头。
我抬抬左手,这个你用过了,别人不会要,你可以处置。又抬起右手,这些是新的,别人还能用,你无权决定。这些叉子是酒会的组织者为了方便客人吃东西准备的,你是客人,可以用你的一份,可是你拿多了,别的客人用就不够了。这就好比公共洗手间里的纸和洗手液,是给大家用的,被人拿回家去,这样对不对?
小秒针摇摇头,这次很肯定,不茫然了。
我还得继续解释清楚:公用的东西不能拿,是公共道德问题;用过的叉子带回家,也不是小气,更不是为了占便宜、得好处,而是环保的问题。叉子用一次就扔掉了,这样太浪费,浪费钱,浪费生产它的劳动力,更主要的是浪费自然资源,还要花人力物力来处理这些塑料垃圾。所以,有见识的人会尽量少用一次性东西,尽量重复利用,所以妈妈让你把叉子带回家。懂吗?没有谁的家里买不起刀叉,更不要这么省钱,钱不是这么省出来的,是挣来的。但我们的地球和大自然,要省着一点儿用,因为人类暂时还挣不来另一个地球家园。
和小秒针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我相信自己讲清楚了,孩子也明白了。我却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更加难以释怀。就这么小的一件事里,有物产的权限问题、有公德问题、有对钱的观念、还有环保意识问题,我竟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复杂,难怪会导致小秒针的理解偏差,而这偏差,对于孩子的人格、气度、习惯,可能关系重大。
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比如以前带小秒针去口腔医院检查牙齿,镊子、柄镜等一整套工具,我是叫他带回家的,他当时很惊讶,还问过我:这个也能带回去呀?依稀记得我当时没在意,只是简单地解释说,当然啦,检查托盘是我们花了钱的,家里也需要这些工具。这事我们后来再没有讨论过,小秒针从中间学到了什么?有没有理解错误而导致观念上的偏斜?
又比如,自从喝过一小杯果汁后,他对于在超市吃各类免费品尝的食物兴趣高涨,甚至喝了一杯回头再去要一杯。我当然是只要发现便坚决制止,但他形成这样的“恶习”,或许正是因为我的某些教育过于疏漏或漫不经心,让小秒针的理解发生了错位。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
人的每一表达下面都隐含了某些信息的背景,人们会想当然地以为,这背后的基础是不言自明而且共通的,其实未必。千万别以为你的逻辑就是别人的理解基础,你这么说,别人可能那么理解。问题就出来了。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第一,要充分考虑到孩子的理解力,即使是最简单的一道命令,可能地话,也尽量把道理讲清楚、讲全面。确保他没有会错意。第二,请求小秒针帮助我,免得我误会他,方法是有话说清楚,说全面。因为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第三,告诉小秒针,他也不是别的任何人肚子里的蛔虫。所以不要简单地把自己的理解直接等同于别人的本意,而是要学会从别人的角度,更好更准确地理解他人,尽量避免误会,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向对方求证,确保自己把握了他人的真实意思和意图。
后来我在朋友处目睹了一桩“孩童战事”,算是一个好的教训。一个小孩子拿着个变形金刚在玩,来了个大块头朋友,二话没说,抢过他的玩具远远一扔。小孩应声大哭,扑上去跟大块头打起来。最后自然是两败俱伤,两人都哭了,还都稍微挂了点彩。平息了战火后,大人主要批评的,自然是大块头,是他先挑衅和“宣战”的。可大块头比谁都委屈。他新得了个新的、大的变形金刚,第一时间拿来跟最好的朋友分享,他的意思是,你这么个破玩具就不要玩了,但他没有机会表达“玩我这个新的吧”这一层意思了,朋友已经扑了过来,战争爆发了。
回家把这事说给小秒针听,他居然能分析清楚:大块头子是好心,但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再说,别人玩破金刚是别人的自由,他不应该扔别人的玩具。小孩子的问题在于,不该没搞清楚情况就打架。要想一想,大块头是他的好朋友,怎么会突然冒犯他呢?
小秒针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与交流有关的问题:表达自己、理解他人。我希望他始终表现得像这一次他评价别人的事件一样:冷静、理性、又带着善意和热情,富有建设性。
而我自己,也该加倍地理解和熟悉孩子的思维逻辑,否则就会出现偏差。在陪伴小秒针的岁月中,但凡我用自己的逻辑来解释和判断孩子的行为,便屡屡犯错。
小秒针二年级的时候,我去宾馆开会,顺便捎上了小秒针。先写完作业再玩,这是他的好习惯。宾馆的地毯很厚,圈椅又笨重,小秒针拉起来很费力,所以他潦草拖动一下,就势坐下,斜扭着身子写作业。我见了顺口吩咐,要他把椅子挪一下,正对着桌子,坐端正了。
从洗手间出来,我发现作业本摊开着,他拉动桌子的抽屉出出进进,正玩得开心,呵斥顿时从天而降。他蹙眉看着我,很是委屈的表情。我喝问:我让你挪一下椅子,坐正了写作业,你在干什么?小秒针答,在拉抽屉。我大喝,拉抽屉跟放正椅子写作业有关系吗?答,有。我当时都傻了,大惊疑。再问。原来,他要把抽屉拉到合适的长度,再让圈椅两边的扶手都碰上抽屉,否则,何谓把“椅子放正”?“正”的标准何在,如何判断?
也就是说,我让小秒针作一件事,他遵命,正在认真做,我又反扑过来喝斥他,这样的出尔反尔,还有天理吗?可孩子如此辗转又精密的思维,蠢笨如大人,如何转得过弯来?
要相信自己,不要小看了自己的感染力,你不只是被刺对待、被刺伤,你也在对待刺,用你的花瓣对着刺,展示着刺没有的美丽。
小孩子在一起玩,难免发生口角。小秒针与朋友玩得起冲突时,我一般不闻不问,由着他们自己解决矛盾。即使打起来了,只要不厉害,不发生流血事件,就听之任之。我总觉得,小孩子不打架是有问题的。打架可以强健体魄,锻炼身体的灵活性和手脚配合能力,增进以后多锻炼身体的决心和动力。而且,只有打架打到两败俱伤,才知道打架不是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小时候把该打的架打完了,长大以后才会理性,不随便诉诸武力。
吵架也好,打架也好,后果一般都是发展成冷战、僵局,严重的就断交。这一类的把戏,我小时候也是常演的,动不动就断绝外交关系,还要求归还过去送的礼物,如同两国断交要撤回大使一样。
双边关系冰冻严重的时候,我还是会干预的。问清楚情况,分清责任,谁的错多,就批评谁多一点。但对于小秒针,即使他一点错没有,也总有一点是要批评的:没有用正确的方式解决问题。
然后就鼓励他做“破冰第一人”。我告诉他,将僵局进行到底的人,不仅没气量,而且很愚蠢。走出破冰第一步的人才是大度的人、高贵的人、让人生敬的人。
小秒针没什么气性,只要两句好话,心情就一片阳光灿烂,所以,即使主要的错不在他,他也常能勇敢地首先道歉。这一点让我很欣赏。他一主动道歉,对方也就说对不起了,两人就此和好,皆大欢喜。
但是我发现,很奇怪,小秒针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破冰第一人”。有时候,他会非常强硬地坚持不道歉。而且,他的强硬态度并不与事态的严重程度和据理多少成正比。有时候,他没错,让他道歉,也很容易,有时候,他明明错了,却不肯道歉。其中的规律,我不得其门而入。
这一天,又出状况。错在小秒针,他就是不服软。那个得了理的小朋友连同家长,都在一旁冷冷地看我的表现和作为。我万般努力地抛开自己的面子,按捺着性子,跟小秒针说道理,第一,有错就要承认、要改,第二,人要大度。
于是再讲一次六尺巷的故事。两家盖房子,争地争得不可开交,其中一家在朝廷有人当官,便写信去告状。官员有气量,回信说: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便把自己家的墙往后挪了三尺,邻居一看,不好意思了,也往后挪了三尺,留出一条互相谦让的“六尺巷”来。
小秒针直哼哼,翻着白眼球对我:“你往后挪三尺,别人要是又往前进三尺呢?你不是白让了吗?问题还是没解决。”还配合以动作:双手一摊,白眼一翻。
一时间,我脑子里锣鼓轰鸣,醍醐灌顶。
小秒针的强硬态度,原来是与对方的通情达理程度成比例的。某些小朋友,你道歉,他就接受,他也会道歉,下次还会跟你抢着做“破冰第一人”。某些小朋友,你道歉,他更得势,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对后者,小秒针很清楚其中的逻辑:不是他的错,他先道歉,倒成了他的错,这个黑锅,他不背;是他的错,道歉了对方也不体谅,他白白丢了面子,这样的傻事,他不干。所以,不管怎么着,他就是不道歉。
小秒针的问题是对的,你先让三尺,等于放弃了主动权,现在问题能否解决,控制权在对方手里,他可以不退,还可以再进三尺。我教育小秒针主动破冰,等于将他置于某种“危险”——至少是很有风险——的境地,而结果是要他自己来承担的。率先表示友好,如果热心贴上了一张冷脸,岂不受伤?平白损失了自己的利益,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岂不犯傻?
我深吸一口气,无言以对。
回到家,我给小秒针讲了个童话:一座花园里撒满了花籽儿。花长出来之后,有两种选择,一是开出花来,这样花园会很美丽,但花瓣很娇嫩,很容易被划伤。另一种选择,是长出刺来,刺不会被别人伤害,还可以刺伤别的花瓣,但是每多一根刺,花园的温度就降低一度,如果温度太低,花园里所有的花和刺都会死。
我问小秒针:“你开花还是长刺?”
小秒针左算右算,权衡不清利弊。我握住他双手,中断他的权衡算术。我要告诉他的是,世上的事,有的要靠“能力”做到,比如运动会跑步第一名、学习成绩总是很好;这些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努力了,尽心了,就问心无愧。
有的事,要靠“意愿”做到,比如过马路遵守红绿灯指示,在公共场合不留下任何垃圾。这样的事,每个人都能做到,就看你做不做,有修养的人,会做到。
还有一些事情,是要靠“信仰”才能做到的。人活着,要做正确的事,即使它会损害你的现实利益。现实利益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也不是重要的标准,人要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你认为花园里的花比刺好,你就做花。不管别人做什么。你开出花来,花园就多一朵花,你长出刺来,花园的温度就低一度。这就是你能为整个花园做的事。别看你小,你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你一个人或许不能决定整个生态环境,但你肯定能影响生态、改变生态,你可以决定花园里是多一朵花少一根刺,还是少一朵花多一根刺。你可以为生态环境尽到你的一份力,一份责任。而且,你必须选择,要么是为美丽和改善出一份力,要么就是为降温和恶化出一份力。没有中间道路。那么,为了整个花园,为了你内心的信仰,你能牺牲一点现实的利益,冒一份被刺伤的危险吗?你能的,因为你高贵,因为你超越,因为你知道人应该怎么活着。
还有,花园里总会有刺。你可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刺呢?你痛恨刺,为此,你可以变成比一般的刺更厉害的刺,把这些小刺统统折断。但你的出现,会让花园里的温度降两度。这叫做以恶抗恶,它只能让恶越来越大,刺越来越粗壮。但这是背离我们的初宗的,因为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没有刺的花园。所以,要换一个思路想问题:要相信自己,不要小看了自己的感染力,你不只是被刺对待、被刺伤,你也在对待刺,用你的花瓣对着刺,展示着刺没有的美丽。刺可能会感化、会向往、会羞愧、会自卑、会转化。而且,别的那些还没有决定做花还是做刺的植物,会在你的感染下做出好的选择。所以,坚定地做你自己,你越坚定,越能影响他人,改变他人。
你要做的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花园更美丽,而不是更寒冷,这是你对花园的交代;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情,这是你对自己的交代。
别的,不必考虑。
小秒针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把小秒针揽在怀里,万分怜惜。是我把他这么娇嫩的花儿,放进了有刺的花园里。但是,花园里总会有刺,刺总会遵循丛林生存原则。所以,除非植物不生在花园,否则就要面对刺和选择。但愿我的小秒针能做坚强和坚定的花。但愿花园会越来越美丽,而不是越来越冰冷。
孩子,希望你长大后会明白今天的童话,希望你作正确的自己,让自己快乐和满意。
一个小小的孩子,身高刚过成人的腰或胸,在人如海、车如流、高楼如林的钢丛林里穿梭、寻觅,他的困难,我想都想不到。
2007年2月21日星期四,大年初四,一场不期而至的都市探险之旅。
半大的孩子,不是家猫是野猫,只要放出门去,回头不亲自下楼追捕,他一般不会主动投案归家的。今天却例外,不到一小时,小秒针回来了。
一进门就很兴奋地从衣兜里往外挖东西。我对他的这个动作多少有点过敏,早早就摆出个拒在千里之外的造型来。从2、3岁起,小秒针开始带各种东西回家:小石子、冰棒棍、塑料片、叶子、树枝、树籽、花籽、铁丝、果子、鸡毛、骨头……,只有你想不到的——原来咱们院里还有这玩意儿。对此,紫禁城是坚决制止,我也倾向于反对。
小秒针对我的视若无睹,手里高举的,是一枚游戏币,一面凸着“一元”,一面凸着“友谊商城”“游戏城”。他一直摩挲这那游戏币,自言自语地浩叹,我好想去玩游戏啊。——妈妈,你答应过过年带我去玩游戏的!
在同龄人中,小秒针接触电子游戏算晚的。但自从与另一个家庭联合带了孩子“触电”后,小秒针对电子游戏厅就充满了向往,而我对此是打击的,冠冕堂皇地说,是不利于孩子教育,我大学毕业后还曾迷电游不可自拔,深知其漩涡的力量。自私地说,我也痛恨在游戏厅门口无所事事地枯坐半日,等到花儿都谢了。
但小秒针一旦提起,便不屈不饶,我正要准备以暴力###,突然灵机一动。友谊商城位于有名的商业区,而我们从没有带小秒针去过。我问,真的想去吗?那好,我今天就满足你的心愿呀。
小秒针一蹦三尺高,疯狂地热爱他妈。我按住他,不过,是有条件的。
小家伙面有疑虑和难色。他对我的狡诈和险恶,已经深有体会。我赶紧怀柔,这个条件也不是为难你,也不是我有什么好处。简单的说,除了你捡的这枚币,我还能再给你十块钱,条件够优厚吧。但是你得自己去,自己玩。因为是你想去玩游戏的,又不是我想,所以我不管。
如果反正要花去整整一个下午让孩子玩电游,那么,与其带着孩子直奔目的地,再坐等三小时看他玩,不如让他自己花一两小时摸索到地方,再稍微玩一玩。
那不行!小秒针大叫起来,我连游戏城在那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去。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循循善诱,算我帮你一下啊,谁让我是你妈妈呢?首先呢,你要想办法到友谊商城去,才能玩游戏。去呢,有几种办法,一是打车去,最简单了,都不要知道在哪里,上车跟司机一说就行了。问题是我估计你十块钱打车都不够,到了游戏城,不但不能玩游戏了,回家的钱都没了。另外,你还可以选择走着去、坐公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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