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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人到母亲的“蜕变”历程:妈妈成长记

陈洁(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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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人到母亲的“蜕变”历程:妈妈成长记
作者:陈洁 出版社:福建教育出版社
一本独特的书,一本全面展示一个“甚至想坚持独身主义”的女人,如何在“孩子的雕刻”下成长为“游刃有余”的妈妈的心历路程的书……
本书由一篇篇短文,一个个记忆瞬间,一个个启人深思的问题,一句句让人惊喜的妙语组成。作者通过这些女人独特的絮絮叨叨的“细节”文章,为我们完整地呈现了一个女人从措手不及的怀孕到撕心裂肺之痛迎来孩子出生,到初为人母懵懵懂懂,与孩子频发“冲突”,到游刃有余享受“做母亲”,其间多少事,多少辛苦,多少累,多少烦扰,多少苦,几人知道,即使朋友,即使至亲,即使丈夫?通过陈洁的书写,我们得以一窥“女人成为母亲”的真实“蜕变”过程,这些“生活小品”或温馨,或百感交集,或启人深思,或睿智幽默,但都这么真实,这么让人感动,所以也都这么震撼,轻轻一击,击击都中我们心里最柔弱的部分,让我们也随之喜随之悲,也随之愁苦随之莞尔。
一本独特的书,
一本全面展示一个“甚至想坚持独身主义”的女人
如何在“孩子的雕刻”下成长为“游刃有余”的妈妈的心历路程的书,
也许繁琐,也许细碎,也许有点冲动,甚至也许还有点别开生面,
但请静静地,聆听——一个母亲的倾述,因为如此真实而切近我们……
1. 题 材 独 特:独特、细致、真实、完整地呈现一个母亲成长的心历路程。
2. 内 容 丰 富:既涵括孩子成长的故事,更深入反省“今天,我们如何做母亲”,且看一位母亲成长的过程,全面自省、省他带给我们的震撼,以及这其中的温情,还有对社会、人心、人性的独特观察。
内容简介
“我总觉得,家庭教育不是精英教育,是常识教育。让一群没有常识的父母狂热地培养精英,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情了。”
高贵的教育,不是教人在一幢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危房里如何爬得更高,找到更安全的去处,而是要建筑一幢更结实耐用又美观的楼房。
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孩子不是我生的,他是天生的,他的灿烂如阳光的笑,他的清凉如寒星的双眼,他的无邪如冰雪的心灵,他的亮丽如春花的小脸,他的一切一切,他的美之致,青春之致,那都是上天之功。
这就是《妈妈成长记》,由一篇篇短文,一个个记忆瞬间,一个个启人深思的问题,一句句让人惊喜的妙语组成。作者陈洁通过这些女人独特的絮絮叨叨的“细节”文章,为我们完整地呈现了一个女人从措手不及的怀孕到撕心裂肺之痛迎来孩子出生,到初为人母懵懵懂懂,与孩子频发“冲突”,到游刃有余享受“做母亲”,其间多少事,多少辛苦,多少累,多少烦扰,多少苦,几人知道,即使朋友,即使至亲,即使丈夫?通过陈洁的书写,我们得以一窥“女人成为母亲”的真实“蜕变”过程,这些“生活小品”或温馨,或百感交集,或启人深思,或睿智幽默,但都这么真实,这么让人感动,所以也都这么震撼,轻轻一击,击击都中我们心里最柔弱的部分,让我们也随之喜随之悲,也随之愁苦随之莞尔。
《妈妈成长记》告诉我们什么呢?或许是人生吧!因为它从生命的诞生开始,并以生命的延续证明着平凡的伟大……妈妈成长记也告诉我们,妈妈不只是家庭里的妈妈,不只是教育里的妈妈,不只是社会里的妈妈,她更是人性里的妈妈,或者更简单说,她是母亲!她所做的牺牲,她所有的奉献,不只是给孩子,给家,更给她所处的社会,她的民族,她的国家,还有人类自身。
被孩子雕刻——妈妈成长手记/.1
怀孕了/.3
休养生息/.7
胎动/.14
他是谁?/.18
痛/.21
悔/.25
没出生就累/.32
回乡偶书/.36
论惩罚/.40
基础和依据 /. 40
目的和效力 /. 43
尊严和羞耻感 /. 47
爱和孩童逻辑 /. 50
磁带是干什么用的/.54
小秒针哲学/.57
自我意识之自我同一性/.57
自我意识之自我概念形成/.58
自我意识之捉迷藏/.59
自我意识之我是谁/.60
主客对立/.62
认识能力之抽象思维/.62
求溯本源/.63
表情和人的奥秘/.64
为什么/.66
由谁决定或人类的命运/.67
罪过和救赎/.68
洞/.69
上幼儿园了/.71
记取那些欢乐/.76
感恩/.76
孩子的视界和创作/.82
孩子的梦/.87
多情公子糗事汇/.89
笑柄一箩筐/.93
成长的骄傲/.106
爱的教育/.110
最低级别的爱/.110
爱情/.112
草色的性/.115
人生规划/.129
关于死亡的对话/.133
给小秒针的信/.146
孩子是镜子/.151
情感和意愿表达/.158
正确的方式/.164
孩子的理解/.167
教然后知困/.173
艺术或者科学?/.173
礼貌,天性或者社会性/.176
信任或者自我保护/.184
与欲望为友/.188
信/.197
政出多门/.202
老夫子的放养和不放/.206
破冰第一人和信仰问题/.211
都市探险之旅/.216
转学/.223
一码归一码/.226
抬举/.230
信任和放手/.239
评价/.247
童心似禅心/.259
谁都可能倒霉/.262
我做母亲三部曲/.267
附录/.272
小秒针处女作/.272
评妈妈/.273
小秒针检讨书/.275
我的缺点/.275
童谣、顺口溜和脑筋急转弯/.277
赘言/.280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并由这爱滋养着慢慢成长,直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我在这里要记录和纪念的,是我毕生最重要的成长史:我被孩子雕刻的过程。
我从来没有准备做新娘,更没有准备做母亲,可突然之间,事实上就是在一两个月之间,我由少女变成少妇,然后是孕妇。而此时距离我走出校园还不过一年。此间巨变的落差,可想而知。
直到结婚,我才意识到自己对性的无知,直到怀孕,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心理上还是一个孩子,我惊慌失措。一个生命突然走进我的生命,已经让我应接不暇,现在,另一个生命直接叠加在我的生命之上,更让我手足无措。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一个与我关系过于密切的小生命,我既恐惧又厌恶。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适应这种角色转变,并开始思考和理解生命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并由这爱滋养着慢慢成长,直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对我来说,做一个母亲是一个极其艰难和温暖的成长过程。母亲是在孩子之后出生的,孩子降临了,一个母亲才开始成长。这是一个漫长的化学反应,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我和孩子一起编织我们彼此交错的命运和历史,他走向成人世界,而我走向一个女人生命的深处。
他为我开启了一扇幽秘的山门,并成为我生命中一条纵深的道路,沿着他,我溯游而上,抵达了女人最深的源泉,发掘了自己的母性、生命的悸动、人性的幽深。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艰险和宝藏,都是过去的我根本不能想象的。人不可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没有孩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损失了什么,有了他,我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他是生命给我的过于慷慨的馈赠,每思及此,我都会感激得流下泪来。
这个世界充满了成人的声音,他们炫耀自己教育孩子的经验和成果,好像一个画师夸耀自己的作品。殊不知,不是画家运用颜料决定了画作,而是这个世界的色彩决定了画师。孩子们塑造了一个个母亲和父亲,如此伟大的劳作却默默无闻。我在这里要记录和纪念的,是我毕生最重要的成长史:我被孩子雕刻的过程。这个过程刻骨铭心,弥足珍贵。
不想要孩子,孩子自己来了。
我绝不想当妈妈……
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应该承认,在医生最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惊异而沮丧。这时距我新婚还不到两个月,我对婚姻的全部理解还停留在“王子走进死寂的宫殿,深情轻吻美丽的公主,她因此从沉睡中醒来,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着”这样的层面上。世上一切美丽的爱情故事都结束于凝眸、拥吻、洁白的婚纱和教堂的红地毯,谁想象过怀孕的白雪公主?腰圆脸肿、大腹便便。
我从爱情的云端跌进婚姻的陷阱时,还基本上只是把自己当作低空飞翔的仙女儿,压根没有想到怀孕这种“庸俗”的、人间烟火气的、不人道的、毫无理想色彩的事情,居然会降临到我身上!这种惊异、沮丧和不公平的感觉,很深刻,在第一次与紫禁城先生为家务琐事争吵时,我也有这样的惊异和沮丧。
——简单介绍一下紫禁城先生,我们作了近6年的朋友后,似乎在一夜之间质变为恋人,并在6个星期后成为夫妇。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遵循最保守和谨严的道德规范,其腐朽、落后、古板程度令人发指,与现代社会很多东西都不兼容,而且保持永不妥协、绝不合作的强硬态度,是精神永远留在“故宫”的“故人”。所以,紫禁城是他理所当然的形象代言人。
在最初的惊异和沮丧之后,我变得消沉抑郁,而且极度恐慌,甚至有受辱的感觉。当然我决不想当妈妈——以我天马行空的个性和自私、自我、自恋的德行,没有坚持独身主义已经是个奇迹了——但我和紫禁城都不太知道怎么拒绝一个特殊的细胞,或者一团未成形的“东西”。
“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紫禁城说,他更多地从现实考虑,他博士还没毕业,工作没有着落,我也正在准备考博,已经够乱了,不想再有添乱的。
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去医院”意味着什么。在中国,胚胎是否算生命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当然“去医院”是唯一的和最好的办法,但我摇摇头。每一次我都摇摇头,一次比一次坚决,一次比一次猛烈,如果孩子不是生在肚子里而是在头上,我一定已经把他摇出来了,像宙斯生出雅典娜。
我终于保留了“它”的存在,绝不是因为我认为受精卵或胚胎具有什么生存权或###,也不是什么本能的爱,而纯粹是出于一种害怕和逃避。我不愿意与医院打交道,把自己最私密的一面暴露于医生,是我不能容忍的。便象鸵鸟似的,宁可掩耳盗铃般将这种不得已的接触暂时推迟,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直至推迟到十个月之后。
另外,我不是一个充满战斗性、能坚决对抗世俗压力的人,也没有太多抗压能力。在那些自认为非原则性问题、我也不怎么当回事的事情上,我乐得随大流。如果世俗习惯认为一夫一妻一子是常态的家庭模式,我会无可无不可地妥协。虽然我一贯的观点是,如果可以不结婚,最好别结;如果可以不要孩子,最好不要。
那一段,我常常会念胡适的那首无情无义的白话诗:“不想要孩子,孩子自己来了。”我讨厌“它”,这个不速之客。原本完全属于我的身体,突然凭空多了一个异己的东西,不管它是一个肿瘤或胎儿,都足够引起人恐慌。“它”在侵略我,占领我,削减我的自我。
另外,我有一些奇怪得让自己坐立难安的想法,比如说,我觉得孩子是性爱的具体化,海德格尔说,曝光隐私是现代性的表征,那孩子就是天然的现代性象征。它放大了我的私生活,它是羞耻,是屈辱,是我身体的一个污点。
而紧接着的妊娠反应让我苦不堪言,而且愤怒莫名。我努力用理智克制自己对“它”的憎恨和诅咒,并强烈的感觉到女人的苦难和身为女人的可悲。而一旦我想到“它”可能也是一个女孩,以后终有一天也将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续繁衍而承受同样的苦难和悲哀时,又格外地怜悯“她”。我不无自私的悄悄祈祷“它”是个男孩。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消息,象青春期羞于身体的发育、并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回避变化一样,我尽量坚持繁忙的日常工作,甚至更加奔波,而且绝不加餐或补充营养,而且因为紫禁城对我额外的关照体贴而大发雷霆。那时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我要一如既往的生活。或许潜意识里,我要完全控制和决定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不能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
但伪装下面终究有真实的存在,我也曾偷偷的去书店和国家图书馆翻翻《怎么做妈妈》、《生个超常宝宝》一类的图书,却是做贼心虚,每一次都提心吊胆、风声鹤唳。现在想来是很可笑的,在书架上看准目标后,我会潜伏很久,直到前后左右都没人了,才飞快地将书抽下来,第一时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看。即便如此,每当有人从身边走过,我还是会拼命把书页卷起来,结果有一次遭到了工作人员的呵斥,因为“这么不爱惜书”。
我终于没有能够骗过自己:整天整天吃不下一口饭,头晕、腰酸、发困、恶心……北京的冬天显现出大自然对人类最不友好的一面:苦寒、尘埃、风沙、干燥、浑浊的空气,房间里暖气不足,寒冷无孔不入、不绝如缕。一个多月绵绵不绝的感冒低烧,却不敢用药,多年的头痛病和美尼尔症频频发作。
紫禁城住在宿舍,我与陌生人合租着学校的小平房,只能吃食堂。大学的食堂永远弥漫着一股清水煮烂白菜的味道,我距离食堂十米就能闻到这味儿,一闻到就什么都吃不下。却又馋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家乡的剁辣椒、猪血丸子、萝卜干腊肉、豆瓣酱和坛子豆豉油茄等,想而不能得,如毒瘾发作般坐立不安、百爪挠心。
这一切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健忘和思维迟钝。我会忘记约定的采访,或者采访中会走神。我的提问变得零散纷乱,毫无逻辑和系统可言,在恍惚茫然中,我会忘了提问或听不懂别人的回答。以前倚马可待的写稿如今成了张飞绣花般极艰巨的一件事,我没法集中注意力,也不能自如的调动词汇、组织表达,要么言之无物、要么词不达意。我体内似乎有一个无底的黑洞,把我的种种思想、情绪和感受统统吸进去,直到把我抽空成一具空壳。如果不是特别的刺激,我便整天麻木呆滞、神情恍惚。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丧失了自己一向引以为自豪的意志力,而被一种外在的强大力量所掌控。
那时我感觉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作为生物体的人原来如此有限和不自由。寒冬冷、暑日热、春季发困、秋天颓废,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还有疾病和死亡,谁也无力超越生理层面的存在。这一点本身就够让人灰心了,而作为女人,又额外再多几层物质性局限,比如经期,比如怀孕。那时的我还没有余心余力、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虑及以后的生产和哺育,单是目前的“病症”就够我疲于应付、狼狈不堪了,尤其是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的啤酒桶形象,臃肿、丑陋、恐怖,简直就像噩梦。
真正的度日如年。我害怕,我想家,想妈妈。我不要当什么该死的妈妈,事实上,我这时最需要的人就是妈妈。同样毫无思想准备和知识准备的准父亲也跟我一样焦头烂额、七窍冒烟,终日徒劳的紧张和担忧,并忍受我乖张的性情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火山。
终于有一天,我和紫禁城一致决定:休长假回家调养。
这意味着我的整个看似周密、无懈可击的人生规划被迫面临调整。仿佛因为“它”的存在,我作为我已不再重要,甚至不再有意义,我只是另一个生命的载体,“它”要生长,我只是泥土,我的存在是为了一个非我的“它”。我就这样被驱逐出了原来的生活轨道和生存环境,我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世界,单独和“它”在一起,为了“它”的生存而放弃我的发展。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无奈和无助。离开北京时我的体重不到九十斤,而心情则阴暗得一如逐臣贬官。
我向单位请的是病假。“怀孕”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只是在为丈夫一个人抚养孩子,所以丈夫要负责全家的开支?或者,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者都是在工作,唯独抚育婴儿不是伟大和神圣的工作?全职妈妈需要整个社会的制度保证,包括对妈妈们的“考核”。国家原该投入更多的钱,用以保障这一类的民生问题。纳税人的钱,该为公众服务,公民的钱,该用来培养下一代公民。
“我有一个梦想”,却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想:早些当奶奶。我要亲自带孙子或孙女儿,详细记录他(她)的每一天,如同“楚门的世界”所作的那样。
之所以有这个梦想,是因为当有机会记录儿子时,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一生一世的遗憾和愧疚。
市场上有不同版本的“宝宝日记”,很精美的设计,做父母的可以逐日记录孩子人生轨迹,直到孩子能够自己写日记。我自己从5、6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坚持至今。现在的我甚至能查到自己8岁生日那天吃了什么菜,或四年级的暑假看过什么书、和谁玩了什么游戏。但学龄前的我却是难以还原的空白,只能依据父母的记忆和寥寥几张照片。这曾经是我的一大遗憾。我也曾经想过,不让儿子的生命有这样的空白,要进行全程全记录。
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妈妈。孩子出生后,我的身体不能满足他对食物的需要,月子中又发了一次烧,小秒针没满月就开始喝牛奶。——小秒针长大后如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如同秒针,每秒都在动,是名副其实的“小秒针”——可在头几个月,他却是那么安静,除了吃东西,整天整天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极酷,我对他说话、微笑、做鬼脸,他一概冷峻深沉地审视着,没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聊,渐渐便失去了兴趣。
“很丑。喝奶、吐奶、睡觉、下午洗澡,拉巴巴,黄色”,记录天天如此,像是复印出来的,没什么好写的。以至于他满月的时候发黄疸,还很是让我兴奋了一下——终于有些变化了。加之分娩和坐月子都很累,精力不济,心情也不好。写了几次,便丢开了。这之后的记录,也都是支离破碎的,在2001年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找到了这样一小段话:“突然的,我就很难过,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有关小秒针的都是那么的零碎。我似乎一直没有一个整段的时间为他留下一点文字。”
是的,没有。
他还不到四个月大,我就回北京了。我只是不愿意、也不能够因为母亲的身份,而把自己完全地失去了。所以我要回去工作,要继续读博。我至今也坚持认为,爱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人庸附于另一个人的借口,不管这爱是多么的美好和深刻。我不属于小秒针,小秒针也不属于我。他会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命,我和他的联系,只在于上苍对我如此偏爱,所以赐给我这样一个无邪而美丽的小人儿,让我见证他生命的最初那段时间,而且在婴儿不能自理的时候,宽容而信任的允许我来帮助他、照看他。只不过,我辜负了上苍的美意,把这个神圣美好的事情当作负担,轻巧地抛给了我的父母。
等我再次见到小秒针的时候,他已经一岁多了,在这中间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通过电话知道彼此的存在。我至今记得小秒针在电话里的声音,异样柔软和娇嫩,怯怯的、慢慢的、小心翼翼、异样温柔:“妈……妈……,妈——妈——”听得我心都碎了。
小秒针只在电话里听过我的声音,这样的后果有二:一是电话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之一,他刚刚会走路,就熟练的爬上沙发,一手抓住话筒,因为控制不好自己的手臂,卖力的把话筒砸向后脑勺,一手忙不迭的摁按键,如果大人高喊起来(所有大人在这时候都会大叫,因为担心他摁到两个0,拨通了国际长途),他就毫不含糊的将话筒往墙上奋力一摔,溜之大吉。为此家里一连损失了两部话机,还不包括无数部玩具手机。
后果之二更加严重,他一直分不清“妈妈”和“电话”这两个概念,在图画书上看到电话机,他总指着说“妈妈”。有人问他:“外公在哪里?”
小秒针指着躲在一边笑得发傻的外公。
又问:“小秒针的鞋鞋在哪里?”
小秒针跑过去把自己的小臭鞋提拧来。
接着问:“电话在哪里?”
小秒针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了解他的婆婆接过话头,问:“那妈妈在哪里?”
这下小秒针明白了,乐呵呵的跑去抓电话。
我常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朋友们听,每次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也笑,但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不是个滋味。
一岁多时的这一次相会也不过一个星期。从那一次到第二次相会,又是半年。后来,紫禁城毕业了,谁知我又离开家去外地读书了。为了距离父母和我都近一点,他把工作地点定在邵阳和武汉两个城市的中间,长沙,虽然我们俩都很讨厌那个城市。紫禁城终于能够把快两岁的小秒针从老家接来,得以朝夕相处,而我在暑假后,也终于要再次和孩子告别。
三年间,每两三个月才能调了课偷跑回家陪陪儿子,每次团聚的时间也不过十天一周的样子。小秒针依然习惯妈妈在电话里,习惯听到我的声音就用嫩嫩的手指抠话筒,想把妈妈抠出来。
所以,我对孩子幼年的印象,都是一段一段跳跃的。每隔一段时间见到他,总能明显感到他高了一截、大了一圈,走时他还流着哈喇子,回来时已会走路;走时他喜欢的还是猫啊老鼠的动物动画片,挂在嘴边的都是“宝宝”、“饭饭”之类的叠词,回来时,他迷恋的已经是数码宝贝那样的奇幻打斗动画片,日常词汇中出现了“人类”、“种族进化”、“数码技术”和“电脑科技”,都是抽象的名词;走时他还抱着绒毛娃娃办家家,回来时,已经跟男孩子打打杀杀、爬树翻墙、不屑于理会女孩子了……
没有陪伴他成长,是我的痛悔之一,导致的是母子间的陌生。而我的暴躁,则是痛悔之二,它带来的,是仇恨。
在小秒针童年的记忆里,想必我活脱脱是一个偶尔出现的巫婆或恶魔。我的脾气太坏,看到他把鞋垫投进萝卜炖肉的高压锅里,或者捧着拖鞋嚼得津津有味,或者穿着鞋踩在枕头上乐此不疲的开关床头灯,或者兴高采烈的把厨房的碗筷勺盆搬到厕所里扔进便池,或者双手将香蕉抓揉成泥涂了一脸一地一桌子,或者拉着桌布把一桌的瓶罐玻璃碎得满地,或者大手笔在白墙上挥毫泼墨,或者……我总会大喊大叫。是的,每次小秒针发明新的游戏,而且玩得兴致勃勃的时候,我的出现总是那么的煞风景和败兴,伴随着尖叫、呵斥和暴跳如雷。而小秒针永远也不明白,是什么使得大人变得那么气急败坏。在小秒针眼里,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趣、最没有情调和想象力、最不懂得享受生命和快乐的人了。
记不得有多少次,我冲小秒针大发雷霆、大吼大叫、暴跳如雷,我对他有十二分的不满意,他对我也有同样的敌意。他写作业如服毒药的时候,我曾把他连人带书包扔出门去,他犯了错,我也曾多次用最难听的字眼骂他、下死力地揍他,指望能一次把他彻底打服了(幸好这件事我没有成功)。即使本不是他的错,我依然可能怒吼。能记住的是2006年5月16日,小秒针应该是不舒服了,一个晚上尿床三次,又不断地要喝水、要吐痰,折腾得全家人都没睡囫囵。第二天洗着四套衣裤、两床被单,以及被套和垫被时,小秒针来上卫生间,居然又尿湿了裤子,一时惹得我雷霆发作了半天,声震楼道。
那一段时间,我要应付学业、要考虑家庭收入、要与紫禁城磨合、要处理他和我父母的相处,还要教育小秒针,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里潜伏着一个魔鬼,蠢蠢欲动要出来杀人。身边人杀干净了,我就自在无牵挂了。我才知道,做父母的在盛怒中打死孩子,是完全可能的。有时候,在面对小秒针时,我的心里只有自己,眼里完全没有他,我把他当狂暴情绪的垃圾筒,任性地、毫无节制地发泄,一点不顾及他的承受力,更无暇顾及后果。我在下意识里曾愚昧地认为,在所有人当中,只要小秒针是我可以肆无忌惮对待和发泄了。虽然我也知道,对他狂暴比对任何人的后果都严重,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要牺牲小秒针未来的人生,来换取自己当下片刻的心理平衡。
人性的自私和愚昧,即使在母子间,也好不轻减份量。
另外一些时候,因为对他感到愧疚,我又格外觉得应该严格要求他,让他成人。而事实上,我完全把握不了对于某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什么才是恰如其分的期待。我大概一直在提过高的要求,而且无视他的内心需要。所以他一直不“上道”,不愿上道,或者不能上道。我的火气与我的失望程度成正比,我的失望程度又与小秒针的倔强程度成正比。三个数值都在飞快地往上蹿,很快就超出了我和小秒针的承受能力。
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小秒针对我既陌生、冷漠,又“仇恨”。这曾是我极大的苦恼。小时候,我抱着他,会觉得他眼里偶尔射出的是一种很可怕的光芒,夸张一点地说,就是恶毒和仇恨的光,他咬牙切齿的盯着我,用手掐我的脖子,他很有力,我的脖子被掐出一道道指痕。晚上,我看着脖子上的血痕,心里一阵阵发紧。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持认为小秒针恨我。当然他会恨我,他有理由这么做。在他还是一个小小细胞的时候,我曾经想谋害他,我曾经厌恶他、嫌弃他、甚至诅咒他,我觉得他知道这一切,他知道我打算对他犯的罪,他就在我体内,他自然知道我心中邪恶和黑暗的念头。还有,我为了自己的发展,从他最初的成长过程中临阵脱逃,我给他的爱还不到我妈给他的爱的零头。我在发泄的快感中完全不顾及过他的感受。所有这些,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恨我。
这段“恨与被恨”的情感体验,曾带给我很多潜在的焦虑。小秒针2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在学校里,有课,不能回家。那天中午做论文累了,不知不觉小睡过去,结果梦到SC阿妈、紫禁城和我一起带小秒针出门,不知怎的,小秒针突然不见了,我们开始分头去找,我大叫着小秒针的名字,在一个空空荡荡地房子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心也在空空荡荡的胸腔里狂跳。房子无边无际,我跑着跑着,就跑进了虚空中,我悬浮在宇宙深处,四下皆茫茫。正万般痛苦时,同学来敲门,方才惊醒,心还兀自跳个不停,惶惶忽忽地难受了好久。这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个能清晰记忆的梦之一。
我一度对我们母子的关系灰心绝望。婆婆、外公、爸爸、妈妈,四个人在小秒针的心目中排名,我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在睡梦中,他从来不要我,那是他最本真的一面;在一次并不严重的冲突中,小秒针甚至说过“我要杀了你”这样的话;而我面对小秒针,总有心虚的胆怯和强烈的罪感,为了掩饰这愧疚和罪感,我又有加倍的凶狠和恶毒。每当被暴虐的情绪控制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其实谁也不爱,只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我只恨小秒针的质地不够软,不能捏成我想要的样子。
就在那时候,我发誓要为小秒针写一本书,除了要记录自己重要的一段人生经历外,其实就有某种补偿、忏悔和赎罪心理在。
这些都是我作为母亲成长不够成熟的严重后果,几乎不可逆转。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来松弛这种紧张的母子关系。直到他6岁以后,我们朝夕相处成了朋友,情况才有了本质性改观,而迟至2007年,我才自认为母子关系渐入佳境,我能游刃有余了。至于这些“早年”相处留下的缺陷,其影响是否真的已经消解,我至今也不能肯定。(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早年的痕迹很可能是终身的。)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这些都不可怕。男人入错了行可以改行,女人嫁错郎了也可以换郎。这个世界上,唯有选择做母亲,是最不能草率决定的事情。这个世界是母亲决定的,未来也是母亲决定的。稍有闪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万劫不复。
所以,个人心智不够成熟时、家庭气氛还没有建设得温润柔和时、包括物质条件准备不够充分时(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条件),还是应该慎重选择作母亲。毕竟,这事关孩子一生,也事关母亲一生。
另外,我不清楚女权主义者是否反对女性在婚后或育后成为家庭主妇,但今天的我,会旗帜鲜明地支持全职妈妈的“习俗”,除非这个妈妈是作家或类似于“坐家”。女人一生当中,如果有几年时间能专职作母亲,她的人生会立体和深刻得多。女人终究是不同于男人的生灵,她们对生命的感召更敏锐微妙,她们对种族延续负有更深入和本质的责任,这是人类能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如此伟大的事业,是不应该分心的。
毫无疑问,女人一定要谋求社会的认可,要有自己独立的事业,但当她生、养、育一个生命时,最好不要同时做几件事。这不仅仅是保证足够的亲子时间的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学业、家庭关系等巨多事情纠结烦心、导致我不堪重负的话,我的心态和情绪会好得多,对小秒针会静心得多、精心得多、耐心得多、用心得多,我们的关系也不会一度那么紧张,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一次只做一件事情,尤其是人生的大事。做纯粹了,才能做好。我甚至认为,生命的深度和纯粹度,比广度更重要。
当然,一个女人要能够退出社会作全职妈妈,又能够在数年后重新回到社会,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仅仅是她丈夫、她家庭的事。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只是在为丈夫一个人抚养孩子,所以丈夫要负责全家的开支?或者,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者都是在工作,唯独抚育婴儿不是伟大和神圣的工作?全职妈妈需要整个社会的制度保证,包括对妈妈们的“考核”。国家原该投入更多的钱,用以保障这一类的民生问题。纳税人的钱,该为公众服务,公民的钱,该用来培养下一代公民。
而我,终于就这样失落了小秒针人生的头几年,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我都不在场。事实上,等我毕业、安顿下来,真的有资格做他生命的见证人时,他已经读小学了。这期间,父母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老妈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出过校门,还因为抱孩子落下了肩疼的病根,紫禁城也扮演过“家庭主夫”的角色,只有我,从小秒针的早期生命中缺席了。我辜负了上苍的信任和他对我的依恋,对此,我已经永远无法弥补和挽回了。
大概十个月大的时候,小秒针开始面对惩罚。
最初的惩罚是因为他学会了开冰箱。他扶着沙发探索过去,把冰箱打开,踮着脚尖把一袋一袋的菜——包括鸡蛋——扯出来,然后笑眯眯的坐到冰箱门上——凉快啊!还有成就感。
教育几次无效,惩罚开始了,方式是打手板。我板着脸,说:“把手手伸出来!”小秒针忙不迭的把手摊开到我鼻子底下,我一把抓住,用两个指头在上面拍两下。小秒针灿灿烂烂笑起来,觉得很好玩,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游戏。如此惩罚的结果是:他反复的打开冰箱,听到动静的大人赶来时,他已然早早伸出粉红的小手板,等待“挨打”。
这样的次数多了,真正的惩罚势在必行,我的手下得渐渐重起来。终于有一次,他感到了痛,这就不再是游戏,而是惩罚了。
小秒针第一次认识到惩罚的反应是迷茫。他吃惊地看着我,不明白这一次游戏为什么不再有趣,不明白为什么会痛,这时他看到了我的脸:板得紧紧的。这些现象共同组成了一个信息:这是惩罚。此时的小秒针一定不能理解,对他的待遇为什么这么不公正。为什么要让他感到痛?为什么不对他笑?惩罚指向的是不该做的事情,但为什么开冰箱是不该做的事情?事实上,他不过是模仿婆婆和外公,却要带来惩罚!
我有时候很犹豫,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孩子开始惩罚才是适宜的。按说,应该在他懂得惩罚的意义之后,但是,如何对待他“早年”太多无心干的“坏事”?听之任之还是制止?如果是后者,又该如何制止?显然,讲道理还太早了。
其实,即使孩子懂得了惩罚的意义,惩罚本身作为以恶治恶,恐怕也不是一个好的教育方式。什么是应该受惩罚的行为?我们也许会很快的回答:妨碍了别人或者违背了社会规范。但是对孩子来说,他没有进入社会,无所谓违背社会规范;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快活,并不至于妨碍他人,至少不是有意的。倒是太多的人妨碍了他:他游戏正开心,催他吃饭;电视正看到中间,逼他睡觉;大人要出门了,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不由分说被拦腰切断。
很多时候,孩子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们即使做出什么不合大人心意的事情,也不是恶意为之的。他开冰箱,不过是模仿和游戏而已,如果这也要受惩罚,世界岂不是没有天理了:为什么大人可以开冰箱,而孩子不能模仿?为什么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开火车这样的游戏可以,而开冰箱这样的游戏就不可以?
所以,“开冰箱”显然不能成为遭受惩罚的原因,虽然它事实上会造成损害,比如小秒针冻感冒,或者打破了鸡蛋。但这个因果关系不是孩子能够理解的,这时候的惩罚对孩子来说便是不合逻辑,没有道理。孩子不能理解的惩罚只会助长他对大人的敌意和不讲道理。大人并不重视孩子的逻辑和道理,其结果只是让孩子变得不再讲道理。具体到这件事上,或者更好的解决方式是试着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并注意避免当他的面打开冰箱,其他的事情,等他能懂道理的时候再说。
更多的时候,孩子之所以受到惩罚,还不在于他们无心的行为客观上“有害”,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大人的意志。这一类的惩罚就很可怕了。
一个晚上,我带着小秒针看电视连续剧。中间插播广告时,我跟小家伙玩起来,滚作一团嬉戏打闹,很是开心。很快,电视剧开始了,听到片头曲,我坐直了,但小秒针意犹未尽,要继续往我身上爬,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我顺口呵斥两声,“吵什么吵?别闹!”不见成效,我顺手把小秒针翻过来,对着屁股就是两巴掌。孩子哭着跑到一边去了,我得以安静地看电视。
但小秒针的哭声从另一个房间里曲曲折折绕着透出来,刺伤了我。如果刚才不是小秒针,而是一个哥们在跟我说话,我会因为要开始看电视了而不理睬他吗?如果他觉得他要跟我说的事比电视剧重要,我会揍他吗?这么一想,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荒唐和残暴。我想,小秒针哭不是因为疼痛,还因为莫名其妙,刚刚还玩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翻脸?我和逻辑和他的逻辑没有接轨,而我没有谋求两种逻辑的沟通,而是直接采取了压制。说到底,我没把他当“人”,他的意志、情感、欲望、需要,凡是不符合我的,都被轻巧地抹杀了。
对孩子来说,大人是绝对的权威,但是如果所谓“权威”的意思就是可以滥用权力的话,如果大人仅仅因为他是大人、比孩子力气大、有权威,就可以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话,那么孩子所追求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能够、也不需要理解大人,只要服从、同步就够了。这助长了孩子的非理性、不谋求沟通、暴力倾向和对世界的敌意。所以不难理解,这样的孩子一旦有了权威,他就可能用他的逻辑来衡量全世界。
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小秒针,我现在想看这个电视剧,请他过一会再跟我玩,再给他一个足以转移他注意力的玩具?或者,看电视真的比继续陪孩子玩耍重要吗?此时的电视,对我来说只是选择之一,而此时的母子游戏,对小秒针来说也许就是全部。孰轻,孰重?
巴掌打在孩子身上,羞耻却落在我脸上和心头。无论如何,惩罚是一种愚蠢的教育方式,反映的是大人的无知、弱小和愚蠢。大人在每一次威风凛凛抡起惩罚的大棒时,至少可以自问一句:这次惩罚的基础成立吗?孩子确实做错了什么吗?
小秒针两岁起,开始表现出一些“坏”习惯和“不良”行为,用紫禁城的话说:“这小子有点暴力倾向。”比如,他对武侠片很着迷,一边看一边比划着“嘿”“嗨”的,手脚乱舞,东倒西歪。还学了几个“招式”,最经典的就是猛的一拍某人的后背,然后命令:“你吐血呀”、“你怎么还不吐血呢?”
我和紫禁城小时候不约而同地都生过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功的念头,并没产生什么严重后果。但换了角色,担心便多起来。本着防范于未然的教育原则,我们还是觉得有必要对小秒针的行为进行纠正。多次教导无效,我开始正式警告他:“如果你再动手打人,妈妈会把你关到黑屋子里!”
诚实地说,小秒针即使有轻微的暴力倾向,也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对小秒针的惩罚通常是打屁股。体罚当然是坏的教育办法。但我从小淘气,算是被打着长大的,罚站、罚跪都是常事。谁都知道,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也就是说,巴掌拍上我身,我疼,巴掌也会疼。所以老爹老妈通常会研制各种揍人的武器,我还记得小时候,他们把工具藏在最匪夷所思的角落,我则满屋子找出来扔掉。下次他们要揍我了,才发现没家伙,我低着头,心里那个得意洋洋呀,美妙的成就感……。这样暗地里的较量,在我家常演常新。我至今还怀疑,腿上的几条斜纹长疤是当年挨打的罪证,当然,老爸老妈是抵死不承认的。
小学毕业那年假期,老爹正式跟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古时候的女孩子及笄之年便算成年,现在我要进中学了,就算是大人,保证以后不再打我,但我从今开始,要学会自我承担。那一次谈话给我印象深刻,因为“及笄”这个新鲜的词,而且那次历史性谈话确实历史性地终结了我习以为常的挨打生涯。说句实在话,初一时几次犯事,居然没挨打,我还真有点皮痒痒,心里那叫一个“莫名惊诧”。
所以,我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倒也没觉得体罚是多么可怕的、扭曲心灵的手段。甚至下意识地认为,在中国的亲子关系中,暴力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孩子就是这样,你好说歹说,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但在你狠狠揍他一顿以前,他总不把道理当一回事。体罚确实方便、简单、直接见效,孩子在脏地上爬,揣一脚,他的行为当下一刻便纠正了,虽然也只是当下一刻。
所以很惭愧,我对小秒针还是经常动手动脚的。打得多,又不重,小秒针便跟我小时候一样,“油”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顺手一巴掌其实没任何作用,但成了习惯,还是顺手一巴掌。
但现在,我们是要纠正小秒针动手打人的行为习惯,显然就不能以恶抗恶、以打治打。否则,岂不成了自相矛盾?所以我威胁他要关黑屋子。
小秒针并没有把警告当一回事,大概半小时后,他就犯禁了,动手掐了SC老祖宗。太岁头上敢动土!我二话没说,把哭闹的他提拎进了一间平时不用的小客房。
这是小秒针第一次接受类似的惩罚。小秒针生性胆小,我并不想太吓着他,以免造成心理阴影。所以最开始,我和他一起呆在小房间里。我问他,是否知道我为什么惩罚他?他作错了什么?他置若罔闻,一概不答应,一味地哭闹,嚷嚷着要出去。
我问:“知道自己作错了什么吗?”他大叫:“没有作错什么。”再问:“打人对不对?”他更大声地叫:“对!就对!妈妈走开!妈妈真讨厌!”这样的对话重复来又重复去,没有进展。
几个回合下来,我决定加大惩罚的力度,当他再一次挥手试图打我,并叫嚷:“妈妈走开!”时,我离开了房间,将他独自留下。
房门一关,小秒针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趴在门上,捶门、踢门、撞门、试图开门,哭喊着妈妈。我在门的这一边,咬着牙坚持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将门打开。
小秒针热热的小身子一下子扑进我怀里,他很伤心地抽泣着,喊着妈妈,一头大汗,双手死命的拽着我。我捧起他的脸,只见小脸上涂满了泪水汗水和鼻涕,一塌糊涂。或许是身上的痱子发了,或许是我的拥抱让他多少感到了安全,他开始腾出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抓挠。
我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等他渐渐安静,拂着他的头发再问:“以后还能不能打人了?”他呜咽着说“不能”;能不能说谁谁走开这样的话?“也不能”;知不知道作错了?“知道”;要不要改正?“要”。这时的小秒针对我有问必答,百依百顺。我满意地抱着他去洗脸、吃荔枝。
我们在一般的情况下让小秒针自己剥荔枝吃,但是这一次,为了特别地表示爱意、友好与和解,我先剥了一粒给他,但他不理睬我,只眼看着婆婆手里那个正在剥的荔枝,习惯性地挥手赶我,说:“妈妈走开!——是不能说的吧?”他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住了,没敢落下来。他的表现惹得众人一笑。我补充说:“当然不能的。”小秒针也笑起来。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看起来,惩罚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是在十分钟之后,婆婆作为补偿,给他开了一个山竹,一边问:“婆婆最爱小秒针了。小秒针喜不喜欢婆婆?”小秒针答:“喜欢。”我过来凑热闹,也问:“那你喜不喜欢妈妈?”小秒针飞快的回答:“不喜欢——喜欢的。小秒针喜欢妈妈。”他还补充地拥抱了我,在我脸上很响亮地吻了一下。
小秒针的亲热举动,像打在我后脑勺的一闷棒。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通过惩罚,我想让孩子认识到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如果做了,就会伴随相应的惩罚。而小秒针接受到的信息是:惩罚是可怕的,要逃避惩罚。方式是讨好实施惩罚的人。
事实上,小秒针是屈服的,不是认识到“不应该打人”这个道理,而是屈服于惩罚本身,他并没有接受一个做人的道理,倒是见识了一种恶性惩罚的力量。我惩罚的行为和我实施惩罚的初衷竟然如此的南辕北辙!
我记起了过去曾看过一本研究犯罪行为的心理学著作,有一段的大意是,违法者一旦被发现都有一种羞耻感,但是对有些违法者来说,这种羞耻并不是对犯罪行为本身的羞耻感,而只是“惩罚羞耻”:对于自己作案失败、没有成功逃脱惩罚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不能引起真正的悔悟,而只是加强对惩罚的害怕,受到他人指责的反感,以及对惩罚(作案失败)的极力避免。
小秒针此时的心理状态,便接近“惩罚羞耻”和“惩罚恐惧”,这很糟糕。其结果是,他并没有往前追溯:受惩罚是不良行为带来的,所以要改正不良行为。他只是单纯地害怕惩罚,而害怕使他变得虚假并且说谎。因为惩罚的实施者是我,所以他对我很畏怕,或许还怀着一种不能说出来的“恨”,却又极力想讨好我以避免惩罚。长此以往,小秒针从我的惩罚中只会发展出两种品质:恶(因为我施加于他的惩罚是恶性的)和假(因为他要逃避惩罚)。
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没有回吻小秒针,而是若无其事地说:“哦,妈妈知道了,小秒针不喜欢妈妈。不喜欢就不喜欢嘛。”我尽量平静,以免显得不悦或赌气。小秒针小心翼翼的观察了我一眼,没有否定。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试探着说:“妈妈是讨厌的吧?”婆婆制止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连忙接过话茬说:“妈妈也可能是讨厌的。不过,小秒针为什么觉得妈妈讨厌呢?”小秒针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我,没有回答。他又玩去了。
现在,小秒针在一边玩得很投入很忘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但他给我留下了两个大问题:为什么我的惩罚会如此失败?如何使他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变得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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