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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人到母亲的“蜕变”历程:妈妈成长记

_2 陈洁(当代)
我的失败在于,在整个惩罚过程中,我并没有跟他讲道理!我只是问他“能不能这样做”,并且让情势——独自关在屋子里——逼着他说“不能”,但为什么不能?我没有主动说明,小秒针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错误——不讲道理,更准确地说,是蛮不讲理。而蛮不讲理能带来的只是屈服、虚伪和同样的蛮不讲理。
而使人不虚假的唯一方法是:不使真实的想法、说法和做法受挫。如果小秒针不喜欢我,他至少能够自由的表达,我也可以和他讨论,他的想法、他对我的认识对不对,彼此可以存异。但不管怎么说,不能因为说真话而受损。如果他因为不喜欢我,或者说出了他不喜欢我的真实想法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除了学着虚伪和说谎,还能干什么?
看来,惩罚的副作用,有可能比被惩罚的那件事的后果还严重。惩罚之所以要慎用,在于它本质上是一种暴力的“蛮不讲理”。而教育,最好的办法还是讲道理。讲道理才能培养理性和克制。教育要培养的,不该是单纯信奉力量的野性的杰克,而是拉尔夫,所以,要树立家长(海螺)的权威性,还要时刻怀着进入(回到)文明社会的理想。在暴君制下长大的孩子,或者屈从、委靡,或者盲从、轻率,或者不从、奸邪,这样的人格,哪会有资格有能力进入现代文明?
兹事体大,可不慎哉?
我们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在三口之家中,一个人批评或惩罚小秒针,他会对另一个人格外地凶。
这很没有道理,就像这天早上,他又不好好吃饭,被紫禁城狠狠打了两巴掌,终于哭哭啼啼地吃完了。事后,我一来觉得紫禁城的惩罚有点过重,有意弥补,二来也是贱人心态,要表示一下领导的诚挚问候和亲切关怀,凑过去问:“刚才爸爸打得痛不痛?”哪知道捅了马蜂窝,他一下子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大叫道:“你还说!我不理你了!”而且手脚并用,又踹又推。
结果,我的心房里,本来合上的一窍被他如此砸开了。我突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在他挨批评挨打的整个过程中,我是一个观众或看客。我见证了他感到羞耻的经历,这伤害了他的自尊。
能想到这个,是因为自己有类似的童年记忆。我能记得自己最早的羞耻感。老夫子进城之后,天天早上带我去他上班的中学,有时丢在幼儿园,有时放在他的办公室。他对我似乎是宽松的,我可以在校园里随便玩,前提条件是完成他布置的任务,铁定的是几页毛笔字,偶尔还有别的,洒扫整理、或背诗看书什么的。
可是那一天,我没完成书法功课,或者写得很马虎,反正,我很不幸地激怒了老夫子,被逮捕了。他让我跪在地上听教训。他的办公室很小,他在桌前一坐,我便有半个身子跪在门外。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那天的情况有点特别。老夫子正教训着,突然来了两个小屁孩,姐姐带着弟弟,他们大概是好奇,停住了,默默地看热闹。这本来也是家常便饭,我很淘,而且是大张旗鼓的淘,当然挨训挨批挨骂挨打的概率也高。教训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比如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我自己。
可是那一天,在姐弟俩的密切注视下,百炼成钢如我,竟奇怪的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别扭,百爪挠心一般难受,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凭着本能偷偷挪动了一下,想要膝行近室内,再关上房门。
老夫子明察秋毫,喝道:“老老实实听着,不准动!”
我不敢动了,但老夫子的训话,我再也听不见一个音,注意力全在余光盯着的那两双鞋。大点的女鞋,花布鞋,带袢扣,小点的男鞋,黑色布鞋,俗称“懒汉鞋”,两双鞋都软塌塌的,都脏,都不动。我死死地盯着它们,恶狠狠地想,再过一会儿,如果还不走,我就抬头看清楚他们的脸,回头暴揍他们一顿。
我被罚跪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们站在那里,真的很碍眼。
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不知道数到几,两只鞋启动了,渐行渐远,消失了。大概是发现老夫子说了还说,没有发展到热烈火暴的打斗趋势,不具有观赏价值,失望而去了。
那一份如释重负的幸福感,让我失重地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老夫子,聆听他的教诲。结果又多受一通训:“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
这个没多少意义的小事,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它丝毫没有改善我的乖巧和驯服程度,似乎也没有别的影响。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的别扭,就是羞耻感。
公正地说,我还是比较关照小秒针“面子”的,在可能的情况下,都不在公共场合训斥他,尤其不让他当着自己小朋友的面挨批。但是看起来,我的理解还不够充分。
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的一点,就是在他任何“跌份”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走开,事后也装聋作哑,让他独自接受惩罚。
知耻是善的第一步,精进的第一步,而且近乎勇。我没有理由不呵护。
一段时间之后,他对此反而不敏感了,我偶尔留在现场,或者事后谈论起,他的反应倒平淡了。
我还就此跟他谈过一次,他并不承认惩罚时被旁观是尴尬和羞辱的事情。我也没有深究,但是我就此给他规定了一条,以后别的小朋友挨训的时候,他不可以在旁边盯着看,无论是随便看看还是兴趣浓厚的看,都不可以。
从自私的角度,我只是不希望小秒针碰到像小时候的我那样的刁娃,先被小秒针伤害,然后再反过来伤害他。
与“辱”相连的,是“荣”。小秒针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相当浓度的荣誉感,后来上幼儿园、上学了,尤甚。随便得个什么狗屁小花朵回来,都恨不得全家每个人都用显微镜瞻仰一遍。后来大概是被嘲笑多了,不好意思,偶尔有个什么100分或奖状之类的,总在一家人都聚齐了,顺口来一句,对了,给你们看个小东西。东西轻描淡写地一扔,自己跑到一边去专心望天。非常精心的漫不经心。
我们呢,只能屈尊纡贵,为屁大的事出演惊喜和崇拜,拥抱、亲吻、祝贺、索要签名。表演要真诚、卖力,分寸要恰到好处,少了太清淡,夸张了又虚伪,难度相当的高。累啊。招谁惹谁了我们?
小秒针一天天的长大,我想更多地用讲道理来代替打骂。
这还是很见效的,因为小秒针很快就学会了讲道理,2岁多的时候,我们带他出去玩。到了吃饭时间,该回家了。小秒针还是一路走走玩玩,200米一条回家的路,他能走上两个小时,紫禁城火了,说,我们走,别理他。
我俩拔脚就走,小秒针大叫着追上来,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点着紫禁城,用责备和教训的口吻说:“你解释一下,把人丢下不管对不对?!”顿时让做爹妈的两个人跌破眼镜。
但是,这些趣事只限于他跟我们讲道理。我跟他讲道理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我讲话,他根本不听。他似乎充满了敌意,我一开讲,他不是大叫大闹,就是僵硬沉默。而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耐心,道理还在说,但语速越来越快,音量越来越高,顷刻间说了一箩筐,再逼问:“明白了吗?”他没反应,“说话呀!”他还是没反应,我点着他的鼻尖怒吼,掐着他的胳膊摇晃,他愈发呆滞,这只会加倍激怒我。到最后,终究还是演变成暴力打骂。
暴力绝不是我最初想要用的教育手段,“被迫”实施体罚,只是说明我在教育孩子方面的无能,这强化了我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是因为“小秒针执意不肯跟我讲道理”引发的,有了这种怨气和失败感作梗,一旦实施体罚,我会非常凶狠。如此凶狠的惩罚,最终的结果总是更增加敌意。
这样的恶性循环让我困扰不已。我尽量克制自己,挑战自己耐心的极限,即使讲道理最后必然发展为打骂,我也尽量让这中间的时间拉长些。但我的教育总是不见成效,小秒针的敌意似乎与日俱增。最后总是母子俩闹得不可收拾,再由爸爸或婆婆来打圆场。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耐心不够,而我又难以突破自己的有限性,只因现实中千头万绪的红尘繁杂填充心头,说上三句话,我就要光火。
可以有一次,我发现了问题的另一个症结所在。小秒针挨打后号啕大哭,紫禁城过来抱住他。小秒针趴在爸爸的肩头,呜呜咽咽、抽抽泣泣的说了一句话,让我们都呆住了:“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把我的打骂理解为我不爱他!难怪他对我有那么顽固的敌意!
我的思绪闪电般回想起更早些时候的一件事。他已经能独立行走,但出门总还是要我们抱。我大半为了躲懒,小半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意识和责任感,坚持要他自己走。他要攀上身子来,我就跑,不让他碰到我,否则粘住了就甩不掉。有一段时间,只要出门,就要玩这类警察小偷式的游戏。
我从来只以为小秒针是因为懒散或撒娇才赖着要我们抱的。有一天,我们夫妻俩带小秒针出门,他在追捕我失败后,又开始围追堵截紫禁城,结果摔倒在地,他就势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过去抱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以前都抱抱。为什么你们现在都不要我了。”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原来,孩子的逻辑是这样的:以前的抱是一种爱,现在不抱了,就是遗弃,就是爱的失落。
早知道他这样理解,我何至于决绝地逼他自己走路、自己吃饭。在这么做之前,总该先告诉他,这并不表示我们要把他从温暖的爱的怀抱推开,我们依然爱他,只是因为他年龄和能力不同了,我们的爱会以不同的方式体现。
而且扪心自问,当我被暴怒和挫败感淹没的时候,我对小秒针真的还有爱吗?或是负面情绪的发泄快感其实已经超过了爱?在和小秒针展开“拒绝抱”和“索求抱”的拉锯战中,我就没有遗落了教育的初宗,而变成了个人意志力的较量?孩子是敏感的,所以他说,我不喜欢他。事实上,他很有可能是对的。
小秒针控诉我不喜欢他,我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秒针从紫禁城怀里接过来,抱着,轻言细语,要澄清他的错误认识,让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包括妈妈的打骂。
但显然,孩子能理解的爱只是柔情、只是关怀。要明白教训、批评、惩罚、打骂,都是缘于爱、某种更深层的爱,这显然超出一个两三岁孩子的理解能力。他的判断非此即彼,决不兼容。比如,打骂就是打骂,是恶意和敌意,爱才是爱,泾渭分明,不容置疑。
那么,我为什么要为难他,为什么就不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爱他呢?
就是那一次,让我明确意识到,对做父母的人来说,学会如何表达爱,是个大课题,而对孩子来说,教会他理解爱,也是一门大学问。从此,我在每次惩罚他之后,都补充一道程序,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爱他,所以他的不良言行才会让我这么伤心难过,这么生气。
有记录的一次是2004年6月16日晚上,他不好好吃饭,被紫禁城揪到卫生间挨罚,回来时哭哭啼啼的,我补充教育说:“爸爸是为了你好”,他飞快的答:“这是好吗?好不是这样的!”我惊叹之余,赶紧跟他解释“用心是好的”和“用好或坏的方式”的关系问题,动机和手段、目的和效果,以及为什么对他采取这样的方式,等等。苦口婆心半天,小秒针的情绪早过去了,说:“我都被你听晕了,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吧。”什么叫“就算”!
我说那么多,他懂不懂,只有天知道。但我每次都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另外,那一次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小秒针来说,真正让他难受的,并不是我的打骂,而是我收回了我的爱。可见,惩罚不一定非要是积极的“加”(加以批评、加以训斥、加以鞭笞),还可以用消极的减法,暂时减掉一些他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比如玩具游戏时间,比如美味,还比如——一部分的关爱和关注。我管这叫消极惩罚法,它比激烈的惩罚方式更好。
当然,不管用什么惩罚方式,让孩子明白其中有爱,是最重要的。爱显然是比任何手段都有效的教育方式,或者说,它是任何教育的基础。离开了爱,惩罚就成了敌我矛盾,除了滋生敌意、仇恨、屈服、对暴力的信仰,没有其他的作用。
让我欣慰的是,孩子对爱是极敏感的。有一次,他再次犯错,我高高扬起手,小秒针大叫:“妈妈不打。”我冷笑,大喝一声:“为什么不打你?”小秒针对答如流:“妈妈舍不得。”再大一点,他的表达更肉麻恶心:“你怎么舍得打你心爱的儿子呢?”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水一样流了一地。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但我确乎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太多哲学的萌芽,而且,这些恰巧发生在我攻读哲学学位期间,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和体验。哲学就隐藏在日常生活中,在我带孩子的点滴中。
两个月大时,小秒针的脊椎开始变硬,可以竖着抱起来了。5个月大,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把小秒针抱到阳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背,他坐了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
小秒针一坐起来,就看到了自己的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脚丫子,多有趣啊,粉红色的、肉乎乎的、像皮袋灌了水一样,半透明而富于弹性,每个灌水皮袋还开着五个小衩,能一动一动的!左边那个大衩面上,还有一颗大大的黑痣。真是玩味无穷。
小秒针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新鲜“玩具”,一点不错眼神地盯着它看,聚精会神、饶有兴趣盎然。他还试图伸手去触摸它,很遗憾,暂时还够不着。
随着身体的成长,世界在变大,空间在扩展。小秒针有越来越多的自由和能力,包括能够玩自己的手指、脚丫和小鸡鸡,他玩得专心、投入,就象玩其他任何玩具一样。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一个整体,脚丫子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总忘不了一个笑话,孩子问妈妈:“我是怎么来的?”回答:“是妈妈生的。”孩子追问:“怎么生的?”妈妈回答:“先生宝宝的头,再生肩膀,然后是身子,最后是小脚。”孩子不依不饶的问最后一道程序:“然后,是爸爸用螺丝钉把我组装起来的吧。”
“妈妈不吃,小秒针吃。”
“婆婆来,小秒针尿尿。”
“爸爸唱歌,小秒针觉觉。”
直到两岁,小秒针还一直叫自己“小秒针”。
多有趣,孩子首先会的总是名词,而且是专有名词。一个名词指代一个对象,所以他很早就明白“小秒针”是谁,却不明白“我”的存在。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名称,他不能理解代词是干什么的,也没有完全的自我意识,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对立,所以他决不“自私”,愿意把任何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交给索要的别人。
我拿着一粒糖,问,谁想吃糖?他回答:“小秒针吃。”
逗着他玩,我说:“不给小秒针吃,给我吃吧。”
他反对说:“不给我吃。”他认为“我”就是他妈妈我。
SC皇太后永远站在孙儿一边,说:“就给他吃吧。”
小秒针得了援助,接过话头说:“是啊,给他吃。”
我配合动作指点着,问:“我吃,还是你吃?”
小秒针毫不犹豫:“你吃。”
“那我吃了。”我做势要吃。
小秒针急得大叫:“我不要吃,你吃,给你吃嘛!”
他把代词当名词用,我=妈妈,你=小秒针。
行为动作和言词表达的指向正好背道而驰,被他如此一搅和,我都晕了。到底要谁吃啊?
一岁,小秒针完全可以自己走动了。有一段时间,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捉迷藏,紫禁城很弱智地躲到门后面,说:“爸爸躲起来了,小秒针能不能找到爸爸?”小秒针蹒跚过去,把门一拉,父子俩相对哈哈大笑。
接着轮到小秒针藏、爸爸找,我一喊开始,小秒针就用胖乎乎的、并不灵活的小手,笨拙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最初的惊诧后大笑起来,这可真是鸵鸟式的捉迷藏啊。小秒针一定以为,只要他不看,世界就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他并不明白把“自己”藏起来的意思。
金岳霖说,人“看”,而后能“见”。那个世界并不因为人的“看”而存在,也不因为不看而消失,但人必须看,一“看”,便“见”不到康德的那个物自体世界了。
小秒针的眼一蒙,是要回到他自体呵。
好脾气的紫禁城依然陪着儿子玩捉迷藏,不过简化成蒙住自己的眼睛说:“咦?小秒针呢?小秒针怎么不见了?”然后夸张的把手张开,做发现新大陆的狂喜状:“哈,找到小秒针了!”每次都逗得小秒针哈哈大笑,紫禁城也省却了往门后跑来跑去的麻烦。
我觉得有必要引导小秒针的自我意识,让他知道什么是“藏自己”,就是让我看不到他。他明白了,蹲在椅子旁边,可每次我假装说:“小秒针呢,小秒针藏在那里呀?”他就很得意的站起来,哈哈大笑。
“妈妈,我还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知不知道那就是我啊。”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有水平的问题来。我试探着问,你说的“就是我”的“我”,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小秒针吗?”
“你是问,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知不知道你叫小秒针?”
小秒针肯定地点头:“嗯。”
“我当然知道你叫小秒针啊,因为你的名字就是我取得。我也可以叫你别的名字,这个由我说了算。”
“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是没有名字的?”小秒针大吃一惊,“那你怎么会认得我?”莫非他认为名字是他的本质?或者他一出生就带着标签?
货名:小秒针
定价:连城
净含量:不定,≧3100克
保质期:不定,≦200年
保存方法:20-30摄氏度,阴凉通风处
最后还用粗黑字体写着:贵重物品,轻拿轻放
我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话说:“我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个宝宝,就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秒针。”
小秒针很不确定地问:“要是你肚子里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叫他小秒针吗?”
我想了想,点头说:“是的。”
小秒针流露出伤心来,说:“原来你不认识我啊,你都不知道我这个人。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我的?你怎么知道我这个人的?”
我想,他说的“我”,到底是什么?我慢慢回答说:“我知道有一个小小的身子在我的肚子里。那个小身子就是你吧?”
“才不是啊,”小秒针很干脆地否定,“那时我还不会说话、不会高兴和不高兴呢。”这么说,他已经意识到他的肉体也不是他的本质了?
“那你是谁呢?”我故意问。
“就是我啊。我这个人。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我……”
……
那天的那场对话,后来在母子两个都晕菜的状况下不了了之。我就知道,我可以说出很多不是他本质的东西,唯独说不出他的本质是什么。我的小秒针啊,他是谁呢?从我检查出怀孕开始,我知道了“它”的存在。可当时的那个受精卵决不是小秒针自我认同的“我”。小秒针的那个“我”是谁?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那个“我”的?
他的“我”,是好深奥的哲学啊。
小秒针早早就明白了自己与世界的对立。当他踮起脚也拿不到桌上的苹果时,当他的玩具汽车卡在墙角拽不出来时,当他扯磁带被缠住双手时,他开始哇哇大叫。我想,在这哇哇大叫中,他或许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和世界的强大,意识到了外物与自己的不谐、抵触和对立,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世界——这个现实的、坚硬的、冰冷的世界——是他心愿的一个障碍。
但是他慢慢有了自己对抗世界的方法,比如,最简单的,踮起脚尖。然后是利用工具。他开始爬到沙发上去摘电话,搬小凳子来踩着攀高,用棍子扒拉床下的玩具车。
人类最早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反抗严酷的大自然吧。粗糙的石器,简陋的猎具,因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自我与客观世界的对立,于是有了欲望,有了发展。要让世界遂我的心,要让自己更自由。
我开始给小秒针学前教育,结果很快就被他震住了,孩子原来天生具有惊人的抽象思维能力。其实,很多东西是我没法教给他的,比如纯数学和几何。我没法教他1,只能说,一个苹果是1,一个橘子是1。他就能从一个苹果、一个橘子当中归纳出纯粹的1,抽象的1。又比如圆,脸蛋是圆的,球是圆的,西瓜也是圆的,但它们都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圆”,真正的、纯粹的“圆”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但孩子却能理解抽象的圆。
我拿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个大红色的圆圈,这是“红色”,他明白了。我又用同一张卡片告诉他,这是“圆”,他也明白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呀。他如何能理解我的话语,又怎么从同一个事物中区分不同的属性?
我又拿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棵榕树,这是“树”,是tree。第二天带他出去散步,他突然指着一棵樟树说:“树。”这个简单的学习中间有个复杂的思维过程,首先,他从卡片上的这一棵榕树和那一棵橡树中归纳出“树”这个概念,接着他用树这个概念来“套”世界上的事物,于是断定这一棵樟树也是树,这是演绎。我能教孩子的很有限,全靠他自己用归纳和演绎将知识组织起来。
抽象、分类、归纳和演绎,这些都是奇迹。天然的思维能力。难怪柏拉图说,我们天然就知道,学习只是回忆起过去知道的东西。
紫禁城不知道从那里搞到了一套台湾版幼儿教育的材料,有故事、音乐、百科知识、为人处世,除了有台湾口音外,简直十全十美。小秒针玩的时候,电脑就开着,放给他听,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学到了很多东西。
一天晚上,睡到床上,小秒针突然问,妈妈,你知道柏拉图和他的“理念世界”理论吗?我惊呆了,说,嗯,听说过,那你知道吗?
小秒针开始用台湾普通话解释“理念世界”,流利极了,还举例说,有一个杯子的理念,是完美的,世界上所有的杯子都是模仿理念的杯子。
让我更吃惊的是,“播音”结束后,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反驳柏拉图:杯子本来就有不同的形状,什么算是完美的呢?还有,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是照着理念世界作的,那理念世界是照着什么做的呢?
人类最早的哲学,就是像小秒针这样,从不断地追溯本源而来的呀。一直往上追,所以我给小秒针讲故事,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小秒针会很不满意,质问道,如果人是女娲造出来的,那女娲是谁作的呢?
哲学的第一块版图宇宙论,就这样开始了。
小秒针吃饭时专注、投入,对肉食的态度近乎虔诚。我喜欢坐在他对面看他吃饭,享受一种静静的沉醉感。
小秒针正在对付一个大鸡腿,忙里偷闲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笑?”
我并不知道自己笑了,顺口回答:“因为妈妈高兴啊。”
小秒针疑惑地看我一眼:“人高兴的时候为什么要笑呢?”
这是一个难题。我想了想,回答说:“笑是一种表情。人有很多种表情。高兴的时候大家都是同一种表情,我们把它叫做笑,不高兴的时候都是另一种表情,我们把它叫做哭,不满意的时候又是一种表情,我们把它叫做生气。”
小秒针的问题跟着就来:“为什么大家高兴的时候会是同一种表情?”
是啊,为什么人心情愉快的时候,嘴角就上翘,而不是相反?
于是,我们开始做一个新游戏,表情是笑的,但用哭腔说话;或者表情悲哀,声音怒吼;或者表情暴怒,声音愉悦温柔。
结果发现,表情和声音的错位非常难,佛家讲“相由心生”,西塞罗讲“脸是思想的肖像”,算命的说“面为灵宅”、“面者神之庭”,都极有道理。内心愉悦的人,表情自然舒展柔和,内心阴郁,眼神就阴鸷了,内心焦虑,眉头自然紧蹙,满脸线条都生硬。内外的这种联系,让小秒针百思不得其解。
小秒针还问过这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高兴?他故意表情错位,在高兴的时候做出一副哭相,说,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高兴的时候是 这样的表情,而他是 这样的表情。这其实提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人和人的理解是加入经验材料的外在判断,所以,理解只是相对的,隔膜才是永恒的、绝对的。
发展到后来,小秒针对“身体会听话”产生了兴趣。他心里想着要喝水,手就会听话地伸出去拿杯子。为什么手那么听话?手可不可以不听话?心里想喝水,手却去开电脑?他故意这样跟自己捣乱,当作好玩的游戏。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小孩子可能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但一定听自己的话、心里的话。他缠着我问,人为什么会听自己的话?
我抱着这个小小的哲学天使,笑得说不出话来。肉体和灵魂,身心同一性,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之一。让我怎么跟一个2岁的孩子说?拿笛卡儿的松果腺骗他,还是借用莱布尼兹的上帝?
而且,“人就应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心里的声音和命令。”我强调说。这句话,他长大之后,面临选择时,会更有用。
自从学会了“为什么”,小秒针开始不问青红皂白的频繁使用这个词,对大人来说,有时简直到了无理取闹、令人发指的地步。
“太阳为什么要下山?”这样的问题还可以回答,因为地球在转。“地球为什么要转?”不为什么,地球就是在转。
“电视里的抹香鲸为什么不动了?” 这样的问题也可以回答,因为它自杀了;“它为什么死了?”因为它缺氧;“它为什么缺氧?”因为它只有腮没有肺;“它为什么只有腮没有肺?”因为……不因为什么,它就是只有腮没有肺。
那么好吧,“人为什么有肺?”是啊,人为什么有肺?
“大自然的安排,造化的决定。”我犹豫了一下,避免了用“上帝”、“神”、“造物主”之类倾向性太明显的词。
“大自然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但是,真的,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一朵花儿开了,又谢了;一只小兽出生了,它奔跑、捕猎、发情,然后衰老、死亡;一个人吃下的饭变成力气,力气用于搬运,搬运换来钱,钱用来买饭,饭吃下去又生出力气,如此循环,直至死亡。这一轮一轮的循环,都是为了什么?
你可以很快的回答:为了族类的延续繁衍。没错,但是世上万物为什么要延续繁衍?
不为什么,就是本能。那么,谁制造、安排、规定、设立了这样的本能?为什么要这样制造和规定?
当然,这样的追问可能很愚蠢,因为陷入了目的论的预设。可是,舍弃目的和意义的追寻,人类的灵魂有多大的力量,能扛住这一份茫茫的虚空?一切都有预定的安排,一切都预定会结束,一切东西都还有意义吗?意义和虚空,本是二位一体,一币两面,只在于个人的设定,翻手云覆手雨。
所以说,最根本的问题,是价值观。
小秒针感冒了,一般情况下,听之任之,或者喝点板蓝根,严重时便吃中药。板蓝根和中药都叫做药,但板蓝根微甜,小秒针喜欢,中药极苦,谁都不爱喝。
这一次又感冒了,先吃了两天板蓝根,不见效,于是我煎了药。
小秒针没有防备,喝了一口,苦着脸说:“怎么不是板蓝根啊,我不吃这个药,我吃板蓝根吧。”
我声色俱厉:“吃药还有选择啊?这不由你决定!”
小秒针改用商量的语气:“妈妈,你给我吃板蓝根,好不好?”
“这也不由妈妈决定。”
小秒针困惑了:“那由谁决定?”
“医生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医生听谁的?”
我一时语塞了,吃什么药是由医生决定的吗?那医生又由谁决定?
一切都由自然法则决定。所谓“客观规律”。
可是,自然法则从何而来?谁是自然法则的制定者?谁又是执法者?由谁来保证法则的公正合理?——谁说自然法则一定是公正合理的?
还有,人类为什么是这样的命运,对于至高无上的法则,只有俯首帖耳、唯唯诺诺遵循的份。人类的智慧,就表现在认识法则,构建联系,人类的理性,就表现在遵守法则,惟命是从。这就是人类的尊严和价值?那么,人的自由又表现在哪里?被决定就是人类永恒的命运?最驯服的奴隶才是最自由的?人可能自由吗?自由是什么?
或许,可以将现代物理学的量子力学胡乱引申,说,世界的运转本没有规律可言,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没有规律和必然性。
到底有必然性才能自由,还是没有必然性才得自由?这是不可解的问题。
叔本华说过,el delito mayer des hombre es haber nacido(人最大的罪过是降临人间),没有比这更违背事实又蛮不讲理的话了,在“降临人间”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所以,也没有“人”降生。这就像对“时间产生之前”的猜测一样,问题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当几千万上亿的精子在阴道里欢呼奔突和嬉戏时,没有哪一个是怀着“成人”的志向的。却有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像醉酒的刘姥姥误闯进宝玉的怡红院,于是有了之后好长一段孽缘。
我倒觉得,人最大的罪过是让他者降临人间。这是宇宙运行中最大的不公正:自己做的事,让别人来承担后果。将他者强行拽入人世,平白地让他承担为人的一生。为了弥补这错误,就要养他育他爱他宠他,指望他活得好一点。多少年来,学者们总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出于种族繁衍的本能。我更认为,这种爱其实是出于求赎本能。对自己行为的弥补和救赎。
据说遭受过巨大祸难和深度心理创伤的人,比如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会坚决选择不生育孩子。这种决绝的自我终结,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深深了解了生而为人之可怕和自我救赎之不可能吧。
再往远处想一点,很多思想到深处的人,比如哲学家,会选择不要婚姻和孩子。古代中国遇到谋逆的,要满门抄斩,从生理学上讲,未必没有道理。总之,人类从长远来说,会逐渐淘汰各种思想和行为极端的基因(比如反骨的基因、深刻悲观的基因等),整体上趋向于平庸和常态,从而越来越适于生存。注意,平庸并非无能,而是不要太能,也不要太弱。这个世界,属于平庸的大多数,比如我辈。
“妈妈,这里有一个洞。”小秒针叫。他又在用手指抠那把破沙发,海绵被抠出来,豁着一个黑洞。是他干的,他有成就感。
若在平时,我早就咆哮起来了。这个破坏狂!不过今天我没心思。从艰涩的“神正论”里拔出头来,我茫然地望着小秒针和他的杰作,接着,似乎在酷暑中被兜头浇了瓢凉水,我清醒过来,豁然开朗。
我抱着孩子,问:“洞是什么?”
小秒针抬头看我,没有明白。“洞就是洞啊。”
“你再找个洞给我看看。”我笑吟吟的。
小秒针飞快地抓起桌上的面包,抠了一个洞。面包洞直伸到我脸上。
“洞在哪里?”我坚持问。
肥指头点着戳着:“这就是洞!”
“这是面包。”我说,“这不过是少了一小块的面包。你说‘有’一个洞,其实没有,只是面包不那么完整了。面包是‘有’的,完整或者不完整,而洞是‘没有’的。”
小秒针吃惊地看着我,有点迷惑又有点兴趣的笑起来。
所以,中世纪聪明的辩护律师奥古斯丁为上帝辩护说,没有恶,只是善缺了一个洞。
从那以后,小秒针学会了从哲学的高度理解我对他的爱。但凡我扬手要打他,他就说,妈妈的爱缺了一个洞。
说得我非常羞愧地赶紧补洞,忘了揍他。
从小读诗词,生命和光阴之感深入骨髓和灵魂。记得很早的时候读《薤露歌》和《蒿里曲》,不知怎的有格外别扭的感觉,不愿再看第二眼。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两首都是挽歌,恍然大悟,顿时有被人掐断脖子的晕眩和窒息。
而中国古诗文里,绝多的正是这类感春悲秋伤世怀古的浩叹。越是欢宴,越生悲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惜桑田变成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一类的句子太多,稍不留神就可以堆成五指山,把人压死。“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之类的道理,人人能懂,但多数人到死也未必能接受。
我一路长大,慢慢地就离了童年、离了少年、又离了青春。来不及告别,甚至还没意识到分别,心已兀自沧桑。其实,我最难过的,还不是生死衰老之类的事情,而是渐渐失去了撒野、放纵、狂放和犯错误的权利。年轻人犯的错,上帝都会原谅。但上帝不会原谅成年人。这个社会对成年人是有规范的,不允许乱来。我被迫变硬、变方正、变端庄、变正确。总之,被迫冒充“成人”。
无人时,偶尔偷偷检点年轻时生命的碎末,白日放歌纵酒,青春作伴露营,这些都一去不复返。总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在北京读书时,冬天下雪了。第一次见着北方的雪,气势规模,都不是南方的雪能比的。我兴奋得神志不清,狂呼滥叫地约人去打雪仗,见寝室里的众美女全无响应,就冲向别的宿舍,谁知男女生宿舍问遍,竟然没约到一个伴。一会儿要去打饭、正在玩游戏、就要考试了、下午还有课、天气好冷、衣服湿了很麻烦、学校洗澡不方便……任何一个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原因,都可以成为他们拒绝雪趣的理由。长大了会如此无趣!连疯玩的同伴都找不到。那天的大雪,下得我好不悲凉惨淡。
最难过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多年后见到一老同学,这小妮子,当年跟着我,曾暴雨中赤脚去爬山;半夜下雪了,砸门唤醒梦中人,裹着毯子爬铁门,邀去半山赏梅;两个舞盲跳快三,旋转至于摔成一团,笑震舞厅。谁知道造化弄人,不到十年的时间再见,职业套装高跟鞋,妆化得天衣无缝,脸上的笑容也天衣无缝了。被最高级的轿车运到最高级的餐馆,那一个讲究得无懈可击的完美饭局,却吃得我凄凄惶惶,草草了了。
更多的时候,我自己也变得越来越粗糙、麻木、迟钝,越来越功利和利欲熏心,除了上司的脸色和颜色,别的什么都不关心。
我曾以为,失去了——柔软、敏感和温暖的心,狂野、轻快和率真的情,一切都随流水,永远失去了,生命一点点地干燥、硬化、枯萎,万劫不复。
——直到小秒针出现。
人生不归路,突然就调转了头!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而小秒针,恰如我的再春。他让我重归童年,回到生命初期的纯真岁月。有了小秒针,我得以有机会再活一次。
再次开始看久违的童话故事、动画片,再次有理由走进游乐场和动物园,玩得不亦乐乎,再次有机会在草丛里抓虫子、收集马路边上的石头、在沙堆里挖出相连的地道。
很多次,我“陪”小秒针玩,结果自己玩得比他还狂热,还投入。我玩耍的劲头,跟著名的“八十年代”大学生读书的卖力程度相当,因为###后失而复得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乐此不疲。管它光阴、岁月和世道,我只陪着孩子尽情地游戏,假装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假装忘了全世界。
记录中——
2002年7月7日,和三个孩子“办家家”,用树叶、小草和花瓣炒了很多菜,还捡了两口袋的樟树籽回家解剖,结果樟树奇怪的臭气熏倒了全家人。
第二天7月8日,跟一群孩子在沙堆里建了个太极八卦形的城堡,结果另一群孩子自告奋勇来灌“护城河”(就是撒尿),冲倒了城堡,导致两队人马差点群殴。我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维护了世界和平。
2003年8月3日,在家乡,带小秒针去河里游泳。小石子咯着脚板痒痒,水草缠进脚趾缝,鱼儿撞上小腿。
我告诉他,二十年前,我就常常到这儿来玩。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前!感觉很近,说出来却那么遥远。那时我偷跑出来玩,回家是要挨打挨骂的,现在,轮到我来教我的孩子注意人身安全了。
小秒针胆小,被我牵着手往河心走时,他很紧张,不敢前行,嘴里还不愿承认,滑头道:“你到河里去,回去婆婆要打你的。你给我买冰淇淋吃,我就不告发你。”我当头棒喝,粉碎了他的阴谋。
游到很晚才回家。晚饭后又出去散步,看天上的星星,讲星星的故事。星星真的很美,一闪一闪亮晶晶。可是,只因都市的灯光太闪亮、太迷离,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细细看过夜空、数过星星了!不知不觉就失却了这一份细腻和缠绵的情怀。
2004年2月8日下午,带小秒针出去玩,遇到一群孩子在校内的“半月湖”里捞鱼。很小的鱼苗,牙签一般,用手就能捞上,我好奇地跟着玩,才发现,这天天经过的小小荷花池里,还有这么多生物,小鱼、小虾、田螺、水蛭、浮萍、水草、青蛙、癞蛤蟆……小小的池塘,原来是个很大很完整的世界!
因为捕鱼能力超群,我渐渐成了主力,后面跟着一大群4到9岁的孩子,忠心耿耿,惟命是从。等傍晚SC老妈来叫我们回家吃饭时,小秒针两手乌黑,捧着个捡来的玻璃瓶,在跟里面的小鱼儿说话,而我正趴在地上,双手伸进水里捞鱼,半个身子探在水面上,一群孩子,横七竖八地拉着、拽着、踩着、坐着、压着、摁着我的双腿,免得我掉下水去。当时就被老妈一顿臭骂。
第二天,这帮孩子又自动聚在一起,去操场玩沙子(沙滩排球的场地)。大家分成两个队比赛沙雕。对手队建的是军事堡垒,我们队作的是西湖苏堤,两旁还真插满了柳枝。然后捉迷藏,满校园跑,我爬到一棵矮树上躲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我,我在树上大得意。可后来等得太久了,人都没了踪影,我疑惑地爬下树,才知道他们已经撇下我,玩别的去了。
疯疯癫癫的,很是痛快,虽然回来后感觉很累。昨天带回家的三条鱼,今天死了一条,小秒针为他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呜呼哀哉,尚飨。
2005年7月21日。下雨了,小秒针坚持要求出去散步,我赖在电脑前赶稿子,百般刁难,故意开出条件来:要出去玩,除非……不准打伞、还要光着脚。他大吃惊,淋雨?转念便答应。我作茧自缚,只能关了电脑,陪他下去。
小秒针试探着脱了鞋踩水,结果转眼就玩疯了,一次次往小水洼里跳,溅得一身湿透。又一棵一棵树摇晃,制造“雨中雨”,就此宣称自己是龙王,负责小范围降雨。可惜我脚后跟被铁片刮伤了,流着血,不能跟他一起踩水,只能远远地待在一边喂蚊子。心也痒,眼也红,痛恨不已。
那天有风,雨也凉。回家还担心他感冒,赶紧洗澡。小秒针小时候身体素质只是一般,这次居然没事,可见老天喜欢孩子淋雨和踩水。
2006年春节,在别人家做客,小秒针第一次见识了麻将,很快就迷上了。几番阻碍无效,我便带他玩多米诺骨牌。又用麻将排出浩浩长江,从高高的唐古拉山、到双层的武汉长江大桥,再到斜拉索的南京长江大桥,直至入海口。还在沿岸把切身有关的位置突出出来:妈妈上学的地方、姑妈住在这里、曾经旅游到过的地点、电视上放过的城市……排完长江又排黄河,却变成了胡闹,简单地摆出个“几”字后,就在上面撒麻将,说是“壶口瀑布”。结果当然是意犹未尽就被紫禁城喝止了,搞得我俩都很是悻悻。但是,毕竟紫禁城是对的,麻将是可能被摔破摔裂的,而要赔人家一副麻将——你知道麻将多贵吗?还可能耽误人家玩。再说,麻将的主要功能,还是用来“砌长城”的。
“什么是砌长城?”小秒针问。
我赶紧把他拖到一边去讲七国争雄和孟姜女的故事。
2006年7月9日上午,我急着要赶一篇稿子出来,小秒针却缠在边上一定要我讲故事,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鼓动他在紫禁城的白T-恤上画画。小秒针来劲了,把衣服蒙在凳子上,四周捆好。小秒针大笔一挥,画了架飞机,题上“送爸爸”,还有署名、日期,一下子就搞定了。紫禁城穿上一看,效果还挺好。
小秒针记起来了,前不久我们去湘西旅游的时候,凤凰的酒吧里有画家作生意,在T-恤上素描游客的头像,连衣服带画作,收费60大钞。紫禁城便给了小秒针一块钱润笔费。这一下,小秒针狂热了,抓狂地要抢外公外婆的衣服。为了保护大家的白衣服,也为了安抚他,我从另一台电脑上搜索了一堆人体彩绘给他欣赏,他不断地惊叹:好美啊、好美啊。他用“美”这个词,而不说“漂亮”,让我很感动。
接着,他开始在自己身上彩绘,在双乳上分别画一只蝴蝶和一只老虎,恐龙则长在肚脐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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